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楼上的少女
场斗:一场校园霸凌里秘而不宣的心理较量
那次在越南边境受伤的时候,她感觉到自己是被人抱着的。
推进手术室的时候,她睁眼看到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那是她手术前最后的意识。
「叶安逸,我是不是见过你?」那个男声在她身边低语,那个声音曾经让她非常害怕,又让她感到全身软绵绵的,有一种酥麻的感觉。
接下来,就是那个声音说的一个故事,伴随着麻醉医生的麻醉药,让她渐渐失去意识。
——很早以前,有个怀孕的母亲特别想吃莴苣。她丈夫不忍心看见她妻子被对莴苣的执念所折磨,就冒险去隔壁巫婆家的花园里偷莴苣,结果被抓住了。
她真的太蠢了。
不记得是因为那家人太穷赔不起钱,还是因为那个巫婆百般刁难说什么也不放过他们。最后她索走了那位母亲刚生下来的女儿,养在了一座高高的塔里面。
那个女孩的父母竟然也答应了。
我不喜欢这个故事,我不喜欢一切童话。但是玫瑰喜欢,她喜欢一切娇弱美丽的东西。那时候我念初三,她念小学六年级。
她们小学就在我们中学对面,放学要比我们早。由于她母亲是我们中学的老师,她回家要路过我们的教室,我经常能遇见她。
她漂亮的如同一朵玫瑰,即使是穿着小学那种土里土气的蓝色背带裙校服,即使是穿着双廉价的塑料凉鞋,她那白色圆领衬衫和齐眉的乌黑刘海仍旧把她衬托得娇艳十足。
其实小学和中学里的大部分人都认识我。他们认识我这个经常拿什么「奥林匹克竞赛特等奖」「少年发明奖」的家伙,所以那些开始渐渐发育的小学高年级女生经常在远处聚着指着我笑。
在我眼里,她们都是一群毫无思想,而且懦弱异常的羔羊。她们要为刚刚发育的身体而焦虑,要为自己突然对班上某位男生产生异样情绪而苦恼,要为提防公车上的色狼大叔而恐慌,还要面对那些个年老色衰但是体罚起学生毫不留情的小学老师。
但是我觉得玫瑰还是有点思想的,不多,只是一点。她的思维刚刚打开,对一切是非毫无判断的能力,只是想象力异常充足而已。
我觉得我有点喜欢她。书上说男生一般比较晚熟,所以我对她的喜欢估计就相当于喜欢一只小狗差不多。
「张柳岸,后来怎么了?」她被莴苣的故事吸引了,急急问我。
我并不是吝啬告诉她下文,只是没有时间告诉她而已。因为一放学,她从小学门口走到中学这边,还没跟我说上两句话,就立刻看见她母亲骑着自行车从远处赶来了。她害怕母亲看见自己和男生,尤其是一个中学男生说话,急忙从我身边跑开。
她家就住在我所读的中学里。但是她母亲非要赶着来接她,我从来没有看见她和同学一起回家。
她母亲,实在不像她的母亲。她的长相和女儿毫无相似之处。她相貌非常平常,而且由于长期对生活不满的情绪造成的面部表情加剧了她的丑陋。她就教我们班的语文,这就不奇怪我为什么和她比较熟了。
班上的男生背后都说,她其实是玫瑰的姑妈,她是被寄养在姑妈家的,因为他们晚自修有几次听见她们吵架,有几次玫瑰哭着跑了出来。
但是后来经过玫瑰证实,那的确是她亲妈。我大大地失落了。
玫瑰很不耐烦她妈妈来接她,认为已经那么大了还要坐在妈妈的单车背后是很丢脸的事情。有几次,她装做没看见就和自己的同学一起走,但是她妈妈寒着个脸,推着单车紧紧跟在女儿后面。同行的女生不好意思了,说玫瑰我们先走了,你还是和阿姨一起走吧。
玫瑰撇着嘴巴跳上了车,她母亲嘴角才露出一丝满意。
「你看你妈妈多疼你,要是我妈妈来接我我不知道有多高兴呢。」她的同学在旁边说。
「听到没有!」她妈妈提醒她。
我在远处看着,丝毫没有感觉到玫瑰的快乐和骄傲。她只是妥协了,妥协在她母亲强悍的爱里。
其实社会舆论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人们喜欢看劳累一天的母亲拖了个单车来接自己女儿的情景,喜欢看女儿含着泪花喊一句「妈,您辛苦了!」 这符合单亲家庭的感人一幕。
他们丝毫不顾那小学离她家就几步路程,她女儿也有社交的需要。
我觉得她只不过是出于对女儿的独占欲,剥夺她放学那几分钟和别人交际的权利而已。也许我的思想从小就比较冷血,但是我并不打算改变这一点。
玫瑰回家后一般都不让出来。她家住五楼,她经常从窗户看着下面的孩子玩,别人叫她下来,她就摇头说不下了。我估计她是被她妈妈锁住了,不好意思说而已。
我实在不喜欢她的母亲,有次考试我特意没写作文,结果漏下了年级第一的位子,把班主任气得脸色发青,把她母亲气得脸色发紫。班主任不敢对我这个优等生发脾气,就对她母亲发脾气,勒令她要教我写好作文,给我开小灶。
其实她母亲要是对我客气点,我估计就不会设下后来的机关。但是她那天真的让我非常,非常地生气。
在办公室里她教训了我一个小时。她冷冷地透着眼镜镜片看着我: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在想什么?
「你对我家玫瑰有什么企图?你说!」
真是太可笑了,我只不过是对那个小女生说了个童话故事而已,那是我正常社交的一部分。
「我知道你们这些青春期的少年人心里在想什么,但是我要告诉你,想都不要想,」她盯着我,用一种尽可能激怒我的口气说,「她是我的女儿,只要有我在,谁都不能接近她。包括你。」
我差点就被激怒了。虽然我一向认为老师是弱智生物,就凭他们只靠分数认人、但是对我的人生却毫无贡献这点。但是念书那么些年来,我保证好自己的分数高高在上,就避免了这类傻瓜的一些骚扰。
但是她居然这样擅自把别人放在一个卑劣、猥琐的位置上评判,就因为她那可笑的敏感的独占欲。我忍了忍,没发作,淡淡地说:「老师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靠在椅子背上冷笑了一声。
事实上一个人要是没把怒气爆发出来,要比随时随地爆发更加可怕。从她鼻子里哼出那声冷笑开始,我就决定接受这个女人的挑衅。
——叶安逸你知道吗,我要接受她的挑衅。
叶安逸突然睁开眼睛。
头顶是雪白的天花板,身边是老式的衣柜。
有雨点打在玻璃上的声音,她才发现外面下雨了。
她今天忘记和付家敏视频了,微信上有付家敏的未接电话。
她不想打回去。
真是太奇怪了,麻醉医生给她上麻醉,应该没有那么长的时间给张柳岸说这么多话。就好像是他在为她切开伤口,接好骨头,缝合伤口的时候,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讲述这个故事。
他说他年少时候见过一个叫玫瑰的女孩子,然后那个女孩子被母亲控制着,成长得非常压抑。
她扶着自己的额头,打开白欣容的日记本,看到里面的日记。
「8 月 2 日,爸爸来看我了。爸爸果然不喜欢我。我妈妈说过,爸爸和她离婚,就是因为我是个女孩子。我妈妈说,如果她不要我,世界上就没有人要我了。我连屎都吃不上一口热乎的。」
叶安逸狠狠合上了日记本。
——一个打压自己女儿的母亲。
其实在医院就看出来了,白欣容父亲对女儿的死亡是愤怒的,心痛的,那种痛苦是无法掩盖的,他对白欣容的母亲才是非常明显的嫌恶。
白欣容的父亲不可能嫌弃自己的女儿,他真正嫌弃的是自己的前妻。白欣容母亲说他因为自己生了个女儿而要和她离婚,完全是推脱自己的责任。
婚姻失败的原因,她不想面对,所以女儿会是一个很好的背锅侠。
这种故事太熟悉了,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
叶安逸心绪烦乱,看时间,已经晚上九点半了,差不多是高中下晚自习的时间。她换了球鞋,戴了个棒球帽,悄悄下楼,准备出去逛一下。
为了避免引人注目,她没有拄拐杖。虽然腿受伤了,现在恢复得不错,慢慢地走路,除了有点疼痛,表面看不出和平常人有什么区别。
德信高中是走读制为主的学校,下了晚自习的时间,才是高中生们短暂的夜生活时间。
学校后面就有专门吃夜宵的大排档,炒河粉、螺蛳粉、烧烤……应有尽有。
高中生也吃不起太贵的夜宵,一般就三三两两,点个炒粉,或者点个凉粉,坐着一边吃一边聊天。叶安逸远远看着他们,虽然穿着校服,但其实身材发育都已经快接近成年人了。
这时候她感觉到有人似乎在看她。
回头看的时候,她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女子躲在一边的柱子后瞪着她,示意她快离开,很年轻,烫着小卷发,短发齐耳。那满头小卷发因为没有得到很好的洗吹造型,变得有点软塌塌的。
叶安逸觉得奇怪,但还是慢慢走过去,那个女子就很快地朝前面低头走,偶尔回头,好像在等她跟过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出了这个夜宵大排档,来到一个篮球场附近,球场上有打球的中年大叔,前面不远是派出所的值班岗亭,她才好像呼了口气,回头瞪着叶安逸。
「你是北京来的转校生对吧?晚上不要随便跑出来!很危险的!你们班不是有个男生已经被打了吗?」她严厉地说。
叶安逸借着灯光看见这个人年纪应该和自己差不多,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只是自己外表看起来显小而已,她甚至可以看见对方脸上的雀斑。
「你前面的男生已经被打了,这不是开玩笑的。」年轻女子严厉地说。
「你是谁?」叶安逸问。
她死死盯着叶安逸:「你不认识我?」
「难道你认识我吗?」叶安逸摊手。
「你是叶真路,北京来的插班生,没错吧?」女子说,「我是陶桃老师,你应该认识我吧?」
叶安逸愣了一下,摇摇头:「我没听说过你。」
陶桃拍了拍自己的脑袋,说:「好吧,你来的时间短,还没有听说过我也正常。你呀,别怪我多管闲事,请你回家去,这附近很多小混混。」
「为什么我会有危险呢?」叶安逸指了指远处的派出所,「有警察怕什么呢?」
「天,」陶桃翻了个白眼,「找你麻烦的也许都是些未成年人,警察抓了也不能把他们怎么样,他们也许都有前科,也不在乎前程。」
叶安逸想了想,考虑到身上的伤还在康复,要真的有小混混,她这个样子还真未必对付得了。她估摸了一下风险,指了指不远处的咖啡厅:「陶桃老师,我请你喝杯咖啡吧。」
陶桃警惕地看了看左右,远处有个躲在暗处抽烟的人似乎在监视她们,她倒抽了一口冷气:「你可能被盯上了。」
「没事。」叶安逸安慰她。
喝咖啡的地方其实是附近酒店自带的西餐厅,看起来还比较高级的样子,门口还有侍者帮开门。
叶安逸特意挑选了靠窗的咖啡厅,点了果盘,咖啡,牛排。
陶桃有点不自然:「不,用不了这么多。」
「我没吃晚饭。」叶安逸说。
「那我们 AA 吧。」她说。
「您 A 您那杯咖啡好了。」叶安逸微微一笑。
「你看,暗处有人在盯着我们。」陶桃说。
叶安逸看了一眼角落的那些忽明忽暗的烟头。
「这些社会小青年可能是职高生,也可能是初中毕业后就不读书了的混混,他们可能和你班上的女生都有联系,你应该是惹到哪个女生了,我听说他们要设计你,就赶过来了。」陶桃压低声音说。
「谢谢。」叶安逸道谢。她有点饿了,等穿着制服的侍者端着牛排上来之后,她熟练地拿着刀叉吃起来,还不忘另外给陶桃点了份甜品。
「你真的不怕他们?」陶桃说。
——我要真的是个高中生我会怕,但是我已经不是那个年纪的人了。
叶安逸心想,慢条斯理切着牛排。
吃完了之后,她用手巾擦嘴,再看那个角落,那些忽明忽暗的烟头已经不见了。
「我住市委大院里。」她解释。
「你是市委里的家属?」陶桃奇道。
你看,这就是普通人的反应。其实那个大院都是老房子了,有好些房子已经出租,留下的只有一些退休的老人。
房子是叶枫帮找的,说住这里安全低调,门口还有站岗的保安。只要她住在市委大院,在高级咖啡厅吃着牛排,点上一大堆东西,就会给人家一种她绝不是普通人的印象。
那些小混混可能会欺负一个单亲家庭的女生,她母亲完全把控不住局面,自己内心又无比自卑,但是要欺负一个胸有成竹、背景成谜的女孩子,恐怕要掂量几分。
欺软怕硬,恶人本性如此。
「陶桃老师,你怎么会认识我的?」叶安逸问。
陶桃没有动眼前的甜品,盯着叶安逸看了好一会:「你不要问这么多,以后晚上不要出来,记住我的话就好。」
「你认识白欣容吗?」她问。
这个名字刺痛了陶桃了似的,她立刻说:「你为什么要打听她的事情!」
叶安逸也盯着陶桃看了好一会儿,脑子里迅速过滤白欣容的日记。
她的记忆力很好,过目不忘,即便日记不在眼前,她也可以迅速在脑子里比照,找到对应的人。
这个人到底是谁呢?叶安逸轻轻地用手指摩挲着杯子外壁。
——「8 月 15 日,我想起了红桃 Q,她曾经给了我希望,却又将我坠入地狱,我恨她!」
叶安逸手指停了下来。
「你帮过白欣容对不对?」她问。
陶桃愣了一下,紧张起来:「你怎么知道?」
「后来你是不是又不帮她了。」叶安逸说。
陶桃果然中计了,她略微激动地坐直了身子:「这能怪我吗?她诬蔑我!害得我差点丢了工作!」
红桃 Q,陶桃老师。
她似乎也是憋了一肚子愤懑,外面树上的彩灯一闪一灭,她盯着出了一会儿神,平静了一下情绪才开始慢慢讲事情的经过。
陶桃从大学毕业不久之后,就开始担任高二(1)班的班主任,也就是现在的高三(1)班,她还是这个班的语文科任老师。原来这个班的班主任回家待产了,这个班级的成绩在普通高中里来说相当不错,学校也非常希望能提高自己的升学率,所以给予了陶桃很高的期望。
她毕业于重点大学,成绩一直很好,又是以全市第一名的笔试考进来的,所以领导对她十分信任。刚接触这个班级的时候,她感觉女生数目偏多,而且学生们好像也有点不够团结,学校运动会的时候,总是三三两两呆着,不愿意集中起来为自己班去加油。
「本来还以为是开几次主题班会就能解决的事情,谁知道我错了。」陶桃木然地看着窗外的灯火说,「我不清楚针对白欣容的凌霸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只知道那个时候,白欣容已经被孤立了。」
陶桃注意到白欣容是在第一学期中的一次校运会,她看到一个女孩子经常默默地在收拾自己班级留在会场的垃圾,没人上去帮忙,还有些人会故意把垃圾踢开,她也不生气。
陶桃上前和那个女孩子打招呼:「你好啊,你是叫……白欣容对吧?」
——「我记得她当时穿着一件宽宽大大的校服,扎着一个马尾辫,虽然愁云满面,但是很漂亮。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身材偏瘦,你简直想象不出来这么好看的孩子低头捡垃圾的背影像个老人家,仿佛肩上有千斤重。」
「我们就这样开始接触了,刚开始我不了解她的情况,只是知道她来自单亲家庭,母亲一个人抚养她,她在班上不受待见,大家都不愿意和她玩。我问她是不是一直都这样,她说不是的,高一的时候她还是会和其他女生一起玩,有个比较亲密的朋友。但是后来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很讨厌她,排斥她,甚至在背后说她坏话,没人愿意和她一起玩了。」
叶安逸愣了一下,随即问:「高一的时候和她一起玩的女孩子都有谁?是不是有一个叫做黄璃园的?」
陶桃吃惊地看着她:「你什么都知道啊!」
果然,梅花 Q 应该是指黄璃园,原本是白欣容的朋友。
「我问过班上的学生,为什么大家都在孤立白欣容。他们说,白欣容是个很可怕的女人,她曾经宣称过要将全年级最帅的那几个男生追到手,然后一个一个把他们甩了。大家都说她自以为美若天仙,自以为是个仙女,有这样可怕的想法太令人恶心,都疏远她。这个应该是一个起因。」
「这个想法听起来匪夷所思,」叶安逸说,「白欣容过去有男朋友吗?和男生走得近吗?」
「没有,她好像没有什么玩得特别好的男性朋友,这件事出现之后,所有男生都更加疏远她了。」
「她连个走得近的男性朋友都没有,怎么可能同时勾搭好几个男生呢?说到底,那些话就算是她说过的,也不过是小姑娘家一时的大话而已,这只是一个构想,并不是一个行为,它处于主观状态,怎么能因此拿来定罪呢?」叶安逸摊手。
陶桃如梦初醒:「对啊,你说的很有道理!我当初就是听学生们说多了,也被吓到了,还找白欣容谈心,劝她不要想着早恋的事情,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老师,」叶安逸问她,「我问你一个问题,你觉得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喜欢一个男生是错的吗?」
陶桃愣了一下,答不上来。
「你看,你这个问题都答不上来,难怪从一开始就站在了白欣容的对立方了,想着『纠正』她。」叶安逸说。
陶桃有点失语。
「其实我一直觉得青春期暗恋异性应该没有错,青春期对于异性的爱慕……是很正常的……」她有点犹豫地说,「但是她说要玩弄好几个男同学,实在是太骇人听闻了。」
「青春期是各项激素变化最剧烈的时期,异性之间的吸引几乎都是生物的本能,为什么喜欢异性这件事会变成损害自己名声的理由?」
「她喜欢的方式不对,她同时喜欢好几个男生还要甩了他们!」
「你没有听到原话,」叶安逸突然变得很严肃,「你没有亲自听她这么说!」
「我和她求证过了,她真的有这么说过!」陶桃被她情绪感染,也激动起来,「否则我不会去想着教育她的!我觉得这种思想是不对的!」
「万一她口是心非呢。」叶安逸说,「你知道这个年纪的女孩子,有些时候说话是很夸大的。」
陶桃呆了一会儿,好像自己没有从这个方面去想过,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我当时就觉得这个女孩子太……太轻浮了,所以没有往这边去想过。我后来找她谈话,劝她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她中考入学成绩相当不错。就算在我们这样的学校里,还是很有希望考一个好一点的大学,或者选择一个普通大学的本科专业的。」
叶安逸不得不停留下来,好像什么内心深处的创伤被勾起了一般,她感觉自己刚才的愤怒太突然了。
一个女生同时喜欢好几个男生就被认为轻浮,即使她实际上什么都没有做。但是如果一个男生喜欢上好几个女生,可能就会有人习以为常,认为这只是个中央空调而已。
为什么会这样呢?她用力抓住了沙发边上的流苏,克制自己内心翻腾而上的愤怒和不平。
真是奇怪,她为什么要这么愤慨呢?
「你跟她谈了什么?」叶安逸极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回到话题本身上来。
「我和她第一次谈话,她好像很抗拒,没有谈什么,只是说和黄璃园有一些误会,大家突然不愿意和她一起玩了。她自己也觉得很困扰,但是也不敢说什么话。」
陶桃叹了口气:「你不知道,她刚开始被孤立的那个场景,任何同学都不愿意让她进入自己的小组,哪怕是老师强制安排进去的,大家也会很有默契地不给她分配任务。她走在路上,学生不敢和她说话,只要和她说话了,回头就会被人警告,并且疏远,要费很大的功夫才能重新加入正常社交的团体。」
「她的课桌经常被人移开,女生都不愿意和她同桌,我换了好几个同桌,都被拒绝了。最后只好选了苏云萝跟她一起坐。」
这也是叶安逸现在的同桌,她打断了问陶桃:「为什么最后选她?」
「苏云萝当年中考分数是上了重点高中的,她没有去读是因为身体不太好,要定期回家休养。她家里条件也不太好,父亲出了事故,然后我们学校去争取了她,减免了她一部分学杂费,让她留在我们学校读了。她成绩一直是全年级第一,本身也不太合群,也是一个比较游离的人。」
「她也被孤立了吗?」
「她好像不在乎孤立不孤立的事情,她在第一天班会就说了,她目标是要考重点大学的,这也是父亲的愿望,所以任何事情只要打扰到她考大学,她都会拒绝参与。因为成绩好吧,也不怎么惹事,班上的那些小圈子也不怎么在意她,她存在感不强,让她和白欣容一起坐,她也提出了条件。」
「什么条件。」
「她不和白欣容讲话,也不希望白欣容和她讲话,但是同桌之间需要配合的地方她不排斥。比如英语口语练习对话,或者是交换批改试卷之类的。」
「那她们什么交流都没有?」
「有,她们一般用一个小本子,写交流的话。然后放在课桌上,让一些好事的学生方便翻阅,我也看过,上面的话很简单,就是『对话你说 A 我说 B』『好的。』『卷子给我』,『好的』。」
叶安逸脑子里浮现了那个表情清冷的苏云萝,对于那个时候的白欣容来说,这种简单的书写交流,可能也是唯一能和同学说话的通道了吧。
「白欣容刚开始还会讨好她的同桌,但是经常被人当做笑话一样讲,她给同桌带的吃的,转身被嫌弃直接扔垃圾桶,说错了一句话就会被同桌拿到 QQ 群分析……到了苏云萝这里,她已经完全放弃了回归社交圈的努力,很怕惊扰苏云萝,失去最后一个同桌,所以一直很自闭地坐在她旁边。」
原来是这样。
因为没有任何直接的交流,苏云萝应该从未出现在她的日记本里。
「后来她和我接触多了,陆陆续续讲了一些其他女生对她的一些霸凌,比如她的手机里的一些内容经常被黄璃园抢过去读给全班人听,大家都在猜测她要追的下一个男生是谁等等……」陶桃喝了口水,继续说,「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就挨个警告了那些女生,说不要在学校里搞这种小帮派。但是最后,有一次……我万万没想到……我也成为了牺牲品。」
「发生了什么?」叶安逸说。
陶桃盯着她,说:「我没想到一个半大的孩子会把一个成年人逼到这个地步上……我真的没想到……后来白欣容对我表示了异乎寻常的依赖,她的妈妈也来学校找我,和我哭诉自己被丈夫抛弃的往事,足足浪费了我一个早上的时间,让我没办法去上课……我实在受不了……我不知道怎么形容她母亲,但是真的很让人窒息。她的确应该是很可怜的,我也应该同情她,但是我看见她就没来由的烦躁,最后也变成了她们攻击我的把柄……」
叶安逸见过白欣容的母亲,她能想象她的样子。
「总之,后来白欣容出现了抑郁症的一些迹象,都是我的错,是我这个班主任在压迫她,我没有帮助她,拒绝她,欺负她孤儿寡母,」陶桃略带愤怒地说,「但是我自己也有自己的教学任务,我也有自己考虑的事情,她母亲要我逼着那些女生和她道歉,当面认错,这个我是根本办不到的!」
「她母亲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是啊!因为我帮白欣容,班上的学生渐渐都疏远了我,起初还有人警告过我,说老师不要管那个学生,但是我不听,接着白欣容的母亲逼迫着我要我指出班上哪个女生欺负她的女儿,还要她们和她当场认错,我一个班主任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呢?」
陶桃激动地说,「那些女生对白欣容并没有实质上的伤害,她们只是孤立她,疏远她,但是并没有像电视漫画里那样有肢体霸凌的行为,什么拳脚相加啊,什么逼着她和哪个男生接吻啊之类的,这些都没有。最多就是悄悄扔了她的作业本,或者偷偷涂改她的教科书,这些学校很难监控到,而且也没有证据去处罚这些学生。我们更不能逼着同学们一定要和特定的某个人交往。」
叶安逸有点动容:「的确是很难办到。」
「但是她妈妈不听,又哭又闹,最后传出去不知道为什么就变成是我的主意,说我要强迫那些女孩子和白欣容道歉。班上的学生对我过分关注白欣容的事情已经很不满意,听闻了这个传闻之后,立刻对我群起攻之,要求换班主任。她们去给校长写信,去学校的贴吧写话题,然后在 QQ 空间不指名道姓说我,我也变成了被孤立的那个人。」
她苦笑着说:「不管你相信与否,我真的没有强迫那些女生和白欣容道歉的意图,这不是一个老师做出来的事情,这么大的学生了,她们完全有权利选择和谁在一起玩耍,和谁说话,不和谁说话。我只能旁敲侧击地在班会上提醒大家要注意团结,要友善,最后这些都变成了她们攻击我的把柄。」
「……」叶安逸回想了一下白欣容母亲陆敏的样子,心里也有点后怕:那种强烈的倾诉欲,那种逢人就恨不得依赖的可怜样子,真的有种「逼人为圣」的窒息感。
「最精彩的部分是,白欣容突然和她们和解了,把我平时和她谈话的记录都曲解地给那些女生看,我变成了『挑拨同学关系的老师』,闹得太大,学校对我进行了留职察看处分。」陶桃眼睛透露出寒意,看着叶安逸说。
这是个没有任何经验的年轻老师被学生反过来控制的故事。
「我觉得你迟早会陆陆续续听说过这些,」陶桃补充,「我也不介意你把我们的谈话内容说给她们听。」
这所学校的师生关系真的是已经到了草木皆兵的阶段了。
叶安逸摆摆手:「我不会和她们说的,事实上我和她们也不怎么说话,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认识你。」
「那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白欣容的事情?」陶桃怀疑地说。
「我陆陆续续听同学说了一些,」叶安逸推了推自己的眼镜,「其他部分都是猜的。」
陶桃大概明白叶安逸其实根本不了解事情的全貌,不禁摇头,「你是来这里高考的,不要在这里介入太多她们的事情,学学苏云萝吧。」
叶安逸点点头:「谢谢老师。」
「我现在停职反省,不算老师了。」陶桃摆手,「我听说来了个转校生,张志涛又被打了,我就有点担心你,但是又怕被人家知道我接近你给你带来困扰。」
她从包里拿出一张纸条:「这个是今天早上我在我家邮箱收到的,你看看。」
叶安逸拿过来看,上面用打印机打着:「白欣容回来了。」
「我知道白欣容已经死了,突然收到这个还是很吓人,」陶桃深吸一口气,「我的信箱每天都会有人送报纸过来,老校区只有大门口有监控,来来往往也不知道是谁,什么时候塞进来的。白欣容非常恨我,总怪我推她进入更艰难的境地。我特意去问了姚美华,她跟我说,白欣容的位置现在是一个北京来的插班生在坐,我就忍不住去打听了你的事情。」
「你怀疑我是白欣容吗?」叶安逸问她。
陶桃看着她,摇摇头:「有那么一瞬间,我真的很害怕你是白欣容借尸还魂,但是接触了之后发现不是的。你比她镇定,沉着,你不自卑,她很自卑。你绝对不可能是她,如果你是她,变成了如今的样子,应该也不会让我再害怕了。」
「我想白欣容不见得恨你,」叶安逸说,「你是唯一一个在学校里对她伸出援手的人,她怎么会恨你呢?」
「我以前也是这么认为的,」陶桃声音黯淡了下去,「我以前也以为,只要我一心为别人,别人应该可以理解的。」她捧起咖啡喝了一口,「但是,我现在发现身在淤泥中的人,不但会畏惧那些压迫她的人,还会怨恨站在淤泥之外、想对她伸出援手的人。她不敢恨那些欺负她的人,但是她敢恨你,要把你一同拉入淤泥,感受她的痛苦。」
「可是你现在还是特意过来提醒我。」叶安逸提醒她,「你还是胸中自有一腔热血。」
陶桃有点触动,看了一眼叶安逸,由衷地说:「我不希望你遇到任何危险。」
「没准我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呢?」叶安逸说。
陶桃着急说:「听说张志涛是被校外的社会小青年打的,我也不清楚打他的人是谁,但是终究和我们学校的某个学生有联系。如果盯上了你,你岂不是危险?」
「这种环境下,其实每个学生都很危险。」叶安逸歪着头看着自己面前的盘子,「这种规则下的学生,每个人心中都无形服从着这种畸形的规则,你也不知不觉认同这种价值判断,是很可怕的事情。」
陶桃顿时警醒:原来她不知不觉中,已经开始认同「女孩子公开喜欢多个异性就是一件不对的事情」,似乎也觉得白欣容罪有应得,她的行为需要被否定了。
白欣容即使在对待她的事情上有品行上的缺失,但是她自己也是受害者,自己是一个老师,对事件的判断怎么能就这样被学生们带着走呢?
陶桃提到过去的事情不免愤懑,但是能对一个人说出来,也实属难得。她觉得对面的这个女生有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超脱,不自觉生出一点好感。但是对方看起来又在下意识控制着彼此间的距离,让她觉得又不太好接近。
叶安逸要起身告别,她才发现不知不觉两个人已经谈了一个多小时了。她坚持要付账,叶安逸却说自己吃得很多,希望她不要争,否则内心会很有负担。
这说法合情合理,陶桃觉得也不好再坚持。
她目送叶安逸离开之后,坐在位置上还发了一会儿呆。她手上的那张纸条还在。她突然冷汗涔涔:为什么这个女孩对白欣容好像有一种非常奇异的了解,她凭什么对白欣容有如此强的探究欲望呢?
难道真的是白欣容借尸还魂?为着过去的一些恩怨,重新回到这里了?
叶安逸走出咖啡厅,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这个南方小城十一点之后人还是挺多的。她慢慢往自己住的小区里走,已经感觉到背后有人跟着她。
她身上还有伤,还没有恢复,背后跟踪她的人到底是谁,她也不清楚。手机这时候响了起来。她发现是顾一鸣打过来的。
「叶安逸,今天你没有和付家敏汇报观察内容呢,还没到家吗?」顾一鸣说。
「老师,我好像被人跟踪了。」叶安逸说。
「跟踪了,在什么地方?」
「在我住的地方,就在附近,」叶安逸压低声音说,顺着转弯的时候回头看了眼,真的有个男人跟着他。
「保持和我通话,告诉我你的位置,我帮你联系当地的警察。」顾一鸣镇定地说,「你看起来运动神经不错,你能跑吗?」
「我的伤没有这么快恢复的。」叶安逸苦笑,平时的话甩掉这几个人倒是不成问题。
她感觉那个男人越来越近了,她捏着手机的手越来越紧张,把手伸进了裤袋里,摸到了刀片。
越是靠近,她的呼吸就越微弱。
「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叶安逸?」顾一鸣忍不住问她。
叶安逸没有回答,她突然站在原地了。
——叶安逸,我发现你骨子里其实并不好斗,你的反击都是因为你害怕。
叶枫说。
——你因为感受到恐惧而会瞬间充满攻击性。
「白欣容,你回来了吗?」那个男人低声问。声音从空荡荡的胡同那一头传过来。
这个女孩个头比远处看更矮小一些,她带着个棒球帽,身材纤细,透过黑框眼镜可以看见她漂亮的眼睛。
「叶安逸,你怎么了?」顾一鸣在那边说,他听不见叶安逸的呼吸声了。
「喂,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干什么!」一道雪亮的手电筒光照亮了这个幽暗的转角,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男人提着手电筒对着叶安逸叫道。
那个举着手电筒的男人让人看不清面容,叶安逸一步一步朝他走去,呼吸慢慢恢复了。
走近了才发现,对方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中年男人,大概四五十岁左右,头顶有点秃头,脸上有刀刻一般的皱纹,穿着很普通的衣服,等待叶安逸走到前面去的时候,他才放下手电筒。
「别回头。」他低声对她说,「跟我走。」
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到了市委大院的家属区门口,叶安逸再一次打量了那个男人一眼。
「晚上不要一个人出来了。」他操着浓厚的当地口音,很笨拙地说,「那小子被我唬住了,真的要动手,我可打不过他。」
「你是谁?」叶安逸不记得见过他。
「你不用管我是谁,」他再看了一眼叶安逸,再次警告,「没有下次了。」
他催促她进大院,叶安逸只得回头走进大院,那个人才离开。
她的手心全部都是汗,那个刀片差点割破她的手指。
如果这个人没来,结果会是怎样呢?她不敢想。
她可能会奋力反击,但是如果她一击不中,那么就率先触怒了这个人。之后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对方为什么叫她「白欣容」呢?她们长得并不像啊。
好险,她大口呼吸,感觉自己有点反胃,快步上楼,打开自己的出租屋,到处找水喝。
「叶安逸? 喂?」电话那边顾一鸣的声音还在继续。
她才发现之前一直都在和老师通话,赶紧把电话拿起来:「顾老师。」
声音很虚弱。
顾一鸣沉默了片刻,问她:「你刚才到底想干什么?」
「我……」
「你害怕了?」
叶安逸拿着手机沉默着,然后走到餐桌前倒水喝。她吞咽下那口水,才回答说:「是。」
承认之后,竟然有些轻松。
她全身都是汗。
「你并不如看上去的这么镇定自若,对吗?」顾一鸣问。
「我身上有伤,没办法。」
「如果身上没有伤,你打算怎么办?和他们打起来吗?」
叶安逸又沉默了,说:「我没有更好的办法。」
这回轮到顾一鸣沉默了,他好像也喝了一口什么东西,说:「你大概是属于那种,如果不立刻反击,你就会被自己的恐惧淹没的那种人。」
「老师,」叶安逸突然问,「霸凌别人的人,是因为先感受到被威胁,才会去霸凌别人吗?」
「有些人很容易不安,害怕,进而愤怒。有些人的害怕并不是通过懦弱的方式表现出来的,也许有些时候,他们会显得比其他人更加『勇敢』,也就是好斗。」
「因为没有办法。」叶安逸接口说。
除了攻击,没有找到其他解决的方式。
她重重呼了口气。
「你为什么会想到这个时候出去呢?」顾一鸣温和地说。
「我发现一个事实,」叶安逸说,「我对这里,其实并不陌生。」
顾一鸣沉默了一会,说:「叶安逸,你坦白告诉我,你执意要来这里调查白欣容的事情,不仅仅是为了课题吧?」
「我起初以为我是为了课题,」叶安逸说,「现在不是很确定。老师你要让我中止吗?」
「你现在有什么发现吗?」
「白欣容从被孤立,霸凌,到最后转学,自杀,应该是经历了一个不为人知的过程,每个人可能只能看到其中的一部分。」
叶安逸咬牙切齿地用牙缝里挤出来:「有人对她进行了社会性绞杀,她从自我怀疑到自我否定,每一步都应该是众人合力完成的。这就像是一个场作用力,必须要一个环境才能完成,我现在还不知道这个环境具体是怎么样的,但是我猜她的母亲和过去的朋友黄璃园,应该是起到重要作用!」
顾一鸣静静地听她说,突然问:「为什么情绪激动,是因为共情吗?」
叶安逸又大口喝水,没有接话。
「你这样女孩,应该和白欣容不一样,不应该经历过她这样的事情。为什么会有如此强烈的共情呢?」
「那可不一定呢老师。」叶安逸说,「就像您也不明白,为什么您今晚等不到付家敏的报告,直接就和我联系呢,我给您的邮件您看了吗?」
对方沉默了片刻,说:「我收到了,还没有来得及看。」
「我想起来了,」叶安逸说,「我根本没有给您发邮件,您怎么会收到了呢?」
对方的电话就挂断了。
不是顾一鸣,虽然来电显示是他,但是回拨过去,是个空号。
有人动了手脚。对方可能忘记了,顾一鸣并不是一个喜欢打探别人隐私的人,而他每句话都是针对叶安逸个人的,看似关心,却让她很不舒服。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就厌恶别人探究她的个人世界。她的内心深处有不可触碰的禁区,一旦有人想靠近,她就会感觉到自己会全身戒备起来。
挂了电话,她洗了个澡,开了罐牛奶喝,然后躺到床上去了。迷迷糊糊之间,又好像听到了张柳岸在她耳边讲故事。
她在医院动了手术之后,张柳岸来找她,和她说了一件事情。
又是那个塔楼少女的童话故事。他那时候絮絮叨叨反复说这个故事。
——那个女孩子长大以后成为一个绝色美女,巫婆却把她关在一个没有门的高塔上。每次去看她就要她把她那条长长的辫子放下来,让她拽着它爬上去(那个巫婆的体力真好,那个头发的韧度也好厉害)。
说到这里的时候,玫瑰突然摸了摸自己那头长发。
她有一头到臀部的长头发,平时的确是编成辫子的。据说每次她妈妈都不让她乱动发型,都是亲自给她梳的。外人说她实在太爱孩子了,可是玫瑰不敢告诉人家,每次她都把她的头发拉扯得很痛,而且不准她叫。
获得这个交谈机会是在下午,她们学校的鼓号队在学校树阴下排练。玫瑰是小鼓手,即使是休息的时候她也不忘在那里背鼓点「右、右左,右、右左,右左右左!」
她对我说她妈妈的事情时,我安静地听着。她父母从小就离婚了,她归她妈妈抚养,她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她妈妈管她很严,甚至上小学了还不让她独自一人过马路。
这个女人对女儿有种偏执的,疯狂的爱。有时候旁人告诉玫瑰说,爱你妈妈吧,她只剩下你了。玫瑰就抬起眼睛不说话,在没有选择的时候只能选择爱她。她和她的血缘关系,她对她那种毫无保留的贡献。
她说其实这样的烦恼她也跟别人说过,但是别人都是劝她说「她毕竟是你妈,她是爱你的!」结果反倒自己落了个没趣,慢慢地她也就不说了,沉默了。
但是我不发表意见,我只是安静地听。听几句话就下评论那是智商比较低的人爱做的事情,智商再低一点的人还会指着你的鼻子教训你这样那样。生活中蠢人无所不在,那是因为聪明人往往最先选择沉默。
玫瑰说着说着她就哭了起来。同学在远处看见她对着一个穿中学制服的男生哭,就指指点点地偷笑。
有什么好笑的?别人哭起来很好笑吗?虽然我念的是中学,但是其实我们是同年。我看着玫瑰流泪的样子,突然怜悯之心油然而生,我差点就被她感动而放弃我的计划了。但是我克制住了。
我心里暗想,小姑娘,以后要教会你不要轻易在别人面前掉眼泪,不要轻易诉苦。世界上不会有人真的了解你,千万不要期待别人会懂你,否则只会收获失望。
我伸出手拍拍她的手表示安慰,但是这个举动让她脸都红了。我发现我的确是在心理年龄上比同龄的孩子走远了太多,我犯了他们的忌讳。
玫瑰小声说:「你,你是从省城转学来的?我听说你学习很厉害。」
那只是我很小的一部分才能。如果真当玫瑰是朋友,我应该这么说,但是我听见自己虚伪地说:「那只是我比较用功罢了。」
她悄悄对我说:「老师说下个星期六下午要让我们班的同学组成学习小组。我要去娟娟家学习。」
我不觉得有什么兴趣:「怎么了?」
「她家是在医院那边的,我从来没有去过她家。我都不认识路呢。」她很高兴,我想起来她说的女孩子是一个很漂亮的女生,和玫瑰容貌有几分相似。但是我还是不能理解她的兴奋。她接着说:「我妈妈不会让我去的。」
原来如此。我说:「那就别去了。」
「难得这次是老师允许的,我很想去,和几个同学一起学习,多么有趣啊!」她向往地说。
难道她从来都没有去过同学家吗?我诧异地想。我不觉得和几个同学学习有什么好玩的,我就从来不干这个事情,玫瑰估计和我一样。
难得遇见一个相似的人,她居然要学那些小女生坐一个小桌子边写作业,居然要和别人自己的心事吗?
我不喜欢她这样,我觉得目前我是她心事的收纳者,我这个位置是她妈妈都够不着的。
但是为了我的计划,我悄悄对她说:「腿在你身上,你想什么时候走就什么时候走。到时候我在你家楼下接你,我带你去。」
莴苣姑娘在塔上看见一个路过的王子,王子也被她的美丽吸引。
他对着莴苣说,姑娘,你把你的辫子放下来,拉我上去吧。
她把长长的辫子放了下来,拉他上去,两个人握着手,爱上了对方。
张柳岸对叶安逸说起这个故事的时候,说她也有一双玫瑰一样黑的眼睛。
「我记得她后来是怀了他的两个孩子的,你说他们当时只是握着手吗?没干别的事?童话真虚伪,连重要的地方都省略掉了。」他耸肩说。
「后来她真的跑了吗?」叶安逸对童话毫无兴趣,她问的是那个女孩。
——呵,她是跑了。我觉得那是她人生第一次逃跑。
她肯定是央求过她母亲,可是她母亲要她立刻去睡午觉。
我站在楼下,听见楼上的吵架声传来:「学习在家不能学吗?非要到别人家学?还要和别人学?不准去!现在是午觉时间!」
「那午觉以后您让我去吧,我提前一点时间出发。」
「不行!想都不要想!」
接着声音就没有了。我实在想不出去同学家学习有什么罪大恶极的。这位母亲真是惊人的固执,毫无道理的固执,她需要一位心理医生。这样的人作为我设计的主角,实在是太适合了。
我看见玫瑰的窗户开了,她委屈地看着我,摇了摇头。
我在中午的阳光里仰起头。
一个楼上一个楼下,少年与少女默默对望,那情景成为长盛不衰的经典爱情桥段。我觉得我轻估了这位强大的母亲对自己女儿的影响力,她用她的意志和感情,做成一副枷锁,牢牢地栓住了我的猎物。
我对此很不满意。
我试图期待地望着她,我要用少年俊美的外表和毫无渣滓的眼神来与她母亲较量。对于少女来说,塔下王子深情的回眸要比养大自己的巫婆的严厉告诫杀伤力更大。
过了几分钟,我看见莴苣少女拿着书包从楼梯口慌乱地跑了下来。
「你⋯⋯」我说。
「嘘!」她拉起我的手就跑。我看着她主动拉着我的手,看来惊慌让她忽略掉了很多东西。
那副画面现在想起来都很美。阳光灿烂的中午,路上行人很少。穿着蓝色背带裙的少女拉着少年的手,穿过大院,奔跑过那些打盹的小摊摊主,闪过一辆辆连车铃都懒得打的自行车。我看着她侧面,脸蛋有些汗,树叶的影子在她脸上身上晃动着,一种斑斓的美丽。
「她睡着了,我偷跑出来的。」过马路的时候她小声对我说,「但是我担心她要是发现了,该多么地生气啊。」
「发现了也知道你是去同学家的。没关系。」我安慰她,她才笑了。她是多么重视她母亲的想法啊!我嫉妒了。
我把她送到同学家,那里已经聚集了好几个女孩,我怕她们笑话她就没进去。但是我听见屋子里的人看见玫瑰都很惊喜:「啊,你也来了!还以为你不来呢!」
玫瑰笑了起来。
我没有立即走,站在屋子外面发了一下呆,确定她母亲不会跟着来以后才离开。但是走到巷口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背后冷风刮过,一片乌云笼罩住我头顶的天空。我悄悄回头,看见那个女人怒气冲冲地冲进人家屋子。
玫瑰是极要面子的人,如果对峙的话肯定不会让自己的同学太为难。我没有跟在后面看,我实在不想看见我第一回合较量的失败。
结果第二天就听见办公室的老师把昨天玫瑰他们家的事情当做笑谈:「她妈妈押她回来,就要上吊自杀⋯⋯哈哈哈哈哈⋯⋯结果她自己也哭着说要跟着上吊,不知道把事情闹得多大⋯⋯连邻居都来劝架了⋯⋯」
「玫瑰那孩子也真是,明知道她妈一个人拉扯她不容易,还不听话点。还闹她妈妈生气⋯⋯」
「那女孩子可倔了⋯⋯」
我一回头,就看见面色铁青的玫瑰的母亲捧着作业本在我身手。她冷冷地看着我,咬牙切齿地把作业本扔在了自己办公桌上。
「老师,班里的作业都在这了,我先出去了。」我装做没看见,和班主任说了一声就出去了。
但是听说她母亲并没有罢休,还冲到学校去指着玫瑰班主任的鼻子,教训她为什么要设置学习小组这样毫无意义的教学计划。结果闹得班主任不得不宣布解散学习小组,班上的同学怎么看玫瑰那就不难想象了。
我必须承认她母亲非常铁血,要是放在古代没准是个大将之才。她居然可以牺牲女儿的名声和自尊,来换取一场胜利。我这次败得很彻底,败得很彻底。我低估了她,我低估了这个离异的单身母亲那绝望而强悍的母爱。
但是,她肯定也低估了自己女儿。她那甜美,娇嫩,充满了浪漫想象力的女儿。
叶安逸惊醒了。
外面已经是阳光灿烂。
作业本,班主任的奚落,还有张柳岸冷冷清清的叙述语调。
她反应了好久,才想起这里是榕城,她现在是一名高中生,她要去上学,因为马上要高考了。
她赶紧坐起来,急急忙忙去刷牙。看见那面陈旧的镜子里的自己的脸,才想起,高三已经过去很久了。她后来本科读了经济学,之后研究生换了专业,考取了心理学的研究生,然后现在读到了研二。
现在这个身份,只是暂时的,是虚假的,她其实并不是榕城的高中生。
她这才呼了口气,完成了对自我身份的确认。
玫瑰,谢静婵,叶安逸,叶真路。
梦里张柳岸对她说的话,让她还是有点迷迷糊糊的。她动手术的时候,张柳岸絮絮叨叨在她耳边讲了很多话,其中包括了这个故事吗?
他有催眠术,也曾经对她实施过催眠。
这段对话是虚假的,还是真实发生过的?
对话里的内容,是他捏造的,还是真实存在过的?
那个故事里的「我」是张柳岸的话,「玫瑰」又是谁呢?
那个故事里套着的「莴苣」的童话,又有什么暗示呢?
她努力摇摇头,试图摆脱这些。张柳岸是她的敌人,曾经加害过她,她这一身的伤,都和他有关。
但是他已经回美国了,暂时不会再回来了,就算他回来,也不会知道自己去了哪里。说来说去,榕城这边还是一个比较好的隐匿之所。他应该做梦都不会想到,她会千里迢迢来到了这个南方小城。
德信高中是走读制,叶安逸看上午时间已经过去大半,索性自己做了点东西吃,收拾打扫卫生之后,又洗了个热水澡。南方的九月份还是盛夏,临时租的小公寓没有空调,只有一台老旧的电扇和老旧的冰箱,里面放了一些食物,还有一些她专门买的冷饮。
她是下午才去的学校,一进教室,就看见里面的同学用异样的眼光打量她。
大家看看她,又看看黑板,都不说话。
叶安逸看了看黑板,没发现异样。她仔细看了好几遍,才发现黑板旁边值日生栏那里,歪歪斜斜地写着今天的值日生:「苏云萝,白欣容。」
这个玩笑开得有点无聊了。
「不是我写的哈!」有个男生摆摆手。他长得很胖,满脸油腻腻的,是青春期油脂分泌过旺的典型皮肤,总给人感觉脏兮兮的。嘴唇很厚,戴着厚厚的黑框眼镜,看起来是高度近视,他就是上次那个和叶安逸说过话的胖男生。他补充说:「虽然我是劳动委员,但是不是我写的,今天值日生是张志涛那桌,还没轮到……苏云萝他们。」
「这个的确不是龙聪的字,看起来歪歪斜斜的,像左手写的。」有人为他说了句公道话。
「今天早上我刚写了名字的,看张志涛和新同学都没来,还想让他同桌和苏云萝先一块做值日呢!」龙聪委屈地说。
「中午咱们班也没几个人在学校过啊,黄璃园!你看见了吗?」有人问黄璃园。
黄璃园本就坐在自己位置上准备上课,听到这话便翻白眼说:「我怎么知道!我去食堂吃饭之后就去自习教室了!」
「新同学不会是白欣容借尸还魂吧!」有人笑道。
但是这个笑话一点都不好笑,说到这里,大家都突然住口了。一直默不作声坐在位置上的苏云萝,突然站起来上讲台擦掉了自己的名字,黑板上只剩下歪歪斜斜的「白欣容」三个字。
「擦掉吧!怪可怕的,像招魂!」有同学忍不住叫起来。龙聪赶紧上去,壮着胆子,小心翼翼的把那个名字擦掉。那个动作,仿佛是怕冒犯掉什么一样,放下黑板擦之后他还对黑板作了个揖。
大家本来想骂他装模作样,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又没敢说出口,教室里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叶安逸想把书包放在桌子上,看见了桌面有一口非常明显的痰渍。
令人困扰。
叶安逸去班级卫生角找了块抹布,出门去厕所接水。高三(1)班在教学楼的六楼,厕所却在五楼,因为厕所是以前老师休息室改造的,每层楼只有一间厕所,女厕所和男厕所是隔一层楼一个。
她接好水,却看见黄璃园从厕所里出来,在她旁边目无表情的洗手。
「你什么时候出来的?」叶安逸问她。
她看了一眼叶安逸,没有说话,好像想立刻离开的样子,叶安逸就叫住她:「你认识打张志涛的人吗?」
「你说什么?」黄璃园厌恶地看着她。
叶安逸接了水,提了个小桶,走过她身边,低声说:「我是问你,认不认识校外的小混混,会跟踪放学后的女孩子的那种。」
「谁会认识那些人?」黄璃园刻薄地看着她。
「也对,你这么冰清玉洁,连班上男同学和女同学说句话都看不下去,怎么会认识校外的小混混呢?」叶安逸提了水刚想走,却被黄璃园一脚踢向水桶,水桶滚落在地上,水流了一地。
「你们干什么!」姚美华走过来,怒斥道,「黄璃园,你来办公室一下!」
「老师,你要罚就两个人罚!叶真路上午逃课了!你怎么不让她上办公室!」黄璃园理直气壮地叫道。
姚美华看了一眼叶安逸:「你也过来一下。」
「老师,我先清理一下我的课桌,上面被人吐痰了,我怕影响我同桌的学习,清理完我马上到办公室来。」叶安逸恭恭敬敬地说。
「谁干这么无聊的事!」姚美华狠狠盯着黄璃园说。
黄璃园狠狠瞪着叶安逸,仿佛怨恨她把这件事和自己扯上关系。
叶安逸回教室擦干净桌子,放好桶和抹布,下午上课铃声就响了。她书包都没来得及放,转身就要去班主任办公室。迎面遇见了英语老师:「你……新同学叫什么来着,这一节课考试,你还去哪里?」
「姚老师叫我去办公室。」
「哦,交代完事情赶紧回来考试,这次是单元测验。」英语老师是一个时髦的女老师,比较通情达理,因为长得挺漂亮的,班上的学生都喜欢她,很配合地开始准备考试,其中夹杂着几句哀嚎。
叶安逸去了办公室,却没看见姚美华,黄璃园一个人站在那里,百无聊赖地玩头发。
「咦,姚老师呢?」叶安逸过去好奇地问。
黄璃园翻了个白眼,冷笑道:「啊哈哈,听说你晚上被男人跟踪,是不是被人强奸了,我就上外面说一声,叶真路被男人晚上轮了,哈哈,看你怎么立足。」
对方这样中伤,嘴上叫的是自己妹妹的名字,叶安逸难免会动怒,她冷笑,「你对这个流程这么熟悉,难不成你被人轮过?」
「你胡说!」黄璃园怒道。
「你和那些小混混献祭了自己?然后他们就开始为你马首是瞻?」叶安逸挑眉看着她,嘴里同样突出杀伤力极强的话,「看来你对他们还蛮有一套的啊。」
黄璃园大怒,朝着她一个耳光打过来,「你胡说!」
叶安逸仰面躲过,刚好被进来的姚美华老师看见。姚美华大怒:「黄璃园,我让你的家长马上来学校!」
此话一出,黄璃园脸突然白了,说:「老师,我家长外出打工了,他们不在家。」
「胡说八道,昨天你爸还打电话问我你现在的情况呢!我让他过来还是让你妈过来?」姚美华拿出手机。
「不,老师我错了,别让我家长来,他们工作都很忙。」
「你爸妈虽然离婚了,但是两个人总有一个人有时间吧!」姚美华不管她,反手关上办公室的门,去打电话去了,剩下黄璃园一个人在原地发呆。
叶安逸注意到她脸色发白,全身还有些微微颤抖。
高中生这么怕家长的吗?她有点玩味地看着她。
「等下老师问起来,我要不要把你胡说八道的话讲给你家长听?」叶安逸问。
黄璃园煞白着脸说,「你要是敢对我家里人胡说八道我撕了你!」
叶安逸虽然内心还是很生气,但是已经意识到不能让对方牵扯着她的情绪走——这点很关键。她已经感觉到了黄璃园在试图用激怒她来控制周围环境对她的舆论,她只要一生气失措,对方就会达到目的。
而且她身上有伤,如果是平时,收拾这么一个小姑娘不算什么,现在的情况,还是得忌惮几分。
黄璃园死死咬住嘴唇,没有做声。
「你要为你刚才的造谣和我道歉,不然我就拿你刚才的话和你父母好好讨论一下,说你勾搭外面的社会小青年想骚扰自己的同班同学,挺有本事的。」叶安逸笑着说,虽然戴着黑框眼镜,但是看起来一点都不纯良。
「你胡说!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小青年!」
「那你刚才也不照样对着我胡说八道?」叶安逸毫不客气地反击道。
「你根本不可能是白欣容!」黄璃园突然舒了口气似的,「她才不会像你这样伶牙俐齿!」
这个人还真奇怪,她对白欣容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情呢?真的只是纯粹的憎恨吗?怎么总感觉她在拼命在自己身上投射已经死去的白欣容呢?叶安逸心里这么想道,那和她对话的时候,就可以顺着她的情绪获得更多的信息。
姚美华打完电话进来对她说:「通知你妈过来了,你们班上有考试,先回去考试吧,我还要去别的班上课,先走了。」说完匆匆拿了本教材离开了。
黄璃园站在原地没动,她还在警惕地瞪着叶安逸。
「跟我道歉,不然我就在这里等你妈过来,」叶安逸看着她,「我现在可太清楚你这人怕什么了。」
「我怕什么?」黄璃园说。
「你身上有一种不同寻常的性抑制,偏好对同性进行荡妇羞辱,就是说……在你脑子里,如果要攻击一个人,闪过的词汇必定是和性相关的。」
「是你们自己淫荡!」黄璃园大声回嘴,思维已经跟不上叶安逸了,努力用音量给自己增加自信。
叶安逸逼近她说:「不是的,你仔细想象,一个女生和男同学说话,你脑子里闪过的是勾引,一个女生被社会小青年跟踪,你脑子里闪过的是强奸……啧啧……你脑子里的性幻想太多了,表现出来的是性抑制,其实有一种……啧,隐含的对性的狂热幻想……」
「你住口!你胡说八道!」
「一般的女孩子不会这样的,一个冰清玉洁的少女,不会看见一个女孩和男生说话就联想到『勾引』,只有那种内心常年有不正常性幻想,充满了狂热性欲的女人,才会事事都联想到男女关系,连细节都幻想得栩栩如生,你还要到处宣扬?你真不怕别人怎么看你?」叶安逸逼近她说。
黄璃园全身颤抖,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办公椅上:「我没有……」
叶安逸好奇追问:「以前你是不是也对白欣容说过这种话?觉得她是个荡妇,婊子,见不得人的小妖精?」
「你干嘛突然问她的事!是张志涛告诉你的吗?」她瞪着叶安逸。
「不是呀。」叶安逸否认。
黄璃园盯着叶安逸看了一下,突然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你……你真的是白欣容?你整容了?」
「你怎么会认为我是白欣容呢?」叶安逸想起值日生上的名字。
「不然你一个插班生怎么会知道这么多关于她的事情,你怎么会知道我过去和她是朋友?」黄璃园露出有点害怕的表情。
「你是不是背叛过她?」叶安逸问,「你出卖她,出卖了你最好的朋友?」
「我没有!」黄璃园咬牙说,「是她自己不要脸,自己败坏自己的名声。不但要说追男人,还说要追好几个!真的太骚了!」
「可是她真的追了吗?」
「这话传出来,谁敢理她啊!她都臭了!」
「黄璃园,」叶安逸正色说,「她只是说说而已,并没有这么做,可能只是一个玩笑,在特殊语境下说的话,你不能当做事实来看的。就像刚才你说的那些中伤我的话,你讨厌我,恨我,想伤害我,才说了那样的话,但是并不代表那是事实,知道吗?」
黄璃园一时间语塞,不知道怎么反驳,没有作声。
「你把一些本来可能是特殊语境,带了情绪说出来的话,当做事实传播,这可是会伤害到别人的。」
「我并没有传播这件事,我并不是第一个知道的,我是后来才听说的!」黄璃园说,「那时候我早就疏远她了!这话不是我传出来的!」
「也就是说,你也不知道她在什么情况下说的这些话咯?」叶安逸耸肩,「我猜她要追的某个男生,也许是传播流言的那个人喜欢的男生吧。」
黄璃园似乎从来没往这方面想过,听到此言不禁一愣。
「不然为什么要这样曲解她的话呢?」叶安逸说,「如果仅仅是作为她的朋友,不管怎么大骂她,应该都不会将这样的话曲解传出去的吧?」
「你怎么知道她不是真的想泡那些男生,然后又甩掉他们?」黄璃园怀疑地看着她。
「我听说她平时好像都不怎么和男生来往。这样的女生,应该不太有和男生交往的经验吧。」
「你说她是被冤枉的?」黄璃园怀疑地看着叶安逸,「你说我错怪她了?」
「这种传闻怎么听都像夸口,就像你刚才冲着我乱嚷嚷的话一样。」叶安逸看着她说,「你想打击我,所以才信口开河。」
「我要是嚷嚷了,你猜他们会相信谁。」黄璃园还在反抗。她非常不习惯叶安逸给她的这种控制感,感觉被人一点一点逼到墙角。
「你所钟情的武器,最后会伤到你。」叶安逸说,「不要得意于它的锋利。」
黄璃园白了她一眼,小跑回了教室。
叶安逸也跟着回去了。
班上果然在做英语测试,而且已经开始了二十分钟。
叶安逸在自己位置上坐下,放下书包就开始做题。下午英语有连堂课,所以老师取消了听力部分,让学生直接做笔试部分。一共一百分钟,没有下课时间,时间还是比较宽裕的。
叶安逸花了十五分钟写完单选题,又花了二十分钟写完了阅读理解,再用十分钟写完了作文,看看还有不少时间,再看看苏云萝,她卷子才刚刚写到作文部分。她特意看了叶安逸一眼,看见她的卷子满满当当的,脸上闪过一丝异色。
毕竟是高中生英语,对于一个天天要看国外文献的研究生来说,实在太简单了。
英语老师看着她,走过来问是不是写完了,她点点头。老师很讶异,问她要不要交卷,她点点头。
卷子拿上去了之后,班上一阵小骚动。
老师也不闲着,就当堂开始批改了
等到下课铃声快响起的时候,卷子已经批改完了。收卷的时候,老师说:「叶真路同学的卷子已经改好了,想先看看答案的可以去她那里看看。」
全班的卷子收上去,叶安逸的卷子发下来了,不包括听力,卷子满分 120 分。叶安逸拿了 119 分。
龙聪走过去抢过去看,大叫一声:「靠!学霸啊这是!」
大家开始纷纷传阅她的卷子:「迟到二十多分钟提前交卷还拿几乎满分?」
叶安逸的作文被扣了一分,因为有涂改痕迹,她写得有点超过字数了,就删了一些。
「牛逼啊!」
「难怪新同学这么冲啊!」
「她叫什么,叶真路是吧?」
「叶真路英语这么好,考试给我看看答案吧!」
有研究表明,在青少年群体中,同伴的外貌,性格,学习成绩,家庭背景,社交能力都会决定他们自己在社交圈子里的地位。即便是这样的普通高中,优异的学习成绩,依然可以得到广泛认同。
——原来是真的,叶安逸心里想。
难怪高中的时候她被认为是性格孤僻,依然有不少同学对她很友好。
叶安逸因为一次小测验表现突出,让班上很多同学对她的印象大为好转。
「谁知道是不是碰巧做过的卷子呢。」俞欣然不咸不淡地说,「毕竟是考过一次高考的人了,模拟卷总是大同小异吧?」
「也可能,这次卷子比较容易。」龙聪附和说。
陈曦看了他们一眼,没有插嘴。身为人际关系里的核心人物,她不会这么容易就表达自己对别人的看法。太容易表达对别人嫉妒的人,不容易得到拥戴。
有些同学在羡慕叶安逸,有些同学在努力打压叶安逸的影响力,场面一度让叶安逸觉得十分有趣,不过姚美华进门打断了她们:「黄璃园,你出来一下,你家长来了。」
黄璃园脸色突然又变得惨白。
姚美华又看了一眼叶安逸:「叶真路你也过来一下。」
有点出乎意料,虽然黄璃园看起来把自己收拾得挺清爽的,也比较潮,比如她校服的裤子也改成小脚裤了,但是她的妈妈穿着十分朴素。保守的套装裙子,提着黑色的小挎包,站在办公室中间,背脊挺直,显得很有气势。
黄璃园在去办公室之前,特意把头发用发夹老老实实夹起来,校服的扣子也一个一个扣得整整齐齐。
黄璃园刚走进去,她妈妈就扬手给了她一个耳光:「你又给我惹事!」
她刚夹上去的发夹被打掉在地上。
这下把叶安逸也吓了一跳,姚美华赶紧劝架:「在办公室不要动手!影响不好!」
黄璃园捂住脸咬着嘴唇没吭声,眼圈却红了。
「到底怎么回事,说!」黄璃园妈妈严厉地盯着她。
「是这样的,下午我看见这位同学去提水,黄璃园抬脚就踢翻了她的水桶,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但是在学校动手了这个还是比较严重的,所以让您过来……」
「好啊你,现在学会在学校里面打架了!」黄璃园妈妈怒吼道,「你出息了啊!书读得不怎么样!来学校和人打架?」
「没有打架,是你女儿单方面动的手。」叶安逸在旁边提示。
黄璃园妈妈斜眼看了一眼叶安逸,说:「你说了什么挑拨的话?让我家黄璃园动手?」
叶安逸注意到了她右手无名指带着一枚银色的戒指,心想,她这是离婚之后再婚了吗?
「说啊!我女儿会主动动手?」黄璃园妈妈提高了声音,打断了叶安逸的思绪。
叶安逸算是看出来了,这位妈妈表面是对女儿严厉,但其实是给老师同学下马威。笃定她自己都这样对待自己的女儿了,老师和同学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吧。
仔细想想也是因为叶安逸问了她昨晚被小混混跟踪的事情才激怒她,她刚想开口,就被黄璃园止住了:「是我看她不顺眼,就踢了她的水桶一脚。」
叶安逸和黄璃园妈妈都意外地看着她。
咦?
「我看她不顺眼踢的,也没有踢中她。」黄璃园说。
「你看人家不顺眼干什么?她招你惹你了?」黄璃园妈妈怒道。
「没有。」黄璃园说。
黄璃园妈妈听到了这句话冲着班主任叫起来:「踢了水桶也能算打架吗?这个罪名定得好大!」她凶狠地盯着叶安逸:「你叫什么?」
「她是转校生,叫叶真路,北京过来的。」姚美华怕她吓着叶安逸,赶紧替她回答。
「哟,都是高三毕业班了,还转校?是复读生吧?」黄璃园妈妈尖刻地说。
「叶真路同学去年已经考上一本线了,但是想读个更好的大学才回来复读的。」
「北京的来这种小地方的破学校复读?你有这本事为什么不去一中呢?」黄璃园的妈妈刻薄地说。
叶安逸看着她,平静地回答:「我乐意。」
「你看看,」黄璃园妈妈指着她对姚美华说,「这种小孩顶撞大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我家黄璃园绝对不是无缘无故打她的。」
「那你说是因为什么事呢?」叶安逸问。
「没有因为什么事,就是因为我看她不顺眼。」黄璃园说。
黄璃园妈妈闻言,一巴掌打向黄璃园的头:「你什么时候能改改你那个轻佻的样子!是个女的你就看不顺眼!你非得是个男的才看顺眼吗?你这么骚的吗?送你来读书让你来争风吃醋来的?」
黄璃园还来不及回答,办公室门口就开了。漂亮的英语老师春风满面地走进办公室,看见叶安逸在办公室愣了一下:「你怎么在这里?」随即和班主任笑笑:「她刚才英语测试几乎满分,就作文扣了一分。」
说到这里,她才注意到办公室气氛不对头,还有学生家长在,她吐了吐舌头,赶紧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姚美华对叶安逸说:「既然没你什么事你就先回去吧。」
叶安逸看见黄璃园双眼含泪,屈辱地看了自己一眼,也不好说什么,就依言回教室。
回到班级,俞欣然就在门口等着她:「你到底是谁?」
叶安逸被堵路,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俞欣然拿着手机,给她看邮件:「不好意思,我们都收到了这封邮件,说按你的身份证去查了,你资料上的『叶真路』确有其人,但是这个照片和你一点都不像!」
手机放在叶安逸面前,她看到了自己妹妹的资料,还有毕业中学的名字,完全对得上号。这封信是哪里来的?叶安逸心想,怎么会有人查得到自己妹妹的资料?他们能查到她的大学吗?
「你根本不是叶真路!」俞欣然对着她冷笑,「说吧,你到底是谁?」
「是啊,她不会是用了别人的身份吧?」陈曦冷冷地在后面说。
「呵,」叶安逸笑道,「这种来历不明的资料,你们就确定是真的?」
两个人被问住了。
「谁给你们发的邮件?」叶安逸逼问她们,「是谁拿了我的资料随便编造谎言?把发信地址给我,我要去调查!」
俞欣然被问住了,她收起手机,不肯给她邮件,叶安逸冷笑说:「我会告诉老师,把这个邮件地址调出来!」
「你这个告状精!什么都告诉老师!」俞欣然骂道。
「都开始拿着我的资料伪造身份传播谣言了,我不但能告诉老师,我还能报警!」叶安逸对这些高中生理直气壮地说,把她们吓住了。她闪过俞欣然,走向自己的座位。龙聪突然过来插嘴说:「我也收到这封邮件了。」
「我也收到了。」一直默默收拾课本的苏云萝也小声说,「我们班上好多人都收到了,都在提醒我们,你并不是『叶真路』,你是『白欣容』。」
她把标题调出来给叶安逸看,那是一个门户网站的邮箱发过来的,邮件题目是「新同学到底是叶真路,还是白欣容?」
旁边的同学或围着,或竖着耳朵听,他们都说收到了这封邮件,而且都是在刚刚才收到的。好像是个定时群发的邮件,就是要在今天下午快放学的时候发到班上很多人的 QQ 邮箱里。
可能人多起来,大家胆子也壮起来了,有女生鼓起勇气礼貌地问她:「你到底是不是真的叫叶真路。」
叶安逸耐心说:「我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从哪里得到我的信息的,我的确就是叶真路,的确是去大学读了两年就退学不读了,证件的照片是我高一时候拍的,隔了这么久,有点差别也很正常。我能进来读书,你们总不会认为学校领导没有看过我的学籍资料就让我进来吧?」
大家脸上露出迟疑之色,隐约觉得叶安逸说的有道理。
幸好邮件里附带的叶真路的照片,是一张非常模糊的那种生活照,看起来像是某个活动上面远远拍的照片,那时候还剪着齐刘海的娃娃头,和叶安逸目前的发型相差蛮大的,一时半会也看不出来。有人起哄叶安逸摘了眼镜看看,却被她拒绝了。
「你们适可而止吧,我只是个插班生,你们老是把我和一个我不认识的死人联系在一起,实在有点过分吧。」叶安逸冷冷地说,「特别是这种邮件,这种恶作剧有点过了吧?」
如此一说,确实也合情合理,大家也知趣地不再纠缠下去了。
倒是俞欣然不太甘心,她补充了一句:「你不要乱讲黄璃园坏话,害的她被她妈妈骂……」话音刚落,就看见老师办公室那边好像有骚动。一个女生尖叫着跑了出来,一个中年妇女也怒气冲冲地冲出来,跟在后面追,一边追一边叫道:「骚货!你这个骚货!」
俞欣然冲到窗边看清楚了,那个女生是黄璃园。
叶安逸跟着也看清楚了,那个中年妇女是黄璃园的妈妈。
她们就这样一前一后从办公室跑出来,朝楼下跑去,然后继续一前一后地在操场上追逐。黄璃园想朝着学校门口跑,她妈妈穷追不舍,追得披头散发。
看到这个场景,叶安逸突然感到胸口发闷,似乎在哪里见过。
又是那股愤懑,在心底燃起。
她赶紧转身下楼。
俞欣然也赶紧跟在后面。
黄璃园已经被妈妈在篮球场旁边的塑胶跑道那里抓住了,蹲在那里捂着脸,她妈妈没头没脑打她,骂她不要脸。姚美华也已经气喘吁吁赶过去,在旁边劝她住手。
叶安逸快步走上去,一手抓住黄璃园妈妈的手腕,怒道:「住手!」
黄璃园妈妈没料到有人敢拉她,抬头一看是叶安逸,不由怒道:「关你屁事!」用力甩开叶安逸的手,她站立不稳差点摔倒。黄璃园妈妈刚想冲上去就被保安和姚美华死死拉住。
叶安逸身上的伤没有恢复,她发现自己手臂使不上力,还被甩得有点痛,不知道是不是碰到伤口了。她捂住自己的手腕,对姚美华大声说:「你这是家庭暴力!你在使用暴力!知道吗?」
「什么暴力?」黄璃园没想到对方竟然先对她发怒,她语无伦次地说,「关你屁事!」
「我看了恶心!」叶安逸指着她的鼻子怒道,「你,所作所为,令人恶心!」
说完她怒气冲冲地扭头走了,身后还听见黄璃园妈妈在吐口水:「呸!我管教我女儿,关你什么事?」
姚美华说:「您在学校这样闹,动静太大,影响不好……」
「怎么样,我管教女儿你还满意吧……您下次还叫我来我就掐死她!」
教学楼那边已经挤满了人,学生们都挤在窗口看这边的动静,看着母亲在操场上追逐女儿。
叶安逸抬头看着那栋教学楼,总觉得有点倾斜,好像要朝她压过来。
耳边的喧嚣时近时远的,有时候人声鼎沸,有时候却又让她觉得一切失了声。
她有点恍惚。
有人伸手抓住了她。
她凌厉眼光怒视着那个人,却发现对方是朱里清:「你没事吧?」
叶安逸感觉身边好像正常了一点,摇摇头。
朱里清对她说:「你过医务室来吧。」
医务室很安静,仿佛隔绝了外面的尘嚣。
叶安逸躺在洁白的床上,闻到了淡淡的消毒水的气味。
校医检查了一下她大概的体征,除了出了一身冷汗之外,也没有太大的毛病。她的伤口也没有因为刚才的拉扯被重新撕拉开。
叶安逸却感觉自己腹痛如绞,手脚冰冷,校医问她是不是生理期到了,她去厕所一看,果然是的。
校医给了她一片卫生巾,让她在医务室好好休息。
「例假来了。」她听见校医对朱里清这么说。
朱里清低声说:「但是我看着她好像有点应激性创伤障碍反应。」
「这下怎么呆下去啊。另一个闹起来的女生呢?」
「已经让她和她妈妈提前回家了。」
「哦……」
叶安逸想着自己本来是为了观察的目的进来的,却惊动了这么多人,改天不知道别人怎么看待这个「转校生」呢。
不要想……不去想……
她平时习惯条条分析,从来不回避任何问题,可是现在她想逃避,比起在热带雨林被陌生的村民用性命威胁,现在的这种状况更让人感到手足无措。
「你的社会化程度还是不够啊……」心底的声音在这么说。
她再一次感觉到了心悸。焦虑感越来越重,挥之不去。
朱里清隔着白色的帘子冷冷地看着她,校医催她:「我们出去喝杯茶吧,让她好好休息。」
朱里清注视了她良久,这才慢腾腾地走出去,掩上了门。
叶安逸蜷缩在薄薄的被子里,双拳紧握,放在自己的胸口,感觉胸口有什么裂开了。
朱里清说的没有错,她的确是应激性创伤障碍发作了。
很久之前发作过几次,在北京也发生过,那时候是初中,她掀翻了教室里的桌子,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惊动了老师和学校领导,强制在上课时间将她遣返回家。她也是这样一个人蜷缩在房间里,胸口要炸裂开来,觉得自己无比羞耻,希望世界将自己遗忘。
太丑陋了,我太丑陋了……她控制不住地用手掐住自己脖子,想让自己消失。
这时候,门开了。
有人回家了。
「姐姐回来了没有?」门外是叶真路的声音,她还在上小学。
奶奶带着她,说:「你姐姐呀,从学校回来了。」
有人敲门,奶奶在外面,用另外一种语气说:「叶安逸,你是不是在里面?」
「嗯。」她强忍着,说。
「我都听说了,我先给你做点吃的吧。」
「嗯。」
她听见了叹气声。
奶奶在叹气,大概她也觉得自己家这个捡回来的孩子,为什么就这么不省心?在学校总是闹出点事情来,还放在家里养,会带坏自己的小孙女吧。叶安逸心里想。
门外传来了叶真路的敲门声:「安逸安逸,你在里面吗?」
「嗯。」叶安逸对这个小自己三岁的妹妹还是不太能拒绝。叶真路是个敏感害羞的小姑娘,并不会特别主动和人交流,但是对叶安逸却莫名的一眼就有好感。
「开开门。」她轻轻敲门。
叶安逸只能把门打开。
叶真路还穿着小学生的校服,白色圆领短袖衬衫和百褶裙让她显得十分清纯可爱。
「你怎么了?」她学着叶安逸的南方口音问她,「了」字咬得特别重。
「我在学校里和同学老师闹不开心,被老师赶回来了,」叶安逸低声说,「可能会不能回学校的。」
「不会的,」叶真路握着她的手,「老师虽然很生气,但是还是会原谅你的,你成绩好吗?」
「挺好的,段考都是优秀。」她说。
「我奶奶说,成绩好,老师就不会生你的气,就算生气,也是生一小会。」叶真路很认真地说,那种北方腔的普通话,听起来宛如天籁。
叶安逸本来已经沉浸在黑暗的往事中,这个时候才回过神来:「真的?」
小小的叶真路握着叶安逸的手说:「真的!」
她的手也是小小的,暖暖的。
「安逸安逸,我奶奶在我不开心的时候就给我讲故事,我也给你讲个故事吧。」叶真路提议。
「什么故事?」
「嗯……」她略一思索,「一个童话故事?」
叶真路那时候讲的是莴苣的童话,她想讲白雪公主,想讲灰姑娘,但是总觉得那些太耳熟能详了。最后,她想到了莴苣,她觉得这个故事叶安逸肯定没听过。
听到是莴苣,叶安逸全身肌肉都紧张起来了,但是她没办法阻止叶真路,只能紧握拳头听她说完。
叶真路读完这个故事,说:「我讲完了,你这么紧张呀。」
「我……紧张……了吗?」
「满头是汗,你把我的手抓疼了。」叶真路指了指自己的右手。她本来是握着叶安逸的手的,谁知道却被对方的手反过来抓疼了。
叶安逸赶紧松开她的手。
「叶安逸,你不喜欢这个故事吗?」叶真路问她,她眼睛圆圆的,是透亮的深棕色。
「这个……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叶安逸问她。
「我觉得莴苣姑娘好可怜啊,」叶真路感叹道,「她为什么这么可怜呢?从小就被囚禁在高塔上,巫婆还要拆散她和王子。」
叶安逸低声说:「那个巫婆可能就是她妈妈吧?」
「怎么会,妈妈怎么会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呢?」叶真路叫起来。
「嗯,常识上,妈妈都会很爱自己的孩子,可是有些人爱一个人,可能就是囚禁对方呢?」
叶真路没想到还有这样的解释,惊讶地说:「我从来没见过我的妈妈,吓死我了,万一我的妈妈也是这样的人呢?」
「你没见过你妈妈呀?」
「爸爸说,他和妈妈离婚了,再也不见面了,所以我没有妈妈。你说,是不是因为妈妈也是像巫婆那样的人,所以把我和她分开?」叶真路凑近她,低声问。
叶安逸愣了一下,她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现在才想起来,叶枫将她收养之后,基本都是和叶真路一起生活,从来没有见过叶真路的妈妈。
「我想不会的吧。」叶安逸虽然心情很恶劣,但是还是不想伤害她。
「那是因为什么原因不能见她呢?是不是妈妈已经死了,他怕我难过才告诉我妈妈住在很远的地方。」叶真路皱眉。
叶安逸含糊着说:「不管怎么样,你不会被关在高塔里的,你会被人照顾得很好,放心吧。」
叶真路一把拉住她的手,笑着说:「我也来照顾你。」
这句话让叶安逸全身一震,一个小姑娘要说照顾自己,这是这辈子从来没有听过的话。她忍不住反问:「你怎么照顾我?」
「在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我就讲故事给你听!」叶真路说。
叶安逸终于被她逗乐了,露出一丝略带羞涩的笑容。
奶奶在门外看着这一切,想了想,没有打断她们,悄悄离开了。
她听叶枫说,这个女孩子救过他的命,而且也想不起自己的过去了。但是她敏锐的直觉告诉她,叶安逸身上一定有秘密。她社会适应能力很差,在学校一直很难融入集体,如果不是成绩还不错,估计早就被劝退了。她本来打算周末找个心理医生给她看看病,但是听她和叶真路的谈话,也许这个计划可以缓一缓。
「我听过这个故事的。」叶安逸补充说,「很早以前。」
在医院的时候,她坐着轮椅晒太阳,张柳岸就要和她说这个故事,完全不管她表示置若罔闻。
张柳岸的声音很温和,很体贴,远处的人会以为这个年轻的医生是在和病人谈心。
即便有带着孩子的母亲走近了,听到的也是他在讲童话故事,不禁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巫婆发现了莴苣姑娘和王子的私情,就把姑娘赶到别处。她割下了莴苣姑娘的辫子。当王子放出暗号的时候,她放下辫子,等他爬到一半的窗台的时候,就把他推了下去。
「我看要不就是那个巫婆暗恋王子吃醋了,要不就是她爱的是那个莴苣姑娘。畸形的爱。」他对叶安逸笑着说。
「这种分析太粗糙了。」叶安逸说。
其实有些东西你要是磨旧了,总会失去原来的光泽的。
玫瑰是个有自恋倾向的女孩子。她爱惜自己天生的美貌,幻想自己也能够成为一个谈吐文雅,得到大家喜欢的姑娘。不过我认为是她母亲恶劣的行为加重了她对美好形象的渴望。
所以我说人类社会的惯性思维是很可怕的东西。帮你设定好角色之后,你不往里面套就会很痛苦。按道理说,玫瑰应该穿粗布衣服,好好听妈妈的话,她说什么就是什么。
其实我觉得她已经做得很不错了,只是她母亲老是不满意。
小考以后上了初中,玫瑰和她母亲的吵架越来越频繁了。
她偷偷找到我,叫我看她偷偷涂的银色指甲油,然后当我的面刮掉。她最近让她母亲更加不满意了,因为小考的时候她擅长的语文居然没有考好,这让作为语文老师的她觉得在同事中很没面子。玫瑰说她歇斯底里地烧了她很多课外书。对了,没有社交自由的玫瑰,在家是靠课外书打发时间的。
「我觉得我真想逃离这个地方。」她凑着我的耳朵说,「你会带我走吗?」
我吃了一惊,我平时和她相处的时间并不多,但是她居然这样相信我。
「我觉得你是我的王子。张柳岸,除了你之外,就再也没有人这样相信我了。」上了初一的玫瑰开始想很多的事情。
「如果我带你走,你会走吗?」我握住她的手。她的脸又红了,把手抽出来,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烟。显然她不会抽,点了几次都没点上,不知道从哪个同学那里弄来的。
「我很想和你走,但是我有时候挺不放心我妈妈的。」她叹气。
「你不是很恨她吗?」
「有时恨。但是她从来不让我做家务,什么好吃的都留给我。小时候家里没有爸爸被小伙伴欺负了,她就立刻帮我出头。」她低头说,「你能常来陪陪我吗?」
我看看她,然后点头说,「好」。
我和她说话的时候看看四周,我几乎可以感觉到她母亲的能量在周围激荡。
那个晚上她母亲打电话到我家。是我接的电话,我一听是她,我还以为她要怒气冲冲警告我离她女儿远一点什么的,不料她哭着说:「玫瑰有没有到你那里?」
我说没有。她立刻挂了电话。
玫瑰那个晚上离家出走了。据说是她母亲偷看了她的日记。玫瑰上完晚自习要上床睡觉的时候,她母亲叫她过来谈话,第一句话就是:「张柳岸和你是什么关系?」
玫瑰哑然。
第二句话就是:「你们到底在背后搞什么阴谋?」
玫瑰就跑出去了。
我没看到那本日记,我和她的谈话其实寥寥可数,她不过是凭借小女生的幻想弄出一堆伤春悲秋的忧伤来。不过她母亲的说话方式真是有着某种惊人的破坏力,给她女儿的信息无非就是「我已经觉得你不纯洁了」。
那天晚上有点变天了,风很冷。我穿好衣服出门,直接打了辆的就往娟娟家驶去。她根本就对自己所处的环境认识有限,唯一能去的只有那个她去过的同学家里。
去到那里,看见玫瑰已经哭完了好几包纸巾,那个叫娟娟的女孩也在旁边不知所措。看见我玫瑰就扑了上来,我抱住了她,心里有了主意。
我对那个叫娟娟的女孩子点点头,然后把玫瑰带走了。我脱下衣服披在了玫瑰的身上,结果她就缩在了我怀里。
我们的车经过路口的时候,我分明看见她母亲骑着自行车焦急地往娟娟家方向去了,但是我没有做声。这个看起来劳累奔波的母亲是应该给她一点同情心的,但是我内心有点雀跃。
从今天开始,我要彻底地掌握那个曾经侮辱过我的女人的神经。你说我是为了报复吗?不,不完全是的。如果她没有得罪过我,我估计也会这么干。
玫瑰靠在我肩膀上睡着了,直到我扶着她进了一家旅馆。
她跟着我,没有任何不安。她的思想已经有点崩溃了。我其实是她在自己内心建筑起来的唯一一座秘密花园,但是现在也被她母亲粗暴地摧毁了。她只有跟着我,别无选择。
其实这个事情也教育那些女孩子,千万不要随便把自己托付给那些看起来冷静坚强的男生。
多数人类总是很轻易把自己的信仰托付给那些少数的伟人,他们甘愿让出自己灵魂的领导地位。
玫瑰其实以前一直做的比别的女孩强些,但是那个晚上她彻底地失败了,她和她的母亲都已经把命运交到了我的手上。
这是我早就预料到的,也是我等待已久的。
叶安逸睁开了眼睛,发现朱里清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她床边盯着她。
「我记得你有一颗泪痣,怎么点掉了?」朱里清伸出手指,在叶安逸的鼻梁旁边戳了戳。
叶安逸厌恶地往旁边躲了躲。朱里清忍不住笑起来:「谢静婵,你躲什么呢?你以前不是最喜欢跟着我的屁股后面叫我姐姐吗?」
「对不起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叶安逸看了看墙上的钟,发现已经睡了有半个小时了。
「今天那个女生的妈妈刺激到你了吧?」朱里清笑嘻嘻地说,「我记得小时候,你妈妈也满院子打你,我们都在旁边看着。」
「老师,我真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叶安逸看着她说,「如果你再这样对我胡言乱语,我就要投诉你了。」
「哟,现在学会投诉这个词啦?」朱里清挑起眉毛说,「你只是个转校生,只求自己不要给学校添麻烦就可以了,你投诉我,学校只会让你走人,不会让我走人,知道吗?」
「你们学校真的很奇怪,学生们叫我白欣容,老师叫我谢静婵,我真的好像连我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叶安逸说。
朱里清愣了一下,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白纸,摆在叶安逸面前:「这个真的不是你的恶作剧?」
那是一张打印出来的 A4 纸,上面印着几个宋体黑字:「白欣容会再度和你对话。」
叶安逸拿起那张纸看了看,纸张有折叠的痕迹。
「在哪里发现的?什么时候发现的?」她问。
「今天中午我一来办公室就发现了,就塞在门缝下面。校医室在一楼,都是以前的旧房子改造的,所以没人会注意。」朱里清摊手。
「你和白欣容有什么过往交集吗?」叶安逸问。
朱里清坐下来,随手拿起一支笔,慢悠悠地说:「白欣容曾经来我这里做过几次心理辅导,她班主任陶桃安排的,要我『帮助』这个学生,就这样。」
「看来你也和她的死有关系咯。」叶安逸说。
朱里清脸色变了,她严肃地说:「你不要胡说八道,你新来的,什么都不懂不要乱说。她毕竟是已经死了的人,不要拿死者做文章!」
「那老师也不要随便拿别人来做我的文章。」叶安逸穿好鞋子下床。
朱里清转身看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难道真的不是她?
但是那张脸,完全没有变化。时间在她身上好像异常缓慢了一样,如果真的是谢静婵,她是如何在这几年的时间混得好像还不错的样子,还改名叫做叶真路的呢?
叶安逸回到教室,整个教室的气氛变得很诡异,大家一看见她走进来就安静了下来,不再闲谈。
刚好差不多到放学时间了,最后一节自习课基本都是在放牛吃草。叶安逸走进来之后,反而出现了片刻的安宁。
她还没坐下,姚美华就叫她:「叶安逸你出来一下。」
她出去了,姚美华叹气说:「知道你是过来复读要考名牌的,但是你有些时候能不能不要给我添麻烦。」
「对不起,老师。」叶安逸诚恳道歉。
「我知道黄璃园那个人是有点过分,她妈妈也是有点吓人,不过这种事情,下次交给学校处理就好了,你不要出声……我怕同学们对你有看法。你知道我们班是曾经出现过那种情况的,我不希望你变成第二个白欣容。」
她试探性看着叶安逸:「你应该听说过白欣容吧?」
「听说过,原来坐我那张桌子的女生,后来跳楼死了,我了解的不多。」
「她不是在我们这里跳楼死的,是在北京跳楼死的。」姚美华说。
——所以不关你们的事对吗?叶安逸没说出口这句。
「我听说有同学拿白欣容对你做恶作剧?」姚美华问,「是不是有这回事?听说有什么电子邮件全班到处发,还有人在黑板写白欣容的名字,指向你?」
「嗯……我其实不懂他们是什么意思。」叶安逸说。
姚美华补充说:「这里的学生个性都比较强,素质也不会有你以前学校的高,你低调点,不要让她们针对你。」
虽然明显不是自己想低调就能低调的事情,但是叶安逸还是点点头。
放学铃声响了,一天又结束了。
她突然问姚美华:「姚老师,这边的晚自习是强制性的吗?」
姚美华摇摇头:「并不是,苏云萝就很少来上晚自习,你身体不好,也不用来。」
「那我想来呢?」
「你……你真的可以不用来,我们这里晚上不是很安全。」姚美华说,「徘徊在校门外面的社会小青年挺多的,虽然老师们也有组织护送学生回家的,但是杯水车薪。如果你在一中这样的学校补习,那稍微好些。」
非常意外的,叶安逸刚出校门口不久,就被人尾随了。那个人跟的特别近,回头一看,竟然是苏云萝。
「怎么了?」叶安逸问。
苏云萝推着自行车,默默走在她身边,过了一会儿说:「我觉得你今天在班上说的话,很帅。」
「哪一句?」
「——『你们适可而止吧,我只是个插班生,你们老是把我和一个我不认识的死人联系在一起,实在有点过分吧』就这句。」苏云萝说,「你是我第一个看过的,敢勇敢面对很多很多人的质疑、还能清晰发表观点的人,而且那个时候你立刻改变了他们的看法。」
叶安逸想了一下,自己的确说了这句话。这句话有什么特别的吗?这不是如实阐述事实吗?
「你可能自己不觉得有什么特别,可是你说中了问题的要点,你不是白欣容,不能允许别人代入白欣容这样猜忌你,」苏云萝想了想,说,「我没有办法像你这样抓住问题的核心,我想问问,是不是大城市来的孩子,都像你这样?」
「在大城市读书,一般来说,没有哪个班级会因为一封无聊的电邮就去质疑那个人,起码应该有人先试探着问,不然会闹笑话。」叶安逸说,「不过,我在北京以前读的高中也是重点高中,周围的同学好像也没有像你们班这样的事,所以也不需要像我这样为自己声辩。」
叶安逸读的高中的确是北京市重点,里面的同学成绩优秀,而且思维很开阔。她真正感受到了自己的自由,其实是在高中以后。后来读到了大学,大学里的同学各自的想法也很多,并没有干涉别人私生活的爱好。
但是这种被周围同学疯狂抹黑,成为众矢之的的感受,她很了解。
想到这里,她心里那股恨意又开始升起,这股恨意在面对黄璃园的妈妈的时候有,现在又有了。
苏云萝突然展现了一个很浅的笑容,缓和了她内心的那股恨意。这是叶安逸第一次看见她笑。她说:「那我就有点动力了,我现在确定,努力考到大城市,考进更好的学校,就可以有更好的同学了。」
叶安逸从自己的思绪里回过神来,赶紧点头,对这个小姑娘的斗志表示了肯定。
「你能不能把你们收到的那封邮件发给我看看?」叶安逸拿出手机。
苏云萝点点头,把那封邮件下载了之后,发送给了叶安逸。叶安逸仔细看了看,那封邮件内容很简单,就是说要大家警惕这个新的转校生到底是什么来历。里面列举了好几个「叶真路」身份之谜的理由:「1 能考上大学的水平,就算是补习,也应该去重点高中补习,为什么来德信?2 大城市的孩子,为什么要来举目无亲的榕城补习?3 白欣容转校去了北京,死了,然后叶真路就从北京来了,大家不觉得太巧合了吗?」
证据是一张叶真路高中时候的生活照,说有人查到了「叶真路」以前高中的学校,去学校问了,说的确有这么个人,但是给出的照片,完全不像叶安逸!也有同校的人说「叶真路」性格比较害羞怕事,和张扬的这个转校生,也完全不符!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大家觉得有没有可能,这个人是白欣容借尸还魂,盗用了别人的身份?」
「我是唯物主义者,我相信你不是借尸还魂。」苏云萝说。
叶安逸皱眉,无奈地摇摇头,心想成绩不好的学生,除了爱嚼舌根,脑子还不太好。
「对了,你昨晚是不是被跟踪了?」苏云萝突然问。
「你怎么知道?」叶安逸问。
「总有人在背后传小话,说打了张志涛的人和跟踪你的是一类人,还说你身边有保镖,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
「……」叶安逸只能无言以对。
苏云萝示意她走到一个稍微隐蔽的地方,看了看左右,说:「虽然我也不是很确定,但是校外混混的事情,十有八九是和陈曦有关。」
陈曦?叶安逸回想了一下,想起那个班花级别的女生,看起来斯斯文文,还有点清高,怎么会是她?
「我没得罪她呀!」叶安逸说。
「你还记得张志涛吗?被打到现在都没来上课的那个?」
「记得啊,怎么了?」
「不确定是不是同一拨人,但是听说也是社会小青年。张志涛和你多说了话,所以被打的!」
「哈?为什么他和我说话就会被打?」叶安逸不能理解。
「因为他之前追过陈曦!」
「哈?为什么之前追陈曦,然后和我说话就会被打?我还以为陈曦追过他呢。」
「你真是迟钝,」苏云萝叹气,「追过陈曦,表示他以后只能追陈曦,陈曦是班花。他现在放着班花不理来搭讪你,不是找死吗?」
「等一下,我还是不懂你的逻辑。」叶安逸皱眉,「你是说张志涛喜欢过她,还是她喜欢过张志涛?」
「张志涛喜欢过她,高一的时候我们全班都知道!」
「那她喜欢张志涛不?」
「她才看不上张志涛呢。」
「我知道了,张志涛是她的备胎,那你的意思是,张志涛只能当她的备胎,如果和我搭讪,就不再是陈曦的备胎,所以陈曦就要叫人来打他对吗?」
苏云萝愣了一下,似乎没意识到可以从这个方向考虑。但是她毕竟是优等生,反应过来里面的逻辑关系之后,她突然又笑出来了。
「你这么说,真的很形象。」苏云萝说。
叶安逸彻底被这些高中生打败了:「你们都不觉得这做法有问题吗?」
「有什么问题?大家都觉得张志涛本来喜欢陈曦,后来又喜欢你,就是他该死,他是个渣男!」苏云萝自己说出来都觉得有点好笑。
「等等,渣男不是这么用的,」叶安逸摆手,「渣男是一个男人背叛了爱他的女人,欺骗了她,才能叫渣男。张志涛追求陈曦不成,然后再去追求别的女生,这种不能算是渣男,知道吗?」
「明明是陈曦自己不要人家在先的。」叶安逸吐槽。这种强制性圈养备胎的行为真的是太孩子气了。
「反正,你要是和张志涛交往,你就会被打死。」
「我没和他交往。」
「说话也不行。」
「那你们平时都不和张志涛说话吗?」
「我们说没关系,张志涛并不喜欢我们。」
「那你怎么知道他喜欢我?」
「外界已经传闻他被你迷得死去活来的。」苏云萝啐道,「他肯定是不肯答应不追你,不然不会被打得这么惨。」
「……」叶安逸已经觉得没办法再说什么了。
她没想到即便自己什么都没有做,这些高中生还能自行玩出这么一出狗血剧来:演绎这么多剧情,他们都不需要问问她的看法的吗?
「我是警告过你了,你最好不要传出去。这件事就算你知道和陈曦有关,最好也装作不知道,不然她会让你死得很惨。」苏云萝说,「我走了,以后在学校也少和我讲话吧,我还先安心备战高考呢。」
「……谢谢啊。」叶安逸点头。
「下次英语测验,我可不会输给你。」苏云萝推了两步车,骑上车走了。
小城市普通高中里挣扎的优等生,铆足全力等着鱼跃龙门的那一天。就这样看来,高考这种制度,的确是维护了很多像这样的青少年改变命运的权力。如果没有高考这个信仰,苏云萝这样的人,会在德信这样的环境下,变成什么样呢?
叶安逸回家路过大院的时候,又看见了那个保安大叔。她想和他打个招呼,却看见他很快别过头,当没看见她的样子。她就只好收回了自己的手。
沮丧之下,接到了顾一鸣老师的来电。
「你昨晚怎么了?」他温和地问。
叶安逸把最近在学校内外的遭遇告诉了他。顾一鸣也没想到高中生里有这么荒唐的人际关系,听了啧啧称奇。
「我觉得你大概是被人嫉妒了,」顾一鸣笑道,「小姑娘觉得你抢了她的男朋友。」
「张志涛并不是陈曦的男朋友,只是追求过她。」
「有些女孩子会把追求者当成自己的猎物收藏的,自己虽然不想理,但是别人不可以染指,你能理解吗?」
「我不能理解。」
「被追求其实也是社会评价的一部分,自我评价体系没有完成之前,外部的评价对青少年自我定位很重要。」顾一鸣停了一下,问道:「学校里还有什么让你烦恼的事情吗?」
叶安逸想到了朱里清,但是她没提:「没有了。」
「你把今天的观察结果写成文档发给付家敏吧,不用再和她视频了。」
「我还要给她发一份吗?」
「当然了,你和她一起做的课题嘛。」
叶安逸挂了电话,整理了一下思路,尽可能客观地写了一份书面的报告,用电子邮箱发给了付家敏。
发的时候,她突然又想到,这个顾一鸣虽然没有提到昨天打电话的事情,但是也不能肯定他就是顾一鸣本人,而不是昨天那个假冒他的人。
他还和自己一本正经讨论一些青少年群体社交的问题,应该是导师本人无疑?
半信半疑,和他对话的时候还得要注意保护自己。叶安逸想,只有回到北京当面问顾一鸣才能确定一些事情了。
各种事情做完,看看时间,已经晚上八点多了。
叶安逸看了看冰箱,自己做了点面吃,吃完了面,到了晚上九点,她换了衣服出门打车。
路过小区门口那个看守车辆的大叔旁边,他躺在躺椅上打瞌睡,旁边放着一瓶罗汉果泡的茶。叶安逸走过去,却被他叫住:「你还敢晚上出门?」
回头看的时候,他已经两眼炯炯地看着自己。叶安逸只得打招呼:「怎么称呼你?」
「叫我罗叔就好。」他回答,接着又严肃地警告她,「这里晚上不安全,最好不要出去。」
「我有点事,尽量早点回来。」毕竟帮过她,虽然没有什么交代自己行踪的必要,但是叶安逸还是不忍心拒绝这个人。
「别到了出事了以后后悔。」罗叔非常不客气地说。
这个人怎么回事?为什么总是对自己一副训诫的口气?小城市中老年男人的通病?她心里不禁如此嘀咕。
叶安逸是打了个车才到的那块地方。
那块地方现在已经夷为平地,变成一个小广场。她再三和司机确认,这里是不是榕城九中,司机不耐烦地说:「这里就是原来九中的地址,后来这块地卖给房开,学校搬到了更远的地方,你要不要去看新校址,要的话我带你去。」
她拒绝了。
最近几年的教育改革,九中已经作为九年义务教育一部分,保留了初中部,高中部已经和别的学校合并。之后又搬到了更远一点的新开发区,这里就变成了新楼盘的地址。
这个楼盘也挺拥挤,虽然也是今年来流行的高层建筑,但是楼和楼之间距离很窄,也只有这个小广场是一个活动空间,到处都是带了小孩出来玩的老人,还有哪些无所事事的情侣们。旁边是一些奶茶店,还有品质不高的服装店,还有几个跳舞的大妈,小声放着音乐,掩盖不过周围的欢声笑语。
之前的那栋楼到底在哪里呢?叶安逸有点踟蹰地判断着位置。
没想到过去即便再尘嚣之上,也有人被遗忘的一天。
又或者尘嚣之上是个人制造出来的错觉,过客并不在意。
「你为什么叫我来这里?」黄璃园骑着电瓶车,好不容易找到了叶安逸。
「这里以前是一所学校。」叶安逸说。
「是啊,九中,搬走了。」黄璃园擦了擦汗,「我初中就是在九中读的。」
叶安逸递给她一瓶可乐,刚刚在冷饮店买的,冰冰凉凉,黄璃园犹豫了一下:「我没打算和你做朋友。」
「喝吧,一瓶可乐而已。」叶安逸打开了另外一瓶,她喝纯净水。
小广场有中心路灯,她们站在阴影处,这里人不多,没人注意到她们。大妈们的广场舞快结束了,在收拾东西。
「你妈妈是不是经常提醒你,周围人都很鄙视你?」叶安逸突然问她。
「你怎么知道。」黄璃园问,「呵,今天你看到了吧。是啊,我妈妈经常说周围人觉得我很下贱,我小学的时候穿裙子出门,我妈说我穿裙子是想出门勾引男人。」
叶安逸轻轻笑了一下,突然讽刺地说:「你妈妈应该很久没有性生活了。」
黄璃园被她吓了一跳,吃惊地盯着她。
叶安逸突然伸手拍怕她的肩膀:「离婚了之后,在异性那里遭受挫败,过分压抑性需求,然后就会变本加厉在别人身上投射自己,她一定很害怕面对自己的性需求,才表现得这么贞烈。」
「这话谁说的?」黄璃园紧张起来。
「我随便猜的,」叶安逸在阴影里朝她露出一个特别痞的笑容。单独相处的时候,她变得和平时很不一样。她嘲弄地笑着:「什么心态的人才会把一个小学生穿裙子出门说成勾引男人啊。你穿裙子是在勾引男人,你呼吸也是在勾引男人,你就算打了个喷嚏,也是在勾引男人。她要拼命压抑自己的欲望,让自己不去想男人,所才会骂你吧。」
黄璃园被她说得面红耳赤,无法反驳。她结结巴巴地说:「这就是你说我不要到处乱说别人的男女关系的原因吗?」
「是啊,我们对待这个世界,要力求如实还原它的本来面目,」叶安逸指着她,「人在歪曲反映这个世界的时候,她的言语会反过来影响她的思维方式。所以你看这个世界就越来越歪越来越歪……你妈妈说周围人都说你下贱,你对这个世界的愤怒就原来越强。」
「你……你是说……我妈妈在说我下贱,所以我才会说别人下贱?」
叶安逸喝了一口水,说:「我不了解你,但是我见过这样的例子。母亲疯狂在女儿身上投射自己的失败,自己不愿意面对自己婚姻的失败,然后怪罪在女儿身上。男人和她离婚,就是不要她了。男人为什么不要她呢,她不会去想是不是自己的原因,而是假设了一个虚拟的狐狸精,一个非常擅长勾引男人的女人。她没有错,是这个狐狸精的错。但是她找不到那个狐狸精,那个狐狸精在她心里又是真实存在的,所以她只能在她最近的女儿身上,去找这个狐狸精。女儿呢,战战兢兢,只能努力活得不像个狐狸精。」
黄璃园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论调,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她看着黄璃园笑道:「你知道活得不像个狐狸精的最好方法是什么吗?」
「是什么?」
「就是在旁边找到一个狐狸精,努力鞭笞她,只要有人当这个狐狸精,那么自己永远就不会是一个狐狸精。」她摊手说。
黄璃园愣愣的,可乐把她的手冻得发麻,但是她反应不过来,不知道怎么接话。不知为何她觉得对方说得很有道理。
「你还听不懂呀,」叶安逸摘下自己的棒球帽,放在可乐旁边,「你看,它是不是白色的。」
「是。」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放在帽子旁边,这下纸巾的白衬托出帽子的灰色:「你看。」
「它是灰色的。」
「视觉明暗对比,会让你对它有不同的判断。」叶安逸看着她,「你身边要是出现了一个荡妇,那你肯定就安全了。这就是你总是盯着你身边的人做荡妇羞辱的原因。」
黄璃园像被扎破了的气球,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尽管如此,她突然觉得很轻松,眼睛慢慢盈满了眼泪,然后捂脸哭了起来。
「你说的那个例子,和我妈妈好像啊……」她呜咽着说,「但是我一直以为我妈妈是为我好才这样的……」
她内心真的以为是为你好呢。叶安逸看着她,默默地这么想。
可乐还剩下一大瓶,叶安逸手里的纯净水已经喝得差不多了。
黄璃园哭了一会儿,擦了擦眼泪,变得平静多了:「你今天叫我出来不光是为了和我说这些吧,你还想问我什么?我告诉你我不想招惹陈曦。」
果然世界还是弱肉强食,即便是黄璃园这样内心充满愤怒的女孩,依然不会招惹比她更强大的对象。
「你能不能告诉我,关于白欣容的更多的事情?」
「你为什么要打听她?」
「啧,我总是坐在她的位置上,大家老是把我和她联系在一起,很烦的。」叶安逸皱着眉头说,「而且我怀疑你们对她的描述有极大的偏差,我想看看她到底真实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黄璃园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摇头说:「不,你和她不太像。说实话,我收到邮件也吓了一跳,刚才听你谈话,知道你不是她。她脑子没有你清楚,注定会吃一辈子亏。」
黄璃园喝了一口可乐,开始讲白欣容的事情。
「她和我一样都是父母离异,她和妈妈生活。和我不一样的是她爸比我爸爸有出息,去北京创业了。她妈妈却不如我妈妈。她妈妈挺怂的,所以白欣容经常和我说,她不想变成她妈妈那样的人。」她低头,「但是那个时候,我指责她,说我们不能违抗母亲,不管她怎么对待我们,毕竟是我们的妈妈。」
「像你妈妈今天那样对你也不要紧吗?」叶安逸说。
黄璃园脸色变得很难看,说:「我妈妈以前没有这样对待过我,她没有在公开场合这样骂我,这件事和你有关系,因为我遇见了你,我不该惹你这样的人。我现在知道你的可怕之处了,你是个能控制别人情绪的人。」
「被你看出我自己都没发现的能力呢。」叶安逸略带嘲讽地说。
「那时候白欣容非常不同意我的话,但是她也不敢违抗母亲,因为离开她,自己上学吃饭都有问题。我们经常在一起吐槽各自的家庭,然后就成为了朋友。那个是高一刚开学不久的事情。」
高一的时候,两个女孩子还是比较要好。后来高二分班了之后,白欣容和黄璃园都选了文科,就一起来到了高二(1)班。
德信中学在文科上比较有优势,而一班又是经过筛选之后,比较优秀的学生才能进一班,所以学校自然就给予厚望。
白欣容当时入学成绩排名在全班是第二名,第一名是苏云萝。
但是白欣容非常引人注目,她很漂亮,刚入学就很有名。大家背后对她和陈曦两个人谁最漂亮还有一番排名,后来认为白欣容是可爱型的,陈曦是冷艳型的,陈曦气质更胜一筹。
白欣容听说了之后有点委屈:气质这种东西,其实需要经济支撑。那次秋游,陈曦就穿了一套简简单单的休闲服,被人认出来是什么牌子的,虽然款式很简单,但是非常修身,自己只能穿初中时一路穿过来旧裙子,皱巴巴的裹在自己已经开始发育的身材上,显胖又土气,还引发了旁边男生的嘲笑:「白欣容,你怎么还穿几百年前的旧衣服啊!」
「怎么就不舍得买一件稍微好一点的衣服啊!」
甚至还有男生指着她胸前扣子因为布料缩水而勉力拉伸笑道:「暴殄天物啊!」
就那一次秋游,白欣容和陈曦的地位发生了根本的变化:陈曦落落大方,打扮得体,赢得了大家的好感,大家都一致评她是级花。
白欣容很受打击,第一次段考只考了全班三十名,陈曦却考上了第二名。
第一名依然是高分入学的苏云萝,她把第二名的陈曦拉了三十多分。那时候的班主任是陶桃,她看着成绩笑着说:「苏云萝比较特殊,她是重点高中的水平,大家不要和她比,和陈曦比就好了。」
那段时间陈曦心思并不在白欣容身上,她盯上了苏云萝,盯着她猛追慢赶,试图把第一名拿过来。但是每次测验,苏云萝的优势却是越来越大,有一次数学甚至拿了满分,这的确已经不是德信高中的水平能够企及的了。
好在苏云萝对外界毫无兴趣,并且公开已经说明自己家庭困难,需要学校给予经济的支持,所以她玩命学习也有了合理的解释。大家就觉得她是个怪咖,封闭自己,性格古怪,有些男生逗她,有次藏了她的学习资料,她急得眼圈都红了,找了半天。后来每次放学都搬着厚厚的学习资料和课本回家,也不敢放在教室里了。那些男生讨了个没趣,也觉得她有点可怜,就不再折腾她了。
真正让他们不再折腾她,是因为她成绩在德信中学来说,实在是太好了。校长都说了这个是德信中学十年一遇的人才,要重点保护,老师十分关注她,她并未表现出对社交的兴趣。有些时候有些同学去问她问题,她也是淡淡的抽空讲解,这种设定被旁边人接受之后,找她麻烦的人就少了很多。
苏云萝在全市摸底统考的排名最好成绩拿过全市十一名,有些时候遇见了一中二中这种重点高中的人,德信中学的人也可以吹牛,说自己的同校有个女孩子是全市统考可以排上名号的人物。一二中的那些高材生对这位普通高中出来的学霸也略有耳闻,偶尔也有人过来偷偷看到底是谁,德信中学的学生也感到自己挺有面子。
但是白欣容就不一样了,她经常被人拿去和陈曦比较,内心并不服气,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屡屡败北,看起来十分可怜。又后来,她妈妈来学校开家长会的时候,拉住班主任哭诉了半个小时自己不幸的婚姻和命运,把自己家庭事无巨细都说了,连买房子还欠了多少贷款都要说。班主任的表情从最初的关切变成了不耐烦,最后甚至有掩饰不住的鄙夷。
这件事被黄璃园的妈妈看到,回去就和黄璃园说,她实在看不起这种母亲,叫黄璃园离白欣容远一点,不要和她交朋友。
「有这种妈,她迟早会被人欺负的,你不要和她走太近,以免被连累。」黄璃园的妈妈说。
黄璃园听不懂这里面的话,但是对白欣容留了心。
很快她也发现了白欣容的很多缺点:她对周围人的依赖心特别重,有些时候甚至为了取悦别人刻意做出一些夸张的动作和言辞,这一点在陈曦奠定自己在班级上的核心人物地位之后,越发的明显。而且她一方面很嫉妒陈曦,一方面又很想接近她,并且讨好她,这下和黄璃园之间的距离也越来越大。
黄璃园对她这种懦弱和敏感几乎有点无法忍耐,于是渐渐和俞欣然玩在一起。白欣容看着黄璃园远离自己,越发接近陈曦,这让黄璃园更加失望,有几次忍不住当众对她出言讥诮。白欣容被她激得哭了起来,班上就有同学说她太凶,弄哭了白欣容,气得黄璃园再也不和她说话了。
事情不久之后,就爆发了白欣容说要玩弄年级多少个美男子的传闻,黄璃园觉得她简直蠢到了极点,也肮脏到了极点,别人问起她的时候,她鄙夷地说:「那种绿茶婊,我说了一两句话她都要哭,真讨厌!」
然后这句话被传出去,白欣容在对多名男同学有企图的同时,又变成了设计女同学、陷害女同学提高自己身价的绿茶婊。
黄璃园也没有想到白欣容的人设会坍塌得这么快,从心机婊,骚货,到绿茶婊,用了都不到一星期的时间。之后她还听闻了很多被白欣容「陷害」的女生的痛诉,这些事情堆积在一起,班上就没有人愿意和她一起玩了。
原来的班主任因为要生产,就让陶桃来代替班主任的工作。
陶桃的出现,本来让 1 班的同学都很喜欢。原来那个班主任古板,严厉,而陶桃却亲和力很强,而且也乐于和学生交流,大家都挺喜欢她。后来她就开始关注被孤立的白欣容。白欣容遇见了她,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
班级逐渐分成对立的两派,一方面白欣容和陶桃不断诉苦,另一方面,学生们开始觉得陶桃对白欣容过于偏爱了,有偏袒的嫌疑。
这个矛盾在黄璃园被陶桃找去谈话,请她不要针对白欣容的时候激化了。黄璃园非常愤怒,当众顶撞老师,说她对白欣容没有兴趣,只是不想和她接触。她难道没有选择和谁一起玩的自由吗?
此话一出,一直戴着「孤立同学」罪名的学生们也跟着愤怒了:对啊,我们又没有对她怎么样,我们只是不和她玩而已。难道我们没有选择和谁在一起玩的自由吗?
陶桃老师十分生气,说你们就算能选择和谁在一起玩的自由,也不可以孤立同学,霸凌同学啊!
这话一出,大家立刻火了,冲着白欣容怒道:「你在背后说我们什么了!」
白欣容立刻吓得否认,说自己从来没有说过自己被霸凌,都是陶桃老师妄想出来的。
陶桃老师非常吃惊,她大概没有想过会遇见这样的学生,但是班上的学生对她立刻开始了反攻倒算:他们写了投诉信,上面写陶桃老师故意制造学生矛盾,给班上同学造成了极大的伤害,全班签名,也包括白欣容,直接送到了校长办公室。
校长这下吓坏了,为了求证,就把白欣容叫过来,问她到底是不是有这回事。白欣容倒是斩钉截铁,回答说的确有这回事,而且这个老师不断给自己灌输和自己同班同学对立的观念,极大影响了自己和同学之间的误会。
「其实我的同学对我都非常好啦。」白欣容在校长办公室,无辜地眨眼说。
陶桃在旁边几乎气绝,指着她忍不住破口大骂,被校长请了出去。
校长对这件事的处理还是比较慎重,他想起了 1 班最老实的优等生苏云萝,想叫她过来问问情况。苏云萝淡淡地表示自己的父亲病情有点反复,她这段时间需要回家照顾父亲,没有办法来上学了,直接选择了回避。
毕竟是难得一见的优等生,他也不愿意因为班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打扰她。考虑再三,终于决定将陶桃老师停职,让她暂时在家反省。
白欣容继续在高二(1)班学习。
为了不引起大骚动,这个决定是在高二第二学期刚开始做出的。当时没有老师愿意担任高二(1)班的班主任,有一个多星期,班上的内务由班长陈曦主持,学习委员苏云萝和生活委员俞欣然协助。
白欣然并没有和同学和解,她在高二下学期陷入了更加猛烈的孤立和霸凌中。她的书本经常丢失,她的课桌经常被人写上各种难听的语句。她开始间断性的早退旷课,并且成绩一落千丈。
高二下学期的期考,她成为了全班倒数第五名,她妈妈疯了一样来学校闹了一出,然后经过协商,做出了转学的决定。
——「再往后,就是她去北京读书,听说他们八月份就开始补课,结果还没到两个月,她就跳楼自杀了。我了解的只有这么多。」黄璃园说完之后,喝了一大口可乐。
「你讨厌她吗?」
「说实话,挺讨厌的。我们其实也知道那个陶桃老师后来是背锅了,但是谁叫她愿意被她缠上呢?我妈妈说的是对的,这种人,和她关系太密切,一定会遭殃的。」黄璃园说,「她真的不值得你追究太多,你比她强太多,你不会遭遇和她一样的事情的。」
叶安逸说:「你真的觉得她是个绿茶婊吗?」
「和你说了之后,觉得倒也不是,她就是很软弱,和她妈妈一样,动不动就哭,又做作,所以很让人烦。」她又喝了一口可乐,「谁让她自己说要追这么多男生呢?」
「哪些男生,你能告诉我吗?」
「一个是我们班上的张志涛,你也见过了,体育委员,傻乎乎的大个子,对你挺热情的,」黄璃园已经和叶安逸什么说了,如今也不介意,「还有另外几个是别的班级的,我给你名字,你可以慢慢对号入座。」
她喝光了可乐,说自己要回家了。她出来太久,如果太晚回家,她妈妈可能会怀疑她「出去勾引男人了」。
「后来你再也没有和白欣容单独联系过吗?」叶安逸问。
黄璃园明显地迟疑了一下,说:「她去北京之前,有一天晚上突然打电话给我,叫我去一个酒吧见面。」
「为什么是酒吧?」
「那天是她十八岁生日,」黄璃园说,「说希望生日和我见一面。」
叶安逸突然想起白欣容在日记里提到的,希望「红桃 K」不要拥有和他一样的悲伤的十八岁生日。
「你去了吗?」
「我没有,我直接回绝她了,她说如果我不来,就一直在酒吧门口等我,还说我是唯一理解她的朋友。」
大概是之前背叛过陶桃,加上风评太差,黄璃园也不肯去了吧。
黄璃园犹豫了很久,最后说:「其实我后来去了,我迟到了一个小时去的,就是想看看她还在不在,是不是还在撒谎。」
「你去了吗?」叶安逸问。
「我去了,九点左右到的,」黄璃园说,「但是没有看见她在她说的那个桌子旁边。」
说的这里,她呼吸有点急促,好像在避免一些事情:「我先回去了。」
她还没有说完就跑,叶安逸想叫住她,但是她根本没有回头。
那瓶可乐喝了一半,放在台阶上。
叶安逸顺着她跑掉的方向看,发现她跑去的方向,就是老九中以前的教职工家属区。不过现在已经拆了,建了新的楼盘,她跑进去的是哪一栋就不知道了。
叶安逸被这个又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所吸引,忍不住走了一段路,进了那个小区。里面到处都是小叶榕,已经有些年头了,看来九中的搬迁,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
有人在她身后的暗处,按下了一串电话号码。
叶安逸在小区里四处走动了一下,看到的都是夏天出来乘凉的人群,有下棋的,有聊天的,有打打闹闹的小孩子,这是非常常见的南方生活。她走了好一阵,才认出了前面几栋矮小的旧式楼房,原来这几栋家属区的楼并没有拆掉,而是淹没在新楼盘之中了。它们还是七层的楼高,没有电梯,窗户玻璃还是老式的那种带了颜色的推拉玻璃,上面正传来叫骂声,还有女孩子的哭喊声。
呵,还是这样。叶安逸嘴角扬起冷笑。
这时候顶楼有一家窗户拉开,一个女孩子跨出窗外,哭喊的声音更清晰了:「你再说!你再说我就跳下去!」
然后是妇人的声音:「你半夜跑出去幽会臭男人!还敢说自己没错!你今晚又不上晚自习,你出去那么长时间干什么!」
「我是九点半出去的!我刚就回来了!我哪里晚了!」女孩子尖叫。
叶安逸眯起眼睛,努力判断那个女孩子是谁,实在是太熟悉了,这个场景也太熟悉了,她瞬间恍惚。
——你说你是不是出去睡男人了!
楼下聚集了人,大家都互相叫着:「别乱来啊!」
也有幸灾乐祸的声音,说:「又是那家人啊!」
「那个女的和她女儿真的没救了!」
是她。
叶安逸突然醒悟了,赶紧冲上前,想开口叫:「——」
但是那个女孩的妈妈扑过来了,可能是想强行把女孩拉回去,但是女孩子吓到了,本来是坐在窗台上的,一个不留神,就滑了下去,直接从窗台掉了下来。
楼下人群一阵尖叫,四下让开。
别跳啊……叶安逸还来不及喊出这一声,那个女孩子已经重重摔下来,摔在了她面前不远的水泥板上。
水泥板是个棋牌桌,本来在那里下棋的人早就因为骚动四下散开,女孩子的头重重砸像棋牌桌,身子撞击在石椅上,然后脖子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
叶安逸站在那里,手脚冰凉。
是黄璃园。
她平时对人如此刻薄的中伤,全部来自于后天的习得,因为她身边就有一个不断用荡妇羞辱的方式压迫她的母亲。
受到的伤害越多,反弹的就越多,最后自食其果。
她的眼睛睁着,不知道是不是临死前会想起叶安逸开导她的那些话,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自己的话,引起了她内心更大的震动,所以平日里遭受的责骂,给她的痛苦反而加倍了。
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无法改变。
即便知道了也无法改变。
「白欣容。」有人叫白欣容的名字,她猛然回头,却看见一个男人迅速地隐没在围观的人群当中。
她本来应该追出去的,但是因为被眼前的事情搅乱了心神,还是忍住了。
她往旁边让开,远远地看着人群围住那里,看着那个母亲哭天抢地地从楼上冲下来,说死了女儿她没有办法活,看着救护车来到,看着黄璃园被蒙上白布,看着警方的人要过来调查,她实在看不下去,只能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往小区的门口走去。
打车才到小区门口,就有警察电话打过来,说有个刚死了的女高中生,手机里最后一个电话是她的电话,问叶安逸的身份。
叶安逸如实说她是她的同学,而且见面只是为了解释一下在学校的误会,那边就听见警察诧异地对旁边人说:「是个女孩子,是同学。」接着就是黄璃园妈妈痛哭流涕说自己误会女儿的事情:「我知道的,我知道她是个好孩子!」
警察问叶安逸能不能过来一趟做个调查,叶安逸说好的没问题。她住的地址不在黄璃园家所在的派出所辖区。眼看时间也晚了,考虑到未成年人,警察就主动派车上门做笔录。
见了面之后,发现是一个看起来和死者差不多大的女孩子,警察也有点意外。叶安逸躲在旧式的防盗铁门之后,说一个人住让陌生人进门有点害怕,可不可以在楼下做笔录。警察说没事可以到院子里谈话。
他要看叶安逸的身份证,叶安逸想起自己是用了叶真路的身份在这边读书,就推脱说没有带。片警也不强求,要她报了身份证号。身份证号自然是叶真路的,在网上查,显示的还是北京的住址,叶安逸完全能背得出来。警察叶安逸是不是有大人在家,叶安逸说没有,她是借读生,户籍在北京那边。
「为什么这么远过来补习?」警察好奇地问。
叶安逸说:「我外婆家是这边的人,小时候在这边呆过。」
「哦……」警察就没问下去,然后就告辞了。
他们在谈话的时候,警车一直都是停在院子里,红蓝闪烁的警灯吸引了不少人,大家都探头探脑往下望,看着那个女孩子站在院子和警察说话。
那个保安罗叔也在其中。
保安罗叔等警察走了之后,问她:「你又被那些小混混跟踪了?」
叶安逸否认道:「不是,是我同学失足摔下楼,警察过来问我一些情况。」
「哦……」听说出了事情,罗叔没有再问,叶安逸随即安慰他说:「要真因为混混跟踪我的事情被警察调查,那那些混混看到这里也应该不敢再跟踪我了。」
「你真是傻了吧,不懂事,」罗叔说,「你报警,人家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一传十,十传百,人家传闻你被人强奸了,你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还有这种事情?叶安逸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你不知道流言有多可怕,现在很多人看见警察问我话,也会有人以为出了什么事,万一传出去,说我偷鸡摸狗的,你说怎么办?」
叶安逸愣了一下,没想到社会还有这种生存法则,被人跟踪了不能报警,警察认真处理了还会被人传流言?
她想了想,说:「有人问起来,就说我迷路了,警察送我回家好了。我是外地人,晚上害怕报警很正常。」
罗叔看着她,摇摇头,摆摆手:「你还是太天真。算了,你快回去吧,在这里停留太久,你看人家都在窗口上往下看了。」
流言就是这么可怕。
我知道的,我知道流言有多么可怕的力量。
她回到了家,又想起张柳岸说的那个版本的莴苣少女的故事。
——王子被巫婆弄瞎了眼睛,四处寻找莴苣姑娘。而莴苣姑娘已经生了两个王子的孩子,也苦苦等待着他。
终于有一天,历尽艰辛的王子找到了莴苣姑娘,她的眼泪落入他的眼睛里,他重获光明。
从此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说到这里,叶安逸的脸上开始有点反应了。她的脸色有点难看,张柳岸对她的想象力和分析能力相当放心。他知道她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这是我年少时期一个重要的 case,具有重大纪念价值。」他笑着看着玻璃内反光出来的那张俊美的脸,弯腰对坐在椅子上的叶安逸说:「为了增强这件事情的喜剧效果,我那天晚上特意根本没有碰她。」
她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了。
是的,我自己心里最清楚,那天晚上玫瑰哭着哭着就睡着了。她本来已经累了,脸埋在枕头里就睡着了。我还特意帮她掖好了被子。
第二天是我送她回家的。送她回去之前我说了很多安慰的话,我说「她毕竟是你妈妈,她会爱你的」,我说「你别怕人家会知道,不会有人知道的,不会有人嘲笑你的」。结果她终于点了点头,决定回家向母亲道歉并解释清楚。
在学校大门遇见一脸疲倦的玫瑰母亲,我欣赏地看着她母亲那张惊讶,绝望而愤怒的脸。
会尖叫?还是会扑上来撕咬?出乎意料,她轻声对玫瑰说:「回家换套衣服就去上课吧。」然后问我:「还有人知道这个事情吗?」
「没有。娟娟估计以为我送她回家了。」我平静地说。
她定定地看了我几秒钟,叹了口气说:「你也去上课吧,这件事情不要对别人讲。」
我在她走过以后轻轻地笑了,她的反应让我觉得我可能有点低估她了。但是我不相信这种对她刺激级程度高达五颗星的事情就让她这样平静处理了。
或许她真的幡然醒悟,其实她女儿能健康成长才是最好的,其他的都不重要。在这种猜测之下,我那天破天荒地去了一次晚自习,下课以后我悄悄躲在教学楼里等着楼层锁门熄灯。
我带了望远镜,教学楼后窗对着就是玫瑰她们家的教师宿舍楼。
谢天谢地,她家没有拉窗帘。我看见吃饭的时候玫瑰端了菜上来,她母亲端正地坐在桌子边。
玫瑰开始动筷子了,她母亲突然把桌子掀了,饭菜到处都是。玫瑰还楞楞地拿着筷子看着她。接着就是一个耳光,我似乎听见了清晰的巴掌声。
玫瑰掉在地上,捂着脸看着她,可能快哭了,她指着玫瑰鼻子嘴巴用力地一张一合。
从那天起我就决定要学唇语的,因为我觉得读唇语应该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尤其是那种愤怒到极点的人的唇语,清晰而有形。
玫瑰突然要往门口冲去,她母亲扑上去抓住了她。两个女人在门前扭打起来。黑漆漆的教学楼,只有我一个人能欣赏这等真实的闹剧。我手心有点出汗,判断下一步她回怎么做。
终于还是她母亲占了上风,她拉着玫瑰的头发,拿出一个铁丝衣架,一个已经扭曲的衣架把玫瑰的手强制性地放了进去。玫瑰的手被反剪在后面,她在地上打滚,挣扎,试图挣脱。但是我已经看见她的自尊片片剥落,她抬头看那个头发乱蓬蓬的母亲,她的形象也已经在她眼里片片剥落。
我没有做什么!我没有!
她的口型太明显了。
但是她母亲突然掩面哭泣,也坐在地上。明明是可以好好过日子的人,偏偏要弄得那么狼狈。我已经取得胜利,开始给予她卑微的同情心。
这样两个人哭了半小时,估计劲头也过去了,她母亲擦着眼泪来给她「松绑」,然后把她扶进房间里去。开了灯,接着出去关上了门。我倒觉得她是把门锁上了。
玫瑰眼睛红肿,坐在窗前的桌子边开始对着镜子擦自己的脸。她的脸哭起来真好看,眼睛更加水汪汪的。然后她对着窗户外面发呆。
肯定经常这样吧,看她的动作应该是习惯了。等第二天红肿退却,然后若无其事的上学吗?闹成这样,第二天又落给邻居话柄。
这样长大,多么坚强美丽的女子啊。我心里赞叹。
「你是谁!」一道手电射过来,。不好!是巡逻的学校保安。
接着四周一片雪亮,我拿着望远镜暴露在雪亮之中。
保安站在门外,认出是学校有名的优秀学生:「是你?」
我突然想起什么,急忙回头,看见楼对面的玫瑰泪痕未干,她惊讶地望着我。
少年与少女隔楼相望,黑暗中彼此却暴露在雪白的光线下。犹如舞台上单独打下的聚光,历尽磨难以后两个人终于相见。
我感觉黑暗深处落花朵朵,花瓣飞舞在我们之间。我听见远处有赞美诗,我想是她先听见了,她的表情告诉我她听见了。少女身穿白色睡裙,踏上窗台对少年伸出双手微笑。
你会带我走吗?你会带我走吗?
我也忍不住伸出手,然后看见她腾空而起⋯⋯
对不起,都让你看见了。我已经不能保持那份美丽了。
「她死了吗?」叶安逸冷冷地问。
——玫瑰临死前要求对她的尸体做贞洁检查。但是她母亲没有实施。
我后来转学了,幕布已经垂下,表演结束了。
我才不想成日看见那个蓬头垢面的疯子在学校里乱转,虽然她本来是我的老师。
其实那个莴苣的童话,我认为本来那个巫婆就是莴苣姑娘的母亲,什么爱吃莴苣最后放弃她的美丽母亲,不过是受了委屈的莴苣姑娘的幻想罢了。
女孩子都相信能把她们带走的是一个英俊王子,所以她们在高塔上成日忧伤眺望,然后默默忍受。
有时候忍受也是一种罪过,忍受可能会助长错误的泛滥。
「母亲也是头一回担任这个角色啊,谁有能告诉她该怎么做呢。孩子的父亲又不在,本身就缺乏制衡情感的作用。爱一旦没有平衡,就如洪水般泛滥,真可怕。」叶安逸听完以后,摸了摸自己的手腕。
「玫瑰死在十二岁是好事。她对母亲的怨恨和对母亲的怜悯,将来会折磨她一辈子。你知道的,就是那种理解,却又要受到伤害。」张柳岸突然拿起叶安逸的手腕,上面有道浅浅的疤痕。他吻着那道伤疤,轻轻说:「玫瑰,你得到解脱了吗现在?」
叶安逸抽回手,冷冷地说:「这个是我小时候被钉子划破的。」
「别不认我,」张柳岸单膝跪在坐在椅子上的叶安逸面前。「那是你小时候想自杀,用打碎的风铃割破的。玫瑰,那天你跳下来,我就仓皇逃走了。我不是想放弃你,我只是想保留你在我心里那个美丽的形象,我不喜欢看见被摔得四歪八扭的你。」
叶安逸说:「张柳岸,你再这样下去,我看你要接受心理治疗了。」
张柳岸看无法继续自己的幻想,只好叹气站了起来,轻轻地说说:「我多么希望你就是她啊。因为你心里也忍受了很多事情呢。」
叶安逸警惕地望着他,他回笑:「别忘了你是心理学的天才,我也是。」
她不再理会我,起身离开。他也没有拦住她。
我听见花朵绽放的声音。我听见那个女孩子说,你会带我走吗,王子?
他抬头,迎着太阳闭上眼睛。
其实世界上谁又是干净如一的?谁的背上没有丑陋的伤痕呢?你不知道即使你被我看见了那你以为最狼狈最丑陋的样子,我也一样会带你走的吗?
你真是个任性的孩子。你妈妈说对了。
他对着叶安逸的背影轻轻地说。
这就是塔楼上的少女的故事。
叶安逸从噩梦中惊醒,大口喘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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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象
场斗:一场校园霸凌里秘而不宣的心理较量
由得林洛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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