番外:秋意浓
东城暮雪
意识沉迷之时,我还是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
传说中的黑白无常立在我身旁,悲悯地看着我。
是的,悲悯。
他们的面容隐藏在白雾中,无端的,我知道他们看着我是悲悯的。
我尝试着发声,可是不能,他们没有如传说中那样用锁链勾着我,只是在前面为我引路。
每个亡魂都会被带到阎王殿,我跪在地上,看着那如修罗般的阎王。
他问我:「周临,汝这一世,善缘广泽,保生灵于危难,实为难得,汝可有怨?」
怨吗?我摇头,这一生,我做的都是我肩上承担,那是生在帝王家的责任,周临不怨。
「汝回望一世,若有憾,可说。」阎王浑厚的声音回荡着。
憾?那我这一生,怕都是遗憾。
八岁之前,我的记忆都是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那是后庭最低等宫女的住所。
记忆中的母亲很温柔,会抱着我给我讲故事,虽然温饱很难,可有母亲也有温暖的港湾。
后来她死了,被几个人活生生地打死了。
她的嘴角流着血,衣裙都被血染红了,我被人压在地上,那个自称皇后的人笑看着一切。
我想挣脱这如噩梦般的一切,可我的力气太小了。
我看着一个太监拿着一把刀向我走来,阴柔的脸上尽是阴挚,我害怕地向后退了几步,撞到压着我的人,退无可退。
他走近的瞬间,一个身影将他踢飞了出去,我抬头瞧去,那是个一身银色铠甲的女子。
她很好看,比我见过的人都好看。
她抱起我,不顾云皇后的阻拦,将我带到了重华殿,她说我是皇子,我的父亲是帝王。
我该称为父亲的帝王,只看了我一眼,就让他身边的人将我带下去了。
可救我的那名女子拉住了我,而重华殿也进来了一个人,我的兄长周黎。
他听闻一切缘由后专门赶来的,说我年纪尚小,他可亲自教养我。
那位帝王想都没想就挥手同意了,让他们带着我赶紧下去,免得脏了他的眼。
我被带到东宫,换上了新衣服,睡上了新床。
我的皇兄抱着我,告诉我救我的那名女子叫沈明娆,是我未来的嫂嫂,如今该叫一声姐姐的。
他还说我以后就叫周临,临渊不羡鱼的临。
「阿临,以后东宫就是你的家,别怕。」他不知道,他所说的话,刻在我心底深处,一直不敢忘。
我的母亲被好好安葬在了宫外,那里可以看见她梦里的故乡。
沈明娆很喜欢来东宫看我,给我带来了很多宫外的吃食,我不喜欢说话,可我很喜欢她与皇兄一起在我身边的感觉。
我夜里睡觉很容易惊醒,每每此时醒来都能看见皇兄坐在我床边,担忧地看着我。
他学着白日里沈明娆哄我的样子,将我轻轻地抱着拍着我的背,一边说:「阿临不怕,皇兄在呢。」
我抱着他的手臂,十分安心。
我在东宫被保护得很好,就连云皇后见了我,都不会当面给我甩脸色。
皇兄的学识极好,教授给我的他讲一遍我就能懂,我的武艺,是沈明娆教的,她是中州开国以来第一位女将军,皇兄很放心。
就这么过了几年,她也履行婚约嫁进了东宫。
她与皇兄很恩爱,有时就连我在身边他们也是毫不顾忌地看着对方。
不久后,瑾行降生了,那是个可爱的玉娃娃,皇兄说我在这世上的亲人又多了一个。
我看着摇篮里白胖的瑾行,心底尽是柔软。
即使皇兄他们有了瑾行,对我的关心也是丝毫没有减少。
云皇后的两个皇子历来与皇兄不和,可谁也不曾想,他们会和月渠勾结。
皇兄及时察觉到了他们的阴谋,将他们歼灭在后庭。
我的父皇,闻讯吐血而崩,那位云皇后,被皇嫂亲手杀了。
最麻烦的,还是月渠来势汹汹。
皇兄与皇嫂昭告天下登基后,第一时间带着军队去驰援我朝将士。
出发前五天,皇兄将我喊到书房,他看着我,感叹我长大了。
他说:「阿临,瑾行与知舟就托付给你了。」
我慎重地点头,让他与皇嫂放心。
知舟是皇兄好友晏生兄长的孩子,比瑾行就大了两岁。
这次出征,晏生兄长身为国子监祭酒也会随同,我虽不知道他会如何帮助皇兄,但我能做的,护住知舟与瑾行便可以了。
皇兄走前将我封为贤亲王,不迁出宫去,于是我一直住在东宫。
瑾行与知舟正是爱闹的年纪,每每白日夜晚让我不得安生。
两个小子凑在一起就没个好事,偏偏宫人他俩一捏一个准,都不敢上前阻止,只有见了我才知道几分惧怕。
知舟还好,晏生兄长教育到位,至少能听话。
可是瑾行不行,这孩子还没封为太子,但都心知肚明,没得跑,谁敢拦着他。
没人当白脸只能我来,以至于他看见我就委屈地喊我小叔父。
我也心疼,可他这性子不压不行。
父皇的妃嫔只剩下了贵太妃一位,她的生辰来临时,没有大操大办,仅有一些世家进宫祝贺。
其中就有清河崔氏,皇嫂的胞妹带着她的独女崔鸢入宫。
那是个活泼的小姑娘,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
第一次见到知舟,还说长大了要把他娶回家。
我站在知舟旁边,闻言笑了。这个小姑娘,怕还不知道嫁娶的意义,就敢说红叶誓约。
知舟也犯傻,人家要他脖子间的那块玉玦,他就取下来送了。
只有瑾行,蹲在那里捉蛐蛐。
我尝试着抱起崔鸢,她也不怕我,还笑着将自己手里的糕点喂给我吃。
瑾行看见了,说我偏心,无奈我另一只手将他抱起,后背也被知舟攀上了。
三个孩子一直笑,我都没觉得聒噪。
宴席结束后,我将瑾行与知舟带回了东宫,线人来报,后庭发现月渠奸细,怕是冲着瑾行来的。
沉思良久,我还是决定将瑾行送往清河郡崔氏,至少在那里,月渠的人想要动手鞭长莫及。
而知舟,我问他要不要一起去,他说:「小叔父,阿寄留下来陪你。」
这孩子,自小心思敏锐,观察细微,他怕是看出了我不喜孤寂,才会想留下来的。
送走瑾行,我全身心地排查了后庭,却没发现可疑的人。
皇兄与月渠在河谷激战,最后被凤卫抓住机会给予致命一击,才得以换来月渠的投降。
他们班师回朝时,都没有露面。
我赶到玉辰宫,皇兄与皇嫂早已昏迷不醒,晏生兄长说他们被月渠暗算,再加上这几年打仗留下的旧伤,寿命也就这两年了。
我不敢信,好不容易回来的人,活不了两年了,让我怎么接受。
待到几日后,他们二人才相继醒了过来。
皇兄看着我,让我在他身前转几圈,我照做了。
他与皇嫂相继一笑,问我:「阿临要加冠了,可有喜欢的人了?若是有,皇兄为你二人赐婚。」
我摇摇头,答到:「并无。」
皇嫂又问我:「那阿临喜欢怎样的女子,可否说来与我们听听。」
喜欢怎样的女子?我笑,「自然如嫂嫂般英勇,能救中州于危难的女将军。」
待我说完,他俩又笑了,皇兄打趣我,「阿临你啊,眼光高啊,你嫂嫂这般的人儿多少年才出一个,我看你就是不想成亲。」
我不好意思地低下头,的确,我不想成亲。
我未来的妻子,我也不知该如何去描述她,如果可以,如皇嫂这般最好吧。
我从小见到的女子里,也只有皇嫂这般的是我最向往的。
太医为他们二人切脉,得出的结论也是摇摇头,若非晏生兄长拉着,我还想问问有无什么禁忌之法,只要能救他们。
可是没有,经年新旧伤痕交叠,多年心神耗尽,如今只能将养着,无其他办法。
皇兄与皇嫂倒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还让我无需伤心,说这是必须付出的代价,还好,还有两年。
我派人将瑾行接了回来,他扑在皇兄的怀里,说着他们离开后发生的事。
本来两年的时间,为瑾行铺路完全足够,加上我与晏生兄长,只要瑾行不长歪,中州在他手上,守成足矣。
但是老天爷啊,没有给我们那么多的时间。
瑾行中毒,查不出来是何毒,若非晏生兄长早年见过,谁也不知道这是月渠的醉梦,一种宫廷秘药。
歹毒得很,月渠小人作为打的我们之前的计划被迫全部改变。
皇兄震怒,下令严查前朝后庭,却也是没有一点收获。
瑾行被这毒折磨得不成人样,我看着他痛苦嘶吼,比我自己中了毒还难受。
我没耽误,留下一封信就驾马去了月渠。
在暗部线人的帮助下,我抓了月渠最有名的巫医,就算得不到解药,可以帮瑾行压制醉梦毒性也是好的。
连同他的家人,我一起带回了中州。
可等我回去,却是丧钟十四响,皇兄与皇嫂一齐薨逝。
为了大局,我撑起精神,逼着那巫医说出了醉梦唯一的解法,换血,至亲之人的血。
我抱起瑾行,拿他家人威胁他,让他来为我与瑾行换血。
那种痛,无法言说,我咬牙忍下了全部,然后让那巫医用银针将瑾行关于醉梦的记忆全部封存。
前朝与后庭牵扯不断,如若瑾行登基,后庭我与晏生兄长防不胜防。
皇兄他们去了,瑾行不能再出任何事,我想给他的,是一个太平的中州。
与晏生兄长商议后,我从新写了一份遗诏,盖上玉玺,表明瑾行年纪尚小,皇兄更属意我登基。
没有人怀疑,皇兄对我的宠幸朝野上下心知肚明,这倒是省了我不少麻烦。
成为帝王后,我第一时间将瑾行封为储君,东宫都是我的人,至少在那里,瑾行的安全能得到保障。
我在后庭培养自己的人,还是没有找出任何线索。
登基后第三年,我身上醉梦的毒性有些奇怪,便召来巫医,他说我身体里的醉梦被人加重了剂量,之前能压制它的药丸要从新配制才可。
我挥手让他下去,这般严丝合缝的防着,还是没有防住。
我想起那年进宫的崔氏,休书一封送去了清河郡。
晏生兄长此时已经是太子太傅,他找了个理由将瑾行与知舟一起送去了清河郡。
这一去,就是几年。
月渠暗部传回消息,找到了多年前云皇后皇子的后人,现如今已成了月渠的大王子。
我皱眉,不知这月渠王怎么想的,就算有人将这孩子滥竽充数,也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
他的妃妾里没有中州人,怎么能生出中州面孔。
或许他知道,只是想利用这孩子来筹谋,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让暗部盯紧了他,有何异动即刻传回消息,至于那孩子,若不是个威胁,让他活着也无不可。
瑾行回来予我拜年问安时,红着脸说:「叔父,瑾行想求您赐婚。」
我挑眉看他,没想到啊,这一去连自己未来的婚事都搞定了。
我问他:「可是那清河崔氏的姑娘?朕记得你俩小时候很是要好。」
他摇头,「是陈郡谢氏的嫡长女谢琅华。」
我不解,问他为何会选谢家的姑娘,他说:「未来的太子妃之位谢琅华可以胜任。」
「紧紧只是可以胜任?瑾行不喜欢她吗?」
他似是而非的点头,我笑了,看来这孩子还没开窍,明明对那小姑娘有些喜爱的,自己却一无所知。
不过也不急,婚后培养感情也是一样的,便遂了他的愿下旨。
我的后庭一直只有几个妃嫔,都是一些可怜人,被逼得走投无路,我倒是乐意给她们活路,还能堵住前朝的嘴。
云鹏为相,邀请我去府中赴宴,在那里,我见到了一个与皇嫂有几分像的女子,我了然,云鹏这是把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
登基这几年,我纳的妃嫔无所出,这是在猜测我喜欢的,是我的皇嫂沈明娆。
我觉得很好笑,直到那女子闯入我休息的宫殿,表明她知道的关于云鹏的一切。
后来这后庭便有了受宠的云淑妃与爱吃的顾美人,这世俗容不下的,我还能给她们一方安稳天地。
月渠的大王子囚禁月渠王的消息被暗部加急送回,我与晏生兄长商议良久,怕是这变数会影响如今的局势。
好的不来坏的来,四方重镇爆发时疫,加之感染驻边将士,月渠趁此机会发起攻击,无奈不敌,崔氏家主被逼到渭水河畔。
那位家主来信,请求我安排好一切,我良久才下笔,写了一个准字。
那一年,渭水河畔与四方重镇成了人间炼狱,尸骸遍野,恶臭熏天。
我听说沈明楼将他们全部就地焚烧,我让摘星楼的法师为那些死去的将领与百姓祈福,愿他们来世得以顺遂一生。
月渠送来降书,条件是崔氏女许嫁。
都不愿意看见这样的场面,权衡之后,我还是下旨封了崔家女儿为朝安公主,和亲月渠。
云淑妃来找我,说在玉辰宫发现了巫蛊娃娃,问我如何处理。
我让她按兵不动,看看后续再说。
本以为这只是冲着瑾行来的,着实没料到他们真正的目标是晏生兄长全族。
暗部传回最新消息,云鹏与月渠大王子通信实锤。
在牢狱,我与晏生兄长计划好一切,临走时,他跪了下来,「阿临,你是个好帝王,中州有你与先帝,是国家的幸运。」
我沉默,皇兄是,我不是。
如今这番局面,怪我当初太过心软,没能将那孩子扼杀在摇篮里,还让他成长起来危害中州。
「到了陇西,还望兄长保重。」说完我便离开了。
沈明楼呈上折子,请求我召见崔鸢一面。
崔鸢,似乎是多年前那个小姑娘,只是这关头,为何想要见我?
我怀着好奇的心思宣召了她,她跪在地上,眼睛毫无畏惧地看着我。
和小时候一样,还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只是皇嫂的侄女,长得与她倒是像了个十成。
大致猜到她是为瑾行与知舟来的,便打发她去牢狱见晏生兄长,自然会得知一切。
这个小姑娘倒是固执,这次之后还让沈明楼上折子,可打开她呈上来的书信,我惊觉她发现了月渠的秘密。
我再一次召见了她,这次,她说出燕云十六州凤卫的秘密,请求给知舟一个光明正大的身份让他活在阳光下。我看着她,即使跪在地上也是脊背挺直。
瑾行离开这里,后庭需要有人吸引住月渠奸细的目光,而她,正合适。
行刑那日,唯一的意外便是晏生兄长亲自赴死,此为一憾。
我得知消息时为时已晚,原来那日,他就做好了这打算,看着我身边人一个个离去,我毫无办法。
那个叫崔鸢的小姑娘为他们收殓埋葬,我想,如果没有这些事,她与这宫廷不会扯上关系。
我将她封为昭仪纳入后庭,她所住的琼华阁,都是我的人。
我让越林将琼华阁偏殿打扫出来,以后除了重华殿,那里就是我的第二居所了。
重阳那日,正好是皇嫂的生辰,过往那些年,皇兄都会亲自做上一桌菜,招呼我与皇嫂上桌尝尝,那时瑾行还小,皇兄会用筷子沾点酒水给他试,逗得瑾行直哭。
可惜啊,都过去那么多年了。
我多喝了酒,越林将我带到了琼华阁,睁眼看着眼前的崔鸢,我知道,她不是皇嫂。
她吩咐人去煮长寿面时,我便知道她误解了一切。
想一想过往十几年,我爱慕过皇嫂吗?或许有吧,她救我出生死地狱,予我做人的权利,还遇见了那么好的皇兄,我想,这应该是爱慕吧。
我希望皇兄与皇嫂一生干净磊落,还是因为我,沾染上了风月。
崔鸢与皇嫂是不一样的,她很倔强,认定的事会一条道走到底,不撞南墙不回头。
可她也是聪慧的,观人细微,温柔于细节处流出。
我身上的醉梦毒发作时,越林说她就问了几句,便确定了猜想。
醒来她问我,我告知了一切,事实很简单也很残酷,我想让她自己想明白。
她一个人站在亭子里吹着风,让她身边的侍女着急坏了。
我问她还有何疑问,她讲了我也回答了,最终啊,还是要靠自己。
我需要她明白自己的作用,还有我让她入宫的原因。
除夕宫宴上,她一身正红色宫装出现在众人面前时,我就知道,她想通了。
那热烈如火的颜色极其衬她,这后庭,除了她没人能穿出这般的惊艳。
她想做的,我让越林从旁协助,不必插手。
我要的,便是这后庭完全掌握在她手中,在前朝,我也能安心的平衡朝堂势力。
她提拔顾湛,我便暗中为他助力,好让云相的势力不那么庞大。
知舟来信,请求帮助陇西散播的谣言传回帝京,我同意了。
云鹏对于这件事倒是谨慎得很,咬死不赞同。
我在朝堂上受了气,去了琼华阁她却将自己写的字给我看,上面只有一个疯字。
我笑,明白了她的意思。
祸国妖妃与昏庸帝王,可不就是疯嘛。
回到重华殿,我让越林安排一切。
第二日崔鸢重病的消息传出,我面上心急如焚地去往佛寺,祈求保佑她。
跪在蒲团上,我当时想的,真的是希望佛祖保佑她,保佑崔鸢。
她本该安稳的一生,被我与这局势活生生地拖了进来。
她与知舟,如今相隔天涯,如何能平。
云鹏架不住我因为崔鸢做出的那些在他看来荒唐无比的事,最后妥协修建陵墓。
我在琼华阁用膳时,与崔鸢相视一笑。
顾湛在朝堂上的表现出乎我的意料,不愧是顾倾的后代,如他祖父那般的优秀。
他整合了崔氏与他祖父留下的人脉,再加上我的授意,能与云鹏相抗衡。
对于崔鸢,我将皇贵妃的位置给了她。
越林问我:「陛下,您与娘娘,是夫妻啊。」
夫妻?我摇头,我与她不是夫妻,皇兄与皇嫂那样才是夫妻。
可我不得不承认,我会被她吸引。
我知道她喜欢看话本,搜集了一些给写颜,希望她无聊时能看看解闷。
我年少时走过的地方比她多,她很喜欢听我讲那些地方的奇闻异事,最后总会感叹一句:「妾来生真想去看看陛下口中的中州风景。」
我笑她何必等到来生,等到一切结束,我会送她出宫。
她看着我,说:「妾若走了,陛下身边就无可用之人了。」
无可用之人,而不是无人,心里还是有些酸涩啊。
「也非不是,到时候朕退位,一人一马去看这山河多好。」
犹豫良久,我问她:「清嘉,你呢?想去看看吗?」
我手掌虚握,其实我想问的,是你想和我一起去看看吗,可临到头,觉得自己有何资格说出这话。
我低头自嘲地笑笑,她也没有回答,或许想吧,只是与我无关罢了。
我喜爱棋,也喜欢研究古时留下来的棋谱残篇。
在我生辰那日,她将自己一年来破解的棋谱残篇编辑成册赠予我作生辰礼。
拿着那本册子,我心里是高兴的。
与皇兄送与我生辰礼的感觉不一样,那是一种只要一想到就十分开心的存在。
有时我没由来的自己傻笑,越林看见了就是一副了然的表情。
他说:「陛下,娘娘还是将您放在心上的。」
「是吗?」
「是的。」
我想,可能在她心里,我还是有些不一样的吧。
后庭对她不利的流言就没断过,我将这些爱嚼舌根的人悉数打发了,也希望这样能让她心绪不那么紧绷。
她还好酒,可是酒量不怎么样,每次沾染不过几杯,就开始不认人了。
说来,她醉酒时与平日里完全不一样。
喝醉了,她就是个小霸王,谁都不认,写颜与墨湖拉着她,她还会呆呆地问她们是谁。
一次被我来琼华阁撞见了,酒香溢满了整个房间,她就乖乖地坐在椅子上,任由写颜给她喂着醒酒汤。
我惊奇,什么时候这么乖了。
存了戏弄她的心思,我让写颜将醒酒汤给我,我坐在她身边,想看看这次是不是真的这么乖。
我问她:「清嘉,可认得我是谁?」
她闻言转头,白皙的芙蓉面上挂着红霞,眯着眼睛看了我好久,才开口:「爹爹…」
我哭笑不得,这不是不认人,而是成了乱认人了。
给她喂着醒酒汤,没料到她会一下子扑过来抱住我。
我连忙将醒酒汤放下,叫她:「清嘉,清嘉…」
她不回应我,双臂紧紧的缠着我的腰,将头埋在我胸前,自顾自地说着:「爹爹…清嘉想你了…好想好想…」
察觉到她在流泪,我轻轻地抱着她,拍着她的背,记起她说过,她的父亲会叫她鸢鸢。
我试着模仿一位父亲的语气,「鸢鸢过得可好?爹爹也想鸢鸢了。」
「鸢鸢很好呢,鸢鸢过得很好…」
那语气里的委屈听得我心疼,在这四方天里,怎么会过得好呢。
那一晚上,她就这么抱着我说了许多她以前的故事,通过她的讲述,我自己脑海里跟着浮现一幕幕。
直到她撑不住睡着了,我将她安放在床榻上才离开。
冷风吹来,我问越林:「朕当初那般,错了吗?」
越林低头,「陛下,娘娘入宫无法改变,儿女情长在家国面前,娘娘分得清楚。」
是啊,她一直都是个很清醒的人,不会踏错一步,心冷得很。
朝安死讯传来时,第一时间我想的是她又该伤心了,她那么看重的妹妹,就这么死在了月渠。
越林建议我亲自将这个消息告诉她会比较好,我有些不忍。
我在琼华阁的窗边看着她走进来,迟疑些许,我还是说了。
我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从平静无波成了不可置信,还夹杂着悲伤与哀戚。
她问我是不是真的,我点头,她直接晕了过去。
我接住她倒下的身子,让写颜去请太医,墨湖去请她母亲入宫。
这个时候,只有她的亲人才能慰藉她些许。
月渠以朝安刺杀他们大王子为由,开始在溧阳关部署兵力。
放眼朝中,能用的,只有一个沈明楼。
不想,崔鸢的母亲来到重华殿,请求与沈明楼一起去往溧阳关守城。
我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将她扶起,说:「夫人这般英勇无畏,是我中州之幸,只是清嘉…」
「陛下放心,清嘉臣妇了解,她不会阻拦的。」
我不说话,僵持良久,我下旨准许她与沈明楼一同前往。
走出重华殿,她转身跪在门口,「陛下,感谢您这些年将清嘉保护得这么好,遇见陛下,是清嘉的福分。」
说完拜了三拜,而后起身离开。
我想告诉她母亲,遇见崔鸢,是我的幸运,在这寂寞冷清的宫廷,还能看着她,有她陪着,我还能骗自己不是一个人。
崔鸢醒来后坚持亲自送别了她的母亲与舅父,之后一直待在琼华阁。
德明说她喜欢一个人坐在窗子边,看着外面的那几棵合欢树一望就是一天。
等我晚上来时,陪着她用完晚膳,嘱咐她早点休息就向偏殿走去。
手心处传来一抹温热,我回头看着她,问她还有何事。
沉默良久,她说:「陛下,请给妾一个孩子吧。」
我皱眉,想着今天晚上她也没沾酒啊,怎么会说胡话了。
她见我不言,又重复了一次,最终,我抱起她,走向主殿。
或许是这深宫落寞,她希望有一个自己的孩子来陪她,又或许有没有那么一点可能,她的心里,有一点我的位置。
无论是哪一种,如今她开口,我给她便是。
第二年春日,她诊出身孕,越林将消息告知我时,我手上的笔掉了都不自知。
我问越林:「越林你听见了吗?朕…我要当父亲了,我要有自己的孩子了…」
「陛下,奴才听见了,恭喜陛下,恭喜娘娘。」
「你说这会是个男孩儿还是女孩儿…我希望是个女孩儿」
「都好都好,您与娘娘的孩子,定是最好的」
……
我知道越林的话里多少都有些奉承的味道,可我听着舒心。
上次见到刚出生的婴儿,还是少年时瑾行的降生,躺在摇篮里的瑾行,一开始肌肤红皱,后来养了几日,变得白胖可爱。
皇兄将软软的瑾行放在我臂弯里时,他还吐着泡泡,我不敢用力,生怕吓着他。
皇嫂就在旁边笑,说我太小心了。
那时我在想什么呢,那是我在这世上除了皇兄他们以外唯一的亲人,我要保护好他。
而今,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子就要来到这个世上了,她会睁开澄澈的眼眸看着我笑,再长大些,还会软软地叫我爹爹。
对于瑾行,我尚能付出一切,而这个孩子,我更能做到。
来到琼华阁,崔鸢正在午睡,我让写颜她们不要出声。
轻轻地坐在床边,看着她如玉的面容,我尝试着将手掌覆在她的小腹上。
那里平坦如昔,却有一个小生命在里面茁壮成长,那是我与她的骨血,我们的孩子。
越林带来的补品,都是我与太医一起挑的,确保没有任何猫腻。
虽然她生产还有几个月,可是稳婆一应事情,都要提前安排好,这样一想,我觉得这样惦记她与孩子的日子,才是日子。
崔鸢有孕四个月时,后庭关于云淑妃与顾美人的谣言越来越猛烈,我们二人出手都压不住,最后以顾美人自戕结束。
第二日,崔鸢无故呕血昏迷,查不出病因。
还是一位在月渠待过的太医说出了他的怀疑,胭脂扣,且最少都有五载。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后怕,若是再晚一点,等到她生产之日,母子俱亡。
还有我身体里的醉梦,都与月渠有关,而云鹏,与他们相互勾结。
我让太医全力保住崔鸢,至于孩子,尽力便可。
走到玉辰宫,我第一次去了里面设立的小佛堂,我不信神佛,可现在,我希望他们都存在,能保佑崔鸢,保佑我们的孩子。
墨湖来重华殿说崔鸢有要事找我商议时,我心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等到一切全部展现在我面前,我不知该说什么了。
在这后庭,我怀疑过每个人,除却贵太妃。可最后伤害我,伤害崔鸢的,都是她。
如今陇西已准备好,只差一个理由就可以起兵。
到这一刻,我再也无法欺骗我自己,我与她的孩子,只是一个筹码。
我曾多么希望她来到这个世上,她的母亲就多么希望她可以为这天下做出贡献。
可是崔鸢,那是我们的孩子啊,与我们骨血相融的血脉。
她低着头不看我,我说照着她的意思做,临走,我看着她说:「崔鸢,你没有心。」
我原以为这么多年的相处,再怎样你的心中我也该有一袭位置,可是现在看来,是我一厢情愿。
我让越林在一处寺庙里给这孩子点了一盏长明灯,他问我署名,我说合欢。
我想起那日午后,我拿着写满小名的宣纸让她挑选,她说这孩子会一生安康顺意,问我合欢可好,合欢,我念了几遍,说是极好。
如今想来,合欢下一世不遇见我们这对父母,定是安康顺意的。
合欢,别怨你娘亲,这时局所迫,她也无可奈何。
九月,在钦天监的建议下,我在摘星楼举行祭祀,等她与云淑妃上去高台,那一幕,让我心肝俱裂。
云淑妃将匕首插入她心口,她抱着隆起的小腹倒在了地上。
那一刻,我什么也不想管了,只想冲到她身边。
我抱起她,一路疾跑想快点到琼华阁,那也是第一次,那条路让我觉得那么长。
我知道她心狠,可对自己,她也没想过手下留情,心冷得可怕。
将她安放在床榻上,我问她可会悔,她痛得冷汗直流,还是回答我说不悔。
好,崔鸢,若你觉得不悔便好。
太医说她心口的匕首幸好偏了几分,才没有伤到心脉。
而孩子,也早产了。写颜说那是个男孩,一出生便没了气息。
我让她们照顾好崔鸢,一个人走回了重华殿。
这是惩罚吧,一定是。
看见跪在重华殿面前的云鹏等人,我气极,悲极,让人将他们打入牢狱,然后感到喉间一点腥甜,之后便晕了过去。
等我再次醒来,人已经在西郊行宫了,而我身边,是德妃林悦尔。
越林见我醒来,哭着说感谢天地。
我问他们如今外面形势如何,他们说瑾行已经起兵,云相也拿到了那枚假的凤羽令。
我问崔鸢呢,越林让我安心,说她在冷宫一切都好,昆池会照料好那里,还有暗部的人守着那里。
我松了口气,这样最好,分开在两地,打消云鹏的忌惮,至少可以保住她。
醉梦发作的越来越频繁,我有时痛极甚至想让越林帮我做个了结,可我还没看见瑾行,还没看见这中州收复失地。
我还想,见见合欢,见见我与她的女儿合欢。
越林说她生产那晚,她召入宫的侍女写意被偷偷送出了宫,写意的怀里,是一个女婴。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与她的孩子,在这宫外,会一生安康顺意。
若是一切结束,我就站在门外,看她一眼便满足了。
越林说我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我不在意,每次清醒时我都会召来暗部,问他们崔鸢与瑾行的近况,得知一切都好就安心了。
林悦尔一直待在我身边,无论怎样与她说,她都摇头不离开,日子久了,我也没再提了。
近来我梦见皇兄的次数越来越多了,我知道,日子要到了。
那个冬日的早晨,我精神出奇得好,可林悦尔看着我就哭了。
我问她哭什么,她说:「陛下,您守了鸢鸢一辈子,悦尔也守了您一辈子,下一世,您能否回头看看悦尔。」
我拉起她,说:「下辈子啊,别遇见我了,如此你才能过得好。」
她哭着摇头,还没等她再说什么,越林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跪在我面前,隐忍着哭声说:「陛下,娘娘去了。」
候间那股熟悉的腥甜又涌了上来,蔓延的整个嘴里都是,之后我彻底没了意识。
回顾我这一生,我无怨,无恨,生在如此时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瑾行不得已的离开,晏生兄长不得已的赴死,皇兄皇嫂不得已的御敌。
还有崔鸢,不得已的入宫。我有何可怨,有何可恨。
只是遗憾,遗憾未能见到皇兄他们最后一面,遗憾没能阻止晏生兄长的赴死,遗憾让瑾行陷入如此境地而不能帮他太多,遗憾中州最后的胜利没看见。
最遗憾,还是没能护住崔鸢,没能亲眼见见我们的女儿合欢。
阎王再次问我可还有憾,我摇头,这些遗憾,还是藏于我心间吧。
还是黑白无常在前面带路,我跟着他们走。
一过奈何桥,这一世功绩过失相抵。
二渡忘川河,这一世牵连羁绊断离。
三饮孟婆汤,这一世悲欢离合忘却。
四入轮回间,这一世过往来世不再。
崔鸢,下辈子,我只愿你得偿所愿,圆满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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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1-12-27 17:36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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