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戒自白:我原本就不是一只猪
魑魅魍魉,神话降临
我打了个满意的饱嗝儿,「猴哥,你却说说我是谁?」
大师兄扫了一眼我的大耳长嘴,「一只猪!」
我摸了摸滚圆的肚子,「没错,那错投猪胎之前呢?」
大师兄冷哼一声,「一个不经打的草包元帅!」
我也不生气,「那么,天蓬之前呢?」
大师兄顿住,答不上来。
我龇牙一笑,「猴哥,咱们搅了豹头山的钉钯大会,收了九曲盘桓洞的九头狮子,把元圣儿那个孽畜还给太乙天尊,功德圆满。众人在这天竺国玉华王的庆功宴上,斩狮压惊,开怀畅饮。你却为了老猪的钉钯,闷闷不乐?」
大师兄反问:「八戒,为何钉钯宴上,老孙的金箍棒和老沙的降妖杖,都靠边摆着,你那刨坑种菜的钉钯,却居正中?」
这猴子什么都好,除了争强好胜。
我嘿嘿一笑,「猴哥,我倒知道你耳朵里的家伙,是大禹神铁,名曰『如意金箍棒』。我且问你,我这刨坑种菜的钉钯,唤作什么?」
大师兄想了想,「高老庄你挨揍前说过——唤作『逊金钯』,说是太上老君亲手抡锤,火德星君亲自烧火,合力锻打而出。」
我点了点头,「猴哥好记性!那你可知,为何大费周章造此『逊金钯』?真为了刨坑种菜?」
大师兄又顿住了。
…
1,修真得道——朱五能,你看月亮的样子,颇像灵犀儿
玉兔东升,我看着月亮发呆。
真仙缓步而至,叹了口气,「朱五能,你看月亮的样子,颇像灵犀儿。」
我转身施礼,觉得「灵犀儿」这个名字可真好听,反正比我「朱五能」的名字好听。
这事怪我爹。
我生下来又大又胖,我爹希望我「能吃能睡,能屈能伸,外加能娶到一个好媳妇」,就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所以你们记住了,我原本就不是一只猪。
我扶师父坐好,「师父,灵犀儿是谁?」
真仙面目淡然,「是为师以前的坐骑,一只犀牛。」
我呸了一口,嘟囔道:「犀牛望月,本是寻常之事。师父如何将弟子,跟一个身体狼犺的畜生类比?」
真仙轻甩拂尘,「岂不闻心有灵犀一点通?」
我问:「师父,那灵犀儿呢?为何师父的坐骑,现如今换作了四不像?」
真仙答非所问:「四不像,四不像……怕是你跟我这灵犀儿,倒有『四像』。」
这倒有点意思,我垂首作揖,「还请师父明示。」
真仙缓缓道来:「灵犀儿和你,均是自小性拙,贪闲爱懒,混混沌沌;然则一旦开窍,又都是心有灵犀,一通百通。悟道修真,反倒异于等闲勤勉之辈,此其一。」
我嘿嘿一笑,「师父,你这是夸我呢!」
真仙摆了摆手,「犀牛望月,确为寻常之事,故灵犀儿素喜望月,倒也不足为奇。你却为何与灵犀儿一般?此其二。」
我挠了挠头,「弟子每每自问,亦不知何故。只觉悟道修真,求问妙诀彷徨之时,观月可以静心;龙虎调和不畅之际,望月可以缓拂。」
真仙点头喟叹:「此天意也,不可问。」
我嬉皮笑脸,「师父,弟子不问天意,只问我与灵犀儿的『四像』。」
真仙面色一沉,「当年灵犀儿自恃神通,横冲直撞,终致触犯天条。为师无法施救,眼见它被勾锁琵琶骨,遭打神鞭重责三千,后贬至北冥深海,至今不见天日。我观汝之心性,与灵犀儿大同小异,怕是将来亦有此劫,此其三。」
我吓了一大跳,赶紧匍匐在地,磕头如捣蒜,「师父慈悲!师父慈悲!赐我避灾之法!」
真仙叹了口气,「须知『定数茫茫不可逃』。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你好自为之吧……」
我噤口不语,兀自惶恐。
真仙微微一笑,「倒也不必惊慌。为师看你此劫,大不过灵犀儿闯的祸,反倒因祸得福,先苦后甜,只不过颇费些周折罢了。适才你耻笑灵犀儿,说它是『身体狼犺的畜生』,有失口德,怕是将来少不得,有个口报的因果,与灵犀儿一般身体狼犺,此其四。」
苦啊、甜啊先不提,说我将来长得像犀牛?
话题实在吓人,太吓人了,我想开溜,「师父,弟子且告退,把那三十六般天罡变化,再演练演练。」
真仙站起身来,袍袖一挥,「不必了,你术业已满,修道已成。为师这里既无他术可传,亦无稍停之理。你且下山去罢!」
我大吃一惊,以额抢地,「师父!弟子愚钝,平素口无遮拦,确有偷奸耍滑之事,但求师父开恩,不要轰我下山!」
真仙摇头叹息,「不是为师要赶你走,实则你我师徒,缘分已尽。」
我继续磕头,「师父,我不下山,我不管缘分!大不了我变作灵犀儿,侍奉左右!」
真仙脸色微变,喃喃自语:「灵犀儿?你要做灵犀儿?」
真仙叹了口气,「你想做灵犀儿,就去做吧,不过不是在为师这里做。你且牢记,灵犀儿是灵犀儿,你是你!灵犀儿是犀牛,你是朱……五能。」
无论我如何跪求,真仙仰望月亮,不为所动。
我只好拜别真仙,洒泪下山。
…
2,天庭夺帅——有了逊金钯,天河就该是我的地盘
能不能娶到一个好媳妇,我不知道。
但我爹希望我「能吃能睡」,对我来说,实在太简单了。反正「神仙朝游北海暮苍梧」,每日里我驾云遨游,自是如此。
我水性极佳,凭借三十六般天罡变化,出手铲除了黄河鲤妖,被黄河水伯视为座上宾。
我生性憨直,无欲无求,跟黄河水伯的上司水德星君,成为酒肉朋友,继而广结四海龙王各方水神,每日里觥筹交错,大吃大喝,直至身材管理失败。
我摸着日渐滚圆的肚子,心想:难道这就是耻笑灵犀儿身体狼犺,被师父所言的「口报的因果」?
哈哈,再这么吃下去,怕是我也真的会「身体狼犺」。
那这个「口报的因果」,貌似也没啥好怕的。
某日月朗星稀,水德星君邀我品茶论道。
水德星君放下茶杯,「兄弟,你虽有三十六般天罡变化,可避五百年天雷之灾、五百年阴火之灾、五百年赑风之灾,然则均需养精存神、调和龙虎,或吸纳天地之灵气,或苦修体内之正丹,无一不是极耗心力,又断不可马虎之事,方能与天地齐寿,是也不是?」
我抬头望月,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我等神仙,为避『三灾利害』,哪个不是如此马虎不得,哪个不是朝夕勤勉?」
水德星君神秘一笑,「我且问你,若有一物,只需吃下即可趋避三灾,你待如何?」
我身躯一震,大为诧异,「世间果有此物?若有,老朱我倒想求它一求!」
水德星君朝天拱手,「有!玉皇大帝的蟠桃,正是此物!玉帝有三千六百株仙桃树,产三种蟠桃。其三千年一熟者,人吃了成仙得道;其六千年一熟者,人吃了长生不老;其九千年一熟者,人吃了与日月同庚!」
这蟠桃是否美味,暂且不提;可吃上一个,别说「日月同庚」了,哪怕能省下五百年的功课,也实在是……太想吃上一个了!
我羡慕不已,「星君,这蟠桃如何可得?」
水德星君:「非蟠桃大会不可得。」
我问:「何谓蟠桃大会?」
水德星君:「乃玉帝与王母举办,各路神仙赴会。虽每每大摆筵席,然至关紧要者,乃七仙女所奉蟠桃也!各路神仙俱为此而来,以期分而食之。」
我急切地问:「那要如何方能登天入阁,成为座上宾?」
水德星君捻须一笑,「倒也不难,散仙变正仙,即可。」
我问:「何谓散仙,何谓正仙?」
水德星君喝了口茶,「如你这般,虽悟道成仙,神通广大,却未入天庭序班而列者,即为散仙;如我这般,亦悟道成仙,官拜水德星君,即为正仙。」
我无比羡慕,「如此说来,老兄亦吃过蟠桃?」
水德星君得意一笑,「然也!」
从水德星君那里离开,我手里多了一纸金榜——「玉帝有旨,天河竞武,夺魁者封天蓬元帅,入正仙之册。」
水德星君言犹在耳:「朱兄神通广大,更兼水性极佳,何不凭你那三十六般变化,挣一个无量前程?」
所以接下来,我有一个梦。
老朱我要做正仙!
做一个能吃到蟠桃的正仙!
夺了这个天蓬元帅!
话说老朱我勤勉起来,连我自己都不认识自己。
我不再成日里四海遨游,我一头扎进东海,去找敖广。
东海龙王敖广着鲌大尉,领鳝力士,抬出一杆九股叉,重三千六百斤,赠与我做兵器。
看着是不是有点眼熟?
没错,后来成为我大师兄的孙悟空,当年也曾去东海「借」兵器,也曾耍弄过这杆九股叉,但他嫌轻。
换了七千二百斤的方天戟,他还嫌轻,最终拔了人家的定海神针,搁在自己耳朵里,当专门打人的烧火棍用了。
话说老朱我发挥起来,连我自己都害怕。
三千六百斤的九股叉,三十六般天罡变化,绝不白给!
赳赳威风欺太岁,昂昂志气压天神——我夺魁了!
灵霄殿上,玉帝亲封我为天蓬元帅,位列正仙,执掌天河,总督水兵;并下旨驾云巡天,彰显恩威。
至三十三天之上的离恨天,忽闻一声老气横秋的咳嗽,「天蓬元帅,可喜可贺!可否移驾,寒舍一叙?」
我慌忙止云见礼,「道祖之兜率宫,焉敢擅入?」
不消问,自然是太上老君邀我。
寒暄已毕,老君开门见山,「天蓬元帅,你可知此位为何出缺?你可知上任天蓬是谁?」
我拱手施礼,「实不知,还望道祖教我。」
老君慢条斯理、一字一顿:「上任天蓬自恃神通,横冲直撞,不守天规,不遵法度,终致触犯天条。玉帝降旨,褫夺其职,鞭责三千,贬至北冥,至今不见天日。」
我大吃一惊,脱口而出:「灵犀儿?」
老君点头,「正是!」
我呆若木鸡!
我居然接管了灵犀儿的职位,它与我老朱,可是师出同门!
我们还都喜欢望月……
真仙驱我下山,彼情彼景,所言所语,顿时历历在目!
难不成,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老君见我面色阴沉,起伏不定,微微一笑,「天蓬不必过虑!人各有志,神各有格,天下万物皆有其道,天意又非人神可测。灵犀儿受此重罚,自是祸由己出,愚不可救。而天蓬只需恪守天道,端庄自持,司职谨慎,管好天河,自不会沦为下一个『灵犀儿』。」
我躬身受教,「道祖之言,没齿不忘!」
老君双手击掌,两个小道童抬出一件兵器,观之瑞气萦绕,神光离合。
就怕货比货——同样都是九齿兵器,但龙海龙王的九股叉与之对比,瞬间变成玩烧烤的玩意儿。
老君指了指兵器,「此物唤作『上宝逊金钯』,重一藏之数,为五千零四十八斤,适配天蓬之神通。此乃我亲手动锤,火德星君亲自动火,五方五帝用心机,六丁六甲费周折,打造出来的镇阙之器。今番将出,送与天蓬元帅。须知,非此『逊金钯』,不可以镇天河!故不可离身,切记,切记!」
我拜领此物,一手抓起逊金钯,丢几个解数,真是大为称手,说不出得称心如意!
阴霾一扫而过,内心豪气顿生。
虽师承一人,但师父也跟我说过:「灵犀儿是灵犀儿,你是你!灵犀儿是犀牛,你是朱五能。」
我当然是朱五能,不是灵犀儿!
天蓬元帅的名字,现在是朱五能,不是灵犀儿!
有了逊金钯,天河就该是我的地盘!
老君还送了我一粒金丹。
我知道,这是仙家之至宝,功用堪比九千年一熟的蟠桃!五方十界,不知道有多少神佛魔妖惦记着它,欲求一粒而不可得。
我再三推却:「拜谢道祖!然无功不受禄,实不敢受!」
老君却执意奉承,还让我当着他的面,服用金丹。
当然是千恩万谢。
但多年之后,直到十万八千里的取经路上,我才知道老君此举的深意。
甚至水德星君,也只是奉命给我布了一个局。
…
3,初见嫦娥——我押着织女上鹊桥,月晕处有人哭花了妆容
能不能娶到一个好媳妇,我现在总算知道了。
不能!
天庭之上的朱五能,即便贵为天蓬元帅,我也只能算是「朱四能」。
能吃能睡,能屈能伸。
但就是不能娶媳妇。
整个天庭,只有玉帝能娶媳妇。
当然,整个天庭,也只有玉帝和他媳妇,手里有蟠桃。
不能娶媳妇就不娶吧,蟠桃更重要。
毕竟与天地同寿、日月同庚,是天庭所有神仙的终极追求,包括我。
只是即便做了天蓬元帅,掌管了整个天河,我依然喜欢望月。
当年悟道修真,我喜欢望月,是因为求问妙诀彷徨之时,观月可以静心;龙虎调和不畅之际,望月可以缓拂。
现在有了玉帝的蟠桃,跳脱三灾变得简单,不再如此耗神,不再需要养精存神、调和龙虎,吸纳天地之灵气,苦修体内之正丹。
但我依然喜欢望月。
不能娶媳妇就不娶吧,蟠桃更重要,何况现在,我还能近距离望月。
月宫一派清冷,设施简寒。
别说比不了玉帝的灵霄宝殿,比不了老君的兜率宫,甚至连天庭门户的南天门,都远远不及。
可我在地上修道时,它很吸引我。
现在我在天上巡河,它依然吸引我。
我也不知道,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到底为啥如此吸引我。
月宫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鸟不拉屎」。
我好奇,专门去过月宫,拜见过太阴星君,他对我不冷不热。
他整个人很冷,能对我不冷不热,已算是很给面子了。
作为月宫之主,太阴星君话也不多,不喜热闹,一言不合就玩闭关,一玩闭关就是半个月。
他执掌的月宫,自然冷冷清清。
太阴星君闭关的时候,我也去过月宫。
我见到吴刚,他使劲挥着斧子,在那里愣头愣脑地砍树。
我说:「刚子,你天天砍个什么劲呢?不知道这棵桂树,即分即合么?」
吴刚继续挥斧子砍树,「不分,又怎知它合?」
我也不觉奇怪,所谓「不疯魔,不成佛」,天上、地下认领这句话的人,多了去了。
我还看见过一只白兔,傻不愣登的,会没头没脑地说人话。
白兔说:「你谁呀?看见我主人了吗?」
我指了指月宫深处,「我是天蓬元帅。你的主人在玩人间蒸发。」
白兔说:「我问的是小主人。」
我指了指擦汗的吴刚,「那个傻子在砍树,参悟分分合合呢!」
白兔白了我一眼,「你才是傻子,他不是我的主人。」
吴刚呵呵一笑,「它的主人是嫦娥。」
就这?
冷冷清清的月宫、不冷不热的太阴、每天砍树的吴刚、没头没脑的白兔,还有一个什么……「鹅」?
就这,每次巡查天河,我依然会对着月宫驻足一望。
真是说不清、也道不明的原因。
天河波澜不惊,水兵各安其职。
这份无聊的安静,还真不如我在凡间遨游四海、遍访仙山、呼朋唤友、觥筹交错、偶尔量力而为地斩个妖,除个魔……
也只有每年的七月初七,天河会叽叽喳喳地热闹一下。
这时我必须遵旨,亲自负责做两件事。
开启封禁的天幕,让凡间的喜鹊,在天河上搭一座桥。
把织女从天牢里放出来,让她上桥。
织女从鹊桥返回之时,总是哭花了妆容,没人在乎织女的悲戚。
除了我这个遵旨盯梢的,整个天界甚至都没人会看顾她一眼。
除了有一次,我看到月晕边缘,有个全身素白的女子,远望着织女,暗自垂泪,也是哭花了妆容。
那是一个绝世美女!
她的怀里,抱着一只傻不愣登的兔子。
她就是嫦娥。
看见她,我忽然心念一动,想做回朱五能。
除了「能吃能睡,能屈能伸」,我朱五能还有一个「能」——能娶到一个好媳妇啊!
…
4,再见嫦娥——嫦娥奔月的背后真相,令人不寒而栗
太阴星君又闭关了。
吴刚又在傻呵呵地砍树。
兔子又在没头没脑地找主人。
它的主人,出来了。
我从天河边缘移形换影,出现在嫦娥面前,「妹子,找兔子呢?」
嫦娥惊得花容失色,「你……你是何人?」
我深深一揖,「掌管天河的天蓬元帅,朱五能。」
嫦娥定了定神,由惊变怒,「既是正仙,何以如此村莽?天庭之上,怎么呼人『妹子』?我乃太阴星君门下霓裳仙子!」
我淡淡一笑,「霓裳仙子之前,怕是被人叫过『妹子』吧?」
嫦娥大吃一惊,欲言又止。
她知道我说的这个人,名叫后羿。
怕是你们也都知道,追女神跟打仗一样,最好能做到知己知彼。
我当然「知己」——我对嫦娥的绝色与悲伤,心动不已。
做到「知彼」也不难,我潜入「天录库」,偷偷查阅了嫦娥的仙卷。
原来嫦娥在凡间有老公,名叫后羿!
后羿大名,原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此人天生神力,善于射箭。
话说太阳星君有十子,原本按日轮值,不可造次。忽一日顽劣心起,同时现于天空,顿时烈日炎炎,致人间千里赤地,禾苗尽枯,疫疠流行,饿殍遍野。
天上一日,世上一年。故天庭犹未反应,后羿已弯弓搭箭,连射九日!
此等英雄,人间自有万千美女垂青。
而嫦娥绝色美女,竟不顾世俗与之私奔,一时传为人间佳话。
佳话之后的故事,阴差阳错,就不那么美好了。
话说王母认为后羿此举有大功德,遂许以长生不老药。
嫦娥闻之,十分好奇,某天趁后羿不在,偷偷尝了一口。
孰料此药甘美异常,食之上瘾!嫦娥尝了一下,一发不可止口,竟将所有的药悉数吃完;顿觉身轻如燕,平地腾空,凌云御风,直冲霄汉,一直飞升到月宫才停下来。
嫦娥所养白兔,将盛药的碗舔食干净,也随其升天。
后羿回家,不见嫦娥,亦不见灵药,得知真相后禁不住暴跳如雷,想一箭射月,绝了嫦娥的栖身之所,令其亦不能长生。
然后羿终舍不得对嫦娥下手,弃弓而叹:「宁人负我,毋我负人!」
嫦娥得知,懊悔不已,暗自垂泪,然事已至此,亦无可奈何,也只得给人间,留下一个「嫦娥应悔偷灵药」的典故。
见我说破此事,嫦娥羞愤交织。
我柔声解释:「仙子不必惊慌。你七夕之泪,虽为我所见,然触景生情,更兼物伤其类,乃人之常情。」
嫦娥再次由惊变怒,压低声音道:「天蓬欲责我?抑或要挟我?」
我摇了摇头,「都不是!朱某仰慕仙子,何谈要挟?且『灵药』之事,仙子也仅是失之好奇,何错之有,又有何可责?奔月事后,仙子黯然神伤,后羿引而不发,仍不失两情惺惺,人间佳话!」
嫦娥见我说得真诚,神色趋缓,沉默良久。
我叹了口气,打破沉默:「想那牛郎织女,何尝不是岁岁相思?然每岁仅七夕之日可鹊桥相见,已令人唏嘘不已!更何况后羿未登天界,早入轮回,仙子空自感伤,与后羿却永无再见之日。终是灵药有悔……」
嫦娥眉毛一扬,打断了我的话,「好一个『嫦娥应悔偷灵药』!天蓬,这便是你的『仰慕』?这便是你所言的『人间佳话』?」
我还没搭话,嫦娥恨恨地说:「世人皆知『嫦娥应悔』,却不知嫦娥无悔!『嫦娥无悔』,却因为根本无法后悔!」
嫦娥眼圈一红,「天蓬,你和世人并无区别!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没想到事情的真相,嫦娥真的是「无法后悔」!
话说后羿射落九日之后,天庭极为震荡。
兹事体大,天庭措手不及,一时竟无良策应对。
若公然处置后羿,却是天庭所辖之正神造孽在前,且罪孽深重;后羿救世人于水火,天下赞誉无数,若因此获罪,则三界众口不平,难以服众。
若不处置后羿,以凡夫杀神,且一连诛杀九神,震动天庭!结果非但安然无恙,反得天庭之封赏,此例又断不可开。
玉帝左右为难,不可不赏,又不可不罚;不可明赏,又不可明罚。
权衡利弊,仅王母娘娘出面,赐后羿长生不老之药,以示嘉奖;并于仙界闪烁其词地宣布,天庭择日将大开天门,迎后羿升天成仙。
至于择日为何日,天庭并未确言。
因为于暗地里,玉帝根本不想如此而为。
玉帝认为,若后羿服用长生不老药,升天成仙,并位列仙班的话,将是天庭的一份大尴尬。
这个尴尬,与二郎真君劈山救母之事,怕是不相上下。
后者虽是家事,然天子无私事,家事亦是国事。
多亏太白金星老谋深算,密奏献上一策:「药既已明赏,则不可收回。然则谁服此药,犹可控也。」
玉帝心领神会,派虚隐神差下界,双管齐下——于王母仙药中,施「欲罢不能」之味;于嫦娥心性中,施「趋食不避」之术。
神不知鬼不觉一番操作,致使嫦娥尽食仙药,奔月成仙;后羿无仙药配制之法,也只能望月兴叹。
而五方十界,闻之唯叹「红颜祸水」,或叹「天意不可违」。
嫦娥虽细语道来,也掩盖不住自己的愤恨不平。
我听了却不寒而栗,亦愤愤不平!
我冲口而出:「真是好手段,好下作!想不到天大的一口锅,却让仙子一人背了!可恨这玉帝老儿……」
嫦娥环顾左右,惊惧得连连摇手,「天蓬慎言,慎言!不可造次!不要闯祸!」
我看着嫦娥,她虽惊慌失措、花容失色,但眼里却有一道光。
这道光很弱,且陡然而起,倏然而逝,却被我抓住了!
禁不住心旌荡漾……
难道冥冥之中,就是这道微光,吸引着我频频望月?
或者,这就是传说中的「心有灵犀一点通」?
(老非补遗:据《淮南子·览冥训》记载,后羿是从昆仑山西王母处求得长生不老药。本人因二次创作,在此移花接木,将其平移至民间传说「王母娘娘」的身上;实则二人虽都是「王母」,较真儿的话,却差之千里。)
…
5,错投猪胎——这便是师父所言,我逃不掉的因果报应
我总会在天河拐弯之处驻足,那里距月宫最近。
我知道天庭耳目众多,这样做,有点危险。
但只有在这里,我能看到那棵桂树。
当然不是为了看桂树,更不是为了看吴刚砍树——月宫之中,桂树之下,偶尔会有人轻舒长袖,翻飞起舞。
起舞的嫦娥,并不孤独。
她知道,远远有个人在看。
我从未越雷池一步,虽然我很想越。
我知道,越过雷池,「雷池」所吞噬的人,就不会只有我一个。
我能忍住不越雷池,是因为年年岁岁有七夕。
每年七夕,天河会叽叽喳喳地热闹一下。
我负责开启天幕,让凡间的喜鹊,在天河上搭一座桥。
而嫦娥讨了个差事,「监管」织女。
鹊桥之上,牛郎织女相会,互诉衷情,再依依惜别,两地潸然。
鹊桥之下,天蓬嫦娥相会,悄言低语,再道声珍重,经年再见。
如果不是在蟠桃会上,我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且再也按捺不住的话,那么每年牛郎织女的七夕,也便是我和嫦娥的七夕。
蟠桃盛会,群仙毕至,踊跃称颂,好不热闹!
重点自然是分桃。
九千年一熟的仙桃,分属三清、四御、五老、六司、七元、八极、九曜、十都、千真万圣。
六千年一熟的仙桃,我倒也能分得一个。
走壶传觞、觥筹交错之际,一班仙娥、美姬飘飘荡荡,穿舞于席间。
于醉眼之中,我看见嫦娥蓦然而至,衣裙漫飞。
她太美了!
正目不转睛之际,旁座的水德星君扯了扯我的衣袖,「天蓬,你可知嫦娥盗药飞升之前,已堪称凡间绝色!今广寒孤寂,她倒修成了仙界之冷美人,然只可远观,实在可惜!」
我没有搭话,只是扫了扫左右神仙。
左右神仙与水德星君并无差别,都是醉眼迷离,对嫦娥评头论足。
这个场景,让我倏然酒醒!
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让我气闷不已!
天庭要求众仙端庄自持,非礼勿视,为何每兴庆典,于觥筹交错之际,必有软玉温香,靡靡曲舞?
天庭严令众仙禁欲不娶,不可思凡,为何蟠桃大会,又以绝色献舞助兴?
岂非自相矛盾?
岂非南辕北辙?
百思不得其解!
再看众仙之中,已有醉眼与色眼合二为一之辈,亦有蠢蠢越席,欲与仙娥美姬共舞者。
实在是匪夷所思!
但,好像整个蟠桃大会,只有我朱五能有此一「思」,禁不住脱口而叹:「滑稽,太滑稽!」
水德星君听之一愣,「嬅姬?哪个嬅姬?不,不,不,天蓬你喝高了,她是广寒宫里的嫦娥!」
我自觉失口,慌忙掩饰:「星君,如这般仙娥美姬,唱跳献舞之后,可有蟠桃分之?」
水德星君哈哈一笑,「怎么可能?她们这等品级,哪有分食仙桃的资格?你当这桃一年一熟,批量生产么?」
我点了点头,细思也不觉惊讶。
趁人不备,我将属于我的那个仙桃,偷偷藏入袖中。
月宫桂树之下,嫦娥惊慌不已,「不是说好了,非七夕不相见么?」
我环顾左右,示意嫦娥噤声,从袖中将出蟠桃。
嫦娥看了一眼,差点晕倒,「天蓬,这蟠桃……你……这是何意?」
我说:「别问,快吃!」
嫦娥不由自主后退一步,「不可!此玉帝至宝,按级而分,我这般小仙,自是无福消受。」
我上前一步,「我的蟠桃我做主,快吃!」
嫦娥又后退一步,「你的蟠桃?你怕是不知,这蟠桃……」
我又上前一步,「嫦娥,你我没时间再争了!此桃六千年一熟,食之能省却你多少苦修!快吃,快吃!」
我把蟠桃硬塞至嫦娥手中,「你若不吃,我就不走!」
嫦娥急得一跺脚,无奈何,捧桃食之。
她一边吃,一边花了妆容。
我知道,嫦娥这一次的眼泪,是为我而落。
我转身离去,心中呐喊:朱五能,夫复何求?!
回到天河元帅府,还没进门,哪吒用缚妖索,骤然将我捆绑拿下。
托塔天王一声低喝:「天蓬,你可知罪?」
我一头雾水,「不知!或者,我随地大小便了?」
托塔天王冷笑一声:「你私分蟠桃,已触犯天条!」
我心里委实一惊,实不知消息如何走漏,更不知何以走漏得如此神速,只得打了个哈哈,「天王怕是搞错了,蟠桃已在我腹中。」
托塔天王摇头讥讽:「你怕是不知,这蟠桃……」
太白金星飘然而至,急急叫了一声「天王」,打断了李靖的话。
我猛然想起,适才嫦娥惊惧不已,也言及「你怕是不知,这蟠桃……」!
这蟠桃有何古怪?
就算我「私分蟠桃」,也就屁大点功夫,天兵倏然而至,却是为何?
本来答案已在李靖嘴边,却遭太白金星阻止。
我自是想不通。
但多年之后,在十万八千里的取经路上,我终究知道了答案。
我被锁至天牢,数日不审不问,直到太白金星入狱相见。
太白金星摇头不已,「天蓬,你好糊涂,好糊涂!」
我想起当日的「夫复何求」,微微一笑,闭口不言。
事已至此,我不想耍赖否认,也不怕遭致重责。
我只是好奇,当年灵犀儿也是天蓬元帅,到底犯了何事,会被鞭责三千,贬至北冥深海。
我还好奇,我这个天蓬元帅,会被如何处置?
难不成,跟灵犀儿锁在一起,然后一起抬头望月?
太白金星手捻胡须,「天蓬,你已自毁前程,断无可恕,此节不在话下。然则嫦娥之前程,你岂可不顾?」
这老儿倒是认穴奇准!没奈何,我只好开口:「老李,岂不闻『一人做事一人当』?」
太白摇头,「蟠桃是你私相授受,吃蟠桃的却是嫦娥,就问『两人做事』,如何『一人当』?」
我嘿嘿一笑,「老倌儿,绕什么弯子?我这儿捆绑太紧,实无法见礼,就当我给你顿首作揖了。你来找我,必有妙法教我。」
太白苦笑,「天蓬,你自是心有灵犀,一点即通!既如此,又何以做事不思后果,如此草莽?」
我脖子一梗,「若劝人改性,老李,走好不送!」
太白掏出一份写好的供状,「方法其实简单,更不难想。若想『一人当』,那自是『一人做事』。」
不得不说,这份供状编得应景到位、天衣无缝。
我哈哈一笑,用嘴咬笔,在太白金星写好的供状上,签字画押。
打神台上,六丁六甲分列两厢,大力鬼王手执金锤。
太白金星朗声宣旨:「罪仙朱讳五能,自领天蓬元帅,凡心未尽涤,色欲未断根。醉酒擅闯月宫,调戏嫦娥,更兼逼食蟠桃,欲行不轨,嫦娥不堪其辱,告之玉帝。罪仙供认不讳,可明正典刑。着打神台重锤二千,贬下凡尘!」
真疼,真的很疼!
比两千锤更疼的,是作为受害者和举报者的嫦娥,按玉帝旨意观刑。
她面目冷淡,竭力抑止表情,不曾有一丝动容。
我知道她心里有泪。
她心里的泪,该是为我而流!
夫复何求!
夫复何求!
且慢,我有一求!
肉身被锤烂,一灵真性被贬至凡间,倒也罢了!
可我这一灵真性,别给我投在母猪胎内啊!
我咬杀母猪,嗑死群彘,看了看自己,不由得哭笑不得。
想哭——这莲蓬长嘴、蒲扇大耳、钢锉的獠牙、狼犺的身体,简直就是一头老猪,叫我如何再见嫦娥?
想笑——真仙临别曾言,说我「耻笑灵犀儿是『身体狼犺的畜生』,有失口德,怕是将来少不得,有个口报的因果,与灵犀儿一般身体狼犺」。
我当时还以为,自己会长得像一头犀牛。
谁知道这个「身体狼犺」,竟然会是猪!
…
6,卵二姐——我这个倒插门的夫君,其实知道你是谁
我原本不是一只猪,现在变成了猪。
好在太白金星并没有食言,签了他草拟的供状,我就还有逊金钯。
我掂量了一下逊金钯,依然拿得动,也可以丢解数。
我试了试起风驾云,技能都还在,只不过体重大了,我飞起来既不飘逸,也不够快。
我试了试三十六般变化,也都还在,只不过再变化出来的物件,怎么看怎么狼犺,无论如何都失之精巧。
我还特别好奇地,专门变了一回犀牛……
啊呸,简直不要太像!
简直就是犀牛本牛!
我看了看月亮,心想:既然修真得道的老本钱都还在,那总有一天,我还能飞升到月宫,见到为我流泪的嫦娥。
来不及琢磨这个,且顾眼下。
眼下我好歹得吃饱肚子,有个猪窝先!
啊呸,洞府,洞府!我好歹得有个洞府先。
见了鬼了,我只是套了个猪身,怎么就不由自主地,真把自己当成了猪?
猪五能,你可不能这样啊!
猪五能?
啊呸,朱五能,是朱五能!
我发出一声猪魈的嘶吼:「我不是猪!我是朱五能!」
身后传来粗声粗气的女声:「可你看上去,分明就是一只蠢猪!」
我怒气冲冲地转身,不由得打了个愣怔。
山头大树下,站着一位大姐,摆出一个很难拿捏的造型,整个人看上去,说不出得……辣眼睛。
她衣着娇艳,娇艳得就像是……蟠桃大会上起舞的仙娥、美姬。
她还笨拙地挥了挥长袖,那个长袖……有点像桂树之下,轻舒广袖的嫦娥。
但她的身材与容貌,打死你也不会联想到仙娥、美姬,更不会联想到嫦娥。
就她那个水桶腰,看上去……看上去跟我的狼犺身材,很般配。
水桶腰被我看毛了,「遭瘟的死猪,有你这么死盯着你家卵二姐看的么?再看,挖了你的猪眼睛!」
我觉得好笑,「你叫卵二姐?」
卵二姐下巴一扬,「怎么啦?名字不好听么?」
我更觉好笑,「好听,好听得紧!实在是太好听了!来,来,来,你就用我这个钯子,挖了我的猪眼睛!」
卵二姐二话不说,跳下山头,不识好歹地掂了掂逊金钯,上演了一出蜻蜓撼石柱。
我收钯一笑,「二姐,你白吃得这么茁壮!」
卵二姐也不生气,反倒哈哈一笑,「没看出来,真没看出来,你个蠢猪,倒有些真本事!」
我冷哼一声:「吃过太上老君的金丹,啃过玉皇大帝的蟠桃!亲自管过十万天兵,亲身扛过两千重锤!」
卵二姐娇媚一笑,「那,适才听你咆哮,你叫猪五能是吧?我说猪五能,要不要洞府一叙?我有酒,你有故事么?」
我点了点头,「可以倒是可以,但你能不这么笑么?」
卵二姐眼睛一瞪,「怎么啦?我还不能笑了?」
我苦笑,「可以笑,但你别这么笑。你这么笑呢,我有点……冷……」
福陵山云栈洞,卵二姐倒颇有家当。
我们两个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谈不上有丝毫的精致,倒有满洞府的痛快。
卵二姐食量不小,酒量一般,她越喝眼珠子越红,越喝眼珠子越红。
再往下喝,卵二姐的两个耳朵,也开始忽长忽短。
我夺下她的酒杯,「二姐,就你这道行,还是别喝了!」
卵二姐大怒,「臭猪,要你管?!」
我把酒杯还给她,「好,我不管,我不管,你倒是管好耳朵。」
卵二姐摸了摸耳朵,嘻嘻一笑,「哎呀,天生的!修炼了几千年,这两只耳朵还是不听使唤。」
我打了个哈哈,「耳朵忽长忽短,倒也罢了,就问再喝下去,你不会长出一身白毛,吓死个人吧?」
卵二姐一愣。
她忽然撒泼,把酒杯狠狠地掷入火塘,「臭猪,你看不上我!浑身上下,包括眼睛和耳朵,你全都看不上,对吧?」
看我没搭话,她又想掀翻肉锅。
我赶紧拦住她,「二姐,自老朱我错投猪胎,变作老猪,这是吃得最饱、喝得最爽的一顿饭。」
卵二姐停止动作,怔怔地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
卵二姐又端来一大锅肉,「臭……咳咳,猪五能,你食量惊人,索性再吃一锅吧!二姐这云栈洞虽然破落,肉还是管够的。」
我给她斟满一杯酒,「二姐,你想喝,就喝吧,不用管耳朵。」
卵二姐满饮此杯,支棱着耳朵,忽然哭哭啼啼,「臭猪,你可知二姐虽五大三粗,却终究女流之辈,守着福陵山云栈洞这份家业,虽严守门户,却屡有野仙散妖,想要霸占我这份家当。」
我晃了晃逊金钯,「二姐毋怕。往后再有此等事,只管问老朱的钯子!」
卵二姐破涕为笑,「只怕打上门来,二姐再去唤你这臭猪来使钯,怕是远水难救急火。」
我满饮一杯,嘿嘿一笑,「如此说,臭猪就在这云栈洞外搭一个猪圈,时刻护你周全!」
卵二姐娇媚一笑,「死猪,亏你想得出来!何不……何不住入洞府,给二姐我做一个倒插门的夫君?」
我不假思索,「可以倒是可以,但你能不这么笑么?」
卵二姐眼睛一瞪,「怎么啦?我还不能笑了?」
我苦笑,「可以笑!但你这么笑呢,我有点……冷……」
就这样,我成了云栈洞的主人。
卵二姐生性粗糙,却一反常态,她带我细细巡查了一番福陵山,又细细盘点了一番云栈洞。
期间也有几个不长眼的野仙散妖,打上门来,想要霸占洞府和卵二姐,都被我筑了九个血窟窿。
福陵山云栈洞有个猪妖,有个神通了得的猪妖,就此名扬。
岁月静好,也只是半年光景,卵二姐忽染恶疾,在我怀里闷声而逝。
我长叹一声,禁不住泪流满面,却不是因为卵二姐的死。
卵二姐只是归天复命罢了。
卵二姐,我这个倒插门的夫君,其实知道你是谁。
你不说破,我亦不说破。
天上一日,人间一年。
我猜你的主人想尽办法,最多也只能给你一天时间。
所以在凡间,你我也只有不到一年的光景。
你领命而来,原本可以披一个美女皮囊,却宁愿用水桶腰、粗嗓门,大大咧咧来配合我的猪相狼犺。
你送给我一座福陵山、一个云栈洞,好让我赤条条错投猪胎之后,能尽快安身立命。
你不能喝酒,越喝眼珠子越红,耳朵也忽长忽短。
你喜欢叫我「蠢猪」「臭猪」,是因为在天上,你第一次见到我时,就觉得我傻。
还有你的名字。
我猜,你原本该叫做「卯二姐」。
只不过主人派你下界,给你加了两颗心,她的一颗、我的一颗。
「卯二姐」就变成了「卵二姐」。
所谓「子鼠、丑牛、寅虎、卯兔……」,卯,兔也。
…
7,高翠云——其实你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偏偏喜欢你
清晨,高老庄,高翠云撞见我,被我这张陌生的猪脸,吓了一大跳。
我温和地笑了笑。
皈依之后,十万八千之前,我求大师兄,帮我把高翠云的一段记忆抹了。
从此,高翠云的记忆中,不再有过一个猪郎君。
在高老儿张罗的宴席上,我还在直愣愣地盯着高翠兰看。
大师兄一把揪住我的耳朵,「呆子,快收了你那点花花肠子!此去西天,披星戴月,再无洞房花烛!」
我满饮了一杯素酒,默默叹了口气。
大师兄不知道,我所惦记的,其实不是高翠兰。
大师兄还颇感奇怪,「我倒见过一些妖精,贪恋床笫之欢,十之八九都毫无创意,跑去勾兑一个狐妖。唯独你这馕糠的夯货,非要祸害人间良家女子,却是为何?」
我默然不语。
却是为何?
怕是高翠兰都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偏偏喜欢她。
话说七夕之夜,我漫无目的,随性游荡。
玉兔东升,银河高悬,身边的喜鹊都飞走了。
我知道它们飞去了哪里,我曾掌管过天河,也曾监督过鹊桥……
我凄然一叹,随便在一檩屋脊上息云止雾,变作天蓬元帅时的朱五能,坐下来望月。
我去过月宫,那里有一个嫦娥……
有很长时间,牛郎织女的七夕,也是天蓬和嫦娥的七夕……
蟠桃会上,我将分给我的蟠桃,偷偷藏于袖中……
为了不牵连嫦娥,我衔笔画押,被重锤两千,一灵真性错投了猪胎……
月宫里的玉兔,来找过我,唤作「卵二姐」……
而后,我有了福陵山、云栈洞……
现在,我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除了七夕。
清晨,绣楼木窗轻启,一位女子探出头来,「你这个人可真怪!呆呆坐着纹丝不动,居然看了一整晚的月亮!」
我扭头一看,不由得擦了擦眼睛,又擦了擦眼睛。
这是在做梦吗?
嫦娥,你竟然在七夕,下凡来看我?
正自魂不守舍、心旌荡漾、虚实颠倒,不知今夕何夕……
女子却咯咯一笑,「我们女孩子家家,七夕争相拜月,是为了乞巧。你一个五大三粗的男子,对着月亮看个没够,乞的又能是个啥?」
我恍然大悟,踏出梦虚,方知此际仍是人间。
而我之所以恍惚,是因为这位妙龄女子,长得实在是……像嫦娥!
我躬身作揖,「妹子,既是七夕观月,我自然亦有所乞。」
女子抿嘴一笑,「所乞者何?」
我看着她的眼睛,「你!」
木窗「啪」的一声,被慌慌张张地关上了。
沉寂多年的那潭死水,忽然就有了涟漪。
能吃能睡、能屈能伸的「朱四能」,此刻又想做回「朱五能」了。
这个冒冒失失的女子,就是高老儿待字闺中的小女儿,名叫高翠云。
虽然略施神通,就可以把高翠云摄入云栈洞,变作我的压寨夫人,但我绝不会这么干。
我努力回想自己悟道修真时的模样,努力变化得精致一些,再精致一些,准确一些,再准确一些;然后整冠备礼,登门去高老庄求亲。
高老儿极宠小女,放言让小女自己做主。
高翠云一见到我,就抿嘴吃吃地笑,「这是个呆子!坐在屋脊上,能傻呵呵看一整晚月亮哩!」
高老儿如坠云雾,「你们……见过?」
高翠云和我相视一笑,同时点了点头。
高翠云眉头一皱,「但是这个呆子,不但傻,还很色!」
高老儿问:「如此说来,翠云你不愿招他为婿?」
高翠云面颊泛红,眼波流转,「不,我愿意!」
好吧,我估计离恨天的太上老君,要是看见这一幕,没准儿会被气死。
因为他亲手打造的逊金钯,竟被我拿来松土种地。
我耕田耙地,极为勤谨,收割田禾,毫不惜力。
我想好好过一过这凡间的好日子。
只是这精致一些的变化,老朱我终是难以持久,时不时就会猪脸现行、大耳兜风,脑后的一溜鬃毛,也经常不听使唤,自由发挥……
这……不是高翠云的猪郎君,而是猪妖。
高翠云无限委屈,高老儿后悔不迭,却见我封楼闭门,赖着不走,这才请神访道,一心想要除妖。
然后,我遇见了孙悟空,遇见了取经之人。
观音菩萨曾给我埋过伏笔,我毫不犹豫地一把火烧了云栈洞,皈依我佛,拜唐三藏为师。
我想修一个正果,自然就不想继续为妖。
而修一个正果,是为了嫦娥。
我求肯大师兄,帮我抹去高翠云与我的那一段记忆。
高翠云的猪郎君,没了。
朱五能,也没了。
我现在是猪悟能,诨名唤作八戒。
…
8,四圣试凡心——你们都在演戏,我也在暗自演戏
老母自然是老母,只不过是黎山老母。
老母的大女儿名叫真真,今年二十岁;次女儿名叫爱爱,今年十八岁;小女儿名叫怜怜,今年十六岁。
每个都是妖娆倾国色、窈窕动人心,娇憨活泼,美艳不可方物。
大师兄火眼金睛,自然能看出,她们分别是观音菩萨、普贤菩萨、文殊菩萨所变。
肉眼凡胎的唐和尚,自然看不出,却不为所动。
卷帘大将出身的沙和尚,也看不出,却也不为所动。
我能看出。
但老母和菩萨也好,齐天大圣也罢,皆以为我看不出。
我只是装作看不出,然后大为所动。
黎山老母变幻的老母说:「老身与小女虽居住山庄,也不是粗俗之类,料想也配得过列位长老。若肯放开怀抱,长发留头,与舍下做个家长,穿绫着锦,胜强如那瓦钵缁衣,雪鞋云笠!」
唐和尚识不得圈套,却能闻之不语,只问初心,就好似雷惊的孩子,雨淋的虾蟆,只是呆呆挣挣,翻白眼儿打仰。
孙悟空识得圈套,却道:「我从小儿不晓得干那般事,教八戒在这里罢。」
沙僧识不得圈套,却也是意志坚定,「弟子蒙菩萨劝化,受了戒行,宁死也要往西天去,决不干此欺心之事!」
只有我,识得圈套,却主动往圈套里钻。
我流着口水,一步一步玩出一整套的「撞天婚」,还装作浑然未觉,穿上了真真、爱爱、怜怜所作的三件珍珠篏锦汗衫儿。
其实我知道,这三件汗衫儿,都不过是观音、文殊、普贤用钢绳所化。
第二天,我被钢绳绷在树上,声声叫喊,痛苦难禁。
大师兄上前笑道:「好女婿呀!你娘呢?老婆呢?好个被吊铐的女婿!」
沙僧见了老大不忍,放下行李,上前解了绳索,将我救下。
大师兄道:「你可认得那些菩萨?」
我揉了揉肩膀,「我早已被乱花迷眼,哪认得是谁?」
大师兄说出真相。
沙僧取笑道:「二哥有这般好处哩,感得四位菩萨来与你做亲!」
我满面羞愧,慌忙表态,「从今后,再也不敢妄为。就是累折骨头,也只是随师父西天去也!」
唐和尚笑着摇了摇头,大家嬉笑一番,向西而去。
我觉得四位菩萨的戏,演得很真。
而我,应该演得也不错。
为什么我要演戏?
因为我要让佛祖知道,让菩萨知道,朱五能即便做了猪悟能,即便「心有灵犀一点通」,即便未来能修成正果,也始终是丢不下「凡心」的。
你们要慢慢习惯我这一点,继而接受我这一点。
最后,把这一点的腾挪空间,留给我。
因为我曾修得正果,知道正果的代价。
正果的代价,就是端庄自持,非礼勿视,禁欲不娶,不可思凡!
正果的代价,就是如期而至的蟠桃大会,就是天庭众神臣服于玉帝,按期聚于一堂,到玉帝那里论功领赏!
众仙的朝拜与功劳,都是投名状。
玉帝的赏赐是蟠桃,都是约束众仙的法宝。
归根到底,那玩意儿跟大师兄脑门上的金箍,毫无分别!
所谓的长生不老,就是你得到了长生不老,但长生不老之后的你,何尝又是你自己?
你必须召之即来,听人使唤;挥之即去,各司其职。
你只是贡献了一个长生不老的躯壳。
而我想修的正果,是换回人形,可以面见嫦娥。
我想修的正果,当然也要长生不老,但必须是不用再吃玉帝蟠桃的长生不老!
如此,我就不是长生不老的一具躯壳。
我要我修成正果之后,依然是我!
我不但要在四圣面前,表演我挥之不掉的「凡心」。
我还要在这十万八千里的取经路上,不断重复表演这个「凡心」,给你们不断提醒。
提醒你们,我能干好你们让我干的活儿,但我始终不会丢弃「凡心」。
你们要给我这一点「凡心」,留一点安放之处。
所以,白骨精变作美女,摇摇晃晃走过来,跟大师兄一样,我也能看出它只是一具粉骷髅,却依然色眯眯地迎上去,「妹子贵姓?我叫猪八戒!」
女儿国举国都是一窝子妖精——你啥时候见过人,靠喝水来繁衍后代,靠喝水来去子打胎?
我知道女儿国国王招赘「御弟哥哥」,也是为了获取唐和尚的至阳真元,跟取经路上要吃唐僧肉的各路妖怪,并无分别。
我也依然会羡慕嫉妒恨地瞎嚷嚷:「各位姐姐,别看我身材狼犺,属实是不中看,却很中用啊,你们要不要试一试?」
还有那七个喜欢天体浴的蜘蛛精,我也会欢天喜地凑过去,屈就自己,变作一个鲇鱼精,只在那腿裆里乱钻……
我做这一切,都有我自己的目的。
而我这个目的,最终也达成了。
后来十万八千,取经功成;如来高坐,论功封赏。
轮到我时,如来抛出这番话:「猪悟能,汝本天河水神,天蓬元帅,为汝蟠桃会上酗酒戏了仙娥,贬汝下界投胎,身如畜类,幸汝记爱人身,在福陵山云栈洞造孽,喜归大教,入吾沙门,保圣僧在路,却又有顽心,色情未泯,因汝挑担有功,加升汝职正果,做净坛使者。」
此番话,有「正果」,有「又有顽心,色情未泯」。
两个正是我想要的!
只是我没想到,我想要的终极结果,却无法如愿。
…
9,又见嫦娥——揭开十万八千的真相,我居然也转世了九次
天竺国的假公主,居然是嫦娥的玉兔所变!
虽然玉兔于我有恩,但这件事也甚是搞笑。
就玉兔这点战斗力,变作「卵二姐」时,连我的逊金钯都拿不起来,哪里禁得住大师兄的棍子?
大师兄抡起棍子,玉兔命悬一线时,取经路上照本宣科的剧本又出现了——太阴星君带着嫦娥及时现身,救下玉兔。
我跳上云端,先给嫦娥怀里的玉兔,深施一礼。
玉兔扭过头去,并不理会。
我知道它不敢理会,毕竟太阴星君在旁边站着呢。
然后,我不管不顾,一把抓住了嫦娥的手。
嫦娥面沉如水,使劲把手抽了出来。
我柔声问:「妹子,你在天上,难么?」
嫦娥摇了摇头,不语。
我微微一笑,「那就好!十万八千之后我换回人形,娶你!」
嫦娥终于轻启朱唇,「天蓬有所不知,我早已是玉帝的人了。」
我大吃一惊,如五雷轰顶!
嫦娥依旧面沉如水,「是我自己愿意做小。天蓬,你死了这份心吧!」
我定住了。
我仔细打量嫦娥,嫦娥无泪,心如止水。
她只是淡淡地补了一句:「现在,我也有蟠桃吃了。」
我懂了,禁不住号啕大哭!
太阴星君冷眼旁观,却无只言片语,此时不喜不悲地说:「走吧……」
嫦娥怀抱玉兔,衣裙飘飞,竟是头也不回。
我心有不甘地将身一纵,却只抓断了嫦娥的一根飘带。飘带之上,还系着一枚古旧的玉佩。
我捧着玉佩,欲哭无泪。
而沙僧却一把抓过玉佩,颤抖着声音问:「嫦娥身上的玉佩?怎么会是……嫦娥身上的玉佩?」
这句话脱口而出,一下子竟把我和大师兄同时惊呆!
大师兄一把揪住沙僧,「你何以识得嫦娥的玉佩?」
我也惊诧不已,「沙师弟,难不成你也曾垂涎嫦娥?可惜软玉温香……已非你我兄弟可望。」
沙僧跺脚摇头,却又悔之不及,以手击嘴!
欲待不言,奈何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
沙僧以手指口,指心,又摇头向上指了指天,满面惶悲惊惧之色,却不敢再吐一字。
大师兄心领神会,淡然一笑,「这事好办!两位师弟,且驾云跟我走上一遭!」
三人按落云头,眼前是万寿山五庄观。
与镇元子叙礼毕,大师兄哈哈一笑,「大哥,我兄弟三人,欲借你的『袖里乾坤』一用!」
镇元子抚须点头,更不答话,只将宽袍大袖一挥,将我们兄弟三人纳入其中。
大师兄拍了拍沙僧,「镇元子之『袖里乾坤』,普天之下无人可破;且『袖里乾坤』之中,你我今日之语,普天之下亦无人可闻!你且放心说吧。」
沙僧长叹几声,一脸凄苦,欲言又止。
我气急败坏地嚷嚷道:「老沙啊老沙,难不成这一路十万八千里,你信不过大师兄?你信不过我老猪?」
沙僧沉吟良久,终于将苦压在自己心头的石头,和盘托出。
沙僧双眼空洞,慢语道来:「大师兄、二师兄!当年我官拜卷帘大将,灵霄殿下伺奉銮舆,后来被玉帝杖责八百,褫夺官位,贬至流沙河。罪名是蟠桃会上失手打碎了琉璃盏,此节天下皆知,是也不是?」
大师兄和我点头。
沙僧双目含泪,「那你们可知,贬则贬矣,玉帝竟然下旨,教七日一次,将飞剑来穿我胸肋百余下方回?却是从不漏缺,令我苦不堪言?」
大师兄和我大吃一惊!
大师兄叹了口气,「我还记得玉帝因一己之愤,至凤仙郡三年不雨!我上天求情,却眼见着玉帝设了十丈米山、二十丈面山和铁架金锁三件事,说是拳头大的小鸡啄完米、小哈巴狗舔完面、蜡烛之火燎断金锁,凤仙郡才得有雨!可见这位苦修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合十二万九千六百年的玉帝,也只是修行的时间长罢了。终归是器量不足,且出手太过狠辣!」
我恨恨点头,「确然如此!当年我只是把我的蟠桃,赠与嫦娥,竟招肉身打烂,贬至猪胎!」
沙僧双手合十,「亏观音菩萨救我于苦厄,讨免了飞剑之苦,又让我拜唐三藏为师,许我正果……」
沙僧随即苦笑,「须知,琉璃盏既非稀罕玩意儿,且天庭之上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何以打碎一只,即免却正印封赐的卷帘大将?贬至凡间,何以又施加飞剑穿胸之罚?」
沙僧晃了晃嫦娥的玉佩,愤然叫道:「我根本就没有打碎过琉璃盏!只不过是我在灵霄殿上,随手捡了这枚玉佩!我的罪愆,只不过就是不慎在灵霄殿的銮舆,撞破了玉帝与一位女仙的好事!」
沙僧举起玉佩,「这二人颠鸾倒凤,宽衣解带,不合这玉佩脱离裙裾,滚到我脚下罢了……是以我识得此佩。现在才知,玉佩乃嫦娥之物!可怜我当年只见玉佩,并未见女仙真容,就大难临头!」
沙僧愤懑不已,大师兄却道:「怕不是你拾了此佩,而是此佩专门找你!」
沙僧闻之,骇然点头。
我亦愤懑不已,「这么说,我们都被玉帝诳了?我们都被嫦娥骗了?!」
一时间,我和沙僧面面相觑,沉默不语。
大师兄开口叫道:「懂了,我懂了!你们两个,实则是玉帝暗自遴选、安插在取经团队中的卧底!」
我和沙僧连连摆手,「大师兄此言差矣!我等虽遭劫难,被迫弃仙,但却诚心求佛,怎么会是卧底呢!」
大师兄叫道:「你们不知,你们不知!但你们确是卧底!否则玉帝不会如此设计——重罚老沙,还让老猪你错投猪胎!处罚如此严厉,且昭告天庭,皆是为了取信于佛家!」
我和沙僧一头雾水。
大师兄解释道:「此前你们二人,既食天庭之俸禄,亦食玉帝之蟠桃,就此得以躲避三灾厉害,长生不老,是也不是?」
我和沙僧点头。
大师兄也点头,「若我所思不差——玉帝之蟠桃、老君之仙丹,都有三项功能!食之长生不老,此其一;欲得之,必死心塌地效忠于『蟠桃』或『仙丹』,也就是效忠于玉帝或老君,此其二。是也不是?」
此二节想通并不难,我和沙僧点头。
大师兄继续,「何以保证食蟠桃、仙丹之后,对玉帝、老君效忠?盖因其化入诸神体内,即形成『踪丝』——此『丝』无形无色,诸神不可触闻,却亦附体不可消除!自此诸神行踪,于不知不觉之中,皆为玉帝、老君通过道法或法器所知,洞若观火!」
我和沙僧瞠目结舌。
大师兄叹息道:「所以西天取经,你二人并无卧底之嫌,却有卧底之实!咱们此前已知,所谓西天取经,不过是佛教争夺地盘之大设计。现在看来,难怪玉帝可控天,老君可控道!难怪佛家精锐尽出,费尽心机争抢地盘,也只是微弱小胜!好一个周密之局!当真是心机深似海!」
我和沙僧垂头愤懑,无言以对。
大师兄打了个哈哈,「二位师弟不必难过,要说老孙我该暴怒的理由,甩你们好几条街!老孙我被重重算计!人家各种兜卖破绽,我便吃过蟠桃、仙丹、人参果,自然是被玉帝、老君和镇元子洞若观火。搞不好,我耳朵里的金箍棒,都能让四海龙王,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而佛家给我设置的十万八千赎,逼我戴上金箍,实则也是个『踪丝』!」
思忖大师兄所言,回忆种种过往,此时我已洞若观火。
当初天河竞武,我一举夺魁,被封为天蓬元帅;老君拦住云头,邀我至兜率宫一坐,赠我「逊金钯」,又让我当着他的面服用金丹。怕是给我埋了一个「双重踪丝」!
当初蟠桃大会,我暗藏蟠桃,赠与嫦娥;然则嫦娥刚吞下此桃,我刚返回帅府,就被天兵即刻擒拿。我才抵赖了一句,托塔天王即摇头讥讽:「你怕是不知,这蟠桃……」
然后太白金星飘然而至,急急叫了一声「天王」,打断了李靖的话。
那时我还不明白,如今我懂了。
玉帝的蟠桃,果真就是「踪丝」!
那么我在取经团队的所作所为,自然大白于天界,又大白于道家。
想通此节,嫦娥的出现,我们所谓的七夕,统统不过是一局棋,一个提前谋划好的局。
甚至水德星君给我出示天榜,邀我天河竞武,夺取天蓬元帅,怕不过也是此局之中,前后搭接的环节之一罢了。
嫦娥早已依附玉帝,以身换桃,她早已是棋子。
而我,还有沙僧,只不过是比嫦娥还要低一级的棋子。
我看似诚心奔赴西天,但也只不过是天界与道家联手,安插进取经团队的一枚棋子,一枚浑然不觉,却能通风报信的棋子!
至于沙僧,只不过是天界卖了一个双保险罢了。
我将心中所思,和盘托出,大师兄和老沙频频点头,不住叹息。
只是还有一事,我仍心存困惑。
我把灵犀儿的事,以及真仙赶我下山时,对我所言的「四像」,对大师兄和沙僧详详细细地讲了一遍。
讲罢我问:「真仙之坐骑灵犀儿,又有何蹊跷?」
大师兄略一思忖,缓缓道来:「老沙皈依之前,在流沙河足足吃了唐和尚九次,却是为何?」
我和沙僧想法一致,「怕是佛家尚未准备充分,九次尝试,均发现有漏洞或不齐备之处,自忖在地盘之争中,尚无绝对制胜的把握,因此推倒重来?」
大师兄点了点头,「此其一也。想当初,玉帝手握蟠桃至宝,产量惊人,天界势力日渐坐大;老君手握仙丹至宝,虽顶级仙丹产量不足,然炼丹之术分级传授,自能聚拢修道之人,堪与天界分庭抗礼。镇元子手握人参果至宝,产量严重不足,草还丹又无种子,故拓展不足,仅能自保。水界地盘广大,然龙族法力一般,只好向玉帝岁贡龙胆,纳投名状以苟活。只有佛家,坐视式微,却是为何?」
大师兄继续拆解,「佛家之所以日渐式微,落于下风,只因佛家修真体系虽最为完备,却无可见实物至宝;虽证果之路坦荡,却失既视速成之效。故佛家地盘,屡遭天界和道家联手吞噬。然则忽有一日,佛家历尽研发雕琢,终于祭出实物之至宝!但此物不但无形无色,且必须依附肉身。于是将无形无色之至宝,注入金蝉子体内,打入九次轮回,终于实验成功!这便是名动天下的『唐僧肉』了!」
我和沙僧禁不住摇头叹息,「师父九次轮回,也是无比悲催!」
大师兄点了点头,「然则佛家可屡次试验,发现漏洞,或信心不足,即收回转世之金蝉子,引而不发;但每一次试验,天界与道家却宁可信其有,因此金蝉子的每一世,天界与道家,均不可不防!」
我抢过话头:「大师兄是说,因为不可不防,所以佛家每一次试验,亦即金蝉子每一次转世,天界与道家必有应手备之,所以这灵犀儿……」
沙僧抢过话头:「也转世了九次?」
大师兄摇头叹息,「怕是如此了!要么跟着转世九次,要么换了九个人。至于到底是哪个答案,或许只有闯入北冥深海,一探究竟,看那里到底只关着一个灵犀儿,还是九个『灵犀儿』?」
我忽然心念一动。
大师兄说:「然则我曾去过北冥,并未听闻有『灵犀儿』。」
我忽然万分惊惧,「又或者……我这只猪,现在是灵犀儿的第十次转世?」
大师兄和沙僧也是一惊,「怕是……极有可能!」
这,实在太吓人,也太匪夷所思了!
但这个,正是我身上最深层的真相!
我跟金蝉子一样,之前都转世了九次!
在灵犀儿之前,我是谁?我不知道。
但我就是灵犀儿。
我就是朱五能。
我就是猪八戒。
至于嫦娥派玉兔下凡,化作卵二姐,赠我云栈洞的家业,或是嫦娥见我仰慕自己,一腔真情,进而入戏太深,心中有愧;抑或是玉帝怕我太过沉沦,终至错过取经团队。这二者到底是哪一个,就不好说了。
我摇头苦笑——这两者,又有何区别呢?
我忽然想起了高老庄。
忽然想起木窗轻启,一位女子探出头来,「你这个人可真怪!呆呆坐着纹丝不动,居然看了一整晚的月亮!」
想起我整冠备礼去求亲,她一见到我,抿嘴吃吃地笑,「这是个呆子!坐在屋脊上,能傻呵呵看一整晚月亮哩!」
想起她面颊泛红,眼波流转,「不,我愿意!」
她叫高翠云。
我想她了。
可惜,她被大师兄抹去了记忆。
还是我的求肯。
…
10,净坛使者——到底回福陵山,还是高老庄?
灵山大雷音寺,如来高登法座,诸神各归方位。
如来:「金蝉子,今喜皈依,秉我迦持,功德圆满,封为旎檀功德佛。」
唐三藏双目含泪,合十顶礼,后退几步,自就其位。
我心想,唐三藏确然是有功德的,他诚心向善,不害一人。
这十万八千里,唐三藏一路度人无数,度过我,度过大师兄,度过沙僧,度过小白龙,最终也度了自己。
虽然,他只是一个抛在最显眼处的诱饵,只是个幌子,是个工具。
如来:「孙悟空,你大闹天宫,本罪无可恕;现天灾满足,归于释教,全终全始,战力充盈,封为斗战胜佛。」
大师兄哈哈一笑,「既已成佛,我是否可有自己的道场?」
如来面不改色,微微点头。
大师兄在大殿之上作了一个罗圈揖,「各位大佛、菩萨、罗汉、金刚,老孙的道场,就设在花果山水帘洞,不妨来串门!还有,没事的话,不要来叫我!」
如来:「猪悟能,你酗酒失德,调戏嫦娥,被贬为猪胎,然记爱人身;今喜归大教,封为净坛使者。」
我嘿然一笑,「名字比不了天蓬元帅,也比不了灵犀儿,但比朱五能好听了那么一点点,这倒也罢了。就问这个净坛使者,可否有自己的道场?」
我在想:有了道场,我到底是回福陵山,还是高老庄?
观音低喝一声:「八戒不可造次!今已修得正果,更需修身慎言!」
我哼哼了两声,摇头甩耳刚要搭话,如来说:「净坛使者之职,原本单独开不得道场。」
我想好了,我要回高老庄。
我笑嘻嘻地说:「既如此,那让高老庄的土地,来做这个搞卫生的使者!我去高老庄替他做土地,如何?」
如来叹了口气,「既如此,净坛使者,你去吧。」
大雷音寺上,大众合掌皈依,齐诵佛经。
我和大师兄相顾一笑,拜了拜如来,拜了拜观音,拜了拜旎檀功德佛,又跟金身罗汉和八部天龙挥了挥手,然后慢慢走出大殿。
大师兄拍了拍我,「八戒,走么?」
我知道,大师兄才不会叫我「净坛使者」。
我呵呵一笑,「猴哥,走啊!」
我也不会叫他「斗战胜佛」。
我们两个头也不回地走出了灵山。
猴哥笑了笑,「呆子,你干吗要回高老庄?当年你求我,把高翠云的记忆抹了,我可无法修复。现如今你回去,怕是高小姐早成高大妈了!」
我淡然一笑,「猴子,谁说我要旧情复燃?我只是觉得天上的嫦娥,不管她容颜依旧,各种惹火,都不如我看着高大妈,心里舒坦。」
猴哥哈哈大笑,「呆子啊呆子,你要这么一直呆下去呢,怕是能成佛!」
我也哈哈大笑,「不呆,则非我。既然非我,成佛又有何用?」
猴哥点了点头,「此言大妙!所以,斗战胜佛分文不值,我要回花果山!」
我也点头,「所以,净坛使者分文不值,我要回高老庄!等我看高大妈看腻了,去花果山找你啊!」
猴哥哈哈大笑,「不来的话,你就是只猪!」
我也哈哈大笑,「我本来就是只猪!或者,我原本就不是一只猪!」
是猪,非猪,有何分别?
回到高老庄,高老儿早已作古。
高翠云早已嫁作人妇,确实已是「高大妈」。
我变作「朱五能」,从袖中取出糖人,逗高大妈的一儿一女玩。
两个孩子很快喜欢上我,他们都叫我「朱伯伯」。
高大妈自然是不认识我。
但有一天,我呆呆地抬头望月,孩子们给我送来两个大馒头,高大妈笑呵呵地对我说:「你这个人可真怪!呆呆坐着纹丝不动,能看一整晚的月亮!」
我淡然一笑,「我看的不是月亮,是故事,无所谓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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