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嫁给了我不喜欢的公子

知乎盐选5个月前发布 spoo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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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嫁给了我不喜欢的公子。

可巧的是,这位公子也不喜欢我。

春雨淅沥,轻打房檐。

我坐在廊下的摇椅里,轻摇小扇,守着烹茶的火候。

看着远处那人,身量颀长,持伞而来,在雨幕中渐行渐近。

他丝毫没有雨天行路的狼狈,在廊下慢条斯理地收了伞。

落座在我的对侧后,自然地翻了个杯子,「新雨烹新茶,当真是好兴致。」

我打了个哈欠,「雨天闲来无事,总要找点乐子。」

泥炉上的小壶滋滋地冒着水汽,火候到了。

我撂下小扇,正要去拎茶壶,哪知有人比我更快一步。

「我来。」

我在一旁静静看着他从容地浣杯温盏。

而后,一只修长的手向我伸来。

我取走他手上的茶盏。

「你今日怎地过来了?」我吹了吹茶汤上漂浮的热气,偏头看他,「有事?」

他轻轻啜了一口茶,也偏头看我,「没事就不能来?」

得,我知道了。

这位公子和我一样,下雨天,闲的。

雨势渐大,打在瓦片上留下咚咚的声响。

一时之间,相坐无言。

左右我也是习惯了他这样莫名其妙的行事风格,三天两头的在我这便要上演一番。

这样沉默的气氛,再配上滴滴答答的雨,最适合睡觉了。

眼皮逐渐发沉,困意肆意横行。

我似乎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全然是我嫁给傅峥的这几年。

彼时,正值朝中文臣武将针锋相对,局势僵持。

一道赐婚的圣旨,打破了我十几年闺阁生活的平静,也打破僵硬的朝局。

明为缔结良缘,实为平衡朝臣的帝王手腕。于是我们两个原本没甚干系的人,被硬梆梆地绑在了一起。

早在成婚当日,我与傅峥便已言明心意。

他与我无意,我与他也无意。

此番亲事,皆是为着各自家族。日后,便只做挂名夫妻。待到几年局势稳定,便寻个由头自行和离。

所以,他不管我做什么,我亦不管他做什么。

我即便豢养面首他也不可有半句怨言,反之,他若是纳妾娶外室我也没有意见。

毕竟,谁又能守着谁过一辈子呢?我与傅峥迟早是要散的,我是不愿做那耽误别人姻缘的歹人。

但可惜,与他成亲两年多的时间里,我倒是从未见过傅峥出去寻花问柳,他整日里十分的安分。

安分到,即使朋友找他外出小聚,稍稍回来晚些也要遣人回府通报一声。

但其实我不甚在意这些虚礼,想来傅峥是个谨慎的,做戏要做足全套,我也就由着他去了。

安分到,我与他竟成了坊间人人称颂的举案齐眉、相敬如宾。一时之间,堪称典范。

对于此事,我在梦中又狠狠地郁闷了一番。外头那些人当真是眼睛不大好使,哪里能瞧出我们这对有名无实的夫妻琴瑟和鸣?

……

我醒来的时候,傅峥已经走了。

小桌上的泥炉已经灭了火,一应杯盏放置整齐。

我摸了摸身上多的羊绒毯子,心道,傅峥也不算忘恩负义,懂得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的道理。

03

雨水多连绵,今日倒是一扫往日的潮湿,天气甚好。

左右闲着无事,不若出去走走。

「长于。」我对着无人的院子随意叫了一声。

话音未落,树上便已闪下一道黑色的身影。

「姑娘有何吩咐。」

每每叫她出来时,我总是要感叹父亲大人的慧眼识珠。

肤白貌美大长腿,人狠话不多,打起架来也是美如画。

「换身衣服,我们出去逛逛。」

……

街上倒是比往常热闹,人群熙熙攘攘。

我默默算了下日子。

原来今儿个是十五,每月姑娘们点花灯的日子,难怪人多。

望着不远处的内城河,我心中有了盘算。

「带你去个好地方。」

对上长于疑惑的眼神,我故作深沉道:「跟着我来便是了。」

等到她明白过来时,我与她已坐在船上听完了一曲渔舟调。

长于看着我,神色复杂。

我猜她是对我说的「好地方」有所疑义,便安慰她道:「过会你就知道了。」

待到我们绕城一周回来时,天色刚好暗了下来。已有不少姑娘拿着精心绘制的花灯来到河边。

不多时,河面上便飘起了点点光亮。

远远看去,倒是别有风韵。

「我选的地方不错吧?」

长于这次很是诚恳地点了点头。

又在船上晃悠了小半圈,我见天色稍晚,便让船夫靠了岸。

哪知刚上岸便瞧见一出才子佳人的戏码。

今日这一遭算是不白走。既游了湖,又看了灯。眼下,仿佛是还能再听一出戏。

妙哉,妙哉。

再走得近了些,只见那佳人梨花带雨,时不时还要绞着帕子拭一拭眼泪。才子背对着我,倒是看不清神色,只是觉着身型有些眼熟。

为着能听得更加真切些,我寻了个不甚起眼的角落,拉着长于一起坐下。

只听那佳人楚楚可怜道:「公子当真对我毫不动心吗?」

「既是不动心,那今日为何来赴我的约?」

才子沉默良久才道:「听说夫人来游河了,我来接她。」

啧,这还是一出闺阁女子私会有妇之夫的戏码。不过……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呢。

佳人上前,一把扯住才子的衣袖,声泪俱下道:「我知公子已经娶妻,可我不求名分,只求与公子日日夜夜在一起。哪怕是做妾室,我也不在乎……」

这姑娘倒是情深意切,一片痴心。

不过都哭成这样了,这才子怎的也不知安慰一二?

我心中叹息,实是榆木疙瘩不解风情,不解风情啊。

看来,这出戏也就到这了吧。我点点长于,示意她回府。

04

「夫人。」

只见傅峥的贴身侍从十一正在不远处向我行礼,模样十分恭顺。

他与傅峥形影不离,十一在此,那……

我转过身去,对上一双平静的眸子。

正是傅峥。

他就站在几步开外,神色淡淡地看着我。

瞧着他现如今的处境,我觉着倒是不大适合走近前去过个虚礼,再装模作样地说上两句。

思忖过后,我朝他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转身准备按原路返回。

十一横在我身前,很是有礼地提醒道:「夫人,咱们府的车驾在后头。」

傅峥这小厮,哪里都好,就是脑子不大灵光。

譬如,眼下正是你家公子与姑娘花前月下的好时候。我这般不凑巧地遇上了,难道不该能避则避或是视我无物?怎地还如此实诚地往上撞?

蠢笨如他,我自是不能计较太多。

我掩唇轻咳了一声:「今晚月色正好,我……」

「我与夫人走走。」

我偏过头去看不知何时走到我身侧的傅峥,他对着十一淡然地吩咐:「留两盏灯,我要陪夫人赏月。」

我突然明白了傅峥的用意。

他这是与人家姑娘无意,拿我做脱身的借口呢。

我向他身后望去,只见那佳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

我悄声提醒他:「人家姑娘都要哭了。」

话音才落,那佳人便嚎啕着向我冲来,扑通一声跪在我面前。

「夫人,求您收下我吧,哪怕只是做个洒扫的丫鬟。我绝不会打扰你与公子的,只要能远远地看上公子一眼,我便心满意足了。」

她这一嚎,引得周围放灯人与赏灯人一同向我侧目。

我在心里默默叹气,赶明儿个出门前必得打听打听他傅大公子出不出门。像这样的糟心事,我再不想遇着第二回。

「长于,将这位姑娘扶起来。」

看着这女子梨花带雨的小脸,当真是我见犹怜。

「姑娘,你求错人了。」

佳人双眼噙泪,不解地看着我。

「我向来是个大度的人。若是公子倾心于你,今晚我便派人迎你进门。如何?」

我瞟了一眼身侧的人,「你,喜欢这位姑娘么?」

「芳芳可是气我今日接你晚了,才说这样的话来堵我?」

他凑近我,看着我的眼睛,蓦地笑了。

忽地,他开口说了一句话。

耳边突然变得热闹起来。

是人群的起哄声、惊叹声,还有那女子掩面跑开的哭泣声。

一片喧嚣中,我怔住。

因为傅峥方才的话。

因为他眼里我看不懂的光。

因为我从未见过这样认真的他。

他如是说。

当长于从墙头翻下来的时候,我正卧在小榻上闭眼晒太阳。

「姑娘。」

「何事?」

我换了种更舒服的姿势窝着。

长于却突然沉默不语了。

她一向不是这样不爽利的人。

我翻过身来,睁眼看她。

「讲。」

「坊间又多了些您和公子的传言。」

我当是什么大事。

我又翻身回去,阖上眼睛,「左不过又是些酸词,没什么要紧的。」

这些年我什么风浪没见过?

长于没走,似是还有话说。

「还有旁的事?」

「坊间那些话……传进了宫里。」

我蹭地坐起来。

长于瞄着我的眼色,斟酌道:「

这风浪,我着实没见过。

……

待宫中内宦宣旨走后,我与傅峥沉默地站在中庭大眼瞪小眼。

这是游河那日之后,我们头回碰面。

相视无语,倒有些尴尬。

我正准备离开的时候,傅峥开口了。

「寿礼我会准备,你只当去走个过场。」

我略一思忖,点头应下了。

傅峥到底是有些良心的。毕竟,若非替他挡桃花,我也不必去宫里走这一遭。

可我没想到的是,傅峥口中的准备,当真只是准备。

我这院子的门槛最近都快被十一踏平了。

今日是秋雨净山图,昨日是祥云琉璃樽。

前日是?

哦,东珠手钏。

大前日他还送了什么,我已记不清了。

「夫人,公子说了,他将礼都备好了,请您从中择一件进宫贺寿用。」

「公子还说了,余下的,全都是您的。」

说完后他便告退,只留下满院的贺礼。

我随意扫了一眼,虽说贵重,但多是些姑娘家喜欢的小巧玩意。

傅峥倒是会做人,懂得收买人心。

不枉我平白担了那些酸倒牙的虚名。

挑挑拣拣,也就那座福寿禄三星玉雕合适些,我示意长于收起来。

转眼瞥见一套新出窑的茶具,青色倒是出的极好。

「这茶具不错,明儿个摆出来用。」

天家富贵,诚不欺人。

宴厅中央珠环钗翠的舞女,举着琉璃灯在翩然起舞。

正看得入神的时候,有人轻轻拍了我一下。

扭头一看,是旁席的永定侯夫人。

我连忙起身见礼。

「傅夫人,我见你头上的簪子极为别致精巧,心中很是喜欢。便想来问问,这是出自上京哪位巧匠之手?我也想请他打上一副头面。」

我思索须臾,想来永定侯夫人说的应是那支攒成花形的宝石碧玺簪。

这应是我今日首饰中,唯一称得上「别致精巧」的。

这支簪子,倒不是我自己的首饰。

而是我瞧着顺眼,从傅峥送的那一堆贺礼中挑出来用的。

「禀永定侯夫人,花簪是我送与年芳的,匠人是谁她并不清楚。」

傅峥笑着走到我身旁。

「公子可否告知,傅夫人之簪出自哪位能人之手?」

傅峥看着我,眼中含笑,「这簪乃是我为年芳亲手所制,想来世间再无第二支。」

永定侯夫人闻言爽快一笑,「早先便听闻傅家公子与夫人伉俪情深,今日一见,只觉更胜传闻。」

我在一旁笑而不语。

待永定侯夫人走后,我与傅峥重新落座。

一曲舞罢,一曲又登。

桌上不知何时新多了一只盛满羹汤的小碗。

我看向傅峥递来的物什。

一只绘金边的小汤匙。

「虾仁豆腐羹,你最爱吃的。」

细数起来,这是他今晚第六回为我添菜。

我统共也就吃了五道菜。

我琢磨着,傅峥算得上是个君子。

还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那种君子。

恰如进宫前他所言,今晚我只消吃喝,旁的都有他在。

未料他却如此重信,菜都不必我伸手去布。

懂事,当真是懂事。

我接过,刚想一尝,便听见远处高台之上传来交谈的声音。

「瞧着傅家小两口,果然坊间所言不虚。」

「母后说得极是。」皇帝点点头,看向我与傅峥,「傅家夫妇,堪为上京夫妻之典范。」

「取朕与皇后大礼时的合和玉如意。」

「赏。」

我与傅峥连忙起身,行礼谢恩。

……

望着缓缓阖上的朱红宫门,我停下脚步。

傅峥转身看我,「怎么了?」

「宫门的朱漆上得很好。」

我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傅峥却实诚地看向那门。

半晌,他笑道:「是不错。」

我窝在摇椅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扇子。

正愁春光寂寂无事消磨,转眼便瞥见东墙的马尾松发了花。

松花入酒,正当时。

「长于,取剪刀来。」

……

傅峥到的时候,我正将细筛后的松花粉装入白绢袋中。

「这是要酿酒?」

我轻轻嗯了一声,顺手系好绢带。

待我直起腰时,傅大公子正坐在我的摇椅旁,舒舒服服地喝茶。

在我这里,傅峥向来自觉。

折腾了小半日,身上也有些疲累。

我净了手后便靠回摇椅里歇乏。

正想闭目养神,小憩片刻,便听见他对着十一吩咐,「取外祖送我的酒来。」

「是。」

我顿时来了精神,坐直身子。

傅峥外祖乃江南酒酿巨擘,他老人家所赠,必是不可多得的好酒。

「你竟舍得?」

他看了我一眼,将盏中茶一饮而尽。

「舍得。」

这平平淡淡的两个字,倒教我一时语塞。

眼前忽然多了一盏茶,是我常用的那个青盏子。

我接过,看向傅峥,有些恍惚。

这几年来,我在傅峥身上见识了一个词的极致。

适可而止。

这四个字里的分寸感,没人比他掌握得更好。

他摩挲着茶盏,问道:「用着可还顺手?」

我拎起我用的那一只,仔仔细细地瞅了瞅上头的粉青。

「甚好。」

「我烧的。」

我抬头看着轻描淡写说这话的傅峥,恍然大悟。

「你对着永定侯夫人,不是搪塞。」

「在你面前,」他放下手中的茶盏,定定地看着我,「我不说假话。」

「公子,酒取来了。」

傅峥点点桌边,示意十一放酒。

「莫要贪杯。」

他起身,只撂下这么一句嘱咐。

看着早已空无人影的院门,我又委回摇椅里。

打着扇子,喝着茶,也琢磨着方才傅峥的话。

我又拿起手边的盏子看了看。

釉色青莹,壁质匀净,是极难成的佳品。

再算上那支碧玺攒成的花簪子。

这两样只是当时随意一瞥,合了眼缘便抬出来用的。

却不想,他竟费了不少心思。

这般的大费周章,又亲力亲为,若说只是为了还人情,怕是有些过于隆重了。

虽说傅峥行事颇有君子之风,可近来却有些过分殷勤。

他一向不做费力不讨好的事。

物之反常者为妖。

「长于。」

「在。」

「去打听打听,傅峥最近都去了哪些地方,又见过什么人?」

「是。」

几日的功夫,松花酒已发的差不多了。

我费了些力气,把酒坛子从井里弄了出来。

「姑娘。」

「回来了?」我拿了方帕子擦拭手上的水渍,「说说罢。」

「这几日里,傅公子去的大都是些寻常地方。」

「那便说说不寻常的。」

我盘腿坐到罗汉床上,拎着湿帕子递给长于。

她接过,放到一旁的小几上。

「近来,右司谏冯平与傅公子私交甚密。」

冯平?此人倒是未听过。

「可知他二人碰面所为何事?」

长于摇头,「傅公子行事小心,近不得前。」

「那便算了。」

「姑娘,还有一事颇为蹊跷。」

「何事?」

「傅公子暗地里频频入宫,也是在最近。」

对上我诧异的眼神,长于继续道:「所为何事,甚难知晓。」

我点点头。

长于的身手我自是清楚的,跟着傅峥倒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宫门,到底不比傅府的大门来去自如。

这两桩事倒是都不寻常,可也无定论,想来应是没太大干系。

罢了,罢了。

我摆摆手,低头去拆酒坛子上的泥封,「还有么?」

等了好一会也没听到下话,抬起头,只见长于一脸踌躇地站在旁侧。

我停下手里的动作,疑道,「什么事这般为难?」

「傅公子最近常见一位姑娘,您也曾见过。 」

我也见过?

我看向长于,示意她继续说。

「是十五花灯日时,您见过的那位。」

哦,我记起来了。

是对着傅峥梨花带雨说做妾室也无妨,转头却对我说只做丫鬟便心满意足的那位。

我晃了晃沾满泥灰的双手,长于会意,转身递上一条拧了水的帕子。

我就着帕子简单地蹭了蹭手。

「她见傅峥做什么?是表心意还是诉相思?」

「都有。」

这姑娘倒是执着。

「傅峥应了?」

「倒是未允。」她迟疑道,「只是那些寄情的信,公子都收了。」

「一封不落?」

长于点头。

我定了定心神,仔细地琢磨了一通傅峥的行事。

蓦地想起花灯影绰下,傅峥含笑的双眼。

还有那句乱人心神的话。

若说傅峥过了这么几年突然开了窍,仿佛也不是桩说不通的事。

可他还见那女子做什么?

而且还将有情的书信照收无误?

傅峥此人,我是琢磨不懂了。

转头看见床几上的酒坛子方才拆了一半,便动手将酒封拆完。

微风拂过,一阵清香自坛中溢出。

「长于,取纸笔来。」

……

我撂下笔,将笺子递给长于。

「送去傅峥那。」

「是。」

「好酒尚无宾,安能惬意饮?」

09

「姑娘,这床撤回屋里吗?」

我瞅了瞅外头的天,思量着对月小酌似乎更有滋味。于是摆手道:「就放那罢。」

……

月上柳梢之时,傅峥应邀而至。

他慢悠悠地进了门,手里还提着个小食盒。

「你也忒客气,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说归说,可我的眼睛却忍不住地往他手上打量。

傅峥拆了盖子,端出几碟精致小菜并着一串葡萄。

行啊傅峥,会喝。

我抖落出酒盅里的清水,拿了绢布擦干后,排在炕几上。

「羊脂白玉,」傅峥拿起一只细细端详,「傅某今日有幸了。」

我拿着酒壶轻轻磕了磕桌子。

他会意,立刻将杯子推了过来。

几盅下肚,酒意迷蒙,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傅峥。」

「嗯?」

「你我成亲有两年多了罢。」

他抬起头,目光突然飘渺,「是啊,快三年了。」

「瞧着如今朝堂上,早已不是两年前那个光景。」

我举杯少抿了一口松花酒,余光瞄着他:「我想着,我们这桩婚事,也该散了。」

闻言,傅峥拿酒盅的手一顿。

不过须臾,他又缓缓将酒盅放了回去。

「我觉得不妥。」

我不解地看着他,「为何?」

傅峥用手点点桌子,「如今外头怎么说我们?」

想起那些冠冕堂皇、名不符实的话,我停了一瞬,「皆是流言蜚语,不足为据。」

傅峥笑了,什么也没说。只是拿起酒壶,将酒满上。

「那对合和玉如意,你安置在哪了?」

我一怔,看向傅峥,随即反应过来。

他在提醒我。

我与他可是陛下金口玉言的夫妻典范。

不过几日的功夫说散便散,将天子颜面置于何地?

猛虎口中敲玉齿,骊龙颔下夺神珠。

他这提醒也不无道理。

「虽说如今时机欠妥,可也该预备着了。」

我将盅酒一饮而尽,看向傅峥。

「倒是不用这般急。」

他不疾不徐地又为我满上,「再过个一年半载罢。」

太久了。

许是见我半晌不言语,他拿起杯与我碰了一下。

听见声响,我顺着酒盅向上看。

「咱们不过散个伙而已,倒也不必这样久罢?」

傅峥淡然地撂杯,「夫妻伉俪、鹣鲽情深,又岂是一朝一夕便能出得了嫌隙的?」

我自斟一杯后,迟迟未举。

他的话虽是有理,只是这心思,我还是未探明白。

许是不胜酒力,我只觉脑子发沉,醉意绵延。

……

半寐半醒间,只觉脸上有个温柔的触碰。

我睁开眼,傅峥近在咫尺。

「你在做什么?」

他却不言语,直起身子。

我拽住他的袖子。

「你在轻薄我?」

「没有。」

「那便是在对我行不轨之事?」

「不是。」

「你为何不与我和离?」

傅峥沉默。

「又为何对我这般好?」

他仍不说话。

「你喜欢我。」

我看见傅峥有一瞬间的凝滞。

我当他会一直沉默,谁料他却忽然出了声。

这样沉稳又掷地有声的肯定,教我愣神。

整晚的试探,却不如带着醉意的直白来得痛快。

万籁俱寂之时,月色朦胧之间。

傅峥眼里的光,这一回,我看得很真切。

我刚出院门便碰上了傅峥。

「真巧。」

看着他四平八稳地站在那,似是一早便来此等候的模样,我分毫没瞧出这「巧」从何来。

昨晚借着酒意大胆妄为,如今清醒了,对着他却总有些不自在。

有些事,我仍未想清楚。

他的心意我知晓了,可我的呢?

我当真懂自己的心么?

我笑着打了个呵呵,便绕道离去。

「你躲我做什么?」

我回头,傅峥只是站在那笑意盈盈地看我,可我这心却没来由地慌乱了,一如昨晚。

「有事?」

他朝我走来,递了张帖子给我。

我看了眼天色,又看了眼站在我身侧的傅峥。

「你当真要与我一同回去?」

「当真。」

……

我与傅峥刚向父母请了安,便听得有人唤我名字。

「年芳。」

我循着声音看过去,竟是师兄张琰。

「琰兄,你回来了。」

张琰笑着应了声,快步走到我面前。

「我于北境新得了一杆枪,倒十分合适你用。」

「走,去试试。」

我掂了掂这柄银杆红缨枪,随手甩了几个枪花。

确实不错,身轻却不浮。

「如何?」

「琰兄果然是好眼光。」

「称你心意便好。」

他拿了张布一边蹭着枪头一边道:「傅峥从前并不与你一同回府。」

我点点头,「确实。」

张琰抬头看我,「近来听到些消息,有些不大寻常。」

「有桩事,你也该知晓了。」

等了许久未等到下话,倒是等到了几声拖长的咳嗽。

我立马递了盏茶过去。

「兄长润润嗓子。」

张琰装模作样地喝了一口,继续道:「有一桩事,与你的夫君有关。」

与傅峥有关?

「冯平此人,你可曾听过?」

「略有耳闻。」

「他是祁王的人。」

我顿住拿茶盏的手。

愈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人,愈是了不得。

「你是想告诉我,傅峥与祁王过从亲密?」

「你瞧。」

我顺着张琰的目光望过去。

只见,傅峥正与我父亲边走边聊着。

「近来传闻陛下龙体有恙,外头诸王皆是蠢蠢欲动,」张琰撂下茶盏,「尤其是祁王。」

「祁王已经来府上找过师父两回了,这回终是找了个顶好的说客。」

我又看了眼不远处的傅峥。

「为兄并非挑拨你二人的关系,只是祁王此人,绝非善类。傅峥这栖木择得着实欠妥。」

我淡淡地应了一声,心中却闷得很。

一桩事尚未捋得清楚,一桩事便紧跟着来了。

傅峥对我的情意里头,究竟有几分真心?

我坐在廊下,擦拭着琰兄送我的那杆枪。

瞧着枪头尖锐锃亮,真是杆好枪。

虽说我只是隔三岔五拎它出来耍耍,但若是长久地立在外头风吹日晒,还是有些可惜,便叫长于仔细收好。

我攥着方才拭枪的帕子,忽然想起前几日,父亲曾向我修书一封。

寥寥数语,虽说安好勿念,却总教人觉得心下难安。

我与傅峥相安无事了两年,偏在这个档口生了事端,一桩接着一桩。

右司谏冯平,于朝堂之上不算多么出挑的人物。从前听长于回禀时,我并未在意。

但那日琰兄提起时,我却忽地想到了傅峥。

冯平作为与祁王的谋士,却与傅峥往来过密。

为的什么,不言而喻。

左不过是因为我父亲手上的权,能为祁王铺路罢了。

何府的大门不好入,便想凭着傅峥与我的这层关系,去动摇我父亲。

当真是步步算计,好心机啊。

我瞧着外头天阴沉得厉害,风吹得西墙的竹叶飒飒作响。

「姑娘,起风了,回屋罢。」

不知何时,长于出现在我身侧,轻声提醒。

灰蒙蒙的天,确是一副风雨欲来的样子。

刚要回屋,只见一侍女步履匆忙地进了院门。

「夫人,宫里来人了,太后传您即刻入宫觐见。」

旨意来得这样急,绝非只是闲话家常这般简单。

我回头吩咐长于:「带把伞,怕是要变天了。」

……

太后身边的陈姑姑,亲自引我入殿,太后端坐在上首。

我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安。

太后赐座赐茶后,三言两语地与我拉起家常。

「忠勇将军近来可安好?」

「劳太后娘娘挂怀,父亲一切安好。」

太后笑道:「我一向是藏不住话的,今日宣你来,确是有桩要紧事求你。」

我起身,连道「不敢」。

太后摆手,「快坐下。」

「好孩子,为了你郎君,总归要劝一劝你父亲。」

「祁王已得你郎君相助,若再得你父亲相助,必定如虎添翼,大位在握。」

「他日大事既成,莫要因着今日的愚忠,而误了日后的大好前程。」

……

来时是陈姑姑在门口迎我,走时她却亲自为我引路。

行至一处角门,陈姑姑却闪入门中,忽然不见了踪影。

我不过入宫几次,且回回都有宫女内侍们引路。

突然扔我一人在这偌大的宫里行走,哪里能摸得清路呢?

她引我来此,想来是受了太后的吩咐。

望着陈姑姑走进的那扇门,我忖了片刻,推门而入,沿着回廊来到一处小湖边上。

我正欲再往前行,忽然听到石山后头有几人在低语。

可惜声音太低,听不真切,我只隐隐约约听见了「陛下」、「病危」、「将军」几个词。

正想再凑近些,却听见低语声戛然而止。

「我当是哪个不长眼的内侍,居然敢偷听本王的墙角。」

我转过身,只见祁王向我走来,身后跟着傅峥和一文弱书生。

这文弱书生,想来便是冯平了。

「原来是自己人。」

祁王看向傅峥,笑了。

我看傅峥蹙眉,不发一言的样子,也笑了。

虽是早先便知道的结果,但听琰兄说与自己看,到底是不一样。

「傅夫人,初次见面,本王也没什么好送你的。」祁王向冯平使了个眼色,「这就权当做是见面礼了罢。」

突然背后传来一阵强力,整个人天旋地转。随后,冰冷的池水包裹了我。

我能文善武,却唯独不会凫水。

忽然听见有人唤我名字,可意识却在逐渐涣散。

眼皮沉沉阖上之前,恍惚间,我仿佛看见了傅峥。

虽说平日里总觉得自己身子骨还算硬实,却不想这落了一回水便原形毕露,伤足了元气。

听长于说,我昏睡了四天。

醒来时,身边只有长于一人。

「是他送我回来的?」

长于默不作声,只是点头。

「之后,他可来过?」刚问完,我就止不住地咳了起来。

长于连忙为我拍背顺气,「郎中说姑娘呛水伤了肺,怕是要缓个几天才能好。」

「他没来,是么。」

长于未说话,可我心中已有了定论。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人与人之间,好与不好间,只不过全是为了一个「利」字。

「父亲母亲可曾来看过我?」

长于摇头道:「不曾。」

我出了事,父亲母亲竟都未来看望,无外乎两个缘由。一是不知情,二是知情却来不得。

不管哪种,这其中,应当都少不了祁王出的力。

「出得去么?」

长于摇头。

她这样好的身手,竟都难以出去,可见这周围已然如铜墙铁壁一般了。

「里头的人出不去,外头的人也进不来。」我自嘲一笑,「他这是将我软禁了。」

话音刚落,便见一人自门而入。

傅峥的耳报神倒灵。

我昏睡的时候他不来,我这前脚刚醒他后脚就紧跟着来了。

借着长于的手,我坐起身来。

「你先出去罢。」

长于不放心地看着我。

我轻拍她的手,点头道:「无妨,去罢。」

那日傅峥既是救了我,自有他的道理。留着我,于他、于祁王都是一桩益事。

精明人从不做赔钱的买卖。

长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去,缓缓带上房门。

傅峥走近了几步,在床边坐下,背对着我。

外头的风吹过窗棂,留下呜呜的声响。

「好些了么?」

到底还是他先开了口。

我扭着左手腕,翻转着看了看,蓦然想起他那句「在你面前,我不说假话。」

「傅峥,你说过的话作数么?」

他偏头看我,轻轻「嗯」了一声。

我笑了,作数就好。

「你投靠了祁王?」

傅峥沉默。

「是或不是,给句痛快话。」

「是。」

琰兄说过,我自己看过,却都比不上他亲口承认。

突然肺里一阵疼痛,咳得停不下来。

傅峥赶忙替我抚背。

待咳嗽歇了,眼前突然多了碗清水。

我伸手欲接过,可他却绕开了我的手,端着水碗递到我唇边。

我抬眸看他,去接那碗水。他却再一次避开,大有一副要与我耗着的架势。

好汉不吃眼前亏,这个道理我还是懂的。凭他是什么居心,他既愿意伏低做小,我又怎能不成全他这一番心意?

我就着他的手喝了水,勉强压下喉咙间的痒意。

傅峥轻轻拍着我的后背。

我顺了顺心口,气还有些虚浮。

「傅峥,眼下我若与你提和离,你必是不允罢?」

背后规律的轻抚突然停下,傅峥将手收回身侧。

他低垂着眼,淡淡道:「即便不是眼下这时候,我也不会答允。」

傅峥替我掖了掖被子,定定地看着我,「我会护着你的。」

看着他掩上房门,身影消失在缝隙中。

你,就是这样护着我的?

自打我醒后,傅峥日日都来。

不是用膳,就是喝茶。

除开刚醒那日我与他气氛冷凝外,其余时候,倒都照话家常,平淡如过往。

如若不是被禁锢在这四方的院子里,旁的都与从前相安无事的日子别无二致。

只是每次问及我父亲时,傅峥总是沉默不语。

他不应我,这也无可非议。

毕竟,道不同不相为谋,志不同不相为友。

这日,傅峥提了一篮新摘的樱桃来看我。

用过茶后,略坐坐便要走。

「傅峥。」我叫住他,「我父亲如何了?」

他转过身来看我,置若罔闻,说的尽是些不搭边的话。

「晚上有些起风了,你身体才好,莫要乱走动,免得受凉。」

……

远处传来阵阵钟声,混响不绝,此起彼伏。

是寺钟。

京中贵人殁,声钟三万杵。

「长于。」

我看了眼外头,朝她使了个眼色,长于立马会意。

不过眨眼功夫,她便回来了。

「姑娘,外头傅公子的人,全撤走了。」

撤走?

傅峥既是要禁着我,岂会无缘无故将人都撤走。

我想起他临走前的那一眼,总觉着大有深意。

不乱走?

那便不走,且看看这是场什么局。

「长于,搬张椅子来,我们坐着等。」

……

待到我呵欠连天时,院门口终是有了动静。

看清楚院门口出现的人,我这瞌睡也消了,登时来了精神。

永定侯。

我倒是忘了他——祁王的岳丈,手握禁军城防大权的永定侯爷。

「傅夫人好耐性,教本侯好等。」

「侯爷谬赞,彼此彼此。」

永定侯的出现、方才的钟声、傅峥的离开,好似指向了同一桩事。

大约是宫里,终于有了变动。

向来庄严安静的天子居所想必会十分热闹,成王败寇今日亦会有定论。

「我夫人近日身子不爽利,忧思繁重。上回太后寿宴,倒是与傅夫人你聊得亲热,因而特来请夫人过府一叙,开导开导她。」

「我与尊夫人不过一面之缘,为难侯爷了,竟能想出这般说辞来请我。」

祁王想得倒十分周全,大位唾手可得前,还不忘为自己多添一道保命符。

拿捏住我,便是拿捏住我父亲,便是拿捏住父亲麾下的二十万将士。

「傅夫人既是明白本侯的意思,那便请罢。」

「我若不动,侯爷将奈我何?」

「钟鼎山林,人各有志。」永定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可本侯意在钟鼎,不在山林,矢志不渝。」

「傅夫人,请。」

我并未起身,只是看着永定侯。

「侯爷本就满门荣耀,想来富贵定是看不上眼的。」我望着永定侯,定定道:「九五之下才是侯爷所盼。」

闻言,永定侯笑道:「能使朝野侧目之位,谁人不盼?」

「傅夫人。」

「请。」

我琢磨着事不过三,他应是会有礼地再请我一回。

可这最后一请我还未等到,便听得有人出声。

「不知侯爷要请年芳去何处?」

望向来人,我与永定侯皆是一愣。

竟是琰兄。

「侯爷,别来无恙。」

永定侯皱眉,却未应声。

琰兄边走边笑道:「侯爷见我虽是意外,可我见侯爷却是意料之中。」

待走近我身时,还不忘扔给我一柄枪。

「师妹,拿稳了。」

我伸手接过,掂了掂,笑道:「虽说我是病了些日子,可琰兄也不必这般看不起我罢?」

琰兄冲我笑了笑,转身对上永定侯。

「侯爷煞费苦心一场,却是枉费心机。」

我看着琰兄与永定侯一副打哑谜的模样,也摸到了些苗头。

宫里头的路,大约祁王走得并不顺畅。

永定侯眉头皱得更深了,望着琰兄冷冷道:「张将军此话何意?」

琰兄嗤笑一声:「便是字面上的意思。侯爷想等的人不会来,侯爷想带走的人更带不走。」

「众将士听令。」

琰兄一声令下,蓦地多了不少人。

「陛下亲旨,祁王与永定侯谋大逆之事。」只见琰兄拿出一卷明黄诏书,继续道,「凡能生擒者,加官进爵。」

……

琰兄临走前同我简单交代了几句,连着方才他与永定侯说的那些话。

有些事情,我终是明了。

祁王原就那最没有指望的人,可惜他自己没看明白,最疼爱他的太后娘娘也没看明白。

一朝剑走偏锋,却将自己搭了进去。

人心不足蛇吞象,聪明反被聪明误,说的大抵便是他这样的人罢。

祁王有今日的果,也不足为奇。

只是傅峥,倒教人出其不意。

恐是连祁王也是今日才知晓,傅峥竟是今上引他入局的棋子。

陛下一早便设好了局,等着那不长眼的儿子往里头钻。

结果祁王,首当其冲。

原是这天底下,竟真不乏亲爹算计亲儿子的事,也不乏亲儿子算计亲爹的事。

曾经长于探来的消息,如今看来,竟也能一一对应了。

琰兄问我可要同他顺道出去,我并未应声。

天色虽晚,可我还要再等一个人。

「长于,沏盏茶来,醒醒精神。」

三盏茶落肚,却未见什么成效。

待到第二波瞌睡醒了后,我揉了揉眼睛,瞅了瞅外头泛白的天色。

我理着衣襟,坐起身来。

半宿,却仍是未等来人。

罢了。

我看着长于,轻声吩咐:「收拾东西。」

「回何府。」

……

琰兄来看我时,顺道带来了几则消息。

祁王废为庶人,幽禁终生。

穆王立为太子,无上荣光。

不过几日功夫,上京就变了天。

「至于傅峥,」琰兄搓了搓手里的茶盏,「他那日受了伤。」

我抬头,只见琰兄笑着看我,故意截住话头,不再言语。

我拎起小壶,替他斟满茶水。

他慢条斯理地喝了半盏,这才一一道来,「那日,我从傅府回宫,手下的人正在满宫地找冯平,哪知这厮竟偷摸地藏在暗处,出其不意,就是一剑。」

「瞧着平日里就是个斯文孱弱的书生,也不知哪里来的蛮力,竟将傅峥身上捅了个血窟窿。」

我提着小壶的手顿了一下后,才继续添茶,「伤得可严重?」

「好在傅峥躲闪及时,只是血流得多些,并未伤到什么要紧处。」

我点了点头,撂下手中紧紧攥着的小壶。

「不过说起来你这位郎君,也是个狠角色。」

我看着琰兄,不解其意。

「冯平这一剑刚刺得稳当,便被傅峥扭着手腕反剪过身去,拉扯到御湖边上,一脚踹进了湖里。」琰兄顿了顿,「傅峥才将冯平踹进水,自己便因失血过多晕了过去。」

「恰巧这冯平竟是只旱鸭子,在水里扑棱个几下便要沉底,我便赶紧使人捞他出来,才未多生事端。」

……

琰兄走后,我还在想着傅峥的所作所为。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倒真是他能做出来的事。

「姑娘。」长于走近前来,轻声唤我,「十一来了。」

我估摸着,他应是替傅峥来送那日我留下的东西。

「给夫人请安。」

看着两手空空的十一,我倒不明白他的来意了。

「你怎地来了?」

「回夫人,公子教我来给您送样东西。」

说着,便从怀中掏出一纸文书。

我接过一看,确是那日我留下的和离书。

只不过,一分一毫都没变,一横一竖都没多。

「傅峥这是何意?」

「公子说,他受了伤,写不得字,只好物归原主。」

十一小心翼翼地打量了我一眼,继续道:「公子还说,纵是他受了伤夫人不去看他,待到他好了,也定是要来看夫人的。」

说完,便行了一礼,告退回府。

我看着早已空无一人的门口,默默盘算。

「长于。」

「在。」

「自今日起,闭门谢客。」

长于不解地看着我。

「专谢傅峥。」

傅峥虽是教十一传了话,但却没有真的来扰我清净。

正好,我也乐得自在。

「姑娘。」

长于回来了,面露难色。

不出意外,应是又被退了回来。

我日日遣长于去送和离书,那和离书日日原封不动地被退回来。

「不妨事,」我敲了敲桌面,「明日我亲自去。」

……

我到傅峥院子时,他正坐在院中喝茶。

听见声响,他抬起头来。

恰巧此时,泥炉上坐着的水开了,一抹白气自壶嘴溢出。

水汽氤氲间,傅峥轻声开口,「你来了。」

我走上前去,落座在他身侧。

长于和十一不知何时已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院子虽大,却只余炉子上咕嘟嘟的水声。

我出声提醒,「水开了。」

傅峥将茶壶拎下来,顺手灭了炭火。

他斟了两盏茶,自留一盏,推给我一盏。

我端起茶盏,有些烫手,便又放回原处。

「和离文书,可是有哪处不妥?」

「并无不妥。」

「那为何不签?」

傅峥看着我笑,「只为,当下片刻安宁。」

我看着他,有一瞬间的晃神。

若是一直这般,似乎也不错。

只可惜,缘在天定,份靠人为。

陛下虽为我二人定了姻缘,可我与他皆未妥善经营。

傅峥沉默片刻,拿起茶盏饮了一口。

「想来前因如何,你大抵也是不愿意听的罢?」

我回过神来,看着他,「当初未曾说的,现在也不必说了。」

闻言,傅峥笑了,缓缓道:「是了,这才是你。」

半晌,院中寂静无声。

至此,我想也无话再说,便起身往外走。

「你可有过些许动心?」

我停住脚步,抬头望天。

今日天朗气清,是个好日子。

「有过。」

虽心有悸动,却不足以共度余生。

我是如此,他更是。

……

一箱箱东西流水一样地进了我的院子。

我仔细瞅了瞅,除了当年我的嫁妆箱子外,还多了不少箱子,想来应是傅峥新添的。

相识一场,到底还算体面。

长于递来一木托盘,上头是那退来退去的文书。

我取出那纸文书,看见最末端已由傅峥署了名、摁了章,与「何年芳」三字并肩而立。

终是,尘埃落定。

只是文书上新多了两行字,我轻念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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