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人妖交界处开了一座客栈。
他刚走进来,我就知道,这是个修为颇高的佛子。
“大师,打尖还是住店呀?”
我跳下桌子,双手支在下颌,对着帅气高冷的和尚抛出一个媚眼儿。
我是个妖,从不谋财害命,平日里就是收收小钱,帮人办事。
上个月,我接到个大单子,有人以一颗妖丹为定金,买我去勾引一人。
妖丹……
天上难有,地上难寻的好东西,对我们妖族修炼大有裨益。
我脑子一热,答应了。
想我槐瑶身娇体软,明艳动人,当年穿着石榴裙招摇过市,迷倒无数男人。
勾引人,还不简单吗?
可是,我没想到这个人是初玄。
佛法高深,被世人敬为神明,同时,也是妖界避之不及的玉面阎罗。
妖界流行一句话:如果有一天,你出门在外,遇见危险,一定要捏碎灵玉,唤族人来救你;如果你遇见了初玄,也一定要捏碎灵玉,族人好连夜逃跑。
作为一个和尚,他在我们妖界的名声实在不好。
据说多年来,在他金钵中被炼化的妖邪不计其数,妖界人人谈之色变。
我一面提防,一面悄无声息地打量。
这和尚端的品貌不俗,身影清肃,一副清心寡欲的模样。
他手掌立于身前,眸色淡漠地无视掉我的殷勤,一眼看穿了我的真身。
微微颔首:“槐妖?”
声音冷然,不染烟尘。
我笑着纠正他:“大师,我叫槐瑶。”
气氛陷入诡异的寂静。
过了很久,初玄轻叹一声:“你可知道,贫僧是做什么的?”
他生得极好看,睫毛纤长,凤眼出挑,侧脸轮廓英挺,嘴唇很薄。
气度沉稳,乍一看,是个很温和的人。
实则无意释放的威压,将我压出一身冷汗。
我不敢贴得太近,抿唇一笑:“大师要降我?”
初玄淡瞧我一眼,“你不曾为恶,贫僧为何要降你?”
别急,我很快就会作恶了。
人妖交界处多阴雨,雨雾寒凉,扑簌而入。
初玄轻咳几声,脸颊染着病态的白,应该受了伤。
雇主说,他会给我创造机会。
槐妖一族生得貌美,且汁液有强大的治愈能力。
早年间,不少仙门打着除妖名义,将槐妖囚禁在暗无天日的地下,只为满足自己的私欲。
眼看族中人丁稀薄,妖界没落,老槐先生愁白了头发,几次三番告诫我,不要轻易将自己的花露施舍给他人。
然而优质的妖丹千年难遇,正所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为了完成雇主的任务,我耗费功夫,炼出一碗槐花露放在他面前讨巧:
“大师,雨夜寒凉,养好身子再走吧。”
这可是难得的宝贝,我觉得初玄没有拒绝的理由。
初玄低垂着眸子,神情冷峻,都不拿正眼瞧我,宛若一个圣人。
“不必了。你修为尚浅,莫做此等有损精气之事。”
也对,初玄这种得道高僧,怎会轻易欠人恩情?
我贼心不死,撑着下巴,盈盈望着他:
“奴家近日修炼时,遇到一处瓶颈,经高人点拨,需多行善事,大师珍重自己,便是帮我了。”
都说出家人慈悲为怀,他若拒绝,还叫什么出家人。
初玄淡淡垂下目光,看着碗中清澈的汁液,说道:
“你年岁尚浅,此药于贫僧,无甚功效。”
我当然知道初玄大我不少,当年我还是小槐树精,老槐先生便抱着我,给我说故事。
故事里就有初玄。
当初,仙界对妖族赶尽杀绝,长老和圣女都死了。
妖族元气大伤,族人四散。
自诛仙之战后,初玄就像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一样,没几年,佛法修至大成,入世降妖。
所以,妖界痛恨他不是没原因的。
可作为一个小槐树精,我心中除了那科黝黑发亮的妖丹,并无家国大义。
我两手绞在背后,蓦地贴靠于初玄肩膀,昂首浅笑:
“大师,聊胜于无啊……此地就你一人,不给你给谁?”
初玄手持紫檀佛珠,退避几步,拉开距离,“施主自重。”
这一次声音淬了寒霜,可见我得寸进尺惹恼了人。
我咬着唇,小声道:
“也不能叫我自己喝回去吧……暴殄天物,奢靡浪费……”
长久的沉默后,屋中一声无奈叹息,“拿来。”
见初玄松了口,我展颜一笑,迫不及待地将槐花露端至唇边。
其实槐妖的汁液,有浓烈的催情功效。
此事少有人知。
盯着他缓缓饮尽,我站起身子,缓了口气,轻解罗裳,打算速战速决。
这样好看的和尚,不动点歪脑筋,我都唾弃自己。
我正宽衣解带热火朝天,突然间,心底倏地窜起一股麻意。
嗯?
什么情况?
初玄还闭着眼,坐在原地,不动如山。
为什么我浑身燃起一股火来,烧得心中焦灼不堪?
神志混沌之时,我隐约想起当年老槐先生曾说:
“药效一旦发作,槐妖本体亦受摧残。对方越是修为至高者,若不阴阳相合,必遭反噬。”
这就是槐妖的珍贵之处。
握住了槐花露,便如同掌握槐妖的命运,可引得她们倾力相护。
空中弥漫地淡淡檀香,如山中清泉,熨帖内心燥热。
我像个干渴的旅人,一味闭眼贴过去。
触到初玄手背的那一刻,我喟叹一声,“和尚,你好凉……”
继而愈发放肆,钻进他手臂与前胸之间,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蹭了蹭,
“我好难受啊,和尚……”
“下去。”初玄嗓音清冷,染了一层喑哑。
我理智全无地张嘴,含住他的耳垂,轻轻一咬,手肆无忌惮地伸进他的领子里面,在光滑的胸肌上胡乱摸索。
慢慢地,滑到了腹肌,再往下,我的手便被死死按住。
初玄不带情绪地吐出一句话:“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我只觉得他说话的样子也好看,没忍住,吻了去。
他的嘴唇很薄,我费了半天劲,在他的唇瓣上原地打转。
初玄紧闭着眼,连碰都不肯碰我。
我不相信,一个从未尝过女人滋味的和尚,在催情药的加持下,怎会不动情?
“和尚,你是不是……不行啊……”
我勾起佛珠,一颗一颗从他掌心夺走,“佛在心中,美人在怀,你选一个……”
蓦地,腰间扶上来一只滚烫的大手。
死死钳住我的腰肢。
我被烫得一哆嗦,软倒在初玄怀里。
贴近了,我才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似乎,快了一点点。
我被烧得焦灼难耐,攀着他的脖子,眸光潋滟:
“大师,你喝了我的药,可要报恩呐……”
初玄不置可否,手从腰滑到我的后背,按住。
旋即捉住我的脚踝,粗糙的茧子划过娇嫩的肌肤。
我颤抖着,看着他将一串佛珠带在我的脚踝上。
“若就此打住,我饶过你。”初玄松开手,双手在胸前合十。
“大师,别饶我。”我烧糊涂了,眼神蒙乱,言语颠倒,“妖力反噬,我会魂飞魄散的,你救救我。”
神魂渐渐抽离,烈火焚心,烧得掌心发麻。
大限将至。
他唇齿松动的那一刻,我像窥见了一寸光,不管不顾地攻入城池。
朦胧中,我听得一声叹息。
“解人困境,亦是无量功德。”
佛子破戒,沾染红尘,有损修为。
可对于妖来说,没有比阳元更滋养的东西了。
这一夜,感受着初玄身上源源不断地灵力注入我的血脉,浑身舒展,像餍足的猫儿。
不知道多少次,我激动着,尖叫着,在初玄前胸后背上抓挠出血痕,最后,昏死过去。
清晨,我动了动身子,哼了一声,发现腰间环着一只手。
我猛地坐起来,疼得龇牙咧嘴,啪嗒,一串佛珠掉在地上。
那是昨夜疯狂时,初玄拉着我的腿,套在脚踝上的。
“醒了?”
一道清冷的声音,含着喑哑。
我吓得扭过身子,顺滑青丝刚好覆盖住红痕遍布的皮囊。
初玄躺在身侧,已经醒了,眼神清冷,与昨晚的他判若两人。
我觉得他想收了我,放到他的金钵里化成一股水儿。
唯恐他秋后算账,我捂着残破的衣裳,飞快远离。
“大师……相逢即是缘。若是有缘的话……来世再见……”
说完,下一刻就要夺门而出。
不料刚刚迈出门,一股灼痛自踝部传来。
我惊叫一声,猛地缩脚。
借着璀璨的日光,发现那串被我蹬掉的佛珠,重新出现在细弱的脚踝上,覆盖之处多了一圈红痕。
我站在门口,惊惶不安地回望初玄:“这是什么?”
他看着我满身的吻痕,冷漠道:
“佛珠,遇妖便降。离开贫僧三丈开外,便无人能控制。你若是修为精进到可与它抗衡,来去自由。”
可我只是个小妖。
一串普普通通的佛珠,会将我绞杀殆尽。
我不信邪地将它甩下去,无一例外,这鬼东西原封不动地回到了脚上。
我怒极反笑,“大师,您这是要学仙门,囚了我?”
初玄穿好了袈裟,将凌乱的抓痕盖在了平整光洁的衣裳之下,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过。
“既已犯下恶,便跟着我,将功补过吧。”
我被黑衣人骗了。
不光没拿到妖丹,还搭上了自己。
山路崎岖,日头当空。
我满目阴沉地盯着初玄背影,嘶了一声,低头看眼灼烫通红的脚踝,不情愿地往前挪了一步。
三仗的距离。
一步不多,一步不少。
比狗绳还管用。
我当妖怪自在惯了,此时被人束缚,如同受刑。
初玄步履平缓,我两腿酸软,没多久,就气喘吁吁地瘫坐在大石头上,喊道:“我不走了。”
初尝云雨,一个人的体力无论如何,不该好到那个地步。
初玄停下来,回头看我。
月牙白色的袈裟衬得他面如冠玉。
玉面阎罗,名不虚传。
我以为,凭着我俩的关系,他能通融一些。
结果腿上的佛珠越来越烫,我惊叫一声,扑过去,手脚并用,往他肩膀一挂。
“我走就是了,犯不着这样惩罚我!”
初玄皱了皱眉,“下来。”
我佯装没听到,死死粘着他。
“前面就是宝华寺,若让师父见到你如此不守规矩,我也保不住你。”
宝华寺是佛门圣地。
隐于世俗,无人能窥得其址。
对我这种小妖来说,去宝华寺做客,跟去仙山的仙君殿里撒泼打滚一样,都是自寻死路。
“我能不去吗?”
初玄淡瞧我一眼,继续向前走。
还未到佛寺门前,我已被威压镇地抬不起头。
最后,干脆闭着眼蹲在原地,任凭佛珠在脚踝上变得滚烫,也绝不挪动半步。
“大师……别走了。”
一双步履停在眼前,不染俗尘。。
接着,前额碎发被人撩起,冰冷的指尖点在额头。
刹那间,灵台清明,神清气爽。
我背上顿时像卸了块石头似的,感激地抬头看他。
初玄薄唇轻启,宛若神明:
“上山后,不可乱语。”
初玄在宝华寺,是众仙捧月般的存在。
在我远远看见寺里乌压压站一片人的时候,就知道了。
为首是个秃顶白胡子老头儿,正目光慈祥地站在那儿。
直到看见我,浓眉一皱,声如洪钟:“何方妖孽!”
我被他震得神魂激荡,还没回过神,就见一道浑厚佛印直冲脑门而来。
我的活动范围只在初玄周身三丈内,情急之下捉住他的衣袖往后一躲。
初玄轻轻抬手,法印湮灭于指尖。
寂静山中,初玄声若幽泉:“师父,她于我,有救命之恩。”
我小声道:“言重了,雨露之恩,不求回报。”
初玄意有所指地觑我一眼,没有说话。
我后颈一凉,缩回头。
老和尚皱着眉,并没有为自己的唐突而道歉,反倒老神在在道:
“如此,好生谢过,放她下山便是。初玄,你身上染了妖气,自行去后山华灵潭洗去。”
我站在后面,用老和尚听不见的声音嘀咕,
“他身上有妖气,我体内还有佛气呢,你怎么看不见。”
说完,就看见初玄的背影一僵。
老和尚领着人入了山门。
旁边的小沙弥等候已久,恭恭敬敬对着初玄道:“师祖舟车劳顿,快快入寺歇息吧。”
我背着手,准备跟着初玄一道进去。
小沙弥将老和尚的话奉为圭臬,手将抬不抬,犹豫未决。
我觉得他实在可爱,抛了个媚眼儿,柔声道,
“小师傅,我也劳顿,让我上山歇歇脚可好?”
小沙弥被撩拨得脸红耳赤,定力与初玄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
当即后退一步,结巴道:“女……女施主……你……呃……”
此刻,他那位受人敬仰,昨夜同我抱了亲了的师祖面不改色,不染烟尘,好人一个。
脚踝上佛珠突然开始发热。
我知道是初玄这黑心和尚又不高兴了。
吃干抹净后翻脸不认账,还不懂怜香惜玉。
亏本生意,不划算!
我对着小沙弥浅浅一笑,虚虚躲在初玄身后,一副羞涩模样。
结果他的脸更红了。
初玄淡淡道:“让她进来吧,我亲自去跟住持说。”
小沙弥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引我二人入寺。
山上林木葱茏,没了日头酷晒,我懒洋洋拖着脚步跟在后面。
据说宝华寺的香火繁盛,人界供佛燃香,功德皆汇聚此处。
宝殿中梵音缭绕,我心生抗拒,微微皱起眉头。
“往后你在寺中修炼,要早早适应。”初玄淡淡道。
我踢着脚下的石子,浅笑道:“大师何时听过妖孽诵经,不伦不类。”
妖就是妖,非要与那和尚为伍,才是糊涂。
我开客栈多年,见过的和尚不计其数,真和尚有之,贪图美色的假和尚也有不少,却从未有人对着我,一本正经说出“教化”二字。
“佛度众生,无关品类。”他道。
我撇撇嘴,学舌:“佛度众生,大师渡我,各忙各的嘛……”
作妖做惯了,调戏和尚的毛病一时改不掉,说出口才后悔。
毕竟小命压在初玄手里,惹他不喜了,收入金钵,化作妖水,哭都没地方哭。
初玄薄唇紧抿,不再言语,领着我,径直穿过宝殿,去了后山华灵潭。
华灵潭边瀑布滂沱,水雾弥漫。
初玄回头,静静看着我。
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撇撇嘴,“好啦,我不看。”
说完别过身去,背对着他坐在大石头上。
我听见初玄退了外衣,泡进水里,不禁想起昨夜指甲划过皮肉的触感,指尖虚虚一握,耳根发烫。
不得不说,他是个特别的和尚。
看着无欲无求,可是……
初玄是不可亵渎的,我仰着头,给自己扇风。
即便身体力行过一次,尝到滋味,却不敢肖想。
“此地汇聚天地灵气,百邪不侵。你既然为妖,还是安分点好,沾染半分灵泉,疼得是你。”
我脱了鞋袜,正想下水,忽听初玄告诫,吓得缩回脚。
这一动不要紧,石头滑腻,青苔遍布,我没站稳,向着寒潭出溜下去。
“大师!救命……”
我只来得及喊出一句,就被水面淹没。
按初玄所说,华灵潭根本就是个化妖潭,妖族向来为世俗不容,一身妖气落进去,怕是要化得尸骨无存。
潭水灌入鼻腔,撞击耳膜,我心生绝望。
可想象中的疼痛并没有袭来,潭水很凉,清澈见底。
我看见初玄半个身子埋在水底,接着,领子一紧,我被拽着提出水面。
初玄神色淡漠地开口吩咐:“站到石头上去。”
此刻,他半裸着身子,肌肤通红,皮肉像是被什么东西腐蚀过,重新长出来一样。
我惊愕地瞪大了眼,“你怎么了?”
他抿起嘴唇,没有说话。
我又道:“我怎么没死?”
“没有业障,自然无事。”初玄将我稳稳放在石头上,转身向潭中央走去。
“可……可我引你破戒了呀!”
亵渎佛门,罪大恶极,还不算吗?
初玄背对着我,淡淡道:“你没错,错的是我。”
这一夜,我宿在了宝华寺。
初玄自华灵潭出来,带我去了禅房。
小沙弥端来清粥和不见油水的咸菜,双手合十:
“女施主,用过斋饭后,便早作歇息吧。寮房就在隔壁,已经收拾好了。”
我向他道了谢,人刚走,便贴过去,踢得脚上佛珠哗啦作响:
“大师,寮房我睡不得了,咱俩挤挤?”
初玄面不改色,连一个眼风都没给我。
清沉的诵经声并没有想象中难以入耳,叫人不由自主放松心神,我眼皮发沉,撑着头陷入梦境。
梦中人声嘲哳,听不真切,初始能感觉到他们对我的嫌弃和厌恶,最后不知怎么的,竟要杀我。
浓重的悲伤将我笼罩,压得我喘不过气来。
最后,一道穿胸而过的利器倏地将我从梦中惊醒,碰落放在案头的经书。
眼前烛火摇曳,诵经声已经停了。
我抬头,正好对上初玄神色复杂的双眼。
许是我的脸色实在不好,他皱了皱眉,“再不吃饭就凉了。”
我从未做过那般真实的梦,以至于盯着初玄久久不能回神,问道:
“大师,你说,佛子与妖结合,所生后代是何物?”
诵经声一顿,初玄睁开清冷的眸子,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不会。”
我凑上去:“对自己自信一点嘛!是随你,还是随我?”
初玄避开目光,沉默不语。
孤高冷寂如他,大概也没想到有一日,会被一无名小妖缠着,问生育子嗣这种大不敬的问题。
我犹在喋喋不休。
初玄蓦地出声道:“可是做噩梦了?”
我一顿,笑容渐渐淡下去。
梦中的场景太过惊惧,岂是我这等小妖消受地起的,于是小声道:
“你是高高在上的佛子,破了戒自是无人敢说你什么。可我不一样,区区妖女,染指神明,定会落得抽筋拔骨,生剖婴孩的下场。”
我怕,梦境成真。
若真有那日,不知初玄心中,能否起一丝波澜……
禅房突然寂静下来。
初玄没在诵经,暗沉的眸子落在我纤细地踝骨上,突然道:“贫僧会护着你。”
“真的?”我喜出望外,摸着平坦的小腹,“那……那我就好好把孩子生下来……”
初玄意识到被我绕进去了,俊脸一板,又不理我了。
我动了动黏腻的衣裳,小声道:“和尚,身上脏了,我想沐浴。”
初玄似乎才意识到这是个很大的问题。
我晃晃腿上的佛珠,“不如你替我解下来,我去去就回。”
我知道佛珠只听初玄的话,恰巧小沙弥隔着门道:“师祖,住持在禅房等您。”
初玄无奈叹了口气,起身:“罢了,允你半个时辰。”
他极少这样通情达理。
我兴高采烈地跑出三丈之外,佛珠毫无异样,便头也不回地往华灵潭去了。
月上柳梢,待我赶到时,黑衣人正拢袖而立,站在树下等我。
我脚步倏地放缓,慢慢在不远处站定,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他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声音粗哑:“做得不错,没想到,他连佛珠都给了你。”
我心神一紧,后退一步,陡生警惕。
黑衣人轻轻一笑,“大可不必如此看我。槐瑶,你与我,是一道的。”
我冷笑道:“谁与你这见不得光的东西一道?”
黑衣人呵呵笑了两声,并不恼:
“自古就是人妖殊途,人栽一次是蠢,连栽两次,就没必要活在世上了。”
这话我听得云里雾里,总之不是什么好话。
一颗圆润的妖丹自他袖中抛出,划过优美的弧度,落入我手。
黑衣人不紧不慢道:
“这是你应得的,劝你别把太多心思放到初玄身上。你远比你自己以为的,还要恨他。”
山风灌入林间,黑衣人说完这句,便消失不见。
我捧着妖丹立在原地,很久之后,默默掏出纸鹤,“老槐先生,槐瑶有事要请教。”
半晌过后,纸鹤发出了微弱的光亮。
一道苍老且暴躁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有话快说,老夫忙着抓这群小槐树精呢!住手,不准揪老夫的胡子!”
我咽了咽唾沫,问道:“我今年多大了?”
那边一静,老槐先生暴怒:“连你也跟着捣乱!滚!”
啪。
纸鹤掉在地上,化作齑粉。
我摸摸鼻子,盯着圆润的妖丹愣神。
迄今为止,我槐瑶已三千岁有余,从不记得自己跟什么人结仇,更不记得有和尚杀我至亲。
我对初玄的恨,从何而起呢?
寻思半天,断定是黑衣人挑拨离间,因此那颗妖丹也不敢吃了,揣进怀里打算问问初玄。
隐匿的后山,我褪去衣裳,滑进了华灵潭。
冷月当空,我借着月色看清了身上的痕迹,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吻痕密布,一块好皮都没有。
“去哪儿了?”
我被吓得浑身一僵,放眼望去,初玄不知什么时候坐在了岸边的大石头上,侧脸对着我。
我哪里敢将黑衣人的事情告诉他,情急之下惊叫道:“和尚!你好大的力气,你看,拧得我都青了。”
初玄身影一僵,“不可妄语。”
我支在岸边,埋怨道,“真是好不会疼惜人……”
由于迫切地想转移注意力,我抱怨这,抱怨那,在逐渐沉寂的气氛中,他突然转过来,攥住我手腕。
对上初玄坚毅沉稳的眼神,我一愣,猝不及防跌进他怀里。
檀香扑面,清幽雅致。
袈裟摩擦着我光滑的皮肤,他手心的灼烫让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我惊呼一声,湿漉漉地跌在他腿上,下意识环住他的腰。
初玄抚上我后脑勺,下一刻,压进怀里。
与此同时,住持声音自初玄后背传来。
压了沉沉怒意。
“初玄,你和这妖女,在干什么?”
我想过有一天,我和初玄被人发现后,会死得很惨,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我将腿缩进初玄的袈裟下面,揪紧前襟,像朵柔弱的小白花儿,瑟瑟发抖。
初玄淡淡道:“师父,一切过错,由初玄来担。与她无关。”
“初玄,速速将其放开!你已被妖女迷惑了心智!待为师除掉她,再与你详论对错。”住持咬牙切齿。
我心一紧,生怕初玄丢下我,紧紧环上他的腰,挪动间,撞响了脚踝上的佛珠。
住持心痛不已:“你竟将此物给了她!你可知——”
“师父,莫要再说了。”初玄头一次打断了老和尚,不容反驳道:“徒儿自去戒律堂领罚。”
此话一出,周遭寂静。
住持语气沉痛:“初玄,你知道此话何意?”
“知道,不敬佛祖,背弃佛门,理应驱逐。”
“初玄,你是老衲所见过的,最有佛缘之人。实在不该……”
老和尚无力地叹了口气,丢下一句:“好自为之。”
众人慢慢散去。
我轻轻动了动,小心翼翼地露出脑袋,抬头看他。
月色下,初玄薄唇上挂着水珠,神色清冷,仿佛要受罚的不是他一样。
我心里像被鹅毛轻轻挠过,轻声问道:“和尚,戒律堂是哪儿,他们会打你吗?”
“会。”初玄眸色暗沉,抱着我,并没有松手。
“那我替你挨一半吧,勾……呃,这事我也有份。”
嘴一秃噜,差点把黑衣人的事儿说出来。
要是让初玄知晓真相,不等老和尚动手,初玄定会亲自为民除害。
初玄薄唇紧抿,“更深露重,把衣裳穿上。”
他生得实在好看,皎洁月色下,我能清楚得看见他的睫毛翕动,在眼尾勾出一抹流畅的弧度。
心脏在胸腔里乱跳,手不自觉地顺着领妊滑到他的喉结上,摸了摸。
掌心处,喉结一滚。
初玄垂下眼睛看我,静默不语。
我魔怔似的,发出一句低喃:“和尚,我可以喜欢你吗?”
若这话让老槐先生听去,一定气得胡子一翘,骂我狗胆包天,不知死活。
初玄就像云端明月,揽照山河,是不可以被喜欢的。
我一个小妖,何德何能,配跟在他身边,得他一丝垂怜?
初玄没有说话,松开我,两手在胸前合十,低诵佛法。
我嘶了一声,腿突然缩起,方才不知是错觉还是什么原因,脚踝的佛珠似乎灼了一下我,很快归于正常。
我识趣地穿好衣物,将湿发在后面盘了个髻。
“和尚,我好了。”
跟着初玄回去的时候,别人对我的态度明显改变了。
小沙弥气鼓鼓地瞪我:“坏妖女。”
我像是赌气般,牵住了初玄的衣服。
初玄背影一僵,却没有阻止,在众人目光中,走进戒律堂。
里面阴森又压抑,立于上首的罗汉像凶神恶煞。
佛门弟子等候多时,手中捏着手腕粗的藤条,各个面如铁石。
初玄地位甚高,他的到来引来一众弟子围观。
我突然死死拽住初玄的袖子,不想让他进去。
初玄回过头,淡淡道:“既然害怕,便在门外等候吧。”
我咬了咬唇,“我替你受不行吗?”
初玄第一次对我笑了,如冬雪消融,灿若骄阳,“不必。”
说完,步履从容地盘坐蒲团上。
佛门弟子冷声道:“请师祖宽衣。”
初玄脊梁挺直,手在触到袈裟的那一刻,微微一顿,接着叹息一声,衣衫滑落。
众人发出一声惊叹。
衣裳掩盖之下,是蓬勃流畅的肌肉线条。
肩宽窄腰,肌肤如玉。
只是此刻上面抓痕密布,掺杂几个小小的牙印儿,暧昧丛生。
我脸腾地红了,心中愧疚,无地自容。
谁说妖怪没有良心?
当年槐妖先祖入世为医者过半,后来被诸多仙家觊觎,才被迫隐居山林。
“妖女害人!”
“师祖清心寡欲,佛法修至大成,定是妖女施了妖法,才近得师祖的身。”
“荒淫!耻辱!”
我想张口解释,却无从辩驳。
初玄微低着头,双手合十,两耳不闻他人的编排指责。
戒律堂弟子皱起眉,“师祖,得罪了。”
啪!
这一鞭子抽得狠,血花儿从崩开的皮肉里飞溅出来。
我吓得面无血色,两腿如灌铅。
眨眼间,几鞭子下去,初玄一声未吭,后背血流成河。
鞭痕掩盖了吻痕,我终是于心不忍,冲过去从后背紧紧抱着初玄,喊道:
“别再打了,勾引他的是我,引他破戒的也是——”
“槐瑶!”
初玄的手飞快地扣住我的手腕,拉向前面,他从未有过如此失控的时候。
脚踝佛珠变得炙热滚烫。
鞭子在落到我身上前,就被一道佛光弹飞,戒律堂的弟子当即飞出去,狠狠摔在地上。
我知道那几个行刑之人修为不低,能做到这般境地,除了初玄,再无他人。
“师祖,你竟然……”
在戒律堂弟子惊恐的目光里,初玄扑哧一声,咳出一大口血。
他单手抱着我,另一只手撑在地面,微微勾起身子。
我呆呆看着脚上红得妖冶的佛珠,后知后觉到,方才,竟是它替我挡了一劫。
初玄脸色苍白,呼吸凌乱,五指收紧,轻轻擦去唇边的血迹,淡淡道:
“不是让你别过来吗?戒律堂的鞭子,可诛妖神。”
到现在,我哪里还不明白,那串佛珠是初玄珍爱之物,初玄抽调了自身修为,替我挡下一劫。
因此受了反噬。
我替他抹掉唇角多余的鲜血,眼眶发酸:
“和尚,你帮我一次,我会报答你的。”
说完,催动稀薄的灵力,在指尖凝成无数晶莹的花露,渗进他的体内。
我欠他太多,只要初玄能好起来,便是灰飞烟灭,也在所不惜。
初玄拆开我的胳膊,反身抱起我,眼风冷冷扫过全场,
“初玄自知罪孽深重,事出紧急,来日再向住持请罪。”
说完,抱着我大步离开了戒律堂。
清爽的山风吹起耳边秀发。
我将头埋在他颈窝之下,闻着淡淡檀香,脸颊滚上浓郁的晕红。
即便如此,我还是将花露源源不断灌入他的伤口。
“和尚……我难受……”
“快了。”初玄声音难得温和。
我听到了水声。
却听不真切,咬紧牙关抵着初玄前胸。
“和尚,你丢下我吧……我不能再害你一次……”
初玄闻言,身子一僵,继而干涩道:“无妨。”
我意识懵乱,觉得这不像初玄会说的话。
下一刻,他抱着我,迈进寒潭里。
冰冷的潭水冲得我神智回笼,我看清了初玄的脸。
他面部已经浮现红晕,皮肤在触及潭水的刹那,发出嘶嘶声响,顿时白雾四起,蚀去皮肉。
他咬着牙,额头滚落豆大的汗珠。
我大惊失色,“初玄,你快上去……”
本就一身伤,如何经得起这般折磨。
他反扣住我,哑着嗓子道:“别动。”
我心如刀绞,再次凝成槐花露,填补伤口。
不料弄巧成拙,潭水沸腾般,要将初玄和我吞噬殆尽。
初玄闷哼一声,汗如雨下。
几乎是这一瞬间,我突然意识到:
华灵潭祛业障。
那么动情,算不算业障?
初玄睁开眼,满目猩红。
“槐瑶……”他低低地唤着我,嗓音沙哑,“槐瑶……”
踝间的佛珠越发滚烫,我咬牙忍着,应道:“和尚,我在。”
初玄五指翻飞,捏了一个佛印拍入我体内,与我额头相抵,呢喃道:
“此咒可保你不受情毒之苦。走吧……”
“你让我走哪去!”我抹了把湿漉漉的脸,“佛珠还挂在我脚上,你不解开禁制,我哪也去不了。”
初玄眼睛一颤,低低垂下去,“贫僧骗了你,从来没什么禁制,只有我的私心。”
我一愣,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从来没有我不可以走,只有他不想我走。
初玄轻轻将我一推,“回去等我。”
我飘到岸边,心情复杂。
高兴的是,初玄放我自由;难过的是,初玄因我受过。
起初是我蓄意勾引,之后是初玄存心蒙骗,说不上对错。
潭中大雾四起,波涛翻滚,我生怕初玄出个岔子,也怕回去遇见那群难缠的和尚,便远远走开,到密林里静等。
等到月亮西斜,身后才有了动静。
初玄已穿好了衣裳,恢复了一贯清冷孤高的模样。
见我起身,他微微抬眼,道:“收拾细软,明日下山。”
我迟疑一番,问:“你是被驱逐佛门了吗?”
“嗯。”
我想他心里一定不好受,便扯出一个笑来,故作轻快:
“那正好,我的客栈还缺个老板娘,你同我回去,我养你啊。”
一想到初玄往店里一坐,来往小妖不敢造作的场景,我就想笑。
似乎,跟初玄这样过下去也挺好。
我盯着他,初玄嘴唇动了动,似乎要说什么,很久之后,他垂下眼睛:“走吧。”
次日中午,我们离开了宝华寺,踏上回去的路。
途经一处镇子,准备歇脚,我被一个大大的波斯镜吸引了注意力。
拉着初玄,往镜子前一站。
镜中的和尚高挑英俊,气质出尘;旁边站了位笑盈盈的红衣女子,身段婀娜,妩媚多姿。
竟意外登对。
若是再添个唇红齿白的小娃娃……像我又像他。我飞快地瞄向初玄,发现他也在看我,眸光深邃。
我的脸瞬间像熟透的柿子,烧得滚烫。
对着那镜子骂了声“不知羞耻”,然后在波斯商人无辜且委屈的目光中,拉着初玄挤进人群。
镇子上有个不大的酒楼,在宝华寺吃了几日素,肚子里的馋虫早就压不住了。
我占了一个小桌,一口气点了五个招牌菜,鸡鸭鱼肉应有尽有,最后还不忘给初玄要了份素斋。
他们都说,初玄为人严厉,对宝华寺弟子管教甚严,可对我,倒没板过脸,甚至可以称得上纵容。
我啃鸡腿的时候,他皱了皱眉;喝鱼汤的时候,还是皱了皱眉;我抢他斋饭的时候,也只是叹了口气,一并推给我。
酒足饭饱,我困得蔫头耷脑,随随便便往初玄身上一倚,便陷入昏睡。
等再睁眼,便是被客栈嘈杂声给惊醒。
“听说了没,妖族圣女出世,众仙家又要合力围剿了!”
“不会吧,当年伏妖一战,圣女和妖族长老早已陨落,宗吾圣僧为保天下苍生,亲自入阵诛杀妖邪,以身殉道。这才安稳多少年,妖族又开始兴风作浪了。”
我翻了个白眼,什么伏妖,明明就是诛仙。
老槐先生说,当年圣女和几位长老稳居上风,若不是后来宗吾那老秃驴使坏,破了法阵,如今世上就是另一番天地呢。
我打了个哈欠,拽拽初玄,准备继续赶路。
就听那头道:“要我说,柿子还得挑软得捏,妖族灵智未开,前几日还满地乱跑,仙家捉了几个槐妖,生得貌美,这会儿已经捆进地窖,双修去了。”
“呸,名门正派,岂会行那等下流龌龊事?”
我无心听下去,突然站起来就往外跑。
初玄一把抓住我,皱眉道:“你干什么?”
我眼眶都红了,“你没听见吗?他们抓了人!我要回去!”
初玄手劲颇大,攥得我腕骨发疼,“此事你不要管。”
我哽咽一声,“和尚,都说妖生而邪恶,难道这世上,就没有坏人吗?”
初玄没有说话。
我似乎看见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心疼。
也许只是错觉。
“你松开,这是我们妖族的事,不用你管。”我甩了甩手,泪水不住地往下淌。
初玄轻叹一声,“我替你救人。”
我愣怔在那儿,喃喃道:“你说什么?”
初玄起身,拉着我往外走,“有善就有恶,若她们不曾犯下杀孽,便有资格活在世上。”
等我赶到槐妖族中时,昔日蓬勃旺盛的妖族已被夷为平地。
入目遍地荒芜,横尸一片。
更有甚者,裙衫凌乱,遍身青紫。
我脑海嗡地一下,腿一软,若不是初玄拉着我,早就跪在地上了。
上次离家,老槐先生领着孩子高高兴兴给我送别,还说等到我回来时,送我一坛槐花酿。
甚至前几日,我还用纸鹤跟老槐先生通过消息。
如今昔日的亲人,好友,我最敬爱的老槐先生,通通不见了。
我麻木地趟过族人的鲜血,滚滚恨意如滔天烈火,烧得肺腑焦灼。
禽兽……
脑海里回荡着那几个人的对话,我跪倒在残破的树屋前,如同梦呓:“他们抓走了我的族人。”
“槐妖族人多悬壶济世,从未作恶,呵……柿子挑软的捏,说得没错啊……和尚,该死的人是他们。”
初玄伸手,悬在我头顶许久,慢慢攥紧拳头,又收回去,“槐瑶,我替你救他们。你……乖乖待着,好不好?”
我笑着,眼泪突然就滚落下来,“初玄,谢谢你……”
初玄眼神一颤,久久不语。
我展开手掌,一颗妖丹躺在里面,黑黑小小,圆润剔透。
“和尚,你走吧,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是生是死,与你无关。“
我吸了口气,继续道:
“……我一时糊涂,害你破戒,断你前途,毁你修为,乱你心智,原想用余生好好赎罪,看来是不成了。下辈子,我守着你。别恨我……”
初玄突然紧紧攥住我手腕,“槐瑶,你当真决定了吗?”
我对着他笑了笑,突然起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若我活着,再去寻你。”
初玄凝视我许久,突然苦涩一笑,缓缓松开,哑着嗓子道:“好。”
我毅然决然地吞下妖丹。
甫一入口,便化作一股清润的甘泉,遍布四肢百骸。
初玄满身圣洁佛气,最影响修为,故而早早退去。
都说吞噬妖丹,如同在炼狱里走个来回。
想象中的痛苦并没有出现,似乎……本就该如此。
这样的感觉好生奇怪,我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身子一软,跌下去。
我仿佛跌入了一个梦境。
梦中,我站在一个硕大的圆台上,四周是嘲哳咒语。
周身风尘四起,远处群情激奋。
妖族在我身后,血流成河。我看到了老槐先生,看见了我的族人,看见了几位长老。
然后……
我看到了初玄。
他眼神孤高,容色清冷,立于前方,身后是仙界德高之人。
我想唤他,结果出口的话却像被安排好的一样,语调冰冷而绝望,“宗吾,我以为,你会与他们不同。”
宗吾没有说话。
倒是他身后那几位,讥诮道:“区区妖族,为祸苍生,死有余辜。宗吾圣僧岂会如同蝇营狗苟之辈,被你美色迷惑?”
宗吾开口道:“槐瑶,诛仙阵已成,必将为祸苍生。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我冷笑出声,“宗吾,你与我欢好之时,可曾想过回头?”
宗吾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红烛帐暖,鸳鸯交颈,你可曾想过回头?”
我在他眼中窥不见半分情谊,心痛如刀绞,昂起头道:
“你若问心无愧,便将衣裳扒下来,让别人看看。”
宗吾自然不能。
我嗤笑一声,只觉悲从中来,“好,我脱。”
“槐瑶!”
昔日光明冷落,绝情弃爱的圣僧宗吾,终于动了怒。
我随手一扯,脖颈的吻痕清晰而杂乱,“宗吾,我爱你,错了吗?”
宗吾目光冷寂,绝口不言。
我继续道:“生而为妖,错了吗?”
“宗吾,你看着我。”
“众生平等,我们想活下去,错了吗 ?”
我的声音回荡在天地之间,鬼声呜咽,大阵将成。
“圣僧,再不动手,三界危矣!”
我没有从宗吾眼里看到一丝一毫的心疼,笑着笑着,眼泪都落下来,
“好一个绝情弃爱的佛子,你到底,有没有心啊……”
匕首顺着我的掌心划下去。
“不好!她要祭阵!”
这句提醒为时已晚,鲜血滴落在大地,四周罡风如同疯了似的,将我包裹。
“槐瑶。”宗吾劈开屏障,只身走入,“停下。”
我笑着,“宗吾,你看看,身后是我的子民,我如何能停?”
“死的人够多了。”宗吾嘴唇颤抖着,想要靠近我。
“是啊,我们死得够多了,可他们——”我嘲讽道,“所谓的正义之士,活得好好的。”
“你总说众生平等,可妖也是生灵,凭什么就我们该死?”
“他们不该死吗?”
“多少妖丹送入他们口中,只为助他们精进修为?多少妖族沦为囚徒,只为满足他们腌臜私欲?”
“他们杀了多少妖,世人只说杀得好,我们是死有余辜,我们害过几个人,他们却都骂妖族十恶不赦,罪不容诛。”
“杀妖可以,杀人,为什么不行?”
大阵疯狂地抽走我的灵力,我的血脉,我的神魂。
我双目猩红,散尽修为,罡风烈烈,天地色变。
我感受到无数生灵涌入大阵,他们就像脆弱的稻草,被罡风一卷,消失殆尽。
我应该悲伤的,可见惯了族人的鲜血,早已麻木,似乎死一个两个,和千千万万个,都没什么区别了。
“槐瑶,停下来!”宗吾在我耳边厉喝,却被我隔绝在风墙之外。
我看见那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被撕成碎片,当初得意的笑容已经被惊惧取代。
真好啊。
原来他们也怕死。
众生平等,是这个意思。
还有那些虔诚地,供奉仙家的世人。
槐妖先祖悬壶济世几百年,怎么不见他们供奉?
该死,都该死。
罡风席卷人间,连空中都弥漫着血雾气,红云蔽日,天地大乱。
“宗吾,你看到了吗?众生终于平等了,作恶的,愚昧的,都死了……”
一道佛印穿胸而出,话停在唇边,我诧异地瞪大了眼。
在我跌落之际,宗吾破开风墙,终于抓住了我,“槐瑶,够了。”
淡淡檀香袭来。
一串佛珠自我怀里掉出。
我珍之重之,末了,却离我而去。
我咳出一口鲜血,不死心地抓住宗吾,眼神一一扫过我曾经吻过的地方,“宗吾,你敢背叛我!”
宗吾嘴唇动了动,修长的五指轻抚过我的眉眼,“槐瑶,对不起,够了,死的人够多了。”
他平淡的眼神中,似乎在苦苦压抑什么。
我只是淡淡盯着他,突然笑了。
“你还是选择了他们,对吗?”
“是啊,你是人,人如何会爱上妖呢?”
“众生平等,多讽刺啊……”
我笑得冷漠,因为我想到了让他痛苦的方法。
拉着他的手,放在平坦的小腹上,轻轻道:“宗吾,杀妻害子,你有何脸面,继续活在世上。”
宗吾眼神大震,痛苦自眼底破出,终于跌落凡尘:“槐瑶——”
我猛地睁眼,如同从水里爬出来。
宗吾的喊声犹在耳侧,沉寂千年的怒火,夹杂着族人惨死的愤怒,愈演愈劣。
我盯着房梁,猛地抬手,盖住了双眼,发出不轻不重的讽笑,掌心一片湿意。
原来如此。
我所惧怕的未来,原来早已发生过。
下一刻,门猛地被推开,初玄的声音响起,“槐瑶……”
“槐瑶……”
语气真是……如出一辙。
我撤掉手,缓缓坐起,目光在他脸上细细勾勒很久,突然扯出一抹讽笑:
“宗吾,耍我玩,很有意思?”
初玄的脸,瞬间惨白如纸。
我低头,踢踢脚上的佛珠,笑了,
“到底是给我带上了,这么舍不得我,当初,为何要杀我。”
初玄……不,这一刻,应该叫他宗吾了。
再无先前的顾忌,我步履轻缓,踱步到他面前,手绕过宗吾的后颈,拉下,垫脚在唇上落下冰冷一吻,“这一次,你想怎么杀?”
连续两次,栽倒在一个人手里,我怎能不怒。
宗吾眼神蓄满悲痛,终是无力地闭上了眼,“槐瑶,是我欠你。”
他脸色灰败,连一句解释都不愿意。
我冷笑一声,肆无忌惮地吻上他的唇,尖牙用力刺入唇瓣,满口血腥。
宗吾低着头,任我作弄,伤口不断愈合,又不断破开。
血滴滚落袈裟,绽放朵朵妖冶红梅。
他沉默的样子叫我怒火中烧,一把扯坏了他的袈裟,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脆弱的喉管上,冷笑着说:
“宗吾,不是要杀我吗?动手啊……”
“……一路走来,等了很久吧。”
“……是想用你的金钵,还是华灵潭的泉水?亦或是如当年一般,让我死心塌地地爱上你,然而亲手把我弄死?”
“不是……”宗吾嘴唇颤了颤,反驳苍白无力。
“不是?”我冷眼看着他,忽然贴近他的耳边,嗤笑道,“那就证明给我看,宗吾圣僧对我,到底有几分真心。”
宗吾当年修至大成,信徒遍地,如那不可亵玩的高岭之花。
我虽不知道他为何会纡尊降贵,化名初玄行走世间,却晓得他那一身傲骨。
如今,我非要亲手折了去。
宗吾手一颤,最终淡淡道:“好。”
说完,宽厚的手掌僵硬地落在脸颊,细细摩挲,继而低头,贴上我的唇。
我心底一颤,紧攥五指,突然一把推开他,“宗吾,你不配为佛。”
宗吾身子一僵,眼神难堪。
我知道他的信仰,说话转捡刀子往他心窝上捅,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抵消他杀我带来的锥心之痛。
天不知什么时候亮了,我抚平自己的裙衫,冷淡道:“既然圣僧送了我一串佛珠,那么我也送您一件东西。”
树枝蓦地缠住了宗吾的四肢和颈子,不断绞紧。
更有细弱的枝条刺破皮肤,扎入心脉。
宗吾因剧痛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感受到来自灵魂深处宗吾心脏的搏动,我笑出声来,“疼吗?当年,我也跟你一样。”
“槐瑶——”
“闭嘴。”我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讥讽道:“宗吾,你不会以为,我还爱你吧?待我灭了他们,再亲手送你去死。”
宗吾轻咳两声,“别去。”
我漫不经心道:“求我啊……”
“求你,别去 ……”
他的声音饱含痛苦。
我轻蔑地嘲笑道:“求我有用吗?就像当年我求你,到头来,成了个笑话。”
宗吾试图抓住我,我手指一勾,树枝即刻将他死死束缚,压在墙上。
“别费力气了,倘若我死了,你也别想活。”
说完,我不再看他,径直走出了门。
幽深晨雾中,黑衣人早已等多时。
他的身后乌压压跪了一群人,看见我,露出惊喜的目光。
黑衣人似乎已经等僵了,很久之后,枯瘦的手掌缓缓划过耳际。
兜帽滑落,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妖族长老槐堰,恭迎圣女。”
地上的尸体早已不见,昨夜的断壁残桓不过虚像。
妖族后辈不断自四面八方涌入。
我勾起唇角,抱臂立在门前,道:“老槐先生,好久不见。”
槐堰的目光穿过我,望向门后,语气和煦问道:“宗吾圣僧一切安好?”
“槐先生说话,什么时候多出一个拐弯抹角的毛病?”
槐堰倒不尴尬,笑道:“圣女既已恢复记忆,当知道他是最大的变数。当年圣女年幼无知,便也罢了,如今,可不能再错一回。”
我知道,他们都想让宗吾死。
我何尝不是。
可总觉得,轻而易举地弄死,太便宜他了。
“恳请圣女,处死宗吾。”
“肯定圣女,处死宗吾。”
……
槐堰为首,几乎所有在场的妖族,都跪在了地上。
他们是怕我,舍不得。
我唇角的笑意泛冷,用轻得不能再轻的声音缓缓道:“话不是这样说的,槐先生,少了饵料,鱼怎么上钩?”
“圣女——”
“好了。”我中途截住他,不容置疑道,“既然你还知道我是圣女,便听我的,将宗吾的消息放出去,晚些时候,便会有人上门了。”
槐堰眸子闪了闪,默默垂下去,“遵命。”
妖族灵气旺盛,我坐在槐树下休养,翘着腿,棕色的佛珠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和尚,你把佛珠给我做什么?”
“消灾抵难。”
“啧,怎么不给旁人,偏偏给我?”
“……”
“我告诉你,这叫……定情信物。”
“莫要……妄言。”
“承认吧,你喜欢我,和尚。”
我嗤笑一声,从脚踝上猛地拽下来,扬手就要扔出去。
手在空中却突然停住,恨恨地盯了半晌,站起来,哐当一声推开门。
宗吾此刻还挂在那儿,殷殷血迹渗出来。他低垂着头,眼眸轻阖,听见动静,睁开眼,抬眸望来。
我将佛珠狠狠摔在他脚下,恶狠狠道:“谁稀罕你的东西!”
我用了十成的力气,佛珠撞在地上,被摔得四分五裂。
宗吾眼睫轻颤,用近乎请不见的轻叹对我道:“槐瑶,捡起来。”
我走近他,嗤笑道:“你要本圣女纡尊降贵,一颗颗去捡?”
宗吾的眼中浮现痛苦之色,“那是我——”
“是你什么?”我发出一声讥诮的短笑,“你的真心?可真是……太不结实了。”
此话说完,宗吾的脸色猛地浮现苍白之色,咳出一口血来。
我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唇边的血迹,明明该为此感到高兴,却笑不出来。
插进他心脉的树枝愈发绞紧,直到宗吾大汗淋漓,我猛地松开,啪嗒,一滴泪落在手背上,我后知后觉地抹了把脸,湿漉漉的。
我盯着手心看了半晌,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圣女!他们来人了!”
湿润的眼睛看向窗外,乌压压的人,一如当年。
他们样貌变了,衣服也变了,但眼神里的憎恶,从未变过。
“宗吾,你相不相信,世上有轮回?”我轻轻问他,回应我的是无边沉默。
“这次,我不会选你。”
千年前,妖族遭人重创,休养多年才逐渐恢复繁盛。
如今大战将起,他们似乎怕妖族反扑,仙家世族能来的人都来全了。
“人比我们多,对吗?”我站在门前,问从前线打探消息回来的人。
那人凝重地点了点头,“圣女英明,妖族本就处于劣势,若非将宗吾扣在手里,只怕……今夜就要开打。”
“怕什么!当年怎么打的,如今还怎么打。”槐堰冷着脸站在暗处。
那人闻言一愣,“怎么打?”
我笑道:“自然是布一个诛仙阵,我去祭阵。”
那人闻言大惊,“圣女,你岂不是……”
“魂飞魄散。”我回答地轻飘飘的。
那人继续问道:“当年……您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这一问,把我问住了,我愣了一阵儿,缓缓笑开:“是槐先生受累,取了我妖丹养着。”
槐堰不说话了。
想来,若不是为了今日,他也不乐意做这件事,还假模假样地当爹当妈,把我拉扯大。
槐堰转移了话题:“圣女,少则今夜,多则明日,这一战免不了。除了诛仙阵,别无他法。”
“槐先生既然早有准备,就别藏着掖着了。”
这些年,槐堰早出晚归,甚少在族中出现。
当时不明真相,只以为他看上了某个女子,偷偷幽会去了。
如今才明白,几千年的时间,足够槐堰将诛仙阵的阵脚悄无声息地埋进人界。
他被我戳穿,倒没太大的反应,解释道:“圣女,都是为了妖族。”
“嗯。”
“宗吾的命,便不留了吧?”
我冷眼一扫,语气带了淡淡的警告:“槐先生,此事已有定论,不必再提。”
天边乌云滚滚,不多时,一场惊雷卷积暴雨,倾盆而下。
这个凄凉雨夜,我坐在宗吾身前,对着他,说了一夜话。
我说:“宗吾,我要死了。”
他说:“槐瑶,求你,捡起来。”
“你知道的,祭阵。其实死过一次,倒不怎么怕了。”
“槐瑶,求求你,捡起来。”
“你会跟我一起死,知道吗?”
“别说了,捡起来,好不好?”宗吾的声音几乎哀求。
宗吾,我爱你。
在他猩红的眼眶中,我仰起头,在他干涩的唇上落下一吻,转身离去。
天明,一个大阵自天空中轰然落下。
顿时,万里风沙飞扬,哀鸿遍野。
槐堰筹谋千年,布局精妙,大阵威力自然不弱。
“妖女,几千年过去,没想到你们还是如此,冥顽不灵。”
他们个个面色狰狞,恨不得将我除之而后快。
我懒得同他废话,入阵划破了手掌,熟悉的感觉再次袭来。
这一次,手指虚虚一握,那人便折断了颈骨,破布一样掉落山涧。
看到他们脸上的惊恐,我笑出声来。
“多亏了你们圣僧,我才有今日。”
话落,他们脸上浮现出难堪与愤怒,“妖女,你莫要信口雌黄!”
我抱臂立在阵中,剧烈的罡风裹挟着利刃,撞向对方的屏障,“双修的滋味,你们能享得,我不能吗?”
“呸!不知廉耻!”
“交出圣僧,饶你不死!”
其实他们哪里是为了宗吾来的。
妖族支脉繁多,除却槐妖独特的体质叫人垂涎,更有不少助他们精尽修为的妖族。
若宗吾不在,他们也会找个其他的理由,打上门来。
他们凝力化作一个巨大的长剑阵,指向我所在的位置,“那是阵眼!只要灭了她,妖族不攻自破。”
我冷笑着,只想速战速决。
大阵发出一声嗡鸣,罡风起,与剑气摩擦,发出刺耳的钝响。
眨眼间,敌方折损数千人。
四周的小妖在剑气压迫下,化作齑粉。
我咬紧了牙,额头已布满冷汗。
“圣女。”槐堰望着我,突然将匕首插进自己小臂,走进来,“老夫也助你。”
“槐先生,我以为你舍不得死。”我声音已经没了开始的清澈。
槐堰沉着脸,“老夫说过,我们两个,从来都是一道的。这一仗赢了,妖族从此光明正大地行走世间,而老夫为的,是我们槐妖一脉,在妖族中,扬眉吐气。”
有了槐堰的助力,诛仙阵威力大增。
两方相撞,地动山摇,双方皆被震得后退一步,气血翻涌。
我喉咙口涌上一股腥甜,心脉突然狂跳不止,似乎有什么要挣脱束缚。
我脸色一变,宗吾不见了。
然而对方没给我思考的时间,上方的剑气再度凝聚,对着我们当头劈下。
此时双方都处于强弩之末,稍有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地。
当!
又熬过了一下。
尸体已漫山遍野,有妖也有人。
天空猩红,不见天日。
最后一次,剑气与罡风狠狠撞在一起。
槐堰扑通一声,倒下了。
我扑哧吐出一口鲜血,冷眼看着对方的人无声地掉落,失去了平衡,对着地面栽下去。
大阵还未停止,由于失去了控制,开始疯狂蚕食我和槐堰的血肉。倘若对方还有如我一般的苟延残喘之辈,诛仙阵会做最后的收尾。
我跪在地上,眼前发黑。
喃喃道:“妖族弟子……听令,日后务必振兴妖族,不得为祸世间,不得伤人性命,以我一命,换来日荣景,望尔等珍之重之。”
“谨遵圣女令!”妖族弟子呼啦跪倒一地,对着我拜下,哭声哀切。
两阵余威仍在,妖族已悉数撤离。
扭曲破碎的空间自交界处,逐渐向我吞噬而来。
我张开手掌,最终无力地瘫倒再地。
这次是真的要死了,宗吾……走了也好。
一点点金光将我渐渐围拢,我听到一声叹息,努力抬起眼睛,是宗吾。
确切地说,是他的一个虚影。
他眼神悲悯,带着哀切的沉痛。
“槐瑶,我要如何救你。”他轻叹一声,虚幻的手似乎想摸过我的秀发,最后却徒劳地穿过了我的身子。
空间缝隙已近在眼前,宗吾满眼不舍,似乎,有泪滑落。
我张开嘴,含糊地念到他的名字,却见他笑着转身,走入裂隙。
金光自黑暗中消失。
裂隙闭合。
风和雨渐渐停了。
一片废墟里,我踉跄起身,怔怔望向宗吾消失的地方,烟雾散去,一个人站在那里,浑身血迹。
我急急喊道,“宗吾!”
那人转过头来,眼神有过一瞬间的茫然,继而对着我道:“贫僧初玄,见过施主。”
眼神是陌生的。
明明还是那具身体,被我咬破的嘴唇还未愈合,可他却不记得我了。
身边有人咳嗽一声,缓缓坐起身,声音嘶哑破败,“那不是宗吾。”
我觉得槐堰被摔坏了脑子,皱着眉纠正他:“他是。”
槐堰苦笑道:“宗吾,已经走进去了。”
我短促地笑了一句,声音尖锐,“槐堰,老眼昏花了吧,他进哪儿了?”
“你看见了。”槐堰指指裂隙消失的地方,“没有他,我们已经死了。”
我的笑渐渐凝固,突然走到和尚面前,捧住他的脸,细细打量。
和尚眉眼淡淡,似乎并不抗拒我,但他还是紧紧皱起眉头,“施主请自重。”
那一瞬间,我如遭雷击。
过了很久,声音晦涩道:“你不是宗吾。”
槐堰道,“如今他的身体里,只剩一缕残魂了。”
我几乎发不出声音,徒劳的,拽着和尚的衣角,眼眶通红。
槐堰沉吟许久,缓缓道:“人妖殊途,变数良多,与其告知真相,乱你心智,毁妖族大业,我宁愿瞒而不报。”
我沉默良久,哑着嗓子说:“槐先生,我和他,谁欠谁,总要算个明白的。”
槐堰道:“诛仙阵以杀止阵,你本是逃不过的。”
“……当年宗吾割裂神魂,将其中一部分化作佛印打入你的心脉,才让老夫有妖丹可聚。”
我闭上眼,泪滑下来。
槐堰继续道:“后来宗吾消失,我猜是他因割裂神魂而修为大损,不得已避世。”
“……后来,在你客栈周围,我发现了一个和尚的踪迹,便知他回来了。这些年,宗吾屡屡阻我布阵,又找上你,我唯恐大业失败,便暗中叫你毁他修为。”
我攥紧了手中皱巴巴的衣裳,“那夜,你可曾出手伤他?”
“不曾。”
在客栈见到他的那一晚,他受了伤,槐堰并未动手,所以,只可能是他做了什么事,神魂再受重创。
我想到了那串佛珠,曾在戒律堂,为我挡过一次劫难,后来,又被我亲手摔碎在宗吾面前。
宗吾的神魂,应该不止割裂过一次。
那夜进门前,他将第二次割下的神魂藏在了佛珠里,趁着那晚,为我带在脚上。
那东西,能救命。
所以后来,宗吾一次又一次求我将散落的珠子捡起。
可我将他牢牢定在墙上,极尽嘲讽。
直到大战陷入焦灼。
在小屋里,宗吾第三次割裂了自己的神魂,挣脱枷锁,怀揣佛珠前来,替我挡下一劫,最终,消失在缝隙里。
如今,只剩一缕残魂摆在我的面前。
不识我。
不认我。
“槐先生,他为什么,不说啊……”我站在原地,心里好像破了个洞,空落落的。
“言之无用。”
便是他一五一十告知于我,我也只当他在狡辩,况且以宗吾沉默寡言的性子,不解释才是他。
“还能找回来吗?”我的声音了无生气。
槐堰叹了口气,“去哪找?圣女,我知你并不想杀他,奈何他一心求死。放手吧,莫叫他连最后的神魂都同你牵扯上,不得安宁。”
我怔怔望向初玄,想到这是宗吾留在世上唯一的念想,突然撤了手,生怕惊扰他半分。
袖摆从指间溜走,我虚虚一握。
他两手合十,对着我行礼,转身,消失在视野里。
我看着看着,突然哭出声来,肝肠寸断。
三年后。
我坐在枝头,指尖变出一朵槐花,丢下去。
我是宝华寺门前的一棵槐树,三年前扎根于此,平日里化作真身往树上一坐,便等着那个叫初玄的和尚从门内出来。
如今,他正坐在树下,槐花落下他的肩头。
诵经声一顿,他无奈道:“施主怎么又来了?”
我小声道:“大师不用管我,我坐着吹吹风。”
于是,初玄继续念他的佛经,我则坐在枝头,继续看他。
初玄的生活极其单调。
除了来此诵读经书,便是寺院清修,去禅房打坐。
那些经文我早八百年就会了,他却不厌其烦地念了又念,可谓钟情。
山上的斋饭没有油水,他瘦了一些,我轻叹一声,落下枝头,将两个糖烧饼放在他身旁的石头上,便要悄无声息地走。
“施主,贫僧用过斋了。”
我脚步一顿,语气晦涩,“这是我唯一……能给你的了。”
身后没了动静,我揉了揉眼,不敢待太久,躲到了树后面。
我仍记得槐堰的话:“莫叫他最后一缕神魂,跟你牵扯上,不得安宁。”
不多时,有人自树后绕过来,在我身前站定。
我红着眼,抬头,初玄穿了一身青色袈裟,神色清隽,对着我伸出手,“施主,地上寒凉,起来吧。”
我慌乱地向后退去,生怕碰到他的指尖,因为着急,蹲坐在地。
初玄一愣,继而抱歉道:“贫僧唐突,惊扰了施主。”
我狼狈地从地上站起,后退一步,远远拉开了距离,“不会,我没有这样想。”
“贫僧觉得施主颇有佛缘,便将此物赠与施主吧。”
初玄摊开掌心,一串小小的佛珠躺在里面。
我心开始钝痛,不自觉流下眼泪。
伸出手,却在半路握成拳,收回来。
“我……配不上这样好的东西。”
初玄见我哭了,无奈笑道:“只是一串佛珠。”
我忙摆手,“不……你的东西都是好的……我……我先走了。”
说完,丢下初玄,落荒而逃。
槐堰沉默地坐在我对面,淡淡道:“初玄迟早会发现你的真身,到时候,你难道还要再胡搅蛮缠一次?”
我两眼肿成核桃,槐堰早习以为常。
“三年了,世间再无宗吾的消息,该死心了。”
“槐先生,我有没有说过,你的心肠很硬。”
槐堰不以为然,望向窗外,“妖族势微,心肠不硬,如何走得下去。宗吾屡次救你,可重来一回,你未必想让他救。你的心肠,也不软。”
我低着头,回顾过往,似乎最好的结局,是我与宗吾相忘于江湖。
他不必为我割裂神魂,而我,合该在当年,就殉在诛仙阵中。
槐堰站起身来,“我要走了。”
“走去哪儿?”
“随便,也许,不再回来了。”
我茫然地点头。
槐堰问我,“你呢?”
我沉默很久,“我再等等吧,民间有个说法,叫守丧。”
“三年,够久了。”
“他等我三千年,我便为他守三千年。”
三千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昔日的初玄,再登顶峰,德高望重,信徒众多。
现今的宝华寺,香火鼎盛。
而我,依旧是宝华寺门前的一株槐树,只是后来不以真身出现了,生怕初玄发现我是妖邪,命人连根挖去。
初玄依旧每日在树下打坐,剩下的时间,便盯着树愣神。
开始佛门弟子总劝他,后来便不再劝了。
这一日,宝华寺来了个人。
虽然过了很久,我还是一眼认出了槐堰的身影。
他面容依旧,只是浑身枯槁之气,仿佛大限将至。
初玄睁开了眼,静静看着他走来。
槐堰来到树下,却抬头看我。
“他回来了。”
四个字,足以在我的内心掀起波澜。
我不顾被人识破真身的危险,跌下树来,“在哪儿?”
槐堰看向我的身后,“宗吾,恢复记忆很久了吧。”
我背影一僵,那一刻,突然不敢回过头去。
在我还没想好如何面对他时,身体突然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槐瑶,原来你在这里。”
声音清冷,却温暖。
槐堰淡淡看我一眼,那一眼中饱含讥诮,似乎嘲笑我心上人就在眼前,我却傻等,连真身都不敢被人瞧见。
“槐瑶,老夫欠你们的,算是还清了。”槐堰丢在最后一句,背过身朝山下走去。
我从未有过如此复杂的情绪,喜悦,忐忑,愧疚,难过。
闻着淡淡檀香,我眼眶一红,哽咽道:“你是宗吾吗?”
“从很久以前就是了。”
他低下头,在我脸上落下轻轻一吻,叹道:
“明明初玄的名字,被世人传颂,宝华寺的美名,广为流传,可你却没来找我,直到刚才坐在树下,我还在想,你到底在哪。”
“槐瑶,你知道等一个人,有多苦吗?”
“一个三千年,又一个三千年。”
宗吾板过我的身子,拇指印在我湿润的眼角,“明明纠缠那么多次,为何这次放手了?”
他总能用简洁的话语激发我心底的愧疚。
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对不起,我不想害你……”
宗吾叹了一声,“是我自愿做的,倘若这些都换不来你的纠缠,才是真正的悲哀。”
原来,我每日坐在树上等他的时候,他也在等我。
三千年,我把心反复揉碎,想了无数个可能,哪怕他常伴青灯,或是还俗再娶,我绝不纠缠。
我只要远远地,看着他就好了。
如今夙愿得偿,我突然说不出话来。
只好踮起脚,揽住宗吾的脖子,闭着眼吻上去。
我希望他能知道,我有多想他。
宗吾的手绕过我的腰肢,拉进自己,给予温柔的回应。
我不知不觉软了腿,伏在他怀里,微微喘着气。
宗吾一声低笑,接着,门前传来一声怒喝:“妖女!胆敢勾引圣僧!”
我和宗吾同时望去。
唇瓣还肿着,宗吾的唇上留下一排小小的牙印儿。
佛门弟子满面怒容,金钵在手,发誓要讲我拿下。
我活了许多年,早已不怕这些小把戏,却揪住了宗吾的袖摆,往他身后一躲,一如当年。
这一年的春天,槐花满树。
风吹过枝头,吹落一地芬芳。
初玄圣僧还俗了。
他的袈裟,整整齐齐叠在树下。
在世人不解的目光里,他牵起我的手,对我说,“槐瑶,我来娶你。”
都说圣僧初玄娶了一个妖女,为她叛出佛门,归隐山林。
没多久,就有人曝光了我和初玄的居所,一时间坐落在人妖交界处的客栈顿时多了不少客人。
傍晚十分,又来了一波人。
昨夜我喝了点小酒,趁着醉意对宗吾图谋不轨,一来二去折腾晚了,今日都打不起精神,正懒散地倚在他身上,困得眼神迷离。
他们坐在座位上,喊小妖点了菜,便好奇地向这边张望。
宗吾倒是没什么反应,反正自他与我成亲以来,打量他的人多了去了。
起初我怕他难受,总是不着痕迹地往他身前一挡,直到有一日,他叹了口气,众目睽睽之下,将我抱回房去,我才知道,这人从不在意世俗伦常,爱了便是爱了。
只是他沉默寡言,不太受得住我撩拨,三言两语,便床上见真章。
我捂着酸痛的腰,打了个哈欠,不满道:“你倒是比我受欢迎,无论男女,一进门,眼睛就黏在你身上,衬得我挺没面子的。”
宗吾给了我一个沉默的眼风,温温和和道:“你想如何?”
我想了想,噘着嘴迎上去,“你亲我一口!”
他半晌没说话,我以为嫌丢人,刚想作罢,温热的嘴唇便印在我唇上。
我睁开眼,耳廓烧得滚烫,宗吾纤长的睫毛近在咫尺,随灼热的呼吸微微颤动。
啊,他竟然敢咬我!
我红着脸挣开他,结结巴巴道:“多……多丢人啊……”
宗吾笑了,“亲吻夫人,有什么丢人的。”
“呿……”众人发出酸溜溜的声音,“老板娘,你们家厨子今天醋放多了!”
我转过头去,眨眨眼,“你们胡说什么呢?明明放的是糖。”
“酸死了!明明是醋!”
我故作娇羞地往宗吾怀里一躲,“夫君,他们欺负我呢!”
宗吾笑了笑,拍拍我的头顶,“昨夜没睡好,我带你上楼。”
我对着他们做了个鬼脸,跟着宗吾一蹦一跳往二楼走去。
刚进屋,宗吾便一把拽住我,低头抵在我额头上,声音低沉道:“方才夫人看谁呢?”
我一愣,“没看谁。”
顶多就是……有几个和尚生得眉清目秀,像极了当初的他,心生感慨,多看了两眼。
“夫人喜欢和尚?”
我咽了口唾沫,眨眨眼,“呃……喜……喜欢?”
要是不喜欢,当初勾引他明显是说不过去的。
可说了喜欢,宗吾的脸色便归于淡漠。
他将我压在床上,轻而易举地拔掉我的衣裳,等我情动之时,坐在床边,冷着眼瞧我。
“夫人喜欢和尚?”又问了一遍。
我被他撩拨得头昏脑涨,缠在他身上,一个劲儿念叨:“是啊,我喜欢和尚……”
宗吾不说话了,手倏地加重了力气。
我软了身段,气喘吁吁地瘫在他身上,才后知后觉地察觉,这家伙吃飞醋吃到了天上。
赶忙哄他,“我只喜欢宗吾,从以前就喜欢,如今还喜欢,以后每天都喜欢。”
谁知道当了这么多年的和尚,一还俗,就成了个醋缸。
宗吾捏着我的下巴吻上来。
我撑在他胸膛上,小声道:“你轻一点,昨晚的印儿还没消呢。”
他淡淡嗯了一声,到底是没进耳朵里去。
昏过去前,我怀念起了在宝华寺的美好时光。
后来,我怀了。
宗吾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人都呆住了。
足足在客栈里坐了半晌,一动不动,望着人来人往的前堂,眼珠子说什么都不肯从小孩子身上放下去。
我怼怼他的胳膊,“你马上就有了,羡慕旁人做什么?”
他自然地将我揽进怀里,“总是有盼头的,看着他们,就会想到我们的孩子坐在那里是什么样,吃糖葫芦是什么样,对着爹娘笑是什么样儿。”
他的眼中隐隐有泪光闪动,“虽然想象了无数次,到这一刻,总是不敢信的。”
我笑着亲亲他,“那你摸摸,他会动的。”
宗吾被我领着,将手放在微凸的小腹上,抿着唇,突然说道:“槐瑶,我爱你。”
“我早就知道了。”
“就想再说一遍。”宗吾摸着我柔软的发丝,“你要是嫌弃这里吵,我们便换个地方。”
我摇了摇头,轻声道:“人间烟火,很好。”
后来啊,我生下个女儿,一出生,不哭不闹,朝着宗吾咯咯笑了几声,指尖便冒出一条细细的槐树枝儿,勾在她爹的手指上。
宗吾一愣,眼神柔地能滴出水来。
生怕一个动作吓着小女儿,半天僵在那儿,一动不动。
我笑得停不下来,“我们槐妖可没那么脆弱,她没轻没重的,可别伤着你。”
宗吾眼神柔和,“不会。”
又过了几年,小孩儿长大了,我喜欢叫她珠珠,宗吾便也随我,没觉得哪里不好。
他是个宠女儿的,三岁时,便让她骑在肩头够果子吃。
直到有一年,从来没跟我红过脸的宗吾,没头没尾地将珠珠训了一通。
原因竟是小姑娘趁着我和他爹没看着,自己跑到人间调戏男子去了。
宗吾冷着脸,“这都是跟谁学的!”
小丫头委屈巴巴道:“他们说,娘当年,就是这么勾引的你!珠珠也想有一个夫婿!”
这一句话,把我和他爹堵得没了话。
我屏住呼吸,以为下一刻自己也会挨骂,谁知宗吾冷着脸道:“并非人人都有你娘亲这般好的眼光,你眼力尚浅,以后不得胡作非为!”
我努力忍着笑,半天没憋住,扑哧笑出来。
当晚,宗吾摁着我在床上好一通教训,美其名曰,要生个儿子出来,替我们看着珠珠。
我累得狠了,连连求饶,宗吾脾气未消,只淡淡道:“自作孽,为夫只好费心管教了。”
第二年春,珠珠有了一个弟弟。
不过弟弟自小跟她不一样,比如她可以长出藤蔓,挂在爹身上荡秋千,那小家伙浑身散着一股看不见的光晕,明明是个人,却总觉得跟普通人不一样。
后来她算是明白了,他随了爹爹,当了宝华寺的俗家弟子,平日里回来,便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寸步不离。
她看美女要跟着,调戏男子也要跟着,甚至去个茅房,都要规规矩矩地守在外面。
珠珠恼火极了,想跟他吵,却吵不起来。
向爹爹告状,不理,娘亲听爹爹的话,每次都是笑而不语地推爹爹出来挡枪。
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珠珠离家出走了。
她发誓,一定要找个如意郎君。
刚出家门二十里,遇见一群道士。
其中几人识破了她,语气不善,珠珠打小在爹娘的手心里宠着长大的,不曾受过这种委屈,当即施展法力,薅了对方几根头发丝下来。
正在这时,其中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从地上站起来,啪,往珠珠头上贴了个符纸,珠珠便动不了了。
趁着月色,珠珠看清了男人的长相。
温润如玉。
十分出色的长相,不由得春心萌动。
几番话说下来,说得对方冷了脸,被扛回道观里去了。
不远处,槐瑶叹了一口气,“真不用去看看?”
宗吾道:“有老二守着,不会有事。”
槐瑶撇撇嘴,她和宗吾精心物色的人选,总是不会错的,剩下的就看珠珠自己的造化了。
此时,月上中天,宗吾拍拍她的头,“不是要去南海捡珍珠吗,走吧。”
槐瑶回过神,笑吟吟道:“到时候,我做两串,你一串,我一串。”
“好……”
“还给他们俩也——”
“不必。”
“他们的醋你也吃啊……”
“就我们两个,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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