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捡到一条龙,而且是一条脑子不怎么灵光的龙,不灵光到连自己名字也不知道,只记得曾在沉极大沼捞起来过我。
那时我刚被推下诛仙台。
(已完结)
师父亲手将我推下了诛仙台,因为我捅了他的心上人一刀。
被推下去前他问我知不知错,我被人压着跪在地上,仰着头反问他我何错之有。
「是我被剔了仙骨,是我被骗了千年,我哪儿错了?!」
他垂着眼睛看我,却不说话,周边的仙君说我野性难驯,一人一口唾沫差点直接淹死我。
有人要他斩杀了我肃清师门,毕竟邀月上神方重生不久就被我捅伤,不杀了我不足以平息众仙的怒火。
他说我是孽徒,还呵斥我死不悔改,可他又说若我认罪伏法,或许可以绕我一命。
我看着他明净无欲的脸,心底突然滋生出彻骨的寒意。
「敢问师父,当日我被剔仙骨,你可知情?」
方才还呵斥着我的高高在上的神君,突然就默然了。
在他的沉默之中,我近乎声嘶力竭地吼道:
「我即无错,便绝不认错!」
于是我被他推下了诛仙台,他掌心温热,神色却冷然。
诛仙台下的罡风刮人时如同利刃,我在风中下坠时还能听见自己皮肉被割开的声音。
我像秋日枯叶般在风中飘荡,直到掉进一片水域,才停止了这漫无止境的下坠。
我在水域中漂流了不知多久,最后被一头蛟龙捞了起来。
我趴在蛟龙的龙鳞上,惊觉自己掉下诛仙台竟然还没有魂飞魄散。
蛟龙开口问我是谁,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四肢无力,只能软绵绵地靠着他一言不发。
于是他将我放在了岸边,告诉我恢复了力气后就离开吧,这里是沉极大沼,我不能在这里久待。
沉极大沼,传闻中神仙殒命后的去处,一片连结虚无的浩瀚水域。
原来诛仙台的尽头是沉极大沼,而这片水域中,竟然有一条蛟龙。
我向蛟龙道了谢,带着浑身的伤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沉极大沼没有日夜之分,四处都是寂静的黑幕,我正摸索着前行,身边却突然出现了一堆萤火。
我回头,看见蛟龙的龙鳞上蔓延出星星点点的萤火,汇成一条蜿蜒的星河,一路流淌到我的脚边,变成一条明亮的小路。
蛟龙仍旧隐匿在暗处,萤火在他身旁发出莹莹的光辉,他一呼气,整个大沼中的水波都在晃动。
「多谢。」我张嘴,却因力竭而发不出什么声音。
顺着他指明的方向,我离开了沉极大沼,穿过幽暗迷雾,一路漫无目的地前行,最后竟走进了一座森林,一头栽在了密林之中
再醒过来时我已经躺在了一座木屋中的床上,床边还半蹲了一个少女模样的人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
见我醒了过来,她便问我是谁,怎么会晕倒在这里,我身上的伤又是怎么来了。
她的问题连珠似炮,我有些愣神,躺在床上动弹不得,沉默了一会儿才问她这是哪儿。
「这儿是无名林,你晕倒在我家旁边了。」
「无名林?」我惊讶出声:「你是妖?」
「咦?你怎么知道的?」小姑娘狐疑的看了看自己的装扮,嘟囔着说自己明明已经化成人的模样了。
无名林是一片被瘴气笼罩的森林,平日里人迹罕至,林内却灵力充足,因此常年都有妖在林中修炼,这样一个小姑娘独身住在林中木屋,不是妖才奇了怪了。
我用手肘撑着身体勉强从床上坐了起来,问眼前的小姑娘可认识绯玉。
「认识啊,绯玉姐姐我当然认识……但你怎么知道她的,你也是妖吗?」
「我……是妖。」
「那你的身上怎么没有妖气,我还以为你是误入了无名林的人呢。」
一把长琴修炼成的妖,被明穹上神带回天宫,在九重天上磨练了千年,再多的妖气也没有了。
我扯出一抹勉强的笑,告诉她是我自作自受,她便不再追问了,转而告诉我绯玉近日都不在无名林,若是我要找她,怕是还要费一番功夫。
要找绯玉,说难也难,说简单却也简单。
我苦笑了一声,托小姑娘将我变成原形
——一把桐木制成的鹤鸣秋月琴。
只可惜琴弦崩断,琴身破损,只能用余下两根弦勉强弹几个不成曲的调子。
小姑娘替我弹了几个曲调,琴声响起,无名林中风动,林动,叶也动,顷刻之间,绯玉就出现在了门口。
我化回人形,坐在门边等她,多年不见,绯玉依旧是一身素白衣衫,容颜也丝毫未改。
自我上天宫后,我和绯玉相见的次数便越来越少了,她朝我走过来蹲在我面前,轻声唤我寒溪。
绯玉抚上了我胳膊上裸露的伤口,怔怔低眉看了半晌,咬着牙问我是谁干的。
她的掌心发出温润的光芒,却始终无法让伤口愈合。
「诛仙台下的风刮的。」我靠在柱边,连说话也有些力不从心。
「诛仙台?」绯玉素白纤长的手握成了拳:「那些神仙干的?」
看着绯玉的模样,我陡然想起当年她劝我不要跟明穹走时语重心长的样子,物是人非,原是我行差踏错。
绯玉深吸了一口气,柔声问我现在打算怎么办。
「去桐木旁吧。」我说。
那儿是无名林的最深处,瘴气浓重满目皆白,只有绯玉能带我进去。
那里还有一颗白松,一颗桐木,当年一个道人闯进无名林取得两树的树干,白松造了一把古筝,名为绯玉,桐木造了一把古琴,名为寒溪。
后来道人死后,这一琴一筝历经百年修炼成妖化为人形便离开了道观。
绯玉清心寡欲回到了无名林潜心修炼,寒溪则四处游历走遍山川。
后来寒溪遇险,九死一生之际被明穹上神救下带回天宫,重新取名为追月。
追月在天宫苦修一千年修得仙骨,死缠烂打着拜了明穹上神为师,追月又在天宫苦修一千年,最后在晋升上仙渡劫的前一天被各路仙尊压着剔了仙骨。
仙尊们在这个良辰吉日里用追月的仙骨,复活了陨落已久的邀月上神。
若非星宿近日才归位,招魂阵得以重启,想必在修得仙骨的那天,追月就已经死了。
邀月上神出现在众仙希冀的目光中时,还赏了一个眼神给浑身是血的追月。
只一眼,她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是妖?」
追月伏在地上的血泊中抬头去看眼前这个倾城绝代的美人,却只能看到她眼中赤裸的嫌恶。
邀月上神说,即是妖,就杀了吧,一语毕,她指尖便蔓延出了月白色的光芒,化成利刃劈向了追月。
这个追月就是我,我在利刃劈来的前一秒昏了过去,却没有死,听说是有和我相熟的仙尊不忍,救了我一命。
剔了仙骨后我晕了半个月,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师父想向他问个清楚,可师父不在,我反而撞见了邀月上神。
邀月上神看见我时,似又想要杀了我,于是我也掏出了短刀。
按理说我是打不过她的,可就在我拔刀相向的那一刻,她突然卸了力,几乎是毫不反抗地任由我将刀捅向了她。
邀月上神的血溅在了我的衣摆上,我握着刀,看见我的师父自我身后突然出现,一把抱住了脸色苍白摇摇欲坠的邀月。
在邀月晕在我师父怀中后,我转瞬就被押去了诛仙台,诛仙台上有人说我不知好歹,留我一命我竟还敢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那邀月上神可是明穹上神的心尖上的人物。
就连我被带上天宫,也只因邀月上神渡劫失败时,有一缕神魂落在了我的琴身上。
当年明穹上神替我改名为追月,我看他的目光总望着月亮,就以为他爱月色,原来他爱的不是月色,是人。
他要我弃妖道,从仙途,只是为了我能炼出仙骨,靠那缕神魂重启招魂阵,复活他的心上人。
也许在我被剔仙骨的那天,他就端坐在某处冷眼相观。
我不肯认错,他就说我孽根难除将我推下诛仙台,连一丝怜悯的眼神也未曾留下。
我追着明穹上神的身影数千年,不过是九重天上的一个笑话。
绯玉带我穿过重重瘴气回了桐木旁,经年不见,桐木和白松已经恢复了当年粗壮繁茂的模样。
绯玉让我在这儿好好养伤,哪怕千年万年她也守着我。
我摇了摇头,让她帮我取一截桐木,绯玉闻言一愣,问我想要干什么。
「琴身坏了,要取木断骨重筑才行。」
「你身上还有更重的伤?」绯玉的声调微微扬高,眉眼间已经氤氲起了怒气。
「仙骨被剔了而已。」
绯玉腾地站起身,握成拳的手因为愤怒而轻轻颤抖。
我拉了拉她的衣摆,她就垂下头看着我,顿了许久,绯玉最终还是隐匿了怒气,挥刃替我取了一截桐木。
断骨之前,绯玉突然拉着我的手同我说,要不还是别重筑了,大不了她护着我一辈子,和我一起四处游历,再也不去管仙界那些事。
我拍了拍她的手背,让她断骨的时下手快点,给我个痛快。
「非要断骨不可吗。」
「绯玉,我不甘心。」
情衷错负,是我看走了眼。
可千年修行苦渡百劫,却在谎言中替他人做了嫁衣,叫我如何甘心。
二.
绯玉取了一截桐木树干替我修补琴身,我化作原型,神识却清醒,如同被囚禁在了无边地狱。
疼意却正在从全身骨骼的连接处涌起,筋脉碎裂又恢复,恢复又碎裂,我睁着眼,只能看见一片黑暗。
我在浑身被击穿的痛楚中勉强维持着清醒,明明周边什么也没有,我却骤然听见有人唤了一声「月儿」。
我自混沌中转身,身前不远处竟站了一个人,周遭是铺天盖地的枫叶,他站在红枫林中,如高岭孤寒雪。
是明穹,是九重天上白衣胜雪的明穹上神。
他叫我一声月儿,我怔怔地抬起手,可身旁却又突然跑过去一道身影一头扎进了明穹的怀中。
我想起来了,那是千年前我斩杀凶兽,夺得玉髓草修出仙骨的时候。
那时我熔炼了玉髓草,在红枫林中沉睡数月,再醒来时发觉自己修得仙骨,一时喜出望外,刚想要回九重天,明穹就出现了我面前。
那天他望着我,踏着红枫,叫了我一声月儿,我就一路狂奔着扑了过去。
当初他带我回天宫,我成了他身旁的侍女,空有仙侍的名号,却始终是琴妖之身。
他要我弃妖途,我缠着他问他要是我真修出了仙骨,他能否收我为徒。
他应允了,我便当了真。
红枫林那天,是他第一次唤我月儿,也是他第一次任由我靠近他。
我站在一旁看着眼前的两人,周遭景色变换,一时是地铺白玉的九重天,一时是风如利刃的诛仙台,我立在其中,像是众仙掌中的蝼蚁。
终于,在明穹说出那句「月儿,我们回九重天」时,我痛苦地尖叫着奔过去,化气为刀,一刀劈向了明穹。
本就为幻影的两个人顷刻消失,只余我一人留在原处。
那声月儿叫的不是我,他只是在透过我看邀月,他带我回天宫,也不是为了收我为徒,是为了剔我仙骨。
他任由我抱住他,原来只是因为修出仙骨后我就要被押上剔骨台,所以他赐了我一分怜悯而已。
若不是那时招魂阵未能重启,早在千年前我就已然成了一具枯骨,可笑我竟画地为牢,将自己困囿在天宫千年。
我压抑着心底翻涌而上的滔天恨意,在这一方天地活生生劈出了一道裂缝。
有天光自裂缝中倾泻,落在了我的手掌上,我看着一线幽光,随后合上眼,彻底陷入了黑暗之中。
待我再睁开眼时,绯玉已经不见了,我躺在床榻之上,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四肢百骸的痛楚仍在,我用神识查探原身,发觉琴身已然修补完全。
兜兜转转数千年,我依然是一只妖,何其可笑。
我从榻上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到房门前推开了门,门外是阴沉沉的院子,天上的云也是黯淡的,极目望去,远处也是枯山一片。
我靠在门框上一时有些茫然,正好有侍女路过,看见我站在门口,侍女比我还要惊讶。
「寒溪姑娘,您醒了啊。」侍女朝我行礼,顺带想要过来扶住我。
我警惕地后退一步,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
「敢问姑娘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这儿又是什么地方?」
「这儿是离宫,是绯玉姑娘带您来的。」
侍女说绯玉与魔君重禹是至交好友,而我已经昏迷了近三月。
离宫是魔界的地盘,我昏迷之前明明在无名林,绯玉怎么会突然带我来魔界。
我的心突然颤了颤,问侍女绯玉现在在哪儿。
侍女的神色有些闪躲,在我的逼问下,她才嗫嚅着告诉我绯玉在魔君的殿中。
她虽未言明,我却直觉绯玉定是出了事。
果不其然,等我抵达重禹寝殿时,一眼就看见了躺在榻上面无血色的绯玉。
绯玉虽然名字取得张扬,性子却和我恰恰相反,平日里她就爱穿些素白的衣衫,如今衣衫衬着脸色,使得她像一张白纸般孱弱。
绯玉的身旁坐了个银发如瀑的男子,一双眼睛像是漆黑的墨,侍女向他行礼,称他为魔君。
见我进去,他便示意我再凑近些。
我行至榻前,半跪下去,握住了绯玉略显冰凉的手。
绯玉呼吸平稳,却始终紧闭着双眼。
「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望着绯玉的脸,轻声问一旁的重禹。
重禹沉默着掀起了绯玉的衣袖,绯玉原本白净的胳膊上,不知何时攀上了烈火烧灼的疤痕。
「是天雷。」
「天雷?」
「绯玉替你重塑琴身那日,天上突降惊雷,劈毁了无名林中的白松和桐木,绯玉为了带你离开扛下了两道天雷,最后逃来了魔界。」
看见疤痕的那一瞬间,我心底就已经有了猜测,听见重禹的叙述证实了我的猜测,我近乎被怒意侵占了所有心智。
天雷是渡劫时才会出现的东西,如今天雷无端劈向白松和桐木,和九重天的那些人,脱不了干系。
邀月刚刚招魂重生,最有可能引来天雷的就只有她了。
「她现在怎么样了?」我按压下怒意,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伤不算太重,性命无虞,但想要她醒过来,修复天雷留下的伤……」重禹声音沉郁,听起来有些疲累:「还需一株半玉莲。」
天雷是天道所降的劫,想要彻底治好绯玉的伤,唯有九重天上的半玉莲可以做到。
半玉莲三十年开一次花,一株并蒂,花盛开时方成灵药。
每隔三十年半玉莲盛放时就会挪至天宫外供以观赏,只可惜不出三日半玉莲就会枯萎,转而化为一缕白烟。
重禹说好在如今半玉莲就快要开花了,但想要在半玉莲盛放时当着这么多神仙的面拿走它,带回来医治绯玉,才是真正的难事。
「那就在它刚开花时就偷走它。」我冷静下来,将绯玉的手放回了被子中,在重禹审视的目光中,我继续说道:「我知道半玉莲平日放在哪儿。」
这半玉莲,就种在明穹的玉华宫温泉池水中,平日它都要靠着玉华宫的温泉水滋养,一旦离开温泉水,就再也无法开放。
我在明穹身边当仙侍时,就曾打理过半玉莲的莲池,虽然戒备甚严,但我对玉华宫实在太过熟悉,哪怕是闭着眼,我也能找到半玉莲的莲池。
魔界与九重天分裂已久,数千年来井水不犯河水,魔界中人自然不能上九重天。
但妖可以。
重禹默许了我偷半玉莲的计划,再过几天就是半玉莲盛放的日子,妖界的花妖们可以上九重天观赏,只要我改头换面混在其中,进入九重天不是什么难事。
我向重禹道了谢,替绯玉掖好被子后就跟着重禹身边的人离开了。
在踏出殿门前,我本想回头再看一眼绯玉,可一扭头,我却看见重禹抬起手,掌心是萤火四散纷飞,光点像雪花一样落在绯玉身上,转而融进她的身体中,让绯玉的脸色好看了不少。
我怔怔地看着眼前莹润如星子的萤火,就是这样的萤火,曾在沉极大沼,替我铺开了一条通向生途的路。
如今一模一样的萤火从重禹的掌中漫出,让我一时间怔愣在原地。
那条蛟龙和重禹修炼的,竟是同样的功法。
三.
为了赶在半玉莲盛放前回到九重天,我片刻不停地回了妖界。
这世间并蒂莲难寻,但偏偏半玉莲天然玉颜色,生而并蒂一青一白,因其开花时的幽香可助花妖修炼,所以天帝特许在半玉莲花期时,妖界可遣一些花妖上九重天。
我生在无名林,长在道观中,后来又跟着明穹去了天宫,所以在妖界并无熟人,我改换容颜,顶替了一只花妖,也算有惊无险地混了进去。
琴身刚修复不久,我的妖力尚未完全恢复,如今夹在花队伍中,不同的香气铺头盖脸地向我扑过来,让我有些喘不上气。
刚进天宫,就有仙侍过来引着我们去了住所,告诉我们半玉莲的花期就在这段时间,还请耐心等等。
等到仙侍离开,众妖才卸了口气,开始在殿内自顾自地打量攀谈。
我在殿内掐算着日子不声不响地等了三天,直到第四天院中本来沉寂的荷花花苞突然竞相盛放时,我便知道是半玉莲要开花了。
趁着没人注意,我寻了个角落,掐了个决化作普通仙侍的模样后穿墙而出,一路低垂着头畅通无阻地走向了玉华宫。
在路上我时不时还能碰到些神仙,大多是熟悉的面孔,我曾和他们斗酒观星,也曾被他们鄙夷唾骂。
短短几个月,竟恍如隔世。
明穹上神的玉华宫是九重天上最清冷的去处,其他神仙的住所光是仙侍就有一堆,唯独玉华宫,除了门口的守卫,平日就再无旁人了。
我沉了口气,看见明穹离开玉华宫后,我就走到了守卫面前,告诉他们我是来替明穹上神整理书册的侍女。
以前我还未拜明穹为师时,就是这玉华宫唯一的侍女,本来宫内一应事宜都应由我打理,可我实在做不来整理书册这般细致的活,常常要请其他仙侍来做。
后来我拜他为师,依旧照料着他的起居,整理书册一事也跟着照旧托旁人来做。
玉华宫的守卫是知道这件事的,所以没做多想就将我放了进去。
紧闭的宫门被推开,我一抬头,就看见一树热闹锦簇的垂丝海棠。
宫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我仰着头,看着风拂过枝叶,满树海棠摇弋,洋洋洒洒的花瓣落下,在地上铺了一层又一层。
我种的垂丝海棠竟然成活了。
这是两年前我种下海棠树,都说海棠最易成活,但我却怎么都种不好,一棵干巴巴的海棠树被我种在玉华宫两年,莫说是开花了,就连叶子也难冒出来一片。
如今方过三个月,竟长成了这样枝繁叶茂,花团锦簇的模样。
我的步伐停滞了一下,也顾不上想太多,就赶紧轻车熟路地走向了温泉池。
温泉池在玉华宫后殿,池旁引出了一股泉水,用白玉辟了个小莲池,专门用来滋养半玉莲。
我对玉华宫实在太过熟悉,只片刻就找到了已经结出两只花苞即将盛开的半玉莲。
只要等到它开花的那一瞬,我就能带它回去,治好绯玉了。
我在花旁目不转睛地盯着,泉水流动的声音轻轻击打着我的耳膜,花苞颤动一瞬,我的心就跟着颤动一下。
可半玉莲还未完全盛开,我就听见了一道脚步声,脚步声由远及近,一步步都踏在我的心坎上。
我仓皇隐匿,急匆匆远离半玉莲,躲到了一旁。
这道脚步声我听了千百年,哪怕我没看见人,都知道是明穹来了。
我一边屏住呼吸一边不解他怎么会突然回来,这些年明穹每月初十都会雷打不动地去找元珩真君对弈,从未落下过一次。
今日正逢初十,方才他离开了,现在应该在执棋搏杀才对。
明穹踏下台阶,我躲在帘后,隔着厚厚的帘幕,我只能听见响动。
他的脚步似乎停了,在片刻寂静后,我面前的帘幕突然被一股气流掀开,我就这样无遮无拦地出现在了明穹面前。
故人重逢,他容颜依旧,我却顶着一张陌生的脸。
他似乎未曾想到帘幕后是一个仙侍,四目相对时,他也微微错愕。
趁他还未开口,我就抢先认了错,将头埋得低了又低:
「上神恕罪,小仙是刚刚修炼得上九重天的伺候的小妖,今日被分来玉华宫替上神整理书册,殿内无人,一时迷路才误闯了这里,还请上神饶小仙一命。」
如今我身上妖气未除,明穹若想要深究,捏死我比捏死一只蚂蚁还要简单,纵然我心底万般不甘,现下也别无他法,只能半真半假地一通抢白。
我笃定明穹不会和一个刚进天宫的小侍女计较,果不其然,他只是看了我一会儿,便让我起身了。
我佯装害怕地起身,一步一步缓缓向后退去,半玉莲还在莲池之中,已经隐隐有了开花的迹象。
可明穹似乎意不在半玉莲,他只是站在温泉池旁,指尖一引,一股温泉就凝成水流腾空而出。
在明穹的威压下,我有些不自然地先离开了温泉池,等我来到院中时,却看见方才水流化作细密的水雾,落在了海棠树上。
明穹匆匆回来,竟是为了浇灌这株海棠树。
即是我亲手种下,在我被推下诛仙台后,他就应该将这海棠树一齐砍了,又何必物是人非后,自己再做出这许多样子来。
我望着茂盛的海棠,没来由地泛起一阵烦躁。
我本想着借整理书册的借口先待在玉华宫再伺机动手,却不想我人还没动,远处就传来了一阵天崩地裂般的响声,连带着我都跟着晃了晃。
坍塌声还在继续,我循声望去,竟然是诛仙台的方向。
明穹听见响动后也跟着出来了,我规规矩矩地站在角落处,看着他眉头紧锁,看着他疾步离去。
就在他离开不一会儿,玉华宫内就窜出了一阵馥郁的芳香,这香气如有实体,流动之中还带上了丝丝缕缕青白相接的幽光。
半玉莲开花了。
我跑回莲池旁,方才还是花苞的半玉莲已经盛开,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仙侍发现,然后将它挪走以供观赏。
事不宜迟,我摘下半玉莲放在储物的玉盒中,又往里面装了几捧泉水,将玉盒收好后就赶紧离开了玉华宫。
方才的响动引去了大半神仙,一时间也无人注意到半玉莲的事,我往天宫的出口走去,却发现越来越多的人赶向诛仙台的方向。
在周遭零碎的对话中我方才明白,刚刚的响动,是诛仙台塌了。
屹立在天宫最西边万年不倒的诛仙台,竟然塌了。
四.
因为诛仙台突生变故,我揣着半玉莲不到一炷香的时间就麻利离开了九重天。
重禹也没想到这一切会如此顺利,听我说完诛仙台倾塌的事后,重禹脸色微变,问我可知是什么缘由。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最近九重天上好像也没出什么大事。」
若非要说出了什么大事,那就是我被推了下去。
之前听明穹说起,因万年前的濠渊大战九重天上折损甚大,加之天帝仁心,自那以后就诛仙台的天罚极刑就基本是个摆设了,只偶尔隔个千百年,可能会在诛仙台手动处置一两个犯了大忌的小仙而已。
仔细算下来,我竟是万年来在诛仙台被处置的神仙中最有名头的那个了。
索性诛仙台垮塌的事惊不到离宫里来,重禹虽疑虑却也没多问,取过半玉莲就去医治绯玉去了。
我坐在门口台阶上守着,魔界的一切都与九重天上完全颠倒,我抬头看不见天,只有一片黑压压的,无底洞一般的墨色。
半玉莲的香气从屋内传出,连带着溢出星星点点的微光。
我在门口坐了小半刻钟,香气便消失了,殿门自内打开,我回头望去,是重禹开了门,他的身后是苏醒过来,已经自榻上起身的绯玉。
「绯玉!」我忙不迭地起身,冲着重禹道了谢后就飞奔向了绯玉。
我想把绯玉搂在怀里,又怕弄疼了她,只好急急忙忙地停在她身前,掀起她的袖子去查看她的伤痕。
胳膊上的伤已经消失不见,只是手还有些凉。
我让绯玉赶紧再躺下休息会儿,绯玉却笑着说她已经完全好了。
「这次是我连累了你,害你同我一起受罪。」绯玉越云淡风轻,我的心就越揪得难受。
「你我之间,从未有过连累一说,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我同绯玉相视而笑,这一夜我和她就连睡也是在同一张榻上共眠。
绯玉问我日后有何打算,我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
「回道观吧,桐木已经被劈毁了,我打算回道观继续修炼。」
「还是想要修仙道吗?」
我低低地嗯了一声,绯玉便心下了然,不再多问了。
仙骨被剔谎言缠身已经成了我的执念,如今我偏偏要重头再来,以琴妖之身再踏仙途,堂堂正正地取回我自己的东西。
我转了个身,问绯玉要不要和我一同回去。
绯玉轻轻啊了一声,良久才摇了摇头,
「不回去了,我打算待在这儿。」
「为了重禹?」我弯出一抹促狭的笑,绯玉的脸上就泛起了一抹红。
「嗯。」
我缠着绯玉问她是怎么认识重禹的,绯玉被我问得脸越发红了。
绯玉说我不在的那些年,她终于不再执着于修炼,开始循着我当初的步伐游历世间,后来她为追赶一只妖兽而误入魔界,结识了重禹。
重禹擅音律,两人因重禹的箫声相逢后一见如故,千百年来绯玉走遍各处,时不时就会回到魔界,告诉重禹这段时间自己的见闻,不知不觉,两个人竟也相伴这么久了。
「以前我虽倾慕他,却也不愿停下自己的步伐,将自己委顿在这离宫,可上次天雷劈下时,我心里想的却是死期将至,只想再见他一面」
「你想留下,那便留下,日后我想你了就来看你。」
昔年濠渊一战魔界大败,上一任魔君与天帝签下生死盟约,身为魔君终身囚禁,全族不越出魔界半步,不犯九重天宫,以换取魔界其他生灵周全。
大战后不久上一任魔君就一命呜呼,身为少君的重禹也自此即位,成了新的魔君,再未离开过魔界一步。
重禹不能离开,绯玉如今要陪着他,所以在确认绯玉的身子好透了以后,我就自己出发,启程回了道观。
我是想要回道观潜心修炼,却不想半道飞身渡河的时候,河中突然涌起几股水柱,活生生阻断了我的路。
我悬半空中,刚想查探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河中就伸出了一只手,直接把我拽进了河里。
一时不慎,我狼狈地掉了下去,咕噜咕噜地向下坠,我在河水中勉强睁开了眼,眼前却陡然冒出了一个人。
那人悬浮在我前面,看身形是二十多岁的青年模样,可那张脸却渗人得紧,下半张脸还好,上半张脸上满是皮肤烧焦的痕迹,但偏偏那双眼睛又清亮,像是盛了星光。
不出意外的话,刚刚就是这个人把我拽下了河。
他朝我一笑,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大白牙,我被这纯良无辜的笑气得差点头顶冒烟,索性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带着他飞到了岸上。
等我穿着一身湿衣服在岸边站定后,也顾不上找他算账了,只自顾自地运气打算先替自己烘干衣裳。
我在这边捯饬自己,那人就站在旁边浑身滴水地看着我。
我烘干了衣裳,刚想冲着那人发难,他却抢先开口了:
「我认得你,上次你也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五.
我在河里捡到了一条龙,而且是一条脑子不怎么灵光的龙,不灵光到连自己名字也不知道,只记得曾在沉极大沼捞起来过我。
我问他怎么突然离开了沉极大沼,他就一本正经地告诉我,
「因为我把那个地方撞塌了。」
「是你把诛仙台撞塌的?!」
「啊?那上边的对方叫诛仙台吗?」
他看起来很惊讶,我比他还要惊讶。
他撞塌了诛仙台,我以为九重天上的神仙们一定会彻查,无论如何也会来找到他。
可他却说他离开沉极大沼的这些天谁也没找过他,就好像这世上谁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一样。
不止是诛仙台,我偷了半玉莲也没有掀起什么风波,一切都风平浪静的,安静得让我有些心慌,却又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在蛟龙的记忆中,他似乎沉睡了许久,自醒来开始,自己就是龙身,潜在一处大沼中,沼旁有一石碑,上面就刻着沉极大沼四个字。
这千年间他时清醒时昏睡,因为体内没有灵力且似乎受了重伤,所以只能一直待在沼中,平时最大的消遣就是沉睡百年后用积攒的一点微末灵力幻化出萤火,等萤火消散了,他也就继续回到了黑暗中。
期间他也捞起来过两三个仙人,但都是趴在他的龙鳞上,不等他将人送到岸边就彻底灰飞烟灭了,甚至话都没说上两句,他就这样独自待在沉极大沼,直到捞起来了我。
他以为我会和之前的人一样,过一会儿就彻底消散,所以我一醒,他就将我送到了岸边,催促我赶紧离开。
我本以为他是在沉极大沼中天生地养的灵兽,可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我想起他和重禹那如出一辙萤火光点,便问他认不认识重禹,知不知道魔界,可他依然是茫然地摇头。
蛟龙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我,他说我是第一个同他说话的人,此前有人从这里路过,他一出现,就把那人吓得连跑带哭地逃了。
我看着他脸上的疤痕和他懵懵懂懂的模样,忍不住轻叹了一声,继而踮起脚,抬手用指尖轻点至他的眉心。
自眉心一点,我发觉他体内的灵力时薄时厚,似汹涌澎湃又似微弱一缕,且杂乱无序,甚是奇怪。
我疑惑地收回了手,问道:「你不是说体内没有灵力吗,怎么现在突然又有了。」
「你走以后,我就有了。」他仍是一副老实样,一边说着,一边朝我抬起了手。
他的手心向上,白光一现,掌中就多出了一枚玉佩,
「这是你离开以后我捡到的,之前它一直发光,后来我被它的光包围,再醒过来时就有了灵力,再后来我好像突然变得很强,一不小心,就把你说的那个诛仙台从根部撞塌了。」
玉佩安静地躺在他的手掌上,此时已不再发光了,通体都黯淡了下去,可我还是一眼就瞧出了这是谁的东西。
我看着玉佩,竟觉得连呼吸都让身体发疼,脑子里闪过的悉数都是我在诛仙台被众仙审判的一幕幕,最后定格在了明穹那张叫人猜不透心思的脸上。
怪不得我掉下诛仙台也没死,原是他将自己的玉佩灌注灵力后也扔了下来。
「你认识这个东西吗?」蛟龙见我久不说话,忍不住问了一句。
「认得。」我从他的手中接过玉佩,平静叙述道:「故人之物。」
我与这位故人情仇交织纠缠千年,我当然认得。
「那你收着吧,以后你也好还给他。」
「好。」确实要还给他,这段孽缘痴缠了这么久,一来一往,日后还要狠狠了断了才好。
我不动声色地收好了玉佩,打算继续出发回道观,可这条蛟龙又扯住了我的袖子,一言不发地盯着我。
这模样实在可怜,我踌躇了一会儿,索性变出了一只面具让他先戴上,免得被人看见又将人吓跑。
等他戴好面具,我就问他是不是想跟我一起走,他就一个劲儿地点头。
「那你就先跟着我,不许乱跑。」现在虽然前路未卜,但带上他,也算有个伴了。
「嗯嗯。」
「你既然没有名字,不如我给你取一个?我总不能一直叫你蛟龙吧。」
「好。」
「看你奇奇怪怪的,不如我以后叫你阿怪?」
「阿怪……好啊,以后我就是阿怪了。」
「你叫我寒溪就可以。」
「溪溪!」
「……呵呵。」
我带着阿怪一同回了道观,自道长死后,道观就冷清了下去,如今已经满地枯枝四处生尘,门上都是厚厚的蜘蛛网。
好在现在有人帮忙,收拾起来也不是难事。
我腾出了一间厢房给阿怪,想着今夜先好好休息,明天抽空再收拾其他的,可我夜里刚躺下,阿怪就直接翻窗进了我的房,还上了我的床。
我躺在床外侧,阿怪利落地躺在里侧,两人和衣肩并肩地躺在一起。
「……咱就是说,你是不是有自己的房间来着?」
「我不想一个人了。」
我妥协了。
随后我就踹了他一脚,让他下去打个地铺,别和我挤床。
他倒是听话,说打地铺就打地铺,但就是不肯睡,我困得瞌睡虫都爬到脑子顶了,他还在一个人絮絮叨叨地说话。
说沉极大沼的水波,说萤火漫天的欣喜,还说自己沉睡时做的那些奇奇怪怪的梦。
我嗯嗯啊啊地应着,半梦半醒地听他说话,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
等我一觉睡醒,阿怪已经不在屋内了。
我赶紧穿上鞋子去找他,但一推开门,就看见他安安静静地坐在道观台阶上,远方白云交接处,是初升的朝阳。
他回头对我说:「溪溪,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
在沉极大沼,哪里见得到朝阳呢。
我走过去,坐到了他身旁,朝阳缓缓升起,一点点移动,直到日光洒在道观的院中,落在阿怪的身上,他才再次开口。
阿怪说,真暖啊。
阿怪还说,他什么都不记得,也没有人认识他,可他曾捞起了我,我的存在,就是他在世上留下的最大的痕迹。
不知怎的,在这偌大又空荡的道观中,我竟生出了一种自己与他相依为命的感觉。
我从台阶上站起身,抖了抖衣服上沾的灰尘,告诉阿怪我要去镇上买点东西,问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阿怪也跟着站了起来,隔着面具,我明明从他的眼里看见了期盼与惊喜,可他却和我说,还是算了吧,他怕自己会吓到别人。
「你跟着我,戴着面具,不会吓到别人的。」
「那我要去!」
他咧嘴一笑,我就也想笑,我本想拍拍他的头,可他身形实在高大,估摸着和重禹差不多高了,我要踮起脚才能拍到。
我刚想踮脚,他就提前反应了过来,冲着我弯腰低头,一脸乖巧。
我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脑袋,让他背上箩筐,带着他一起去了镇上。
六.
只要戴好面具,阿怪倒也吓不到其他人,他虽然体型高大看起来不好惹,但性子却乖巧得出奇。
我本想着去镇上买些平日要用的东西,可他一双眼睛老是看着街边的点心小吃,有时我在前面走着,一回头,他还站在人家的摊位前挪不动道。
我自己捡回来的龙,定然是要自己负责的。
于是我认命地给他买了一堆吃食,后来怕回了道观他又馋嘴,只好又买了半箩筐的应季蔬菜。
因为背着吃的,回去的路上阿怪走得飞快,一门心思想赶回去让我给他做菜吃。
但千算万算我还是漏算了一项,等我站在案板前打算切菜时,才发觉自己忘了买菜刀了。
「溪溪,你怎么了?」阿怪抱着一堆萝卜站在我旁边,正期待着我动手做饭。
「忘买刀了。」我甩了甩手腕,打算直接运气将萝卜剁成块儿。
这厢我一股气刚运到掌心,那边阿怪就突然放下了萝卜,霎时间我左手一沉,差点直接栽倒过去。
我扶住案台稳住身形,看了看手中阿怪刚刚塞给我的近五尺长的黢黑重刀,又看了看真诚至极的阿怪,竟觉得有些语塞。
「我说的刀,是切菜的那种一尺来长的刀,不是这种我拎都拎不动的砍人的刀,而且这刀,你从哪儿变来的啊?」
我皱着眉头苦口婆心,阿怪懵懂依旧:
「在大沼下面捡的。」
对待一条失忆的龙,实在不能苛求太多。
我想给他展示一下这把刀真的不能切菜,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能用双手勉强抬起它。
等我实在支撑不住了,一时卸了力,刀就重重落下劈在地上,轰隆一声,厨房的地竟被活生生劈出了一条裂口,我握刀的胳膊整条都被震麻了,虎口也裂开了一道伤。
阿怪也被吓了一跳,连萝卜也不管了,大垮了一步赶忙过来扶住了我。
我虎口生疼,一眼望去,一股血正从我虎口处的伤口涌出来,顺着刀把蜿蜒而下,沿着刀的纹理一点点描绘出刀上所刻的图案。
黑黝黝的刀刃和流至刀上以后开始泛起悠悠红光的鲜血交映在一起,让我和阿怪一时间都被惊得失了语。
等到血迹不再流淌,我才发觉刀上的图案是龙鳞的形状。
我刚想凑近仔细看看,可刚才还附着在刀上的血就如同渗进了泥沙中一样,自刀上消失不见了。
我轻轻提腕,刚刚还重如磐石的刀,竟然被我直接挥起来了。
这刀,认主了?!
我提着刀和阿怪面面相觑,阿怪显然不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吓人,想要替我扔掉那把刀。
可阿怪的手刚碰上去,就被这把刀弹开了。
认主了的刀,别人便碰不得了。
如今血已经止住了,我清楚地发觉自己的神识与这把刀产生了羁绊。
我总觉得这把刀我在哪儿看见过,可就是想不起来。
我强压下疑惑,将刀收了起来,阿怪半蹲着捧着我的手仔细端详伤口,我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在自责。
「没事,小伤而已,一点儿也不疼。」我抬起另一只手摸了摸阿怪的脑袋,让他去烧火,我这就做饭给他吃。
我说什么,阿怪就信什么。
可他到底是谁,这把刀又是什么来历。
我望着阿怪捡拾柴火的背影,垂下头理了理思绪,告诉自己先别想这么多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当夜我给阿怪做了两菜一汤,他吃得开心,可我已经辟谷多年,吃与不吃于我来说也无异,所以我只搬了个小板凳坐在他身边,望着他狼吞虎咽地吃东西。
自看我做了一顿饭后,阿怪就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厨艺造诣突飞猛进,不到一个月,就发展到了一块豆腐都能被他雕出花的地步。
他体内的灵力仍然时强时弱,不过他也不在乎,毕竟他平时和普通人无异,根本用不着灵力。
我和他在道观算是安了家,白天我打坐修炼,他打扫庭院捯饬瓜果,晚上我睡在床上,他睡地铺,单日我给他讲故事,双日他就自己编故事给我听。
偶尔我闭关时,他就在我闭关的山洞前守着,刮风下雨也不肯离开一步。
我也想过替他治好伤疤,可试了几次皆无成效,我不由得怀疑他的伤也是天雷灼烧留下的,甚至他可能是从诛仙台掉下去的某位神仙。
但我思索了许久,实在是没听说过诛仙台曾劈过一条蛟龙。
起初我还担心因为诛仙台坍塌和半玉莲被偷的事我和阿怪会麻烦缠身,可多年过去了,半点风声也没有,我那点焦虑也越来越淡,后来直接被我抛诸脑后了。
自从那把古怪的刀认主后,我体内的筋脉仿佛被拓宽了一倍,我虽未曾用过它,可修炼却越来越快,当初我耗费千年心血修出来的仙骨,如今我只花了百年便成功了。
再度修得仙骨的那天,我千里传讯告诉了绯玉,顺带破了辟谷的忌,一口气吃光了三碗白米饭。
酒足饭饱后第二天一睁眼,阿怪正弯着腰神秘兮兮地背着手站在我床头。
我尚未完全清醒,眯着眼问他这是要干什么。
他唇角微扬,状似得意地笑了两声,然后站直了身子,从背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件新衣裳。
流彩赤红的逶地罗裙,绣着大朵大朵的虞美人,往我面前一铺,映了我满眼。
「新衣裳,我亲手做的。」阿怪坐到了我床边,语气里满是自豪。
「你做的?」我摩挲着眼前的新衣,难掩诧异。
「每次去镇上,我都去裁缝铺学一会儿,你一直在修炼,我就想着,等你哪天修成了,我就自己做一件新衣裳送给你。」
「阿怪。」我叫了他一声,对上了他清澈的目光:「谢谢你。」
「不用谢我,你喜欢,我就高兴。」
「我很喜欢。」
「我就知道你喜欢红色的,而且我看镇上那些新嫁娘也都是穿红色,但是都没你好看。」
我的确喜欢红色,比火还要艳烈的颜色。
只可惜后来我上了天宫,成了追月,九重天上多冷寂啊,神仙都爱穿白的,一丝尘垢都不能有。
明穹说我穿红的太张扬,我便褪下红衣,学着其他仙侍的模样把自己打扮得清心寡欲。
幸好,幸好现在我只是寒溪。
我换上了阿怪为我做的罗裙,在他面前转了一圈后停下,问他好不好看。
阿怪说好看,比天底下最好看的新嫁娘还好看。
自此以后,阿怪就不但承担了做饭的重任,还开始给我裁制新衣了。
裁缝铺的老板换了一茬又一茬,在白驹过隙般的年月中,我穿着最喜欢的衣裳,在道观后山迎来了飞升上仙的雷劫。
上一次飞升前我被剔了骨,血溅了一地。
这一次我终于踏进了雷阵,却是阿怪替我挡下了最后一道最重的天雷。
阿怪就这样飞至我的正上方,用自己的身躯替我隔绝了一切劫难。
在闪电激起的光亮中,在我就要承受不住,差点被劈得没了命的时候,阿怪突然飞了出来,用自己的脊背替我挡住了最后一击。
「阿怪!」我唇角染血长喝一声,脚尖点地腾至半空想要接住他。
顷刻间闪电消失,雷声隐去,阿怪直直地摔进了我的怀中。
他一张嘴,一口血就洒在了我的衣襟上。
「阿怪……」我捧着他的脸,不知不觉已经带上了哭腔。
「娘亲,疼。」
我愣愣地抱着阿怪坐在后山,他扔下这句话后就晕了过去,我却半天没能回神。
这次阿怪突然冲出来,实在吓了我一跳,我差点就以为他要没命了,守了他一整夜,一刻不停地往他体内输入灵力。
但我多虑了,因为第二天他又自己醒了。
该说不说,龙真抗造啊。
我惊魂未定地喂阿怪吃饭,他吃得开心,还不忘说我骗他,明明飞升渡劫就很危险,我却和他说没问题。
归根结底,是我无知了。
毕竟咱也没飞升过。
我握着勺子舀着热气腾腾的鱼汤泡饭往阿怪嘴边送,问他还记不记得昨夜叫我娘亲。
听见我的问题,阿怪差点连汤带饭地喷了出来,满眼惊恐地反问道:
「我怎么会叫你娘亲?」
「……」天知道。
阿怪虽然看起来没事,可我还是担心他留下内伤,加上他的手背上又添了两道疤,我看着实在心疼,只好让他先待在道观等我,我去给他找药来。
我寻思着,半玉莲应该也快要开花了。
「溪溪,你要去哪儿?」
「上天。」我伸手指了指天的方向。
飞升上仙者,渡了雷劫都要面见天帝,听说成了上仙,天帝皆会准许一道心愿,我现在都是寒溪上仙了,虽说还无法直接报仇,但光明正大地讨要一株半玉莲,不过分吧?
「还回来吗?」阿怪披着被子盘腿坐着,问道。
「回来。」
「那我等你。」
「好。」
我熟稔地摸了摸阿怪的大脑袋后就踏出了房门,天上万里无云日头正好,真是个适合上天刺激刺激那些故人的好日子。
七.
自我踏上九重天,让天兵通传我是刚飞升的寒溪后,九重天就肉眼可见地热闹了起来。
我掐指算了算,自濠渊大战后,飞升的上仙比犯了大错被推下诛仙台的仙人还少,如今加上我也才四个。
属于是神仙负增长了。
九重天上的神仙越来越少,哎我掉下诛仙台了,哎我又回来了。
我就是要膈应膈应他们。
我在天宫入口处等了一会儿,迎面就看见了第一个要被我膈应的人。
她离我越近,那张美得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就绿得越难看。
等她带着身后一众仙侍停在我面前时,就连大度也懒得装了,一双秀眉死死地锁在了一起,目光若是能化成刀,想必我已经被捅死了。
「邀月上神,别来无恙啊。」我露出一抹和阿怪一般无二的纯良的笑容。
来接我的竟然是女仙之首,我的老熟人邀月上神,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了。
「追月,竟然是你。」冷冰冰的几个字从邀月口中吐出,真是白瞎了这张樱桃小嘴。
「小仙是刚从下界飞升上来的寒溪,邀月上神可莫要叫错了。」
我笑得越开心,邀月的脸色就越难看。
思及此处,我更乐了。
此番邀月是来接我去拜见天帝的,虽然惊诧,但我和她都未在原地多做纠缠,她一转身,我就直接跟了上去,和她并肩而行。
邀月如同月光倾泻般的白衣同我赤红的罗裙交叠在一起,便像是一团火攀上了她。
见我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邀月斜睨了我一眼,冷冷道:
「我倒是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能耐,能飞升成上仙。」
「多亏了邀月上神昔年几道天雷,把我这一股子死磕的叛逆劲儿都给劈出来了。」
本只是想试探试探无名林的天雷是不是邀月引来的,可她一听我说完话,脸色就是一凝:
「一介卑贱琴妖,你以为成了上仙就有资格与我一争高下了吗。」
「小仙不敢,只是同为天宫同僚,想必邀月上神也不会容不下我罢了,更何况天道亘古,世事轮回,日后的事又有谁说得准呢。」
我笑得没心没肺,邀月瞪了我一眼,深吸一口气后拂袖而去。
真是,一切尽在不言中啊。
我挑了挑眉,跟着进了天宫正殿。
这还是我第一次面见天帝,抬首望去,高位上的天帝气宇轩昂威压如注,叫人不敢直视。
我垂下头平视前方,在周围或陌生或熟悉的目光中冲着天帝行了大礼。
我依稀听见嘀嘀咕咕讨论我是不是追月的私语声,循声望去是两张熟悉的面孔,见我盯了过去,那两位神仙就颇为尴尬地止了声。
天帝让我起身,声如洪钟,端的是主君的威仪。
天帝说我是万年来唯一飞升成功了的女仙。
天帝还说这天宫空置的宫阙我可以随意挑。
「小仙谢过天帝,但小仙在其他地方住管了,宫阙就不必了,倒是想厚着脸皮向天帝讨一个其他的恩典。」
天帝似乎没想到我这么直接,静默了一瞬后便轻笑了一声,问我想要什么东西。
「飞升渡劫时小仙被天雷劈得留下了几道伤,看起来甚是吓人,所以小仙想要一株半玉莲医治旧伤。」
本是讨价还价,天帝答应得却爽快。
天帝说等过几日半玉莲开花了,花期的最后一日,就许我摘了它。
可怜那半玉莲,当初我辛苦浇灌它,如今它都快要被我薅秃了。
等天帝允准了我的请求,我才沉下了心,看向一旁已经盯了我许久的明穹。
多年不见,他仍旧清瘦挺拔,好一幅光风霁月的模样。
我同他目光交接,又淡然错开。
既要等半玉莲开花,我就还需在天宫等上几天。
我挑了个偏僻清静的地方住下,闭门谢客,隔绝了外面八卦的目光和各路闲言碎语。
天宫的仙侍又增了许多新人,她们唤我寒溪上仙,都不知道眼前这位刚在天帝面前出了点小风头的新上仙曾在诛仙台像一只牲畜般任人宰割。
听说诛仙台已经修好了,天帝未曾追究垮塌的原因,可日后怕是再也不能于诛仙台行刑,只能用来当个摆设了。
还听说见了我以后,天帝就不会在面见他人,而是开始准备渡自己天道万劫中的最后一劫了,这么算下来,我真是赶上了好日子。
只是我明里暗里打探了许久,仙侍们都一口咬定从未听说过半玉莲失窃。
等到半玉莲再度开花时,仍然是观者如潮。
等到花期的第三天,我想要去摘走半玉莲,仙侍却告诉我半玉莲被明穹上神先带回去了。
于是我闯了玉华宫。
倒也不能算闯,毕竟连个守卫也没有,我是大摇大摆走进去的。
那株垂丝海棠又高大了些,也不知明穹怎么养的,竟是一年四季花开不败了。
我踏进玉华宫时,明穹就坐在海棠树下饮茶。
当初他的茶都是我来沏,只笑那时他是对月独品,如今竟变成在树下品茶了。
「不知明穹上神将我引至玉华宫有何指教?」
「你伤得重吗?」他手中正摩挲着茶杯,问的却是我的伤。
「皮外伤而已,劳上神挂心了。」
带走半玉莲,将我引来玉华宫,就是为了亲口问一问我的伤势?
怕是这九重天实在太过孤寂,把这个留守老上神活生生逼疯了。
明穹收回了目光,示意我坐下,我也懒得客套,一屁股坐到了他对面。
海棠花轻盈飘下,落在我的衣摆上,我伸手去挥,却听见明穹说:
「你穿红衣,确实合适。」
「明穹上神过奖了,谁叫我天生就喜欢这样张扬的颜色呢。」
我漫不经心地回答,似乎让明穹噎了一下。
尖锐的沉默弥漫在玉华宫,我捻起桌上的一片花瓣扔在了地上,
「对了,还要多谢明穹上神,替我隐瞒半玉莲失窃一事。」
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能将这件事全藏下来的,就只有玉华宫的主人能做到了。
明穹默然,看来他的确明了当初偷半玉莲的那个小仙侍就是我。
明穹说,那时他以为我受了伤。
「原来您也知道邀月引天雷想将我赶尽杀绝一事了。」
「她察觉我的玉佩不见了,断定我将玉佩留给了你,发现你在无名林中后,就暗中引去了天雷。」
一人想杀我,一人又偏偏想容下我,这一对天作之合,何其可笑。
用明穹的话来说,当年我伤了邀月,若是不将我推下诛仙台以退为进,天上的神仙决计不会放过我。
明穹解释得越清楚,我就越遏制不住自己的冷笑:
「我当时能否伤她,上神心里不清楚吗,还是上神不肯细想,生怕发现自己的心上人竟是如此一个工于心计的下作之人。」
「邀月以前,并非如此。」
「她以前如何,干我屁事?」
我只知道她数度想要置我于死地罢了。
明穹放下了茶杯,没再接话。
我抬眸望向他眼底,转而从袖中取出那枚留在我身边许久的玉佩,放在了低矮的木桌上。
玉佩恢复了光华流转的模样,在上天宫前,我就已经在其中注入了十足的灵力。
「你在凡间救我一命,我服侍你两千年,剔仙骨以偿还,你推我下诛仙台,又将贴身玉佩扔下,你骗我欺我,亦替我隐瞒半玉莲之事,如今我将玉佩原样奉还,一来一往,你我之间情义已清,他日有缘,我定持刀,再向二位上神讨教。」
玉佩被搁置在明穹的茶杯旁,我从容起身,挥手摘走了不远处的半玉莲。
明穹像一把枯枝般坐在原地,看着我利落的动作,却说不出一句阻止的话,直到我就要踏出宫门,他才出声,叫了我一声寒溪。
不知为何,仅仅两个字而已,竟让我心底泛起了一丝疼意。
「上神不必相送,寒溪告辞。」我脚步一顿,深吸一口气后便继续跨步离开了。
我陡然发觉,那个高高在上的明穹上神,对当年的追月也并非无情。
可他即想要月亮,又想要海棠,无法两全其美,更哪一头都割舍不掉。
这世上从没有摇摆不定还能事事周全的道理。
在我身后,玉华宫的宫门再度闭合,海棠飘不出来,琴声也再不必传进去了。
我拿着半玉莲自九重天跃下,乘风回了道观。
阿怪正在观中劈柴,我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话还没来得及说,就被他直接搂进了怀里。
「溪溪,你可算回来了,我好想你。」
我被他死死搂住,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忙不迭地拍打他宽厚的脊背:「松……松开……要勒死了……」
阿怪后知后觉地撒开了手,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深吸了几大口气后,在他的傻乎乎的笑意中,拉着他进了房。
我让阿怪坐在床边,自己则学着重禹的方法炼化了半玉莲,想要赶紧给阿怪治伤。
阿怪乖乖地看着我,任由我用炼化的光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起来。
足足一个多时辰,柔和的光晕退去,阿怪再度出现在我眼前。
那些交错的伤疤真的都消失了,我又惊又喜,控制着因喜悦而微微颤抖的手去掀阿怪的面具。
我实在想看看,我的阿怪到底长什么样子。
面具轻巧地落在了我手中,我看着阿怪,阿怪也看着我。
我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可又觉得嗓子干涩,说不出话来。
我咽了一口口水,一不小心没握住面具。
在面具落地的声响中,我终于找回了自己吓得飞到九霄云外的魂魄,惊疑不定地吼道:
「重禹?!」
八.
我设想过无数次阿怪原本的面貌是什么样,可我万万没想到,出现在我眼前的会是一张和魔君重禹一模一样的脸。
我疯了。
我去捏阿怪的脸,手还没碰到他,他便露出了极其痛苦的神色,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甚至因为疼痛而直接从床上跌坐在地上,双手也抱住了自己的头,整个人都蜷缩在了一起。
我叫了他一声,他已然连回答我的力气都没有了。
于是我抬手去抱他,想要将他扶起来,可我刚碰到他,他体内就涌出一股磅礴霸道的灵力,直接把我弹飞了三丈远,让我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撞移位了。
越来越多的灵力从他体内漫出,不到片刻,卧房便被震塌了。
在房梁断裂的一瞬间,我冲了进去,不管不顾地拉住他,带着他一齐飞到了院中。
阿怪已经不再弹开我,而是紧闭着双眼,安静地躺在我怀中,方才还是乌黑的长发,正在我眼前寸寸变白,只几息的功夫,就变成了银发。
我的阿怪连头发都和我认识的那个重禹一样了。
我施法用手指点上他的眉心,这些年来他体内古怪的灵力,如今已经汇成了一道平稳壮阔的大河,在他的经脉中缓缓流淌。
「封印,这是封印……」我低声自言自语,用手轻拍着他的脸,想让他清醒过来。
可他真的睁开眼时,目光却变得锐利又肃然。
「阿怪……」对上这样的目光,我一时有些手脚发凉。
在我的呢喃声中,他的目光柔和了一瞬,茫然与锐利交织,迷惘地叫了我一声:
「溪溪?」
「是我,是我。」我揽住阿怪的肩膀,让他靠在我的怀里。
我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脏因不安而剧烈跳动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事情正在一点点失控,走向未知的险途。
「阿怪,你是想起来什么了吗?」我将下巴抵在阿怪的头顶,轻轻问他。
「重禹,我叫重禹。」
相貌一样,名字也一样。
怎么会这样。
阿怪的记忆正在回笼,可却又卡住了。
无论我再多问什么,他都想不起来,除了名字就只能含含糊糊地说出自己掉下了诛仙台,若想要再细想下去,他的脑子就又开始发疼了。
如今他体内灵力充裕却无力支配,我将他挪去了以往我闭关的山洞,虽然记忆还未完全恢复,他的身体却熟练地就地打坐开始周天运转。
我一连叫了他好几次,他也不应声,已然是入定了。
我本想着像他以前守着我那样,就坐在山洞门口一直守着他,可我刚守了一天,一记筝音就从我心底响起,传到了四肢百骸。
是绯玉。
我倏地起身,若非性命相关,绯玉不会以筝音相托。
我扭头看向洞内沉沉入定的阿怪,片刻就打定主意,留了一封书信放在他身前,告诉他我有急事,处理好了就回来寻他。
我听着筝音发觉绯玉还在魔界,所以一刻不歇地赶到了魔界,因着料定是出了大事,所以我特意隐匿了身形,避开魔界守卫,悄悄到了离宫。
我只能判断出绯玉身在离宫,却始终无法准确找到她的位置,只好变化成侍女模样四处寻找。
原本就幽暗的魔界不知为何显得愈发压抑了,连谈话声都没有。
我绑了一个侍女,将她拖至无人角落逼问她绯玉在哪儿,她被我捏着脖子,吓得眼泪都要出来了,战战兢兢地指了个方向,告诉我绯玉被魔君关在了地宫中。
我反手敲晕了她,把她绑起来后就朝她指的方向走去。
去往地宫时我路过了魔君的寝殿,自门缝中一瞥,我看见魔君正与一个身披斗篷背对着门口的人在谈些什么。
玄色的斗篷一角露出里面月白的衣角,我匆匆走过,心中不安的情绪越来越大,让我只想快些找到绯玉带她离开。
地宫的位置并不难找,想要悄无声息地解决掉地宫守卫也不算难事,等我潜进去看见绯玉,变回原样想要走向她时,才发觉这地宫被人布下了厚厚的结界,想要破开谈何容易。
绯玉隔着结界,我清楚地看见她双目含泪,虽不像是吃了苦头的样子,可眉眼间的忧郁还是让我心疼不已。
绯玉想要出来,既然灵力破不开,那我就用刀劈。
我让绯玉离远一点,等她挪到一旁,我就抬手唤出了那把认主后我还从未用过的重刀。
刀刃对着结界一劈,方才还牢不可破的结界就晃动了起来,几刀下去结界破碎,我也再度握住了绯玉的手。
「寒溪……」绯玉几乎是哽咽着叫出了我的名字。
「没事,我这就带你离开。」我握紧了她的手,将刀收了回去,带着她离开了地宫。
「寒溪,不只是我被关起来,还有其他人。」绯玉跟着我的脚步,对我说出了一个天文数字。
除却这座小小的地宫,离宫之下还有一座地牢,下面关押着人,妖,魔,甚至还有散仙,足足是九万多条性命。
我也算是见过一些世面,可绯玉告诉我这话时,我还是咋舌不已。
我问绯玉这是怎么回事,绯玉却也不清楚缘由,只知道重禹在等一个时间,等时机一到,就会行生祭之术。
听到生祭两个字,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绯玉正是因为无意发现这件事,与重禹起了争执,才被重禹封印灵力关押了起来。
我替绯玉解除了封印,重禹似乎还在自己的寝殿和人密谈,暂时无人察觉我带走了绯玉。
我打算将绯玉先带到安全的地方,安顿下来再细想其他的事,只是天不遂人愿,我带着绯玉绕小路离开时,竟又看见了那个披着斗篷的人。
这次虽然隔得远了,可我却清楚瞧见了她的真容。
竟然是邀月。
绯玉见我停下脚步,忍不住扯了扯我的袖口,问我怎么了。
我问绯玉知不知道那个披着斗篷的人是谁,绯玉说不知道名字,但是见过几次背影,独来独往很是神秘。
九重天上的邀月上神,莫名其妙来了魔界,不神秘就怪了。
怪事年年有,这几天真是特别多。
我强压住心里诡异的感觉,在邀月的身影渐行渐远后,悄声上前,在她途经的地方低头查看。
邀月身上罗裙逶地,经过的地方难免摩擦,我循着痕迹寻找,当真找到了一缕略带月色光华的丝线。
连丝线带玄褐交杂的土泥被我一把捧起,放进了荷包之中。
我与绯玉紧赶慢赶,却还是在踏出魔界的前一刻被魔君截住了。
我望着眼前这个和阿怪一模一样的人,一时间有些头皮发麻。
绯玉向前跨了一步,将我护在了身后。
他让绯玉过去,绯玉却坚定无比地摇了摇头:
「自你滥杀无辜,将我关进地宫的那一刻开始,你我就再无法回头了。」
「阿玉,你过来,我将你留在地宫,只是不想将来的事波及到你。」
「可将来又是何事?重禹,到底是什么事让你发疯似的屠戮,你若不肯收手,你我之间也不必多言了。」
眼前这个重禹没有回答绯玉的问题,而是沉下了脸,企图直接将绯玉抢回去。
我将绯玉推开,继而自己和重禹两掌相对,一时不备,两个人都被震得各退了几步。
就在他想要再度袭来时,我召出了刀,将全身灵力都注入了刀中,一刀劈山斩海,铺天盖地的气流涌过去,直接将他击倒在地。
绯玉在我身后倒吸了一口气,忍不住揪住了我的衣袖。
我本来想着借着这把刀放个大招后直接带着绯玉跑路,谁曾想他这么不经事,直接被我劈翻了。
我安抚地拍了拍绯玉的手背,告诉她我不会轻易杀人后,就飞身落在了这个所谓的魔君身前。
我用刀尖指着他的脖颈,厉声问道:
「你究竟是谁!」
我的阿怪说自己是重禹,他也自称重禹。
可他若是真的魔君重禹,怎么会被我持刀用一招就击倒。
此时看来,他的修为同我这个刚刚飞升的上仙好像也差不了多少。
他用手捂住胸口,眼里不是惧怕,而是深切的不可置信:
「鸣鸿刀为什么会在你手里?」
九.
是了,是鸣鸿刀。
我终于记起自己是在哪儿看到过这把刀了,在揽星台上,我与司记真君喝醉了酒,一把掀翻了他的书架子,在那些从书中悬浮腾起的图画文字中,我是见过鸣鸿刀的。
魔界至宝,由第一任魔君死后的真身所铸,可开山岳,可逆江流,于魔界相传,认历代魔君为主,主死刀留,才能寻下一任主人。
循着打斗的声音,越来越多魔界兵将即将赶到,眼前这个假重禹突然笑了起来,大吼着他就是魔君。
不是重禹,只是魔君。
这就是答案。
我放弃了质问,转而掉头拉着绯玉一路狂奔,成功踏出了魔界。
在魔界与人间的连接处,一道无形的屏障自四野降下,隔绝了一众追兵。
这就是上任魔君与天帝立下的生死盟约,将魔界族人,甚至魔君自己都困囿在了幽暗之中。
我和绯玉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望着一步之遥便截然不同的景象,我脑子一片混沌,缓了一会儿才察觉出不对,冲绯玉问道:
「既然他们不能出来,那地牢中关押的生灵又是怎么被抓进去的?」
「少部分是误闯魔界,和妖族败类抓了送进去的,大部分是今天我们撞见的那个身披斗篷的人带去的。」
邀月与魔族相勾连,还牵涉到生祭的禁术,我额头霎时冒出了一滴冷汗。
绯玉回忆说,她在魔界的这些年醉心音律,一直在前段时间才察觉魔君的所作所为,魔君待她虽好,与她琴瑟和鸣,却也将她蒙在鼓中,甚至杀了无名林中的许多小妖。
道不同,纵有情爱,又何以为谋。
我理了理绯玉的话,沉声说道:「绯玉,我带你去见另一个人,他可能才是真正的重禹。」
「什么?!」绯玉抬高了音量。
我郑重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你认识那个魔君,可能是假的。」
我想带着绯玉循原路赶回道观后山,可路过山脚小镇时却发现家家户户的人都出来了,正在街上烧香烧纸,嘴里还念叨着什么神仙显灵。
我与绯玉对视一眼,找了个老翁一问才知道,不久前天上突然一条体型硕大的龙,在天际盘旋嘶吼,后来还出现了许多话本上才有的神仙,与那条龙在空中纠缠良久,最后一同隐去了。
阿怪出事了。
我跑回后山,后山的山洞已经被夷为了平地,四处都是碎裂的石块和齑粉。
绯玉跟在我身旁,被这样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站在废墟中,只觉得天旋地转。
「绯玉,你先在留在镇上休养,我要上一趟九重天。」我闭上眼平复了一下心绪继而对绯玉说道。
「好……你一切小心。」
我与绯玉匆匆告别,只身上了天宫。
如今九重天上的人基本都认得我是寒溪上仙,我进出天宫还算自由。
我问轮值的天将今日可是在人间抓了一条龙,他便点点头,告诉我当时场面之盛大,我没看见真是可惜了。
「那条龙现在被关押在何处?」
「在太虚宫后。」
天帝的寝宫后面?
在天将确定不疑的目光中,我去了太虚宫。
大家都以为我是听说了今天之事前来观赏那条龙的,所以还特意给我让出了一条路。
太虚宫后面有一大片闲置的空地,如今空地上一道半圆形的结界拔地而起,结界上缠绕着刺啦作响的闪电。
结界中囚禁着一条银白色的角龙,角龙盘旋在半空中,背对着一众围观的神仙们。
他们说抓到这条角龙后,天帝就闭关渡劫去了,这结界还是天帝走前亲手所设。
看着角龙头上的两只流光溢彩的龙角,我甚至生出了一丝侥幸,阿怪只是一只蛟龙,它连龙角都还没有长出来呢。
可下一刻角龙回首,我看向那双眼睛,顿时就确认了这是我的阿怪。
我的阿怪好不容易恢复真容,就要恢复记忆,还长成了角龙,如今却被困囿在了这样一方小小的天地中前路未卜。
因为痛心,我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了拳,指甲死死陷进肉中,才能让我维持表面的清醒。
最后是明穹突然出现拉住了我的胳膊,将我带到了无人的地方。
如今天帝不在,天宫中的琐事皆由明穹料理,他站在我身前,隔绝了我的目光,
「你认识那条龙?」
我心乱如麻,理清了一点思绪后生硬道:「问我作甚……你可认识那条龙?」
「我怎会认识。」明穹回答得干净利落:「只是抓住它的位置,和你当初修炼的道观隔得比较近而已。」
「既然不知道这条龙的来历,又何必要将它抓上九重天?」我追问道。
「这世上已经许久未有过角龙,它出现在人间不知是凶是吉,自然要先带回天宫以观后效。」
看来明穹也不知道阿怪的真实身份,明面上的魔君重禹应该还是一条蛟龙,现在正被囚禁在魔界之中才对。
如今阿怪应该没有性命之忧,当务之急是先去查清楚当年濠渊大战,上一任魔君死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真正的重禹会掉下诛仙台,而魔界竟然出现了一个冒牌货当了这么多年的魔君。
九重天上的历年记事藏书都在揽星台,打定了主意,我便想要立刻告辞赶往揽星台,又突然想起邀月一事,连忙停住了步伐,问明穹邀月去哪儿了。
明穹的脸色僵了僵,极不自然地告诉我邀月被囚禁在了自己的住所中。
明穹道:「邀月复生后确有异常,前些日子妖族有小妖拼死上报,说曾见过邀月掳走数十兔妖,邀月不肯说出原因,所以先被囚禁了。」
「……你确定她还在天宫?」
「如若不然呢?」听见我的问题,明穹的眉头便紧锁在了一起。
我顿了顿,掏出荷包扔进了他的怀中,告诉他这是我找到的。
明穹疑惑地解开了荷包,紧接着脸色就是一沉。
魔界特有的泥土与邀月上神独有的月影纱,不用我多说,明穹也能明白我的意思。
明穹修长的手指捏住荷包,眼神也锐利了起来。
「我听说魔界地牢关押了许多生灵,可能要行生祭之术。」
六界之中,无论是什么时候,生祭都是有悖天道的术法,相关的记载少之又少,绕是博览群书如明穹,听见生祭两个字时也怔了一下。
「你怎会去魔界?」明穹问道。
「为了救绯玉。」我与绯玉的关系,明穹是知道的,只要他肯查,自然会水落石出。
明穹收好荷包,果断道:「我会立刻派人彻查此事,你多加小心。」
明穹拂袖大步离去,步伐沉稳,我也立刻赶往了揽星台。
十.
司记真君是我见过的最老的神仙,他虽长得年轻,可我听人说他比明穹还要老许多许多岁,我从未见他踏出过揽星台一步,也从未见他睁开过眼睛。
早年间我误入揽星台认识他以后,就经常偷摸带着酒来找他,他酒量不好,我酒量更差,几杯酒下肚两个人就都迷糊了。
须臾数年,我再度踏进揽星台,一眼就看见了盘腿坐在揽星台中央正闭着眼盘核桃的司记真君。
我走过去,他未睁眼。
我坐在他对面,他仍未睁眼。
我打算开口说话时,他却先出声了:
「来了?」
「真君知道我要来?」
「星位挪移,自知有故人到访。」
「真君眼睛都没睁开过,怎会知道星位挪移?」
「星象不能用眼记,万事都不能用眼记,要用这儿。」司记真君一边说着,一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心脏的位置。
大道理我不懂,于是我掏出了两坛梨花酿放在了司记真君跟前,求他将历年记事予我一观。
他倒是大方,将酒揽过去后一挥手,近百架参天的书架就从揽星台拔地而起,密密麻麻的书册排列其上,好生齐整。
我从地上一骨碌站起身,开始按照纪年在书架上翻找。
司记真君仍旧闭着眼坐在原地,已经打开一坛子酒开始喝了。
我翻阅着冗杂的书册,打开一本,上面的字就如同有了生命般飘起来,悬浮在了我面前。
在这些渡着金光的字中,我捉到了重禹的痕迹。
天生蛟龙,少年英才,自出生起就被断言将会是魔界未来最卓绝的主君,其父是魔君重卬,而其母银芷,竟然是一条蛇。
阿怪念念叨叨的娘亲,居然是曾豢养在天帝身旁的一只银尾白蛇。
在濠渊大战前,魔界与天界尚有往来,那时的魔君重卬突然在九重天几番求娶,才使得银芷嫁入魔界,后来银芷生下重禹,而在濠渊大战后,她就不见了踪影,就连司记真君的书册上也再未有过她的记载。
万年前的濠渊大战起因是重卬难忍魔界幽暗绵长,想要吞并妖界拓土开疆,妖界为求自保转而依附于天帝,而历来仁慈的天帝竟也举兵相伐,与魔界在濠渊之上开始了长达百余年的况日之战。
魔界兵败后,魔族全族被囚,再后来重禹即位,直到现在也毫无异常。
没有异常,才是最大的异常。
我将相关书册都翻了个遍也没找到其他的记载,而司记真君已经慢悠悠地喝完了两坛梨花酿,现在正躺在冰凉的地砖上,闭着眼睛,让我也分不清他是清醒还是糊涂。
书册被我放回了书架上,我转身落至司记真君身旁,轻轻叫了他两声。
真君侧躺着,呼吸平稳,还沾染着些许酒气。
「真君,我已经将一切都看了一遍,可我还是寻不到真相。」
他似乎是真的睡熟了,听见我说话也没个动静,反而悠悠然一转身,变成了平躺。
我想起司记真君刚刚同我说过的话,突然灵光一闪。
在林立的书架间,我两指凝光,点向了司记心脏的位置,须臾间,无数画面走马观花般涌进我的脑中,让我指尖打颤,目光都僵直了起来。
周遭的书架瞬间都消失了,转而变成了一幅幅鲜活的画面,那时的司记真君一双眼还是睁开的,那双眼睛里是星河斗转,容纳了万物的璀璨。
托星宿而生的司记真君自出生起就负责铺排星象,记事造册,此间星象变换,供人间以勘测,而无法布置的星宿便是天道所立,由司记真君自己勘测后承奉天帝。
司记真君居住于揽星台不爱与其他神仙来往,直到某一日,银芷闯进了揽星台。
那时的银芷还是一条白蛇,是天帝的灵宠,闯进揽星台后掉进了司记真君的酒坛子里,误打误撞化成了人形。
银芷与司记真君结为忘年交,司记真君待其如女,而其间银芷莫名失踪近六年,再回天宫时,就已然是重卬求娶,银芷自九重天出嫁了。
我本以为是这些细密的小事不堪记上书册,所以司记真君就在心中记了千万年,可下一刻,司记真君手持匕首,亲手毁掉自己双目的场景就向我扑来,鲜血自他脸上滑落,滴在了躺在他怀中,死气沉沉的银芷的脸上。
那儿是诛仙台,上面是刀劈斧凿,天雷烈火的痕迹,四周是天帝布下的足以隔绝一切的结界,就在那儿,刚刚有一条面目全非的蛟龙跌了下去,那是我的阿怪,是真正的重禹。
司记真君抱着银芷,对眼前的天帝说自己此身罪孽深重,自请剔去仙骨。
可堂堂司记真君,竟没有天生的仙骨,只有那双生于星河间的双目。
于是他毁去了自己的双目,在银芷魂飞魄散后以揽星台为牢狱,将自己终身囚禁其中。
这一切的一切,竟只是因为他在重禹出生前,无意观测到的星宿更迭,天道降罚,归咎为一句——万劫尽处,天帝将殒命于一蛟龙箭下。
生为天道之子的天帝,被天道下了一纸索命书。
周遭的景象骤然消失,我如梦初醒般惊惶地收回了手。
司记真君还躺在原处,四周的书架也还在,刚刚的一切仿佛都是我的一场梦而已,可因为这场梦,好像一切都理通了。
天帝为了打破天道的预言,在濠渊大战后抓住了重禹,重禹是天生蛟龙,那时诛仙台的天罚极刑,正好可以彻底绞杀重禹。
天帝在诛仙台布下结界,让重禹踏进了由他所设的一方天地中,重禹经受酷刑后从诛仙台掉下,银芷以为重禹丧生,自决于诛仙台,而司记真君亦以为是因为自己昔年的预言而致使银芷丧命,所以毁去了自己的双目。
因为重禹曾在诛仙台上挣扎不止,破坏了诛仙台的根基,自那以后天帝便借仁慈之名不许再大肆动用诛仙台。
重禹死后,天帝送回去一个假的重禹,与魔君定下盟约,借天道囚禁了魔族。
知晓内情的人死的死瞎的瞎,天帝以为功成,并不知重禹活了下来,后来诛仙台突然垮塌,重禹行踪暴露,而我捡到了重禹,让他待在道观如常人般生活,机缘巧合避开了天帝的搜寻。
直到我带回半玉莲治好重禹,重禹才彻底冲破封印,泼天的灵力外泄,最后化作角龙盘旋于空中。
天帝找到了重禹,辨认出了重禹,以难辨吉凶之名再度将其抓回,如今天帝即将渡劫,只要跨过最后一道坎,万劫已过,天帝就能功德圆满。
可重禹还活着,预言并没有打破,那天帝会怎样,囚禁重禹?在诛仙台上再绞杀一次重禹?
可诛仙台已经无法再重施天罚极刑,他又能如何对付重禹。
我无力地跌坐在地上,在揽星台不用仰头,只需平视就能看见流转的星辰。
这是万万人的宿命,所谓的濠渊大战,明明是天帝与天道的鏖战。
我脑子里沸腾的一切都倏地静了下来,最后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去找重禹。
我甚至来不及想那个假重禹到底是谁,也不想再追究邀月,不想再追究生祭,我只想先去找到我的阿怪。
我从地上爬了起来,丢了魂一样的跑出了揽星台。
「寒溪,你怕死吗?」司记真君的声音突然响起,让我顿住了脚步。
「怕。」不知道他是刚醒还是从未醉过,我只好老老实实地回答。
「可这世上不惧死,方有生。」
我茫然回首,司记真君正在整理书架,只留下了一道萧索的背影。
我实在不懂真君的话,只好先离开了揽星台,天帝要与天道斗,我阻止不了,那我就去陪着我的阿怪。
十.
我回到了太虚宫后面,结界中的角龙仍在盘旋,围观的神仙已经散了大半,我走到结界旁,对着角龙,低低地叫了一声阿怪。
可他并没有理我,仍旧维持着盘旋的姿势在结界中四处游荡。
「阿怪?」我又叫了一声,依然毫无变化,角龙的目光清澈,却也只是清澈了,像是一幅画,永远维持着这幅模样。
不对,这不是真的阿怪。
我将周身灵力都运向掌心,掌心附在结界之上向内探去。
结界力强,仿佛要将我的手生生绞断,我忍住剧痛,发觉结界内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所谓的角龙,只是天帝布下的幻影。
我仓皇后退了几步,随手拦住一个神仙问她天帝去哪儿了,她见鬼似的看了我一眼,和我说:
「天帝渡劫,自然在昆仑。」
我从未去过昆仑,这是圣地,苍苍茫茫积雪如被,天帝就诞生于昆仑,自虚空而来,持天道之命降生,生即是九重天的无上君父。
我第一次踏过昆仑的雪,倒不觉得觉得冷,只是一颗心无限下坠,找不到尽头。
昆仑实在太大了,从未有人在天帝渡劫时涉足过昆仑,因为就算来了也找不到。
可我来了,只因这是最有可能藏下阿怪的地方。
我飞身寻遍昆仑的每一个地方,莫说天帝和阿怪,就连渡劫的痕迹我也没找到半分,反而撞见了邀月。
我和邀月隔了两丈远,面对面地站着,四下无人,我与她具是一惊,接着她便是装也不想装了,直接对我下了杀手。
我与她纠缠在一起,强打着精神挡住她的攻势:「邀月上神是想要在昆仑圣地将我置于死地吗?!」
「若非是你,明穹怎会与我离心。」邀月足尖点地,怒斥道:「待我解决了你,再去完成君上的命令。」
什么离心,什么君上,关我何事。
「你和明穹离心,那你去打他啊,你追着我打干什么!」我躲过她的进攻,在心里骂了他俩千万次。
「我与明穹相识这么久,可如今他的一颗心却挂在了你身上,今日我就要杀了你。」
邀月盛怒之下一掌拍向了我的胸口,我喷出一口血,在此番强大的冲击下被迫腾至半空,眼睁睁看着邀月指尖成爪,眼中黑气涌起,再度向我袭来。
邀月竟然是堕魔,怪不得明穹说邀月有异,都这样了不奇怪才怪了。
我连续向后腾跃数丈远,本想要召出鸣鸿刀与邀月一搏,却在高空之中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
眼见邀月奔来,我连忙向右转身,邀月掌间缠绕着黑雾的灵力就这样直直拍在了那堵墙上,随后自己反被击飞。
刹那间地动山摇,在半空之中,一座被包揽在六面无形屏障中的小型昆仑缓缓出现在了我和邀月面前。
其间是绵延的山脉,静止的白云,终年不化的积雪和纵横的冰川,一切都和我与邀月所处的昆仑一模一样,天帝在其间盘腿而坐,恍若入定,天帝的上方是一条角龙,是阿怪,也是入定的模样。
我用手去轻轻地去触碰那道屏障,瞬息之间,一股强劲的气流击上我的掌心,亦将我弹飞了出去。
这是天帝创下的。
在天道之下,天帝开辟了新的世界。
一眼望去,其中平和得让人心慌。
邀月被这样的景象所惊,和我对视一眼后甚至不再对我动手,而是在我与她之间又设下了一道结界,自己飞跃至另一边,变化出了一支骨箭。
她持箭轻轻一捅,那只骨箭就穿过屏障,连带着邀月的手掌,一同进入了天帝的世界。
转瞬间,骨箭依旧,邀月的手却在其中扭曲破碎,仿佛有一股强大的气流自上而下要将其折断后碾成粉末。
邀月飞快地收回了手,可手掌已经处处皲裂,密密匝匝的小口子遍布其上,甚是可怖。
这是天帝的世界,除非天帝允准,否则谁也无法闯入。
原来天帝要渡的劫不是滚滚惊雷,而是天道降下的威压,天帝在自己的世界中抗衡了天道威压,他将角龙悬至他的上方,以角龙真身替他承载了一切。
以我之力,就算我撞破了头,也闯不进天帝的世界。
我看向邀月手中的骨箭,脑子里如同炸裂般地想起来司记真君的那道预言。
死于蛟龙箭下。
在天帝自己的世界中,哪里来的蛟龙,哪里来的箭。
可邀月的骨箭能穿过屏障,只有天帝应劫,预言成真,阿怪才能活下来。
我察觉了只有箭矢能进去,邀月也察觉了。
于是邀月变化出一把长弓,箭在弦上跨千里挟力而去,随后速度越来越慢,在离天帝一丈远的地方彻底停滞了下来,然后一寸一寸化作齑粉。
邀月持弓再射,可哪怕拉满了弓,灌注了所有灵力,也依旧碎裂在了半空中。
再次拉弓时,邀月却停下了,她的手沾着血,明明瞄准了却迟迟放不了手。
「这是最后一支箭了?」我突然靠近,让邀月受了惊,转而将箭锋对准了我。
这的确是最后一支骨箭,所以邀月不敢再射。
「把箭给我。」我难得没有和她针锋相对,我虽不知她为何会堕魔,可我知道她要杀天帝,我也要杀天帝。
邀月自然不肯听我的,于是我唤出鸣鸿,劈向了邀月设下的结界,在邀月震惊的目光中,我再度击向了她,邀月一脱手,我便抢过了最后那只骨箭。
邀月看着我手中的刀,也发出了同样的质问:
「鸣鸿刀为何会在你手中?!」
可我已经懒得回答她了,我一手持刀,一手持箭,借骨箭之力一鼓作气,将自己整个人都带进了天帝的世界中。
万钧的威压在我进去的一瞬间从天而降,顷刻将我压得跪下了地上,连头都抬不起来。
「鸣鸿!」我一声暴喝,嗓间的血喷涌而出,鸣鸿刀也从我手中升起,在我头顶上空化出一条龙身的残影,让我顿时好受了不少。
阿怪的真身能替天帝挡住威压,鸣鸿是第一任魔君的真身所化,自然也能替我挡住。
我在鸣鸿之下,在铺天盖地涌动的气流中一步一步向天帝的方向走去。
等我走到前两支骨箭碎裂的地方时,我甚至听见了自己骨骼碎裂的声音。
我踏过箭矢的残骸,用血肉之躯持着骨箭,走到了天帝的面前。
天帝阖着双目,像是一尊用雪雕成的塑像,昆仑的雪花飘扬在我与他之间,我想要再向前一步,却腿一弯,直接跪倒在了他面前。
我僵硬地抬起手,在周遭威压的牵扯下,拼尽全力将骨箭刺入了他的眉心。
一瞬间,山峦崩裂,天地倾倒,雪花自下而上地飞舞回天际,天帝睁开了眼,看见眼前的人是我时,目光中好似满是惊讶与不解,可他已经无法再动了。
我刺破了他的真身,他在我面前慢慢化作了一片又一片的雪,同其他的雪花一起倒流飞回了天际,在漫天雪花中,我依稀看见有一缕金色的丝线般的东西越飘越远,也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天帝殉道,由他创造的世界就此消失,无数崩塌的山石轰隆隆向下压去,我跪在山石之上,一同向下坠去。
我看见那条银色的角龙终于动了起来,他的身上也是密密匝匝的撕裂开来的伤口,我下坠着向他伸出手,赤红的广袖跟着雪花一起飘了起来。
我的阿怪没了禁锢,变回了人型,戴着我给他的那只面具,俯身而下,抱着我稳稳落在了地上。
十一.
我觉得自己狼狈极了,眼前的阿怪也狼狈极了。
我环顾了一圈,邀月已经不知去向,我甚至还没来得及问她为什么她拿来的箭能穿进天帝的世界里。
而今我躺在阿怪的怀中,告诉他,真他妈疼啊,骨头都要碎了。
这次变成阿怪抱住我,轻轻将下巴抵在我头顶了。
「溪溪,我是将你牵扯进来了。」
「少和我说这些废话……你疼不疼?」
「疼。」
「……」那你是真能忍。
我杀了天帝,虽然有那道神秘的预言,但四舍五入,我就是九重天上的罪人。
昆仑是留不得了,我让阿怪带着我赶紧跑,可阿怪却说,走不了了。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一大堆神仙整在赶来,跟包饺子似的,把我和阿怪围了起来。
他们说,我和阿怪把昆仑搞崩了,声音都传到九重天了,为了不影响天帝渡劫,明穹上神派人来查探,还要把我俩抓回去。
昆仑崩了算什么,我刚还亲手把你家天帝送走了。
在这样密不透风的包围中,我和阿怪被带回了九重天。
回去的路上,阿怪悄悄和我讲,等他恢复体力了,就带着我跑。
但昆仑一片狼藉也就算了,谁知道九重天也没好到哪儿去。
我和阿怪顶着满头满脸的伤被扔在正殿中央,明穹惊愕着脸,都还没来得及质问我两句,就有小仙来通传,说魔君重禹与邀月即将要兵临濠渊了。
又是濠渊。
完蛋,我闯祸了。
天帝一死,所谓的生死盟约也消失了,魔族出入自由,直接被邀月带着攻上了九重天,明穹都没时间调兵遣将。
那个假重禹派邀月去昆仑,为的就是杀天帝,好让自己带兵出来打天宫一个措手不及。
「魔君重禹?还有邀月?」明穹已经不止是惊愕了,而是直接失了态。
「那个……」我轻轻开口:「你们天帝变雪花飞没了。」
在一浪又一浪的惊呼与私语中,明穹飞快整兵,带着众仙亲自去了濠渊,都没心思管我和阿怪了。
那头魔君重禹带兵而来,这边真正的重禹还在天宫里运转灵力治伤。
我对阿怪说:「我闯祸了。」
阿怪摸了摸我的头,告诉我:「有我在。」
看着他沉稳自若,再无半点懵懂的模样,我试探着问道:「你记忆……都恢复了?」
「恢复了。」阿怪说:「溪溪,我得去濠渊,那边有我的族人,我要去阻止两方交战。」
「我同你一起去。」我拉住了阿怪的手:「如果不是我,他们也不会闯出魔界。」
拗不过我,阿怪直接化为原型,让我扶住他的龙角,带着我闯出了天宫。
可我与他还是没有想到,假重禹带来的那些兵将,都不能称之为魔界的族人,那些兵将浑身死气沉沉,显然是生祭之后的行尸走肉。
濠渊横裂在大地中央,魔界与天宫两方各据一边,谁也不肯退一步。
我骑着阿怪出现时,两方还在对峙,我甚至还听见有神仙在劝邀月迷途知返,就像当初劝我认罪伏法那般。
邀月冷着脸,隔着濠渊直接一道灵力就把那人打翻了。
而那个领头的假重禹更是放了狠话,说今日他就要直捣天宫,将天帝的宝座收入囊中。
阿怪将我放在了一处远离战场的石堆上,转而自己飞了过去,在濠渊裂谷之上变回了重禹的模样。
面具揭下,除却那些行尸走肉的魔族兵将,其余的人或多或少都露出了怀疑人生的目光。
两个重禹,一模一样的容颜,这谁看了不迷糊。
「你是何人,竟敢冒充本君,祸乱魔界。」阿怪腾在半空中,银发随风而动,足以威慑人心。
「你竟然还活着。」
正主都出现在眼前了,假重禹虽然也吃惊,但冷笑一声后却也不打算再装了,挥手间,就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我坐在石堆上,看着他的本来面目突然跟吞了苍蝇一样难受。
这个假重禹,眉目间与天帝竟有几分相似。
「楚邺?」阿怪的声音微微扬起,听起来好像与这个楚邺是旧相识一般。
「既然你还活着,今日,便分出个胜负吧。」楚邺也跟着腾空而起,一言不合,两人就在濠渊之上打斗了起来。
黑白身影交错,两方的人都选择了静观其变,我记得这个楚邺的修为和我也差不了多少,可现在他却能与阿怪打得不分高下。
也许是缠斗了太久想要速战速决,楚邺竟后退一步,率先化作了真身,看见楚邺的模样,阿怪的动作莫名停滞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楚邺竟然是一条龙。
观战的人目不转睛,我的心突然响如擂鼓。
楚邺是蛟龙,而蛟龙身上有伤,看样子是取骨所致,邀月堕魔,口中的君上指的就是楚邺,预言中所谓的死于蛟龙箭下,难道指的是楚邺取骨造箭,在天帝渡劫时取其性命?
我忍住惊愕,翻身下了石堆,走到了临近濠渊的地方,哪怕显出原型,楚邺似乎也并非阿怪的对手,在阿怪受伤的前提下,楚邺也只能同他打个平手,最后阿怪一声龙啸,电光火石间,楚邺就被击回了对岸。
楚邺被邀月扶住了,阿怪似乎对他留了几分情面,告诉他只要退兵,其余的事都可以回魔界再行解决。
「你还想回魔界?」楚邺扯出一抹讥讽的笑容:「你的父君败在我手中,你的族人也被我生祭殆尽,如今我才是魔界主宰,你以为你还有资格回魔界吗?」
楚邺的笑意越来越盛,最后在阿怪的震怒中,化作了一句进攻。
那些被生祭的生灵中,有阿怪的族人,纵然阿怪想阻止这场劫难,却始终无法对族人下手,归根结底,他才应是真正的魔君,那些兵将中亦有他的子民。
混战之中,我夹杂在其内,看着阿怪与楚邺再次交手,楚邺一副定要破釜沉舟,我赢不了你也别想好过的模样,也不知打斗了几番,楚邺再次被阿怪击倒,半跪在了濠渊边上。
四野的兵戈之声不绝于耳,阿怪也被缠得气力殆尽,正打算强撑着趁胜追击将楚邺直接击败时,一缕金色丝线般的东西不知从何方飘来,居然摇摇晃晃地落到了楚邺手中。
我记得那是天帝留下的东西。
这玩意儿,居然从昆仑一路飘到了濠渊,还精准落在了楚邺手里。
那东西如有灵气一般融进了楚邺的身体里,刹那间,楚邺的身上金光大震,直插入九重天宫,将周围的东西全都弹飞了。
明穹看着那道暴涨的光,诧异地脱口而出:「天帝?」
但那明显不是天帝,那只是天帝留下来的一缕龙脉,一缕太虚金龙的脉络。
可这缕龙脉当着所有人的面,融进了楚邺的身体里。
绕是自以为已经将事情了解得差不多了的我也惊呆了。
我看着那道耀眼的金光,问明穹:「天帝有儿子吗?」
明穹怔怔地摇了摇头:「没有。」
足足半柱香的时间,那道直冲天际,让任何人都无法靠近的光华终于渐渐黯淡了下来,光晕之中,那条丑丑的蛟龙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雄壮健硕的金龙。
在众人还未从震惊中回神时,金龙就已腾飞,硕大的龙尾扫在阿怪身上,哪怕阿怪全力抵挡,也还是重重地摔在了地上,连带着周遭的人都倒了一大片,吐血的吐血,昏厥的昏厥,就连濠渊,也肉眼可见的扩大了几分。
我逆着狂风一步一步爬至阿怪身旁,在楚邺下一次袭来前抱住口吐鲜血的阿怪,一把滚到了旁边。
龙尾沉沉落下,活生生将大地拍裂,尘土飞扬,霎时形成了一道新的深渊。
我的耳膜被震得生疼,阿怪重伤,混战也越来越激烈,我托住阿怪的头,让他枕在我的大腿上,手忙脚乱地擦去他唇边的血,往他体内灌输着灵力。
风声越来越大了,濠渊开始摇晃,众人都清楚地察觉到这是天帝的血脉,是天帝的力量。
我扭过头急促地询问明穹,难道这六界之中天帝便是无敌的吗。
明穹在混战中也不轻松,虽然他修为甚高,但这一切就像是提前安排好了的命运般纷至沓来,让他也措手不及。
「除了天道,就只有魔界的第一任魔君曾与天帝分庭抗礼过。」明穹抽身回答了我的问题。
第一任魔君……
对,鸣鸿刀,还有鸣鸿刀。
我如梦初醒,连忙将阿怪托付给了明穹,随后自己抬手向天,唤出了鸣鸿二字。
五尺长的黝黑重刀再次出现在了我的手中,我持刀转身,望向了深渊之上的金龙。
「寒溪!」
「溪溪……」
我听见身后的明穹和阿怪都在叫我的名字,可我不敢回头,倒不是因为明穹,而是我怕回头看见阿怪拦我,更怕他不拦我。
鸣鸿刀被我紧紧握在手中,与其说是我持刀而去,倒不如说是刀之所向,只借了我一股力而已。
我被刀带着陡然跃至高处,再向下看去时,深渊乱石,刀剑飞沙,一切尽如蝼蚁。
自上而下,我携鸣鸿刀重重破空竖劈下去,一路势如破竹,直抵金龙头颅处。
刀就这样悬在了金龙额前半寸的地方,半寸之间,似有两股力正在抵死抗衡,我拼尽全力,后槽牙都要咬碎了也再无法向前半分。
又是一声震彻山河的龙啸,哪怕我拿着鸣鸿刀,也还是被震飞了出去,我摔在了碎石上,咔嚓一声,我甚至听见了自己琴弦崩断的声音。
我这辈子吐的血,都没有今天一天吐的多。
靠着鸣鸿刀的支撑,我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明穹冲过来拉住了我的胳膊,他似乎有万千问题想要问个清楚,最后却只召来了一只白鹤,
「把刀留下,你即刻乘鹤离开。」
明穹说,他已经数次伤我,不愿我再枉费性命。
我挣开了明穹的手,惨笑着告诉他是我近了天帝的身,在他渡劫时破了他的小世界。
为了救阿怪,我闯下了弥天大祸,如今就算是死在这里,也是我应受的。
明穹愣住了,我抹了一把脸,想要持刀再战,可明穹却告诉我天帝的力量已融进了楚邺的身体中,纵然我有鸣鸿刀在手,也不是那他的对手。
明穹说这话时实在平静而残忍,好似他已经预见了即将战败。
我看着明穹微垂的眼睑,脑子里开始疯狂琢磨他刚刚说的话。
天帝的力量能直接融进楚邺的身体中,足以证明他们二人的血脉想通,所以楚邺的骨箭才能进入天帝的世界,所以他才能突然变得这么厉害。
那阿怪何尝不是第一任魔君的血脉。
我脑中灵光乍现,仿佛在地狱中抓住了一线生机,连忙绕开明穹,拖着巨痛的身体跑到了阿怪面前。
阿怪已经恢复了一些力气,见我过去,更是一把将我护在了身后。
我不由分说地将鸣鸿刀塞进了阿怪手中,这是魔族世代相传的刀,在我手里,他只是一把会听话,会提升我的修为的死刃而已,我永远发挥不了它最大的作用,只有交给阿怪,它才会是真正的鸣鸿。
我揽住阿怪的手让他握刀,可我一旦撤回自己的手,鸣鸿刀就铮铮作响,疯狂挣脱阿怪的手,尽管阿怪用了十足的力气,也无法操控它半分。
是了,在那座小小的道观中,在我被鸣鸿刀震破虎口时,它就认我为主了,哪怕是真正的重禹,如今也再动不了它了。
在刺耳的兵戈声与冷风的呼啸声中,我骤然觉得一股绝望涌了上来,周遭的一切也都静下来了。
天帝为了预言与天道抗争万年,不惜行阴诡之计绞杀重禹,可哪怕如此,万年间还是出现了新的蛟龙,那条蛟龙甚至与他有血脉之亲,还不惜取骨造箭,派人前往昆仑刺杀他。
邀月进不了天帝的世界,便有了机缘巧合之下手握鸣鸿的我。
是我被推下了诛仙台,所以明穹玉佩中的灵力才会让沉极大沼中的重禹重现世间,我才有机会用鸣鸿隔绝威压,用楚邺的骨箭杀了天帝。
天帝以为阿怪就是预言中的蛟龙,一次杀不死他,就再次抓住了他,再确定阿怪没有身藏箭矢后,甚至不惜用阿怪的真身做了自己渡劫时最有力的一道盾牌。
天帝以为自己破了预言,就要胜天半子,到最后才知道兜兜转转,他竟从未踏出过一步。
而我,竟然成了这场导致这场祸事的最后一个推手
众生为棋,众神亦为棋,原来这就是所谓的天道。
我突然忍不住地想要发笑,我好像知道了一切,却又无力更改分毫。
我的眼前好似不再是濠渊,而是空荡的揽星台,那个因一记预言而自毁双目的仙人背对着我,用死灰般的声音告诉我——
「这世上不惧死,方有生。」
这是他窥探到的天道,哪怕没有了眼睛,他用自己的心,亦能掀开天道的隐秘。
在兵戈声再度涌入我的耳中,将我拉回濠渊战场时,金龙还在镇压着四处,天宫之人节节败退,阿怪已经放弃了鸣鸿刀,却还是挡在我身前,一步不离。
我看着他的背影,如今他的银发上也粘上了血迹,整个濠渊几乎就是当年那场大战的延续。
「真君,现在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自嘲地笑道。
一语毕,我便横刀在颈,用鸣鸿刀自决于濠渊涯上。
我死了,鸣鸿刀便无主了。
脖颈间有温热血液涓涓流出,鸣鸿从我手中脱落,砰地砸在地上,似在哀鸣。
我仰面倒下时看见明穹召来的那只鹤还在天际盘旋,羽翼如云般自在,可我还没看个清楚,就整个人摔在了地上。
阿怪匆匆转身,想要接住我却只拽到了我的衣角,我看着他的脸色霎时变得苍白,扑过来想要抱我,却又不敢动我,只能一声一声地唤着我的名字,徒劳地伸手去捂住我的伤口。
我摸到了鸣鸿刀,也分不清是刀刃还是刀把了,拖过来就往阿怪手里塞。
可他似乎被吓到了,连刀也顾不上了。
在这一瞬,我觉得时光好似被无限拉长。
阿怪还在叫着我的名字,一边叫着,一边用灵力想要治愈我的伤口。
我又看见了满天的萤火,可用鸣鸿自刎的伤口,哪里能治愈得了呢。
阿怪叫我溪溪,我咧嘴一笑,回了一句:
「……呵呵。」
就连明穹也冲了过来,那个最爱干净的神君半跪在地上,看向我时眼里全然是吃惊与痛楚。
我的目光还是落在了阿怪的脸上,他的泪水和血迹交织在一起,难看极了。
我瞥了一眼愈战愈勇的金龙,将鸣鸿刀再度放在了阿怪手中,我要死了,鸣鸿也不扑腾了。
阿怪怔怔地拿着刀,我用最后的力气,死命推了他一把,哑着声音嘶吼着告诉他:
「你才是重禹,你应该拿着这把刀,去给我宰了那条不要脸的龙!」
在彻底合上眼的前一刻,我看着阿怪的泪悬在眼眶中,终于不再守着我了,而是自己持刀起身,刀锋直指楚邺。
阿怪的血蔓延到了鸣鸿的刀身上,赤色交杂着黑色的光芒瞬间遍布四野,龙啸声此起彼伏,刀刃上的龙鳞终于彻底显现,这排场,比鸣鸿认我为主时气派多了。
我忽然想起多年前曾有人在黑暗中替我照亮前路,而今我报之以性命,换众人之生机。
原来心有所念,便能无惧生死。
十二.
我叫寒溪,起初,我是一只琴妖,后来我飞升成了上仙。
但是我还没风光几天,为了宰一条龙,我就抹了自己脖子。
于是我成了刀灵。
我还有一个相好的,他是条龙,我叫他阿怪
阿怪是个老倒霉蛋了,别人当龙都神气得不行,但是他一出生就被赋予了重大使命,因为他是独苗,不出意外的话,就会是下一任魔君。
后来就出意外了,一场大战后,他爹重伤,不久就死了,他亲娘还落在了天帝手里。
不过好在他亲娘曾经是天帝的灵宠,在天界有那么点小关系,于是天帝就说,我也不赶尽杀绝,你来濠渊接你娘吧。
于是阿怪就带着自己的好兄弟楚邺一起去了濠渊。
他这个好兄弟楚邺也是个倒霉蛋,因为论起来,楚邺的身世不比阿怪的差。
楚邺是阿怪他亲娘还在天帝身边当灵宠时,偶然化作人形,与天帝春风一度后生下的崽。
但是就是这么倒霉,同一个娘,阿怪孵出来就是蛟龙,楚邺孵出来就是蛇。
堂堂天帝,和灵宠珠胎暗结,出来的崽还是一条小蛇。
用天帝的话来说,这有悖天道。
于是当阿怪他娘带着自己偷偷孵出来的崽去找天帝时,天帝怒了。
没有什么比太虚金龙的崽是条小蛇更丑闻的丑闻了。
所以天帝打算一掌了结了自己这个儿子。
还好阿怪他娘跑得快,带着只剩一口气的儿子直接跑下界了,把儿子交给了自己的族人养着,然后自己就遇见了阿怪他爹。
他爹对他娘一见钟情,在得知他曾是天帝灵宠后,还放下面子亲上九重天求娶。
阴差阳错的,他娘嫁给了他爹。
他爹治愈了他娘的情伤,他娘也就彻底将往事尘封起来了。
可天帝的崽还是一天一天的长大了,并且化成了眉清目秀的小男孩儿,他娘到底舍不得这个儿子,可看到这个崽,他娘就想起自己那段不堪的往事。
所以后来虽然把他接到了身边,但只让这个崽留在魔界离宫当了个小侍从,还随便取了个名字叫楚邺,自己也从来不认他,从来不许他叫自己娘。
再后来揽星台有个神仙,窥见了天道暗示,说是天帝在渡最后一劫的时候,会有一条蛟龙,这个蛟龙会搞个箭,用某种方式杀了他。
天帝这个人,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不再被天道掣肘,他一寻思,最后一劫跨过去,我就功德圆满了,就不怕天道制裁了,但是你突然给我整个蛟龙,是不是故意要整我。
但是天帝又要面子,不能让别人觉得他这个生于天道的天道之子要弑父。
所以他就让那个神仙管好自己的嘴,然后自己偷摸着派人到处找蛟龙。
天帝找了十多年,蛟龙也没个影,就在天帝要放弃的时候,他当初那只灵宠在魔界居然又有了一个儿子。
——阿怪出生了。
天生蛟龙,天资无双,巧了不是。
于是天帝就整天派人盯着离宫,最后异常没发现,倒是发现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自己的儿子还活着,还在魔界给魔君的那个蛟龙儿子当小侍卫。
天帝突然就生气了。
我杀我儿子,可以,但是你们这么作践我儿子,就是打我的脸。
这边天帝还没想好怎么解决问题,那边阿怪还一天天的长大了。
等阿怪长成眉清目秀的小伙子时,魔君开始扑腾了,天帝一想,机会这不就来了吗。
于是他借着庇佑妖界的名义对魔界大举出兵,在濠渊打了个昏天黑地。
这边他在濠渊打着,那头他还不忘记悄悄联系自己的亲儿子,告诉他你是我的崽,如今你却在魔界寄人篱下,你娘也不认你,不如你和你爹我联手搞事业,一起统一魔界。
本来就受到歧视的楚邺一听,这么多年积压的不甘瞬间就爆发了,当即答应和天帝联手,天天的给天帝传战报。
所以阿怪他爹败了,还受了伤,他娘也被天帝带走了。
他爹死前,告诉阿怪,一定要去接你娘,她就没受过这种苦,然后就咽气了。
楚邺一看,和自己的天帝爹商量好的事儿这就可以动手了。
于是在出发去濠渊接人前,楚邺在阿怪的酒水中下了毒,慢慢封印了他一身霸道的灵力。
等到两人从天帝特地为他俩开的那道屏障小门里出去,一路赶到濠渊时,阿怪发现他娘不在,只有天帝一个人在。
阿怪觉得自己中计了,刚想要带着自己的好兄弟楚邺离开,却瞬间天旋地转,直接栽倒在地。
阿怪被自己的好兄弟算计了。
而且这个好兄弟,还真就是他同母异父的兄弟。
天帝本来想着就地解决了阿怪,可天生蛟龙,血也是真的厚啊。
于是天帝就想到了诛仙台的天罚极刑,天帝告诉楚邺,从此以后你就化作阿怪的样子,魔君的位置就是你的了,咱们俩一个天帝一个魔君,绝了。
楚邺高高兴兴地就回去了。
天帝见楚邺走了,算盘打的噼里啪啦响,觉得楚邺好歹是自己的儿子,而且一条蛇而已,对自己构不成威胁。
以后就让楚邺即位魔君,他就彻底成了魔界的人,自己再也不给他开小门了,直接用天道的力量把他囚禁在魔界,一来二去,自己解决了预言大患,平定了魔界,还保全了名声。
思及此处,天帝也带着阿怪高高兴兴地回了九重天。
天帝在诛仙台上布下结界,用天罚极刑直接给人劈得都不喘气了,然后把人家一脚踢下了诛仙台。
可怜阿怪,带着自己老爹死前交给自己的鸣鸿刀,都还没来得及让刀认主,就连龙带刀一起掉了下去,虽然堪堪留住了一条命,但又灵力全无,还失了忆成了个傻大个。
后来他在沉极大沼游着游着,哎捡到了一把刀,收起来。
哎捡到了一个人,送出去。
哎捡到了一个有充足灵力的玉佩,就把诛仙台撞塌了。
万年倏忽过,阿怪飘到河里,还把我拉下了河。
这次变成我把他捡了起来,还搞到了一把很厉害的刀。
再说九重天那边,等阿怪都掉下去了,阿怪他娘和那个窥探天道的神仙才赶来。
他娘一下子就受不了了,大哭一场后怒骂了天帝一顿,随后在诛仙台自尽了。
老神仙也受不了了,寻思着我就是察觉了一个预言,怎么还搞得我视若亲女的小银蛇家破蛇亡了,所以老神仙当着天帝的面自毁双目,发誓终生不出揽星台,临走时还不忘记冷笑着告诉天帝,他就待在揽星台,看着最后到底会是谁赢。
天帝一下子解决了所有心头大患,又开开心心地管理起了九重天。
但是楚邺不开心了。
因为他发现,自己的天帝爹并不重视自己,甚至在自己回魔界以后,连开小门让他出魔界和他见一面的待遇都没了。
楚邺一天天的,心里更扭曲了。
不久以后,他就知道自己的亲娘自刎了,起初他还不伤心,毕竟他娘也不爱他。
可是当他看见他娘留下的手书,上面记载着自己当初差点被天帝弄死,是他娘护下他的时候。
楚邺崩溃了。
楚邺寻思,我本来应该是这天底下最高贵的崽,可是我爹不要我,利用我,我娘还被我和我爹逼死了,如今我爹还要把我就在这个鬼地方让我自生自灭。
楚邺不甘心。
于是楚邺想,你不就是瞧不起我,觉得我是一条蛇吗,那我就非要化龙,然后一统六界把你踩到脚底下给你看。
所以楚邺翻遍古书,找到了个以九万生灵生祭,化出龙脉,使蛇飞升成蛟龙的法子。
为了不惹人注意,楚邺就自己悄悄地进行这项事业。
后来的某一天,楚邺在魔界捡到了几缕魂魄,楚邺一看,这不是神仙的吗。
于是楚邺就把魂魄放在了容器里逗弄,活生生给人家养成了堕魔。
再后来的某一天,楚邺在魔界捡到了一个误闯魔界的妖,那个妖叫绯玉,是我的好姐妹。
一开始楚邺本想也活捉了她,可绯玉听懂了他的箫声,他心动了,就想着,算了,不杀了以后我一统六界干掉了我亲爹以后,你就当我的魔后。
再再后来楚邺养的那缕魂魄被九重天上那群人给招回去了,楚邺想,那就将计就计吧,就让这缕魂魄回去,给自己当卧底好了,以后还能给我抓些人啊妖啊的回来。
简直棒呆。
不久后楚邺当真行了生祭之术,活生生从一条蛇变成了龙。
这个堕魔告诉楚邺,你要想出去,开展你的宏图霸业,那天帝指定不能活。
打肯定是打不过了,但是如果趁天帝渡劫最虚弱的时候下手,那还有点可能,可是天帝渡劫时有自己世界,咱也进不去啊。
楚邺心一横,取了自己三根骨头做成箭矢,告诉这个堕魔,用箭捅天帝,贼方便了,肯定可以。
楚邺心想,你们进不去,那我可不一样,我是他亲儿子,我进去那不跟玩儿似的。
堕魔信了。
然后堕魔就在昆仑遇见了我。
那天帝好死不死,就是觉得我的阿怪是要害死他的那条蛟龙,眼看着阿怪没有箭,就想出了一个更阴毒的法子,强行把阿怪禁锢成龙身,让他在自己的头顶盘旋着替自己挡劫。
知道这件事后,我也跟着心一横,为了救我的阿怪直接抢了箭,把天帝弄死了。
后来濠渊大战二次爆发,没了禁锢的楚邺带着自己的活死人魔兵魔将们直攻天宫,危急关头,死了的天帝居然还留下了一缕金龙血脉,稳稳当当地飘到了自己这个儿子手里。
为了宰这条龙,我信了老神仙的话,当场抹了脖子,然后不知怎么的,我的前师父,天界的明穹上神和阿怪一起想了个法子,招了我一缕魂,让我依附在刀上成了刀灵。
等我再度清醒,从一把刀化作人形的时候,阿怪已经成了新的魔君,开始着手重整魔界了。
阿怪见到我,高兴坏了,说他还以为我要一辈子沉睡在刀中,再也醒不过来了。
阿怪说楚邺被他斩于刀下后,就此弥散在了天地间,那个堕魔被生擒,永生囚禁了起来,而那些被楚邺生祭的生灵也化做缕缕微光,在空中汇成了一道通向往生的河流,流至冥界投胎去了。
阿怪还说我的前师父替我隐瞒了我破坏天帝渡劫一事,更与阿怪击掌为盟,有生之年天界与魔界井水不犯河水,永不违誓。
我默默地听着阿怪向我叙说我自刎后发生的事,直到他一挥袖,一截晶莹剔透的仙骨便出现在了我眼前。
我看着眼前这截熟悉的仙骨,问阿怪这是怎么回事。
「邀月被生擒回天宫后,其他神仙因为她是堕魔,已不是当初的邀月上神,加之这次的事少不了她的推波助澜,所以就取出了她的仙骨,明穹说这是你的,让我代为转交,还说若是你醒来后想找他报仇,他便等着你去。」
报仇?我眼眸微阖,忽地想起自己被剔骨那日。
那日明穹就不在,想来如今邀月被剔骨,明穹应该也不忍在场卒视吧。
他永远都是这样,看似怜悯一切,实则摇摆不定,伤人伤己。
我告诉阿怪,把仙骨收起来吧,我累了,现在不想修炼,也不想报仇,只想离当初的那些事远远的,我还想回镇上一趟,因为绯玉还在那儿。
但阿怪却告诉我绯玉已经走了,绯玉让他转告我,纵然楚邺罪孽深重,可也未薄待于她,世事如此,不堪回首,她不愿再留下,情愿隐去行踪从此不问归途,日后若有缘,我与她定会再见。
我听完阿怪转达的话,沉默了一会,问阿怪什么是命运。
阿怪叹了口气,把我抱进了怀里,告诉我一定还会再见的。
用不了多久,昆仑就会孕育出新的天帝,揽星台的星象仍旧会更迭,会有人成仙,也会有人堕魔,一切都会如滚滚江水般继续向前。
「溪溪,你想晒太阳吗?」
「魔界哪儿有太阳。」
「明天我们回一趟道观,在那儿晒个够。」
对啊,可以出去晒太阳。
阿怪曾经坐在道观的台阶上,暖金色的阳光落在他的眉梢眼角,他说:「真暖啊。」
「我想现在就出发。」
「现在可没有太阳。」
「晒月亮也行。」
「好。」阿怪弯出一抹温暖的笑意,对我说:「你想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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