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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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生

2050:未来的终结

楔子

在我枯燥无趣的狱警生涯的第八年,我遇见了一个被困在时间闭环里的男人,他声称自己是我的老朋友,在无数重复的前世中与我相遇,并且,今天入狱就是为了说服我辞职……

但档案记载的他,却只是一个有妄想症的精神病人。

很多年后,我回忆我们的相遇并记录下来,于是有了这篇故事。

但是,仔细回忆,又觉得有许多不对劲的地方…

究竟什么才是真实呢?

「我们无往不在『枷锁』之中」——题记

1

现在是下午三点左右。

四周是灰白的墙面,灼热的日光透过带着铁栅栏的小窗,映在地上,那个破旧的挂钟在墙上『哒哒哒』地走着,再没有其他动静。

似乎有人来了。

我赶紧把写到一半的东西放在右侧的桌角上,然后揉了揉眼睛。

「咔擦」,门开了。

两个狱警压着一个男人走了进来,我知道,这是我需要记录的下一个犯人。

那个男人坐了下来,两位同事递给我一份档案袋,跟我眼神示意了一下,点点头便出去了。

「名字?」

我没有看他,低着头在纸上刷刷写下编号。

老实说,这项反复无趣的工作让我感到疲惫:这些年来,我就像个被安装在这儿的老旧大笨钟,安安静静地待着,呆着,直到进来一个犯人,我才开始发出声响,比如现在。

「林时生。」

是个很有磁性的男声,让我禁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

很普通的一张脸,黑色的平短发,毫无特色的五官,些许没剃干净的胡渣还残留在嘴角,这种外表,是属于丢到人海里认不出那种,也就是所谓的『大众脸』吧。

「性别?」我低下头,机械地问。

「当然是男,倪警官,你看不出吗?」虽然没有抬头,但我仿佛听见他笑了一下。

我抬头注视了他三秒,眼神示意他『肃静』,但他神色自若,仿佛刚刚根本没有笑过。

「怎么了?」他说。

「没。」

我的错觉吗?我是否太敏感了些?

刚刚工作的那会儿,我总能心平气和地对待每一个犯人,每天来此交班,我也总是微笑着,穿过那条灰暗漫长,带着些铁锈气味的走道,我会一路跟下班的同僚们打着招呼,而他们脸上永远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只是对我点点头,然后继续目视前方,从我身旁走过,留给我越来越小的脚步声。

想到这些,我低下头,也许我真的太累了。

「年龄?」我继续用毫无感情的声音问着。

「二十五」他应了一句,「第九百九十九次」

「嗯?」我看向他,并仔细端详了一会儿。

的确像个二十五的青年,但他的眼神,该怎么说呢?应该说深邃苍老得像街边随风摇曳的旧纸片,还是说复杂的不像一个弱冠正值的青年呢?

「九百?」我问。

「没什么,倪警官,别在意这些。」

他对我笑了,用一种跟熟人闲谈的语气应答着我。

在这毫无生气的监狱里待得太久,奇怪的人我见得多了:对我百般殷勤的,怒目而视的,毫不配合的,装疯卖傻的。

自然,套近乎的也多得是,不过林时生…嗯,是叫这个名字吧?我看了看手下压着的记录纸,没错,是这名字,这个人那说话语气,倒仿佛是真的和我熟一般。

「我们见过?」我问。

他看着我,毫不躲避我的目光,我也看着他,直到我听见秒针走了十五下之后,他打破了这一份寂静。

「是的,倪警官。」他笑了。

「哦,什么时候?」我盯着他的眼睛,想以此判断他是不是在说谎。

「今天,现在。」他说。

我自讨了个没趣,在心中数落自己,为什么要和一个囚犯搭话。

「犯了什么事?」我问。

「抢银行。」

他语气毫无波动,仿佛只是在跟我说他今天中午吃了什么。

抢银行?

这年头,居然有人还干这种事。

我怕他唬我,翻出档案袋,看了看他的资料,稍微有点吃惊:「你一个人?」

「是的」他耸耸肩,「第六百次」

「什么六百?」我又问。

「没事。」他说。

「资料上写,你没有伤害任何人,只是抢了钱,就坐在原地等人来抓你,这算是挑衅吗?」

他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是说,一点点。

「是厌倦。」他说。

「厌倦什么?你以前是做什么的?」我问,并继续看着他的档案。

「我什么都做过,倪警官。」

我看了看他的资料,上面写他刚刚大学毕业不久,自由职业——最多算是个酒吧驻唱的音乐人。

「你声音很好听」我说,「不过对我说谎,可没用」

我拍了拍档案袋,「你资料在这都有。」

「好吧,我知道你不相信,因为你一向如此」他又说。

「你从进来就一直在说一些奇怪的话,」我有些不耐烦了,「我要告诉你,无论你怎么巧言善辩,哪怕退一万步讲,我被你说服了,你也没有可能因为我减刑或者出狱,我没有这个权限,所以,省省吧。」

「我没有想减刑,倪警官,你觉得我一个专门为了进监狱而来的人,干嘛想出去呢?」他说。

「我刚刚就想问了,你又是怎么知道我姓氏的?这应该是绝密吧?还是说,你这是试探?」

我有些疑惑,于是我跟自己说,没关系的,哪怕他以前是邪教头目,这会儿将我洗脑,我也没有权限放他出去,只是,我一定要搞清楚这个混蛋在跟我玩什么把戏。

「有那么几次你告诉过我。」

「几次?」我说。

「八次?九次?我记不清了。」他说。

「不,我是说,什么意思?你,我,你,我们,之前没有见过吧?」

我的思路都被他搅乱了,弄得说话打结。

「要怎么跟你解释呢?倪警官,老实说我已经跟你解释过很多次了,可你每次都会问…也不是,有两次没问。」

「别废话,直接说。」我已经很不耐烦了。

「你相信时间回溯吗?你有没有感觉眼前的事经历过?或是觉得我脸熟?倪警官」他说。

「如果你指的是时间倒流,把事情又经历一次那种,那我不相信。」我说。

「可是…」

不等他说完,我便打断他。

「你在跟我说『曼德拉效应』?你知不知道我是心理学硕士毕业?这种无稽之谈,我为什么要信呢?对,你是有点脸熟,别介意,那是因为阁下,长得太普通了,就像『李强』『王刚』这种名字一样,我自然容易觉得有点熟悉。」

我有些想笑,或者恼怒,我认为这个大众脸男子在戏弄我,于是用手指反复叩击着桌子,表示我的不满。

「我知道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因为你几乎每一次都不相信,在过去的时光中,我很少成功说服你。」他又说。

「少来了,那你说,我爸叫什么?」我开始挑衅他。

「你没告诉过我,也许你可以现在告诉我」他说。

「懒得跟你废话,我们继续,」我看了看钟,竟然已经过了半小时多,「你为什么抢银行?一个人抢银行?脑子被门夹了吗?」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如此暴躁,也许是他的瞎话激怒了我。

「都说是因为厌倦了」他又说。

「哎…算了」我叹了口气,懒得理他,直接拿出档案资料照着抄,虽然这明面上其实是违反规定的。

「你这是违反规定的,倪警官,但你不是第一次这么做了。」

「…」我没理他。

「你听!」他突然提高了些许音量。

「嗯?」我静了下来,紧接着,我听见了窸窸窣窣的蝉鸣声——透过那唯一的铁栅栏窗。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那些蝉,」我顿了顿,「它们总是在这个时候叫。」

「是的,它们总是在这个时候叫。」他重复了一遍,又小声补上三个字「这一刻!」

「呵。」我笑着摇了摇头,又继续低头抄录着档案。

「我羡慕它们,能在这个夏天死去。」他自言自语道,「我真的很厌倦这样的生活,我没办法死去,只能重复着这些的日子,因为一旦我死了,时间就会被重置,这一切因我而生,却陷入无限的回环。」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个犯人在费尽心思吸引我的注意!

虽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你而生?你这是『唯心主义』好吧,类似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你的意思是这个世界因你而存在,你死了,我们一切都会回归虚无吗?『眼开则花开,眼闭而花寂』?」

反正闲着,我一边抄着资料,一边回答他。

「不,这不一样,这和『唯心主义』没有必然的联系,倪警官,你没有理解笛卡尔的这句话,简单来说,就是每个人都有一个『我』,只是『我』的世界会被重置,在时间这条路上,『你』,或者『他』,还是继续往前走的,但我仍会遇到另一个『你』…如果我又进了监狱的话。」他大概看见我终于接了话,于是赶紧说。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一下子无法理解他的这句话,也许这是我高中哲学课不认真听的后果…但我大学时候的马哲,明明修得很好。

算了,我又何必多想呢,这个家伙,大概在疯言疯语罢了!

「你是说每个人都是自己人生的主角?」我说了句废话。

「可以这么理解,就像许许多多的电影,不过是交替的、叠加在一起的没有剧本的即兴表演。」他说。

「呵,我竟然在和一个囚犯做哲学讨论」我不屑道「你是说,你被困在了今天?像柳文扬作品的《一日囚》那样吗?你看过《一日囚》吗?意思大概就是,怎么说好呢…我们的电影演完了就算结束了,可是你点了『此片段重复播放?』」

「没有看过,不过…你跟我说过,我是说另一个你,好几个,我听过很多次,都来自于你口中。」他说话语速变快,脸有些泛红,根据神经心理学,这是多巴胺和肾上腺素分泌的表现——他紧张了,也许他在说谎,当然,也有可能是激动。

「那些我,真是有闲工夫,不过这个我,只想早点下班。」我耸耸肩,继续写着。

「我知道,您很厌倦这份工作,我知道。」他说。

「你又知道?」

「不如辞职吧,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不是吗?」

真是语出惊人!

我自然也是吃了一惊,然后笑了起来:「我遇见过很多囚犯,你是第一个劝我辞职的,那我辞职之后做什么?」

「看你,也许是科幻作家,你提过十六次,也许是音乐人,我听过你的歌,三次?抱歉,您的歌我欣赏不来」他也笑了。

「奇怪了,你说的这些,我居然真的有点兴趣,但我从来没有写过这些东西,也不存在发专辑的事儿!」

我打量着他,究竟是什么东西暴露了我自己。

我快速地瞥了一眼右侧桌角上的稿子,又赶紧把视线撤回他的身上。

难道这个囚犯也修过心理学吗?

「不不不,科幻作家是我见别的时空的你提到过,音乐人呢,是有几次我没进监狱,在街上闲逛…」他说了一半,又停下,吊我胃口。

我必须承认,这个家伙勾起了我些许的好奇心,我再一次看了纸上他的姓名:

林时生。

「看见有人发我演唱会的传单?」

「不,看见你摆着个纸箱,在地上…然后拿着吉他」

像乞丐似的?我幻想了一下那个场景,莫名喜感。

「好好好,那我不做音乐人了,我是说如果以后我辞职的话。」我随口应和着他。

「谁又说得准呢?不过你刚刚说的《一日囚》,其实我和他有些许不同,我每次死后,都会回到现在的年龄,其实有次我活到了八十二岁,结果心脏病发突然死了,然后醒来,又是二十五岁。」

「心脏病?这里说你很健康,除了蛀牙太多之外…」我指了指他的档案袋,注视着他的眼睛。

「是的,小时候糖吃太多了,倪警官。」

「行,那你现在实际上多大?」

「我没计算过,也许几百岁?一千多岁?就我来这儿都遇见你九百九十九次了!」他说。

「不瞒你说,这千把年,我什么都学了学,你以为我为什么二十五岁就精通了所有乐器?不妨告诉你,我以前,我是说平行世界里,我还在全球做过无数次巡回演出呢!」

我笑了起来,他说这些话的语气,倒真像是个声名显赫、自视甚高的大名人。

「为什么那么巧,正好是九百九十九次呢?」我问。

「不,是因为无限的时间轮回,加上我重复来这儿的念头,才有了这一次出现的必然性啊,就像我第二百五十次遇见你的时候,我跟你说『二百五』,你认为我在骂你,还发火了」他笑了。

「有道理」我点点头,「你就跟《这个男人来自地球》一样?一部电影,你应该知道吧!」

「这个你也跟我提到过,但我自认为没有他那么伟大,或者说,我太平凡了,那个男人伟大得不合常理…不,对于漫长无尽的时间来说,他那样也是符合常理的。」他的语调突然又沉了下来。

「更何况那个男人拥有的是无尽的寿命,而我只是像只『莫比乌斯环』上的蚂蚁,无论怎么走都会回到起点的蚂蚁罢了。」

他的话语透出些许落寞,苍老的眼神显得更加苍老。

「既然你来了那么多次,你不厌倦吗?」我问。「你想做什么?为什么要反复来?」

「我想说服你」他突然有了些许神采,「你知道吗?你是我在这漫长时光中的一个老友了。」

「荣幸之至,以前没有吗?」我说。

「事实上以前也有,但是因为无限地回溯,我不喜欢与人为伴,你理解这种感受吗?就像你把一关游戏打一万遍一样,我总想接触些新的副本,解锁些新的人物,可是我总会厌倦的…」他说。

游戏吗?我已经不知道多久没有玩过了。

在年轻那会儿,尤其中学时代,我当时没什么朋友,倒是特别喜欢玩单机游戏,不过我总是很快沉迷,又很快厌倦,我会为了更好的装备去重复通关同一个副本,得到更好的装备则是为了通关新的副本,然后又继续重复重复重复…

直到有一天我心想『玩这些东西又有什么意义呢?我真的感到快乐吗?』。

我终于发现,或者说,终于对自己承认:『我不过是害怕自己一个人,害怕不知道去做什么事罢了』。

接受了自己的孤独之后,我很少再玩游戏了…

「在这时光中,有件事我没有完成,就是说服你。」他打断了我的回忆。

「你又来了,说服我什么?」

「辞职」

我笑了:「可你说,有一些时空的我没有做狱警啊,那你又何必说服这个时空的我呢?」

「因为我看见你,我遇见你,而且你听我说了。」他说,「别的你,不是这个你啊」

「可对于你来说,没有区别不是吗?」我说。

「从你愿意听我说话开始,便有区别了。」他说。

「你这话像渣男在哄女孩子」我笑个不停,林时生至少让我无聊的狱警生涯有了一丝快乐。

「你为什么每一次都恰好回到二十五岁这年?」我好奇心完全被勾起了,于是问他。

「我不知道,其实一开始并不是,只是我第一次撞见你之后就是了,可能上天希望我开导你,让我反复遇见你吧,老实说,有几次回到二十五岁之后,我没有去找你,甚至避开你,但结果还是遇见你了,真糟糕。」他说,「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因为我厌倦了自己的生活,想着试试蹲监狱算了,毕竟这么漫长的岁月,我什么都学过了,但还没试过蹲监狱…」

「你是可以主宰时间的人..」我突然说。

「不,我是被时间主宰的人」他说。「我本质上是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哪怕我知道对于我来说,世界可以无限重置,也不愿意去伤害别人…我不想伤害其他人,因为我比大家更深刻地认识,反复的日子是多么无趣,我是时间的囚徒,所以坐牢对我来说并没什么不同,因为我本来就一直在监狱里,反复,反复,无穷无尽…」

「嗯,我相信你。」我点点头,我也不知道我是真的相信他了,还是只是敷衍他,但至少不像一开始那样觉得他只是在戏弄我了。

也许是他真挚的语气和神情?

还是他说到了我内心的痛处?

或者说,这是对于『老朋友』本能的信任呢?

屋里依然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在这个封闭性极好的密室里,我见过有许多人,放声大哭为自己的过去忏悔,有许多人歇斯底里地乱吼乱叫,他们假装疯了,或者真的疯了,他们大喊『放我出去,放我出去』,然后是一连串的脏话。

每当这个时候,我就会告诉他们别白费力气了,除了我没人能听见,他们便开始忏悔——有信仰的,祈求神的原谅,没信仰的,开始哭爹喊娘。

也有威胁我的,我曾经遇见有个犯人,扬言三个月内会逃出监狱,然后回来把我们杀光。

但那些家伙,始终没有做到,他们要么是刑满释放了,要么这会儿还在监狱里,要么刑满释放后,又回到了监狱里,如此反复。

多无趣啊,那些人。

我看着林时生,他像之前的许许多多囚犯一样,又不一样,他似乎接受了命运——和那些人不同,那些人至少还能发出吼叫,而他,没有任何办法去反抗,或者说,他反抗过,就跟那些人一样,但他的吼叫声被那叫『时间』的监狱——一个黑暗孤独的密室,一次次封在了里面,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哭喊,于是,他终于沉默了,在遇见我之前的那么久那么久,一直沉默着。

「可是,为什么是你?」

至少在我看来,此刻我眼前的这个人——林时生,他不是应该受到惩罚的坏人,至少,他不应该受到那么重的惩罚啊。

「我不知道」他说,「兴许是我得罪了柯罗诺斯吧?」

「克罗诺斯?」我迟疑了一下,「抱歉,我不太了解神学方面。」

我是一个无神论者,至少我从不相信世俗凡人信仰的所谓『神』,我对于马哲之外的哲学体系只是一知半解,神学知识的来源则更少。

「没事,我知道,你『曾经』说过的,」他似乎对此感到理所应当,「至于柯罗诺斯,他是古希腊的时间之神,也是这个宇宙的第一神,古希腊神话里,他是一切的源头,负责掌管时间,凌驾于一切之上,或者说他就是一切本身,一切的起源…至于你说的那个,是泰坦神王,被宙斯废黜的那个,这不是你第一次弄混了。」

「抱歉抱歉。」我尴尬地笑了一下,「一切的本身?所以,他类似科学家说的『奇点』吗?或是道教中的『大道』?但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奇点?』,你可以这么理解吧,至于关系…古希腊神话里,有个叫西西弗斯的人,当年因为欺骗了死神桑纳托斯,在死后被惩罚反复推一块石头上山,只要他推到山顶,石头便会又回到山脚,你知道吧?」

「你和他一样。」

我立马接话道。「这个人,我还是知道的。」

「对,我要怀疑西西弗斯是自己的前世了」

他苦笑了一下,「毕竟这辈子,我自认为,我没有恶意欺骗过什么人…更何况神明呢?难道是上辈子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只能这么想了吧…」

「唉。」

我叹了口气,他坦率真诚的话语让我这个无神论者,第一次觉得虚无缥缈的神灵,是如此随心所欲。

「不用叹气,往好的方面想,至少,我不用像西西弗斯那样反复推石头上山,」他又笑了一下「事实上我比他好得多,我把自己喜欢的事情都做过了,哪怕可能对于其他人来说,我做的那些事情都未曾存在过,是我虚假的幻想,但我知道,那都是我真实的过去」

他停顿了片刻,又说:

「正是因为我知道自己做到过了,所以,并没有什么可惜的,你想想,我虽然反复经历过数千次痛苦…比如亲人离世,但换个角度,我不也经历过数千次美好,比如…能再次见到离世的亲人。」

「被自己的犯人开导,倒是第一次。」我说。

「什么事都有第一次,倪警官,于我而言,这是第好几百次了」他回答道。

我发自内心地笑了出来,这个人,很有趣。

「原来,『真实』可以是那么主观的东西」我笑着说,「我一直以为,『真实』应该是客观存在的。」

「听故事吗,倪警官?」他问。「我从未跟你说过的故事,在任何时空都从未。」

「洗耳恭听。」我说。

「大概三十年后,出现了一种叫『远程感应装置』的东西,我简单解释一下,大概现在的十几二十年前,人类让通讯装置变得可视化,这你是知道的,而此刻的三十年后,这个『远程感应装置』则是让感应增加了『触觉』。」

「我明白了,这下黑帮可以隔空火并了。」我开了个玩笑。

「倒没那么夸张,但是倒有不少异地的情侣用这个来…做那种事。」他说。

「性行为?」我明白了。

「对,是性行为。」他说。

「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故事,怎么突然提到了这个?」我有些无语。

「因为你提到了『真实』,那请问隔空性交,你觉得是真实的吗?」他看着我说:「起初这个技术还有点不成熟,但是因为强大的市场,这技术很快炉火纯青,可以模拟百分百真实的体验。」

「你都说了,既然是『模拟』,那当然不是真实。」

「你听我说完,这技术成熟到什么程度呢?甚至,你设置好了某些程序,把冷冻的自己的精子什么的在对方那里准备好,哪怕你在北京她在纽约,都能隔空让她怀孕。」他笑了。

『隔空怀孕』变得不止是个笑话,倒是令人担忧。

「那,也不算真实吧?」

「如果一个人如此和其他人出轨呢,算不算真实?比如你的,嗯…」他突然停了下来,又说「反正,无论从哪个角度上看,都是完全一样的,最多麻烦了些。」

「这,我持保留意见。」

我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反驳他,他这个问题,其实就是一个变体版的『缸中之脑』:你怎么知道,自己所谓的『真实』不是『模拟』出来的呢?当科技真的发展到那个水平的时候,你又怎么区分,『模拟』和『真实』的界限呢?

「倪警官,我只是觉得,『真实』在某些时候就变得没那么客观了,所以,我认为我的经历,就像用这种感应装置性交一样,都是『真实』的。」

他笑得十分开心,像个赢了游戏的孩子——大概是因为发现我无法反驳他。

其实我觉得:他刚刚的话,应该不仅仅是说给我听的,大概他也是在跟自己这么说着吧,一千遍,一万遍地说着。

除了这样的阿 Q 精神之外,还有什么能支撑着他,不在这漫长的反复中疯狂呢?

3

我不敢去看钟,我突然对时间的流逝感到了一丝恐惧,那个『哒哒哒』的秒针,曾经我无聊的时候就会去听它走了多少下,可此刻,它竟让我觉得聒噪无比,我害怕这种欢快的气氛转瞬即逝,我在想,我还要说些什么?

我看了一眼那个带着铁栅栏的窗户,现在已经是冬天了,可是在南方的这个大城市,竟然一点也不冷。

不,应该说是我早就习惯寒冷了吗?

八年前我还住在北方的那个小城…不,应该说那个小镇子里,现在那里应该也跟往常一样,下着鹅毛大雪了吧,那儿可比这里冷得多了。

每年冬末下完雪之后,镇子里的人们就会聚在广场,一起点上个八十八,亦或九十九响的烟花,以驱散寒冷以及今年积攒的霉运,孩子们会丢起雪球,在广场上跑来跑去。

可是,我是为了什么离开那里的呢?更好的生活,更高的收入吗?

我有点记不清了。

「那你觉得我…应该走什么风格呢?我是说如果辞职,说不定兴许会呢。」

不再多想那些过去的事,我于是挤出笑容,把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

「爵士乐?英伦摇滚?你都可以试试,只是拜托你不要再唱民谣了,我三次听你的民谣,都是不堪入耳。」他也笑了。

于是我们一起笑了起来,这时候,我忽然有了一种幻觉:

林时生不是我的犯人,而是一个认识多年的老友。

『咚咚咚』

叩门声突然响起,我抬头看了看时间,差不多了。

林时生看了我一眼,我看着他,我们安静了下来。

「我会好好思考的」

过了不知多久,鬼使神差地,我说了这句话。

「差不多了,倪警官,我该走了」他点点头。

「你很急吗?」我问。

「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对于我来说,急不急又有什么所谓呢?我不过是一个囚犯,未来的日子还长着呢。」他回答道。

对啊,他还要在监狱待上许久呢…我突然想,不,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他指的监狱,并不是我四周有着冷冰冰白墙的这个,那这个『漫长』,也不仅仅是十年以上『有期徒刑』了。

「你可以告诉我下期的彩票号码吗?」我突然问。

「我不知道会不会因为我告诉你造成时间变动,但我也许记得。」他认真思考了一下。「你让我想想。」

其实我还有许许多多想问的事情,关于未来,关于我,关于他,可是脱口而出的却是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我真的想中彩票吗?

也许,但不是此刻。

「我开玩笑的」我说。「这是我第几次问你彩票号码?」

「第一次。」

于是,密室又安静了下来。

「那我按了?」我指了指呼叫器,我不敢相信自己居然在询问一个犯人的意见。

「按吧,耽误你那么久,真是很不好意思」他说。

我本来想说「很高兴认识你」,可是又觉得跟犯人说这句话,有点奇怪。

于是我按了呼叫器,意思是我的工作已经完成,几个同事走了进来,将林时生带走。

我的朋友——也是同为负责心理方面的狱警老李也进来了,他看着我目送林时生,似乎发现我的恍惚。

不知道是不是默契,我和林时生没有再说一句话。

「喂,老倪,你怎么了,有点不对劲。」老李看着我。

「你不觉得林时生很特别吗?」我问他。

「什么…谁?你指刚刚那个嫌疑人?」老李愣了一下。

「特别?有吗?他有精神病诶,你没好好看档案吗?那么严重的妄想症,可能,因为童年遭遇了太多校园暴力,还有家庭暴力?」老李叹了口气。

「嗯。」我应了句,又看了一眼右侧的桌角。

「他也是个可怜人啊,我们抓到他的时候,他竟然在笑」老李说,「说到这个,是因为失恋吗…我听老陈说,你最近的心理评估…」

「我知道。」我打断了老李的话,笑了一下,「我知道,我都知道,可这与他的特别无关。」

「那种女人,你不必…」

是的,林时生是个精神病人,至少档案上这么写着。我抄他的资料到一半时,我就知道了。

但又有什么关系呢?

后来,大概一个多月后吧,我交接完毕,辞去了狱警的工作。

上司问我为什么,是待遇问题吗?

我说不是,是『时间』。

他没明白,以为我说的是休假时间太少,他说他可以给我多调点假期。

但我还是婉拒了,我说:「我想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你喜欢的事情?」他很疑惑。

「也许是…当科幻作家?做音乐人?」我自己也很疑惑,或者说迷茫,其实我也没有确定,但我想试试,尝试不一样的人生。

他点点头:「很多人想要坐你的位置,你知道。」

「没关系,谢谢领导提携。」

看我去意已决,我的上司没有再强求我留下。

再后来,我成为了一名科幻作家,也偶尔在街头唱歌,我没听他的,还是写了很多民谣,和我的书一样根本卖不出去的民谣。

所以我只能站在漫天星空下,弥漫着汽车尾气的马路边,或者纸醉灯迷的酒吧里歌唱,我歌唱青春理想,也在歌里抱怨生活琐碎,诉说虚度的年华。

偶尔有些人会给我一点钱,驻足片刻听我唱歌,有时候遇见城管,也会赶我走。

毕竟,生活始终不能跟诗一样,因为诗是可见的、浪漫的、优雅的,而生活是苦涩的、疲惫的、未知的。

但这就是生活的滋味,虽然漂泊,但我并不厌倦,人的生命,从来都是因为各种各样的机遇而变得有意义的。

即使我真的遇见什么挫折坎坷,只要我想到林时生…我竟有了动力——不被反复、漫长、平淡的日子打倒的动力。

我一直想把与他相遇的故事写下来,可迟迟没有完成。

那一篇以他命名的故事——《时生》。

在我离职的五年后,一天和老李聚餐吃饭,突然听说『他』死了。

老李告诉我的,他说,有个犯人突然就死了,是突发的心脏病,毫无预兆的那种。

「那个人,我记得还是你和老刘一起审讯的,你记得吗?」老李看了看我。

「我记得。」我说。

老李大概记不清他的姓名。

可我知道,是林时生,一定是他。

餐馆的挂钟是电子的,它被挂在墙上,不发出一点声响,但我知道,时间依然分秒不停地走着。

我感到心口被石头压住了。

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无法说出话来。

餐馆玻璃窗映着的远处夕阳,那片红色在一点点消散,但我知道,等到明天,那抹红色依然会再次升起,就像从前那样,就像每一天那样。

于是我想,也许林时生也是。

也许他正在与我进行着第一千次会面。

不,也许他终于从漫长无尽的时间中解脱了。

尾声.

现在是下午三点左右。

四周是灰白的墙面,灼热的日光透过小窗映在地上,挂钟在墙上『哒哒哒』地走着,再没有其他动静。

我坐在桌前,拿笔写下:

我们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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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外之战

2050:未来的终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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