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葫芦谢嘉要登基
凤舞天下,我为凰
皇帝搂着新入宫的美人,将她宠得如珠似宝。
他对我们说:「朕此生,有皇后一贤妻,禧嫔一可人,足矣。」
他说这话时,头上的十二旒乱晃。
我看着他。
心里想的却是。
怎样才能把这冠冕戴到我头上?
皇帝巡幸江南,带回一名女子,册为熹嫔。
只因那女子说:「熹字甚好,往事暗沉不可追,来日之路光明灿烂。我喜欢这个字。」
一句话,便让皇帝弃了内侍省拟定的封号。
宋水韵得意至极,唇畔笑意压也压不住,挑衅地睨我一眼。
我低头,用茶盖撇去杯中浮沫,语气淡淡。
「熹字确实好,只是犯了端成皇后的讳。」
端成皇后是先帝元后,闺名中确实有个「熹」字。
若册封的妃嫔冲撞了她的名字,顾翎会被朝中大臣的唾沫淹死。
顾翎也反应过来。
他道:「韵儿,换一个。」
宋水韵不情不愿。
她瘪了嘴撒娇:「明鹤,你便依我嘛。」
面对皇帝,她仍然以「我」自称,甚至直呼他的字。
已是极大的不敬之罪。
偏偏皇帝就喜欢她这样。
与宫中循规蹈矩的世家女们比起来。
她是多么洒脱肆意。
我伸出手,点了点桌上玉牌:「这都是内侍省精挑细选的好字,妹妹择一个吧。」
「就这……俪字如何?」
我话音刚落。
宋水韵猛然抬起头来,眼睛瞪得溜圆,面色青白。
顾翎虽宠她,却还有些理智,皱了眉头。
「你我夫妻才是伉俪,韵儿如何当的?」
我抿唇而笑:「臣妾才疏学浅,没想到这一层。」
顾翎拿起一块玉牌,一锤定音:「禧与熹字同音,意思也好,就这个吧。」
宋水韵犹在震惊。
我站起身,向顾翎告退。
半个时辰后,宋水韵闯入宝华宫,气喘吁吁。
她不可置信地尖叫:「你也看过《甄嬛传》?」
我正在打叶子牌。
听了这话,我屏退左右。
说实话,我并不知《甄嬛传》是何物。
我低头看着牌面,并未答话。
宋水韵怒气冲冲道:「不管你是不是来自未来,我告诉你,明鹤的心里只有我一人。」
「我才是他的妻子,你休想和我抢。」
来自未来。
原来如此。
我抬头,瞥了宋水韵一眼。
这么紧要的事情,也随便往外说。
真是……蠢得无可救药。
很显然,她满脑子溺在情爱中。
但。
她也是拿捏准了,我说出去也没有人信,才如此肆无忌惮。
「等着吧谢嘉,你的皇后之位,我势在必得。」
宋水韵得意起来,笑意盈盈。
「我才是能给明鹤助力的人,只有我,才能让大魏变强。」
大殿空旷,一缕阳光透过青色的软烟罗,静谧地洒进来。
我直视她意气风发的娇美脸庞。
勾唇一笑。
「那你让陛下废后。」
宋水韵的脸色变了。
我端坐在太师椅上:「皇上一日不废后,本宫便一日稳坐凤位。」
「你还是要对我卑躬屈膝,三拜九叩。」
「你!」
宋水韵气急:「你不过一介罪臣之女,废了你易如反掌。」
她前半句倒没说错。
我确实是罪臣之女。
我的父母亲族,都已不在人世。
「你既知本宫是罪臣之女,却不知本宫父亲因何获罪吗?」
宋水韵明显不知。
我笑了,轻声道:「是本宫,呈上了他受贿、结党、意图谋逆的证据。」
听了这话。
宋水韵不可置信地瞪大眼,连连后退。
「你这个蛇蝎心肠……」
我拊掌,招来宫人。
「禧嫔言行无状,拖出去,掌嘴三十,便在宫门外打,让所有人都看着。」
四个宫女上前,按住她。
宋水韵剧烈挣扎起来:「你敢。」
「本宫为什么不敢?」
我居高临下,语气轻快。
「本宫可是蛇蝎心肠的皇后啊。」
当晚,顾翎便来了宝华宫。
亥时三刻,我已卸了钗环大妆,倚在罗汉床前休息。
宫人通报,说皇上来了。
顾翎踏着话音走进来,看我只着中衣,笑道:「是朕来晚了。」
他也知道。
我懒得搭腔,起身行礼。
素日里,他鲜少踏足我的寝宫。
这次来得突兀,要说没目的性,狗都不信。
果然。
顾翎道:「韵儿犯了什么错,竟让皇后生了那样大的气?」
原来是为宋水韵讨公道。
我道:「禧嫔言行无状,粗鄙犯上,臣妾只是教训教训她,以免祸从口出。」
顾翎坐下来,想要抚抚我如墨的长发。
「韵儿不比别人娴静,她性子活泼大胆,偶尔说错话,也在情理之中。」
「皇后多包容些。」
我扶鬓,避开他的手。
心中冷笑。
顾翎:「行刑的宫人也忒不知轻重。」
「朕今天去看韵儿,她脸颊青红肿胀,没个十天半月定是好不了。」
言下之意,我做得太过。
他继续道:「虽然韵儿有错,但那行刑宫人,也是该罚……」
罚?
我堂堂皇后,惩戒妃子,行刑宫人还要因此受刑?
天家威严何在?
顾翎到底有没有脑子?
他当了这么多年皇帝,都是吃干饭的吗?
我轻声道:「陛下,禧嫔说臣妾出卖生父,是蛇蝎心肠。」
顾翎怔住。
当年。
他初登大宝。
朝中我父亲——也就是谢首辅势大,权倾朝野。
一干文人,皆唯他马首是瞻。
朝中多半大臣,要么姓谢,要么是谢党。
顾翎坐在龙椅上,虽不是傀儡,也与傀儡没有区别。
他日夜担惊受怕,怕谢首辅篡位。
想整治谢党,苦于证据不足。
不能一击必杀,反受其乱。
毕竟我父亲道貌岸然,博得了许多好名声。
民间还有人叫他「谢大青天」。
十年前的初春。
我夤夜入宫,叩开文华殿宫门。
带着一身寒气,跪在顾翎面前。
我捧起一个匣子:「陛下,我父亲结党营私、意图谋逆的罪证,都在这了。」
听了这话。
顾翎面上闪过一丝狂喜。
他欣喜至极,上前扶起我:「嘉娘,你于朕有恩。说吧,你想要什么报答。」
我道:「臣女要做皇后。」
顾翎:「嗯?」
我磕了个头,坚定道:「陛下铲除谢党,却将臣女立为皇后。」
「不仅彰显皇恩浩荡,也能时时提醒诸大臣谢家的教训,杀鸡儆猴。」
我将利处娓娓道来。
年轻的皇帝皱眉思索一会儿。
终于重重点头。
「好,朕答应你。」
那一年,我十七岁。
现在,我二十七了。
我缓缓开口:「臣妾知道,陛下爱重禧嫔。但她说的话,委实太过了。」
「臣妾是为国朝着想,为大义着想,居然落得个蛇蝎心肠。这让臣妾,何以自处。」
顾翎道:「禧嫔口无遮拦,朕回去定重重训斥她。」
他顿了顿,又道:「禧嫔大胆热烈,新奇,朕只拿她当排遣寂寞的玩意儿,有些小性子,宠着纵着也无妨。」
「梓童,你贤名在外,与朕年少情深,你才是朕最爱重的人。」
平心而论,顾翎确实有一副不错的皮相。
高鼻秀目,萧萧肃肃,爽朗清举。
他说这话时,表情分外认真。
让人感觉,仿佛被他置于心尖。
怪不得宋水韵会倾心。
我不想同他说酸话。
移开了视线。
谁知顾翎更进一步,
攥住了我的手。
他凑近我,呼吸灼热地喷吐在我颊侧,轻声呢喃:「嘉娘美貌,令朕心神摇曳……」
我的鸡皮疙瘩从头起到脚。
顾翎还想动手动脚。
紧要关头,外面闯进来一个内侍,腾地跪下。
「陛下,娘娘。禧嫔说她心绞痛,吃不下饭,说请陛下过去。」
我真的谢谢她。
顾翎起身:「嘉娘……」
我心中松了一口气,端出贤后的架子:「禧嫔的病要紧,陛下去吧,臣妾没事的。」
顾翎匆匆走了。
我坐在床上,回味着顾翎的触碰……
恶心,太恶心了。
他再多待一秒,我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
我唤来贴身侍女绿珠:「把元郁叫来。」
元郁是我的暗卫。
这名字,还是我给他取的。
顾翎三宫六院,我虽没他那么多,但也有些美貌鲜肉,用作消遣。
宝华宫熄了油灯。
万籁俱寂,一片沉沉的暗色中,有个劲瘦身影,轻手轻脚爬上我的床。
精壮青年就是好。
我餍足地闭上眼,回味无穷。
元郁在我耳边轻轻道:「娘娘,卑职有一事要禀报。」
「关于禧嫔的身份。」
我饶有兴趣地挑起眉毛。
「嗯?」
元郁调整了下姿势。
好让我在他怀里躺得更为舒适。
他眼睛偏圆,算是五官里唯一柔和的地方。
歪头看我时,很像路边眼睛圆溜溜地讨食小狗。
「江南的探子来报,禧嫔并非陛下所说,当地豪族的大家闺秀,而是……」
他顿了顿。
「而是,群芳院的清倌人。」
青楼里的姑娘分两种,卖身的叫做红倌,卖艺的叫做清倌。
说是只卖艺,但既入青楼,哪里由得她们自主。
清倌的名头,只是老鸨抬出来,为了能卖更高的价钱。
元郁道:「据传,禧嫔一舞惊鸿,被陛下看到,当即掷金为她梳拢。」
后面的事情,
用脚趾头都能想到了。
「然后顾翎食髓知味,给宋水韵编了个闺秀的身份,带她回了京城,册封为嫔。」
我接话道。
元郁点头:「正是。」
我冷冷一笑。
说顾翎蠢吧,他懂得藏锋,韬光养晦。
说他不蠢吧,他偏偏做事不干净,落下这么大的把柄。
虽说皇帝纳妃随心所欲,但遮遮掩掩地纳个娼妓进宫。
御史台那帮谏臣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顾翎淹了。
「这事,知道的人不多吧?」
我涂了蔻丹的指甲抚上元郁肩膀,感受着他的肌肉线条,懒懒发问。
他垂眸:「除了陛下、禧嫔他们,便只有娘娘知晓。」
「与此事有关的人,江南那边已然妥善处理了。」
「做得好。」
我拍拍他的肩膀,不由得大笑。
老天长眼,让我抓住宋水韵这么大一个把柄。
真是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我心情甚好,对元郁更是和颜悦色:「阿郁,这次你帮了本宫大忙,想要什么赏赐?」
阿郁。
这亲昵地称呼烫得云郁长睫一抖。
他低声道:「卑职,没有什么想要的。」
这话也是。
他身为暗卫,平素少私寡欲,不饮酒不好赌。
唯一的兴趣……可能就是爬我的床。
但该赏还是要赏。
昏沉的夜色氤氲,更显得他美貌无双,令我心旌摇曳。
我开怀大笑。
「那便赏你些……」
「嗯?」
我凑近元郁。
轻轻在他薄唇上,蜻蜓点水地亲了一口。
宋水韵养好了伤,心思依然活络。
在我这讨了打,她也不敢再来惹我,转而想出些曲线救国的法子。
比如——
恭妃坐在下首,笑吟吟道。
「禧嫔风风火火闯进宫里,见了臣妾便上来挽手。」
「亲亲热热地叫姐妹,说她一见我就觉得亲切,又硬谈起家常。」
她话里带了些醋意,酸溜溜地继续说道。
「果真是小门小户出来的,一点儿规矩都没有。也就陛下宠着她。」
我垂了眸,语气不咸不淡:「陛下觉得她新奇,宠着也无妨。」
「实在,太过新奇了些。」
恭妃顿了半晌,突然一抬头,冲我道:「臣妾也不怕娘娘笑话,这禧嫔委实太疯癫了。」
「还拉着臣妾说……说要一起对抗娘娘。」
「这等疯话,骇得臣妾好久没回过神来!」
我没有吃惊。
只是漫不经心地看向门外:「禧嫔确实没脑子。」
不止恭妃。
宋水韵在我这吃了瘪,便开始结交各宫嫔妃。
极尽所能地拉拢。
还做了样式新奇的糕点,一家一家送。
她想和所有妃嫔拉近关系,好与我分庭抗礼。
可惜。
宋水韵太高估自己。
也太低估了我。
自从我在宝华宫将她掌嘴,明确表达出对她的不喜后,满宫噤若寒蝉。
哪怕宋水韵糕点再美味,再舌灿莲花。
阖宫上下,也没有一个人接近她。
想想也是。
谁会冒着得罪皇后的风险,去结交一个普通出身的嫔?
又过了几日。
顾翎下了朝,来了后宫。
看见宋水韵满宫里乱窜、结交,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还摔了几个盏。
宋水韵双眼垂泪,跪在地上嘤嘤哭泣。
我倚在罗汉床上,听绿珠惟妙惟肖地描述顾翎发怒的模样,扑哧一笑。
绿珠疑惑:「娘娘何故发笑?」
顾翎被谢首辅搞出了心理阴影,平生最厌恶结党之事。
前朝大臣若有广结门生、宾客的,少不得被他敲打。
可以说结党营私,就是顾翎最大的逆鳞。
宋水韵好的不学,偏学这个。
「我笑顾翎。」
我看向绿珠,「还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再往后。
顾翎接连冷落了宋水韵半月。
她冠绝六宫的荣宠。
也出现了一道裂隙。
很快到了我的生辰。
我不喜奢靡,往年千秋宴都是家宴。
但今年,顾翎不知抽了什么风。
说一定要风风光光地大办一场,大肆宴请了各路王侯大臣。
衣香鬓影,环佩叮当。
亩产八百斤的御田胭脂米,随处可见。
江南进贡的佳酿西凤酒,被某个公侯随手倾倒。
蜀中云锦,在地上逶迤如画。
我身着瞿衣坐在上首,心里百无聊赖。
顾翎却很激动。
他看着满目琳琅奢华,笑着问我:「梓童,你喜不喜欢?」
我不喜欢。
但这话不能说。
我浅浅一笑:「陛下给的,臣妾自然喜欢。」
「朕也喜欢。」
顾翎目光灼灼,亮如星子,嘴边笑意怎么也抑制不住。
「这般盛景,都是在朕的治理下才能出现。」
我:嗯?
这人脑有疾吧?
劳民伤财,还腆着脸给自己贴金?
我移开目光,没有接话。
所幸顾翎也并不需要我接话。
宴至酣时,一个内侍高声道。
「禧嫔为陛下呈上剑舞一支。」
这便是她的复宠之道?
我稍微来了些兴趣,不由坐直了身子。
宋水韵一袭白衣,未施粉黛,面也如桃花娇艳。
长发仅用乌木簪子挽起,更显得整个人清冷倔强。
我偏头看向顾翎。
他紧紧盯着宋水韵,一派欣赏赞叹之色。
这好色的男人,就是容易咬钩。
宋水韵手持木剑,手腕轻抬,斜里刺出第一剑。
软绵绵的。
一点力道也无。
我在台子上放块肉,狗都比她跳得好。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几个剑招后,宋水韵寂寞如雪地开了口,歌声曼妙。
我挑起眉。
一众王公都被她唱词吸引,纷纷看了过来。
一时间,喧闹的宴会万籁俱寂。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好。」
顾翎双眼放光,抚掌大笑,连连叫了三声好。
他看向我:「梓童觉得如何?」
我凝视着剑招绵软的宋水韵。
此时她恰巧唱道:「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
确实好。
我含笑颔首:「臣妾也觉得好,洒脱豪迈,大气非凡。」
帝后都发了话,席间叫好声接连起伏,还有人高声称赞宋水韵。
「此等豪气,堪称我大魏第一才女。」
「禧嫔娘娘真如天仙下凡一般。」
「韵儿,」顾翎龙颜大悦。
「这诗是你做的?朕从未想过,朕的韵儿竟这般才华横溢,天赋异禀,你真是让朕惊喜。」
宋水韵不卑不亢地应了:「自然。」
她写的?
唬鬼呢。
这诗中的意象,大开大合,豪气万丈。
绝对不是宋水韵能写出来的。
她说她来自未来,约莫是盗了哪位诗人的诗作。
但我没有戳破她。
反而从手上摘下一只莹润剔透的玉镯。
「赏。」
「再将我库里的缠枝金步摇、宝石头面、东珠耳珰,一并赏给禧嫔。」
宋水韵接了镯子,又听到我赏了她这么多珍奇珠宝。
微微怔住,脸上浮起讶然之色。
她狐疑地抬头看向我。
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赏她。
我端坐上首,雍容冲她一笑:「禧嫔做得这诗,本宫也极喜欢。」
「才华这样好,以后要多多作诗才是。」
有些大臣惯会拍马屁,忙不迭出来恭贺。
鲜花着锦。
烈火烹油。
宋水韵从未听过这么多溢美之辞。
被夸得飘飘然,笑容里带了几分傲气。
我举杯,掩住唇畔的笑意。
捧得好。
捧得高些,再高些。
这样,摔下来的时候,才最惨。
恰逢初一,皇后要为众妃宣讲《女德》和《女诫》。
我执了书卷,还未开口。
便听下面嗤的一声笑。
是宋水韵。
她嘴角扬起一个嘲讽的弧度,面露不屑。
「什么女德女诫,都是封建糟粕。」
「只有你们这些古代人,才视若珍宝。」
「真是愚不可及。」
「做不到一夫一妻就算了,还甘愿学这些东西。」
很好。
她蠢得甚合我心意。
果不其然,恭妃唰地起身,怒目直视宋水韵。
「禧嫔,你说的什么疯话。」
「还需要我再重复一遍吗?」宋水韵与她针锋相对。
「你自小学的这些东西,都是糟粕,知道糟粕是什么吗?」
宋水韵牙尖嘴利:「陛下都说我才情高,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来质疑我,还说我是疯话。」
「你。」
恭妃被她气得说不出话,捂着心口。
宋水韵意犹未尽,轻瞥了我一眼。
复宠后,她越发骄纵,冷哼一声:「大魏的皇后,脑子里就是这些东西?夫为妻纲?」
我哑然失笑:「那你脑子里又是什么?」
「自然是……」
宋水韵昂起头,颇为骄傲。
「算了,跟你说你也不懂。反正,我能为明鹤做的,远比你能做得多。」
顾翎到底给她灌了什么迷药,
让她如此一往情深。
宋水韵走到我身边,微微躬身。
她双眸间恶意满满。
用只有我们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笑着说。
「谢嘉,我说过,你的皇后之位,迟早是我的。」
说完,她一甩袖,径直走了。
我捏紧了提花缎的袖口。
恭妃颇为不忿:「禧嫔这样顶撞,娘娘也不罚她,照我说,往死了打板子才好。」
我叹了口气。
摆摆手:「本宫乏了,你们都下去吧。」
宋水韵当众顶撞皇后的事,以及她的每一句话,雪花般飞满了宫闱。
甚至传向宫外。
「禧嫔说的那些,你知道吗?」
「她一口一个古代人,莫非她不是……?」
「还说什么才女,要我看,是妖女才对。」
「你们都不知,那位磋磨宫人的功夫可是一等一。」
「嘘,慎言慎言。」
流言甚嚣尘上。
但谁也不敢到宋水韵面前去说。她一无所知,仍然我行我素。
流言最凶最盛之时,
一道暗色身影悄然跪在我床畔。
「元郁,」我单手支颐,若有所思地开口。
「裴远钧是不是身患痼疾?」
「是,娘娘。」
元郁道,「裴大人一直身子不好,年初更是得了消渴之症,想来也就是这几年了。」
「那好。」
我悠悠然看向帐顶。
「那他应该会喜欢,这段流芳青史的美名。」
元郁深深俯首。
「是。」
翌日,早朝。
中书舍人裴远钧手持笏板,越众而出。
他声若洪钟:「臣裴远钧,参后宫禧嫔。」
朝堂一片哗然。
顾翎更是不悦地眯起眼:「裴卿的手伸得好远哪,都管起朕的妃嫔了。」
裴远钧置若罔闻。
「陛下,禧嫔出身烟花之地,是为贱籍女子,然而改换头面,冒充大家闺秀,混进后宫。」
「一介娼妓,怎可能做出那样豪气的诗词?还不知是从哪里偷来的。」
「禧嫔狐媚惑主,祸乱后宫,顶撞皇后娘娘。」
「还满口胡言,说什么封建糟粕之类的话,实乃妖女。」
「陛下专宠这样的妖女,我大魏列祖列宗,都在天上看着呢。」
「他们安然不痛心?安然不愤怒?」
裴远钧越说越激动,叩头在地,砰砰直响。
「臣请陛下赐死妖女,还我大魏江山一个太平。」
鸦雀无声。
顾翎气得鼻子都歪了。
他勃然大怒,从龙椅上站起,指着裴远钧:「你,你……」
你是怎么知道禧嫔出身青楼的?
但他不能说。
顾翎拂袖,声音阴沉:「裴远钧!你妄议朕的家事,污蔑朕的嫔妃,还拿先祖来压朕。」
「你好大的胆子。」
裴远钧不卑不亢:「臣不是污蔑,臣有证据呈于陛下。」
顾翎怒不可遏:「证据,什么证据?你伪造的证据吗。」
「来人,堵了他的嘴,拖下去,杖责五十。」
「陛下!臣一片赤心,全然为了大魏。」
裴远钧一声嘶吼。
这个年过花甲的老臣用尽了所有力气,声声泣血。
「您已经被妖女蒙了心了。」
「臣,愿以死明志!」
话音刚落,裴远钧一头撞在大殿的御柱上。
血溅当场。
金銮殿寂静得针落可闻。
顾翎气得发懵,脑袋嗡嗡作响。
「他以死威胁朕,真觉得朕是面团捏的吗。」
「来人,把裴远钧尸体拖出去喂狗。」
但此时。
又一个大臣站了出来:「臣,附议裴大人。」
「臣附议。」
「臣附议。」
无数声的「臣附议」。
顾翎双眼血红,指着众人大喊:「你们这是要反了天了。」
而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也汹汹然拉开了帷幕。
有时候,死是最好的武器。
裴远钧用一死以及禧嫔出身青楼的确切证据。
换来了六科给事中、十三道监察御史齐齐上疏,请求顾翎处死宋水韵。
奏疏在顾翎案头足足压了五日。
他流放了一批,贬了一批。
也挡不住前赴后继地上奏。
他们有些是忠肝义胆,一片赤诚。
有些是为了博取清名;有些则是受我指使。
但无论如何,目的都是一样的。
处死宋水韵。
大魏的后宫里,绝不能存在一个妖女。
事态愈演愈烈。
八百太学生,跪在了太学。
宋水韵慌了。
前朝发生的事,早就流到了她耳中。
她知道,泰半大臣都想要她的命。
甚至,她看到了太学门口跪着的学生。
他们群情激奋,振臂高呼,一声又一声。
「求陛下处死妖妃。」
宋水韵慌得不得了,再没心情出来宫斗。
终日窝在宫殿里闭门不出。
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对策。
宝华宫内。
绿珠轻轻为我按揉着头:「娘娘不喜禧嫔,暗杀掉就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我微微一笑,没有答话。
我这般,并不是为了宫斗。
顾翎薄幸而多情,杀掉一个宋水韵,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宋水韵。
身为女子,只着眼于宫斗,就算斗出花来,斗成宠妃。
也无异于戴着镣铐跳舞。
但我不想苛责宫斗宅斗的每一个女子。
就如我从来不曾苛责恭妃。
她们不比宋水韵,她们一生下来,便被灌输「夫君为天」和「男尊女卑」。
她们被人强行戴上了枷锁。
从生至死,一刻不曾摘下。
我要做的,
是打碎这枷锁。
宋水韵没有坐以待毙。
顾翎的万寿宴上,她信心满满呈上一物。
顾翎最近正为她的事忙得焦头烂额,皱眉问道:「这是何物?」
「盐。」
宋水韵昂首笑道。
「但不是粗盐,而是我提炼出来的细盐。」
「明鹤,你一尝便知,这细盐的味道比粗盐好上万万倍。」
说完,她罕见地双膝跪地,放声道。
「我知道前朝有人说我是妖女,说我出身烟花之地。」
「我确实出身不好,但我不是妖女。」
「之前所作的《将进酒》,确实不是我所作,而是梦里一个老者告诉我的。」
「包括这制盐之法,也是他告知。」
「他说,他是三清之一的太清仙尊,而我是他座下神女,来凡间历劫。」
宋水韵骄傲地环视四周。
大臣们都怔了。
「好,好。」顾翎大笑,「有韵儿,实乃我大魏之福。」
他大笑着环顾四周:「众卿家都看到了吗?韵儿不是那裴远钧所说妖女,而是实打实的神女。」
我呼吸一窒。
掌心渐渐沁出汗来。
我没有想到,宋水韵会搞这一出。
提炼细盐,再假借自己是神仙投胎,她这一步棋走得很妙。
还是我低估了她。
顾翎十分激动,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细盐带来的收益。
他笑得开怀:「这是朕收到过最好的生辰礼物,韵儿,朕要封你为贵……不,皇贵妃。」
皇贵妃?
他疯了?
我还没死呢。
下方也有大臣道:「陛下,皇后娘娘仍在,怎可设皇贵妃……」
「嗯?」顾翎眯起眼,语气甚为不悦。
「你也要插手朕的家事?」
他回首看我:「梓童以为如何?」
「你,也不同意朕将韵儿立为皇贵妃吗?」
我能不同意吗?
我心里咬着牙。
面上仍然是温柔如水,敛首施礼。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还是皇后懂朕。」
顾翎颇为开怀。
「传旨,晋禧嫔为禧皇贵妃。」
宋水韵吃到了建言献策的甜头,愈加张扬。
她打扮得富丽堂皇。
娉娉婷婷坐在我身侧。
傲然道:「谢嘉,我早说过了,只有我才能给明鹤助力。」
「而你,」她笑了,笑得颇为不怀好意。
「你这个出卖亲生父亲得来的皇后之位,也终究是我的。」
她对后位真的很执着。
绿珠压不住怒气,出言训斥:「好生无礼,竟敢出言顶撞皇后娘娘。」
「顶撞又如何?」
宋水韵气焰嚣张。
「我是皇贵妃,协理六宫,陛下赐我凤辇鸾驾,待遇与皇后并无不同。」
她直勾勾看着绿珠:「你又是个什么东西,来教训我?」
绿珠还想再说些什么。
我示意她退下。
而后看向宋水韵:「你今日就是来说这些的?」
「当日你命令宫人将我掌嘴。」宋水韵咬牙切齿。
「这仇,我永世不会忘,等你被废后,那些巴掌,我要一个一个打回来。」
她盛气凌人。
我深深吐出一口气,决定赌一把。
「宋水韵,」我干脆利落地承认了:「在这方面,本宫是不如你。」
宋水韵挑高眉毛,乐不可支。
「你怕了?哈哈哈……」
我垂眸,不去看她的神情。
「这局是你赢了。」
「若陛下废后,本宫会自请出宫,长伴青灯古佛。到时候,希望你——」
我艰难地,一字一句。
「手下留情。」
宋水韵笑得步摇乱晃。
她伸手,毫不客气地从我头上摘走了一支凤钗。
这是莫大的折辱。
我低垂着眉眼,继续道:「我知道你能为大魏做很多。」
「陛下最近,正在忧心民生之事。」
我缓缓道来:「地方豪强贪腐,坐拥千顷良田,还想着法儿避税,百姓过得苦不堪言。」
宋水韵兴冲冲地打断了我:「这不简单?」
「只要打土豪……」
她眸光流转,睨了我一眼,适时止住了话头,转而笑道。
「看在你说了这些的份上,我不会要你性命的。」
她意得志满,飘然而去。
宝华宫回散着她钗环的叮当声。
我以手抚髻,轻轻抚过被宋水韵拔了凤钗那处。
缓缓闭上眼。
果然。
宋水韵挑了个前朝大臣俱在的好时候,公然献策。
她骄傲得如同开屏孔雀:「我知道,陛下苦于天下民生。」
「这事若要解决,那也简单,只要——」
她重重吐出三个字。
「分田地。」
我长舒一口气。
心中大石倏然落地。
在场所有人的眼神,猝然变了。
宋水韵浑然不觉。
她笑得颇为自得。
「只要把地主老财的土地,重新分割,再分给农民,便可解这一难题。」
她细细说完,还忙不迭地补充:「这也是神仙说的。」
她也不看看,在场的所有大臣。
哪个家里没有百顷千顷良田?
难道都是拿俸禄买的吗?
这一方法,无异于在朝臣、世家大族怀里,把肉全部抢走,
还要反手给他们一个大嘴巴子。
「妖女。」
顾翎一声怒吼,打断了宋水韵的话。
她茫然。
顾翎从上首下来,三两步走到宋水韵面前,一掌狠狠打在她脸上。
宋水韵跌倒在地,一手捂着脸,眼神惊慌。
「怎么了?有,有什么问题吗?」
当然有了。
顾翎能坐稳帝位,本身就离不开世家大族的支持、朝臣的拥趸。
他的兄弟姐妹,那些皇室宗亲。
手中的土地比起朝臣手里的,更是不遑多让。
你让他从自己手里分蛋糕出去?
不可能。
宋水韵公开提出这些,她的下场只会有一个。
那就是死。
别说她是太清座下神女了。
就算她是太清本人转世,说了这些话,也得死。
顾翎若是公开赞同她,也是取乱之道。
别的不说,天潢贵胄们第一个跳起来就反。
她不知道。
在这种情况下,所有的改革都不能一蹴而就。
需要徐徐图之。
「来人。」
顾翎指着宋水韵,目光中没有丝毫感情。
「把这妖女打入天牢,秋后问斩。」
「什么?」
宋水韵浑身瘫软,死死拽住顾翎的袍裾
「明鹤,你不爱我了吗?为什么要处死我?」
「你明明还为我对抗大臣们的,你还封我为贵妃,明鹤!」
她疯了一样哭喊。
她真以为顾翎爱她爱到骨子里,为她才处置那些大臣?
笑话。
顾翎是为了他的皇权。
顾翎厌恶地踢开她:「滚,朕从未爱过你。」
宋水韵倒在地上。
一脸不可置信,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
她被侍卫拖了下去。
我手抚额角,心中漾起些许涟漪。
一场大戏,终于要开始了。
行刑的前一天晚上,我进了大牢。
一路畅通无阻。
宋水韵被关押在尽头。
她蓬头垢面,囚衣已成黄黑的颜色。
看见我来,她紧紧抓住栏杆,嗓子已然哑了:「皇后娘娘,救救我吧。」
「我再也不敢跟您争后位了,求您救救我吧。」
宋水韵哑着嗓子哭。
我拎着灯笼,在她身前站定。
深深凝视她年轻的脸庞。
「你说,你是穿越而来的?」
「我错了,我错了。」宋水韵眼泪大颗大颗地掉。
「我该死,我,我真的该死,我只想活下去。」
「你看不上寻常妃嫔的位子,眼中只有皇后之位。」
我轻声开口:「你知晓我们都不知道的事。」
「读过那样豪气万丈的诗,想必也见过更广阔的天地。」
「你会制盐,懂得分田地,甚至更多。」
「那么,你为什么只把眼界放在后宅阴私?」
「即使是皇后,母仪天下,也不过是依附男人而生。」
「你为什么不想……当皇帝?」
宋水韵愣了。
她的眼泪还没干,挂在脸上,十分滑稽。
「我不想当啊。」
她惶惶然地哭。
「皇帝有什么好?当皇后被皇帝宠着,不好吗?我,我,小说里都是这么写的啊?」
「怎么到我就成这样了?」
「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她哭得抑制不住。
我从袖子里寻出一只小巧的酒壶。
笑着,念了一句诗。
是宋水韵在我生辰宴上唱过的《将进酒》。
只不过,这一次,我说的是它本来的模样。
「古来圣贤皆死尽,惟有饮者留其名。」
宋水韵顿住了。
她飞扑过来,将栏杆抓得哗哗响。
「你也是穿越而来的?」
「我就说,我就说,大家都是穿越的,你饶我一命吧。」
「皇后娘娘,顾翎是你的,我再也不跟你抢了。」
「本宫可不是穿越的。」
「怎么可能?你……」
我淡然一笑。
「但本宫的母亲,来自未来的中国。」
如果宋水韵长了脑子,费心思打听。
没准能打听到一桩陈年的后宅旧事。
吏部尚书的庶女,翰林学士谢清之的妻子元令宛。
婚后第四年,突然患上了疯病。
还被谢清之亲手打断了一条腿。
元令宛,就是我的母亲。
婚后第五年,她生下了我。
谢清之一看是个女儿,当即撇嘴走了,连样子都不装。
那时候,翰林夫人有疯病这件事人尽皆知。
谢清之没休了她已是仁至义尽,又怎么可能对她有好脸色。
元令宛虚弱地抱着我。
「这孩子……便叫家……」
「jia?」婢女问道,「夫人,哪个 jia?」
元令宛看着哭闹的我,轻轻笑了一下。
「嘉奖的嘉。」
等我长大才知道。
是回家的家。
我长到六岁,在府中没见过几个好脸色。
下人们捧高踩低,几个姨娘生了儿子,得意洋洋,对娘和我终日恶语相向。
还说她是不会下蛋的母鸡。
我总是一头撞向姨娘:「不许你说我娘。」
为此,没少吃了苦头。
七岁时,家里其他兄弟姊妹都开了蒙。
有的连诗都会做了,谢清之才想起为我找个女先生。
学些《女德》《女诫》,识得几个字便是。
娘拖着一条残腿,对他施了个标准的礼,扬起一抹淡笑。
「夫君,让我来教嘉娘吧。」
谢清之皱起眉头:
「就你?你个疯婆子。」
「我在闺中时,也是学过这些的,教起嘉娘足够了。」
她柔柔地说:「横竖我在府中也无事。夫君放心,那疯病,已经好了。」
我抱着娘的腿,一迭声地喊。
「我要娘教我。」
谢清之反正不上心,痛快地答应了。
「那便你来。」
「女儿家,胡乱认几个字就行了。」
娘缓缓应了声。
过几天,她递给我一本手抄的《女德》。
我仍记得那是个艳阳高照的晴日。
她屏退下人,将我抱上床榻,手把手摊开那一本《女德》。
「嘉娘最乖了。」
她看我的目光中盛满柔和,又像是透过我,在看什么东西。
「跟娘读书好不好?」
阳光洒进来,为她的脸庞镀上一层金边。
我点点头。
一字一句地,跟着娘读了起来。
「妇女解放,与人类解放互为依托……」
就这样,我学完了《女德》《女诫》《女训》。
日子一年年过去。
谢清之的官也越做越大。
我十三岁的时候,他坐上了首辅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然而他的野心,远远不止于此。
龙椅上坐着的,是十几岁的少年皇帝。
稚弱不堪,一击即倒。
谢清之权倾朝野,朝中上下,皆在他掌控之中。
他剑履上殿,入朝不趋。
他阴养死士三千,散在人间。
阁权最鼎盛之时,也是我十七岁那年。
谢清之执一把削铁如泥的长剑,在家中大笑,低呼。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身怀利刃,杀心自起。
我站在曲折回廊后,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过几天,娘把我叫到房中。
她开门见山:「谢清之想当皇帝。」
她声音放得很轻,面上带笑:「嘉娘,若他当了皇帝,绝对没有我们的好果子吃。」
谢清之最厌恶娘和我。
他若登基,我们的惨淡下场可以想见。
毕竟,在宫变时,死一两个人,也不是大事。
「这是谢清之这些年来贪污受贿的证据,他虽然多疑,对家里人却不设防。」
她将一个红木匣子捧给我。
「还有我留给你的很多东西,前上膛火器的改良方法,之类的,有些沉,你要仔细拿好了。」
「嘉娘,你连夜入宫,把这些交给皇帝。」
「然后,你开出条件,说你要做皇后。」
说到这里她笑了一下:「当然,我知道,你不想做皇后。」
她知道。
小时候,家里的姊妹聚在一起闲聊。
这个说,以后要做当家主母。
那个说,以后要做贵妃。
还有的说,想做母仪天下的皇后。
我没有搭腔。
而是转头回了房,扑进娘怀里,小声说。
「我想当皇帝。」
她捧着我的脸,明明在笑,眼中却带了泪,郑重地对我说。
「好。嘉娘以后要当皇帝。」
我收了匣子,抬头问她:「阿娘,那你呢?你和我一起去吗?」
「不。」
娘摇摇头:「我要回家了。」
她突然拥住我,眼里闪动着我从未见过的冷光。
娘向来是温柔的,和煦的。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她这样冷酷甚至阴狠的模样。
她在我耳畔,一字一句:
「谢清之断我的腿,我要他全家……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她重重推开我。
我最后一次回头,看到母亲跌坐在地,嘴角渗出一丝黑血。
她坚定地、微弱地对我说。
「去吧。」
「吾儿,当为尧舜。」
宋水韵懵懵的。
「你,你要我帮你什么?」
「本宫母亲留下的东西里,有一些是我看不懂的文字。」
我递给她:「你看看。」
宋水韵翻了几页,欣喜若狂。
「这……这是英语。」
她一迭声说道:「我会的,我会的。」
「你想让我替你翻译这些是不是?我会的,皇后娘娘,求你救我一命。」
我勾起唇角。
「那是自然。」
我费尽周折,便是为了此刻。
宋水韵对我有用。
我也不担心宋水韵会造假。
她并不知道裴远钧是在我的指使下才死谏参她。
在她眼中,我是救了她性命的人。
一个人深陷泥淖之时,才会对伸出援手的人死心塌地。
宋水韵奋笔疾书。
娘留下的英文很少,不到一个时辰,宋水韵就全部写完。
她将纸递给我,仰起脸,满是希冀:「我翻译完了。」
我接过来。
粗略扫了几眼,就知道她没骗我,这确实是娘会说的话。
「可以放我走了吗?」宋水韵道,「我,我远走高飞。」
「可以。」
我含笑颔首,轻轻打开牢房的门:「走吧,外面有马车接应你。」
宋水韵欣喜若狂,又带了三分不可置信,急忙走了出来。
她看着我,还想再说些什么:「你……」
宋水韵的话没有说完。
她缓缓朝下看去。
一把短匕,插在她胸口。
我放柔了声音:「你不会真以为,本宫能让你活着走出这道门吧?」
这是元郁手把手教我的位置。干净利落,一刀毙命。
我松开手,宋水韵应声而倒。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到死也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出尔反尔。
我将匕首抽了出来。
她太年轻,太稚嫩,不知道知晓太多秘密的人,往往要拿性命去保守秘密。
我不是菩萨心肠,不可能留下她这个定时炸弹。
我走出牢房。
夜色如歙砚中浓得搅不开的墨汁,是个没月亮的夜晚。
元郁身着劲装,身负长剑,在门外等着我。
我对他稍稍一颔首。
是时候了。
宫变比我想象中更轻易。
如今的前朝大臣,接近半数都为我所用。
这些人里大多是寒门学子,郁郁不得志,暗中投入我外公,也就是吏部尚书门下。
我与外公的同盟,早在十八岁那年便定了。
他年逾古稀,眼神却仍旧如鹰隼般锋利。
我笑着问他,是如今的皇帝能令他地位更稳固。
还是本宫这个流淌着元家血脉的外孙女能?
外公长揖在地:「但为皇后娘娘驱使。」
他为我做了许多事。
包括,在鲁地,孔孟之乡,建立了第一所不需要束修的学堂。
以及,第一所女学。
很多东西我知道我这辈子都看不到。
比如母亲千千万万遍诉说过的那个世界。
但,我种出因,我女儿的女儿,女儿的女儿,才能结出果。
总有人要踏出第一步的。
我就是那个人。
我轻车熟路地找到顾翎时,他还在殿内和两个美人厮混。
看到我,他醉醺醺地打了个酒嗝:「梓童,你来干什么?」
在顾翎眼中,我一直是那个贤后。
温婉端庄。
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还记得元令宛吗?」
十年前,顾翎以雷霆速度。
扳倒了谢清之,将整个谢家下狱。
谢清之何等聪明,自然知道是母亲与我出卖了他。
押往大牢的路上,他一遍遍高喊。
「元氏误我。」
「我已将那疯妇尸身喂狗。」
尸身喂狗。
我哭着跪在顾翎身前,求他。
「陛下,求您将我母亲安葬,没有尸身了,立个衣冠冢也是好的。」
「哦?」
顾翎挑起一边眉毛,眼神阴鸷。
「嘉娘怎么还想着谢家人?莫非,你对他们还有感情,不是全心全意忠于朕?」
他的话像一把冰刃。
我伏在地上,浑身颤抖,紧咬了牙关。
我没有任何依靠,任何办法。
我只能将血泪一起下咽,死命掐着自己手心。
让声音平复:「是臣女失态了。臣女对陛下的衷心,天地可证。」
顾翎满意地笑了。
我的母亲,也失去了最后一个下葬的机会。
顾翎明明可以安葬她的。
但他为了测试我的忠心,
硬要我眼睁睁地看着她死无葬身之地。
这仇,我不可能忘。
我看着顾翎的脸,森森然笑了。
「顾翎。」
我的声音从未如此轻柔,像一只柔软的毒蛇。
「我是来索你命的。」
「谢嘉。」被我的话刺激到,顾翎眼神清明些许。
「你,这么些年,我对你不薄!」
「不薄?」
我反问道:「让我母亲死无葬身之地,也算不薄?」
我没有一天不想着杀了他。
从十年前,顾翎答应封我为后那天,他的结局,就已经注定了。
我受过的教育。
不容许我当一个依附顾翎而生,没有任何思想的「贤后」。
我步步筹谋,就是为了今日。
顾翎咆哮一声,扑过来要杀我。
生死关头,他迸发出莫大的力气,眼见就要扼住我的咽喉。
一柄匕首,贯穿了顾翎的手。
鲜血四溅,顾翎吃痛地捂着右手,双眸猩红。
元郁轻轻拥住了我。
「卑职来迟了,还望娘娘恕罪。」
顾翎看着他的动作,又看看我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么。
他瞳孔猛地缩小,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牙缝中挤出来的:
「你们……」
我笑了。
「你有三宫六院,我为什么不能有呢?」
我手抚上小腹。
「顾翎,在你临幸妃嫔的时候,我也在与别人缠绵。」
「这个孩子,会继承我的皇位。」
我笑意更深:「她会是,皇太女。」
这话信息量太大。
顾翎伏在地上,一时消化不了,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
「你要当皇帝?可笑。你们女人,就该相夫教子!」
他怒意滔天,几乎失了理智。
爬起来就要冲到我身前。
「谢嘉,就算我死,也要带走你。」
他没能如愿。
元郁三两下废了他的双臂。
两条胳膊软绵绵垂下,顾翎痛苦地嘶嚎着。
我反手抽出元郁的长剑。
对他说了最后一句话。
「那便在黄泉路上,好好看着我治下的太平盛世吧。」
而后,一剑穿喉。
大魏最后一个皇帝,也是最后一位男皇帝。
凄然地死在血泊中。
我扔了剑。
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捂着脸,大笑起来。
「天下,是您的了。」
元郁跪下,郑重道:「陛下。」
我执起他的手,歪了歪头:「我还是喜欢嘉娘这个称呼。」
元郁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
他是谢清之培养的死士,自小在谢府卖命。
小时候,我看到衣衫褴褛的他。
扭头问娘:「他好可怜,我能给他件新衣服穿吗?」
娘笑着摸摸我的头:「当然可以。」
于是,我偷偷塞给元郁一件新棉衣。
「给你穿。」
我笑着,顺便在他手里塞了块糖:「给你吃糖。」
他眼圈红了。
小小的他,跪了下来,对我叩首:「二十六愿为小姐效劳。」
「二十六这个名字不好听。」
我道,「你,嗯,你不如叫元郁。」
「郁郁葱葱的郁,你看那边的树,长得多好呀。」
他又磕了个头:「元郁愿为小姐效劳。」
他那时叫我小姐。
后来,谢首辅下狱,他带着那些死士,跪在我面前,叫我娘娘。
如今,他叫我嘉娘。
记忆里那个小小的身影,和眼前丰神俊秀的青年,渐渐重叠。
「嘉娘。」元郁赧然,轻轻唤了声我的小名。
「我此生,对你忠心不二。」
内阁几位辅臣站在金銮殿中。
徐太傅是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他开口道:「娘娘,您可以在宗室中挑选一位宗子继位。」
「您则在龙椅后安置凤椅,垂帘听政,做摄政太后。」
他斟酌着用词:「这样,天下看起来是宗子的,其实是您的。」
顾翎死后,我将几位阁臣请了过来。
共同商议大事。
毕竟,天下需要一个主人。
我看向大殿中的龙椅。
古往今来,权力到达最巅峰的女性。
也不过是如徐太傅所说这般,垂帘听政。
她们永远永远,都在那道珠帘后,与龙椅隔了一道帘子的距离。
却也是无法跨越的鸿沟。
她们不能以面目示人。
哪怕群臣知道,天下是她们的天下。
世间也不容许女人将脸露出来,名正言顺地坐在龙椅上。
她们成为了「皇帝背后的女人」。
这是夸奖吗?
我不觉得。
我也不想成为谁背后的女人。
「很好的提议。」
我笑着开了口,而后缓缓走到上首,坐在龙椅上。
扶手冰冷的触感,微微凸起的雕塑,与我想象中的感觉一模一样。
「可本宫不喜欢。」
徐太傅愣了:「这……」
「本宫不做摄政太后。」
「朕要堂堂正正的,做皇帝。」
第二年,我身着衮服,头戴十二旒,登上帝位。
我没有继承大魏的国祚。
而是改国号为元,自己做了开国君主。
朝野间有反对的声音。
我杀了一批,又接连杀了贪腐的大臣。
我知道,我在青史上不可能是美名。
哈哈。
你猜怎么着?
朕才不在乎。
我将他们资产充入国库,减免了百姓税赋。
年中,我的女儿,也降生了。
元郁抱着她的手都在颤抖:「嘉娘,你看……」
我看着襁褓中婴儿皱巴巴的小脸。
就如母亲当年看着我。
她那么小,哭声却那么嘹亮,生机万千。
她会是大元下一位君主。
她会引领大元的子民,走向那个新世界。
她会和我一起,打破世间加诸于女子身上的枷锁。
第五年,第八年,第十年……
女学陆陆续续开起来了。
不用束修的免费学堂也在增多。
京城的米价,降到了两文钱一升。
科考首次出现女子入仕。
一步又一步,坚定而稳健。
我完不成的,便留给我的女儿,女儿完不成的,便留给女儿的女儿……
我是看不到了。
可她们会看到,她们总会看到。
那个阿娘讲述过千千万万遍的世界。
东方红,太阳升。
(全文完)
备案号:YXX1azPQQw4coL5PamUQ4rK
岸边月
凤舞天下,我为凰
沈栀野 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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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杨岁结束交换生后,在 a 大继续读了研究生,最后选择在 a 大任教。 数学系的教师一般都是严肃古板的,可杨岁授课风格与王成林教授很像,都能讲枯燥的知识讲得生动有趣,常常都会有外系的学生过来蹭课。 在这段时间内,杨岁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学生。 有成绩优异,却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