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高援朝:我们是平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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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援朝:我们是平等的

成人幼儿园:8 个暖心疗愈故事,拥抱内心的小孩

高援朝今年 62 岁。

两年前老伴病逝,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爱好的老高每天唯一的念想就是要去幼儿园门口接小孙子明明。

这一天,他大摇大摆地去了,果不其然见到了站在校门口等孩子的保姆。这保姆是儿媳妇雇来的。老高怎么也理解不了,他身体不错也愿意带孙子,花钱雇保姆算不算有钱烧的?

对自己这个儿媳妇,老高挺不满意。她性格木讷,不太会说话。老伴说挺好,是一个老实踏实的孩子。既然不机灵也不活泼,人就该听话,可老伴去世之后,儿媳做主在外面租了个房子,带着老公儿子一家三口搬出去住了,只剩下高援朝一个人在家里。这还不算,出租屋的钥匙百般推诿,也不给老高配一把。老高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每天都借着接孙子,跟着保姆往他们家里钻。

老高背着手气呼呼地等小孙子。突然,他看到幼儿园里走出来一个人,使他眼前一亮。

那女人和他年纪相仿,身段优雅,脸庞白净,一颦一笑知性又温柔,好像周身散发着仙气儿。老高向来不屑于搭理家里的保姆,眼下却凑过去问:那是谁啊?

保姆只得答道:「那是幼儿园的蒋校长,已经退休了。」

真是气质绝佳!老高心下陶醉。他已经是个鳏夫,个子高、条件好,怎么就不能认识认识这位蒋校长呢?

终于,幼儿园的大门打开了,老高乐呵呵地闪身钻进去,就往蒋校长的跟前凑。

「我是中 2 班高明明的爷爷,您好您好,幸会幸会!」

那美丽的蒋校长马上握住他的手,热切地说:「您就是明明的爷爷呀?是不是姜老师刚才跟您说过了?」

什么?说什么?老高正纳闷,老师领着明明出来了。这孩子人小鬼大,一副玩世不恭的混账德行。「今天明明跟小朋友起冲突,不是什么大事,但明明说了很多不文明的话。这也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这个年龄的孩子很容易这样,但作为家长还是要多注意些,不要给孩子错误的示范和引导。」

老高还沉浸在认识了美丽女人的喜悦中,却没想到遭受如此当头一棒。颜面尽失如何能忍,他揪住小孙子的衣领子骂道:「他妈的小兔崽子,谁他妈教你说的脏话?!再说脏话老子抽你!」

谁知那「小兔崽子」指着老高,对蒋校长说:「这下您知道我从哪儿学的了吧。」

老高领着小孙子、跟着保姆进了儿子媳妇家的门。堂堂一家之主,竟然要跟着保姆才能进门,这让老高特别愤怒。本就气不打一处来,等到儿子下班回了家,儿媳妇还没回来,他就插着腰质问:「你怎么先回来了?明明妈呢?」

「她单位忙,一般回来都比较晚。」

「她有什么可忙的?老公、公公都回来了,她还不回来?上回我来,也是这样。还管不管这个家了?我打电话把她叫回来。」

儿子听了吓了一跳:「您别给她打电话了,她的工作需要集中精力!」

「胡闹!」说话间,电话已经打出去了。儿媳接起电话,语气中透着疲惫。老高吼道:「你怎么还不回家?哪家的女人像你一样不着家的?」

「爸,我这个月都得加班,确实回家比较晚。」

「加班?依我看你就是懒!你知道明明他爸现在干嘛呢吗?他在自己洗衣服呢!」

儿子冲过来抢电话,满手是洗衣粉,自然抢不过,嘴上嚷嚷着:「爸您少说几句吧,我洗衣服怎么了?!」

「你听见应该觉得羞愧!一个有妻子的男人,回到家就自己洗衣服?别人知道不笑话你?你再说这明明,他在学校闯祸了,跟别的孩子吵架,这些你知道吗?一个当妈的女人,孩子孩子不管,家里家里不顾,加班、加班,你能挣出几个钱来?」

老高底气十足地训斥着,儿媳妇却久久没有说话。等老高说得告一段落时,她叹了口气说:「爸,有同事来找我,我先挂了啊。」

「嘿?!」老高抓着手机,震惊地看着无奈的儿子。「我还没说完呢她就这么挂了?」

「我说了让您别给她打电话,她这是尊重您才接电话,如果是我给她打电话她连接都不接!」

「你怂什么?你媳妇那么凶吗?」

明明站在一边说:「我妈可凶啦!」

「别闹,」他爸爸呵斥他道:「妈妈教育你跟凶是两码事!」

「我一定要跟她好好谈谈。」老高气鼓鼓的,保姆做好了饭,他边吃边骂。没有咸味,蔬菜太生,鸡腿又做得那么多,奢侈浪费,忘记了节俭的家训,简直无处不能挑出毛病来。儿子家的保姆向来都是跟大家在一起吃饭的,老高对此也有意见。明说自然有伤和气,他便把自己的椅子频频往保姆那边挪蹭,挤得保姆快要挨不到桌子。这位大姐是个明白人,她就客客气气地说:「桌子这儿太挤了,我上厨房吃去吧。」

老高旗开得胜,低声说:「一点规矩也没有!」

「爸,人家听得见。」

「听得见怎么了?我连话也不能说了?」

「爸,您到底闹什么啊?大姐做菜都是按明明妈的要求做的,怎么吃饭也都是明明妈早定好的,您到底挑谁的理呢?」

还用问吗?这傻儿子真是不中用:「不合理,我就得说!这是我的责任!」

「您快吃饭吧,再闹明明都该积食了。」

晚饭吃完,儿媳妇还没回来。老高气得像个河豚快要爆炸时,她才进了门。

忙了一整天的儿媳累得脚下直发软,见到小明明才挤出了一个疲倦的笑容。老高却不管那些,掐着自己的手表对着儿媳妇嚷嚷道:「几点了?!几点了?!你还知道回来?」

「爸,您就让她歇会儿吧。」

「你歇了吗?你回到家里,又洗衣服又带孩子,她回来了不该你歇会儿?该是谁的活你不知道?」

「爸,您还没走啊?」儿媳妇苍白的脸笑着问老高,「这么晚了,路上该不安全了。一会儿让明明他爸送您回去,您眼神不好,路上别再看不清摔了。」

「怎么了,嫌我说你?一进门就要哄人?怎么,你就盼着我摔呢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爸。确实挺晚了,您一向休息得早。」

「我直到挺晚了,倒是你不知道!我就是在这里等着你,我就是要告诉你,你这样不成体统!一个家里,男人为天,女人为地,你要尊重丈夫、尊重公公、持家育儿善于逾下才是正道!」儿媳妇被他堵在门口,连坐下歇会儿也不成。但到底是尊重公公,只得尽力撑着。老高说道:「我听说你不光不顾家庭,连明明他爸给你打个电话你也不理不睬?有你这样做人妻子的吗?」

「爸,您什么也不懂,您知道明明妈是做什么工作的吗?」

「能是什么了不起的工作?我当年在生产线的第一线,什么时候像这样天都黑透了才回家过?」

「爸,我也不是一直这样,您也知道。有时候忙起来,确实没办法。」

「怎么叫没办法?破工作辞了就是了,回家来好好照顾你的丈夫和儿子,我还不信家里少了你这份工资还能过不下去了?」

「爸,走,我送您回去。」儿子已经穿好了大衣、鞋子,又给老高披上外套、扣上帽子,架住他的腋下,直接把他架出了大门。

「明明洗完澡了,你赶紧休息休息。」儿子这样对儿媳耳语。

老高自然想在路上好好把儿子教育一顿。这家凡事他看着都不顺眼,也不知道儿子是怎么当家的。谁知儿子先发制人开口了。

「爸,您以后别再接明明了,也别来我们家了。弄得谁也不高兴。我们定期去看您,咱们保持点儿距离,距离产生美。」

这算什么话?这是要造反了?老高怒极,直起腰杆子破口大骂:「你现在连老子都不赡养了?!那就当我没有这么个儿子!!」

「哪儿跟哪儿啊……爸,您自己的退休金那么多,我每个月还给您钱,您雇仨阿姨都够了。关键是我们现在是一个小家,自己过着好好的日子,您总来掺和什么呀?」

「你成家了就得跟我分家?我就不是你爸爸了?!我这一辈子苦过来,自己一点甜头也没捞到,又照顾弟弟妹妹又照顾你跟你妈,现在可倒好!你倒要把老爸爸扫地出门了?!」

这话说完,儿子恐怕是服了,知道错了,走在一边久久不说话。老高也不说话,留白最有震慑力。他正得意地等着儿子服软,儿子却开口道:「明明他妈说得对,您确实应该去看看心理医生了。」

什么?!老高气得血压直飙。儿子却还在那里说:「别的我们都不说了,您一天到晚一肚子无名火,见了哪个都要挑毛病,这样下去对您自己身体伤害最大!」

「我发火难道不是为了你好?」

儿子说:「您先听听我的建议,我们俩不认识什么搞心理治疗的朋友,但是听明明他们老师说,如果有家长情绪上问题特别大的话,可以找他们老校长聊聊。老校长姓蒋,已经退休了,发挥余热,经常帮着家长们解决解决心理问题。」

一听见「蒋」字,老高满腔的怒火神秘消失了。他心头突然刺痒痒的,不知怎么就觉得舒服。跟那位蒋校长聊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儿?可一下子就屈服又显得没面子,老高还是咆哮着:「我就非得去聊聊不可!倒要让人家评评理,究竟是我错了,还是你们错了!」

老高做事向来雷厉风行,第二天,他一大早就跑到孩子学校找到了「小蒋」的电话号码,接着就打电话,约见面,一气呵成。老高不明白什么心理不心理,他只觉得自己一肚子话,就想找人说说。与蒋校长两个人在公园里一边散步一遍说话,他嘴就没停过。可说出来的,还是那老几样:小时候照顾弟妹长大了照顾妻儿,老了老了一家子对他不敬不重不说,还不理不睬。儿子一家男女颠倒,儿媳不顾家,说了两句,竟然把他扫地出门。而「小蒋」也人如其貌,极为「温柔体贴」,除了柔声应两句之外,几乎不说话。老高一顿发泄完了,小蒋说:「算算年纪,您跟我差不多大。小时候生活条件一定很苦吧?」

「当然,咱们一代人,说起来都懂。一大家子九口人,粮票只有那么一点。有一年中秋节,我记得清楚极了:我父亲单位破天荒发了六个猪油月饼。你知道多香嘛?五个弟弟妹妹每人一个,还剩一个总该轮到我了吧?嘿!上边儿还有爷爷呢!」老高想起童年那个喷香扑鼻,他却一口也没尝到的猪油月饼,历历在目,满腹委屈。「我有三个弟弟两个妹妹,爹妈挣钱供不了这么多人读书。我能怎么办?我十三岁就上工啦!别的孩子还爸爸妈妈撒娇呢,我呢?当个小徒工,天天在厂房里挨揍。挣了工分挣了票子,回到家全上交。等到有肉有蛋的时候,有我一口吗?没有!全是弟弟妹妹的。为什么?我最大啊!我得让着他们啊!」

「真不公平啊!」小蒋轻轻叹气道。

「不公平嘛?」老高讶异她怎么会这样想。委屈固然是委屈,可这也是天经地义。

「要是再有一次机会让你回到小时候,你还让不让?」

「让!」老高梗着脖子,义薄云天:「我是大哥哥!」

「哈哈,」蒋校长被他这模样逗笑了:「你这人,像小画书里出来的人似的。你知道在我们幼儿园里,我们怎么教育孩子吗?我们说大孩子跟小孩子是一样的,也是平等的。谁先拿到这个玩具,谁就玩,谁先拿到好吃的谁就吃。」

「这不乱套了?一有什么岂不是抢成一团?」

「你小时候要是这样跟你说,你跟弟弟妹妹们恐怕就抢成一团了吧!不过我们幼儿园里还真没这情况!孩子们基本不抢东西。他看见什么好东西就拿来玩,我也想玩怎么办?我就老老实实地等着。」

「这都是你会教训的结果!」

「不,这是平等的结果。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不着急,不抢东西吗?因为他们心里头没有委屈,也没有火气。」

老高想起儿子说的:「爸爸整天一肚子火。」

两人走着,看到路边有个奶奶带着小孙子在玩。那小孩手里拿着一列木头火车,在地板上玩儿得正欢。

「你看看那玩意儿,我小时候特喜欢。」高援朝说:「我父亲用木头削了个火车头给我小弟,我整天就眼巴巴地看着。可是啊,等到现在我们都成了老头子了,也没轮到我玩上一回。」

蒋校长站在旁边贼笑:「来吧老高,我带你去个好地方,火车随便玩儿。」

高援朝过上了一种奇怪的生活。这里有不工作光玩儿过家家的男青年,还有见了长辈连头都不抬的女孩子,无论是谁都比他小得多。可小蒋反复地说过:这些人都是平等的,在这里都是小朋友。既然在见面之前已经有了这样的认知,老高竟然接纳了「我们都是平等的」这样的论调。

在蒋校长的成人幼儿园里,玩具、食物要啥有啥,这是老高在童年连想都不敢想的。于是,凡是老高想吃的、想玩的,总能拿得到。既然总能拿得到,有时别人比他先拿,他便不觉得生气。他虽然年纪大,但也不需要谦让任何人。自从他两岁添了弟弟,这样「不用让着任何人」的「童年」就结束了。一次,老高跟一个「小朋友」因为究竟谁玩火车而起争执,蒋校长跑过来劝架了。她说过,唯一的规矩就是平等,竟然果不其然。虽然老高比那人年长二三十岁,蒋校长还是说:「是高援朝先来的,你得等一等!」这么一说,那人竟然还道歉了。老高心想:原来这就是公平!这感觉真是不错,他觉得如沐春风,心头积压的委屈,随着这样一次次的「公平」和「平等」逐渐消散了。

至于「小蒋」,虽不能天天见面,但每每老高心里烦闷不痛快的时候,她总是「陪」他说一阵话。老高愈发觉得自己没有看错人。如果能有这样的女士相伴,再也不会有什么烦心事了。可又有时,老高觉得自己在小蒋面前不像个有魅力的老大哥,倒像个小孩子。

这样时光过得飞快,他日子过得充实又安心,一晃神,已经好久没上儿子家「捣乱」了。竟是儿媳先按捺不住,主动给他打来了电话。

「爸,您最近好吗?好久没见您了,我就问问您的情况!」

其实老高每天过得挺快乐。但听儿媳这么说,却想着:「谁知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儿媳在他心目中,就是一个不合规矩、不合心意的女人。「怎么?你来看看你老公公死了没有?」

「您别这么说,我确实是关心您。前一阵子我太忙了,连个电话也没顾上打给您,确实是我不对。现在忙完了,我们想周末带着明明去您家看看您?行吗?」

老高听了心里又生了闷气。她口口声声说什么「您家」,这不就是摆明了分得清清楚楚吗?可一阵子不见孩子们,老高还是想的。周末时,他一早便买了许多好菜,打算为做些好吃的给自己的小孙子吃。既然要「露一手」,何不请小蒋也来尝尝?这样想着,他便开口邀请。谁知蒋校长欣然同意:「好久没跟明明的爸爸妈妈聊聊了。」

理由虽然奇怪,但人毕竟还是来了。蒋校长时不时就去幼儿园,孩子们见了她都很亲,明明就乐呵呵地扑到她膝下。老高一边在厨房里忙活,一边听着蒋校长跟儿子媳妇谈话,说明明是个好孩子,很要强,也专注,语言表达特别好,心里头乐滋滋的。

饭菜好了,众人一尝,果然跟家里保姆做的不一样——仿佛打死了卖盐的老头,无一不是咸死人。

「你平时也吃这么咸?」蒋校长诧异地问。

「滋味浓,多好吃!」

「咱们岁数不小了,吃这么咸,血压更不好控制了。你不想吃没味道,不如就多放点葱姜蒜,香着呢!」

「好,好!我下次注意。」

饭后,蒋校长告辞走了。老高陪着小孙子玩时,儿子和媳妇在一边窃窃私语。又见老高气色极好,元气满满,跟小孙子玩的时候还义正言辞地护玩具:「这火车不能给你玩,这枪给你。」儿子实在憋不住,问道:「爸,蒋校长今天怎么会来啊?」

「我邀请人家来的啊。」

「您怎么认识她的?真的跟她谈了?」

「不是你们让我找小蒋谈谈心的?」

「是,是我们说的。」儿子挠挠头,十分尴尬。

「那蒋校长经常这样到您家里来?」儿媳妇按捺不住也凑了过来。

老高知道孩子们看出他和小蒋关系不一般,心里得意,脸上却佯装愤怒。

「别拿老爸爸开玩笑!」

这模样竟然偷着娇嗔,儿子媳妇的表情都一言难尽。儿子说话没那么多顾忌,脱口而出:「人家是教育家,高级知识分子,跟咱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您可别以为她对您亲切就是有好感,她对谁都这样!您别一把年纪失恋,再让我们因为这事儿操心……」

「没大没小了?不怕我揍你?」老高这才真的变了脸色。

儿媳妇却正色地坐下来说:「爸,今天过来我要跟您说一件事。因为项目需要,单位把我外派到 S 市一段时间。我和明明爸爸商量好了,孩子跟着他,白天上学,晚上阿姨也能帮上忙。我呢,周末和假期只要有空都会回来。」

老高一听就急了:「你疯了?现在正是明明爸爸正当年的好时候,你还让不让他工作了?本来天天喊着加班加班,现在可倒好,干脆就卷铺盖——跑了!我看你是不想要你这个家了吧?当初你妈说你是个好孩子,我看你妈是瞎了眼!你去吧,我们就当明明没有你这个妈!」

儿子坐在一边啼笑皆非地说:「明明有没有这个妈这事儿您说了能算吗……」

儿媳说:「我只是跟您说一声,也不是找您商量。我下周就要走了。」

「你……」老高气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你真要抛下孩子?你就不怕别人戳着明明的脊梁骨笑话他?」

明明在一边插嘴说:「谁笑话我?为什么要笑话我?」

儿媳妇微笑着摸了摸孩子的脑袋,温和地对老高说:「刚才这个情况我也跟蒋校长说过了,也问过蒋校长,我作为妈妈不能每天陪伴孩子会不会给明明带来不好的影响。蒋校长说,比起把能干的妈妈绑在孩子身边,不如让孩子看到妈妈幸福地工作的样子,对孩子来说是榜样,也是力量源泉。您看,我说不让您吃太咸您就不听,蒋校长一说您就听了。这件事上,您也考虑一下她专业的看法吧。」

本来是高高兴兴给孩子们做饭吃,这回,老高心里却郁闷极了。他反复地想着,怎么也觉得「不像话」。想着儿媳妇进门以来凡事都做得「大逆不道」,又想着所谓「世风日下」,正是如今社会上的歪风邪气才造就了儿媳妇这样的想法。那领导又是什么思想,怎么能把孩子的妈妈升职调派到外地去呢?越想越气时,他却突然想起了自己去世的老伴。老伴当年在百货商店做售货员,因为工作麻利、服务好,便有机会升任销售经理。做销售经理难免工作忙碌,还有应酬,老高就不同意。既然如此,老伴干脆连工作也辞掉,回到家里相夫教子。想起她平凡又温柔的笑容,老高心头一阵辛酸。反观那位什么高级知识分子、教育家小蒋,竟然说什么「妈妈幸福工作的模样」,实在也是一个不像话的家伙。

老头气了一宿,第二天再去「成人幼儿园」见到蒋校长,便拉垮着脸。蒋校长不知是不是没看出什么端倪,还热情地邀请他说:「我买了一条好鱼,老高你要不要来尝尝,我教你做美味还不咸的菜!」

老高脸上还在生气,心头却很诚实。下午「放学」后,就绷着脸跟着蒋校长回了家。儿媳的事她固然做得过分,但毕竟还是那个美丽、优雅又贴心的「小蒋」,待她絮絮唠叨着菜该怎么做才健康美味,老高已经不怎么生气了。再用筷子一尝,果然极鲜美,使老高胃口大开,真想喝上两盅。蒋校长听了竟很高兴,拿出酒来,两个人推杯换盏,相谈甚欢。

「我呀,结过两次婚,两次都离了。」蒋校长喝得微醺,竟然说起了自己的私事。老高当然竖起耳朵来听着。「要说怎么会离婚两回,原因都一样——我忙着事业,顾不上家。这辈子,一个丈夫也没留住,孩子也没生出一个。老高,你说我为了这学校,究竟值得不值得啊?」

值不值得老高不知道,但他知道这样不对。可他没有妄言,就默默地喝着他的酒。

「昨天明明的妈妈跟我说她要调职到 S 市去,我真为她高兴。现在社会真好,做了妈的女人也能专心追求自己的事业了。我当年一心扑在学校,真不知道遭受了多少白眼。」蒋校长掰着手指头数着:「我父母亲首先就不理解,他们说送我去做幼师还不是为了以后嫁得好。两位先生都不理解,说我连回家做饭的日子都屈指可数。学生家长也不理解,说我怎么一把年纪还不要个孩子。我这两任丈夫都是能干的人,养活一个全职太太没什么压力。我的第二任丈夫离开我时对我说:我这么拼命地挣钱,就是为了让太太能回归家庭。可我却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做女人就得回归家庭?为什么做男人的就得拼命挣钱?」

老高的小酌成了喝闷酒。他不也一样么?因为不愿意老伴去做什么销售经理,把一家子老小的养育责任都背在身上。如今儿子事业平平,儿媳却收入颇丰,老高就是理解不了。不合规矩,就是不对,可你若追问他「到底哪里不对」,他却说不出来了。

「小蒋,我们从小就是作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培养出来的。苦要吃,好东西要让,当然赚钱养家也要干,我说的话,他们也得听。你说,你也好、明明他妈也好,为什么就是不认可呢?」

蒋校长喝得脸颊绯红,她摇摇头说:「因为不平等。没有谁生来就该吃苦谦让,也没有谁生来就该听话。」

老高听了,怔住了。自从认识蒋校长、进入了成人幼儿园,他每天跟一群毛头小孩子混在一起,已经逐渐接受了自己跟他们都是平等的,没什么区别。可一样的道理放在儿媳妇身上,他怎么又想不明白、摆不正了呢?

儿子就该赚钱养家,回家就该大字一摊,儿媳就该相夫教子,就该唯唯诺诺。虽然这样的关系在老高的一生中比比皆是,但在「成人幼儿园」里,可从来没有这一套啊 。

老高想了一宿,怎么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里没有转过来。天蒙蒙亮时,他有了个主意:不妨大伙儿来个家庭座谈会,也别光他一个人在这里别别扭扭。

保姆接明明时又见到老高,不免吓了一跳,毕竟这老头已经好久没干这事了。老高今天倒是和善,他对保姆说:「他妈妈要去外地上班了,以后你就辛苦喽。」

保姆笑得僵硬:「不辛苦,这就是我的工作嘛。」

接了孩子回到家,儿子媳妇回来又见到老高,根据经验判断他肯定又是来训话的,不由得都不怎么高兴。没想到这一天老高一句难听的都没说,饭菜不咸也不废话,吃完饭,便正襟危坐开口说:「明明妈妈快调职了,咱们今天就坐下来好好来个家庭会议。」

大家都觉得很奇怪,不明白老高到底要干嘛。连保姆和明明在内一一坐定,老高便开口道:「蒋校长说我对待你们没有用平等的方式。那今天,咱们就一切平等,不分大小。我不是你们的爸爸,也不是你爷爷。畅所欲言!」

儿子听了一脸苦相:「爸,你这又是闹哪一出啊。」

「我说真的。」老高挥挥手:「我呢,是个老古董。我父亲教育我,大哥就该礼让,男人就该养家,女人就该顾家。当大哥的时候,我自然礼让你姑姑和叔叔们。你小时候,我也是一力赚钱养家。」儿子点了点头。「现如今,你们家里乱了套了,我看不惯,老是生气。」

儿子儿媳都把脸转到一边,大概心想:「果然又来了吧。」

「但蒋校长说了。」老高一脸严肃地说:「既然咱们都是平等的,早年间,我就不该让着弟弟妹妹,有一个馍馍大家掰一掰,人人都有才是对的!」

儿媳听了,却抬起脸来认真地看着老高。他继续说:「我想听听你们的心里话,当局者迷,在咱们家里,我琢磨不明白我究竟是哪里错了。」

大伙都不说话。

「说呀,说吧,畅所欲言!」

大伙儿还是不说话。

「怎么不说话呀!」老高急的直跺脚。他们看来根本不相信他这是要真心畅谈啊。

「我先说,我先说!」小明明举起手来说:「我觉得,咱们家就是不公平。」说着,他勇敢地环视了一下四周:「比如爸爸妈妈不爱吃的菜,阿姨从来都不做,我不爱吃的菜不光做了,我还必须得吃!这就叫不公平!」

保姆听了尴尬地笑了起来。

「你这孩子……」明明妈妈揪了一把孩子的耳朵,脸上却笑了:「行,你不爱吃,以后也不逼着你吃了!」

「真的?太好啦!再也不吃西蓝花啦!!」

孩子一搅和,大家都轻松了一点。明明的爸爸便开口道:「我觉得咱们家里,除了您之外,还是比较平等的。比如咱家大姐,虽然是请来的保姆,但谁也不把大姐当外人。您从明明上幼儿园就来了,要是没有您,我们两个可应付不来。我们都感谢您,把您当自己家的一份子。」保姆大姐听得笑开了花:「我知道,我知道!」

儿子继续说道:「但说到您,就谈不上平等了。我小时候,您总对我说,我是小孩,必须得听您的话。可您又对我说,我是男子汉,必须得在外面长面子。打架打疼了您不管,打输了还要挨揍,这算什么道理?再说我妈,您总说您不容易、不容易,谦让我们,养家糊口,我妈也不容易呀。她照顾我、照顾您,又伺候了我爷爷奶奶离世,要不是累得一身病,也不能年纪轻轻就这么走了。我记得奶奶走了以后,我妈好不容易没什么事了,她就想自己去旅游一圈儿,您说家里没人照顾不行,我妈自己躲着哭了好几回。被我看见了,还让我别告诉您。我随我妈胆子小,确实也没跟您说。但您为什么连旅游都不让我妈去啊?」

没想到儿子竟然提起去世了的老伴,老高听到她过去竟然这么委屈,又想到现如今听到这番话,也无法再弥补什么了,不由得红了眼眶。他说:「你妈连个要好的老姐妹都没有,想自己去旅游,那怎么行?出了危险怎么办?被人骗了怎么办?我想着,在家呆着最安全,不能让她去。」他的老想法总是这样,我出力,你听话。他相信,如果现在老伴也坐在这里,也能平等地说上几句的话,她恐怕也想出力,她可能也会有很多想做的事,只听自己的,不听老伴的。她老实巴交地放弃了工作,心里一定也不愿意吧。老高眨巴着眼睛,想把老泪憋回去。「是我对不起她。」

「我不是这个意思,爸。」儿子皱着眉头说:「我怕您伤心,您要是伤心,我也就后悔说这些了。」

老高抬头看着一言不发的儿媳说:「说到这里,你肯定也有好多话想说吧?」

儿媳想了片刻,坚定地抬头说:「是,爸。其实我早就想跟您聊聊。您每天接了孩子到我们家来,我都不愿意回家。不是不想陪您说话,也不是不服您教育,只是您话里话外,我总是低人一等。换了谁心里也不会舒服,您说是不是?」

老高红了老脸。他只想着男女有别,却想不到人家会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儿媳继续说:「我很喜欢这份工作,这也是我自己拼搏努力才有的成就。」

「而且,她要是丢了工作,我们家还真就撑不下去!」儿子不失时机地插嘴。儿媳白了他一眼说:「我知道您除了想要我回归家庭之外,也盼着我能再给您添个孙女儿,但爸,实在是让您失望了。这我也早跟明明爸商量好了,怀孕、产检,再加上产假,对我的工作影响太大了。职场竞争很理解,技术日新月异。我再休一个长假就很难东山再起了。现在家里完全周转得过来,所以我不想再放弃任何机会。」

老高听了,看了一眼明明。小孩子成熟地点了点头,表示理解妈妈说的话。

「你们工作都这么难吗,生了孩子休产假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吗?还能为了这个影响工作?」

「可不,我们单位有个女同事生完孩子被降职,气得直接辞职了。」明明爸爸说。

「我也不知道你是这种境遇,我们原来工作都稳稳当当。」他又问:「你是个女强人?究竟是干什么工作的?」蒋校长是干教育的,这工作他能理解,女强人他也见识过了。儿媳见他真心想了解,便把自己从几年前入职就开始研发、跟盯、推广、壮大的科研项目讲了,老高可以说是一个字也没听懂。原来她是这样的人物,而自己曾经光盯着她不洗衣服不回家,不免觉得自己确实狭隘了些。

他说:「你说的我都没听懂,但我也明白了,你就是这么个人。你想干工作,那你就去!为科学事业做贡献,不应该分什么男女!家里我也能帮上忙。你们爷俩也不许再躲着我,我也想跟儿孙在一起。咱们以后啊,就保持这样,畅所欲言,你们说好不好?」

高援朝这辈子过得都挺霸道,如今突然搞什么人人平等,原以为一家子从此就会其乐融融,殊不知孩子们敞开了话匣子,什么都说。一会儿说老高没知识,一会儿又说老高反应慢,天天把他气得够呛。白天,他总待在「成人幼儿园里」,被孩子们气着了,就找「同学」和蒋校长诉苦。日子久了,他总算领悟到了儿子说过的话。「幼儿园同学」调侃他说:「你是不是喜欢蒋校长呀?」

老高说:「快别胡闹,我可配不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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