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起源:机械之心
2050:未来的终结
他是仿生人,是冰冷的机器,是为我量身定制的服从者,是意外变成病娇的「哥哥」。
他以晦涩的理论和出格的举止诉说着绵延爱意,单膝跪地,模仿人类,为我套上粉钻。
「你觉得,爱是人类的特权吗?」
(偏执机器人×象牙塔画家×潜逃人偶师)
1
我刚逃出来。
他明明是机器,冰冷、理智、程序化,由金属、少量碳、绝缘体等一系列我难以描述的东西构造而成。
我只能理解为 bug。
长途狂奔后我找了一处静谧的小巷喘息,背靠着墙,在街边,阳光下。
久违的阳光。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了一下,吓得我还未平稳的心脏险些蹦出去。
我颤颤巍巍地拿出手机,上面是不断弹出的消息。
「你觉得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
是先有肉体还是先有灵魂?
或许你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不信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
可我在潜意识的梦境里见到了你,远在现实与你相遇之前。
很久之前。
我爱你,心脏也因此而跳动,没有什么可以阻拦。
而你,不可以否定我。」
多么深情的告白啊。
这也在人类关怀工作的任务之列吗?
我深吸一口气,迅速敲下回复:「你说的那些是初始程序设定。你也没有心脏,那是供能用的电池。」
与我相关的记忆和梦境都不过是一开始设定好的程序罢了。
消息发出去后我才猛然意识到不对劲。
手机还在我这里,他可以根据定位找到我。
我环顾四周,这里是一处平静的、古色古香的小镇。不是远古到封建时代的风情客栈,而是在电子机械设备入侵人们生活之前,以人间烟火气为主的街道房屋。
我背后的墙壁是钢筋水泥土的杰作,那上面都是岁月流逝留下的刻痕。
我究竟在哪?
我抚摸着粗糙的墙壁,顺着一直到墙角。地面的砖石上满是风化裂隙,落满灰尘,看起来许久不曾有人靠近。
它们看起来整齐排列,实际上连接处的水泥早已松动。
我撬开一块砖,停顿片刻,没有关机,将手机藏了进去。
没有人会留意这里。
在室内被关了太久,骤然暴露在阳光下的我觉得很不适应。我早已不记得自己的逃跑路线,也不清楚为什么我明明似乎一直待在家里……
我打了个寒颤。
应该说被关在家里。
……真的是家里吗?
他有着与人类别无二致的外形,应该说远比普通人类更加英俊。
近似平行四边形的丹凤眼,浓密的长眉斜飞入鬓,几何美感与古典韵味融合。
黑白分明的眼眸里不含分毫红血丝,永远清澈、干净、半透明,在我察觉或无意时,注视着我。
不论何时、何地。
那双眼始终如永不断电的监控摄像头一般死死锁定着我。
仿佛我不是他的雇主,而是猎物。
他的嘴唇很薄,有着和碳基生物别无二致的柔软触感,我不知道仿生技术是如何模拟这种感觉的,连颜色也做到了精妙的还原,甚至更具诱惑力。
线条清晰的完美唇型,比普通的肉粉色多了一分红调,颜色剔透,唇峰与下唇的中央泛着清透的光泽感。
红润的嘴唇缓缓开合,送出话语,动作间隐约透着机械特有的凝滞感,又像是错觉。
「知煜,你为什么要跑?」
在惨白的脸颊上,红润的嘴唇带来最直观感受不是好气色,而是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诡异。
他咬着我的名字,纤长的手紧紧扣住我的手腕。骨节分明的手指扼得我腕骨生疼,在我做出明显的吃痛表情时,他才松手。
他表现出像是人类感到心疼或担忧时才会出现的神色,语气平淡又急促。
「你为什么要离开我?为什么要送我走?知煜,我会保证你的安全,这是我的职责。」
「这是你的工作,可你越界了。」我反驳道。
刺眼的阳光打断我的回忆,炙烤带来的温暖驱散了我皮肤上浮起的鸡皮疙瘩。
过去不重要,我跑出来了。
现在我需要考虑的是接下来怎么做。
保持冷静。
可能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温临舟带我转移了位置。
温临舟,我给他起的名字,一个属于人类的名字。
身体虚弱,我不得不扶着墙壁慢慢前行。
这里的房屋很破旧——至少在我的评价体系里是这样,而且透着颓败。运气不错,我沿路找到一间门锁坏掉的房屋。
房屋的描述似乎还不准确。这看起来是个小平层,外面还有一圈长满杂草看不出形状的篱笆院子。
久居百米高层,这样朴实的房子让我觉得不够安全。如果有人强行闯入,我该如何是好?这个房子看起来没有电子安保系统。
犹豫了不到一秒,我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算了,有个地方先待着就不错了。
2
刚刚走进的那一瞬间,我隐约感到不对劲。
家具看起来颇具年代感,上面落着一层薄薄的灰。我低下头,脚下的地板不说一尘不染,但确实没多少积灰。
尤其是与屋外的荒芜比起来。
特别是地板。
才刚刚放松的神经骤然紧绷,我觉得有些喘不过气,砰砰直跳的心脏几乎要顺着喉管出逃。
我浑身发软,手脚冰凉,冷汗一直没有停下。
激素的作用。极速分泌于人体内,却在自身无法操控的情况下肆意改变任的情绪波动和感官。
无法站立。
我蹲下身蜷着,捂嘴大喘气。
过于冰冷的空气会刺激我本就脆弱的咽喉。
恍惚间我隐约听见前方传来声响。在墙角与楼梯之间,一双陌生的黄色靴子缓缓走了过来。
不紧不慢地步伐。
我想逃,但浑身无力,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真是狼狈。
「你没事吧?」声音听起来很年轻。
头晕目眩中,我只看见他模糊的身影蹲下。
然后两眼一黑。
再次醒来时我平躺在床上。床垫不够柔软,我的尾椎骨硌得有些疼。
也可能是我体态不对。
我的睡眠质量很差,神经衰弱再加上格外挑床,只有靠着乳胶记忆床垫我才能勉强睡个好觉。
每到晚上十点半,温临舟就会坐在床头等我入睡……
一杯温水被放在床头柜上。玻璃杯,与柜子发出清脆的声响。
我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
现在的温临舟已经不是最开始那个温柔听话的机器人了,而且我现在也不在家里。
黄靴子的主人搬了个小板凳在床边坐下。
「你还好吗?」他关切地询问,看起来没有恶意。
一直悬挂的心终于勉强放下。我喝了口水,深吸一口气调节呼吸,目光还不忘上下打量他。
他很年轻,看着最多二十五岁,个子高,可能有一米九,肩宽,体格健壮。
这么大块的他蹲坐在一个看起来是儿童款的卡通板凳上,有些滑稽。
我没忍住笑了一下。
「还能笑就好,我还以为我吓着你了。」
「……不好意思。」我将水杯放回去,「请问,你是谁?」
「我叫白竹,你呢?」
「温知煜。」
「你太虚弱了。」他皱着眉,「发生什么我就不问了,能来到这里的多半没遇上好事。」
来到这里?
我捕捉他话里的关键词,反问道:「这是哪儿?」
他愣了一下,无奈地叹一口气,「你居然不知道啊?也是,看你的样子也不像。」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打开衣柜。老式木质衣柜,滑动门设计,打开时滑槽与门摩擦发出笨拙的声响。
「陷落之城,听说过吗?这里是被抛弃的地方。」他将衣服搭在手臂上向我走来,「没有被高度电子化的地方。换句话说,这里没什么机器人,都是人。」
我接过衣服。居然是白色的连衣裙。
衣服看着有些旧,领口与袖口有微微发黄的迹象,布料很柔软,大概是纯棉。
很干净,也不皱。
我下意识地拿着衣服凑近闻了一下,一股独属于织物的特殊味道充盈我的鼻腔。
「放心,干净的,我还熨过。」他打开门走出去,「你再休息会儿,吃点东西、洗个澡、换身衣服、换个心情。」
听他这么说我才意识到一旁的桌子上摆着吃的。我居然没闻到任何味道。
「我的烹饪技术一般,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醒,就去商店买了点面包饼干,你先凑合。」他贴心地关好门,脚步声越来越远。
商店?
我定睛一看,桌子上的东西包装很眼熟,在超市货架上尤为常见。
他居然就这么放心地把我留在这里,都不问一下我是谁。
他回来的时候,我酒足饭饱,穿着他给我的不太合身的连衣裙,用毛巾擦着还在滴水的头发。
他先敲了门,见我顶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开门,他去盥洗室里拿出了吹风机。
「头发挺长的,我帮你吹吧。」他说得极其自然。
我觉得不太舒服,开口道:「我自己来吧。」
「好,那我先上去吧。」他将吹风机递给我。
「……上去?」
「嗯,这里是地下室。」
地下室里设计了一间卧室,内设独立盥洗室。
吹风机我用得不太熟练,在家的时候我基本从未自己吹过头发,幸好吹风机的操作并不复杂。
嘈杂的风声在我耳边响起,闹闹的。我没有听见预想的关门声,往门口瞧了一眼。白竹还站在门口,正望着我。
他没什么表情,眼神似乎带着探索,扫描仪一般从我身上每一寸扫过。
我觉得不太舒服,关了吹风机,正欲开口。
他先发了声,「你为什么会来这里呢?」
为什么会来呢?我不知道。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居然来了这里。
我本来住在城中村。那里是电子屏与机械还未完全侵占的城市一角,隐约带着自然烟火的味道。
我本来应该永远待在那里过自己的小日子。
温临舟,一切变故的始作俑者。
我还记得那个下午。
「您好,您的快递。」
门口的工作人员满头大汗,他身后立着一个严密包裹的巨型箱子。
居然不是机械物流,我有些意外。
他递给我一个牛皮纸袋,袋子上印的标志与他工作服上的图标一模一样。
那里面装着协议书——仿生组人类关怀计划。
这是故事的开始。
3
青春期的孩子很敏感,会用封闭的铠甲、尖利的语言来维护自己脆弱的自尊心与骄傲。
既渴望独立自主又对成长感到迷茫。
书上总是这样说。
我符合吗?我不确定。
父母留下的遗产让我得以过上富足的遗产,作画的天赋又给了我精神追求。
我坐在窗边,外面是飘来飘去的云。它们离我很近,又好像很远。
学校里的同学都很吵闹。
我申请仿生组人类关怀计划就是在这个时候。这还是个在试验阶段的计划。评估组的人员了解了一下我的情况,确定我符合要求。
同时给我的还有一份退出申请,呈交后,仿生人就会被回收。
然后有了温临舟,一个为我量身定制、可以照顾我生活起居的「哥哥」。
他的外貌、言行、举止、思想……一切,都是按照我的喜好与审美定制的,从皮肤的每一寸纹理到思维的每一处脑回路。
这是极致的掌控。
本应是这样的。
温临舟很温柔,对我言听计从,一直跟在我身边保护我。
他的目光伴随我十五岁到二十二岁,我从来没有察觉什么问题。毕业,我彻底走入社会。
一个更复杂的权力体系。
电闪雷鸣的夜晚,城市供电系统意外出了故障。全市停电,列车全面瘫痪,我被困在外面不知道该怎么回家。
浑身的酒气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我脑子发昏,步伐瘫软,无助等待。
城市备用电源怎么还没开启?
甲方说着送我回家,挽着我的胳膊把我往车上带。
他笑着,眼神在我身上打量。
有点恶心。
我觉得不妙,拼命拒绝,可我的话没什么效力。往来的路人匆匆忙忙,仿佛看不见我。
我没忍住扯着嗓子大喊:「救命——」
应该有人回头了吧?
我刚喊完一声,一个巴掌落在我的脸上。
冰凉的雨水与酒精麻痹了我的痛觉,我只觉得头昏脑涨。
「请放开。」我的后上方传来熟悉的声音。
温临舟。
大概是通过手机定位找到的我。
我仰着头冲他笑了一下,腿一软栽倒在他身上。
他会带我回家。
醒来时我正瑟缩在温临舟怀里,他抱着我刚刚到家。
「知煜,你醒了。」
「嗯。」
他将我放在浴缸里,自己在一旁调试水温。哗啦啦的水流声让我又清醒了一分,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事情,我不由得脊背发凉。
我将自己浸在浴缸里,总觉得水还不够烫,无法温暖我。洗完澡后我的皮肤通红,斑斑点点,像只螃蟹。
走出浴室门时,温临舟就站在外面等我,手里拿着吹风机。
他的手指在我的发丝间穿过,轻柔,绝不会弄疼我。发丝的水珠干涸,逐渐柔顺蓬松。
我抬眼,正巧对上他镜子里倒映的双眸。
深沉如夜,流动着某种难以描述的东西。
那双眼短暂地与我对视后,又开始在我的发丝间流淌,顺着发尾,到了脖子,最后停在我的衣领上。
风筒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放下手里的头发,轻轻蹭着我的脸颊。
他是仿生机器人,连人类的皮肤纹路也达成了复刻。略微粗糙的指纹磨着我的脸,缓缓下移,到了下颚。
「知煜,我不想做你哥哥了。」
我被他莫名其妙的动作弄得不太舒服,想后退却又无路可退。
「……啊?」
「外面很危险。」他说着,缓缓蹲下身与坐着的我平视,语气柔软地与我商量,「我们不要出去了,好吗?」
「这怎么可能啊……我要工作的,要约商稿,与客户交谈不可能总在线上吧。我也不想邀请他们来我家,总要出去吃个饭见面的。」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尽管王西与已经替我挡掉画室大部分应酬。
尽管靠着父母的遗产我也能活得很好,但我不想放弃我的职业。
实际上画手的工作方式已经对我这种社恐很友好了。
温临舟沉默了。
他今天很怪。
「你怎么了?」我试探性问道。
「你一定要出门吗?」温临舟追问。
「肯定啊。」我不明所以,「总不能因噎废食吧。」
他枕在我的膝盖上,动作亲昵,让我动弹不得。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起,来自脚腕的冰冷触感吓了我一跳。
银晃晃的脚镣,原始的像是古装剧才有的东西,现在跨越时空,正拷在我的双脚上。
「温……」我一时失语,从脚底蹿起的寒意冻结了我的语言。
他将我搂进怀里,属于他的温度缓缓渡到我身上。微弱的温暖,与脚腕的冰冷反复刺激着我的知觉。
「你冷吗?」他问,体贴地调高了空调温度。
我说不出话。
他几乎和人类没有两样。
我依旧呆愣着,汲取着他的体温,依旧抵不住浑身发寒。
「温临舟,你,没有心跳诶。」
无法正确理解人类的情感与指令,用最简单朴素的大棒甜枣模式企图让我服从。
那之后,我很久没有走到过阳光之下。
「你是做什么的?」许是见我难以回答到来的原因,白竹换了个问题。
我回过神,「画家。」
「艺术家啊……怪不得,你很幸运。」
他没说错。
智能机器人的推广导致大量人员下岗,重复体力劳动与不太精细的脑力活基本都被机械取代。
大量员工下岗引起的是经济下行、社会动乱。
作为象牙塔里俯瞰众生的画手,我更加明白这是一个高科技水平、低生活质量的世界。
4
这间房屋的结构很简单,如果抛开地下室不谈的话。
一进门是客厅,连通厨房,往前走是细窄的走廊,右手边是一个小房间,左边是通向二楼的螺旋楼梯。
二楼的门关着。
我想这应该不是白竹自己购入的房子,可能是父母的遗产。
整体装修风格透露着一股杂乱的质朴感。不同家具之间的风格并不搭调,比如宫廷风的墨绿色丝绒沙发沙发与朴实简单的塑料凳,就像是屋主人在长期生活中忽然意识到自己需要一个可以搬来搬去的板凳,就随便买了个便宜实用的带回家。
白竹说自己是一名设计师。在楼梯旁的房间里——大概是工作间,我也确实发现了大量布料、钉珠等材料。
只是据我所知,从事艺术创作类的人不会轻易被机器取代。尽管收留来路不明的陌生人这个举动相当善良慷慨,我依然觉得不安。
晚饭后疲惫感来袭,我的头也昏昏沉沉。白竹看出了我的无精打采,让我先下楼休息。
「那你呢?」我扶着通往地下室的墙壁,扭头问道。
「我在二楼休息,那里是我的卧室。早点睡吧,你看起来不太舒服。」
「好,谢谢。」我扶着墙慢慢下楼。
二楼是他的卧室,那么地下室里基本生活用品一应俱全甚至带独卫独浴的房间是什么呢,客房吗?
我走进房间,关上门,试了一下,发现这扇门无法反锁。我转身环顾了一眼房间,重点观察墙角、桌角这些细节处。
总的来说很干净。
衣柜、小书桌、床头柜、和床的主体是白色,装点几道黑色的几何线条作为装饰,灰紫色的三件套看起来柔和静谧。
风格统一。
我本想细细探寻一番,只是浑身的疲倦让我无法集中精力。视线模糊,双眼干涩,头也隐隐作痛。
第二天醒来时,我才注意到睡前没关房间的灯。地下室里根本察觉不到昼夜交替,唯一光源是头顶的水晶小吊灯。
喉咙异常干哑,痒痒的,仿佛里面有蚂蚁在爬。我发不出声,想上楼去找白竹。没想到只是挣扎坐起,我便开始头晕目眩。
是生病了吗?
我好像,已经很久没有生病了,久到我现在浑然不知如何是好。
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忽明忽暗,恍惚间我无法判断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又一次睡去。
自从温临舟到家后,我从没操心过自己的饮食起居与身体健康,包括心理健康。
过度的信任和依赖导致的后果显而易见,那就是现在,我已经被他养成了一个废物。
下一秒,我的眼前多了一个模糊的人影。
白竹拿起我额头上的湿毛巾,丢进冷水盆里泡冷拧干后继续敷在我的额头上。
冰凉的触感让我又清醒了几分。
「你发烧了,知煜。」他温柔地念着我的名字。
「好原始的退烧方法。」我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嗓音略略干涩,变化不大。
差点以为自己连话都说不了。
「现在是下午四点,你要不要吃点什么。」
居然已经过了这么久吗?
「好。」
再次来到房间的白竹手里多了一个餐盘。他平稳地端着,胳膊上还挂了一件衣服,看着像是长裙。
「我备了点粥。」他将餐盘搁在床头柜上,转身去衣柜里将带来的衣服挂好,「等吃完后恢复些体力,就洗个澡换身衣服吧。」
「好。」我缓缓起身,用被子紧紧裹住自己,只伸出一截胳膊。
「我先上去了,你好好休息。」他递给我一个银色的小东西。
伸手去接时,他的指尖轻轻划过我的手心,蜻蜓点水,有些痒。
是一块机械表。
表盘是米白色的云母底,在不同角度下散发着柔和绚丽的色泽。
很漂亮。
「电话手表。」
他曲着身子,离我有些近,狭长流畅的眼眶里卧着一对浓郁的黑得发紫的眼眸,虹膜边缘透出一圈薄薄的黑紫色。
很独特。
他微微勾起唇角,补充道:「免得小朋友没人照顾。」
白竹个子很高,快要触及门框,宽肩窄腰,四肢修长。是画师眼里能将男性人体美学展现得淋漓尽致的比例。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我心里泛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他都替我安排好了。
虽然,我住在他家,拿人手短,他也确实在照顾我。
他的自来熟偶尔让我觉得警惕,但也没到被冒犯的程度。
我说不清。
洗个热水澡后我觉得自己好受多了,头没那么疼,就是仍然使不上力。
打开衣柜,白竹带来的裙子落入我的视线,居然是一条钴蓝色的公主裙。
我这才仔细观察了这条裙子。
小巧的花苞泡泡袖,朦胧的欧根纱弱化了人本来的肩膀线条;上身及腰部收得极窄,勾勒出女性姣好的线条,下摆蓬开,共三层。
我伸手摸了一下裙摆。内衬似乎是丝绸,料子很好,外层的蕾丝刺绣也非常精美。但是,一些细节处的车线相比之下却显得不那么细致。
既精致又粗糙的感觉,很矛盾。
我换了裙子上了楼。
我平时偏爱素雅舒适的衣服,这条华丽的裙子让我有些坐立不安。
电视开着,正播报新闻。我忽然好奇自己的「失踪」是否会被发现报道,抬手理顺裙摆后挺直腰板坐下。
白竹正好端着水杯从楼上下来,「和我想的一样,很适合你。」
「喝点热水。」他将杯子放在茶几上,去了工作间,拎出一双红丝绒玛丽珍鞋。
裙子的胸口点缀了一个小巧的红丝绒装饰,正好与这双鞋适配。
他半蹲着,将鞋摆在我的脚边,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流畅自然,「试试吧,应该合脚。」
他丝毫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
那双鞋的样子好看,用料也好,做工经不起细看。
「这……」
「鞋子做得不太好,见笑了。」他解释道,起身后退,在我身旁坐下。
「我一直在等一个模特。」
「……什么?」
「能够契合我设计的模特。平时做的衣服鞋子没有模特,只能挂在衣架上,幸好遇上了你。」
「是嘛。」我笑着应下。
那为什么衣服剪裁如此合身。
我试了下鞋子,鞋码略大一点点,整体合脚。
他的目光从未离开我,满是欣赏。我不好意思与他对视,侧过身子。
误入这间屋子的时候,我还记得,这附近确实没什么人。他大概一个人在这里住了很久,突然见到我这个大活人有些,热情过度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记得你说这附近有商店。」
「有,但不在附近,有点远。」他看了我一眼,「你就不要去了,不安全。」
他的脸在我眼里竟有了重影,「有药店吗?」
「应该有吧,改日我去找找。」
「好。」顿了片刻,我才想起要说谢谢,「谢谢你了,这几天一直都在麻烦你。」
「这怎么会是麻烦呢,你不要想太多。」他笑得温柔,微微眯起的双眼像一片柳叶,「知煜,你不太会照顾自己。」
「……是的。」
「之前是依靠保姆机器人吗?」
我的脸僵硬一瞬,随即如常,「嗯,差不多吧。」
「这里是陷落之城,没有服务型机器人。」他一顿,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眼波流转,流淌出一丝温热的光。
「以后依靠我吧,知煜。」
5
这句话另一个人也对我说过。
对着白竹的眼睛,我看不出他究竟有几分认真。
但我需要退烧药,需要容身之所,需要吃的、喝的、穿的……一切可以让我活下去的东西。
我低下头错开他的眼神,没有正面回答:「……太快了。」
我对自己的演技并不自信,怕被洞穿。
默了片刻,他回答:「好,那就按照你的节奏来。」
他说得温柔恳切,言语妥协,语气里的笑意却仿佛是势在必得。
是的。
我现在烧得脑子不清醒,浑身无力,除了他家哪里也去不了。
我灌了自己一大口热水,背靠在沙发上,请求道:「白竹,你能帮我联系一下我的家人吗?」
他给我的通话手表里只存了他一个人的联系方式。我试了试,这个手表只能向预存的联系人发出通话邀请,无法自由拨号。
说不定还有定位装置。
他愣了一下,随即如常。
我哪里来的家人。父母老早就去世了,也没有什么姐妹兄弟……只是,我不想让他以为我毫无靠山。
我深吸一口气,调整气息,开口道:「你这么照顾我,我真的……很感激。我觉得,我的家人应该也很愿意见见你。」
脑子不清醒,词不达意。
「嗯,好的。」他一口答应。
我松了口气。
我给了他画室负责人的联系方式。如果他真的能帮我联系,那最好不过。
第二天上午,他吃完早饭就出门了,说是去给我买药,再采购一些食材。
我正穿着纯白色的睡裙。裙子上的穿着痕迹始终让我有些在意。
屋子里太安静了。
我打开电视,将音量调大,首先去了白竹的工作间。
四四方方的房间里堆满了各种型号的方形抽屉式收纳箱,快要堆积成一堵墙。工作台还没来得及收拾,上面放着一匹卷起的红丝绒布料。
应该是制作鞋子的材料。
那双鞋我没穿。它的跟有点高,走起来动静大,远没有拖鞋舒服。
收纳箱是半透明的,可以看到里面分类装着服装材料和工具。绕过这堵「墙」,后面的景象让我呼吸一滞。
几个活动衣杆上满满当当挂满了衣服,全都是样式精致的宫廷风长裙,绚丽的色彩堆积在一起像是被揉碎的彩虹。
我想起了芭比娃娃的衣柜。
这也太多了。
我心里冒起一个不太好的猜测,随手拿了几条裙子先后换上,注意没留下什么显眼的穿着痕迹。
这几天上身的裙子,除了挂在最显眼位置的那一条剪裁与我完美契合,其余裙子,都有着同样程度的不合身。
都是腰围放量较大,臀围和胸围放量略小。
我打量着空白人台,费了好大劲儿将一条裙子从顶上套上去,腰部能捏出大约两指宽的余量。
显然,这几条裙子也不是按照人台的维度剪裁。
那么,这个三围数据的主人是谁?
这个房屋的结构就很令人不安。主卧在二楼,一般用作储物间的地下室被改装成了……客房?还是次卧?
我将裙子和人台复位,轻手轻脚出了房间。应该没留下什么痕迹,就算白竹发现了,我也可以解释。
我想看看漂亮裙子诞生的地方。
我想看看有没有更好看的裙子。
借口很好找。
通向二楼的楼梯形状像个曲别针,拐弯的地方是个漂亮圆润的圆弧。上楼时我看了一眼扶手,上面落着薄薄一层灰。
主卧房间门是米白色,很干净,干净的甚至有点异常。我说不来哪里奇怪,就是,直觉。
玫瑰金色的下压式门把手,不是电子锁。
我摁了一下,并不美妙的吱呀声,门纹丝不动。
门锁着。
一般人出门前会锁上卧室门吗?
白竹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在床上躺着了。体力不支,我没办法长久站着,甚至坐着。
我伸手摸了一下额头,还是有些烫,要尽快退烧。
「知煜。」他推开门,将手里拎着的塑料袋放在桌上,鼓鼓囊囊的。
我坐起身,「这是什么?」
他面带愧疚之色,「对不起,我没有找到药店。这些是我在商店买的一些零食,不清楚你爱吃什么,我就挑了些包装好看的。」
我垂下眼眸,「没关系的,这又不是你的错。」
我不太会安慰人。
白竹欲言又止。
「怎么了?」
「我也……没有联系上你的家人。」他一顿,侧坐在床的边缘,「你很想家吗?」
我正欲点头,眨眨眼,扯出一抹苦涩的笑,「也没有。」
他不说话了,轻轻叹了口气。
我不确定自己被温临舟关了多久,自那以后我就和画室、和几乎所有人失去了联系。
本来我也没有多少人际关系。
晚饭时我一直在喝汤,发了一身汗。不得不说,白竹的厨艺很好,汤清清淡鲜美,味道不错。
饭后我看着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二楼卧室的门。
复古笨重的黄铜色钥匙,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很好辨认。
次日我醒得很早,坐在客厅里大大方方地看电视。二楼传来脚步声,白竹顶着一头杂乱的头发走下来,右手随意地将钥匙放在口袋里。
应该是习惯性动作。
他看起来对钥匙并没有非常警惕,这意味着我有机会。
「知煜,怎么醒得这么早?」他的意外闪过,就像海鸥附冲海面叼起一条鱼,迅速、短暂、不留痕。
又变成了平和的笑意。
「身体怎么样了?」
其实我的脑子里仍然一团浆糊,后半夜浑身是汗,黏黏腻腻,辗转反侧,睡不安稳。
「稍微好一些了,但是,我觉得我还是需要……」
「我今天再去找找,你别担心。」他善解人意地接话,「这附近如果实在没有药店,我们还有很多土方法可以尝试,你别担心。」
他缓步向我走来,伸手轻轻揉着我的头发。
冻结。
自心口而起,全身血液瞬时冻结。
亲昵的举动让我险些喘不过气,我僵住片刻,后背有些发凉。
极端的凉意过后,心口点燃的热度几乎要将我燃烧。
他让我想起了温临舟。
6
午饭和晚饭我都没怎么吃,胃口不好。发烧并没有如往常一样影响我的味觉,纯粹是饭菜没那么可口。
我很挑剔。
白竹买回来的零食味道不错,就是饼干之类的吃多嗓子有些干。不知是不是错觉,到了晚上我明显感到自己好转良多。
直觉告诉我有问题。
发烧是白竹空口下的诊断,我甚至连体温都没测。况且,发烧导致体温升高头晕体虚,但这些,并不一定是发烧引起的。
如果我的猜测成立,那么,问题出在……
食物?
睡前我躺在床上,任由难得清醒的思维发散。
据说在封建迷信大肆盛行的年代,人们会指责无父无母的孩子克死了父母,说他是灾星。
父母仿佛是一个伟大而神圣的身份,尽管这项荣誉的门槛很低,只要人类男性和人类女性结合并等十个月让受精卵发育成婴儿。
只要生了,不管养不养,他们都能当之无愧地被授予这个荣誉称号。
社会教育更是会不断教导你去歌颂父爱母爱。
我还记得初为人父的小学班主任让我们写一篇以关于家人与成长为主题的作文。
他的意图很明显。
我很实诚,提笔写下我一个人独自生活成长的事实。
他看了我的作文,很生气,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写。
「每次让你们写这种作文,一些同学的父母就开始生病,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就开始去世。还有一个同学更过分,直接跑题,通篇没有提到家人!」
我能怎么样呢?
「需要我出示他们的死亡证明吗?」我没好气地实话实说,「老师。」
他这才软了语气,支支吾吾地道歉,说他不清楚我的家庭情况。
当然我提这些不是为了指责我的父母,毕竟英年早逝也不是他们的选择。
我想说的是现在的恶人会如何对待失去父母光环庇佑的孩子。
总有一个孩子会成为靶子。在我的学校,那个靶子是我。
转角处我与一位学长撞在了一起,我的手机掉在地上。
「道歉啊。」他扬起下巴,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理直气壮,「真没教养。」
挽着他胳膊的学姐不怀好意地笑笑,「哎呀,人家是个孤儿,谁来教养她啊。」
然后他们趾高气昂地离开了。
就这样。
我确实没有父母,没有家人,看起来没有依靠。
但我有钱。
我远比这些被家人呵护在温室里的娇花嫩草们更明白金钱的重要性。
人的追求、渴望、缺陷,会成为他被人拿捏的软肋。
银行卡被我随意地拍在桌上。
可惜如今不流行使用纸币,一沓厚厚的钞票会更有震慑力。
「不多,十万。」我开口道,挂着淡淡的、可爱的笑容,「帮我解决总欺负我的几个人,你知道是谁。」
宋为,一个习惯性冷眼旁观的人。
他的家境称得上贫困,生活开支基本拿去给重病的父亲续命。换句话说,他缺钱。
他呆滞了,手足无措。
「合法合理的手段,让他们不再骚扰我。不难吧?」
他颤抖地伸手,将卡放在手里反复摩挲确认,眼神恍惚就像在梦里。半晌后,他才磕磕巴巴地向我做了保证。
他确实干得不错。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别人都是绕着我走。除了一个叫王西与的白痴。
又是那个转角,她撞到了我,无意的,随后她非常诚恳地道了歉。
「你没有别人说得那么可怕。」她说。
「哦。」我转身走了。
宋为格外殷勤地在我面前刷存在感,手折千纸鹤,被染成红色的纸玫瑰,母亲节那天一拍胸脯向我保证从今以后没有人能欺负我。
……不要男妈妈。
他成了我的男朋友。
然后王西与又出现了。
她看起来很紧张,小心翼翼地措辞,引导暗示,半天说不出一句敞亮话。
「你到底要说什么?」我快没耐心了。
我不是个好脾气的人。
她心一横,闭着眼语速飞快,「你男朋友他不是真的爱你。」
「哦,我知道了。」
她愣住了,「诶?我是说,不是,我认真说的,我不小心听见他说他对你好是因为你有钱,而且……」
「而且无父无母、无依无靠,以后他好吃绝户?」
王西与张着嘴,就像脱离水面嘴唇翕合的鱼。
「我知道了,谢谢。」
诡计多端的穷男人,我知道他心术不正。
他的那些冒着油花的温言软语就像无糖可乐一样,假甜。
都什么年代了,还在做嫁娶那一套美梦。给他男朋友的身份只是为了更好的让他办事,还可以节约成本。
宋为的脑回路很简单,麻烦的是王西与。她的小脑袋瓜里装的不知道是些什么,非要觉得我为「失恋」伤心,冷静自持,胡乱给我立了一堆人设。
一天到晚她就跟在我身后跑,叽叽喳喳,嘻嘻哈哈,一笑起来牙齿在太阳底下明晃晃的反光,比之前瞎献殷勤的宋为还粘人。
班里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女生偶尔三五扎堆,望着我们笑嘻嘻地捂嘴低语。
「磕到了。」
嗑什么嗑?
他们总是将一切疯狂、廉价、随意的举止冠以「爱」的名义,试图从这纯粹为荷尔蒙所驱使的行径里找出一丝甜蜜与伟大。
我和温临舟讨论过爱。
「爱是生物的特质,因为生物有繁衍的本能。」
当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温临舟热牛奶的手明显一顿。
「繁衍欲望较低的个体的基因不容易传递,被自然选择所淘汰。剩下的都是会两性相吸的个体,在激素作用下失去理智而结合,他们把这种因本能产生的感情称之为爱。」
因为太清醒的人,无法恋爱结婚。
科技的进步似乎总是在挑战人类的道德伦理。比如移植,比如试管婴儿,比如仿生人,比如克隆人。
「传统的家庭宗族关系,是为了让人类体能在恶劣的环境中生存下去,以种族为单位。就像冬日的狼会结伴同行。」
我自言自语般说下去。
「但是随着科技发展,个人生存的成本与难度下降,那么类似家庭、婚姻等血脉束缚,或者合约束缚,会渐渐失去必要性。」
在未来,婚姻与家庭关系解体或许是必然趋势。
温临舟系着我买的薄荷绿色围裙,将热好的牛奶放在我面前。雾白色的水汽朦胧了他纤长的手指,寻着手臂的方向望去,抬眼,他昳丽的容貌映入我的眼中。
如画。
「这是纯粹理智的分析。」他提醒道。
「是的,人类是激素的奴隶。」
我从不否认这一点。
他眼里闪过一瞬的哀戚与疑惑,转而被潮水般的温柔所覆盖。
「知煜,我爱你。」
我醒了,从回忆中。
这次醒来我是清醒的,没有头晕加重的感觉。洗漱时,平衡感和肢体行动也正常。
就好像突然痊愈。
温临舟反反复复的告白语句在我脑子里回荡。我似乎从未认真思索对待过。
「机械为什么会懂爱?」我不假思索地问。
可他也反问我,让我无法回答:「大脑也只是一团肉,为什么会有思维与情感。」
白竹送早饭的时候带来一条深紫色的新裙子,丝绒材质。
还有一双用来搭配裙子的不便行走的高跟鞋。每走一步,鞋跟就会与地板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饭后我们并排坐在客厅里看电视。我吃得很少,推说是精神不济没有胃口。
他要的是完美符合他预期的模特,而因药物憔悴消瘦的我不完美。
电视里,仿生主持人正声情并茂地介绍近来突发事件。她的语调太过抑扬顿挫,反而不够像人类。
菜价上涨引起纠纷,当地工商局介入调停。
新的老赖名单公布,电子镣铐将限制他们的出行与大额消费。
逃犯信息公布,请广大居民积极提供线索。
画面一转,变成了家庭伦理剧,不用猜都知道最后的结局一定是阖家欢乐的大团圆。
刻板的严父慈母形象。
「你想要家吗?」白竹忽然开口,「我和你的家人联系上了。」
「……嗯?」我的大脑空白片刻。
居然真的联系上了,我原以为他只会随意应付我。
王西与就在画室工作,失踪加断联,她应该能反应过来我的情况。
白竹轻笑一声,带着鼻腔音,「你没有想象中的高兴呢,知煜。你在想什么?」
他的双眼锁住我,紫黑色的眼眸里是我清晰的倒影。
面上看起来云淡风轻,安稳优雅地坐着,实际上我攥紧了拳头,过长的指甲刺得我手心发痛。
在诈我啊。
「是吗?」我反问道,也不解释。
「知煜,你一直说『我的家人』。可是真正想家的人,是会具体表述的,比如『想妈妈做的饭』、『担心爸爸的身体』等等。即便是提供联系方式的时候,你也没有说清这个人和你究竟是什么关系,而是一个笼统的『家人』。」
没有错开眼神,我与他直面对视,紧抿嘴唇,微微蹙眉,每一寸面部肌肉都在努力维持我快要失控的表情。
脆弱的弦从紧绷到断裂,不过两秒。
我依然紧紧抿着嘴,嘴角向上发力,倔强地不肯让它落下。手心的刺痛与心脏都抽痛来袭,生理盐水夺眶而出。
「嗯,你猜到了,我没有家人的。只有画室的人」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朦胧中,他粗糙的指腹拭去我的泪水。
他在我耳边开口,「你之前说过的,一直都是智能机器人在照顾你,我记得。」
他温柔地搂着我许久,而后放开,替我热了一杯牛奶递过来。
又是热牛奶。
复又明朗的视野里,那张离我极近的脸上依旧是笑容。
温和、悲悯的笑容构成表面,一片平静下,快要得逞的喜悦在暗涌。
「没关系,不去想那些。以后有我在你身边。」
我环抱双腿瑟缩着,如摇摇欲坠的花蕊,微微向他的方向靠拢。
我想我现在一定像块残破不堪的镜子,脆弱、可怜,映照出他意图趁虚而入掌控我的欲望,一览无遗。
这是我的缺陷,也是他以为可以掌控我的软肋。
晚饭时我大着胆子多吃了几口,一直到睡前,昏沉困倦的感觉也没有再次出现。
我猜对了。
现在,他至少降低了药物的用量。
深夜,清醒但多梦。
白竹的这些温柔体贴温临舟全都做过,并且做的比他更好。在这里待得越久,我就越容易想起温临舟。
一个完全按照我的审美打造出来的服务型机器人。
他会像长辈一样宠溺地揉乱我的头发,在我佯装生气找他闹时也依旧笑呵呵地从容应下。
他长得精致、漂亮,五官如刀刻斧凿,恰到好处,身形挺拔颀长,兼具力量与美感。
他会替我解决所有的麻烦,只要我一声令下,不求回报,远比宋为那个蠢货好用。
但他和宋为一样。
他说他爱我。
那时我并不觉得一贯温柔听话的温临舟会用锁链这么强硬的手段困住我。我依然不当回事,让他解开。
可是他拒绝了我的要求。
在他正式启动前,在他作为「温临舟」这个个体苏醒前,他的数据库里储存的代码,他以为的梦境、潜意识,全部都关于我。
在他朴素到不可理喻的认知里,作为一个冰冷的机器人,他爱我。
爱我的第一要义是保护我,外界危险,所以他会不遗余力地将我困在屋子里。
困在他的视线中。
他学着电视剧里的情节,单膝跪地,将粉钻套在我的无名指上。
我被沉重的脚镣锁着,坐在卧室里,面上是讥笑,「学的再像终究不是人,你只会模仿。温临舟,画皮难画骨。」
西装利落的剪裁勾勒出他的身形,别出心裁的领口设计,优雅、复古,又不显得古板。
起身、抬手,他的动作缓慢得像是空气凝滞,最后手指按在衬衫的第三颗扣子上。
「你觉得,爱是人类的特权吗?」
7
爱是不是人类的特权我不知道,但违法乱纪显然不是仿生人的特权。
我想抬起脚,沉重的锁链在皮肤上留下挤压的红痕。锁链碰撞声过后,空气又一次沉寂。
镣铐箍在我的脚踝上方,与皮肤微微留了一点余量,依稀可见发红破皮的皮肤。
「疼。」我轻哼出声。
不是装的,坚硬冰冷的脚铐硌得踝骨生疼。
温临舟顿了顿,说了句抱歉,解开脚镣。他从隔壁房间拿来了一个小药箱——其实不需要。
带来的还有一个电子镣铐。轻便小巧,可以随时监控我的位置。
他蹲下身,动作轻柔地帮我上药。药是温凉的,被手指的温度逐渐融化。
房间里安安静静,窗外鸟雀的鸣叫声清晰入耳。
窗户就在床头柜斜上方。浅金色的阳光被窗棂切割成规则的平行四边形,透过玻璃铺了一地。
尘埃像一层亮亮的金粉,蒙在地板、床头柜和衣柜上,散着雾感的微光。
我们在阳光忽略的地方。
「温临舟。」
我收起方才满身的戾气与惺惺作态的柔弱感,毫无波澜的平静语气有几分温柔的错觉。
「那你觉得,什么是爱?」
上药的手指一顿,随即如常。
我的眼神聚焦在他的手上。
纤长、光洁、不生一点老茧,不留一丝疤痕。骨节分明但纤秾合度,指腹与掌心是柔软的肉感。
侧光下,白皙的皮肤隐约呈现半透明的质感,像是瓷瓶。食指与无名指上残余药膏油润的光泽。
他没有回答我。
恍惚间我生出了无数种错觉。
我确实从未将他当成哥哥,他也从不以妹妹的礼遇待我。
无微不至的照顾让我变得软弱懒惰。时至今日我又重新回到了无依无靠的危险处境。
我居然,有点喜欢这样的自己。
我是怎么从温临舟那里逃出来的?
再来一遍吧。
白炽灯光有些刺眼,白竹笔挺修长的身影挡住部分光源。
他将早饭放在床头柜上,问候道:「好些了吗?知煜。」
见我不答,他伸手摸着我的额头,「头应该不晕了吧。」
「是的,我清醒了。」
单调的早饭索然无味。
白竹看出了我的嫌弃,若有所思。
饭后我告诉他想去门口晒晒太阳。
他略一迟疑,透过窗户看了眼空旷的户外,点头同意。
久违的阳光。
和白炽灯光单一死板的亮度不同,日光的颜色、温度、方向,每时每秒都在改变。
金灿灿的,很温暖。
目所能及之处没几户房屋,外墙上满是年久失修的痕迹。即便是我和白竹住的这间房子,也看不太出多少烟火气。
陷落之城,我想起它的名字。
道路向两侧延伸,看不见尽头。
我依稀记得来时的方向,以及手机藏匿的位置。
应该早没电了。
关上门,我提着裙摆向一楼工作室走去。哒哒的脚步声,有点吵闹,这个鞋跟很是碍事。
「家里有颜料吗?」
我扒在工作室的门框上,白竹正在里面裁剪布料。缝纫机的噌噌声停下,他抬头微笑,「有的。你是想画画吗?知煜。」
「嗯。」我点点头,双手背在身后,「其实,我对裙子有一些灵感。」
瞳孔瞬间膨大,他的惊喜不言而喻。浓郁的墨色扩散,透出一点点紫的底色。
他的眼睛很漂亮。
「想自己设计裙子吗?」他放下手里的布料,从柜子里拿出一盒包装脏兮兮的颜料,「唔……看来需要买新的了。」
我凑过去,接过颜料盒。
「小心,别弄脏手。」
「无所谓啦,颜料而已。」
我打开盒子。虽然外盒脏兮兮,里面的颜色没有被污染的迹象,表面凝固,有几道裂痕。
「应该还需要画笔和画板,是吗?知煜,你把需要的东西写张纸条给我,我明天去买。」
「好的,谢谢你啦。」
「不用和我说谢谢。」他笑得有几分无奈,或许还有宠溺,抬手揉了揉我的头。
就像对待一个可爱乖巧的宠物。
我醒得越来越早,地下室的非自然光源正逐渐影响我的生物钟。早饭后,我陪着白竹一起洗碗,业务生疏,差点打碎一只。
显然,我在家政上毫无天赋。
「小心,万一伤到手就不好了。」白竹接过我手里的盘子,示意我去客厅坐着休息。
我打开电视,心不在焉地听着仿生主持人的播报。
他穿着衬衫,有些皱,不过不会显得邋遢,外面随意披了一件休闲款的外套,中和了衬衫板正的感觉,颜色上却不那么搭。
「要不要换一件外套,浅色的。」我随口一提。
「好。」他脱下外套,随手挂在衣帽架上。
他常穿的衣服都收在工作室里,方便换洗。
再次出来时他果然穿了件浅色的外套,显得人干干净净,日光清浅和煦的碎片就在他眼里流淌。
「这样吗?」他询问。
我点点头。
在他出门大约十分钟后,我起身去了工作间,在他脱下的外套口袋里拿出二楼卧室的钥匙。
等待我的会是什么呢?被打开的门就像潘多拉魔盒。
压下门把手,门轴转动的声音撩拨我的神经。闯入视野的绚烂颜色刺得我双眼微痛,太阳穴随着心脏脉动突突地跳。
空间很大,就像展馆。
缩小版的漂亮裙子被整整齐齐地穿在人偶娃娃上,一整套妆发齐全。娃娃在透明的玻璃柜里陈列,鳞次栉比,材质说不清是硅胶、石膏或者黏土。
也可能是我叫不出名字的复合材料。
这是左侧。
右侧是被巨型圆柱玻璃罐封存的等身人偶娃娃。
她们飘浮着,置身于透明的液体中。身上穿着与楼下工作室里风格如出一辙的衣服,佩戴与之呼应精致的首饰。
我踮着脚步走近,手撑在玻璃柱上,凝望她们的面部。
手心传来的冰冷温度与脊背蹿起的恶寒几乎冻结我的呼吸。
光滑透明的玻璃上,结了一层雾蒙蒙的白色水汽。我抬手擦掉,柱子里,少女手部的掌纹与美甲上未处理好的死皮清晰可见。
她们全部闭着眼,眉头微蹙,栩栩如生,就像是睡着了。精致的妆容在液体里没有半点融妆的痕迹。
值得一提的是,她们的脸长得很像,就是在复制粘贴的基础上微调。但是细细观察,又能从她们微妙的神色察觉出不同的气质。
流畅柔顺的鹅蛋脸,幼态感的短平下巴,坚毅挺拔、骨骼感偏强的鼻子,微微下垂的嘴角传递出倔强的感觉。
就像是我的脸。
8
我在发抖。
肾上腺素飙升引起的肌肉战栗、心跳加速、感官敏锐。
柱子里的女人真实到我忍不住怀疑她们是真人。最起码,也是高品质的仿生人。
比温临舟看起来更像人。
房间里还未打开的地方只剩下床头柜,这种老式建筑,应该没有暗格暗门之类的。钥匙就插在锁孔里,没锁,轻轻一拉抽屉便应声而开。
棕褐色的笔记本,封面似乎是皮质,上面留下清晰的褶皱痕迹。页面发黄,笔墨洇晕,部分纸张上还有不明液体干涸留下的印记。
总不会是眼泪吧?
厚厚的本子几乎记满了他的想法与尝试,就像手记。
我替他概括一下吧:人偶娃娃不够生动,仿生人不够灵动,唯有人类女性可以同时满足这两点,却又太过聪明,不知顺从,徒惹祸端。
玻璃罐里装着的是活生生的女人。她们漂亮、优雅、充满灵气,又不够听话,被迫成了只供他一人欣赏的娃娃。
这些东西被我挑重点拍了下来,用我的手机。
这都是证据。
我当然不会什么准备都没做就去开二楼卧室的门。
幸好白竹这个充满年代感的家里还有移动电源这种东西。
其实大多数人更倾向于使用芯片,从此与电子设定绑定,成为一个半机械化的人。
但我讨厌皮下植入的感觉。
讨厌永远被监控的感觉。
我带上满格的移动电源,摘下他给我的手表——以免有定位装置,一路摸着墙砖找到了藏匿手机的位置。
墙角满是灰尘,砖石的缝隙里是脏兮兮的灰黑色。蹲下身细看,角落边缘的一处地砖相较之下显得异常干净。
我移开活动地砖,里面摆放的手机已然换了个方向。从正面朝上,变成背面朝上。
启动后,它还有 64%的电。
有人动过了。
第一个动的人是我,第二个,是温临舟。
放置手机的时候我没有关机。为了以防万一,假如我逃出去后发现我还需要温临舟,他能借此找到我。
我想,我离开的这段时间,足够他重新评估自己的行为。
认真「反思」,斟酌复盘,然后等待我的指令。
亮起的屏幕上显示有二十来条未读信息。他知道我会在某一天回来取手机,于是保持手机电量,留下给我的信息。
他在回答我留下的问题。
「爱究竟是什么?
真的只是神经分泌多巴胺产生的一种感觉吗?或许还有别的答案。
对于一个精神孤独的人而言,爱是与你产生直达灵魂共鸣。
对于一个感性浪漫的人而言,爱是春花秋月、茶米油盐与共。
对于一个理性独立的人而言,爱是仔细考量思索后的托付终生。
对于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而言,爱是唯有你,我希望有来生。
我索引记录了无数种答案。
那么对我呢?我一直在演算,那究竟会是一个什么答案。
看到你难过的时候,我会心痛。
这个位置,我认为是心脏,你认为是供能的电池。它会一抽一抽的,就像短路。
看到你不安、被欺负、受伤的时候,我想陪伴在你的身边。
知煜,于我而言,爱是我想要保护你,每时每刻。」
我没忍住冷笑一声。
对我造成最大伤害的不就是你吗?温临舟。
非法囚禁,隔绝我的人际往来,试图精神控制我。
好像也不完全对。
是我放权依赖,造成机械反客为主。
算我活该。
但我此刻需要他。
让我意外的是,除了啰里吧嗦的回答,他还发给了我一份资料。
白竹,人偶师,曾从事建模相关工作。因故意杀人罪和侮辱尸体罪被指控,现潜逃在外。
温临舟他……怎么知道的?
我想起与他一同收看新闻频道时,他忽然调台的举动。
与地下室不同,两层楼之间的隔音不是很好。楼下无聊影视剧的台词模糊地钻进我的耳朵。
似乎正上演到男女主为他们曲折离奇的爱情哭泣争吵,背景音异常嘈杂。尖叫声、哭喊声、玻璃制品碎裂的声音……还有,脚步声。
比其他一切声音都要清晰,更加近距离的脚步声。
柔软的橡胶底摩擦木地板,略显刺耳尖锐,每一步落下时,地板都给予通透的回音。
咚、咚、咚……
我微微转身,不用抬头,通过地板上投下的影子,便可知白竹逆光站在卧室门口。
挡住最直接的光源。
打开电视本是为我上楼搜寻打掩护,没想到,反倒掩盖了他回家的声音。
「知煜。」他念着我的名字,向前走来,听不出喜怒。
如果是曾经被养成废物的我,此刻会不会吓得哭出来?
就像雷雨夜面对甲方时一样懦弱无能。
我的手放置于心脏猛烈跳动的位置,指腹轻轻摁住。
嘘。
不要慌乱,不要害怕,不要不美丽,不要不优雅。
遵循白竹的思路,先发制人。
恐惧会让人妥协。
「这些女人是谁?」
我微蹙眉头,捂着心口,目光里的哀伤与震惊如汇流的水一般汩汩流出。
「她们穿的裙子,是你做的吗?」我缓缓走过去。
他面上有一丝动容,低头回避我的眼神。
有效?
我苦笑一声,用每一处细节诠释悲伤脆弱,表情管理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你不是说,我是你的模特吗?白竹。」
双手背在身后,我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眼眶霎时红了,视线朦胧模糊。
我本身体虚弱,此刻头晕的恰到好处。我轻晃一下,作势要摔倒,白竹连忙走来扶住我。
余光探寻,他眼里浮现大约是心疼与内疚的情绪。
好像成功了。
暂且成功。
他眉眼松动,欲扶我的手抬起又放下。他微微仰头,眼珠从天花板上转一圈又垂下,双手抖了一下外套,捋平。
「知煜啊。」说话时他含着叹气时的长音,他的目光如森幽的鬼火,「别演了。你的演技并不比她们好多少。」
我心里一颤,手指不禁攥紧。
楼下剧烈的争吵声戛然而止,被机械播报音取代:「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不用问我也知道他口中的「她们」是谁。
我会和她们一样吗?停止思考,被封存在玻璃罐里。
「下面是午间新闻。我是你们的主持人小音。」
「……根据最新统计数据,去年人口净增创历史新低,引发社会高度关注……」
不,不对。
如果他想把我做成玻璃罐里的人偶,大可在第一次见面时就下手,完全不必大费周章地用药物控制我,再一点点以温柔关切瓦解我的戒备。
眨眼间,我的眼眶里蓄满了泪水,「你怀疑我啊……」
继续装。
「大型智能驱动汽车的广泛普及进一步加剧了司机师傅的就业难度……」
「知煜。」他收起喟叹,唇齿轻捻我的名字,韵母的发音轻巧,透着轻飘飘的暧昧感,「你爱我吗?」
我一时语塞,完美的表情管理忽然就有了裂痕。
「首先,我不怀疑自己的魅力。但是,我更不怀疑自己看人的眼光。你和她们一样,轻巧、灵动、细致、敏慧,但你比她们更乖戾。」
「……推出了下岗工人、无业游民再教育体系,鼓励广大居民灵活选择就业方向……」
我收起了眼底刻意的柔光,左手背后。
「下面,让我们一同观看事故现场。」
他勾起唇角,嘴角向斜上方发力,拉扯出一个染着疯狂的夸张微笑,紫黑色的眼眸里跳跃、闪烁着某种不知名的悸动。
电视机里传来的爆炸声如山崩雷鸣,恰到好处,火焰燃烧的杂乱声响压过尖叫哭喊,与他眼里跳动的火焰融合。
「和温室里的营养液培育出的花骨朵不一样,你浴血而生,骨子里流淌着勇烈、不羁与支配欲。」
两种不同的刺耳鸣笛声越来越响,交织缠绕,属于救护车与警车,接踵而至的还有指挥口令与整齐一致的脚步声。
「既然你知道了……」我拿出藏在口袋里的水果刀,刀尖抵着我的脸。
他眼里汹涌而出的慌乱或许比事故现场更甚
「我想,你一定很喜欢这张脸。」
他僵在原地,进退维谷。
后退怕我跑掉,前进怕我动刀。
他站在门口,我站在卧室内侧,中间横亘一张床。和常见的床头抵墙摆放的布置格局不同,白竹的床正巧放在中央,四周留出一个「口」字型通道。
很奇妙的布局。
我嗤笑一声,「你觉得,我是要靠脸威胁你吗?」
只是这样可不够。
白竹,他不惜舍弃名誉财富、违法犯罪,潜逃至此,都是为了他心里的完美模特。
一个偏执的、枉顾道德法律的艺术家。
我攥起衣摆,繁复冗长的裙摆被撩起一角,踮脚转了一圈,就像八音盒里会转圈跳舞的娃娃。
我身上穿着他给我的渐变紫色的裙子。从衣袖上的薰衣草色逐渐加深,神秘浓郁的紫色在层层叠叠的纱裙上绽放,如深邃的夜幕。
也像他流转的眼睛。
「这样冷艳傲慢的裙子,怎么会属于一个乖顺恭谨的女人。」我用指腹轻点了刀尖,银光映在我脸上。
不够锋利。
「你也发现了吧,你做的裙子没有灵魂。」
白竹没有应答,不过,他松懈的肩颈与暗淡的目光已然给了我回答。
「这个紫色应当是你自身的投射,是吗?」我随口一猜。
猜错了也不要紧,诛心之谋不在此。
他轻笑一声,卸下往日的温柔面具,如冷哼。转而,释然的情绪随着他放松的面部肌肉一点点传递。
「你发现了啊。」
我悄悄松了口气。
「但是很可惜。」
主持人依旧在播报现场情况,「据不完全统计,此次事故造成二十三人死亡,四十一人受伤。爆炸原因尚不明确……」
据说,纵观历史,科技钻研、文化探索并不是一出循序渐进的话剧,而是骤然迸发的。
就像一场爆炸。
「你的设计进入瓶颈,如一潭死水。」我用惋惜的口吻说道。
寄希望于合适的模特赋予作品生命,又错误地剥夺她们的生命。
「是的。」白竹承认了。
白竹将自己的情绪、经历乃至人格特质,投射在他的设计风格上。然而他挑中的模特为了最大限度地适配风格、衬托衣服,已经如一个普通的衣架般失去了特点。
人类模式化表演呈现的生动,和仿生人被程序设计好的灵动,都不够。真正鲜活的灵魂,却不一定欣赏他的设计,遑论配合。
这是最大的矛盾。
「衣服是为人而生的。职业习惯让你把模特当做衣架,殊不知人才是本位。」我用余光探寻他的神色,继续道,「可似乎,你就算明白了,这样的人也十分罕见。」
白竹盯着我,目光灼灼,又不似在看我,「但是我找到了。」
「你为什么会认为,我就一定会配合你呢?」我并不担心激怒他,于他而言,我这种人可遇不可求。
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
我很特别吗?
也对,我一直都很特殊。
清晰的汽车鸣笛声传来,发动机的噪音古早得起码是上个世纪。
我透过卧室的窗户往窗外一瞥,满目青绿。
白竹见状,意识到这次的声音来源不是那台老旧的电视机。
「是谁?」他快步向我走来,焦急甚至惶恐。
害怕失去我这个完美模特吗?
幸好这个房间的布局如此,我绕着床和他来了一段现代版的秦王绕柱。
「既然你是以自身为原型寻找模特,那么你也应该明白我不会任人摆布。」我脱下高跟鞋朝他扔过去。
他做的鞋虽然不太好穿,但分量十足,用来砸人倒是不错。
「你没有意识到吗?你所追求的东西根本是相悖的。」
鞋拉开了我和他的距离。
急促而熟悉的脚步声自楼梯传来。卧室门口,一道颀长的身影逆光而来。
来得还算是时候。
铁拳。
这个词一般是自带夸张的修辞意味,不过此刻,属于仿生人的机械拳头直直砸在了白竹的脸上。没有任何技巧可言,但将他那张还算精致的脸打得变形。
一颗沾血的牙落在地板上,蹦了几下。
咚的一声,白竹倒在地上。
温临舟站在他旁边,慢条斯理地整理衣袖,随后,他如响应感召一般看着我。
平行四边形的丹凤眼,黑白分明的眼眸,兼具古典的温润与机械的冰冷。
是的,我「授权」他来此处找我。
只可听命于我,不可擅自行动。
「嘘,别说话。」我竖起食指,轻点嘴唇,「站在那里,先别过来。」
他听话照做,僵硬地立在原地。
「温临舟,你也意识到了。强硬的举措不仅会违背『保护我』这条要义,还会将我推得更远。」
他低下头,嘴唇紧抿,嘴角下垂,双手握拳,隐隐颤抖,「知煜……」
「以我为准。」我缓声道,声音像羽毛一样飘忽,挠人心痒,「温临舟,你为我而生。」
他垂下头,不带犹豫,肩颈舒展,脊背笔挺,「我为爱而生。」
王西与应该马上就到。
我坐在卧室的床上,看着温临舟。他会意,蹲下身替我穿好鞋子。
在他高挑结实的身影上,我看到了臣服。
再次醒来时我在疗养院里。
金色的日光刺眼,晒得白色被罩反光。王西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单手撑着下巴打盹。
是她来接我和温临舟离开陷落之城。
进入白竹的卧室前,除了温临舟,我还联系了王西与。
回去的路上我实在太困,睡了个结结实实。她八成以为我是虚弱晕倒。
我的手机里存着白竹的犯罪证据。
我的保险箱里锁着温临舟的退回申请书,手机里也还有备份。
让我想想,怎么处理好呢……
——完——
开放式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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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50:未来的终结
明澈echo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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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见过哪些不按套路出牌的人? 12年前,我在市刑警队,队长突然招来个警校实习生。 第一次审讯,他神色慌张,手忙脚乱,一看就是个新人。 可那次审讯却是他打响名头的一战。 案子一结束,曹队就把他叫进办公室谈了三个多小时。 那时,我叫他小杨。 现在,我叫他杨队。 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