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入宫前,放纵了一回,和晋都声名狼藉的卫三公子,瞒着旁人,贪欢数日。
三公子不爱我,可我不在乎,我只想要短暂地拥有他。
我向他自荐枕席时,他坐在榻沿盯了我半晌,那样玩味的目光就像一把镶金雕玉的匕首。
他抵住我腰间锁紧宽大道袍的、单薄纤弱的暗草灰系带,轻轻一挑,一览无余。
我身体不自觉瑟缩着,战栗着。
他看透我,可神色自始至终平静如水,没有波澜。
我孤注一掷的勇气,在他平静的注视中,一寸寸垮败。
他轻轻笑了笑,伸了伸腰,觑着我,问:「害怕?」
害怕。
每个见过我的人都夸我,端木家嫡女「端庄贤淑」「知书达礼」,谁能想到,乏味无趣的端木敏,心底藏着一个黑暗疯狂的欲,这个欲,始于惊鸿一瞥。
三公子生了一张为祸四方的脸。
光是远远地瞧上一眼,就觉活色生香。
挺拓凌厉的眉,中正挺直的鼻,绝佳的下颌骨,兀立的喉结,辟构矜贵清冷气质。
可那雪白肤,山水眸,圆润起伏的唇,又矛盾地,昭显欲。
三公子像一幅绝版藏画,禁忌孤傲,又引人遐思。
我轻轻捏住袖角,同他对视。
害怕,可是烈烈的欲,腾腾的执,在血液里叫嚣,撺掇着烧了一把大火,把害怕烧得一干二净。
我就为自己活这一次,一次就够了。
「不怕的,三公子……」
雪下得有些急、有些烈,我的声音太轻了,几乎要被雪啸声淹没了。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等他的审判。
他一言不发地抿酒。
梦隐寺坐落于雪山之上,千山鸟飞绝的寂静。
我们共处的这间厢房,也是寂静得叫人心虚、瑟缩。
我刚疑心方才的话叫雪吞没了,他却开口了:
「女师父,我无意诱骗出家人……」
他以为我仅仅是梦隐寺一个动了凡心的女尼。
我有些急切地朝他迈近几步:「三公子,奴家只求露水情缘。」
他抬眼觑我,那双水光波动的含情眼漾着放荡不羁的笑,道:
「所有女人最开始都这么说的。」
三公子怕负累。
我犹疑了片刻,又向他迈近,我向他承诺:
「三公子不信,奴家立字为据:事过拂消,两不相干。」
我只求一刻欢愉,和三公子的。
他有些意外,片刻,轻轻笑了起来,向我招手:「好吧,女师父,过来。」
我说服了他。
我们相对侧躺着,他坚实的手臂圈着我的胳膊,下颌抵在我的发上,我一抬头,近在咫尺的,是他那张沾了酒,冶艳的唇。
我晃了神,听见他低哑的笑声:「敢不敢?」
他指了指自己的唇,浓密眼睫垂落下来,那双透亮清澈黑眸注视着我。
他以为我会退缩,他低估了我对他的执念。
我捏着他的领口,往前凑,轻轻碰上。
甜腻的滋味,颤动的火焰。
三公子大约会蛊术吧。
「女师父,不是这样的。」
紧随着他的叹息声的,是强势霸道的,裹挟烈酒的吻。
几乎要窒息了。
我想寻点新鲜空气,稍稍往后退,他不允许,伸手按住我的后脑勺。
昏昏胀胀,心跳得要撞壁蹦出来。
最后一口气也被他尽数掠夺。
……
终于分开,我大口大口地喘息。
「女师父,你对一个不了解的人投怀送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以后,会后悔的。」他用粗粝的指腹揉着我的唇,低眸凝着我,目光晦暗。
我摇摇头,望向他:「不悔,永不悔。奴家喜欢的只是三公子,三公子是什么样,奴家就喜欢什么样的。」
立于高巅之上的三公子,处于深渊之下的三公子,又有什么所谓呢。
我喜欢的就是这个三公子。
他错神须臾,眉眼堆积的那抹阴郁似乎淡了点,眼底闪过刹那的清亮,渐渐笑起来:
「女师父这张嘴很甜,很动人,公子喜欢。」
如果去掉「这张嘴」三个字,就好了。
「女师父很甜,很动人,公子喜欢。」
我轻笑道:「三公子喜欢,奴家就陪你多说点话。」
我们说了很多话,无关紧要的、愉快甜蜜的话,说着说着,不知为何就吻,吻着吻着,就睡着了,三公子最后也没有碰我。
半夜风雪呼啸,我被惊醒。
三公子睡得很沉,他的浓眉在梦中也皱着。
他不快乐,他很寂寞。
我伸手抚上他的眉川,轻轻抹平,在心底无声地低喃:「三公子……」
于我而言,「三公子」是世间最美的词。
我总是在入夜的时候去寻三公子,半夜时离开。
去的时候,我随身带酥糖。因为糖的缘故,我一进门,嗜甜的三公子眼眸会发亮,他会迎上来,咬上我指尖上捏着的糖,顺便舔走我指尖上残余的甜。
糖是个好东西,三公子喜欢,我也很喜欢。
我离开的时候,他都还在沉睡,我没有惊扰他,提了灯就出门去。
梦隐寺的风雪故意与我作对,常在半夜呼啸,折了我一把又一把红伞,跌了我一盏又一盏琉璃灯,膝盖上的淤青,姹紫嫣红,还好三公子不真的碰我,道袍一掩,不必担忧他看见那狼藉的模样。
有一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刚进门,他就快步上前,把我抱到床上去,他覆身上来,剥我的道袍。或许这如我所愿,可他不快乐,一点也不。他身上的酒气浓烈,眼眶很红,他是醉了。我握住他的手,低声唤他:「三公子……」他定定地凝视了我良久,那眼底汪着的水雾渐浓,他的声音很涩:「她说得对,我废了,只能在女人身上撒野…..」
他一边说,一边从我身上翻下去。
他/她是谁呢,让三公子这样黯然神伤、借酒消愁,那个人很重要吧。
他的腿不经意碰到我的膝盖,我没有防备,倒吸一口冷气。他疑惑地望着我,就要去掀底下的道袍,我想拦他,没拦住。
他的眉宇又堆积上阴郁:「怎么弄的?」
三公子总是睡得很沉,并不知道梦隐寺半夜的风雪有多凛冽。
三公子并不挂心女师父,又怎么会关心梦隐寺的风雪大不大呢。
我讪笑道:「不小心摔的。」
他下床去翻箱倒柜,翻得很烦躁的样子,动作很急躁,声音也很烦:「摔了很多次?」
「雪路太滑……」我想用道袍再次掩盖住伤口,我不想让三公子觉得烦。
他截住我的动作,坐下来,捏着我的脚踝,往前一伸,我的腿搁在他的大腿上。
「掩耳盗铃。」他训我,语气不善。
我低着头不说话。
他的指尖抹了药,沾了上来。
「不会等风雪停了再走吗?没人赶你走。」
我抬起眼望他,「寺中戒律,不得夜宿于外。」
我得在天亮之前赶回自己的厢房,才不会有人发现我的秘密。
他静了静,揉着淤青处,温热的指腹把淤血轻轻推开去,低声说:「女师父犯的戒律,还差这一条吗?」
我默了默,垂眸点头:「三公子说得对,或许我掩耳盗铃……」
我快要回去了,回去我的家族,回去履行端木敏该承担的义务了。
我又还能胡闹多久呢。还能掩耳盗铃多久呢。
他忽然揉了揉我的发,「怎么了,不高兴?」
我敛眸,轻轻摇他的袖角:「三公子,陪我出去玩一趟好吗?既然已经犯了戒律,一条也是犯,两条也是犯,不如,多犯几条,才划得来。」
多留一点回忆,哪怕是假的、虚妄的,我也甘之若饴。
他直勾勾盯着我捏他袖角的手。
太冒犯了吗?
我默默把手收回来,他贸然地把我的手提溜回袖角上,眉目忽然软和下来,轻笑道:
「多摇几下,多求几声,公子就答应你。」
我眉开眼笑,指尖又捏上他的袖角,销金的狮纹凹凸不平,明明是狰狞的猛兽,瞧着却有些趣稚,有些温柔。
我凑在他眼前,摇他手臂:「求求三公子,带我去玩好吗?」
他的笑容渐渐扩大,眉间那乌沉的团云渐渐散了去,他抚上我的眉,点了点头,很快道:
「好……公子带你去玩,想玩什么呢,骑马,射箭,打猎……」
他的声音最初带着欢愉,可说着说着,不知想到什么,渐渐又低下去,黯淡下去:
「这些,又有什么意思呢?算了,公子带你去吃吃喝喝,买绸缎首饰……」
我摇摇头:「不……三公子,我想,骑马,射箭,打猎……」
三公子不知道,他策马奔腾,挽弓射雕,沙场点兵的模样有多迷人,他忘了,我没忘。
晋都第一少年将军,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
所有人都忘了,我不会忘。
他雪白的脸上露出黯淡的笑意:「女师父,和三公子并肩而行,并不是一件好事……」
「三公子……我不这么认为,能和三公子一起,是我的荣幸。」
他望了我许久,眸色渐深,猝不及防道:
「想亲你。」
他捧住我的脸。
三公子的吻,变化莫测。
这次那样轻柔,柔得像初雪,软软地拂过唇角、鼻尖、眉心、发梢。
他总是喜欢用手护着我的头,或许想离我更近些,或许,会不会是怕我磕到床头呢。
我偷偷地幻想,三公子不会知道,这是属于我的回忆,随便我怎么添油加醋,没人管得着,自作多情也管不着……
在旷野策马驰骋,原来是这样的滋味,烈风呼啸在脸上,阳光照射在身上,自由,恣意。
三公子从身后环着我,尽管是寒冬,他的怀抱炙热滚烫。三公子难得心情愉悦,他安静地用下颌蹭我的颈窝,亲昵地问我:「女师父,第一次骑马吗?」
马速渐渐放缓。
我把拢着的有些温热的手,默默覆上他扯缰绳,冻得有些发红的手背。
「第一次。」
「喜欢吗?」
他把我的手拢到掌心去,一下下搓揉着。
「嗯。」
「那……公子教你骑马,好吗?」
我学会了骑马,就不能和三公子同乘了。
可是很快,我就要离开三公子了。
「好。」
没学成。
另一群策马的男女奔至我们面前,拦住我们的去路。
三男一女。
他们不认识我,但我认得这几个男的,晋都出了名的纨绔。
领头的薛丰把马驱定,望着我们,讥笑道:
「这位女师父,你要找男人,何必找个废物?」
其余两男紧随着吹口哨,放声笑起来,附和起来:
「这位女师父恐怕不知道,卫三公子的战绩多辉煌。」
「那自然是辉煌的,极其辉煌,幽冥谷一役,五万将士,在三公子的英明指挥下,全送了命,三公子注定垂名青史……」
「要是换成我,早就以死谢罪了,哪还能像三公子这样,厚颜无耻,苟活于世,照样吃喝玩乐,玩女人,醉生梦死,好不快活……」
不停休地羞辱。
身后的三公子,握着我的手,力道加重。
他身上的阴郁、戾气,一下子又被激发了。
我冷笑起来,应声道:
「论起厚颜无耻,谁也比不上各位公子,我要是诸位,也早就自刎了,三公子杀敌的时候,你们在干吗?」
他们脸色微变。
我望向薛丰,冷笑道:
「薛公子,当时为了争夺一个娼妓杀人,被关进牢了,别说上阵杀敌了,要不是你的好姐姐在天子身边吹了耳边风,恐怕薛公子现在也不能够好端端站在这里。」
「臭婊子,你胡说八道。」
他恼羞成怒,扬起马鞭,直直照我的脸抽过来。
鞭子刚到眼前,就被三公子反手握住,他手腕往下一压,绷紧的马鞭凌空啪的一声,狠狠抽回去。
薛丰的脸上立刻浮现一道血痕。
「薛二傻,向她道歉。」
三公子的声音,尤其冷厉。
我侧头去望三公子,他盯着薛丰,那脸色凶得活像要吃人。
薛丰气得浑身发抖,紧紧攥着手中的马鞭,想动又不敢动,想说又不愿说。
三公子开始抽动手上的马鞭,薛丰脸色一白,一惊,飞快含糊地从嘴里挤出来三个字,几乎听不见。
三公子寒声道:「大点声。听不见。」
薛丰脸都绿了,大喊:「对!不!起!」
每个字都是从牙缝里挤蹦出来的。
三公子低声询问我:「女师父,听清楚了吗?接受吗?」
薛丰把眼瞪得跟牛眼似的,咬牙切齿,又无可奈何的模样,真是可恨可怜又可笑。
原来三公子给撑腰,是这样的滋味。
我忍住笑,点了点头,算了,薛丰,暂时放他一马好了。
不过,其他羞辱三公子的人,一个也不能放过。
我的目光又移向姚青、曹厉,继续说下去:
「姚公子,当年本来该去参军的,临了托关系逃了兵役,也是好出息,至于曹公子,一说打仗就疯,等天下太平了,说好就好,这装疯卖傻的本事,寻常人也学不来的。」
「一个两个,就你们这等货色,配吗?三公子是好是坏,是死是活,还轮不着你们这些渣滓来评判。」
从小,家族就拿我当皇后培养,一个合格的皇后,对晋都名门世家的事,大约都要了解些。
我忽然有些庆幸我为当这个皇后付出的一切努力,足够强,我才能守护三公子。
三公子冰凉的指尖轻轻抚过我的手背。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我能听见:「女师父,我又想亲你了。」
我红了脸,在他的掌心轻轻画圈打转,写了一个「好」。
对面的三人脸色涨得紫红,青筋毕露,他们不约而同地死死握着手中的马鞭。
三公子冷冷地朝他们扫过去一眼。
不要当沉睡的野狼不是狼。
对面三人的手握紧又松开,松开又握紧,反复多次,咬牙切齿,交换眼色,却都不敢轻举妄动。
畏惧凌驾于恼怒上面,一向如此,喊打喊骂的人,大多虚张声势,纸老虎罢了。
遇到这种情况,只有绝对的实力碾压,才能让对方彻底闭嘴。
「三公子,我们走吧……」
三公子,我们走吧,大好时光,我们去接吻,不要管这些渣滓。
三公子扯了缰绳,欲掉头。
「卫焰,那我呢,我够不够格评价你?」
我都快忘了一直沉默的白衣姑娘。
我望向她,她的目光全落在卫焰身上,那种炙热的目光,是个人都能看得懂。
她和三公子,究竟有什么纠葛呢?
三公子望着她的目光,也很显著地,与望旁人不同,有怜惜、不忍……
「阿芷,没人比你有资格评价我。」
他对她那么柔软。
「卫焰,你就是个懦夫,是个废物,是个失败者,要不是你,你哥就不会死,我们会好好地成婚,你把一切都搞砸了,你毁了所有人的幸福……」
三公子的手很凉,我摸了摸兜,还剩下最后一颗糖,有些庆幸。
阿芷不知道说了多久,说了多少恶毒的羞辱,终于停下了。
三公子沉默地听完了,他垂眸,浓密的眼睫把眼底一切神色都遮掩住,声音很微弱:
「是,你说得对,是我把一切都搞砸了。说够了吗?如果够了,我该陪我的女师父去吃饭了。」
「卫焰,现在的你,只配在女人的床上厮混了……」
我后知后觉,那个晚上,让他买醉消愁的人,应该就是她,阿芷。
最后一颗糖,我喂给了三公子。
他吃到一半,忽然捧住我的脸,俯身把那颗微融的糖抵进我的唇腔。
舌尖被甜的滋味浸麻,火焰再次颤动。
他低喃着,声音跟雪夜迷茫的灯雾一样轻:
「糖要配着女师父的这张嘴吃,才是最甜的。」
三公子的脸,配着这张蛊惑人心的嘴,才是最要命的。
我知道他只是随口胡扯,放荡的三公子,愿意的话,可以说无数情话。
可我无法抵挡,我知道他只是寂寞,寂寞到需要靠吻女人来填补空虚,至于什么样的女人,谁都可以,而我恰好乘虚而入,近水楼台先得月。
谁不寂寞呢。我也寂寞,才短暂地偏离航向,逃入三公子这个废弃的港湾。
我们短暂地依偎取暖,我们大致上类似。
区别只是,我爱他,他不爱我。
我有许多话想问他,最后什么也没问。
约定好的,一晌贪欢,事过拂消,他爱谁,不需要交代。
他吻着我,温柔似水。月光照进来,那淌下的,无影无踪的水,被月色纠缠成了丝丝绕绕的影子,在眼前波动,摇晃,迷乱。
他盯着领口细缝漏出的一点儿雪肤,眼眸晦暗,深不见底,他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有点沙哑:
「女师父,还想不想跟公子好?」
他事先没有预告,忽然向我抛出橄榄枝,带着致命的诱惑。
吻已经无法填满三公子的寂寞了,他需要更多来沉沦。
纠缠的水影子,在我眼前浮动,深深浅浅,我差点要说好。
是三公子啊,我梦寐以求的三公子。
知道三公子在梦隐寺清修,我才打着为长辈祈福的幌子,到这里来的。
居心叵测的端木敏啊,在过去的人生中,一百次谨小慎微,循规蹈矩,只想有一次,放浪形骸啊,为了三公子,为了曾在幽州救过我的银甲少年将军,就一次。
可是那个「好」,在舌尖打了几回转,最后往咽喉倒退。
要成为皇后,就要懂得察言观色。
尽管三公子把情绪都藏得很深,可是他的吻、他的眉眼,无一不在提醒我。
沉沦,并不是三公子想要的。
他那么在乎阿芷的话,他不想成为一个废物,靠征服女人来赢得成就感。
他想要的,他需要的,不是无休无止地沉沦忘却。
他想要的,他需要的,是重新站起来,意气风发,堂堂正正地活在光明里。
三公子等得太久了,忍不住揉了揉我的耳朵:「女师父,很为难吗?」
我笑了笑,踮起脚,亲他那淡愁消散不开的眉心。
「三公子,我来月事了,今日不便……」
他怔了怔,出其不意,忽然把我拦腰抱起来。
我低呼:「三公子……」
他难得神色认真:「你不是在流血吗?」
我无言以对。
走了几步,他忽然盯着我问:「……你都这样,还骑马?」
我笑得有些尴尬:「其实,没这么严重……」
他表情古怪地盯着我。
我顿了顿:「三公子,你未免太懂女人了……」
他也顿了顿,低头点了点我的唇,翘着唇笑,「女师父也会拈酸吃醋的吗?」
他笑起来,那唇,微微勾着,像,猫,的,唇。
我盯着他漂亮的唇,有些沉迷:
「不仅会,嫉妒起来,可能还会施法害人,三公子,小心点。」
他抱我到床上,一边掖被子一边笑:
「好啊好啊,女师父,有什么通天的本事,尽管使出来,公子我想见识见识,我的女师父,有多大能耐……」
我的女师父,他说得那么自然。
我止不住地心颤,三公子钻进来被窝,在被窝里使劲搓手。
我偏过脸去问:「三公子,你在干吗?」
「把手搓热。」
三公子那双骨节分明、白净修长的手,似浮光暗动的玉,叫人很难移开目光。
「三公子,你手很冷吗?要不,我帮你捂捂,我的手还挺热的。」
他轻笑:「不劳驾女师父了。」
「不麻烦的,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我一边说着,一边摸过去。
「别。」
三公子拒绝了我。
「啊,好吧。」
失落,我讪讪地把手抽回来。
他若无其事地补充了一句:「不想冻到你。」
啊?……心颤得厉害,三公子……竟然在关心我。
我脑子有点发麻,乖乖躺好,双手平放在小腹前。
闭上眼想睡觉,可是有点心慌意乱。
三公子,是被阿芷刺激到了吗?
还是对月事有什么错误的认知?
为什么突然对我关怀备至?
我正胡思乱想。
三公子翻了个身,朝我侧躺,温热的手掌覆上我的小腹。
黑暗被窝下,我们挨得很近。
我咽了咽口水,一动也不敢动,紧紧闭着眼。
那浮光暗动的玉,幽幽地泛着摄人心魂的光。
「女师父,你是第一个……」
三公子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了半截话。
我半睁开眼,望住他:「什么?」
「没什么……」
他停了停,忽然问:「女师父,你是什么人呢?」
他的声音明明很低,很轻,很柔,却把我炸得方寸大乱。
是了,梦隐寺的女师父,怎么可能知道晋都世家那些事。
三公子只是醉生梦死,并不见得他就不再聪敏了。
可他怎么猜,也不会猜到我是端木家嫡女,即将成为皇后的端木敏。
没人会猜到的。
我渐渐平静下来,沉默着盯着他。
他的目光灼灼。
过了半晌,我垂下眼,随手绞着青色被褥一角,低声说:
「三公子放心,我是什么人,也不影响您……我承诺过的,事过拂消,绝不会纠缠三……」
他第一次打断我的话:「你以为我怕这个吗?」
我觉得他有些恼了,那浓艳的眉眼顷刻攀上沉郁的神色。
三公子在恼什么,我并不明白,我能保证的都保证了。
我并不希望惹恼他,那完全违背了我的初衷。
祖母教过我,如果对方在生气,不要再火上添油,暂时离开。
我静了静,坐起来,轻轻推开被褥,「三公子,对不起……我明天再来吧。」
我需要从他身上经过。
一条腿刚踩到外沿,就落空了。
整个人被按到三公子的身上。
他的手一扯,宽大厚重的被子把我们结结实实罩住。
黑暗的被子底下是另一个荒芜世界。
滚烫的,粗莽的,凌乱的吻。
一个连着一个,似密集仓促的雨点,应接不暇。
黑暗里的声音很低很沉:「女师父,你当我是什么?」
「三公子……」
「女师父究竟是哪一家名门贵女呢?香闺寂寞,听说三公子浪荡,就拿公子消遣打发时间对吗?看准了三公子已经是烂鱼臭虾,所以,堕落要找三公子,堕落后一拍两散,对吗?女师父,招惹三公子,不是那么好应付过去的。」
他捏着我的手腕,越吻越狠。
这是第一次,直面他的阴郁、狠戾。
他恼的,不是我,是他自己。
他厌恶的,是他自己,他那样厌恶他自己……
我眼涩地望着他,清晰地想起在幽州那张为我挡下炙热火柱的明艳的脸。
火舌腾腾地蹿烧着。那沉重的、高温的火柱压在他脊背上。
他把我护在身下,用手撑住我的后脑勺。
「姑娘,不要怕……」
三公子可以为了素不相识的我冒险。
三公子,又怎么会是烂鱼臭虾呢。
他只不过暂时,迷路了。
「三公子……你说的统统都不对……」
黑暗中,呼吸粗重。
他那双发红的眼眸死死锁着我,眼底那一点光晕,朦朦胧胧。
我抚上那双眼,放缓声音:
「三公子,我无法坦诚我的身份,或许,以后……以后的某一天,你会知道的。但,请你不要误会,三公子你在我心里,是……最好的人,不是什么烂鱼臭虾,不是什么浪荡纨绔,我找你,因为太想见三公子,太想靠近三公子,我只是,太情难自禁」
呼吸渐渐平缓下去。
那双山水眸,拨云散雾,微晕的光泽,透出澈亮的光。
「对不起,三公子,如果给你带来了困扰,我可以立刻离开……」
那凶狠的、充满戾气的吻渐渐停了。
黑暗中,沉默了很久很久。
他的声音很静:
「女师父……你不知道,我过去搞砸了什么……我毁了一切。」
我颤着手,轻轻抹他的眉:「三公子,过去了。」
他把我紧紧搂在身上,似梦呓般低喃:
「没有过去,我每晚……每晚都做噩梦。五万亡魂,每晚都在我的床前,哀号啼哭……」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样的画面,沉痛地阖上眼。
「女师父,你知道吗?他们,有我的兄长、我的前辈、我的战友,他们死的时候,合不上眼,残肢断臂,幽冥谷到处都是血,涨潮一样,没到小腿……我每晚都要吃药,如果不吃药……我会疯掉的……」
原来他每晚睡得那么沉,是吃了药……
「三公子,不是你的错。战役失败,不能只记在你的头上……」
那年,三公子也才二十岁。
他摇头:「不,不是的。如果当时,我听哥的话,换另一个作战计划,就不一样了。是我自以为是、刚愎自用,因为我,他们才死的……」
「我应该把这条命赔给他们的。」
他苦笑:「我哥不让。他自己慷慨赴死了,却叫我苟且偷生……你说,我哥是不是很过分,对我就双重标准,那么多年了,我没有一次听他的话,最后一次了,我总不能不听了。」
我吻他的眉心:「三公子,你哥是对的。」
他蹭了蹭我的脸,低沉的、哀伤的声音:「他总是对的……可他又不知道,很累的……活着很累的……永无止境地悔恨,世人唾骂、羞辱,我就是一摊烂泥,任谁都可以上前来践踏一脚,他们都盼着我死,可我偏偏厚颜无耻,苟且偷生。我是这样可鄙可憎的一个人。」
「呵……女师父,你看,你根本就不知道三公子,是个什么样的渣滓。」
他凄凉自嘲地笑。
三公子不会哭,他只会笑,装若无其事。
世人都盼三公子死,他们恨毒了他。
可是,他们忘了,曾经三公子也保护了他们。
元和三年,三公子初任骠姚校尉,与轻勇骑八百直弃大军数百里赴利,斩捕首虏过当;
元和四年,三公子升任骠骑将军,率兵出击占据遥西地区浑休王、浮屠王部,歼敌 7 万余人。
元和五年,三公子率军北进两千多里,越离山,渡沧水,与南部蛮夷接战,歼敌 8 万余人,俘虏头王。
……
世人总健忘,一个人功勋再卓越,行差踏错一步,便万劫不复。
我静静地把脸埋在他的颈窝。
「三公子,我知道你不是。很晚了,我们睡吧。你的药在哪里,我去给你拿。」
他的目光有些迷离:「药……」
他的声音忧抑:「女师父,今晚,我不吃药了,我要送你。」
风一程,雪一程。
凛冽的梦隐寺风雪,渐渐温柔。
三公子背着我走,雪地上深一坑,浅一坑……
他的背很暖,很坚实、可靠。
我的腿在火红色狐氅下一荡一漾,在三公子这,端木敏忽然变成了一个娇气的姑娘,不端庄,不大方。可是好快乐,无数的蝴蝶在风雪里闪烁,自由地闪烁。
一直闪烁到我的心上。
琉璃灯把黑暗照亮一寸又一寸,走过,那光又一寸一寸地熄灭下去。
重归黑暗,沉寂。
「女师父,冷吗?」
「不。」
「把手伸给我。」
我从善如流,递过去。
他单手捧住,放到嘴边,轻轻呵了呵,紧接着,我的手落入滚烫的,他的脖子下。冷的,热的,轻轻一碰,触电似的。
风雪被滚烫的温度驱逐得遥远。
我想把手抽回来:「三公子,这样你会冷的。」
他坚决地按住我的手:「不冷……」
他顿了顿:「如果女师父抱得更紧些,就更不冷了……」
他在笑,他一笑,那些蝴蝶又闪烁起来,风雪里的蝴蝶……
三公子……
我伸出胳膊抱紧他的脖颈,默默把脸埋在他宽阔的肩膀上。
不知不觉,我的脸上水涔涔的。
三公子,我想把你抱得更紧些,可是只有短暂的一刻。
如果可以,我想,可以不用抱得那么紧,但可以抱得久一点。
哪怕只是寂寞时的依偎、依赖,无关风月。
时间啊,可以更多些就好了。
这是即将离开三公子、离开荒唐艳遇,倒数的第五天。
倒数第四天。
哥哥出现了。
「敏儿,该回家了。」
我往兜里专注地装糖,搪塞他:「哥,祈福还没完……」
「敏儿,等到祈福完了,你也完了……」
哥都知道了。
捻在指尖的那颗糖跌落在地,打着旋,破碎地哭泣着。
我蹲下去捡,哥一脚踩上去,彻底碎了。
跟着那颗糖一起碎的,还有无数的蝴蝶,心上的蝴蝶。
我抬起眼,狠狠瞪着他:「哥,为什么?」
哥蹲了下来,揉了揉我的发:
「敏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
如果哥骂我,或许我不会这么难过。或许我可以借机胡闹。
可是哥为什么要这样心平气和,我连发作的机会都没有。
我呆呆地望着他,眼泪怔怔地滚下脸颊:
「哥,为什么?」
困在笼子里的金丝雀,呜咽着:「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可以只做端木敏?我不想承担什么嫡女的责任,我也不想当皇后,我不想要,什么都不想要。」
咸涩的眼泪滚入口中。
我绝望地哽咽,拽着他的袖子问:
「为什么呢,为什么我不能嫁给喜欢的那个人……」
哥轻轻抱住我:「敏儿,没有人可以那么自私地做自己。」
没有人能自私地做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应该走的路。
世家女,生下来是一个符号,是家族的某个符号,没有感情、冷血的符号。
注定的,逃不开的枷锁。
我徒劳无功地呐喊:
「哥,我都懂,我什么都懂,可是我又不懂,什么都不懂,为什么?为什么?那些冷冰冰的家族荣誉,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是一个人啊,我有热血,有跳动的心,我会哭,会笑,我不是祠堂里那些冷冰冰的、金碧辉煌的牌匾啊,我想要自由,我想要自由地爱……我想爱三公子……」
哥拍我的肩膀,沉默不语……
「哥,你知道吗?我喜欢他,好喜欢好喜欢……」我指着心口,拼命地向他阐述那种滋味:「他就住在这里,每天醒来,他就跟朝阳一起升起来,整个世界都是暖烘烘的……当我睡着的时候,他又变成了无处不在的月光,静静地拥抱着我,梦里都是他,是月光……」
哥低声说:「敏儿,你还小,会过去的……」
「哥,不会过去的,永远不会的,我知道的……」
如果他走了,我的世界,就不会有日月了。荒芜的世界。黑暗的世界。
我已经背叛了初衷。
那么短暂的相处,我信誓旦旦地说,事过拂消。
我已经背叛了承诺。
我抱着胳膊,把脸埋进去,这样的姿态,就像依偎在三公子的肩膀上。
哥最后心软了,他答应我,让我拥有最后四天。
……
三公子捧着我的脸端详:「女师父,眼睛怎么这么红?」
我耸耸肩,挤出笑容:「风迷了眼……三公子,我们下山去赶个集,买点肉,我给你做饭,好吗?」
我跟屠户讨价还价。
三公子显然没有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他的手搭在我肩上,跟我咬耳朵:
「女师父,你是不是有什么误解?公子我,没那么穷……」
「三公子,有钱也不能当冤大头啊,这不是穷不穷的问题,这是勤俭持家……」
他顿了顿,盯着我,目光灼灼:
「这样啊…..那公子的钱,以后让你……」
不知哪一处敲锣打鼓,三公子的声音淹没在闹市的嘈杂声中。
我刚想问他说什么,屠户又咋咋呼呼嚷起来:
「得得得,这位娘子,我是服了你了,为这点钱跟我磨半天。」
屠户一边切肉一边同三公子搭讪着:
「这位公子你是好福气啊,娶了这么个精打细算的娘子……三代吃不穷的。」
我红了脸,嗫嚅着:「我们不是……」
三公子忽然在案板前落下一锭银子,「不用找了……」他拎起那串肉就牵着我走,不让我说完。
我慢吞吞地跟着他,有点抱怨:「三公子,我好不容易讲好价,你知道你那一锭银子,可以买多少斤肉吗?」
他渐渐走慢,回过头看着我:「我知道。」
停了停,他又露出那像猫的,勾人的笑容:「公子高兴,赏他的……」
「为什么?」
他漫不经心地晃了晃手里那串肉,「他嘴甜啊。」
三公子,这样会很败家的。
我幽幽道:「我也嘴甜,你不如赏我?」
「嗯……你也有份。」
我微讶地望着他。
此时此刻,三公子的眼眸特别明亮,像暴雨后的晴空。
啪嗒。
晴空划过一道霹雳,猝不及防的。乌云密布。
有人向三公子砸鸡蛋。
一个,两个……三公子的脸渐渐变得狼狈。
耳边响起无数喊打喊骂的声音……
无数人围观着,冷漠地咒骂着:
「就是他,我认得他,什么狗屁骠骑将军,什么少年英雄,呸,狗熊差不多,就是他害我们输的,就是他害死大牛他们的…..」
「窝囊废…..渣滓,垃圾,臭虫!」
「怎么不去死?」
「怎么有脸活着?」
「去死吧,下地狱吧。」
汹涌潮水般的恶毒诅咒……
砸不完的鸡蛋、烂叶,有人吐口水,有人泼馊水……
他站在原地,垂下头,沉默,没有任何反抗。我冲上去,张开双臂,拦在三公子面前。
不要,不要对他这样。我好不容易,看见我的,充满笑容的三公子,不要。
求求了,不要。不要毁了他。
我哀求他们:
「乡亲们,你们冷静冷静,停一停好吗?」
三公子的声音很黯淡:
「女师父,不关你的事,离开这里。我的错,我自己承担。」
我不离开,我声嘶力竭,请他们冷静,可一点用也没有。
他们辱骂我:
「一起去死吧。」
「跟这种人混在一起,又会是什么好玩意儿。」
乌合之众,根本就丧失了理智。
他们疯了,许多人面目扭曲地笑着、叫骂着。
他们不是受害者,仅仅是因为别人骂,他们也跟着骂,别人打,他们也跟着打。群起而攻之。
无数的鸡蛋朝我砸来。
一只手臂把我拽过去。
三公子把我死死护在身下。
所有的咒骂、打砸,都落不到我身上来。
他的声音有些发抖:
「女师父,跟我并肩同行,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对不起,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他的手护在我的头上,三公子永远都用这种保护的姿态,守护别人。
可谁来守护他啊?
我绝望地摇头,哭着笑着:
「三公子,你光芒万丈的时候,身边站了太多人,我挤也挤不进去,现在好了,谁也别跟我抢了……」
三公子没有能力反抗吗?他有。
可是这些人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平民,他能怎么办?
他对他们愧疚,他只能默默承受。
我从他腰间,摸到了一把匕首。
我抽出匕首,从他怀里挣脱,捉住离我最近的那个人,发狠地把匕首按在那人脖子上,冲所有人嚷:
「住手,都住手,不然我杀了他。」
我想我是疯了。
端庄贤淑的端木家嫡女,疯了。
我猩红着眼,凭什么,凭什么我如珠如玉的三公子要承受这些。
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好啊,既然都不讲道理,索性一起不讲道理,一起疯好了。
那些人被他们眼中的疯女人吓住了。
乌合之众,说散就散。
三公子夺走我手上的匕首。
在荒芜的街头,狼狈,惊慌,他紧紧抱住我。
那是几乎窒息的拥抱。
「女师父,我不要紧的……」
我在他的怀抱里啜泣不止:「要紧,怎么可以不要紧……」
「可能本来要紧,可现在,都不要紧了。」
「女师父,没关系了……」
我们需要洗掉身上的污秽。
梦隐寺有一汪热泉。
一扇胭脂海棠屏风隔开我和三公子。
我浸在水里,耳边滴滴溜溜转着屏风那头四溅的水。
胭脂海棠打湿了,红得叫人眼馋。
朦朦胧胧的、隐隐绰绰的人影,在海棠上潺潺浮动。
我托着腮望着海棠,哭过太多的眼皮沉重不堪。
滚热的泉水把疲惫的每一寸肌肤都安抚了。
渐渐沉静,檐下的雪扑簌簌的。
睡得很沉,偶然听见很疏落的声音,遥遥低唤我。
我捂着耳朵背过身,继续趴在石沿睡,就是有点冷,可好困。
泉水荡漾,涨潮,又吵。
结实的手臂捞住我,滚烫的胸膛贴着我。
薄薄的一层白纱,在水下,弱不禁风。
他咬我耳朵:「小可怜,在这睡着会冻着的……」
我努力撑开眼,瞧见那张浓艳矜贵的脸,忍不住用脸蹭他:
「唔……三公子,我就眯一会。」
他抚了抚我的眉,轻笑:「回去睡,好吗?」
「唔……走不动,不想走。」想胡闹。不想醒。
「公子抱你。」
他温热的手掌托住我,往身上一嵌。
他忽然触电似的,停住动作,站在原地,四周的泉水还在肆意涌动。
肌肤渐渐变粉,又渐渐镀上更冶艳的红。
我勾住他的脖,眨着眼望他:「三公子……怎么了?」
倒数第三天了。我想把一切献给我的三公子。我知道,这是饮鸩止渴,可还能怎么办,我好想好想拥有他,这种疯狂的欲望,已经压倒最后的理智。
我明明知道,三公子不想要沉沦的。可是这一次,我想沉沦一次。
水上的指尖跟水珠一起颤动。
他深深望住我,坦诚:「走不动了……」
他努力地平复呼吸。
在雷池前,挣扎,探索。
「女师父,我有点想……」
我吻他,撺掇:
「三公子……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我知道这样很卑鄙,乘虚而入,可是慰藉也好,一次慰藉就心满意足。
三公子望了我很久,眸色深不见底。
我以为,这次我能彻底诱惑三公子的。
可,我想他可能有更需要坚守的原则,让他在最后关头拒绝了我。
他说:「女师父,再等等……」
我很失望地看着他。
他用大氅罩住湿漉漉的我,还把我抱在身上。
我拢紧大氅,从他身上跳下来,我有些情绪,有些控制不住的情绪。
为什么就不能要我一次。一次就好。总是不合时宜。
不是他拒绝,就是我拒绝。后悔。
怪得了谁呢。
我趿上鞋,提了琉璃灯,自暴自弃地往外走。
我无意怪罪谁,可我忍不住想哭,我不想那么狼狈,在他面前哭。
三公子没有如我所愿,他紧随其后,不讲理地又把我裹紧在怀里。
他不愿意要我,为什么要抱我。
他说的话让我稀里糊涂:
「女师父,我不希望是现在。」
我很难过地点头,没有作声。
不要就不要,分什么现在和以后。
他不知道,我只有现在能浪费,没有以后。
他拒绝现在,就拒绝了我。
我窝在他怀里,想哭又不能哭。他又没有错。
算了,算了,就这样吧。
他又低头吻了吻我。
我实在忍不住,捉住他的手臂,狠狠咬了一口。
他倒吸了一口冷气,然后掀开袖子看了一眼,我也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嘶,一圈深刻清晰的牙印。我后悔了,我偷偷觑他的脸色,很疼吧。
他不气反笑,目光灼灼,盯着那齿印,揶揄道:「都说长睫毛的姑娘脾气暴,果然是诶……」
我下意识摸了摸睫毛,嘟囔道:「什么时候有这种说法的,听都没听过。」
他翘着唇在笑。我盯着他,他的睫毛在颤动,我忍不住道:
「嘁,三公子,你的睫毛也不短,那脾气也好不到哪里去咯。」
月光落在他眉眼上,他笑着,眉眼也明澈:「在你这,总是好的就行了。」
哼,甜言蜜语。三公子的嘴,骗人的鬼。
月光洒到我的脸颊上。
他停住脚步,望住我,忽然冒出一句:「女师父,你眼里的月光,很美。」
我撇撇嘴,幽声道:「哦,再美,三公子也瞧不上,怎么办?」
他扬眉道:「谁说的?」
事实胜于雄辩,我懒得跟他辩,索性别过脸不看他,那张迷惑人的脸,谁知道他在想什么呢?
他拉了拉我的袖子。
我不理他。
他又拉袖子。
我恼羞成怒瞪着他:「三公子,你让我很丢脸,知道吗?」
「为什么?」
一个男人最后能拒绝一个自荐枕席的女人,这女人得多没魅力啊。
他就是在装糊涂,我气结,闷声不说话。
他又咬我耳朵,蛊惑地笑:「女师父,你就这么馋公子啊?」
我就知道,他故意装糊涂。是的是的,我馋他,他知道,他还不愿意给。
哼,有什么了不起的。
反正,反正,今晚过后,就两天了,以后大路朝天,各走一方。
我强烈表示我要下来,我不要他抱。
他紧紧抱着我,怎么摇都不松手,我使劲摇,他开怀笑:
「公子答应你,以后,如你所愿。」
我甩头:「不要,不稀罕。」
他掐了掐我的脸颊,恼声道:「不准不要。」
「就不要。」
「那,还要不要礼物?」
「啊?」
哦,白天他说也要赏我礼物的。
我冲他伸手讨,「要,怎么不要,三公子欠我的。」
手上落了个薄绿光泽的镯子,一眼扫过去,价值不菲。
我有些不好意思,抚上去,想褪下来,
「随便给点礼物就好了,不用这么贵重的……」
他按着我的手,神色严肃:「三公子不是随便的人,戴上了,就不准除了。」
我心跳又漏了半拍。
有时候,真不知道三公子,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分不清。
留个念想吧,我乖乖收下了。
他忽然又说:「礼物要了,那以后,就不能不要公子了。」
我愣愣地,哦,他又绕回去刚才那个话题了。
三公子有时候让我产生错觉,以为他的心上人是我。
我默不作声,沉默可以把心底的惊涛骇浪都压制住。
他又抵着我的额头,蹭着我的脸:
「女师父,我重新去领了份差事,职位不高,从头来过……过两天,要去祁连山一趟,大约三个月,等我回来了,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吗?」
祁连有凶险战事,打了半年了,西陵溃败,所以,三公子才又有机会了。
明珠蒙尘,有朝一日,总会重新发光的。
为什么三公子执着于我的名字呢?
我摸摸他的脸,佯笑道:「三公子,好……」
我是个骗子,我不会等他回来。
路过一处低矮的灌木丛里,见到一簇簇暗紫色的桔梗。
大约是因为附近地热,才在寒冬能见到桔梗花。
三公子有些愉悦,他随手采了一捧给我。
我捧着怀里的桔梗,苦笑。
桔梗寓意:「永恒、无悔、无望的爱。」
三公子,真是会送花。
倒数第二天,三公子不在。
最后一天,三公子在。
可我去找他的时候,撞见阿芷从身后抱住他。
她在哭,她说:
「卫焰,你明明知道,我等的是你。」
我很快走开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阿芷会来找我,她跟我讲故事。
讲她和他的故事。
她说,他们两情相悦,本来打算打胜仗以后,再跟三公子坦白的。
可是毁了。
她的目光一直盯着我的绿镯子,她说:
「卫焰也给我送了一样的镯子。」
她把袖子一拂,皓腕上也有一个薄绿的镯子,一模一样的。
我说,「我知道了。」
那一天,本该好好道别的。
可太仓促。
我见到三公子,他牵着我的手,走了一段路。
我祝他前程似锦,他说,「不要道别。很快就要见面的。」
他吻了吻我,揉了揉我的发,笑着说:
「回来的时候,我给你带礼物……」
我笑着,没有说话。
这是最后一天。
三个月后,我又见到了三公子,哦不,不是见到,是听到了他的声音。
在火红深紫交错的,华丽的厌翟车上。
他的马惊了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幽咽的嘶鸣声穿破喜庆绵长的细乐,撕扯着脆弱的耳膜,「吁……」他勒住了马,意气风发的。我听说了,三公子在他曾经战败的幽冥谷,以少胜多,击杀敌首,一战雪耻。
多希望他是来抢亲的。
不是。
三公子碰巧今日回城,碰巧经过晋都繁华的廊梦街,路过我出嫁的仪仗队伍。
我慌乱地扯下盖头,盯着垂落的绚烂的帷幕,只要轻轻一挑,就可以……
就可以也碰巧地,再看一眼他。
透过厚重的帷幕,仿佛能望见立在涌动人潮中,郎艳独绝的三公子。
眉眼风流无数,一段艳,一段矜,一段笑,描成一个三公子。
「不要道别,很快就要见面的。」
我紧紧攥着角落悬挂着的彩带,在指腹上绞缠、环绕。
指腹红得像在滴血,那血比红盖头的颜色还要艳,艳得发紫。
放肆的我,端庄的我,各据一方,抢夺着帷幕。
打开吧,打开吧,再远远地看上他一眼吧。
不,端木敏,你疯了,你已经疯够了,醒醒吧。
右手刚要使劲,左手就按上去,使劲地按捺下来。不准。
不能叫天下人耻笑。
三公子和我,又不是话本中那两情相悦的人。
只有两情相悦的人才可以冲破牢笼呐喊:
「私奔吧,到天涯海角去,任天下人戳脊梁骨吧。」
可我没资格,从头到尾,是端木敏一个人的独角戏。
既是独角戏,就要独自吞咽一切泪和苦,千万别同旁人细叙。
因为只会讨一句「活该」。
无数的细乐、欢呼庆贺声,排山倒海似的。
紫色圆形车盖,火红帷幕,四面八方地压迫着,窒息。
花车像一叶孤舟,被风浪裹挟着,起起伏伏。
有人放声笑:「三公子,你这急不可耐的样子,赶着见什么花姐儿?」
「放你娘的狗屁。老子去见媳妇……」
紧接着连叠声哎哟……三公子一定是踹了那人。
长睫毛,坏脾气。
三公子原来这么粗鲁。他在我面前伪装得很好啊。
我记起来他那天晚上说的:「在你这,总是好的就行了。」
我刚刚想露出微笑,可是那笑还来不及浮上唇,就消散了。
他说他要去见媳妇。
哦,见阿芷。阿芷那天还告诉我,三公子答应她,等他三个月后回来,娶她。
他们不会再蹉跎了。
三公子为了阿芷,拼命地从沼泽里爬起来,上岸。
他有他想要守护的人。
很不容易,我渐渐松开那被绞得凌乱惨淡的彩带。
改变三公子的不是我,我只是路过他生命的一个过客。
问候,寒暄,道别,不动声色地道别。
每个人都回到自己原本的航道上,扬帆,各奔东西。
花车又继续荡漾了,狂风骤雨,没有依靠、着落。
我捡回红盖头,上面五光十色的宝石闪得眼睛发疼。
可是不能掉眼泪,端庄的皇后娘娘不能在今日叫脂粉消融。
「今天还真是吉日……」
三公子似乎被这铺天盖地的喜庆渲染了,声音夹带着欢愉。
有人欢声笑语:「端木家的嫡女好福气咯。」
「端木家的嫡女?没见过。」
「是啊,听说是道士给占了卦,说成亲前不能留在晋都,否则要惹祸,所以打小就养在幽州她祖母身边了……」
那人说得有几分对,道士说,我命中有一道桃花劫,要躲,得躲到幽州去。可道士哪里算到,那个会让我犯桃花劫的晋都人,也到幽州去了。
这桃花劫,躲也躲不掉的。
「呵,迷信。」三公子轻慢的笑声。
我全神贯注地听着。
忽然,心上一荡,脸上一烫。
仿佛有什么探寻的目光,透过那红幔,似箭般锐利,射了进来。
千疮百孔。
「三公子,发什么呆?」
我听见他有些朦胧的,困惑的声音:
「桔梗的香气……」
我把他送给我的桔梗花磨成香料,桔梗的香气,如影随形。
最后只剩下这点绝望的香味陪伴着我。
我屈起膝盖,轻轻环抱,拥住那惨淡的香气,望着帷幕,轻轻地说:
「三公子,再见。」
沉甸甸宫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就成了这皇宫中的困兽。
牢笼再金碧辉煌,也是锁住自由和恣意的牢笼。
只有片刻的时间暂缓,踌躇。
盖头下出现了一双祥云金丝靴,一抹绛红龙纹吉服袍摆。
眼前的人以一种俯瞰的姿态看着我。
迎面逼来的是,凛冽的寒意,不怒自威的寒意。
我很想念那个即使在沼泽底,也光芒万丈、温暖明亮的人。
眼前的人说:「皇后,让朕牵着你。」
那是没有温度的声音,例行公事的、淡漠的、没有热忱的声音。
我微微颔首,平静地递过手去。
那双寒冷彻骨的大手覆上我的手,那寒湛湛的、丝丝的冷钻入指尖,窜到五脏六腑,想逃也无处可逃,不止这手是冷的,这皇宫的每一处漂浮的气息,都是冷的,往哪里逃?没得逃,只得裹紧心底的屏障,咬紧牙关抵御着。
那双手牵着我,走过巍峨的白玉台,一步步,走上云巅之下、九台之上。
宫廷奏乐起,百官齐贺声山呼海啸般,一浪压过一浪。
奏乐罢,鼓吹乐还未响起,大殿上的数万人肃然静立,只听见轻风吹动环佩叮当作响之声。
就在这天地静籁的瞬间,有人朝地上掼杯。
普天同庆的日子,顷刻刀啸剑鸣,刀光剑影。
父亲说,「太后,皇帝,鹿死谁手,不一定,先旁观,再抉择。」
哥哥说,「皇宫危机四伏,敏儿,你要时刻提防。」
我扯掉那艳红的盖头,场面混乱不堪,到处在厮杀,九层台上鲜血四溅。
刚才牵着我的那个男人早就松开了我的手,不知去向。
一个面容姣好、雍容华贵的女人站在我眼前,盯着我,笑嘻嘻道:
「你不要怪我,是太后娘娘叫我干的。」
我才看见她手上提了一把剑。
「太后要杀我?」
「是。」
「为什么?」
「第一,你跟太后娘娘属相相冲;第二,你占了不属于你的位置。」
「那你是什么人?」
她妩媚笑道:「我是太后送给皇帝的,薛美人。」
薛美人,小歌姬出身,凭一张脸、一副窈窕身子,脱颖而出,深得君恩。
一道寒冷的白光就从眼前闪过,薛美人挥剑朝我刺来。
红色嫁衣被刺破了一个小口,只是那锋利的剑锋还未来得及深陷。
薛美人的手,被卸去了所有力量,垮败,冷剑击落在地,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叹。
我的手背上、脸颊上,都溅了滚烫的热血。
衣服也溅了,可都是红的,分不清是喜色还是血色。
热血香艳,可怜的薛美人。
她不敢置信地回眸,望见立在身后的,杀死她的刽子手。
她喃喃地念:「夜哥哥……」
她嗫嚅着,她有许许多多的话要说。
她那漂亮的大眼睛水雾朦胧,她有许多说不出的委屈。
可都没机会了。
皇帝送给她的那一刀,致命又深刻,那血是喷射出来的,溅得到处都是。
她张开手臂,朝他身上倒去,她想最后拥抱他一次。
可是,他厌恶地避开,那渐渐死去的,美人的躯壳,飘零在冷冰冰的地上。
皇帝跨过她还未冷却的尸体,走到我面前,抚上我的脸颊,低沉的声音:
「对不住了,皇后,朕来晚了。」
他那清冷的眉眼溅了血,跟玉面修罗一样。
他身上堆积的威势让人坐立不安。
哪怕他说着亲和的话,也让人从心里打怵。
我勉强挤出笑容,乖巧地笑了笑:「不,陛下来得很及时。」
他盯着我,用一种毫不掩饰的、放肆的、探索的目光。
半晌,他揩了揩我的脸,忽然幽声叹气:
「怎么办,脏了,朕最讨厌血了。」
可是,他双手沾满了鲜血。
我混乱地望着他,他伸过手来,捉住我的手臂,又擦我手背上的血。
我阻止他:「陛下,这不重要,杀戮还未停止。」
话还没说完,他身后又有人举起刀,对准他。
我急忙喊:「陛下,后面。」
他笑得平静:「无碍。」反手就是一刀。又一具尸体堆积在九层台上。
他平静地擦我肌肤上的血,身后的尸体一层层地累高。
通往九层台的百级阶梯,像下了一场暴雨,涌潮似的,那汩汩的血,流淌下去。
我的红色嫁衣,红得湿漉漉、血涔涔。
我多么期待,这场动荡,可以让婚事暂缓。
可并没有。
入了夜,昏暗的宫殿四处点上胭脂色的、迷乱的灯火。
如彩云般的宫娥用金钱彩果等向床上抛撒,撒完帐,该喝合卺酒。
皇帝做惯的,他的手勾着我,唇贴在杯沿上,那薄凉的丹凤眼斜睨着我,一闪而过的清冷,很快沾上虚浅的笑意,仰头,一饮而尽。
我望着杯里荡漾的酒,酒里面浮现白色的月光,我有些恍惚。
皇帝的声音如冷风冷雨:「皇后……」
他什么都没有说,可我觉得他好像在窥探人心。
我仰头,闭着眼,急促地喝下那苦涩呛喉的酒。
咳嗽不止。
他轻轻拍着我的背,笑:「急什么,没人跟你抢。」
饮完酒,需要把酒杯连同花冠子掷于床下,如果一仰一扣,是「大吉」。
扔了一次,并不是好意头,皇帝天生有强烈的胜负欲。
他又扔了一次,仍然不妙。
我就站在一边,看他扔了一个时辰,终于,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熄烛,就寝。
皇帝脱衣服的手段娴熟,一个个扣,在他指尖,柔软地、顺从地敞开释放。
他的唇在黑暗里落下来。
我像一具死去的尸体,浑身僵硬,一动也不动。
我想念三公子炙热的吻,轻柔的吻,甜酣的吻……
他的声音夹了愠色:「皇后,虽然你姓端木,你也不必在这种时候,身体力行地向我阐述端、木的含义。」
我忍了忍:「陛下,臣妾不懂。」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不满,「好,既然皇后不懂,朕教教你。」
他捏住我的下颌,撬开我的唇,侵略地,冒犯。
我痛苦地在心里倒数。
终于听见有人叩门:
「陛下,陛下,贵妃娘娘,腹痛不止……」
很好。
皇帝紧张地翻身下床,有人提灯在门口候着他,他走到门前,停了停,背对着我说:「皇后,今晚,不用等朕了。」
我松了口气。
新婚之夜,皇帝在贵妃那过夜了。
我知道皇帝不会碰我的,或者说,贵妃娘娘不会让他碰我的。
皇帝和贵妃娘娘是青梅竹马。
照宫中情报,皇帝后宫三千,可他真正碰过的女人,寥寥可数。
每次都有贵妃从中搅和,我知道贵妃一定会在今晚搅和的。
毕竟,皇后对贵妃,是很大的威胁。
封后大典那天的杀戮,谁主谋?
我同皇帝去给太后请安,太后三言两语,把自身嫌疑摘得干干净净。
她招手叫我过去,又和蔼可亲地拉着我的手,仔细端详我,笑得温和:
「好孩子,这没外人,咱娘几个就说些掏心窝子话,早些时候只听说你端庄贤淑,母后还道大约相貌寻常,才拿品行来夸,没曾想,左相这是把你藏着掖着,怕你这齐全模样,传出去叫人惦记啊……」她一边笑,一边拍我手背,十分亲热:
「瞧瞧这周正模样,母后是越瞧越欢喜……」
太后笑的时候,那微微上扬的眉眼,虽落了时光痕迹,褪了色,仍有几分姿艳。
那风韵眉眼,有两三分熟悉。我没有道理地对太后生出一点好感。
太后姓卫,卫家血统总是得天独厚,清一色的绝色美人,无论男女。
我低头不语,带着羞赧的笑。
太后搭这台子亲亲热热的戏,不需要我唱和。
站在一边的皇帝接过话,微笑道:
「敏儿脸皮薄,可禁不得母后夸。」
他一边说,一边走过来,亲和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一下又一下地轻抚着。
我稍侧头,瞧他。
他望着我的目光缱绻缠绵,和我们独处时那清冷目光截然不同。
太后拍他手臂打趣,笑:
「哟,瞧瞧老二,娶了媳妇就忘了娘,怎么,还怕母后拐了你媳妇?」
皇帝轻轻勾我耳坠子,笑:
「母后说笑了,她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模样瞧着机灵,其实还是一团孩子气,糊里糊涂,笨口拙舌,指不定怎么就得罪人了,往后有母后疼着她,照看着她些,儿臣也放心些。」
太后拊掌笑起来:
「得得得,瞧你这护眼珠子的劲儿,这如珠如玉的媳妇,要是少了一根头发丝,母后可担待不起。你自己的媳妇,自己疼着,自己看着,旁人可不敢沾。」
她笑着笑着,那笑容就淡了些,似乎忽然想起来什么,漫不经心问:
「薛美人说是我指使她的?」
她说着,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唉,我一把老骨头,一只脚迈进棺材了,没剩几天活头了,又何必折腾呢?早些年,母后手段强硬了些,得罪了不少人,现在逮着机会,他们就见缝插针地往我这泼脏水……」
皇帝面不改色,笑道:
「母后的滔天恩情,儿臣没齿难忘,薛美人猪油蒙了心,也不知受了谁的指使,这样陷害母后,朕已经把涉事的一干人等都诛了九族。」
太后面色不变,风平浪静拉了他的手,叹了一声:
「咱们孤儿寡母,这些年,风风雨雨不容易……母后老了,最近常常想起来,你刚登基那会,小小一个,还要母后抱着才能坐稳宝座,朝堂那些个豺狼虎豹,瞧着你小,总作势欺上天来,娘跟他们天天斗……白天斗,夜里还要哄你睡觉……眼一眨,孩子都娶媳妇了,独当一面了。都说皇家寡恩薄情,我是不信的。娘对你,同全天下的母亲是一般心思的,都是盼着自家孩子好。别人朝我泼脏水,我也不再多加解释了,清者自清……」
皇帝笑了笑:「儿臣定当与母后同心同德……」
……
宫里头的人,面具戴久了,与脸庞镶嵌融合在一起,自然不作假。
一场母慈子孝的戏,太后和皇帝从头唱到尾,我只顾旁观。
出了宫,皇帝决意要把我这个观众扯上戏台子,他突然转头问我:
「皇后,你信不信薛美人的话?」
他的目光像清透的、寒冷的镜面,照到人脸上来,能鉴别真伪。
问话暗藏锋芒。
我不信薛美人的话。
虽然薛美人是太后的人,可是,这场动乱牵连铲除的,是太后的人,皇帝是最大的受益者。
真相如何,并不重要。
对他们来说,薛美人只是一颗棋子,死了也有用。
皇帝只想知道,我代表的端木家族选择相信谁。
信薛美人,意味着选择皇帝,不信薛美人,意味着选择太后。
太后与皇帝不过表面其乐融融,实则势不两立。
早些年,太后是绝对的东方压倒西风,可自打卫家幽冥谷一战落败,皇帝收拢了大半兵权。
现在局势,本是太后落了下风,但祁连山一役,春风吹,野火生。
局势瞬息万变,这是一个五五开的赌局。
端木家本无意党派之争,可父亲为左相,门生遍布朝野,树大招风,想作壁上观,两位掌权者都不会同意。
无论是太后,还是皇帝,都想收拢端木家。
我摇了摇头,真挚地望着皇帝,微笑道:
「臣妾什么都不知道,请陛下示下。」
他盯着我,从唇角逼出冷笑:
「皇后,你知道什么人在河里最容易淹死吗?」
我平静地望着他:
「不擅泅水之人。」
他摇了摇头,俯下身,很近地靠近我,低沉道:
「不对,是脚踏两条船之人。皇后,你要牢记,宫里头只有一个主子。」
皇帝在威胁我。
滚烫的、热辣的烈酒从喉咙,一条火线腾腾地烧到肺、心。
脸颊、脖颈、手臂……浑身上下,仿佛都被架在烈火上炙烤。
咳得止不住。
和我并肩同坐的皇帝轻轻抚着我的背,轻叹着:
「跟个孩子似的……」他递过来水,喂我。
右边,第三座,三公子,眉眼堆积着无数的阴戾,乌云翻涌。
我设想过无数次重逢,没想过重逢来得这么快,以这种方式。
太后设了个百官宴,恰巧也邀请了三公子,他是她的侄子。
入席时,我莫名地心慌意乱,一不留神崴了脚。
皇帝把我抱进去,他是做给太后看的。
我漠然地依在他臂弯里,没有任何预备地、猝不及防地和三公子对上目光。
他的目光绞缠着我,惊、怒、狠、深,像一场隐在风平浪静海底下的、急剧的、蓄势待发的风暴,指不定什么时候发作,掀翻桅杆巨舟,摧天毁地。
他捏着的那个夜光杯,在那发青发白的指节里,几近迸裂。
我疑心,属于我的血淋淋的心变成了夜光杯,被他攥在手心,反复揉搓,捏紧,破碎,鲜血四溅,滴滴答答、淋淋漓漓地往下淌着血。
三公子在生气。不同寻常地生气。
为什么那么生气?
他不是打了胜仗吗?他不是充满希望去找阿芷了吗?
为什么这么生气?为什么对我这么生气?
我很快把目光移开,我受不了那样的目光。
落了座,耳朵嗡嗡地,我什么都听不见。
好像天塌下来,不断涌动的浮云把我的视觉听觉都屏蔽了。
我只想逃走,躲起来,我不想见到三公子。
尤其是这样对我充满敌意的三公子。
是怪我没有表明身份吗?还是怪我不告而别?
可是,不是一切,如我们约定的吗……
他不是如愿以偿了吗?
我百思不得其解,可是他的目光让我如鲠在喉。
酒一茬茬地喝。
一道平静的声音响起,那样平静,可是却像下得湍急的冰雹,四面八方朝我砸来:「皇后娘娘,同我一位故人有些相似……」
我剧烈地咳起来。
太后笑:
「什么故人?敏儿这样的容色,天底下哪里去找第二个?」
我忍不住掀起眸,偷偷觑过去,他的面色苍白凄冷,透着点阴冷的青,很沉、很低的声音:「那个人,花言巧语,鬼话连篇,狼心狗肺,不提也罢。」
他很快捕捉到我的目光,那冰冷的目光纠缠上来,阴恻恻,寒笑道:
「我糊涂了,她又怎么能跟皇后娘娘比呢,皇后娘娘这样的人,打着灯笼也找不着第二个了。」
那声音一锤子比一锤子重,把我的心砸下去。
我仓皇失措地逃开他的目光。
花言巧语,鬼话连篇,狼心狗肺。
是我吗?我骗过他吗?我……
他又有什么损失呢?
他不是慢慢找回他的一切了吗?他想要的人,他那么兴高采烈地,回来找她。
他们就要有情人终成眷属了。
「皇后,发什么呆……」皇帝忽然摸了摸我的脸颊,他敏锐地察觉到我在走神。
我猛然清醒,轻轻答应了一声,低下头去,继续抿酒。
席上有人慢慢说笑开。
慢慢提起正事。
太后状似无意提了一嘴:
「祁连山一役,卫三功绩斐然,不如让卫三重掌兵权,任骠骑将军,收复旧地。」
太后党的人连声附和。
皇帝抿酒微笑,一言不发,我坐在他身边,很快察觉到山雨欲来的寒意。
他那藏在发光的酒杯下的冷笑,在夜里尤其森寒。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百官,很快有人跳出来反驳,旧事重提。
那些脏的、臭的、不堪入目的,又是一茬接一茬。
冷嘲热讽,声浪一波盖过一波。
最后一人慷慨激昂:「…..若太后娘娘执意如此,恐怕五万亡灵不散……」
以右相为首,领着一众朝臣,齐整整,唰唰跪下,异口同声:
「望太后娘娘三思,赏罚分明,以慰五万将士在天之灵……」
哪里还是为凯旋的三公子论功行赏,分明就差逼着把他押至断头台了。
璀璨的英雄,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中,不过是一枚可用可弃的惨淡棋子。
皇帝微扬着眉,不动声色,轻巧地,又抿了口酒。
我望向三公子,他低头敛眸,笔挺高鼻似孤峭寒峰,唇角压了千万钧重量,往下沉。他那雪白修长的指尖,缓缓地,纷乱地,转着夜光杯,沉默。
似乎已经习惯了,不抱希望的习惯了。
我想起那个荒芜的街头。
他紧紧抱着我,说没关系了,不要紧的。可是现在,我没办法越过千万人,去拥抱他,去亲吻他。我没办法……绝望演变成愤怒,一点点火渐渐地飞蹿。
那飞蹿的火在我心里乱成一团,我捏着酒杯,目光逡巡过百官,父兄早知今夜不太平,都告了假没来。冲动涌上唇边。
腾!有人抢先我。
太后站起来,怒火十足,十个纤纤手指头指着那一排朝臣,从唇角发出锐利冷笑:
「好,好,好啊……这会儿,一个个,挺腰杆直脖子,铁骨铮铮,顶天立地,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们为祁连百姓驱除大凉铁骑的呢?」
那排忠臣的脸齐刷刷一排,面色涨红。
右相不服,回:「太后,臣等各司其职,也是为国……」
太后啐道:「好一个各司其职,李相,你的宝贝疙瘩儿子守祁连山,差点守没了,这就是各司其职?」
嘴皮子再能耐,在铁铮铮的战绩面前,软弱不堪。
一句话,把右相逼得脖子往回缩,一把白胡子也跟着忍气吞声,耷拉下去。
右相是贵妃的爹,是皇帝的亲信,打右相的脸,等于打皇帝的脸。
皇帝脸色明显阴沉下去,他忘了啜酒,沉着眼,审视着局面。
太后继续在嘴皮子上耍锋芒,一会刺朝臣怎么不敢去祁连上阵杀敌,一会又扎他们当初怎么不拦着罪大恶极的卫三去祁连打仗,省得给西陵再次蒙羞,最后又说,错一次要死千万次的话,那守不住祁连山的那些将士,是不是也该统统抓起来问罪……
我很想为太后叫好,如果可以的话。
尖锐的嬉笑怒骂,把那些道貌岸然的朝臣刺得面红耳赤。
三公子仍在沉默。
最终,皇帝发话,他同意对卫焰论功行赏,但却提议让卫焰担任北府兵副统领一职,北府兵是晋都卫戎部队,皇宫护卫也由其负责,是权力部门。
听起来似乎是皇帝妥协了,但,当前北府兵统领是姚照,皇帝的亲信,卫焰若是任副统领,绝对落不到实权,去了也只能虚挂个名。
皇帝的盘算显而易见,与其让卫焰天高皇帝远,重振卫家军,不如,把他监控在眼皮子底下。拔断野狼的獠牙利齿,折掉苍鹰的自由羽翼,再怎么凶狠,再怎么搏杀,横竖翻不起浪花。
太后自然不甘心,正打算再唇枪舌剑。
没料到,三公子冷不防,站出来,拱手领差,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谢陛下恩旨,臣愿任北府兵副统。」
甘愿为北府兵副统,甘愿困于牢笼。
我不明白他的动机,他喝醉了,糊涂了。
他如果朝我望上一眼,就能看见我眼底的百般奉劝。
可是他并不看我,他吝惜于向我再投递哪怕一眼。
我才记起来,他似乎是对我生着气的。
我闷头喝酒。
太后恨铁不成钢,愤声道:「卫三,你喝醉了。」
卫府分两房头,大房是太后的倚靠,而二房,无心政治,三公子来自二房。
但是吧,都姓卫,哪怕不选站队,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理儿,逃不开去。
哥哥说过,从前太后和皇帝斗得厉害,卫三公子当了一段时间统领,嫌烦,自请去边疆,守卫山河。
三公子向来追求的都是自由,理想。
他不爱权力,也无心政治博弈。
可他为什么在这个时候这么选?为什么?我心里一团糟乱。他要重新站起来,就应该到光明磊落的辽阔疆域去,而不是搅进这乌糟腐烂的龙潭虎穴中,他不该,无论如何都不该……
皇帝同样意外,他缓了缓,抿了口酒,很明显地神色放松愉悦了些,浅淡笑道:
「谈完国事,咱们自家人谈些家事吧。」
太后的神色有些紧绷。
皇帝紧接道:
「这事也是贵妃托我的。卫表弟,你也知道,阿芷是贵妃的表妹,贵妃挂心她的婚事……姑娘家是禁不住蹉跎的,现在再去找个知根知底的好人家,难。阿芷和你也是打小就认识的,你们之间的情谊,是非同寻常的……」我口中含着的那口酒渐冷,直等到皇帝曲曲绕绕说出「赐婚」二字。
没拿住酒盏,泼了衣襟。
我忽然想明白了,三公子愿意留在晋都,是因为他要守护的人在晋都。
阿芷是贵妃的人,贵妃是皇帝的人,三公子选择了任北府兵副统领,他选择了站在皇帝这一边,为了阿芷。
散落在各处的珠子被一条线串联起来,都明晰了。
我连忙找了借口,平静地离开了那个宴席。
我只能遥遥地祝福三公子,祝他佳偶天成、百年好合……
我觉得我的心头上刹那立了许多坟墓,用来埋葬梦隐寺那无数闪烁的蝴蝶的。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出去的,周围的声音都隔着千山万水,茫茫的。
春甜要跟着我,她是端木家很早就放在宫里头的忠仆,我打发走她。
我茫然地四处走,走到岸芷汀兰边,蹲下去,掬一汪冷水,抹一抹脸,清醒清醒。
湖水幽深不见底,上面荡漾着一个冷月,那点冷月是很苦涩、清冷的,在纠缠的、幽魂一样的野草里,没有依靠,孤苦地荡啊,荡啊……
毫无防备,急促恶毒的冷风掠过我的背脊,一只手,紧接着,作恶,狠狠一推。
寒冷的、咝咝的水四面八方向我涌来,潜伏在湖底下的,等候千百年的水鬼拖住我的脚踝,疯狂地把我往下拽……
大意了,失策了,父兄叮嘱过的,无论什么时候,在宫里头,一定不能自己一个人走夜路,有人想我死,贵妃,皇帝,太后,他们都有可能……
端木敏活着,他们争,端木敏死了,他们可以互相诬陷。
出师未捷身先死,我真是出息了。
窒息……甜甜的、冷软的唇覆上来,我重新捕捉到那微弱的气息。
微弱的气息,逐渐扩散、蔓延、膨胀。膨胀成爆炸的,充沛的。
爆炸、充沛的气息,不由分说、不留情面地,一股脑灌入我的唇腔,恶狠狠地灌进来。灌得我头昏脑涨,够了,够了,已经够了……
可那人觉得不够,仍是抵死纠缠。
臀被托住了,腰被钳住了,那人很蛮横地,把我紧紧勾着、揽着,拨乱草,除恶水,往光的方向逃离,逃离这幽深的、无望的湖底。
离开了潮湿阴暗的湖底,意识混沌中,一双宽大的手掌,朝我的胸口用力按下来。
喉咙痒得忍不住,猛烈地咳起来,吐起来……
吐干净了,清爽了,眼睛也明亮了,世界清明了。
定了定神,看得分明,那张浓艳矜贵的脸冷冰冰地看着我。
绝对是比湖水还要冷的冷冰冰。
我满脸是水,眼泪混杂在其中,不会叫人认出来。
在这宫里头,到处都是豺狼虎豹。我是害怕的,在临死的那一刻,我是害怕的。
声音夹带了酸楚的鼻音。
「三公子,谢谢你。」
他脸上仍挂着凶相,沉默地盯着我,一道浓眉攒着,唇也抿着。
我正犹豫着该说些什么。
手却很快被钳住了,后脑勺被按着上仰。
坚硬滚烫的胸膛,湿漉漉的唇都印落下来。
深夜的火红的花都在噼里啪啦地着火,黑暗的湖水在哗啦啦地滚沸,他的上方漏出的那点月光,羞愧着,躲到黑茫茫的乌云中去……
世界愈发离得遥远,只有那无穷无尽的,甜的,香的,充斥了一男一女躯壳魂魄拼凑成的狭兀世界。
忽然有纷乱的脚步声,唇上的凌厉攻势并没有停止。
魂魄渐渐归于原位,我奋力推他。
他稍稍停下,近在咫尺地,用那每一根都很凶狠的睫毛扫在我的脸颊上,死死盯了我片刻,才松开对我的钳制,坐到一边,慢吞吞伸指腹去擦那红艳的唇。
我咬了咬牙,忍着眼泪,一边用湿透的袖子擦拭着肿胀的唇,一边低头拧衣裳上的水,可是拧着拧着,脸上滂沱大雨,半点也拦不住,我松开衣裳,背过身,曲起膝盖,捂着脸,闷声问他:
「三公子,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做错了什么?因为我自轻自贱,所以,该自作自受吗?」
为什么?为什么对我这么生气啊?
纷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
他幽僻、隐忍怒意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娘娘没有错,娘娘又有什么错呢,自轻自贱的是臣,自作自受的也是臣。」
哦,他是后悔,后悔和我逢场作戏,自轻自贱了。
我抹掉眼泪,转过身,直视着他:
「好,就当我欠你的,我不该招惹你,是我想得天真了。我补偿你,你不是要和阿芷成婚了吗?我……我到时候,随一份丰厚贺礼,送给你们,祝你们百年好合、永结同心。至于我,我端木敏对天立誓,若是我再对三公子起半点心思,我……」
他又急又凶地捂住我的嘴,「闭嘴。」
我咬他手:「放开。」
「你答应我,别说下去,我就松开。」
他脸色又白又青,跟幽魂一样,乌亮的眼珠子下,泛着红,似乎受了什么委屈。
我点了点头。
他松开,目光灼灼,盯着我,喉头滚动,讲:
「我跟阿芷的婚事,不会成,本来就不可能的。」
我怀疑地看着他,他的目光坚决又毫无波澜。
哥哥说,人失望透顶的时候,反而是会很平静的。
他大约伤透了心,为什么会不成呢,我想了想,记起来方才皇帝说赐婚时,太后那紧绷难看的神色,估计是,太后阻拦了。
也是,太后不可能会让卫焰跟阿芷好的,他是她的棋子,怎么能让皇帝夺走。
我本来很生气的,这一刻我又心软了。
求而不得的滋味,是很不好受的,他是因为婚事不顺当,所以发脾气,恰好遇上我,在我这发脾气。
我把喉头的委屈尽数咽下去,默了默,垂着头,道:
「如此……你也不用急上火,好事多磨嘛……我尽量帮你在太后面前说说话……」
他忽然很气愤,咬牙切齿:
「哦,皇后娘娘就那么喜欢帮别人拉红线?是因为新婚的滋味很好,所以,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吗?」
三公子简直就是不可理喻。
脚步声已经离得很近了。
我站起来:「三公子,我不想跟你再吵下去了。哦,对了,那个绿镯子,我想,不适合放在我这里,我会托人给你送回去的。」
「端!木!敏!」他拉住我的手腕,雷霆万钧的怒意。
一道清脆的声音横插进来:「娘娘?」春甜的声音,还好。
灯火照过来,我甩开他的手,平静地向春甜招手:「有人要害我,三公子救了我。」
就在春甜搀扶着我离开时,身后的人忽然幽声喊道:
「以后,别一个人走夜路,宫里头鬼多。」
我闷声不语,他紧接着朝我脚边丢过来一个簪子:
「湖边捡到的,应该是凶手的。」
我染了风寒,皇帝来探我。
皇帝是最擅长温情脉脉的。
他抚了抚我的额头,端着药喂我,又不厌其烦地替我擦嘴。
最后一滴汁液沾在唇上,他忽然眼眸一黯,覆身上来,想舔,我往后退。
他神色微沉:「皇后,朕又不是什么豺狼虎豹,你怕什么?」
我舔了舔唇,同他对视:「臣妾是怕过了病气给陛下。」
不知道哪里冒犯了他,皇帝忽然就放下药,脱靴上床,把我压在身下。
他一边说:「夫妻本该同甘共苦,朕陪皇后吧……」
我本来就冷,他那一身寒意压上来,更冷了,我在发抖。
他不管,仍作乱。
我无力地喘着气,「陛下,臣妾不舒服……」
他说:「等会就舒服了……」
这是什么歪理。我从他身下钻出一个手去,轻轻拉床幔上的铃铛。
我的忠仆春甜急急忙忙推门闯进来,一边跑一边喊:
「娘娘……查清楚了,是贵妃身边的桃花。」
她在床幔前立住脚,诧异地望着纠缠的我们,飞快地转过身,捂住眼:
「啊,啊,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陛下和娘娘,你们继续……」
皇帝冷着脸,瞪了一眼我,又爬起来,踢了一脚床幔,生气地坐到床沿。
我自己默默拉上被子,掩盖发冷的身子。
皇帝问春甜:「怎么查的?」
春甜一五一十说,核对了簪子,又查了那天的行踪轨迹,确认是桃花无疑。
我暗地里觑了一眼皇帝的神色,有些难看。
桃花是贵妃身边的大宫女,动桃花,就是动贵妃,就是动他的心肝宝贝儿。
我往被子里缩了缩冷咝咝的脖,问:「陛下,臣妾有权处置凶手吗?」
他静了静,转身过来替我掖被子,轻声道:
「皇后是后宫之主,自然有,只是,母后这些年吃斋念佛,宫里不造杀孽,把她遣去掖庭干苦活就差不多了吧……」
皇帝藏在内里的意思是,皇后,谁让你倒霉,不过既然你没死,就无所谓了,小小惩戒,差不多得了,毕竟她是贵妃的人。
我点了点头:「就照皇帝的意思办吧。」
皇帝又捏住我的下颌,欣慰地吻了吻我的额头。
皇帝一走,我奋力擦了擦额头和脖子。春甜跳脚骂起来:
「说的是人话吗?敢情落水的不是贵妃,气死了……」
我摇摇头,掩唇咳了起来,气喘平了,幽声道:
「别骂了,省点口舌,回头我好了,有的是你发挥的机会。」
春甜眼睛顿时发亮:「娘娘?」
我耸耸肩:
「我是要按照皇帝的意思办的,把人送掖庭,不过……我又没跟皇帝承诺过送掖庭前的事。」
夜黑风高,我坐在湖边慢腾腾地吃桂花糕。
耳边是幽泣不绝的哭啼和讨饶声。
娇滴滴的姑娘被五花大绑,悬在湖沿边,只需要轻轻一推,就沉湖底了。
桃花抖得像筛子,哭得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她求饶:
「皇后娘娘,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
我拍了拍手上的碎屑,轻轻笑道:
「饶了你也可以,但你要告诉本宫,是谁指使你的?」
桃花恐惧地摇头,「不,没人指使奴婢,是奴婢一时鬼迷心窍……」
我慢慢踱步到她跟前,俯下身,捏着她下颌冷笑: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既然是你自己做的,那就你自己来偿吧。」
宫人按着她的头,逼进湖水里,无数的水泡咕隆隆地冒起来,她挣扎着,十个手指头蜷缩成鸡爪子……
在她濒临窒息的一刻,松开,她得了喘息,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洞的大眼装满恐惧。
我又问她:「清醒了吗?是你要害本宫?还是谁要害本宫……」
她哀哭着:「娘娘,是奴婢,猪油蒙了心,鬼遮了眼……」
我笑了笑:「好,很好,还没清醒。继续吧。」
她猛地扑向我的腿:「等等……等等,娘娘,皇后娘娘,我……」
她惊恐地望了望黑沉沉、深不见底的湖水,唇发白,蠕动着:
「是,是贵……」
不远处忽然亮起一溜胭脂红的亮光。
一股浓浓的香粉味飘过来。
「皇后娘娘,抓了我的人,处私刑,这恐怕不合规矩吧。」
亮光里率先走出来一个胸脯高耸的女人。
齐胸襦裙,挤出一条深深的沟,澎湃,汹涌,半敞着,递到人眼帘子底下。
亮光慢慢照亮她的脸。
一张平平无奇的脸,瞧着比皇帝大上五六岁。
出乎我的意料。
桃花赶紧松开我的腿,跪着,爬着,朝贵妃那边去,连声喊冤抱苦。
我拂袖坐回椅子,随手搭着两侧,跷起腿,横眉,抬起下巴,对贵妃冷笑:
「规矩?好啊,既然贵妃要讲规矩,本宫今天就同你讲讲。」
「来人,贵妃见了本宫不下跪,怕是没学过,请你们教教她。」
我的随从一拥而上,逼上前去,就要踹她膝盖。
……
失策了。
贵妃身后领了一列北府兵。
形势陡变,那些银光冷剑架在我的随从脖子上。
贵妃站在北府兵前,神情开始狂妄,她朝我一步步走过来,边走边笑,笑得人心里瘆得慌:「皇后娘娘,还讲规矩吗?」
我一下下有节奏地叩着扶手,春甜有些慌,俯身小声问我:
「娘娘,你事先预备这个了吗?」
我面不改色地摇了摇头。
我未料到,皇帝还能临时给贵妃派兵,偏爱到这种程度。
春甜呜咽道:「完了,难道我们要创下西陵王朝的历史?」
贵妃越走越近。
我问:「什么历史?」
春甜:「皇后被贵妃打的历史。」
我腾地站起来,贵妃走到我面前了。
我挺直腰板,直起脖子,抱着胳膊,斜睨着她:
「怎么,贵妃还想以下犯上?」
贵妃显然是被宠坏了啊,她盯着我,然后,慢慢扬起手,放肆地笑:
「那又如何?」
那急促的掌风逼近我脸颊的那一瞬间,我下意识闭上眼。
「嘶……」我听见贵妃倒抽一口冷气。
「卫焰,你放肆!」贵妃尖厉的声音很恼怒。
我惊异地睁开眼。
三公子站在我身前,浑身散发着戾气,他攥紧了贵妃的手腕,奋力一甩,狠辣利落,她那白嫩的手腕一下子似乎被卸了似的,无力地垮落。
她瞪大眼望着他,不敢置信,嘴里还喃喃着:「你竟敢?」
三公子冷笑:
「我不敢?呵,呵呵,笑话,老子有什么不敢的?」
贵妃愤怒地掉头对身后的北府兵下令:「给我拿下他。」
那列北府兵互相对视片刻,犹豫着,踌躇着。
贵妃急了,骂道:「狗奴才,还不给我上。」
「我不介意杀几个作乱的下属,也不介意替皇后娘娘杀一个以下犯上的贵妃。」
三公子的声音不高,很轻,一字一句,可却如惊雷,把眼前的敌人都震麻了。
没有人会怀疑他的话的。
贵妃是脸色惨白被搀扶着离开的,她那不甘心的表情告诉我,她回去一定要告状的。告就告吧。无所谓。
至于桃花,我也就是把她丢进去湖里面,让她也得一场风寒罢了。
该处置的都处置完了。
三公子护送我回宫。
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低着头反省。
春甜和其余人默默落在最后头,比较遥远。
我猝不及防碰上一堵人墙。
三公子忽然停下来做什么?
他和我面对面,眉眼堆积着不悦,又沉着脸仔细端详我,半晌,冷声问:
「伤着没有?」
我愣愣地摇头。
他似乎松了口气。
我问他:「三公子,你怎么会在这?」
他若无其事地说:「路过。」
哦对,他现在是北府兵副统领,也要管宫中防务的,实质上管不管得到是一回事,但也是要点卯的。
我前些天都很生气的,因为他今天及时相助,这会气消了。
我轻声问他:「三公子,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他也比先前心平气和多了:「说吧。」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选择留在晋都,任北府兵副统领?我觉得,你应该是更想去边疆建功立业的……」
他定定地凝视着我,沉声:「因为这里有更重要的人。」
哦,确认了我之前的想法。我默不作声了。
他又移开目光,往前方慢慢走,声音藏在黑茫茫的夜色里,轻忽忽的:
「亏得我没走,不然皇后娘娘怕是要被人欺负了……」
我惭愧地低头:「我谢谢你,三公子……」
他又停住,望住我,正色道:「回头,我把当值表带给你,你要再对付别人,派人来喊我……」
我踢着脚下的小石子,揉了揉眉心,嘟囔道:
「这种事不常发生的……我不是那种人……」
他说:「哦,无所谓,反正任何时候……」他停了停,斟酌片刻,接着说道:「别自己一个人犯傻。」
「哦。」
我觉得,三公子好像是把我当朋友了。
我又小声问他:「那,你不生我的气了?」
他脸一沉,恶狠狠瞪了我一眼,大步流星往前走,落下一句:「生气。」
不知道冒犯了他哪里,三公子又生气了,他走了,我一头雾水。
后面,春甜又赶上来和我瞎聊,聊到贵妃。
我发出疑问:「贵妃,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啊……」
春甜一下子来劲了,眼睛闪着亮晶晶的光芒,嘿嘿笑道:
「娘娘,你不知道,咱们这位皇帝,就喜欢大胸的……不过也是,男人嘛,都喜欢……」
……我捂住耳朵……春甜又来掰我耳朵,贴在我耳边笑:
「娘娘,你的束胸,一定不要露馅了……」
娘亲说过,那玩意儿太大,显得淫荡,所以我平时都要束胸……
不知道春甜是怎么发现的,这个鬼灵精……
她又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又细声细语:
「还有啊,听说,贵妃床上功夫了得,一手绝活,勾得皇帝不要不要的……」
夜色掩饰了脸上的红,我赶紧捂住春甜的嘴,谁想听这个……
正睡得朦胧,忽然被窝飕飕钻进来一股子冷风,一个冰冷的身躯似恶鬼贴上来。
在我尖叫前,一只冰冷的手掌紧紧捂住我的嘴,一拢昏沉的龙涎香压迫过来。
他开始剥我的衣服,手从领口探入。
在凌乱的、昏暗的噩梦里,我像困斗的兽,挣扎,拼命地踹他。
手腕被死死按住,腿也被他的腿死死压制住。
他一边钳制我的自由,一边咬开盘扣。
我呜呜地发出闷声,红着眼,继续踢,咬。
「皇后,是朕。」
我继续挣扎,那道声音恼了,又掺了威和冷:
「皇后,朕提醒你,你有义务侍寝。」
严寒冷水迎面浇淋下来,我渐渐清醒了,我还当做梦,我以为我只是端木敏,一时忘了,我还是皇后,皇帝是我的夫君,我有义务侍奉他。
我浑身的力气刹那卸下去,不再挣扎。
「醒了?不闹了?」
我点了点头。
皇帝松开捂住我的手,借着点微弱的光看手背上被咬的伤口。
他沉默着盯了半晌,渐渐又把那冰冷的目光移到我脸上来:
「皇后真是让朕出乎意料……」
我木着脸:「臣妾不知道陛下说什么。」
「他们都说,皇后端庄贤淑,朕原本也以为如此……」他压在我身上,居高临下,审视着,探究着,冰冷的指尖渐渐滑上来,抵在我的唇边,冷笑起来:「却没料到,皇后是披着乖兔子皮的,小狐狸……」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有些明白他的意图了,来算账的。
我双手抵在我们之间,保持着距离,浅笑道:「陛下,我做什么了?」
他的目光渐深,指尖更狠地揉搓我的唇,搓得发疼:
「皇后逼供的手段,毒辣了些,朕不喜欢。皇后不听朕的话,朕也不喜欢。」
唇被他揉搓得生生发疼,我怀疑出血了,咝咝地发冷。
初来乍到的皇后手段不狠,不立威,软弱可欺,会被人欺负到头上的。
我一点都不后悔动贵妃的人。我只是少计算了皇帝对贵妃的偏爱。
我咬咬牙,勉强笑了笑,「那怎么办?皇帝要怎么处置臣妾?」
他捉住我手,押到我头顶上去,俯身下来,一边蹭我的脸,一边笑起来,那笑声是阴恻恻的,逼进人的心口,叫人胆战心惊的。
「处置?不,朕不想处置皇后,朕只是想要皇后听话……」
皇帝是想要驯服皇后,叫皇后对他俯首称臣,乖乖做他的刀、他的棋子。
我看着他微笑:「哦,怎么才算听话?」
他轻轻叹气:「皇后,我们,该圆房了……」
他打算这样驯服。
我探手去扯铃铛,可这回,他一下子察觉,迅速扣住我的十指,重重地侵犯上来。
皇帝的吻是冷的,没有感情的,抖落下来,像大火烧过的灰烬,荒芜苍凉,遮天蔽月,光是惨淡的,花是凋谢的,湖是干涸的。
皇帝不爱我,我也不爱他,可是彼此却只能被名分、权势捆绑着、折磨着……
心底那点点侥幸,随着渐渐脱落的衣裳,奄奄一息地,熄落下去。
我偏过头,看纷乱床幔外的灯火,那胭脂红烛被青紫火焰炼化,淌下一滴滴滚烫的热泪,我闭上眼,不敢再看,不敢再想。
就在他的手掌要掀开小衣下的秘密时,一声凄厉的尖叫声刺破黑夜,报丧的乌鸦,扑棱棱从深宫黑夜里逃窜开。
我的死刑暂缓。
宫里头有人出事了。
一盏又一盏的琉璃灯集聚过来,在苍老鬼峭的老槐树下。
瑰丽妖冶的血,沿着黝黑粗壮的树干淋淋漓漓地往下流,深绿幽暗的肥厚苍叶,被四溅的血,泼洒上迷离斑驳的红斑点,冷梅似的。
料峭枝头上,垂挂下一具白衣女尸。不,那雪色的白,已经被血色淹没。
那破败的小腹积攒了无数触目惊心的恐怖,滚注的血,糜烂的肚皮,搅烂的肠子……
女尸脚下,积聚了一汪血泉,血泉里,扔着一摊似孱弱小猫的死胎,一把淋淋沥沥的戟。她是被尖戟勾破肠腹,掏出胎儿,活活痛死的。
每一盏围过来的灯,一照,灯后的人无一例外地面色煞白。
干呕声,尖叫声,呜咽声,此起彼伏。
铺天盖地都是浓烈的血腥味,皇宫像炼狱。
皇帝把我掩在怀里,脸色泛着寒意,沉默着。
我止不住地浑身发抖,喉头发痒,肝肠搅动,想呕。
似乎那滚动翻涌的血,渐渐流到脚底下,像厉鬼缠上身来。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低声说:「皇后,别怕,朕在。」
突然,有一道炙热的目光,焰火一样,噼里啪啦地溅到我的脸上。
我仓皇地回望过去,只有茫茫的灯火和慌张的人,没有那个人。
渐渐光影浮动,人影人声交杂。
浓烈的香味跟着一众喧哗的仪仗飘过来。
贵妃云鬓惺忪地出现,然后她也被这惨烈的景象惊吓到,煞白着脸,朝皇帝娇娇啼哭,就朝他的怀抱里扎过来:「陛下,臣妾害怕……」
皇帝迟疑着,我连忙从他的臂弯里躲出来,站到一旁去,抱住自己的胳膊。
皇帝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把贵妃掩到怀里去,温柔哄了她几句,紧接着,厉声问:
「北府兵何在?姚照呢?」
混乱的人群、迷乱的血雾中,渐渐有一纵银白队伍,举着火把,拨开混沌,走出来,领兵的人,却不是姚照,而是三公子。
我站在一边,窥视着他。
他穿着北府官服,银甲兽纹,肩章,胸徽,革带,令牌,银光熠熠,凛凛生威。
他站在那里,与日月齐光,这夜的黑、血、恐惧,都一下子消弭了。
他从我身边经过,似乎放缓了脚步,那沉稳的脚步,镇定、冷静。
我在那一刻,无端地感到安宁平和,不害怕了。
他平静地汇报情况。
死者是林妃,子时一个宫婢在此地发现了她。
皇帝面色不虞,比起死去的林妃,皇帝更在意的是,为什么姚照不在。
场面正冷寂着,太后来了,她那明亮锐利的声音混入这红与黑的深夜:
「这是造的哪门子孽,姚照呢,他是怎么管的宫中防务?」
太后一针见血,直戳皇帝心窝。
是的,没有人关心林妃死不死、死得多惨烈。
死人也可成为筏子,死棋也可当活棋用。
皇帝扯出虚浮的笑容,迎上去,搀着太后,语气恭顺:
「母后,你怎么来了?这更深露重的……」
太后冷笑道:
「哀家不来,哪能知道现在宫中防务如此草率?宫里头出了事,就连我一个老太婆都赶来了,他姚照,北府统领,到现在还没来,怕是在哪门暗娼馆里吃花酒吧。」
皇帝隐忍道:「母后,事情还未查清,不宜过早下定论。」
太后冷冷瞟了眼皇帝怀中的贵妃,慢慢踱步走到我跟前,扶着我的手臂,道:
「查,自然是要查的,皇后是后宫之主,这个事情,自然由皇后来查。」
皇帝笑道:「皇后初来乍到,许多情况不明,不如让贵妃从旁协助。」
太后也笑道:「哀家的儿媳妇儿,哀家自己教,」她一边笑,一边握着我的手,拍了拍,道,「敏儿不懂的,就来问母后,不必劳驾旁人。」
我点头说好。
贵妃一脸不忿,我没入宫前,后宫百务,她主办,不过皇帝不再说什么。
稍晚点,姚照才匆匆忙忙奔赴而来,酒气熏天,香粉味重,怕是太后说对了。
他一来,皇帝铁青着脸,照他心窝子狠狠踢了一脚。
这冲发火,是在保姚照的位置。
太后冷眼旁观,也暂且不提撤职的事,道:
「这么个酒鬼,造孽咯,罢了,哀家看,这桩案子,就由卫三协助敏儿查吧,毕竟姚统领对今夜发生的情况不了解。」
皇帝也只得适当让步,同意太后的安排。
后来,贵妃不小心崴了一脚,皇帝看了我一眼,冷着脸抱着贵妃离开。
太后安慰我,临走前叮嘱三公子晚点护送我回宫。
我留在那了解情况,三公子领着北府兵清理血腥现场。
灯火绰约,我偷偷看一眼忙碌的他,生出一点庆幸,幸好,三公子在这。
他似乎有所察觉,几乎是同时,忽然抬眼朝我望过来,问:「累了?」
我摇了摇头,他还想说什么,不经意,目光忽然落到我的唇上,凝滞片刻。
那目光是倏地,落日一样,沉落下去,陷入黑暗。
我顺着他的目光,抚上唇,一碰,灼心的疼,皇帝咬破的。
他漫不经心地冷笑,很低很沉的声音,可是我听见了:
「新婚夫妇,恩爱有加,羡煞旁人……」
一字一句都戳我心窝。
我沉默不语。
事务处理妥当了,三公子送我,我推脱,他并不让我拒绝,他说他是在执行太后的旨意。
身后不远不近跟着北府兵,他挨着我走,也是一路沉默。
这夜里头的雾很重,一蓬又一蓬的光散落在雾里,像水里漂浮的星子。
我茫然地望着前方,总觉得,这浓雾怎么也不会散去,这黑夜,没完没了。
转渡桥,绕乱花杂草的幽僻拐角时,骤然一阵凛冽的风刮过,所有火都灭了。
世界黑暗。
身后的北府兵还没跟上来。
断壁残垣挡住了世俗。
三公子突然发难。
他把我压到那狭兀的角落里。
他炙热的唇、温软的舌,覆上来,反反复复地舔舐我唇上那点伤口。
像一头狼,专注地,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我惊恐着,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我听见外面的北府兵嘈嘈杂杂在打火石。
我想三公子是疯了吧。
就在这紧张万分的时刻,他捉住我的手,按在心口,那心脏跳动得很急促、很凶猛,紧接着,我听见他悲伤、寂寥的声音:
「我的心疼得厉害,女师父,你带糖了吗?」
我在那一刻,内心崩溃。我没有带糖,我再也不是能为他带糖的女师父。
我落下眼泪,轻轻摇头。
他用滚烫的指腹轻轻地抚摸我的伤口。
「没有的话,吻也可以。」
我也疯了,我凑上他的唇,吻,轻轻地,虔诚地,小心翼翼地。
黑暗、自由的世界,我可以吻三公子,吻到天荒地老的。
吻停了,他松开了我,与此同时,世界的火又都点亮了。
他又恢复叫我:「皇后娘娘。」
方才那脆弱的三公子、疯狂的端木敏,他们一起消失了。
皇宫似幽深密林,盘旋无数毒蛇,每条斑斓毒蛇都衔着秘密……无数的秘密……
而林妃的秘密,在她惨死的时候被揭发。
从林妃肚子里掏出来的死胎,并非皇帝的血脉,林妃已经一年没侍寝了。
所以,这个命案要查两点:谁杀死了林妃?与林妃通奸的男人又是谁?
林妃是太后的人,出身卑微,据说从前是某个暗馆里的姑娘,但是胸大腿长,生得水灵,太后把她送给皇帝后,得宠过一段时间。
后来,贵妃入宫后,就没她什么事了。
我去太后那请安时,太后摇头叹气道:
「人呐,一生命理是注定的,当初暗馆子里挑中了她,以为是她命好,鸡窝里出凤凰,哪曾想,李家那个狐媚子进宫后,林儿就再没过过一天好日子,天天被磋磨着,她是糊涂,糊涂啊…..做出这等事,可照我对这孩子品性的了解,她不是这样下荡的人啊,我看她也是被人暗算了,唉……我也是老糊涂,光顾着吃斋念佛,宫里头的事,后边也不太爱管……」
正说着,三公子来了。
他看见我,目光倏地点亮,但很快若无其事,要告辞:「臣来得不是时候……」
说着就要退出去,太后拦下他:
「卫三你这浑小子,做这些酸礼给谁看呢,没外人,坐过来吧。」
三公子也挨着太后坐下。
一左一右。
太后同我说:
「我听说了,上回敏儿差点被那狐媚子欺负,卫三你帮她了,皇帝还把你拎过去盘问了一顿,是不是?」
我第一次听说,心慌意乱,可面上尽力维持平静,望向他。
他面不改色,看着我,点了点头。
太后又问,「那你怎么说的?老二那孩子,心思深,疑心重。」
三公子静了静,我紧张地望着他,他朝我看了一眼,很轻松地笑起来,那点笑容就像乌云缝里漏出来的一点金光,很叫人心颤。
「我这人一向帮理不帮亲,二表哥他也知道,我就实话实说,尊卑有序,贵贱有别,贵妃打皇后,我身为北府副统领,没有放纵的道理。」
太后哈哈笑起来,拍他的手臂:
「你打小就这副德行……难怪……难怪,你这么横,数落他心肝,驳他面子,那顿板子吃得半点不亏……」
我默默听着,一脸困惑。
太后看出来,连忙替我答惑解疑:
「那天他帮了你,顶撞了贵妃,也就是顶撞了老二,挨了顿板子。」
我这才知道背后还藏着这么多事,很愧疚。
我们一前一后出了慈安宫,他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我很轻地在他身后说:
「谢谢,对不起……」
他掉过身来望住我,身上凛凛徽章发着光,照得矜贵的面容浮光浓艳。
「不关你的事。」
又走了一会,到了一个偏僻角落,一堵墙,烧着火燎燎的花,恰好能遮挡人的视线,他招手,我过去,他压低声音说:
「他不是为了那事罚我,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望着他,很惭愧:「你不用安慰我,我总是欠了你的……」
他环顾四周,继续压低声音,讲:
「凡事别看表面。本来嘛,我重新管兵务,他就不高兴的,哪怕是个虚职,我毕竟姓卫,所以,他也只是借机发作,跟那晚的事没多大干系。」
可如果没有机会,也借机不来,我知道,三公子是在安慰我。
他继续正色道:
「还有,我姑姑,别以为她跟你掏心掏肺,亲亲热热,真是拿你当自家人,那是她的手段,别信她。你跟她说任何事情,凡事只说三分,藏七分。」
我望着他,问:
「那刚才你说,你跟皇帝说帮理不帮亲那些话,也是说三分,藏七分吗?」
他眸色微沉地盯着我,盯了半晌,轻轻笑了笑:
「对,藏七分。我其实,帮亲不帮理,不过这回,亲和理,两头都占了。」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到我脸颊旁,拨我的耳坠子,我惊诧地望着他。
他神色认真:「流苏都缠住了,乱了,刚才在屋里就想捋平了,忍了很久了。」
齐妃是富商女,玉妃是大凉送来的美人。
她们两个既不是太后的人,也不是皇帝的人,处境有些可怜,我便力所能及地多关照她们些。春甜不让,还郑重地告诫我:「千万不要跟她们离得太近。」
我不解,春甜急得不行,抓耳挠腮半天,忍住了,只跟我打谜语,讲,
「娘娘,齐妃她……她得暗病的,脏的臭的,又会传染人的。」
我不信,入宫前都要验的。春甜摆摆手,一脸嫌晦气模样:
「有些暗病,大夫也瞧不出来的。总之,娘娘,你千万要离她远些…….」
我再问她详细的,她怎么都不肯讲,直说太脏了,太臭了,说出来,遭不住的。
又说起玉妃,她眼里又夹了恐惧,讲:
「玉妃,透着一股子邪乎劲儿,一次深秋寒夜,她宫里头的人听见,一阵阵低低的,呜呜咽咽的,好像谁在哭,像女人哭,又像是婴孩哭,那哭得叫一个凄厉、闹心。当时那人也是胆青,就提了灯,迎着声,寻过去,寻到一处幽暗杂间,越走近,那哭声越听越不像人声,就在她刚凑到窗户边,忽然一声更尖利的哭声,她吓得摔了灯。恰好这时,黑洞洞的屋里,一双绿油油的眼珠子朝她射过来。紧接着,另一双黑汪汪的眼珠子也转了过来。跟着,就瞧见这双黑眼珠子的主人,白脸上溅着血,嘴边滴着血,一手提着一把血淋淋的剪子,另一手提着一只被开膛破肚的猫,绿眼珠子就是这只猫的…..」
我差点没拿稳茶杯,仿佛我的宫殿四处此时此刻也正探着诡异的、密密麻麻的黑眼珠子、绿眼珠子,心里跳个不停。
春甜按住我的手,继续道:
「那人当时吓昏过去了,第二天,你猜怎么着?」
我伸手去摸热茶壶捂手,咽了咽口水:「怎么着?」
「昨天夜里那只被开膛破肚的猫,完好无缺地舔着她的脸,玉妃也若无其事地,跟齐妃在院子里荡秋千……」
「会不会,是……那人做梦了……」
春甜拿起茶壶倒了一杯热茶递给我,摇摇头:
「不知道,那人过没几天就疯了,有人说,这个玉妃,大约是来了这皇宫后,被……」
「被什么?」
她摸了摸直立的汗毛,很小声说:
「被猫妖附了身,专吃活心肝的……」
春甜的嘴,揣着无数惊雷,每扔一个,都能把人炸得头皮发麻。
我抚着发寒发冷的双臂,和她面面相觑:
「春甜,把祖母给我求的平安符,从箱底翻出来,我带上……」
就在这当口,宫人站在门外问:「娘娘,卫统领求见。」
三公子是来汇报案情的,我屏退了宫人。
北府兵在老槐树附近发现了一个包裹,里面翻出来一本起居注,起居注记载了林妃隐秘的爱恋。
x 月 x 日:「旁人欺负我,他护着我。」
x 月 x 日:「没有人的时候,他亲热地叫我林儿。」
x 月 x 日:「他在暗处,摸了我的身子。他说我穿白裙很美,仙女下凡似的。」
x 月 x 日:「他叫我把身子给她,他说他要带我离开这里。我很害怕,犹豫。」
x 月 x 日:「他喝了大酒,欺负我。他是我第一个男人,他很意外,又很惊恐,我在这一刻,彻底属于他了,我爱他,我愿意为他豁出去一切。」
x 月 x 日:「他避着我,不见我。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x 月 x 日:「我拦住他,问他为什么?他很慌张,四处张望,终于答应夜里来看我。」
x 月 x 日:「他心不在焉地同我欢好,我想他可能是有点累,我轻轻抚摸他。」
x 月 x 日:「他又好久不来了,一直在下梅雨,我想可能是因为下雨,他才不来。」
x 月 x 日:「我撞见他在后花园摸一个宫女。」
x 月 x 日:「我的月事没来,第二个月了,我常常呕吐。」
x 月 x 日:「太后说我最近胖了,但脸色不太好,她叫我不要灰心,还是养好身子,往后还有机会侍寝的。太后不知道,皇帝从来都不让我侍寝,他嫌脏,因为我是暗馆出身的女人,可是他威胁我,我不能告诉太后。」
x 月 x 日:「玉妃替我把脉,她说我怀了,她说她可以帮我打胎,可是我不愿意,我还惦记着那个人,我既然怀上他的骨肉,他是不是就可以带我离开了?我们可以离开皇宫。」
x 月 x 日:「我叫人给他递了一封信,我告诉他,我们有骨肉了。」
x 月 x 日:「他给我回了信,他答应带我走,我们约好在老槐树下见面。」
x 月 x 日:「很愉悦,即将要离开这座牢笼,我要穿着他最爱的白衣去见他,往后,没有荣华富贵,可是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就好。」
……
我翻完起居注,有些眼涩。
可怜的林妃,为了隐秘的爱慕,飞蛾扑火。
三公子察觉我的异样,问我:「怎么了?」
我摇摇头,没事。
宫殿静悄悄的,瑞兽香炉烟雾缭绕。
我问他:「那个人爱林妃吗?」
他摇头:「他是在消遣她。」
我很疑惑,又问他:「他护她,又要她的身子……都是为了消遣她吗?」
我想起来我和三公子的种种……他有心上人,可是他也护着我,他也会吻我,会……
他有时候让我错觉,三公子他,好像对我也……或许,也有那么一两分情谊……
我并不很确定,每一个和他的吻,都炙热地让我心颤。
这是消遣吗?
他肯定地说:「是,毋庸置疑。」
我揉了揉眼,微顿,平静地同他说公事:
「这个男人,一定是宫里头的人,是……只能是北府的人,只有他们能在宫中自由地出入,他还能护着她,他要有一定的职务……会是谁?……她跟他约好了时间地点,只有他知道她在那,会是他杀死她的吗?」
「不会,他比谁都想守住林妃私通这个秘密,就算要杀,他肯定也是把她骗到宫外,再无声无息地动手。」
对,三公子说得对。
诱骗林妃的人和杀死她的人应该不是同一个人。
图谋不同,林妃死了,谁会是最大的受益者呢?
一团迷雾弥漫,暂时看不清。
「三公子,我们去拜访玉妃吧。」
起居注中提到了玉妃,或许,她知道些什么。
出发前,春甜急匆匆地把平安符拿给我,我把平安符紧紧攥在手心里,我没有忘记那绿油油的眼睛、黑汪汪的眼睛,开肠破肚的、血淋淋的传闻……
我没把恐惧掩饰好。
三公子停住脚步,狐疑地打量我。
我想他可能不太清楚宫里头的传闻,我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没忍住,把手里的平安符递给他:
「三公子,这个给你,辟邪。」
三公子盯了我半晌,才接过去,紧接着,他低头吻了一下平安符,揣到心口去…..他又像是在扯脖子上什么东西……
阴暗处,很突兀地,我的手心,被按进来一个有些锋利的,还带着温度的玩意儿。
他的声音像月光一样轻:
「谢谢,礼尚往来。」
我低头看,是一个泛着寒光的狼牙。
「也是辟邪的,从我第一次上战场开始,就一直戴着它,应该灵的,幽冥谷那次……我也,勉勉强强算活了下来……」
我紧紧攥着那枚狼牙,带着他的温度的狼牙。
我们走到了玉妃的住处,传闻中的鬼殿,庭院萧瑟,霜月寒冷,荒芜寂寥。
没有宫人,只有几只寒鸦在树上,惨惨戚戚地哭啼着。
主阁里的灯火都熄了,怕是睡下了。
我们刚要转身走,脚下沙沙的,忽然,听见一点隐秘的声音,一点很诡异的、隐忍的,又娇软的啼哭声,从右边最不起眼的一个矮屋,不经意泄出来……
那点啼哭声,带着旖旎、艳丽。
我的心提了起来,汗毛直立。
一阵寒风从脖子口呜呜吹过,我的脚发软。
三公子及时揽住了我。
他把我抱到身上,脚步声像猫一样轻,移到那个矮屋窗子底下。
矮屋子里堆了混杂不清的红缎。
极其微弱的胭脂色的微光,照亮红缎上的人。
我的脑子轰轰地,发麻……
握在我腰上的那只手掌,也一下子发烫……
微醺的光,点亮了屋内的人:齐妃,玉妃。
齐妃趴着,露个玉背,玉妃的手按在上面,旁边不知什么东西在冒烟。
我想起来春甜那些隐晦含糊的话,还有那些阴森恐怖的传闻,传闻中的鬼、妖怪。
难道?不过是,不可告人秘密的守护者。
三公子忽然把我往窗口底下扯,他的目光幽深晦暗,紧紧锁着我的脸:
「别看……」
他把声音压得很低,低得几乎听不见。
停留在我腰间的那只手掌,逐渐用力,收紧。
此时我们离得很近,他的下颌快抵上我的额头,隔着一点微弱的距离。我微仰头,目光一下子落在他那红得冶艳的唇上,莹惑、晶亮的红樱桃。
迎面就是炙热、压迫的气息,我的脸很热,太近了,挨得太近了。
我悄悄移开目光,想稍微往后退,离他远一点,离三公子远一点,离蛊惑远一点。
可就在我刚移动的刹那,一滴滚烫的汗珠子,溅落,从我的脖颈上滚落下去。
不是我的……是三公子的……刺挠的感觉。
……三公子握在我腰上的手劲儿又加重了……
凝滞了片刻,窗口传来齐妃嘤嘤的哭声,她在喊疼。
我捂住耳朵,抬起眼,却发现三公子的目光炙热地落在我领口处。
那目光像火焰似的,太烫了。
我难堪地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他却伸手掰开我一根根指头,指缝里渐渐露出来那双明艳的含情目。
我想推开他的手,一不小心,身子一拱,擦过他的胸膛,瞬间,我觉得有些异样。
他就紧紧按着我不让我动,神色不太对,额头上沁着一层薄汗,眼底水光潋滟,眼尾捎带着泛起了一抹胭脂红……
窗内的声音似乎停了,一下子静了。
我们不能再发出任何动静。
我只得皱着眉,无声地问他:「不舒服?」
他红着眼,紧紧地盯着我,沉默地摇了摇头。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他还抱着我,又蹲着,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了,大约是他腿压麻了,我轻轻地,用手撑着地,想从他身上,无声无息地爬下来。
他察觉到了,皱起眉,无声地命令我,神色很严厉。
「别动。」
他死死地掐住我的腰,凝视着我的目光一下子像狼一样凶狠,盯着猎物一样……我不想动,可是腿上应该是被蚊子咬了一口,很痒,我没忍住,动了一下。
他闷哼了一声,咬牙切齿瞪着我:「迟早要死在你身上」
胡说什么呢,我想反驳他,可是看到他那模样,额头上的青筋几乎要迸裂,凶得很,我闭了嘴。
我被他抵在黑漆漆的窗口底下的石墙根。
墙边长满了疯狂的、荒诞的、寂寥的野草、野火花,烧满了一壁,红的,绿的,紫的,暗的,把夜烧得姹紫嫣红。
太幽僻,太阴森,没有人会来这里。
他一只手撑在我的脊背和石壁之间,另一只手,在作乱,我的心跳得剧烈。
我想我快要魂飞魄散了。
就在离魂的这一刹那,一点流萤飞闪而过。
三公子和我,在这点微弱的光前,清醒了。
……
屋里头的人忽然开始说话。
玉妃清冷的声音:「还疼吗?」
齐妃抱怨:「下回能不能轻点?」
玉妃冷道:「我已经很轻了……」
齐妃仍然生气:「没看我眼睛都哭肿了,拔个火罐,要把我弄死……」
窗口飘出来烟。
我跟三公子面面相觑,沉默相对,哦,所以,是玉妃在给齐妃拔火罐。
三公子的耳根子,有些红,我的脸,有些烧。
我们想错了,想多了……
紧接着,屋里又是乱糟糟一团声响,窗口的烟又浓了。
我闻到纸钱和香烛燃烧的味道。
「多烧点,让林儿她们母子在下面过几天好日子。」
「差不多就得了,别等下把人惹来……」
「你这鬼屋,还有谁敢来?」
宫里头的规矩,不能私下烧纸钱,这是犯忌讳的。
三公子在暗处候着,我坐在门前廊阶下等玉妃、齐妃出来。
流萤渐渐多了起来,我摊开手心,顷刻落下明明灭灭的幽光。
微弱、自由的光,真好啊。
陈旧的木门咯吱被推开,身后的欢声细语,在见到我后,顷刻烟消云散。
死一样的寂静。
忽然,她们争先恐后冲到我面前来,跪下认错。
齐妃一人承揽罪责,口齿伶俐:
「玉妃她天真无知,不懂宫里头的规矩,是我让她烧纸钱的……请娘娘放过她……」
玉妃冷着脸打断她:
「谁天真,谁无知,齐小小,要死就一起死,别给我搁这串什么戏…..」
齐妃火辣辣瞪了她一眼:「玉幼幼,你是不是傻?送什么人头?」
玉妃冷着眉瞪回去,「你死了,我绝不苟活。」
两人一来一往,不仅嘴上打仗打得热闹,眉毛官司也打得激烈……
虽然吵得凶,可言语间,她们都在彼此庇护。
在这阴冷的宫里头,也有温暖的人情。她们还在吵吵闹闹,完全无视我……
我终于忍不住打断她们:
「好了,别闹了。本宫问些问题,你们如实答,只要你们没犯过其他事,今晚这个事情,本宫就当没见过、没听过。但倘若,有谁作假,我不杀她,我杀另一个人。」
爱是盔甲,也是软肋。
她们脸色又红又白地望了望我,又互相对视,最终,点了点头。
我先问齐妃:
「他们背地里传你什么暗病,说的什么……」
齐妃跺脚辩驳:
「他们那些人嘴上不积德……我只不过是,喜欢看美人,谁漂亮我就多看几眼,就不知道怎么传着传着,他们就说我喜欢女人……皇帝又不让我侍寝,我也没法子证明自己……」
原来如此。
我又问玉妃:
「先前他们说你半夜提着一只猫开膛破肚……」
玉妃横眉冷道:
「那些蠢东西,老娘那是在给猫缝伤口,贵妃那老娘们,把小小送我的猫摔了,太医院那帮老家伙不愿意来救,我只能自己动手了。」
我记起来传闻中的说法,第二天,那只猫完好无缺。
我狐疑地打量玉妃:「你还是个大夫?」可能还是个医术了得的大夫?
齐妃插嘴了,她望着玉妃,眼里放着闪烁的光芒:
「娘娘可别小瞧我家幼幼,太医院那帮老家伙也不一定有她这手艺,我上回被贵妃打得伤了内脏,一受风就呛,也是幼幼替我治好的……」
难怪,林妃的起居注中提到,玉妃说可以帮她落胎。
我又接着询问她们林妃的事情。
很遗憾,林妃自死都保护着她心中的那个人,没有向任何人透露那个人的身份。
但玉妃、齐妃还是提供了很有用的线索:
一、林妃给那个男人送了很多首饰。宫里头赏赐下来的首饰都登记在册,只需要核对一番,就能知道哪些没了,那个男人得了首饰,必不会留着它们为祸,定要拿去典当换银钱,
二、林妃腹中胎儿的月份确认了。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怀上的,那就可以
我得到想要的信息,准备走。
玉妃、齐妃再次向我确认:「娘娘,你说话算话吗?」
我停住脚步,后宫三股势力,太后一派,皇帝一派,贵妃一派,而我,身为皇后,虽然有端木家事先铺陈好的宫人相辅,可是,毕竟宫人能做的事情很有限,而玉妃、齐妃她们两个,有情有义,有能力。
我掉头问她们:「要不,以后你们跟着我?」
我们都势单力薄,我们都需要盟友。
她们对视,迟疑了片刻。
然后,皓月当空,她们上前来,和我击掌结盟。
「娘娘,我们愿与你同舟共济。」
「好。但凡我在,决不让人再欺负你们。」
我心情愉悦,踏着月光回宫。
三公子护送我回去。
到了宫门口,一道暗墙下,分别的时候。
他忽然问我:「娘娘,你怎么不问问我?」
我疑惑:「嗯?」
他抱起胳膊,风轻云淡道:「我也可以啊。」
「什么可以?」
他恨铁不成钢地望着我:「我好歹是北府副统领,你怎么不向我邀约?问问我,以后,要不要……」他停了停,目光移向别处,「跟着你?」
我们之间……三公子寂寞,我又无法拒绝他……所以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
我知道三公子是真心地想帮我,他已经帮了我很多次。
可是,他跟着我,怎么都不好。
跟着我在这囚笼里,在这狭窄的一方皇城里挣扎,有什么意思。
他还有机会离开的,等他娶到心上人,他还是可以选择自由。可我,又不一样,我只能一辈子,在这座皇城里,欢愉也好,难过也好,就那样老死去。
如果我不是这样的身份,我也想去争一争三公子的。
可是……现在我是皇后。
与我生同衾死同穴的人,是别人。
今晚,齐妃、玉妃她们提醒了我:爱,是软肋。
三公子,是我全部破绽。
只要他在,我就无法从他身上移开目光。
一旦被发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我握紧手中锋利的狼牙。
狼牙,跟平安符不一样,平安符每个人都可以有,可是狼牙,很少人会有,尤其是这样一枚特别的,我不能留下。
还有,绿镯子……
我望向他,笑了笑:
「三公子,你跟着我做什么?你不属于我,不属于皇宫…..等你得到你想要的,你就可以离开了。」
我把狼牙递还给他:「……玉妃那,真相大白了,不需要辟邪了。这个,还给你。谢谢你。」
三公子忽然就生气了。
他接走狼牙,扯出平安符扔回给我,又冷笑:
「娘娘也挺会消遣人的。我想要什么,你根本就一无所知。」
三公子拂袖而去。
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站了好久,反省,我刚才是怎么得罪他的?
左思右想,想不出答案。
多么想去哄哄他。
不,我不可以。
再这么下去,总要害人害己的。
有很多事情要忙的,对……我该忙起来的……
皇帝又耍手段离间我和太后了。
我跟太后一齐用晚膳时,他来了,挨着我坐下,很快有宫人伺候他,我低头安静地吃,觉得有点冷,掀起眼,就看见皇帝那冷冷的目光瞟过来,可那寒冷的目光只是须臾,在太后望过来那瞬间,他的目光立刻变得温柔:
「敏儿,你太瘦了,多吃些…..」
他一边说,一边纡尊降贵殷勤地为我布菜。
我很钦佩皇帝,他可以随时随地立刻变脸,对一个明明很陌生的人登时亲热暧昧起来,此时他含情脉脉地注视着我,我也只得微笑着回视他,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当真夫妻恩爱。
他往我碗里夹的都是我不爱吃的菜,我看着有些难以下咽。皇帝又问我:
「怎么了?不爱吃?」
我没法子,只得微笑着,一口口地,硬着头皮,咽下去,还得捧他的场子:
「多谢陛下,都是臣妾爱吃的……」
太后若有所思地望了我一眼,轻轻笑起来:
「这老二,为娘还道你是来尽孝心的,原来是来伺候媳妇的……」
这等伺候,我还真是消受不起。
皇帝又笑吟吟地为太后布菜,他们母子又开始你来我往地敷衍了,受苦的是我。
皇帝竭力向太后证明,我们夫妻多么恩爱,我刚对付完那些难以下咽的菜,他又把他碗里的拨了过来,而太后看我的目光,越来越不寻常……
然后我就听见太后忽然说:「老二,你也不小了,该要个孩子了……」
皇帝忽然伸手过来,握住我的手,对太后笑道:
「母后说的是,儿臣和敏儿,正在努力……」
我呛着了,皇帝神色佯装慌张地递水过来喂我,还抚背,太后笑着:
「瞧这孩子,还不经事呢……」
我听出她那笑声里渗着一点冷意……
我缓过劲,皇帝抚着我的肩,忽然笑道:
「对了,母后,敏儿说今年由她为您操持寿宴……」
我什么时候说过?皇帝提出这个事,透着一股子不寻常劲儿,他巴不得我跟太后成仇,又怎么会让我为太后办寿宴,讨太后的欢喜呢?我觉得他不安好心。
太后也有些意外,但很快眉开眼笑,拍了拍我的手背,道:「那就辛苦敏儿了。」
用完膳,皇帝牵着我走回去,我问他:
「陛下,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办寿宴?」
皇帝恢复了他的真面目,笑得阴恻恻的:
「敏儿不是后宫之主吗?这种大事,自然由你主持。」
我狐疑地看着他,他停住脚步,暧昧地勾住我的下巴,仍笑着,只是那笑透着森冷,他把唇贴到我耳边,低声道:
「今年国库紧张,给太后办寿宴,拿不出银子,皇后自己想想办法,替朕分忧吧。」
我就知道,皇帝在给我设套。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等着我出丑,把太后得罪了,到时候,我没得选,只能投靠他。
我冷笑道:「多谢陛下委以重任,臣妾定当全力以赴。臣妾斗胆,请陛下到时候帮臣妾一个忙。」
皇帝似乎有些意外:「哦?什么。」
我笑了笑:「到时再说,陛下答应吗?」
皇帝盯了我片刻,很意外,没有再笑得那么阴森森,难得露出一个正常的笑容。
「好,朕答应皇后。」
他似乎还没过够戏瘾,又双手按住我的肩,把我揽到身上,贴着我的脸,暧昧地说话:「皇后,朕很期待你的表现,别叫朕失望。」
拥抱的姿势,彼此是看不见彼此的表情的,我漠然地望着别处,可这一望,目光和另一个人撞在一起,那撞上的目光,顷刻就惊涛骇浪。
……三公子……
他应该是刚下值,正提着灯,从曲径里转出来。
他远远地看着我,嘴角渐渐勾起一个嘲讽、冷漠、决绝的笑。
那点笑意很快又熄灭了,他掉过头,转入别处黑暗里。
这样,挺好的。
我的心四分五裂的。
皇帝松开了我,看了我一会,忽然问:「皇后,怎么了?」
我难过得很明显吗?
皇帝,是个很敏锐的人。
我默了默,垂下眼,解释:「臣妾怕办不好陛下交办的差,两头都得罪了,到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也确实为太后的寿宴忧心忡忡,恰好借这点忧虑来掩其他多余的情绪。
皇帝抚了抚我的脸颊,目光幽深:
「其实皇后也可以现在做选择,何必多费周折呢?」
我笑盈盈道:
「现在做选择,臣妾怕哪天就坐不稳这个皇后了。」
倘若皇后那么没用,等失去利用价值,很快就会被一脚踢开。
不是选择了哪一棵大树,就可以长长久久好乘凉的。
时局在变,即使站对了队伍,如果没有自己的实力,很快也会飞鸟尽、良弓藏。
皇帝隐淡地笑了笑:「皇后有志气。哦,对了,朕提醒下皇后,有时间,多在贺寿这个事情上下功夫,至于林妃那个案子,不过是丑闻一桩,能揭就揭过去吧。」
哦,皇帝要我忙贺寿这个事情,还有这层含义,他希望林妃这桩案子揭过去。
我笑得无可奈何:「臣妾也想,可是太后再三叮嘱,林妃身世可怜,又跟她投缘得很,无论如何,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个男人和凶手,挖出来。」
皇帝冷笑了一声,「皇后还真是左右逢源,蛇鼠两端。」
很好,皇帝恼了,就拂袖而去,我可以清净一会了。
春甜在前头打灯,我慢腾腾地走回去,路过北府衙门,我渐渐放慢了脚步,门缝里漏出来一点朦胧的光,方才三公子掉头走的方向,是这边,他应该还在。
我正想着,忽然嘎吱一声,沉甸甸的朱红高门被推开了,有人阔步走出来。
巧得很,是我想的人。
只是,他那张矜贵浓艳的脸绷得紧紧的,无端地叫人生冷的神情。
他看见我,停住脚步,就站在高阶之上,望下来,那目光很冷,不说话,不点头,不问候,隔着冰冻三尺的冷漠,好像我们是世仇。
我不敢再停留,再看那样冷漠的目光,于是飞快朝他点了点头,迈开脚步,离开。
看三公子的模样,他恐怕是不愿意再同我有交集,好,很好,如我所愿。
可为什么心口疼得厉害……
林妃的命案,三公子在调查。
而我,只得集中精力放在太后的寿辰上。
有段时间了,我们都没有碰见面,挺好的。
忙起来,就顾不上思念。
皇帝精确无误地给我扔了个难差。
齐妃给我算了一笔账:
太后过寿,建庙观,购车船南下游河,散钱济民,请戏班子,摆宴席,置烟花、灯、绸缎锦罗、头面……一桩桩,一件件,算下来,得花上百万。
我琢磨了会,让她帮我做两个事情:
一、把预算数统出来;二、把晋都前三十名富商名单拟出来。
皇家有的是体面,暂时缺钱,而富商,不差钱,但缺体面。
我们可以各取所需。
我向太后娓娓道来:
「母后,宫里头的姐妹们,都盼着能尽一份孝心,为母后寿辰尽一份绵薄之力,就一同想了这个法子,大家伙各拿出些首饰来,攒在一起,请些富商来,把这些玩意儿卖一卖。得些银钱,留些添补寿辰开支,其余皆散去赈灾济民,叫万民欢庆,感念母后恩德……」
太后起初并不同意,富商再富,地位卑贱,又怎能赴宫宴,坏了规矩,可当她听到赈灾济名,收买民心,扬的是她的名望时,神情又大不同。
这个事由我操办,坏名声落不到她头上,而赈灾济名,打的是她的名号,两下权衡,太后笑逐颜开:
「敏儿你这孩子,是个贴心的,母后没看走眼,不枉费疼你一场……」
我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成了大半了。
太后这同意了,后宫的妃嫔们想反对都来不及了。
高帽子已经戴上了,想摘?没门。
谁不参与,就等于不尽孝,哪怕是皇帝的人,孝字当头,明面上的功夫,每个人都不得不撑好这场子,唱好这出戏。
所以,诸位妃嫔,不仅要参与,还要尽心尽力地参与,不力争上游,怎么着,也不能落于人后。
当然,我不指望这个事情毫无波折。
宫里头嘛,还是有刺头的,比如贵妃。
通知一发出,她就浩浩荡荡领着一队妃嫔来我这讨说法了。
春甜慌张地来禀告,我平静地望着门口:
「来得正好,本宫正打算,让贵妃带头尽孝呢。」
贵妃抚着长长的尖利指甲套,笑着,同我示威:
「皇后娘娘,同那些低贱的市井野民同席,臣妾嫌脏,就不凑热闹了。」
她一边说,一边拿眼色扫过身后的那十来个妃嫔,马上就有人附和:
「我也不去。」
「我也不去。」
「请皇后娘娘多多包涵。」
一个比一个硬气啊。
我啜了口茶,一眼扫过去,来了大半个后宫,点点头,笑道:
「是本宫思虑不周全,只是不知,诸位在母后那边,如何周全?」
贵妃得意笑道:
「要尽孝,何必通过皇后娘娘尽孝?给母后的贺礼,我们自然会备好。」
贵妃是打算直接给太后献贺礼。
我点头道好,「诸位妹妹们有自己的打算,就去吧,本宫不勉强。」
贵妃满意了,领着那群嫔妃,趾高气扬地走。
我抿了一口茶,在一众人行至门口时,不轻不重道:
「哦,对了,本宫忘了说,陛下应允了,本次晚宴,谁捐出的首饰获利最丰,接下来一个月,陛下会夜夜召那位尽孝的宫人侍寝的……」
皇帝是应承过我,帮我一件事的。
一众人都刹住了脚步。
人群中有骚动,有人开始生出了心思。
贵妃用目光狠狠剜着那群宫妃,高声威胁:「你们谁都不准想,都不准去。」
很遗憾,贵妃张牙舞爪的恫吓生不了任何效用,她的联盟在此时瓦解。
宫妃们虽然暂时走了,没过一会,一个挨着一个,暗地里回来找我,一个个掏家底,把顶贵重的首饰都献上来,齐妃一件件清点入库,眼睛发亮,都是宝贝啊……这回不愁了。
我就在廊下逗了会鹦鹉。
「你们谁都不准想,都不准去。」
多舌小家伙正学舌,叫得响亮,恰好有几个宫婢在门口探头探脑,贵妃的人。
我笑盈盈冲她们招招手,「找谁?」
她们举了举手上的锦盒,「贵妃娘娘,也想尽尽孝心……」
我婉拒道:「本宫不喜欢勉强旁人,算了罢,别委屈了贵妃……」
第二天,贵妃顶着一双发青的黑眼圈来请安,还是头一回向我请安呢。
她心不甘情不愿:「皇后娘娘,请给臣妾一个机会吧。」
其实贵妃也没有很蠢,起码她为了皇帝,是能屈能伸的。
宫中难得有真情啊。
我也就明里暗里、话里话外刺了她几句,也就成全她了。
皇帝来找我算账,脸上的神情十分复杂,又气,又冷,又笑,他质问我,
「朕什么时候答应过这么荒谬的事?」
我给他倒了杯茶,诚恳真挚道:
「陛下给我派活的时候,不是答应帮臣妾一个忙吗?臣妾当陛下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皇帝顿了顿,回忆起来了,目光闪了闪,脸上的神情又变幻莫测。
他忽然笑起来,笑得咬牙切齿:
「好啊,皇后,给朕下套了。」
我平静道:「臣妾知道陛下一片孝心,母后一定有感……」
话没说完,皇帝直接把我抱起,往床上扔,压了上来,他扯我的腰带。
窗户没关紧,料峭春风把灯火吹灭。
「皇后说得对,朕该尽孝的,母后不是盼着咱们早生贵子吗?择日不如撞日,皇后既然办了这么个好差,朕应该好好疼疼你,是不是?」
他的声音浸透着冷意。
我知道他的意图,骨肉血脉,可以锁住一个女人。
我不怕这深宫的明枪暗箭,我可以当好一个皇后,可是我无法,我做不到,尽一个妻子的义务,我根本做不到……
他又开始吻我,沿着脸颊……
忍一忍,很快……
他掐住我的下颌,寒声道:「皇后,睁开眼,看着朕。」
我被迫和他对视,黑暗里他那双眼睛,闪着寒光,叫人害怕。
他的手按在我的腰上,目光锁着我:「皇后,说话,别跟个死人一样……」
我喘着气,「臣妾没什么要说的。」
他用力握住我的腰:「那就叫……叫出来。」
我拒绝他:「陛下,臣妾不会。」
「是不会?还是不想?」
我心里一颤,望着他。
他忽然轻轻一笑,覆上我的手,扣上来:
「皇后,这么紧张干吗?」
「为什么在床上,就这么怕朕?床下不是胆大妄为,还给朕下套吗?」
皇帝永远蒙着一层,让人看不透猜不透。这种人,让人不得不怕。
「陛下,臣妾是尊敬陛下。」
他定定盯着我,声音放低、放缓,「床上无君臣,皇后跟朕,是结发夫妻。」他停了停,沿着腰抚上来,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柔和:「其实朕没有那么可怕,皇后,你是朕的妻子,不如,试试,了解朕,陪陪朕……」
皇帝又开始,演上了。
可是他说的有一点对,他和我是结发夫妻,名分,把我们钉死。
我没有应,他的目光渐渐冷下去,然后沉默地剥衣裳。
半途,他停了,坐了起来,手握成拳,克制着,可是很快,他忍不住,开始挠。
完全失去沉稳风度,疯狂地挠。
我松了口气。
玉妃给的药,我差点以为失效了……
痒痒药,洒在床上了。
我事先服过解药,洗过药浴,这个药,对我没有任何影响,可是对其余爬上床的人,那滋味,抓心挠肺……
我假装紧张慌乱地凑上前去检视:
「陛下,你脸上、脖子上、手上,都红了,是不是来的时候沾上了什么不干净的玩意儿……」
「别看,闭嘴。」
皇帝狠狠地瞪着我。
他颜面大失,飞快翻下床,趿着鞋,快步离去。灯火灭了,他还撞上桌子,他恶狠狠踹了一脚,桌椅倒地的动静,吓人。
皇帝一走,春甜连忙推门进来,跑到我跟前上下打量,见我没事,长长舒了一口气,拍着胸口说:「还好还好,没事……」
「为什么这么说?」
春甜支个手在嘴边,凑在我耳边,小声嘀咕:
「娘娘不知道,每年这个日子,陛下脾气暴躁又古怪……」
「听说,这天,是,他亲娘的忌日……」
「当年……太后从他亲娘那里领走他,当天,就把她赐死了。」
我想起刚才他一会发狠一会发笑那古怪的神情,后知后觉。
难怪,我提到了尽孝,他忽然发怒,那样对付我,刚好踩到他的雷区。
所幸,端木家对他还有点用,否则……脖颈一阵凉飕飕。
被皇帝这么一吓,我这会又精神抖擞,想睡又睡不着,干脆披衣爬起来,秉烛夜游。
在繁锦苑那大片桔梗花前,夜游,遇上了巡夜的三公子……
我从左边提灯慢慢踱步走向右边,他从右边提灯缓缓踱步走向左边,光渐渐汇合在一处,大片桔梗花,明明灭灭,那浓郁的紫,滚动着,翻涌着,泼泼洒洒。
看得入迷,我们撞上了。
手上的琉璃盏差点摔了,他眼疾手快接住了,递还我。
目光对上,他的目光闪了闪,发着亮,发着光,可不过须臾。
他还了灯,掉过头,甚至不和我说一句话,哪怕一句。
我在他身后,低下头,揉了揉眼睛,也掉过头,准备走。
可他的声音又在身后响起来,很涩、很闷的声音:
「娘娘,还喜欢桔梗吗?」
我停住脚步,默了默:「对不起,我从来不喜欢桔梗……」
他冷笑:「果然,娘娘是在消遣臣…….」
我转过身,同他对视:「三公子是什么意思?」
昏黄的灯火落在他眉眼间,一点点光,跳跃着,闪烁着。
那双款款含情眸在璀璨光碎里朝我冷视过来,沉闷的声音逼过来:
「娘娘既然不喜欢桔梗,当初为什么要收下?」
为什么要收下?因为,因为是你送的。三公子送的,就算是毒药,我也会收。
既然借花寓意,我喜不喜欢又有什么用。
我静了静,露出一点浅浅的笑:
「三公子,我喜不喜欢一点也不重要,我不是糊涂人,桔梗花是什么寓意,我清楚,三公子是什么心意,我也清楚……现在,提什么当初?」
他定定盯着我,声音掺了怒:
「你都知道,原来你都知道,可是你觉得不值一提,对吗?」
他为什么生气?丢人的是我。
我咬了咬唇,哽声:「当然不值得一提,三公子,够了,请允许给我留些颜面。」
「端木敏。」他一字一字地咬出来,盯着我,目光愈来愈深,声音愈压愈低,「丢了颜面的是我。你委屈什么?」
我抹了抹眼泪,「三公子,你在说什么?」
「我说,被消遣、被欺骗、被辜负的人是我,你委屈什么?」
我怀疑听错了,我捏紧袖角,仰起脸,直视着他:
「三公子,我是端木敏,你说的消遣你、欺骗你、辜负你的人,恐怕另有其人。」
「我也没什么委屈的,是我喜欢三公子,就像最初说好的,我不会后悔,喜欢三公子,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委屈。」
一晌贪欢,事过拂消,事先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什么好委屈的……
「梦隐寺的事,过了就过了,翻篇了,我得到自己想要的,三公子也没有什么损失,我们,各奔前程…….」
说到前程,我停了停,双手用力甩掉眼泪,抬头定定望向他:
「虽然我微不足道,可我还是衷心地建议三公子,离开皇宫,这里……钩心斗角,阴谋诡计,争斗不休,不适合你……三公子,离开吧,不要蹚这趟浑水。」
沉寂良久。
他目光灼灼,盯着我,问:「说够了?」
「……」我沉默地点点头,移开目光,望了望天色,银河高泻,我揉了揉眼,轻声道:「天色不早了,我先走了。」我想,回去哭,别在这,别在他眼前。
脚刚转了方向,他一把拽住我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十分严厉:
「端木敏,讲点理吧。」
我怔怔地望着他。
他把我扯到怀里,脸逼过来,很近。
那双含情眸艳光浮动,那长睫毛颤着,拂过我的脸颊。
他就那么专注地看着我。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我垂眸,叹气:「我哪里做得不对?」
他冷着脸质问我:「这就是你的处事方式?」
「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只招惹,不负责。」
他在说什么?我信守承诺,这样的处事方式哪里不妥当?
我咬牙回他:「我不觉得我做错了。」
他气极反笑,捏我的脸颊,语气带着笑,又夹着凶:
「端木敏,旁人都说你聪明,我看不见得。」
「听听,你刚才都说的什么胡话?」
「除了那句喜欢三公子不后悔,其余的,没一句像样的人话。」
我被他数落得恼了,瞪着他:
「三公子……你直说吧,犯不着这么奚落我。」
他严声道:
「谁告诉你,另有其人?你问都没问过我,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端木敏,少自作聪明、自以为是。」
我生气,咬着牙忍着。
他一边回忆一边说,翻说我的话。
「还有,什么叫,这是你一个人的事?」
「你一个人,可以上床,可以接吻,可以鸳鸯浴……」
他口不择言,把梦隐寺的回忆撕开,迎面洒出来。
我涨红了脸,紧紧捂住他的嘴,制止他:
「够了,给我留点体面。是我错了,我不该招惹你,我……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步步紧逼,究竟想干什么?
他的眉眼堆积了更沉的乌云,一下掰开我的手,冷冷的目光直逼着我的脸,说:
「后悔也没用。」
「刚才说到哪了,哦,端木敏,你说想翻篇?」
我斩钉截铁答他:「是。翻篇,对你我都好。」
他冷笑讥讽:
「呵,想得可真美。」
「想翻篇,做梦吧。」
「端木敏,我们这篇,你别想翻过去,这辈子都别想。」
我被他激怒,扬着脸反问:「卫焰,你究竟想要什么?」
「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
他生气地指向那片桔梗花,「你不是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我气愤答道:「我当然知道,『无望的爱』。你送我这个,不就是想告诉我,叫我别做梦了,我对你的爱,没有希望的。因为三公子,根本就不喜欢我,我何必大费周章。我真是多谢三公子没有当面说出来,让我丢脸丢得厉害。」
他变了脸色,那愤怒的神情被惊诧代替,他有些迟疑,拧着眉,问:
「什么,无望的爱?」
「桔梗花啊,代表无望的爱。」
他怔了怔,脸有些微红。
很安静……耿耿星河,百虫低鸣。
半晌,他才清了清嗓子,若无其事道:
「哦,是吗?我明明听说是,永恒、无悔的爱……」
我默了默,解释:「哦,花语比较长,是永恒、无悔、无望的爱。」
「哦,我没听全吧……」
他的神色很懊恼,耳根又有些发红。
沉寂了片刻。
他又慢吞吞说:「就当我送错花了。」
他静了静,轻轻摸了摸我的脸,敛眸注视着我,原先冷厉的声音软和下去:
「花送错了,我不是还送了镯子吗?你还有什么不明白?」
我本来不想再提了,可既然他一副要同我清旧账的模样,我就同他说个清楚。
「我有什么可明白的?三公子是什么意思?给两个姑娘送一样的镯子……」
他又拧眉:「端木敏,你又在说什么胡话?」
三公子理直气壮,我气得发闷。
我揉了揉眉心,深深吸了口气,讲下去:
「三公子,我不笨。」
「你不就是喜欢阿芷吗?」
「你会因为她的一句话,借酒消愁,旁人怎么诽谤你,你都不在意,可是偏偏,她说你一句,你就难受得不行。」
「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是怎么回事……你们明明相爱。」
「阿芷都告诉我了。」
「镯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送我一个镯子,跟她一模一样的,」
「我不明白。」
「三公子,以后不要给女人乱送东西了,会叫人……」
他打断我的话,眉眼含怒:
「端木敏,你这个死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我喜欢她?」
「你是不是傻啊你?」
他深吸了口气,才继续说:
「镯子是家传的,我和哥一人一个,留给各自媳妇的。」
「我只有一个,给你了,别人的,跟我无关。」
「阿芷跟我,什么事都没有,她跟我哥好之前,跟我表白过,我不喜欢她,拒绝了,后来她就跟我哥好上了。」
「我不是为她借酒消愁,我只是……」他的声音低下去,「想我哥了,我难受……你以为我为什么那么容忍她,她是我哥的心上人,我欠了我哥的,也欠了她的,我总得让着她点……」
我怔在原地。
他静了静,又狠狠揉我的脸颊:
「别人说你就信。」
「你怎么就不信我呢?」
话赶话,我没忍住,问:「当时,你怎么都不肯要我……不是为谁守身如玉吗?」
他烦躁地按着额头,叹了口气:
「你真当我轻浮浪子?」
「好,我承认,你第一次自荐枕席,我对你没意思。」
「那时候,我也确实不像样,做的事也混账……不喜欢你还跟你……」
我低头踢着脚下的小石子。
「哦。知道了。」
他低头凑过来,摸了摸我的头:
「你又在想什么了。别胡思乱想。」
「没有。」
他离我很近,语气放软:
「没有对你一见钟情,是我错了,好不好?」
我的心一下子化成水,掀眸望着他,他的眼眸特别水亮。
他又接着说:
「我也是第一回喜欢人,做得不好,多多包涵,将就将就吧,女师父……」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喜欢上你的。」
我的心一抖,一颤,颤得厉害。
他说,他喜欢我。
我怀疑我在做梦,一个漫长、瑰丽紫色、长满桔梗的绮梦。
他的声音很低,却很有力量,落到人心坎上去:
「我只知道,抱着你睡觉,不服药也可以睡沉。别人怎么说我,你站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就不难过了,看着你笑,我也忍不住会笑,喜欢听你说话,你的嘴,特别甜,每次都能哄得我很高兴,亲起来也特别舒服……很想一直亲下去。」
我又捂住他的嘴。
他笑着握住我的手,闷声说:
「后面我不想发生关系,是不想让你没名没分跟了我。」
「那会我糟糕透顶,我自己都瞧不上自己,我怎么让你跟我?」
「我想等等,再等等,等我好一些,没那么糟糕,再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和你在一起。我才让你等等我,等我回来,告诉我名字,我好登门求娶……我不要一时贪欢,我想要长长久久,我想要永恒。」
脚下的地都开满了花,大片大片,肆无忌惮地绽放在暗黑的夜里,无数的蝴蝶,又扑簌簌地,破土而出,闪烁着,无比快活地闪烁着……
那么不真实。
他银色的肩章在熠熠发光,面容英俊又明亮。
像梦里的三公子。
他拉住我的手,按到心口,声音软了下去:
「还不信?」
「你问它。」
「这里,是不是只住了一个女师父,她姓端木,单字敏。」
「她是第一个住客,也是最后一个。」
没有任何防备地,破防。
我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他银色的袖章上,溅起晶莹的碎珠。
他张手轻轻捧住,又用温热的指腹来揩,温声说:
「女师父,如果你不出现,或许,我一辈子就这样了,眠花宿柳,醉生梦死,就这样了。反正,也没什么值得期盼的,烂泥臭虾,也无所谓了……」
「可是你来了。」
「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姑娘呢?」
「别人只不过说我一句,你就要对人家动刀子。」
他说着说着,渐渐红了眼眶,笑起来:
「怎么会有这样的傻姑娘呢?」
「又温柔,又凶悍……」
我眨了眨眼,一颗颗眼泪又闪着:「很凶吗?凶的时候,是不是很难看?」
他坚决地摇头,笃定地说:「不,再凶,也是天底下第一漂亮的姑娘……」
我被他哄得又哭又笑,迟疑了片刻,伸出手,颤抖着,想去触碰他的眉眼。
可是好怕,一碰就散了。
会不会是镜中月、水中花?
他果断捉住我的手,按到脸上去,唇角的笑痕愈发深:
「摸吧。尽管摸吧。女师父,三公子是你的,你可以对我为所欲为。」
好熟悉的话。
我望着他,大着胆,一点点,抚过他的眉、眼、鼻梁、唇、鬓角。
滚烫的,有温度的,活生生的。
真实的,不是梦。
皎洁的月光静静地浮在桔梗花上。
三公子眼眶发红,轻轻抚上我的眉眼,梦呓似的低喃:
「女师父,你眼里的月光,很美,很美……」
「美得让深海底的人仰望着,望着望着,就忍不住,想再看一眼,想更近一点,再近一点……拼尽全力,挣扎,摆脱,离开暗无天日的深海,上岸,到你身边来,和你并肩而行,平视你眼里的月光。」
他低头吻了吻我的额头,凝视着我,恳求:
「不要再把我推下去了,好吗?」
「那里,太冷、太暗了。」
我仰着脸看他眼里皎洁明亮的月光。
我也想,我也想,和他并肩而行。
我知道这不是梦了。
「可是,我这里也不好。这是一个囚笼,我不想连累你,一起困在这里。」
我不想他因为我失去自己,失去自由。
我同他商量:
「你离开好不好,去边境,守护山河,扬名立万,再去找一个好姑娘成家,一辈子,安安稳稳的,自由自在的……」
他扣着我的十指,摇了摇头,坚定不移:
「别的都可以答应你,只有这件,别再提了。你在哪,我就在哪。」
我还想说服他,他打断了我:「为汝所囚,吾心所愿。」
我的眼睫又有点濡湿了。
夜深露重,彼此依偎才有温暖。
我把脸静静埋在他胸膛前,低喃:
「可是,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了。」
「旁人在的时候,我甚至不能多看你一眼,也不能对你嘘寒问暖……名分,子嗣,一切的一切……我都给不了你。」
那样,太苦了,对三公子,太不公平了。
他摇了摇头,把我的手拢在滚烫的掌心里,一下下摩挲着。
「有的。你最珍贵的东西,留给我就好了。」
我还有什么东西能留给三公子的呢。
他低头,轻轻点了点我的心口:
「答应我,这里,只属于我,永远。」
我无法拒绝。
我深望着他,郑重地向他点头承诺。
一诺定盟,此生不渝。
林妃一案有了眉目。
在一家当铺处寻得林妃首饰,循着线索查到一位妓子身上,据她的供词:
是北府军中一位大官人赏的。
一番指认,她指出了姚照,姚非。
姚照和姚非是同胞兄弟,相貌相同,妓子分辨不清。
分不清只能审,姚非只是个百户,可姚照是北府统领,要审他,得过皇帝这一关。
三公子向我汇报案情时,太后来了。
她打探了案情,心火烧得旺,愤慨道:
「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卫三,你奉本宫的令,缉拿姚照、姚非。」
三公子看了我一眼,我看明白他的意思。
案子是落在我手上办的,倘若照太后的意思,就是直接撂皇帝的脸。
皇后要保持中立,不能失了平衡。
我必须表态,不管拦不拦得下,毕竟这风,是会吹到皇帝耳边去的。
我回望他,即刻拦道:
「卫统领,且慢。」
我转向太后,捧了茶,跪下去,毕恭毕敬呈上,请示:
「母后,不如先缉拿姚非,至于姚照,他毕竟是北府统领,照法度,需请皇上的旨。」
太后并不接茶,脸沉下去,冷笑道:
「皇后,哀家的话不管用了?」
我有些意外,太后平日都是一团和气。转念一想,毕竟事关北府统领这个位子,太后自然着急,若是姚照能下马,那下一位北府统领,说不定能安插上她的人……
我心平气静道:「母后,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
太后仍冷着脸。
我继续举着茶。
手上刚觉出酸。
三公子就踱步过来,接过我手上的茶,放到太后手边,漫不经心道:
「姑姑,何必置气,皇后娘娘所言极是,侄儿也只是个副统领,没皇帝手谕,拿不了上司。」
太后接过茶,啜了一口,抬眼冷视他:
「卫三,这天底下有你拿不了的人吗?」
他把火引到自己身上去。
三公子笑着耸耸肩,「姑姑,太高看我了。」
太后微眯着眼,审视着他,慢慢道:
「还知道叫我姑姑,怎么,叫女人迷了眼?」
我心中一凛,三公子平静从容笑道:「姑姑,这是什么说法?」
太后冷笑道:
「你当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看好那个阿芷,现在就想给老二送人情,好叫他帮你做主,成了你的好事?」
三公子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含糊道:「姑姑,侄儿也不是见色忘亲之人……」
太后对他没办法,气闷,低头饮茶,他趁着这空隙,无声对我做口型:「我不是。」
我也无声回他:「知道了。」
他微笑着冲我眨了眨眼,艳光四射,我好不容易压下唇角的笑。
在太后抬头那瞬间,我恢复端庄平静的面容,他恢复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
就在这当口,皇帝来了。
他请了太后的安,坐到上位,询问命案进展,三公子回禀。
太后趁机道:
「老二,方才正要去请你的旨,你既然来了,就下道旨,缉拿姚照、姚非。」
皇帝端起茶盏,不紧不慢喝了一口,才慢慢道:
「母后,要拿人,就拿姚非一人。」
太后的脸色变了:
「老二,你这是要包庇姚照。」
皇帝缓缓掀眸望着太后,虽噙着笑,可那笑夹着寒厉:
「母后为何一口咬定姚照跟本案有干系呢?难道母后未卜先知?」
太后被皇帝一句话噎了片刻,但很快,又反唇相讥:
「哀家也是着急,老二,你又是什么打算,只拿姚非一人呢?怎么,姚照就没嫌疑吗?」
皇帝抚着杯沿,缓缓笑道:
「旁人都有可能,姚照不可能,他一个断了根的,怎么叫林妃怀孕?」
太后手里的茶盏摔在地上,惊嚷:
「怎么可能?」
皇帝轻描淡写笑道:「母后不信,可遣内官去检查。」
太后颤着唇,手也抖着,过了片刻,才冷笑起来:
「现下断根,先前也不一定。说不定是怕事发,掩人耳目呢。」
「太医署有他的病档,还是为朕挡刺客伤的,朕顾念他恩情,这事,只有刘太医、朕、姚照本人知道。」
太后怔在位置上,过了许久,才发出几声冷笑:
「好啊,老二,不愧是哀家一手养大的……」
太后离开了。
皇帝招手让我过去,到了跟前,他忽然一拽,我跌坐在他膝上。
三公子还站在一边,余光里,他的手紧紧按在那镶金雕玉的剑鞘上。
我心里一紧。
皇帝揽着我,摸了摸我的脸,笑道:
「皇后今天做得不错,懂得维护夫君了,朕要赏你。」
夫君……
我垂着脸,黯然笑道:
「陛下,臣妾的本分……」
我一边说,一边想从他怀里挣出来。
他又紧紧按回去,又同三公子道:
「卫三,你先退下吧。」
三公子像被钉在原地,移不开脚步。
皇帝皱起眉,厉声:
「卫焰。」
三公子这才缓缓笑道:
「陛下恕罪,臣刚才走神了,这就……退下了……」
我听着他那黯淡的笑声,心好疼。
他不能看我一眼,我也不能看他一眼。我们都只能若无其事。
困在这方囚笼,除了克制隐忍,别无他法。
皇帝抚着我的肩,问:
「皇后,你怎么不问问朕赏你什么?」
我强撑着笑:「雷霆雨露俱是天恩。」
皇帝似乎想说,可是想了想,又微笑道:
「罢了,给皇后留个惊喜吧。」
他又盯着我看了片刻,皱着眉:
「皇后,累了?」
我默默点了点头。
他抱起我往后堂走,「那朕陪皇后歇会。」
他抱着我上的是榻,不是床,榻上没有下药。
一上榻,他就从身后抱住我,我的心提到嗓子眼。
「陛下,我倦了,好好睡觉,成吗?」
我察觉到他似乎僵硬了片刻。
静寂了片刻。
出乎意料,他移开手,掖了掖毯子,盖上我的肩头,语气变得柔和:
「皇后,往后多跟朕撒撒娇,像这样。」
我僵了僵。
他拍了拍我的肩头:「睡吧,朕不碰你。」
皇帝今日为何如此异常。
我假寐,闭着眼慢慢想,想明白了,他今天是心情愉悦。
在方才与太后那场无声无息的硝烟战争中,他赢了。
林妃命案的两个谜题大约有答案了。
第一,与林妃相好的男人,是姚照。
太后那么肯定地咬死姚照,不会是空穴来风。
根本,她就是知道,姚照就是那个和林妃相好的男人。
不仅知道,恐怕,从一开始,林妃就是太后给姚照设的美人计。
林妃已经失宠,本是死棋,可太后拿她对付姚照、对付皇帝,死棋活用。
第二,杀死林妃的人,是太后。
宫里头有能力那样残忍杀死林妃的,只有两个人。
太后,皇帝。
皇帝若是知道林妃的丑闻,只会把她秘密处死,不会公开丢自己的颜面。
只有太后。
杀林妃,推姚照落马,卸皇帝爪牙。
太后这招棋,深思熟虑。
只是没料到,太后谋算老成,皇帝比之更甚,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皇帝直接来了一招釜底抽薪。
姚照什么时候断根的,皇帝伪造的病历说了算。
姚照先前狎妓、典首饰,又可以推姚非出来顶罪。
短短时间,所有指认被皇帝一一化解。
我又想起成亲大典,薛美人指认太后发起谋乱。
可那场谋乱,最大的受益者是皇帝,他削了薛美人背后的势力,太后的势力。
顺带给太后泼了下脏水。
我想起来薛美人那望向皇帝先是含情缱绻,而后不敢置信的目光。
薛美人看起来是太后的人,其实不然,恐怕,她早就背叛了太后。
薛美人,爱上了皇帝,被皇帝利用后杀了。
入宫以来,先是薛美人,后是林妃,还有那死胎,都是党派之争的棋子。
太后也好,皇帝也罢,没人当他们是人。
这样拿人命做筏子的争斗,不会停止的,还会有下一次,无数的下一次……
我的背脊上起了一层薄汗。
终于熬到皇帝走了,天色已晚。
一身汗津津,黏糊难受,我去了浴池。
碧树影影绰绰,地上烧着一两点野红花,星星点点。
我遣散了宫人,一个人坐在池边,懒懒踢着热水。
只有这个时候,我才可以偷偷地想:三公子,他这会在干吗?今天,他会很不高兴吗?可怎么办呢?我们能怎么办呢……
肩上忽然一点温热柔软。
「哄哄我,女师父……」
我惊得心差点跳出来。
转过身,三公子。
他那双含情眼水泽浮动,掐住我的腰,急迫又霸道地,寻着我的唇吻过来。
我推他,低呼:「疯了吗?」
他停了停,我闻见他身上浓烈的酒味。
我环顾四周,宫人都遣散了,只有疏落几点黯淡的地灯,高树繁茂,把这一汪浴池同外头完全隔绝。所幸,很隐秘。
我放软声音,捧着他的脸问:「喝多了是不是?」
他眨着眼望着我,眉弯下来,眼里湿漉漉的,很委屈的神色。
「没疯,也没醉……醋喝多了,酸的,难受。」
我眼睛发酸,忍不住吻了吻他的长睫。
「别喝醋了,犯不着。女师父,只喜欢三公子。」
他抚着我的肩,回吻我,可能是察觉到我的紧张。
他停了下来,轻轻抚揉着我的唇,凝视着,叹息:
「你别怕。我不会害你。」
「就过来看一眼,心安些,就走了。」
他说着,望着我,站起来就要走了。
我拉住他:「若是有人来了,你能听出动静吗?躲得及吗?」
他点头:「很容易。」
我咬咬唇:「那……你可以多看几眼……」
……
皇帝说的惊喜,是惊吓。
筹款宫宴当天,本来贵妃下了大手笔稳夺彩头,谁知,临近尾声,皇帝来了,他心血来潮捐了些他私库的珍宝,并记到我的账上来。
我得了彩头,一个月侍寝。
皇帝揽着我,看似温柔笑道:「皇后,欢愉吗?」
席上众妃已生不忿之意,贵妃摔盏离席而去。
皇帝真是好手段,轻而易举把我推上众矢之的。
原本我推动这个事,一则办好寿辰,讨好太后,二则笼络宫妃,收买人心。
他这么一搅和,太后又该怀疑我,宫妃也只会以为被我当枪使了。
皇帝不遗余力地架空我这个皇后,叫我在后宫寸步难行,只得依傍他。
余光里,灯火阑珊处,站着三公子,他的脸藏在阴暗处,分辨不清神色。
我心里堵得慌。
皇帝牵着我回宫,北府兵跟在身后,疏落的灯火在地上投下影子。
一前一后的影子。
我的全副心思都在地上的影子。
三公子就在我身后。耳边是他笃定的脚步声。我不能回头看他一眼。
他的影子投过来,仿佛把我的影子拥抱住。
黑暗中的影子紧紧缠绕,拥抱,不分离。
皇帝打断了我的思绪,他说:「皇后,朕还没沐浴,你陪朕吧。」
我手脚冰凉。他又转过身对北府兵说:「不必跟来了。」
缠绵的影子像缥缈亡魂一样,叫惨淡月光一照,转过一个弯,消失了。
水是滚烫的,可是怎么浸都是冷的,皇帝把我抵在石壁上,指尖滑过。
我抖得厉害。
他那双很清冷的眼眸审视着我:
「皇后,为什么这么怕?」
「别怕,朕会好好疼你的……」
我死死地并紧腿。
他轻笑了声,屈膝顶开。
「放松。」
他的手已经徘徊在边缘。
单薄的小衣,轻飘飘落到水上,打着转。
我惊惧地望着,他也惊诧地望着,我伸手挡,可力气与他悬殊,很快被他一手捏着,压到头顶上去,倏地,束带被他狠狠扯落。
他那清冷的目光登时变了,染了情欲,似鹰隼捕食,闪着,放着光。
我听见他低哑沉迷的声音:「……皇后……原来深藏不露,朕真是……暴殄天物。」
我绝望了,忽然,小腹一阵热流,发疼。
血腥味弥漫开。
一滴血,像墨,渐渐弥漫开,水渐渐染红,阴艳的红,漩涡开出一朵朵血色大丽花,诡异又森冷。
又是一滴,两滴……一连串……淋淋漓漓……
皇帝的神色变了,冷着脸:「皇后,你!」
我劫后余生地扶着一边的石壁,手脚发冷发软,嗫嚅道:「臣妾,也控制不了……」
他铁青着脸,低声骂了句:「晦气。」
他把我从水里捞了起来,唤来宫人收拾残局。
女子月事是被视为不洁污秽之物,皇帝没有多停留,临走了,他的目光掠过某一处,轻飘飘道:「皇后,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朕回头再跟你算账。」
我收拾干净了,春甜扶着我走出去,手脚还是冰冷,小腹沉坠似的发疼。刚走出浴池,有人就打着灯,从曲水回廊下转出,那昏黄朦胧的灯照亮他沉郁的眉眼,他深深望了我片刻,神色落寞:「娘娘,臣……送你回宫。」
他一直在浴池外等,锥心的疼。我默默点头,手脚还是冰的,可是有他在,渐渐回温。
他提着灯走在我前方,我走在他后方,影子又重新归置在一处。
这回是我在他身后,偷偷拥抱他的影子。
我们只能在黑暗中并肩同行。
微弱的灯点亮他笔挺的背影,他总是昂首阔步的,可是今夜,他有些垂头丧气,缓缓踱着步,每一步都走得很慢、很沉,尽管他走得很慢,我还是很费劲地跟着,小腹坠痛让我每走一步都吃力,我咬牙尽力地跟,额头冒冷汗。很快,他察觉了。
于是,他每走一步,就停顿一会,站在原地,稍侧过头,回望我。
他的眼眸叫那微弱的光照得浮光潋滟。
我读懂他的目光。
我不再用力地追逐拼赶,一点点慢慢地往前跟。
太后要南下花锦城赏春光,一高兴就下令宫妃皆可同行(宫宴筹足款项),她把此次行程的护卫交给三公子,皇帝很赞同。
久违的阴天放晴。
宫里头一下子热闹起来。
春甜兴高采烈收拾行装,齐妃欢天喜地写游玩攻略,玉妃面露微笑准备药箱。
我倚在窗边哼刚学的南边小曲儿,逗鹦鹉,可是皇帝突然来了,一屋子的人立刻噤若寒蝉,她们三个行礼后飞快跑了。
能离开的都离开,只有我,不能离开。
皇帝踱步挨着我,手里折了一片柳叶,也逗鹦鹉,一边逗一边说:
「皇后,到花锦城山长水远,路途跋涉,不如别去了,留下来,陪朕。」
我的好心情散了大半,但还是微笑道:
「臣妾不去不合适……陛下忙于公务无法脱身,若是臣妾也不伴着太后,恐怕孝字上面,要被戳脊梁骨的。贵妃不是没南下吗?有她陪着陛下,就好了。」
皇帝转过脸,盯了我片刻,半晌,才很淡地笑道:
「皇后真是深明大义,从来也不争风吃醋,有时候朕还以为自己娶了尊泥菩萨,罢了,皇后想去,去就是了。朕会多派些人,关照着些。」
我笑着谢谢他。
他看着我,又俯身问:「皇后,干净了吗?」
我皮笑肉不笑,摇了摇头。
他的目光闪了闪,可是很快,脸色又不虞了。
「皇后,别忘记欠着朕什么。」
我没接他的话,转过身,走过去茶桌,假意啜茶,避开。
过了会儿,他大约嫌无趣,就准备走了,临到门槛,他背对着我,很突兀地说:
「皇后,一路上风浪大,警醒些,多保重,朕盼着你回来。」
明日就要启程了。
不知道为什么,因为他这句话,我心里浮现些不安,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安。
南行是每年例行的,不可能因我这点疑虑取消。
警醒些就是了。
海路上大约走了十余天。
我有些晕船,正朦朦睡着,忽然听见窗格上轻轻的叩声,叩三声,一下重两下轻。
我一股脑爬起来,趿着鞋,到窗边,推开水红色的琉璃窗,看见笑着的三公子。
隔着窗,他伸手进来,捏我的脸,一捏笑容又更深,声音很低很轻很柔:
「舍得醒了?别睡太多,晚上该睡不着了……」
我揉了揉眼睛,偏头蹭了蹭他温热的掌心:「什么时辰了?到了吗?」
他偏过身,下巴一扬,「喏。」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
船已经泊岸了。
华灯初上,两岸歌楼,雕栏画槛,桨声灯影……
看得正入迷,唇上飞快掠过一抹温软。
河上又有无数点灯火倏地亮起。
心旌跟着碧柔柔的水波摇荡……
他在笑,我也在笑。
忽然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他已经站了起来,若无其事舔了舔唇,春风无度地笑着:
「忙去了,晚点再带你出去玩。」
我也舔了舔唇,手撑着脸,赏了一会河景。
陪太后用膳时,她心情大好,问我来过没,我摇了摇头,她就说,那让卫三带你们几个出去逛逛,这地儿他来过百八十回了……
我给太后奉茶,笑道:「母后,儿臣还是在这陪您听听小曲儿吧。」
齐妃、玉妃也忙说留下来陪太后。
太后摆了摆手,赶我们走:
「陪我这副老骨头做什么,难得出来玩一趟,你们年轻人一处玩去,让我老太婆一个人清静清静……」
三公子站在一边啜茶,也笑:
「姑姑,要不,我派其他人去?侄儿陪你。」
太后很意外他的殷勤,斜了他一眼:
「得了得了,别赶着这会尽孝,都出去玩吧。」
我们刚打帘准备出去,太后又嘱咐道:
「卫三,你自个儿别惦记着玩,你那些个花楼老相好,后头得空了再去,今儿陪着你嫂嫂们……」
三公子一口茶没喝下去,呛到了,我朝他望过去一眼,他掩唇轻咳,面色微红:
「姑姑……我哪有什么老相好?」
太后笑起来:
「嘿,你个三小子,在我这装什么正经,花锦城哪里的姑娘最标致、哪里的姑娘唱曲儿最好听……你不是如数家珍……」
哦?我默默听着,目光轻轻落在他脸上,三公子眠花宿柳的往事……
他飞快看了我一眼,紧张地打断她:「姑姑,我什么都不知道,不说了,走了。」
上岸时,船和岸隔着点距离,他先上岸,给我们搭手,我是最后一个,刚搭上,他手臂一用劲,我就栽在他怀里。
他跟我咬耳朵:「我是清白的。」
我扶着他手臂慢慢站直,往前走,问其余几人,「想不想听曲儿?」
春甜、齐妃眼睛闪着光说好,玉妃说随意。
我转过头,冲三公子眨了眨眼,问:「花锦城哪家花楼曲儿最好听?」
他一时晃了神,脱口而出:「云音楼。」
我轻笑:「哦,三公子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吗?」
他摸了摸鼻子,面不改色道:「这一路上,其他人提起过,大约听了一耳朵。」
我想见识见识,三公子的老相好。
虽然三公子百般阻挠,但在我的怂恿下,我们几个还是扮了男装,去了云音楼。
刚到门口,盛装艳抹的一位半老徐娘迎出来,拉上三公子的手,笑得花枝乱颤,
「哎哟,什么风,把三公子给吹来了……」
春甜、齐妃、玉妃几个交头接耳:「果然,熟门熟户……」
三公子面上强装镇定,看着我们几个,呵呵笑道:
「我也不知道,我这么受欢迎……」
我扫了他一眼,他赶紧挣开手,朝我这边默默挨过来。
那位妈妈转过脸朝红门绿帐里喊:
「三公子来了……」
一阵鼎沸、娇艳的声音涌出来,一阵浓郁的香粉、轻纱罗裳飘出来……
娇滴滴的美娇娘们把我从三公子身边挤开,又把他团团围住。
她们开始争妍献媚,敞露着大半个白馥馥的浑圆,往他身上拱:
「三公子,奴家好想你啊……」
「三公子,你今晚不点我的曲儿,奴家不依啦……」
三公子默然道:「……我没带钱,点不起……」
「那奴家也愿意……」
「我也愿意……」
她们互相推搡起来。
「我也……」
「别跟我抢……」
花楼美娇娥们也爱俏公子……
三公子急速甩开那白嫩嫩的玉臂,从包围圈里躲出来,挨到我身边,面色肃然,阻拦她们:「得得得,有话说话,别动手动脚……」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我,我移开目光不看他,抱着胳膊旁观,美娇娘们又前赴后继拱过来了,他轻轻拽了拽我的袖子:「帮个忙……帮我打发一下。」
我望着他,笑吟吟:「三公子,我不好打扰你享齐人之福的……」
他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掉头寻求春甜她们的帮助,齐妃是个热心肠的,当即啪一下,抽出一把银票,捏在手尖晃着:
「谁陪小爷几个,这沓都赏她了。」
美娇娘们眼里闪着光,一时盯着三公子那张祸水脸,一会紧盯那摞银票,踌躇不前。
三公子又大声道:
「我这位朋友,不差钱,出手大方……李妈妈,你可醒目点……」
李妈妈还是清醒,一个眼色,美娇娥们掉了头,簇拥着齐妃她们,推着往朱门里进去了。
我抬腿也想跟着进,被三公子提溜着领子拽到身边去了,他掐我的脸:
「有你什么事?」
我瞪他。
他默了默:「什么眼神?我说了,我是清白的。以前都是军营的兄弟……带我来的。我真的只听曲。」
我哦了一声,仍要往前走,「我也要去听曲儿……」
他拉住我的手:「别去了,三公子给你唱曲儿……」
我狐疑地回望他,他扬了扬眉,指尖在我掌心打转,神情认真:
「不骗你,三公子唱曲儿,花锦城一绝……」
我愣愣地看着他,真的假的?他点了点我额头,笑起来:「等着,我交代点事。」
他往廊下一个青衫人走去,在那人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然后掉过头,拉着我,转进一个暗巷子,我拉住他,「卫焰,做什么?」
他停住脚,忽然把我拦腰抱起,跃上高墙:「给你唱曲去。」
他使了轻功,抱着我飞檐走壁,最后翻墙,跳进了一个风雅寂静的庭院,踹开一间黑漆漆的厢房,一进门,又落了锁。
锁刚落下,他的吻也同时落下。
我还云里雾里,连忙制止他:「卫焰……」
他胡乱吻着,忙里偷闲地哦了一声,我还喊他,他:「忙着呢,亲够了再说话……」
他一边吻,一边抱着我摸黑往床上走。
吻像灼烧的火焰,一蓬蓬点燃,出其不意,一会东一会西……
绾发的簪子,被他抽走,乌黑的发散落下来。
他握住一抹,闭着眼吻。
绿纱窗透进来一点微弱的光,他雪白的脸上已经晕染了红,唇也红得滟滟,眼眸深不见底,我意识到了什么:
「卫焰……不是,唱曲儿吗?」
他吻了吻我的手背,哑着声:
「嗯,对,唱曲儿。」
「那你,现在在干吗?」
「天底下没有白食的午餐…..要听三公子的小曲儿,先付点小费……」
「什么小费?」
啷当一声,玉带被丢到地上了……
……
「三公子,给我唱个曲儿……」
三公子紧紧搂着我,低吟浅唱,每个旖旎的音调都潺潺流入我的心间。
我听着听着,差点睡着了。
他轻轻咬我的耳朵:
「敏儿,什么都丢掉,跟三公子离开,好不好?」
「我想想……」
水绿窗格上闪起烟火的光。
他的目光落在那烟火上,有些黯然。
「该回去了。」
烟火是信号。
一位歌妓登船来给我们唱曲儿,三公子一来,她忽然喊他:「卫哥哥。」我们同时愣住,三公子疑惑地端详她半晌,才问:「你是,老金的妹妹?怎么会沦…..」
他及时刹住后边的话,给那位歌妓留了体面。
见我望着他,他低声解释:「战友的妹妹……」
那歌妓哀哀地掉着泪,点了点头,又朝他多走几步,扑通一声跪下,哽咽道:
「幽冥谷一役后,哥哥死了,继母说家中贫穷,怂恿父亲将我卖到这花锦城来。」
她一边哭着,一边伸手拭泪,一抬臂,手上露出斑驳青紫的鞭痕。
三公子脸色微变,静默望了她良久,浮现愧疚之色,声音很轻,很黯然:
「是我对不起你们……」
我挨着他走近几步,离他近一些。
歌妓摇了摇头,啜泣道:「不,不怪你,我知道你用自己的银钱给我们每户都送了安家费的,怪不了谁,要怪,也只能怪命。」
他上前去扶起她,不小心碰到她胳膊,她疼得蹙眉,他立即追问:「谁打的?」
歌妓暗自垂泪:「楼里的妈妈打,有时候遇上一些性情差点的客人,也打。」
他拧着眉,深深望我一眼。
我知道他想赎罪。幽冥谷那场战役,他自始至终都没有原谅过自己。
我定定望着他:「三公子,请你帮帮她,带她去赎身,还她自由。」
他深深望了我一眼,我对他点点头微笑,我信他。
于是,三公子陪着她登上小船,浆一划,朝河岸尽头去了。
我跟齐妃玩了会棋,有些心不在焉。
他们去了好一阵了,仍未见回。
依三公子的脾性,雷厉风行的,不至于耽误这么久。
想着想着,连输齐妃好几盘棋……
天色渐晚,蔷薇色晚霞遥遥迢迢压着两边河岸,河上岸上的灯火渐渐亮起来。
玉妃提着灯过来找齐妃,一上来,就问:「谁来过?」
齐妃说了一嘴,玉妃不知闻着什么,一边走一边嗅,走到方才歌妓坐的凳子上,伸手一抹,又往鼻尖一凑,皱起眉:
「一个歌妓,随身带什么软骨散呢?」
我心头猛地一阵乱跳,方才那朦胧的不安渐渐清晰起来。
耳边突然响起一阵凄厉的尖叫声,太后那艘画舫传出来的。
那个歌妓,是调虎离山。太后出事了,三公子应该也出事了,可来不及了。
连绵不绝一阵阵惨叫声,慌乱、杂沓的脚步声,刀剑撞击的厮杀声,混着桨声、水声,沸腾似的,猛烈地点燃了这将夜未夜的昏暗时分。
厮杀,一场有预谋的厮杀。
河岸亮起无数火把,冷刀寒剑在琅琅的桨声灯影里闪着冷厉的光,无数黑衣人,从水底、岸上、周围的船上,恶鬼般冒出来,四面八方涌过来。
那些黑衣人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完全是军队的做派。
他们不可能是什么江洋大盗。
我记起来皇帝那阴冷的笑:「皇后,一路上风浪大,警醒些。」
风浪大,原来是皇帝兴的风、作的浪。
有些北府兵已经应敌上了,但他们此时失去主心骨指挥,乱头苍蝇似的。
血开始泼墨似的溅。
我定了定神,叫齐妃几个立刻跳水,逃。
春甜慌忙拉住我:「娘娘,一起逃。」
我不能逃。
三公子不在,太后生死攸关。
皇帝可以轻贱人命,我不能,宫妃的,太后的,我都不能视若无睹,我是皇后,后宫之主,我有责任。
我还是三公子的女师父,我必须护住姓卫的太后,才能护住同样姓卫的三公子。
于公于私,我必须留下来,稳住场面,放手一搏。
我飞快地思索,皇帝想杀的,是太后,是三公子,其他人,可有可无。
其他宫妃都已经慌了神,到处乱窜,甚至踩踏。
我立刻对北府兵发号施令,每艘船各留四个北府兵,组织宫妃有序撤离,其余北府兵跟着我,集中力量,救太后。
哪怕我手无缚鸡之力,但在统一指挥下,北府兵斗志被激发,最初溃败的场面渐渐好转,终于逼近太后那艘船,登上去,血在灯月交映中淋淋漓漓地泼洒着,北府兵一路杀进……
黑衣人层出不穷,杀了这波,又有那波,一直涌出来,北府兵又露颓势。
船舱里头走出来一个黑衣人,他蒙着脸,负手在背:
「皇后娘娘,此事与您无关,请您上岸歇一歇。」
他的声音有些阴怪,狠毒。
我听着,回忆了下,这样阴怪的嗓音……记起来,被断了根的人,姚照。
我冷笑:「姚照,把太后放了,本宫自然就可以歇一歇了。」
姚照尖锐地笑了起来,像寒鸦哭啼,瘆得慌。
「那恐怕皇后娘娘要失望了。太后娘娘活不过今夜。」
他拍了拍手,有人架着刀,推搡着蓬头垢发的太后出来,脂粉消融,疲惫不堪。
尽管风采不再,但太后仍竭力挺直腰,维持最后的体面,她斜眼睨我,有些意外:
「皇后,你来做什么?」
我向她福了福身,「母后,儿臣来救你。」
她似乎看不懂我,冷笑道:
「为何救我?今日一役,胜败已定,端木家不必再摇摆不定,罢了,念你还称我一声母后,今日,母后就教教你,这会儿你应该代表端木家族,向皇帝投诚,拿我的人头,做献礼。」
太后说的,既叫审时度势,也叫趋炎附势。
我拒绝。
原因有二。
一、不屑
端木家族,尚未择主,不齿落井下石、借机献谀的行径。
我救太后,不是因为同情她,善心大发。
而是因为我不愿意,不愿意成为他们那样麻木不仁、利欲熏心的当权者,喝人血,噬人肉,踩人骨,往上爬。
二、为了三公子
我必须救下她,救下她,我才能护住三公子,他们都姓卫。
我望着太后:
「多谢母后指教,只是儿臣愚钝。儿臣做事随心,无论对错。」
太后神情恍惚地望了我半晌,摇了摇头,语气软和下去:
「敏儿,在宫里头,心肠不硬、不冷,怎么活下去?你这样,你们这样……是要吃亏的……」
她说,你们。太后说的你们,是指?
我心中一凛。
太后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转过脸,梗直脖,对姚照冷笑道:
「动手吧。」
姚照提了一把寒剑,抵在她小腹上,笑起来,露出白森森的牙齿:
「太后娘娘若是想死个痛快,还请先把另一半兵符交出来。」
太后闭上眼,漠视他。
姚照阴郁一笑,忽然拍掌大笑:
「太后娘娘既然不配合,那臣就冒犯了。」
太后半眯着眼,冷笑着。
姚照被激怒了,笑得更阴冷:
「太后娘娘宫闱寂寞,多少年没尝过男人的滋味了,臣是因太后娘娘才断了根的,今夜,就让臣这个断了根的,叫太后娘娘试试滋味……」
姚照是疯了,太后再无法维持那体面的神态,面白如纸,惊惧地望着他。
他开始当着所有人的面,用剑,划太后的衣裳。
一个男人,用最原始的兽性来凌辱女人复仇,龌龊透顶。
我怒喝:「姚照,你敢?」
我想冲上去制止,却被死死拦住。
疯狂的夜,凌虐的夜。
姚照翻上太后的身,把她压在身下,太后双手双脚踢着、挣扎着,却被姚照按着,他掐住她的脖子,抡起粗犷的手臂,恶狠狠地,一巴掌一巴掌扇她脸,狂笑着:
「什么太后,到头来,还不是只能让我这个阉人,骑在身下?叫啊,太后娘娘,你叫一声来给臣听一听,说不定,臣爽了,给你留个体面……」
太后的脸肿了起来,嘴角渗着血,衣裳被划成了碎条。可她死死咬住下唇,绝不肯发出半点求饶的声音。
我红着眼,嘶喊:「北府兵,给我往前杀……救,救太后……」
「哈哈哈……哈……」
凛风破空。
那淫荡、尖锐的笑声戛然而止。
一支箭,从姚照的颈,直射过去,他转过身来,瞪大眼,喉咙一个血窟窿,黑洞洞的,直往外涌血。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挤出来几个字:「卫,焰,怎,么,会?」
三公子。三公子他来了。我撑到他回来了。
我转过身。
夜幕垂落,万点灯火。
还是笔挺身姿,浓艳矜贵的容貌。
可是,我觉得他与平日截然不同。
他登上船,提着剑,冷着脸,望着敌人,眼底裹挟凛冽威势和杀意:
「卫家人什么时候轮得着你们这些狗东西染指?」
密密麻麻的黑衣人似乎无形间,往后退了半步。
无路可退,他们只得迎上来。
三公子一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血溅得半丈高。
北府兵见到领袖,一下子士气大振。
黑衣人失去领袖,方寸大乱。
新一轮激战。
形势陡转。
黑衣人跟成扎的稻草似的,一片片伏倒下去。
我见了空隙,冲过去,抱住太后,解了自己的外袍给她披上。
她已经双目空洞,茫茫地望着河面,我揽着她。
不断有滚烫的热血溅到我们脸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的肩上也落下来袍服。
三公子蹲下来,他和我对视一眼,轻轻抚了抚太后的肩膀:
「姑姑,侄儿来了。」
太后忽然呜咽着,抱着他的手臂,哭了起来。
当天晚上,太后茫茫然地说了许多:
她说,今晚之前,她还在算计我,算计自己的侄儿……
她说南下这一途,她看出来了,我和三公子有情意。
所以她百般推动,让我们出去,有机会独处,她想拿住我们的把柄。
她说得断断续续。
她又说她错了。错得离谱。
她又说,她也不是一直都这样的。
她说,她曾经也是跟我一样的姑娘,她也曾是卫家端庄贤淑的皇后,可是入了宫,慢慢就变了,她不狠,别人对她狠,皇帝不护着她,她好几次差点死了,她没办法,为了活下来,为了卫氏一族的荣耀,她只能逼着自己狠,面冷心硬,适合皇宫的生存规则。
她说,皇帝的生母谋害她,害她不孕不育,她以牙还牙,赐死她,但她最终还是没对皇帝下手,皇帝还小不懂事的时候,他也曾经拿她当亲生母亲看待,她也曾经把他当亲生儿子关护。
只是后来皇帝知道了她害死了他的生母,反目为仇。
最后她很绝望地说,她累了,倦了,求那么多,最后又得到什么、落下什么?
亲者仇。
满纸荒唐泪。
三公子哄她,「姑姑,你今天累坏了,歇一歇吧。」
她疲惫地闭上眼,我们放下床帐,准备走。
她忽然叫住我们:
「卫三,敏儿,姑姑帮你们。」
……
从太后处出来,三公子跟我讲了那位歌妓的事,她是来复仇的,她恨三公子害了她的哥哥,所以骗了他去,给他下了迷药,想杀他。
但有人救了他。
我问他是谁?
他指了指另一艘船,我望过去,船上彩旗翻飞,赫赫鎏金字纹「端木」,桅杆下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我眉开眼笑,提起裙裾,撒腿跑过去:
「哥哥」
东南沿海起了战事,情势危急,哥哥奉命南下运送物资,途经花锦城。
哥哥不能再耽搁,见了一面,马上又要走了,临走前他说:
「东南战事起,外夷混入,烧杀抢掠,四处动荡……」
他不舍地摸了摸我的头,目光晦深道:
「南行途中,赶上祸乱,谁遇害落水,也不意外。」
我听懂了,喉咙发紧:「哥,我可以吗?」
哥哥揉了揉我的发,轻声道:「妹妹,你受委屈了,走吧,走得远远的。」
我哽咽:「……父亲、娘亲……他们会原谅我吗?」
哥哥目光和煦,伸手拭我的眼泪:
「打你入宫后,娘亲没睡过一个囫囵觉,天天吃斋念佛,一见父亲就责怪他,为了虚妄的前程,把女儿送进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儿……」
「父亲面上冷硬,什么都不说,可心底,大约也悔了,听说你落水差点遇难,父亲在书房空坐了一夜,又紧着往宫里头添了些人,看护你,你筹办太后寿辰,怕筹不够款,父亲私底下去那些富商处走动了,把事做全了……」
「这次南下,父亲叫我转告你,敏儿就只做敏儿吧,剩下诸事,父兄筹谋就行了。」
我怔在原地。
我以为我在宫里是孤身作战,如履薄冰,原来在宫外,家人为我提心吊胆。
我以为我顺风顺水,凭的是自己足智多谋,却不知,老父亲在暗处保护我。
不知父亲长了多少白发?娘亲身体还好吗?
此去一别,何年何月何日才能再见到他们?
我依偎着哥哥的手臂,眼泪止不住滚落。
哥哥哄着我,牵着我的手放到三公子掌心中:
「往后,我这位傻妹妹,麻烦卫统领多担待些。」
三公子紧紧握住我的手,鼻尖、眼眶有些泛红,语调坚定:
「大哥,我绝不让旁人欺她半分。」
天边渐渐露出白色曙光。
我们站在岸边,目送哥哥离开,孤帆远影尽。
离别,又是离别,生命长河,我们总是要历经无数离别。
太后帮我们,在一个昏茫茫的夜色里,送我们上了船。
她拉着我们两个,拍了拍我们的手背:「卫三,敏儿,好好的。」
三公子轻轻抱住她,笑道:「姑姑,多保重身体,别太挂念侄儿。」
太后红了眼眶,虚张声势扬手要打他,最终也没舍得下手,只是轻叹了气:
「小子,别忘了你姑姑,往后要赶上你姑姑忌日,给我燃香烛、烧纸钱、摆些冷盘,好歹……姑姑还能找到回家的路。」
三公子低喃:「姑姑定会长命百岁。」
他想露出宽慰她的笑容,但终究无法。
河上的灯火照过来,照亮太后两鬓白发。
江心一片冷月,我们一时默然。
齐妃给我们准备了一沓银票,玉妃备了一箱药放在我们船上,春甜把我的行李收拾得整整齐齐,在我踏上船的时候,她们三个紧紧搂着我,哭得狼狈。
「娘娘,多保重。」
我曾经向她们承诺过,我会护着她们,可是现在,我要走了……
玉妃总是心思细腻,她露出笑容来安慰我:
「娘娘,不必惦记我们,我们会好好的。」
太后摆手道:「走吧,赶紧走吧,这几个,我替你看着。」
三公子轻轻揽住我。
站在岸上的人渐渐消失在夜色中。
……
在深紫晚霞灼烧的傍晚,我们的船泊在一个港口,港口上闪烁着无数的渔船,黄昏时分就点上了渔火,落了一岸的星光似的。
岸与城连接处,撒满遍地遍墙的繁花,各式各样鲜烈丰艳的色泽直往外涌,沿着河岸,席卷向海天尽头。
我们爱上这座小城,繁漪城。
我们住下来,邻舍是热闹的一户寻常人家,姓余,一对恩爱夫妻,有四个小娃娃,靠出海打鱼为生,热情好客。
他们时不时遣娃娃来给我们送些新鲜海鱼、海虾,活蹦乱跳的,我在余大姐的指导下,学会刮鱼鳞、去内脏、煮鱼、挑虾线、炸虾、煲汤……
三公子很爱我做的生鲜,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还逢人夸我心灵手巧。余大姐被他说得心动,也来我家吃了一顿饭,然后半途推说家里有事,走了。她再也不来我家吃饭了。三公子说她没福气。
三公子在院子里搭了花架、秋千,设了箭桩,惹得隔壁娃娃眼馋,常常自告奋勇来送鱼,女娃来了就缠着我荡秋千,男娃来了就叫三公子教他们射箭。
三公子教学,尤其认真,还一人给配了一把小弓箭,按照军队的模式训,把几个男娃娃磋磨得哇哇大叫,我就抱着小女娃在旁笑,三公子时不时过来捏我脸……
夜里,三公子就一边咬我耳朵,一边揉我的腰:
「敏儿,我睡不着……」
我被他痒得不行,就笑:「睡不着?那你想干吗?」
他伏在我颈窝哈哈大笑:「遵命。」
「遵……什么命?」
他把脸埋在我胸前,闷声发笑,很快,用行动告诉我。
……
第二天腰酸脚软,我赖在床上,隔壁女娃娃来了,她趴在床前,依着我的手臂,眨着大眼睛问:「婶婶怎么了?」
三公子倚在门前给我晾热粥,神清气爽笑道:
「婶婶准备给叔叔生娃娃,累坏了。」
我蒙住被子,三公子一点也不嫌害臊。
女娃娃若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那就是叔叔夜里要往婶婶肚子里塞娃娃,对不对?」
三公子笑得房门都震:
「对,没错,叔叔也很辛苦的,每晚都忙活着塞娃娃……」
我抓了一个枕头砸过去。
「卫焰,你给我闭嘴。」
他稳稳接住枕头,手里的粥也没洒,还在哈哈大笑。
女娃娃发问:「为什么婶婶不让叔叔说话?」
他一本正经道:「婶婶是怕叔叔说太多话累着了。」他扬了扬手中的枕头:「你看,婶婶还心疼叔叔,给了叔叔个枕头,让叔叔也歇歇。」
「卫…..焰……」厚脸皮。
他答应了一声,又冲我眨了眨眼:
「乖,粥晾好了,三公子喂你……吃饱了,床上才有力气……」
「卫焰!」他佯装无辜,勾唇笑:「才有力气,吼我不是?」
我还想说什么,他偏头对我笑,我什么都说不出,美色惑我。
除去偶尔使坏,三公子还是很疼我。
他总是偷亲我。
有时候娃娃们来得不凑巧,撞见了,他就面不改色跟他们说:
「因为叔叔牙疼,婶婶给我治病。」把孩子们唬得一愣一愣的。
哦对,爱吃糖的三公子,总是牙疼。每次牙疼就让我可怜可怜他……
他常在院里不厌其烦地替我洗发,洗好了,就坐在一边,慢慢替我擦干,头发干了,他就给我扎辫子、挽发髻,还常常给我插了满头姹紫嫣红的春花,哦,这回,他把花语都背得滚瓜烂熟了。
有一种狗爪螺,特别鲜甜,但生长在海流交换较为频繁的岛屿礁石缝隙里,采撷危险,他见我爱吃,就想跟余大哥出海去采,我不让,但饭桌上还是时不时冒出来一盘,他说是余大哥送的……
其实余大姐都告诉我了,余大哥是给他打掩护的,我没有揭穿他……
午困时,他就在花架下置一张藤椅,抱着我,抱着猫,在春光下睡懒觉。
他总是问我,敏儿,还有什么想要的吗?三公子给你弄去。
没有。我已经拥有了一切。
……
这样的神仙日子,每天都像是做梦似的。
这样的梦,只持续了半个月。
一个寻常的清晨。
我们正在浇花喂猫,忽然,听见轰轰混混的声响。
地面万马雷声乍起,城楼上擂起急促金鼓。
三公子神色一凛。
外夷入侵。
生活在安逸恬静中的民众毫无防备。
抵挡在城楼前的护防军队被摧毁。
外夷见人就杀,杀得停不住。
流血如泉沸,哭声震天动地。
我们爱着的这座繁漪城,一夕沦为炼狱。
我们想救人,可是力量那么薄弱,我们的乡亲邻居,一个个倒在血泊里……
余大姐,余大哥,那个爱荡秋千笑起来甜甜的女娃娃…..他们死了。
他们赶早集,带着女娃娃去买新衣裳,最早遇上了上岸的敌人…………
余家只剩下三个男娃娃,拿着小弓箭,提着箭筒,爬到墙头,红着眼,忍着不哭,徒劳无功地朝敌人射箭。
高大粗暴的敌人随手接住了微小的箭,大步走到墙边,扼住他们细嫩的脖颈。
孩子们的脸发青。
三公子猩红着眼,杀出重围,砍下那些恶人的手臂、头颅,救下孩子们。
残肢断臂,一个个头颅怒目圆睁翻滚在血泊里。
男娃娃们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哭出来,扑在我们怀里:
「……爹,娘,妹妹,都死了……叔叔,婶婶,我们没家了……」
我颤抖地哄他们:「不哭,不哭……」
三公子抱着他们,抚着他们,哽咽:「有家的,叔叔在,你们就有家。」
男娃娃们哭得抽噎不止。
三公子拍了拍男娃娃们瘦弱的肩,眺望着远处的硝烟,慢慢站起来:
「不哭了,擦掉眼泪,拿起弓箭,跟叔叔一起,杀敌护家。」
他的眼眶、鼻尖都泛着红。他很难过。
他望向我,我回望他。
我们没办法看着山河陷落,置身事外。
我对他点点头。
端木敏、卫焰无法拯救这座城。
但皇后、卫统领,可以拯救这座城。
国难当头,我们必须舍弃自己。
我去府衙,拿出端木家族的腰牌,亮明身份,没有工夫考虑后果了。
很快,全城剩余兵力、民众、物资,由我们调度。
我们遣了信使,送出求救信。 三公子集中青年壮丁,重新组建队伍,防御反攻。
我领着妇孺,避到后衙去,安顿后方。
我们在晨曦与落日之间,争取最后的希望。
最后,支援的军队及时赶到,繁漪城得救了。
偏轨的人生,要重归原位。
我的身份已暴露,身为皇后,该回宫了。
而东南沿海形势危急,急需一个卓越将才。
哪怕皇帝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三公子是最佳人选。
他被重新任命为骠骑将军,领命驱逐东南外夷。
……
乌金西沉,三公子扔掉利剑,拭干净手,张开双臂,把我紧紧拥抱住。
他身上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
他滚烫的眼泪落在我的脸颊上。
「敏儿……」
我伸手抹掉他的眼泪。
「三公子,别哭,你答应我,要护好我们的家,护好每一寸山河。」
他的理想抱负,从来不因世事变迁。
三公子,不是端木敏一个人的三公子,他是千万人的三公子。
千万人曾经背弃过他,可他没有背弃过他们。
他泣不成声,更用力地抱紧我,仿佛要把我嵌入身体。
他的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声音嘶哑、哽咽:
「敏儿,别走…..我们离开。」
三公子在说胡话。
我不想走,可是不得不走,这是守卫繁漪城的代价。
我已经暴露身份了。
我曾经不明白,冰冷的责任与我何干,我只想做自己。
直到我的邻居们无辜惨死。
我终于明白。
我想要守住和三公子的家。
可,若人人只顾自己的小家,无人负重前行,社稷将倾覆,国将不国。
大国小家,国若不存,家又何以为附?
想要护住我们的家、邻居的家、千千万万国人的家,我们得先护住我们的国。
我摸他忧郁柔软的眉眼,哄他:
「三公子,乖。这场仗,你要打得漂亮,给我长脸,我在晋都,等你回来。」
我们都知道这次离别,意味着什么。
「可是……」
我知道他在担忧什么,我握住他的手,笃定道:
「你放心,我一定会护好自己,等你回来。你信我。」
我们在断壁残垣前拥吻许久。
繁漪城的官员,是父亲的门生。
我和三公子的事,被父亲遮了下来。
我暂时是安全的,回宫那天,皇帝亲自来接。
众目睽睽之下,他抱起我,往内殿走。
他说:「皇后,他们说你落水遇难,朕……」他停了停,涩声道,「有些舍不得……」
半途,太后领着齐妃、玉妃、春甜来了。
我赶紧从皇帝身上挣下来,给太后请安。
太后眼眶红红的,拉着我往外走,一边道:
「好孩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来,去母后那,母后给你备了好吃的……」
皇帝拉下脸,沉声道:「母后,今天精神头不错。」
太后睨了他一眼:「人逢喜事精神爽。」
说罢,太后就名正言顺把我领走了。
谁知刚进屋,太后身子一软,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原来,太后回宫后,身体垮了,她今天是强撑着打起精神来护我。
我想起离别前,她让三公子记得她忌日,原是有预感,我心中一阵酸楚。
我以尽孝的名义每夜留在太后宫里伺候,皇帝想近我身,也无法。
我组织宫妃、贵妇们筹款,置物资,添做前方军用。
三公子在前方,我在后方,我一直会在。
东南频频传来捷报。
不再有城池失守。
我们失去的,一座座讨回来。
父亲进宫提了一嘴:「卫焰,是好样的。」父亲很少夸人。
三公子,给我长脸了。
渐渐地,我听见宫人讨论:
「卫将军真是天纵奇才,百战百捷……」
大家都渐渐忘记,失败的卫将军。
大家重新记起来了,万丈光芒的三公子。
一切重新回到幽冥谷一役之前。
基本上东南胜局已定,皇帝下令,乘胜追击,要把离岛夺下。
皇帝还派出贵妃哥哥,南下支援。
其实很没必要。对三公子来说,拿下一个离岛,不是什么难事。
我在等他凯旋。
太后近日有所好转,渐渐能同我们说些话。没人的时候,她给我讲很多三公子小时候的事,她说三公子读书差,成天摸鱼逮虾,上房揭瓦,三天两头挨打……
下次见到他,一定要好好嘲笑他。
太后还说起三公子已故的家人。
三公子父亲在幽冥谷一役后,病重不起,没了。他娘亲,与父亲伉俪情深,殉情了。
幽冥谷一役……三公子失去了那么多……
下次见到他,我要好好抱抱他……
……
齐妃、玉妃也总来太后这凑热闹,恰好大凉送来了荔枝,玉妃一边吃一边回忆:
「已经四年了,打那年夏天离家以后,就再也没吃过家乡的荔枝了。」
我正笑着剥开一个喂太后,停住了。
我记得,四年前,幽冥谷一役,卫家军败,姚照领兵反击,胜。
之后,大凉才找西陵和谈,玉妃才被送来的。
而幽冥谷一役发生在初秋,玉妃夏天就离家?
怎么会?胜负未定,怎么会?
玉妃也诧异了:
「我们大凉连吃几场败仗后,扛不住,早就遣了使臣来晋都和谈了,夏至就已经把条款敲定了,幽冥谷?我们都和谈了为什么还要打?」
宫里头的人都不敢靠近玉妃那个鬼殿,而齐妃也不会同她说这些无趣的政务……所以。
我深吸一口气,问:「你夏天出发,为什么冬天才到晋都?」
「我们走到半途,西陵就来人,说前边有灾情,叫我们等一段时日再动身。」
手上晶莹剔透的荔枝肉滚落在地。
心里一下子急鼓乱擂。
我站了起来。
阴谋,一个天大的阴谋。
太后也想到什么,她目光惊疑地望向我。
我手脚冰凉,撑着桌子才勉强站直:
「卫家军的敌人,不是大凉军,是自己人……」
没有大凉军,那杀死卫家军的,根本就是姚照领的军队,姚照截杀的不是大凉军,杀的,是卫家军。大凉军向来戴铁甲面具,而姚照率领的军队亦戴面具,掩人耳目,扮成大凉军,又抢占天险,居高临下,用滚石、火攻,围杀卫家军,天衣无缝。
幽冥谷一仗,是太后和皇帝斗争的转折点。
难怪。难怪。难怪。
三公子一直责备自己当时为什么选错路线,可根本,无论他怎么选,他都是死局。
卫家五万亡灵,死在对他们作战计划了如指掌的自己人手上。
呵,呵,呵。可耻。可恨。
我心中一阵恶寒。
战场上,将士守护山河,为君主肝脑涂地,而在浮金雕翠的皇宫,道貌岸然的君王,却用一双阴暗的手,搅弄风云,叫那五万即将要凯旋的将士,永远葬身他国异乡……
只是为了一己之私。
可怜幽冥累累白骨,至死冤屈。
一个想法猛地窜入我的脑海,叫我心惧不已,我想到离岛。
东南胜局已定,为什么?为什么还要攻离岛?
离岛……难道是第二个幽冥谷?
对,皇帝派了贵妃的哥哥出兵支援离岛一役。可根本就多此一举的。
我越想越后怕。
不,不……决不能让历史再重演,三公子,我的三公子,他不能出事。
我写了一封信,让父亲为我送到东南去。
我每天忐忑不安,等着东南的消息。
别出事。三公子,别出事。
三公子没出事,我出事了。
我已经快记不得阿芷这个人了。
可她出现了。
贵妃为了帮她寻觅佳婿,给她赐了个女官的头衔,好让她在婚事上得些优势。
我在池边喂鱼的时候,她见到了我,知道了我的身份,那时我并未注意到她。
当天晚上,我正在喂太后汤药,皇帝沉着脸来了。
他夺过我手中的汤药,摔在地上,不顾太后阻拦,扯着我往外走,我反抗,他就把我抱起来,死死地压制住,他把我扔进浴池。
他也跨进来浴池,疯了似的撕我的衣裳,死死地掐住我的腰:
「端木敏,你怎么敢?」
「你怎么那么贱?」
「朕以为,以为你不懂,以为你……原来人不可貌相……」
「朕的皇后,原来是个婊子、荡妇……」
他开始愤恨地,咬我…..
我疼,很疼,我想逃,我咬他的手臂,想让他放开我,可是徒劳无功。
太后来救我,春甜、齐妃、玉妃她们都想来救我。
皇帝却叫人给太后灌安神药,太后被送回去了。
他又猩红着眼,叫人把春甜她们按进浴池,他要把她们溺死。
我哭着哀求:「不,不要,陛下,你想要什么,我听你的话,别对付她们……」
他捏着我的下颌,呵呵地笑起来,那往日清冷的眼,此时却燃着烈焰:
「端木敏,取悦朕,你在他面前是怎么自荐枕席的,今天,就在这,再做一遍。」
「好,你放了她们,现在,马上,先放了她们。」
她们在濒临死亡的边缘。
「我做。」
「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做。」
他终于放了她们。
她们还要挣脱卫兵,来救我。
我对她们摇头:「你们给我走。现在就走。别在这里,看着我。」
我想维持最后一点体面。
她们明白了,终于听话,一步步沉重地离开了。
皇帝松开我,手撑在石壁上,阴鸷地望着我。
他等我取悦他。
我盯着旁边的石壁,一头撞过去,应该能当场毙命。
他看出我的心思,冷笑起来:
「端木敏,你可以寻死,朕会送你的好姐妹们陪你一起上路。」
我蹚着水,走过去,没有任何表情地,吻他。
他按住我的头,撕咬我的唇:
「你也是像个死人一样,取悦他的吗?」
「他会怎么吻你?」
「说啊。」
我颤抖着,把眼泪往回咽。
唇被他咬出血。
他低低笑开,摸了我唇上的血,舔:
「哦,流血了,朕是不是弄疼你了?」
「不说?朕来猜猜看。」
「是这样……这样吻?」
他开始双手捧住我的脸,不再咬,不再动粗,忽然放轻、放柔。
他的手掌握住我……
他的呼吸开始粗重。
忽然,他猛地一把推开我,低声骂:「贱货。」
「既然你这么喜欢野男人,朕满足你。」
他离开浴池,站在上面,冷笑着看我,然后拍了拍手,出现了一排卫兵。
他笑着问他们:
「试过皇后的滋味吗?」
「有人想尝一尝吗?」
那些卫兵低着头,不敢直视。
我知道,皇帝干得出来。
我屈膝半蹲下去,抱住自己,忍着,忍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我答应过三公子的,我要等他回来。
就算……就算……
我好害怕,我还能活得下去吗?
离浴池最近的一个卫兵,被皇帝踢下水,他逼那个卫兵:
「上啊。朕命令你,上啊。」
那个卫兵不再犹豫,涉水而来。
我一步步往后退。
皇帝站在一边,沉鸷笑着,饶有兴趣地看着这场报复的游戏。
我退到池边,翻身想爬上去,一条腿却被拽回去。
就在那个卫兵搂住我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歇斯底里尖叫起来:
「不,不要。不要碰我。」
我的脸上又溅了血。
那个卫兵,被皇帝扔过来的匕首刺破喉咙,浴池又成了血池。
皇帝若无其事地踢第二个卫兵下来。
「继续……」
我不知道我逃了多少次。
只是每次,逃,被捉到,卫兵死。
我浑身都是血,脸上也都是血,头发上也是……
浴池上飘满了一池尸体。
我筋疲力尽,不逃了。
皇帝蹚过血池,俯下身,捏着我的下巴,用指腹擦我脸上的血,露出嫌恶的表情:
「都是血,脏死了,朕最讨厌血了。」封后大典,他也是这样说的。
但都是他一手造成的。
他大约把我脸上的血都擦干净了,又阴沉沉道:
「端木敏,你好好的,跟朕认个错。」
我惨淡地笑:
「陛下,我错了。」
他摇了摇头:
「不,不对,别叫陛下。」
「叫,沈夜,沈哥哥……夜哥哥……或者,沈夜哥哥……」
「像小时候一样,叫一声。」
我漠然地望着他,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他把我从血池里捞起来,把我嵌在怀里:
「端木敏,你忘了,你曾经在这个浴池,救过一个可怜的小皇子。」
他一边走上池岸,一边说:
「朕比谁都早遇见你。你的胸口,有一颗朱砂痣。朕记得,一直都记得……」
我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去幽州那一年,发了一场高烧。
七岁以前的事,很多都不记得了。
我救过他吗?如果我救过他,我只有后悔。
道士说的桃花劫,不应该是三公子,而是皇帝。
如果,如果我早点去幽州,没有遇见皇帝……
我不曾救过他,是否所有悲剧都不会发生?
我浑身都是青紫,和被咬破的伤口。
皇帝把我抱回他的寝宫,开始给我上药。
我很累,像一个破败的玩偶一样,任他摆弄。
他把我囚在他的寝殿。
太后病重不起,父兄赶来想见我一面,被挡在外面。
过了一天,贵妃来了。
她用尖利的长指甲游走在我的脸颊上,她说:
「端木敏,你不该进宫的。如果你不来,一切都好好的。」
她说着,忽然解开她的小衣,指着中间一点嫣红的朱砂说:
「你不来,皇帝就以为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一切都好好的。」
「可你为什么要来呢?」
「自从他发现你束胸下的秘密以后,就变了。」
「他不再跟我睡觉了。」
「你跟太后南下那么久,他也不找女人……」
我望着她,漠然道:
「皇帝不跟你睡觉,可能只是因为,李家现在权势过大,他不想再宠着你了……」
贵妃却不信我,她咯咯笑起来,笑得有点惨淡:
「果然,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你犯了这样的大错,他都不杀你,你还说他不爱你,呵……无所谓了。他很快就不会爱你了。」
她对身边低头的女官说:「动手吧。」
那个女官抬起头,阿芷。
她对我冷笑道:「娘娘,冒犯了。」
又有其余几个女官上来,死死按住我,阿芷拿很多银针,扎入我的手臂。
数百个密密麻麻的小洞,凝着小血珠。
并不痛,只是瞧着可怖。
我问阿芷,为什么这么恨我。我和她,根本只有一面之缘。
她苦笑道:
「端木敏,你怎么会知道我的绝望?」
「三公子,三公子是我的一切……」
「我为了他,我为了能陪着他,能多见他一面,我甚至……甚至愿意成为他的嫂子,这样荒唐、离谱,就是为了能跟他有羁绊。」
「晨昏定省,逢年过节,我都还能看到他。」
「我有什么错,我只是太爱他,太想拥有他。可我都这么努力了,我什么脸面都不要了,我求他留下我、娶我,他却说,他永远当我是他嫂子。」
「可笑,呵,我真是可笑。」
「可是,你和我又有什么分别呢,端木敏,你不一样也是一厢情愿、死皮赖脸地缠上他的吗?」
她说着说着,笑容开始有些癫狂:
「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他偏偏就爱上你?明明,你比我晚来那么久。为什么那么不公平,你究竟凭什么?」
「我不甘心。」
「或许,或许是因为你这张脸,这副身子……」
「不如毁了,都毁了。」
「我想看看,等你这张脸烂了,这副身子也烂了,三公子还会爱你端木敏吗?」
我苦笑着摇头:
「阿芷,每个人都不同,为什么要比?你有你自己的人生,为什么一定要望着我的人生,忘了自己原本的路呢?」
「我毁了又如何,根本对你自己的人生,一点裨益都没有。」
她愣在原地。
我怜悯地望着她:
「你毁了自己。阿芷。」
盯着别人的人生,毁灭的,是自己的人生。
皇帝来了,他平静地啜了一口茶,说:
「卫焰,反了。」
三公子,反了。不意外。
他不得不反,他不能再让他的将士葬身离岛,不能再让幽冥谷惨剧再演。
我停下挑灯花的动作,心底重新燃起希望。
皇帝从身后抱住我,一边亲我脸颊,一边问:
「你说,是他会赢,还是我会赢?」
我没有说话。
沉寂片刻。
忽然,桌子上的东西被他雷霆万钧扫下地。
瓷器碎了一地。
他把我抱到桌上,逼我和他对视。
「不管谁赢,你是我的皇后。」
「你端木敏,是属于我,沈夜的。」
「就算朕不要你,你生也好,死也好,都是朕的人。」
他拊掌,有宫人进来。
他掀开我的裙,指着小腹下的肌肤,对那个人说:
「就在这里,刻上,沈夜之妻。」
我的脸煞白。
刺青是大凉传过来的技艺,刺完以后,一世都不消褪。
刻上以后……
三公子和我……就没可能了。
刺的时候,撕心裂肺地疼,我想挣脱,可是皇帝死死按住我。
刺完的那个晚上,皇帝想做些什么,可当他剥下衣服的时候,面色大变。
我低头看,我的手臂上,发了一个个脓包,有些破了,流着污浊的黄水……
这只是个开始。
很快,我的脸,也开始发烂。
我不敢看镜子,不敢看水面,用厚厚的衣裳、厚厚的面纱,罩住自己。
皇帝似乎对贵妃发火了,但是,贵妃毕竟和他多年夫妻恩情,最后,阿芷,被他杀了,贵妃,还是贵妃。
太医诊断,说我这种病症,可能会传染。
皇帝把我送到梦隐寺,重兵把守,他说:
「皇后,等仗打完了,朕会回来接你的。」
我终于离开皇宫了。
我见到了父兄,家里没人敢告诉娘亲我的事。
我不敢让父兄看见我现在的样子,我骗他们我染了风寒。
我们隔着一层帘幕相见。
我在帘幕内跪下,求父亲:
「请父亲,帮帮三公子。」
父亲在帘幕外,沉吟许久:
「敏儿,他姓卫,不姓沈,他造反,是乱臣贼子。若我们端木家帮了他,会在史书上遗臭万年。」
我:「父亲,端木一族荣耀,从何而来?」
「端木家的祖先,当年不过是个牧羊人,可他敢同女帝一同揭竿起义,辟新朝,这才有了我们端木家族的荣耀,到了太祖父,他力推新政,革新科举,让天下寒门世子有机会登科入仕,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们端木家,才门生遍布天下……」
「父亲,我们端木家得以光耀至今,凭的,是破旧立新,而非因循守旧。」
我再次福身叩头:「请父亲,择明主,行正道。」
父亲静了片刻:
「敏儿,你可知道败了,史书会如何评判?端木一族的荣耀,前人打下的基业,可能会在父亲手里,付诸东流。」
一直沉默的哥哥忽然开口:
「父亲,史书评论,是以天下公道而论,而非以姓氏论断。」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当年东陵君主暴虐,沈氏可以推翻它,如今西陵君主不仁,卫氏如何不可取而代之?」
哥哥语气愈发激昂:
「父亲,不破不立。」
哥哥也跪下了。
「请父亲,择明君,行正义之师。」
帘幕外一片沉寂。
我屏息,等父亲的决断。
过了良久。
终于听见父亲缓慢沉着的语调:
「为父一生谨小慎微,如履薄冰,就怕行差踏错,无颜见列祖列宗……」
我有些沮丧,父亲处事,向来保守谨慎,要他造反……难……
父亲却话锋一转:
「拓儿今年二十有五,敏儿十八,加起来也不及父亲一人年岁,你们既能明辨是非……你们父亲,又何至于执迷不悟?」
我的心提起来,只听父亲慢慢笑道:
「孩子们,还真当你们父亲是老糊涂了吗?」
「他沈夜身为君主,不护民却杀民,心术不正,行事不端,何以立国,安定社稷?」
「这样的君主,不要也罢。」
「这回,父亲,听你们的。」
我和哥哥笑起来,齐声应道:「父亲英明。」
末了,父亲又嘱咐:
「此事千万别让你们娘亲知道。她胆子小,若是知道我们图谋这些事,又该睡不着了……」
父亲总是对娘亲无微不至的。
哥哥留下了一封三公子的信。
他们一走,我慌乱地掀帘出去,膝盖猛地磕在桌子上。
我展开信,潸然泪下。
「敏儿,献丑了,三公子什么都会,就是字写得难看些,本来想叫军师代写的,可夫妻俩的悄悄话,叫别人听见,怪难为情的,你先将就将就,回头,你手把手教三公子练字,好不好……」
……好……
他写了十几页纸,就像陪在我身边一样,有说不完的话。
最后结尾,昏黄的纸张上残留一滴水的痕迹。
「外头下起了雨,我想你了。」
我把信贴在脸上。
我想他,我好想好想他……
后来,皇帝又把我接回去,他把我锁在一个暗无天日的地下密室。
那个密室,通着銮殿,他上朝时,我在密室,屏息,能听见朝议。
每天我都认真地听着战事的进展。
三公子势如破竹,兵临城下。
有一天,皇帝点了灯,亲自装扮我,着华服,戴凤冠,封后大典那天的装束。
盛妆华服下,藏着的是一副正在腐烂的、丑陋的躯壳。
他竟然不嫌恶地搂住我,吻我,吻我心口的红砂。
一边吻一边说:「端木敏,他攻城了,你的好父兄,和他里应外合……无知的民众,为他通风报信……所有人都站在他身边……朕,只剩下你了。」
「有得选的话,我并不想留下。」
他的脸在昏黄的烛火里一下子很黯淡,他的手掌环上我的颈项,质问我:
「端木敏,你为什么对朕,这么不公平?」
「为什么所有人都对朕,这么不公平?」
「母后骗我,臣工弃我,民众叛我,朕的皇后,跟朕也不是一条心。」
「朕又做错了什么?」
我摇头苦笑:「直到如今,皇帝还觉得自己没有做错?」
他望着我,冷笑:「朕夙夜在公,殚精竭虑,何错之有?」
「皇帝,你是殚精竭虑,可你思虑的,是你自己,是你的皇位,而非你的国、你的民,皇帝,你错了,彻彻底底错了,你错在根子上。」
他目光晦暗地盯着我,良久,松开手,才艰涩道:
「端木敏,我没有错,我只是错在,生在这皇家。这里,本就是弱肉强食,这是规则,我没得选。朕不杀别人,别人就杀朕。」
我凝视着他,寒笑:
「皇帝,不是只有杀死五万将士这一条路,才能保住你的帝位。」
「是,弱肉强食,向来如此……」
「可你太不择手段,连为人君者的基本底线都丢弃了。」
他漠然地笑起来:
「端木敏,你太天真了,政治本身就是残酷的,既能为我所用,不择手段又如何?」
他说着,又摇了摇头:
「罢了,我们是夫妻,又不是君臣,何苦谈论这些无趣的事?」
他又开始吻我,挑开我的衣裳,用指尖滑过小腹下那串烙印,目光沉迷地盯着:
「你看不惯朕,不喜欢朕,又如何呢?」
「最后,你还是朕的皇后、妻子,你的身体,刻着我的烙印。」
「陪着你,生同衾死同穴的人,是朕。」
他说着,提起灯,拉着我往外走,走到另一个密室,打开,往里一指,对我笑道:
「敏儿,这是朕特意为我们两人准备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灯往前一照。
石室里立着一个,雕金镶翠的,棺椁。
我的心沉坠下去。
……
我被下了药,困在棺椁里,华服凤冠,皇帝想要我这样死去。
一片黑暗,黑暗里可以听见銮殿上的声音,一清二楚。
刀剑击撞。
三公子代那五万亡灵问:
「为什么?」
皇帝无动于衷:
「他们既是朕的将士,为朕披肝沥胆有何不可?是为大凉军所杀,还是为朕所杀,又有什么分别?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自古就是这个道理。」
掷剑击地,三公子低骂了句,又怒笑:
「沈夜,你可真拿自己当一回事。」
「我的将,我的兵,他们是为守护自己的家园,才披上战甲,上阵杀敌的,谁他娘闲得没事,捧你臭脚。」
「为你?你算他妈哪门子君,心思龌龊,行事肮脏,你也配叫我们尽忠?」
「为大凉军所杀,技不如人,我们认了,为你所杀,老子这口气,咽不下。」
「今天,老子教教你,什么是君臣之道。君不仁,臣,无须忍。」
一阵纷杂、激烈的击撞声。
有人惊呼:「陛下。」
皇帝声音含着隐痛,被激怒,又高声怒斥:
「卫焰。」
「朕是天子,天命所归。」
「他们,他们不过是贱民,是蝼蚁……」
三公子粗暴打断他的话:
「天子?」
「净会添麻烦的儿子。」
「你老爹在外给你操碎心,你这不孝子,就只会在背后捅刀。」
砰,很重的东西摔在地上。
皇帝气急败坏:
「来人,给我杀,杀死他,千刀万剐」
三公子哈哈笑起来:
「命都要没了,还杀,摆什么臭架子。」
「沈夜,你想死,我成全你。」
「但临死前,老子要你跪下,向我那五万将士磕头认错。」
皇帝执迷不悟:
「朕没错。朕何错之有?为君王而死,天经地义,他们……他们又算得了什么?」
三公子似乎摔了什么东西,又是很大的动静。
他的声音寒厉:「他们,他们算得了什么?」
「他们是人,活生生的人,会哭会笑会痛的人,他们是父亲,是丈夫,是兄长,是孩子,是朋友,是邻居……」
「他们想回家,只是想回家,就快回家了。」
「就差那么一点。」
「你没错,我们错了吗?」
他的声音渐渐沉痛:
「我哥,盼着回家娶媳妇,他有错吗?」
「我爹,我娘,他们天天盼着我们哥俩回家,他们有错吗?」
「我想保家护国,封狼居胥,光宗耀祖,有错吗?」
三公子的声音已经哽咽了。
「表哥,打小你就念书聪明,圣人论断,帝王之术,纵横捭阖,你无一不通,无一不晓,为什么最后,偏偏丢了为君之道?」
「我读书差,但连我都知道。」
他的声音逐渐铿锵: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国,是民的国,不是你沈夜一人之国。」
谁说三公子读书差,读书不在多,在精。
銮殿上又是一阵动荡。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意识渐渐浑噩。
棺椁被推开,龙袍染满鲜血的皇帝出现在我面前。
他满脸鲜血,笑着对我说:
「端木敏,朕说了,只有朕,才可以跟你生同衾、死同穴。」
他忽然倒在我身上,然后,用尽最后的力气,启动机关。
棺椁又重重地合上了。
一片漆黑。
我失去意识。
…..
我以为我死了,可是我醒了,月光洒进来。
三公子手脚并用地,缠抱着我。
我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来。
他应该是倦极了,眼圈底下一片青黑。
他还在梦里,喃喃地喊:
「敏儿,敏儿……」
「别怕,三公子来了……」
我吻了吻他柔软的发,可是低头那瞬间,我看到自己的手臂,仍然,腐烂……
我屏住呼吸,轻轻拨开他的手、他的脚。
他翻了个身。
我爬到床沿,蹑手蹑脚,准备走。
后背一阵滚烫。
「敏儿,你敢走半步,信不信我就……」
他从身后,紧紧抱住我,脸埋在我的颈窝上。
我哽声问:「就什么?」
他把我掰过去,直视着我,那张浓艳矜贵的脸流露出委屈的神色:
「我就,哭给你看。」
他没哭,我哭了。
憋在心里好多天好多天的委屈一下子决堤。
「我好丑。」
「我再也不是天下最美的姑娘了。」
他用力地把我搂在身上。
「我不管,敏儿就是天下最美的姑娘。」
「三公子,你别碰我。这个病,会传染的。」
他静了静,然后,更紧地搂抱我,亲我。
「那太好了,快传染吧,三公子要跟敏儿同流合污。」
「同流合污,不是这么用的,三公子。」
他默了默:「哦。」
然后他又开始闹了。
我制止了他,我不想让他看见小腹上的烙印。
他以为我是很累,就抱着我,跟我说话。
銮殿混乱后,皇帝重伤逃入密道。
三公子翻遍整座宫殿也没找到我。
最后,是贵妃,她跟三公子做了交易。
她用我的命换皇帝的命。
皇帝没死,他活了下来,但他疯了,心智只有六岁。
一直深爱着他的贵妃带着他离开皇宫了。
第二天,齐妃、玉妃、春甜她们来看我。
我躲在屏风后见她们,玉妃若无其事转到我面前来,我连忙叫她躲开。
她却笑着说:「怕什么,这又不传染人。」
我愣住。
她又说:「当时阿芷给你送的银针,被我们偷偷换成另一种,发起来症状一样,但服了解药就好了。」
齐妃也探头过来:「嘿嘿,但是当时那情形,我们也没机会跟你说。」
春甜也眨着眼笑:「当时我们差点被逮到,吓死了。哪里还敢露馅。」
「可是太医说……」「嗐,庸医,懂个屁。」
我服下了解药。
三公子回来的时候,站在门口不敢进来,默默地揉了揉眼睛。
我对他笑:「是我。」
他立刻眉开眼笑,把我抱起来旋转。
我问他:「哦,你之前不是说没关系吗?为什么这么开心?」
他哈哈笑起来:「我没关系啊,敏儿什么样我都爱。但我怕你不开心,小姑娘就爱美,你看你前几天,小脸都皱巴成啥样了」他凝视着我,目光闪动:「今天,可算是笑了……」
我用尽办法隐瞒小腹下的秘密。
我拒绝了三公子很多次。
在一个又被拒绝的晚上,他伤春悲秋地倚在床头说:
「风水轮流转,当年拒绝了一个姑娘自荐枕席,现在轮到自己了,这滋味……」我虽然很心疼他,但我更害怕他发现这个秘密。
他不知道,我还可以假装没事,陪着他,多陪着他。
一个傍晚,我在换衣裳,他想吓唬我,无声无息走进来,忽然拍我肩膀,我吓一跳,衣服掉在地上。
他撞破了我的秘密。
他的目光落在我小腹上的烙印。
我飞快地捞起裙子掩上。
他发现了。
三公子发现了。
我身上有这样的烙印,一辈子也洗不掉。
只要他跟我……他就会看见这样的字……
我咬唇背对着他说:
「三公子,是我太自私了,我一直瞒着你,我……」
离开两个字,说出来那么困难。
我好舍不得。
我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我离……」话没说完,他把我扛上肩,把我丢上床,自己也覆身上来。
「闭嘴。」
他吻我,不让我说话。
我挣扎着仰起脸跟他说明白。
「三公子,这个一辈子都会在那里,洗不掉……」
他把我的脸按下去,继续吻:
「就为这?端木敏,你瞧不起谁呢?」
我默然问:「三公子,你不嫌弃吗?」
他滚热的指腹抚上那一处,沉声问:
「还疼不疼?」
我哽咽:
「已经不疼了。」
他湿软的眼睫扫在我脸颊上:
「敏儿,跟着三公子,疼了就说疼,委屈了就哭,不需要懂事,不需要坚强……比如现在,你就应该抱着三公子,说,三公子,敏儿疼,要亲亲,要抱抱……」
我本来很想哭,被他一逗,又哭又笑。
我从善如流,把脸挨在他胸膛上:
「三公子,敏儿疼,要三公子亲一亲,抱一抱……」
他拭去我眼角的泪,抱着我,吻了很多遍,一边低哄着:
「我的好敏儿,三公子亲一亲,抱一抱,什么都不怕了,没人可以欺负我的好敏儿了……」
大约是他的语调太过温柔,我听着听着,眼皮犯沉。
最后听见三公子咬牙切齿低声说:
「我当时就应该弄死沈夜那个狗东西的。」
「不行,我要派人去追杀他……」
第二天,三公子回来了,他把我拉到床上,神神秘秘地说给我看个东西。
我好奇地等他献宝。
他拉开腰带,指着小腹下一点的位置,目光闪亮望着我:
「敏儿,你看。」
他在和我同样的位置上,刺了字:
「端木敏之夫」
当天晚上,他往我肚子里塞了个娃娃。
最后,三公子带着我远离皇城,到边境去守山河了。
治国理政的麻烦事,他借下聘的机会,把江山扔给端木家族了。
父亲说他要归隐了,也撒手不管,就带着娘亲游山玩水去了。
哥哥辛苦些,扶持了一个小公主当新帝。
太后去梦隐寺清修了,还抚养了一些孤儿。
春甜留在宫中,升为一等的女官。
齐妃、玉妃出宫了,她们开药馆,救死扶伤。
……
哦对了,余家那三个男娃娃,跟着我们一起去边境了。
三公子和我,还是他们的叔叔、婶婶。
我终于学会一个人在大草原上骑马了。
风呼啸,自由的风。
我刚闭上眼享受,腰上一紧。
三公子从他的马上跃过来,自身后紧紧抱着我。
我瞪他:「我自己一个人会骑!」
他蹭着我的脸颊,哈哈笑:
「好好好,你会。」
「三公子腿扭了,不能自己一个人骑,敏儿,带我一个吧。」
我还没说好,他腿一夹,鞭一挥。
天高地阔。
星夜疾驰。
我们,重新做回了自己。
有哪些你吹爆的言情小说? – 宫墙往事的回答 – 知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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