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名销售,职业病让我在相亲现场,成功推销对面的帅哥买了三斤茶叶。
第二次见面,他买了我的阳澄湖大闸蟹。
第三次见面,他买了我的阳山水蜜桃。
……
几次以后,他又约我去一个饭局,说要给我介绍潜在客户。
你们瞧瞧,这是什么神仙男人?
于是到了现场,我高高兴兴问落座的男女老少。
「大家,信用卡都办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身后传来一个清润的声音。
「介绍一下,这我爸妈。」
我:……
1、
第一次见到喻医生,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他手腕上。
那是一块绿色表盘,银色表带的精美手表,且表盘会随着光线不同折射出不同的效果。
我为啥知道这玩意的真正价值?
因为我领导有个同款。
同款假货。
即便是假的,也花了他两千多块钱,是每天开会都要亮给我们看的。
再来看这块表,无论光泽,质感,还是精致程度,都比我领导的要好上很多。
问题来了,什么样的人会把一个卫生间带在手上?
结论:
搞错了人。
于是我连忙抬起刚放下的屁股,朝桌边的男人连连抱歉。
「不好意思,坐错桌了。」
2、
一分钟后,躲到卫生间的我被我妈电话一顿好骂,磨磨蹭蹭出来了。
不远处 61 号桌,男人站起身,朝我扬扬手。
这场景,还能再尴尬点吗?
待我涨红了脸坐回位置,他给我看他手机:「郝小姐,对吧?」
又深思道:「你和照片上不太一样。」
我盯了那照片一眼。
那是我学生时期的丑照。
不愧是亲妈。
再看面前这男人,他黑色碎发,鼻梁高挺,宽肩让一件简单的白 T 变得很有味道,且笑起来有种通透的清甜感。
大极品无误。
接下来,就到了互相认识环节了。
他指指自己:「介绍一下,我叫喻凤池,是一名医生。」
「我叫郝好,银行信贷员……」
对方双手交叉,微笑着看我,似乎在等我的下文。
难得遇上这种大极品,我的确很想认真吹嘘一下自己,但被对方那黑黢黢的眼神盯着,莫名就心里一虚:「没了。」
「哦?」
我尴尬笑笑。
3、
幸而对方宽容而温和。
他开始介绍自己,北师大毕业,目前一边执业,一边读应用心理专硕(MAP),有自己的同名工作室,盈利也算稳定。
家中是独生子,共五套房,其中两套有学区,名下一辆路虎越野,一辆别克 SUV,此外还有一定数额的基金,加上大学时玩票混过币圈……
他说的越多,我冷汗越多。
甚至紧张得喝干了面前的榛果拿铁。
他说完,一双眼温柔地凝视着我:「郝小姐,你觉得呢?」
「我觉得,我配不上你。」
4、
之前我还纳闷,老天爷为啥要让我遇到这种大极品。
现在我明白了。
这是要让我遇到,却不让我得到。
未料是这样的回答,对方沉默地看着我。
确切地说,是看着我手腕里侧那道鲜艳的,细长的疤痕。
我扯下袖子,直到遮住半个手背,才斯斯文文地道歉:「不好意思,我们两家条件相差比较远,还是算了吧。」
对方眸中掠过一丝惊讶:「怎么会?」
「我倒是觉得和郝小姐很聊得来。」
总共聊了不到十句话,哪里算聊得来?
我感谢他的体贴,正准备起身告别,他却对我一扬手机:「要不,我们加个微信?」
唇角的深涡。
温柔的眸光。
隐约挑眉的微表情。
一股熟悉而通透的清甜感再次来袭。
于是,这次我没能拒绝。
5、
他微信就叫「喻凤池心理咨询」,头像是同名 logo。
看得出来,是个很有事业心的人。
而我给他的是自己的私人号,头像是对着镜子刷牙的蜡笔小新。
通过好友申请以后,对方凝着眉,手指在屏幕上划动,缓缓念出一段话。
「在大山深处有一群淳朴的老人,他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们传承着五千年茶圣文化,经营着千亩诱人的绿叶芬芳,可惜一场千年难遇的疫情冲击华夏大地……」
我:……这,这不是我早上在朋友圈发的广告吗?
喻凤池从煽情的文案里抬起头,疑惑地看我:「茶叶滞销,爱心助农?」
凭借过硬的职业素质,我脸不红,气不喘地解释:「主要是帮大山里的茶农爷爷打开销路。」
「哦。」他富含深意地看了我一眼:「郝小姐真有爱心。」
我擦着冷汗赔笑脸。
幸而他没继续往下翻。
否则他就会发现,农民爷爷滞销的不仅是茶叶……还有菠萝,大蒜,脐橙,镇尺,雪莲果和大闸蟹。
6、
「我要三斤茶叶。」
「什么?」
「多少钱?」
「……998。」
「好的。」
手机一阵震动,我低头一看,对面直接转来一千。
够豪爽。
这操作秀的,直接给我整不会了。
我舌头打结:「不是,那个三斤茶叶是很多的,我们一般家庭也就买个三两啊,半斤啥的……」
「没事,我工作室用的。」
「哦。」
见他提起自己的公文包,我连忙起身:「那今天,就这样了?」
「嗯,我还得回去工作。」
「那茶叶我给您邮寄过去?」
他顿了下,递来一张印刷精美的名片,一对深浓的眉目紧紧凝视着我,隐含压力。
「不,请务必送到我工作室。」
7、
这钱赚得太容易了。
导致回去的一路上,我都有点恍惚。
想破了脑袋也想不通,对方为何对我这种平平无奇的市井小人物感兴趣,甚至一见面就斥下巨资,只为讨我的欢心。
除非,这是以利为饵,以身相钓的……杀猪盘?
进门以后,我妈没关心相亲结果,反而抓过我的手腕看。
我不以为然。
「都和你说了,是拆包装的时候不小心划到的,早就好了。」
「拆包装能划到这地方?」
她小心观察我脸色,见我兴致不高,只能眼睁睁由着我躲进了房间。
我房间很小,狭窄的空间里堆满了画布,角落里临摹的毕沙罗停了三个月,因为用的是劣质颜料,边角都已经微微变色。
再看墙上天花板上,到处挂满了待风干的成品半成品。
这种行画我卖 300 一张,本地画室订了 10 张,我必须在月底之前全部画完。
正粗粗在画布上打底色,一个电话来了。
是我微信上的供货商。
简单来说就是我上家,他卖啥,我跟着卖啥。
「亲,狠货到了。」
「啥狠货?」
「中秋了吗,该卖大闸蟹啦!我跟你说,这批都是阳澄湖出产的红膏母蟹,个个掂着都有半斤重……」
供货商嘴里的半斤,其实就是不到三两。
我开了免提,对着电话那头冷嘲热讽:「吹吧你就,阳澄湖总共就那么眼屎大点的水域,真能到你手里?」
对面噎了半晌。
「总之,总之就是那附近的嘛,你就这么卖,我包你好货!」
电话挂了。
我心中腹诽,但还是编辑了一段文案,配上对方发来的精修样片一起发在了朋友圈。
十个好友八个微商,这个年代的人都有点没脸没皮,可着身边的熟人薅羊毛割韭菜,乐此不疲。
我也一样。
8、
发完朋友圈,我把手机一扔,开始对着画布猛力输出,直画到深夜一两点才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被手机闹醒。
我眯着眼睛划掉闹钟,顶端忽然蹦出一条消息。
「听着轻音乐,做着按摩,喝着啤酒长大的螃蟹怎么卖?」
我昨晚是这么编的????
还没来得及回复,对方已经发来一条语音,嗓子磁性而清润,带着清晨坠落的露水感。
「支援渔民伯伯,来二十个。」
这大闸蟹我原本打算卖 58 一只的,一狠心给他砍到 48,他买了 20 只,同样直接转账 1000 块。
豪横!
从来都是可着朋友圈狠狠薅羊毛的我,头一次心慌气短。
9、
到了单位,打卡上班。
为了节约时间,我向来是把化妆包随身带着,直接在公司梳头上妆。
毕竟是 VIP 接待的盥洗室,照明充足,晶莹剔透的亚克力洗手盆,一扇扇与天花板平齐的落地镜,使用感要比我那老房子的卫生间好太多了。
时间紧张,我开始快速化妆。
还别说,虽然我条件磕碜了点,但长得还算个人,属于平时走在路上也会有人要微信的那种。
难不成,喻医生真看上我了?
这时身后走过一个人影,却是和我一个信贷组的小张,对方一面掏出口红补妆,一面在镜子里鄙夷地斜我:「咦~~你笑得好淫荡。对了,昨晚老黄喊我们几个去吃饭,你怎么没去?」
我笑笑:「吃饭?一桌子男人,就我们一两个女孩,到底谁是菜?」
「啧,精还是你精!」
小张拍拍我肩膀,扭着腰走了,背影潇洒得很。
难以置信态度这么坦荡的妹子,会为了一点存款和客户喝到深夜,且交往的每任男友都被她当兔子宰,直到对方血本无归。
网传三不娶:教师,护士,银行女。
事实上在金融系统里,这是常态。
10、
借口拉肚子,我逃过了老黄的死亡早课,终于熬到了中午。
我们行别的没有,就是午休时间特别长,足足有一个半小时,因此我拎着茶叶,出门上了地铁。
喻医生的工作室不远,就在四五公里开外的一个写字楼,廊道两排绿植,十分写意清新,门口的前台小姑娘也很漂亮。
「你好,我找喻医生。」
「医生正在看诊,您稍等下。」
我连忙摆手:「不用等,我是来送茶叶的,麻烦您转交下就成。」
话音未落,最里面的门开了。
喻医生就站在门边,身材颀长,灰色衬衣搭配同色系西裤,看起来十分儒雅。
「来了?」
不知怎的,他一开口,我就舍不得走了。
咳,别想歪。
主要是舍不得这个神仙客户,正好维护一下。
他将我带到另一个办公室里,接过我手里的茶叶后,便十分自然地问我。
「吃了吗?」
「啊?」
「我这有工作餐,不嫌弃的话?」
一刻钟后。
我俩面对面坐着,默默吃着工作餐。
喻医生订的盒饭真不错,有虾有排,四菜一汤,比我们银行的伙食好多了。
吃得正香,却察觉对面一道视线,抬头正迎进一双阗黑的眸子里,对方不言不语地凝视着我,眉目深浓。
「你平时除了上班,还要卖货,也是挺辛苦的吧?」
「……还好。」
「发圈的文案都是你自己写的?」
闻言,我有些紧张:「怎么了?」
「很有创意。」
这、这算夸奖吗?
我心底顿时泛起隐隐欢喜。
吃完饭,看看时间也晚了,我并没有逗留,简单地和对方告了别。
孰料回到单位,刚摘下口罩就被小张指着鼻子取笑。
「你吃啥了?」
什么?
我连忙取出小镜子,在看到唇边一道刺眼的酱油渍时,一颗心直沉谷底。
小张能看到的,别人也能看到。
不是没看到,而是不在意,所以不提醒。
他对我,并无男女之情。
11、
自从那件事以后,我生命中拥有的美好早已所剩无几。
也因此我学会了一项技能。
随时随地放弃期待。
比如,不把对方当作相亲对象,单单当作客户,那不就轻松多了?
心态调整以后,面对喻医生再发来的微信,我甚至能躺在床上,和他愉快地聊上半个小时。
喻医生是个好人。
喻医生什么都买。
在以后的日子里,他持续了自己一贯的豪横风格,每天都会和我说早安,然后再问我有没有什么推荐,我发链接他就直接转账。
虽然每次都需要我亲自送货到他工作室,但相应地,他也会回请我一顿工作餐。
请问,这是什么神仙客户?
12、
这之后,我和喻医生保持着这种高频次的交往,单位里渐渐传开了风言风语。
信贷部老员工都是些人精,我每天中午都会出走整整一个半小时,这些人看不惯也是正常的。
因此这天中午,我被老黄叫到了办公室。
老黄其实不姓黄,而姓胡,发际线严重后退,因为长期饮酒,脸色也有些异常发红。
「小郝,最近有人反映你经常无故离岗,是怎么回事?」
「胡总,我在午休时间出去,是符合单位规定的。」
见他慢悠悠逛到我身边,我连忙把两只手背到身后。
刚来信贷部的时候我没经验,被他摸过两次小手,从那以后就学精了。
对方扑了个空,只得不轻不重地拍下我肩膀:「你是销冠,我也不好说你。」
「自己注意。」
出了办公室,我直奔卫生间换衣服。
事实上不光领导,身在金融系统里,你会发现客户也各有各的不正经。
有半夜喊你出去喝酒的,也有聊着业务忽然摸你小手的,也有撩骚不得直接大骂假正经的……
三年过去了。
当初被吓到大哭的我,面对这种状况早已游刃有余。
再说回老黄。
他应该是知道我在卖货,那顿不轻不重的敲打,其实已是颇为严厉的警告了。
于是,这天的水蜜桃我直接让供应商去送了,算是卖他一个面子。
13、
我刚下班,一个语音电话就打了过来,忽略了头像的我,猝不及防点了接听。
「今天的桃子不是你送的?」
对面音色熟悉,颇有问责的味道:「为什么不来?」
「那个,我最近有点忙。」
「是吗?」
对面沉默了,只闻一道长长的呼吸声,在耳机端口沉沉浮浮。
「那以后下了班,我直接到你单位去拿。」
「这,这不好吧?」
「哪里不好?」
我无言以对。
双手早已汗湿,几乎捏不住手机。
许久,他似乎察觉自己口吻过于严厉,客套了两句便挂了电话。
而我也被对方首次展现的强势性格,刷新了认知。
14、
翌日。
我刚下班,沿着马路走了不到十米,就见前面一辆眼熟的赭色路虎缓缓停住,还打着双闪,顿时脊背一毛。
暗色车窗摇下,几根白皙秀颀的手指搭在窗沿,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
这是无声,却有力的召唤。
我硬着头皮走到后边,刚要上车,就听车里的人轻咳了咳,嗓音温和。
「坐前面来。」
避无可避,我还是坐进了副驾驶,将手头沉重的纸箱递过去:「那个,你昨天下单的脐橙……」
「放后座就行。」
「哦。」
接下来,不等我开口告别,他似有些漫不经心地点着前屏的导航:「你家住哪里?」
「那个,不用送我的,我都是坐地铁回家。」
我带着急意的拒绝引起了他的诧异,对方口吻有些受伤:「怎么,你不喜欢坐我的车?」
「啊?我不是这意思……」
越解释越混乱,我只得放弃挣扎:「东风小区。」
「好。」
对方的音调变得温和可亲,甚至有几分轻快。
油门一踩,路虎伴着轰鸣声疾驰而去。
不愿两人的羁绊更深,我在有意地疏远他,因此沉默了一路,到了地方后也不说谢谢,挥了挥手便疾步走入大门。
事实上,穿过档次还算可以的东风小区,再走完两条破败的街道,才是我如今居住的四十平老破小。
活着就是不停地战斗。
而原本无所谓姿态的我,只是希望自己挣扎的样子,在他眼里能好看一点罢了。
15、
这几日,喻医生陆陆续续敲过我,都被我有意无视了。
我对喻医生居心不良,他的一切好处,我受之有愧,也不打算再做微商了。
最辛苦的日子已经过去,现在我连行画也很少接了,而是更多地接一些更体现执业水准的插画,虽然暂时卖不上价钱,但找我出单的人已经越来越多。
也因此我在家也没有片刻休息,开了电脑就干活。
身后,门开了。
我妈端来一碗汤,小心翼翼地问我:「宝,和他相处得怎么样?」
「谁?」
「就是你云姨介绍的,她侄子也是医生那个。」
「不怎么样。」
「咋……」
「不说这个了。」
我忽然打断她的絮叨:「我们还欠小姨姥姥多少?」
「两万八。」
「这是最后一笔了?」
「是。」
「好,月底前我会把钱打给你。」
「唉,你——」
她端着滚烫的梨汤,在我身后心绪难安地来回转悠,而我铁石心肠地坐在原地画我的画,身影纹丝不动。
许久,她终于下定决心,刻板的叙述带着点结巴。
「你爸爸,你爸爸说打算和那女人离婚,要回来家里住,你说……」
「四十平住不下。」
「他说要接我们过去。」
「你去吧,我不去。」
「哎……」
等我投入地画完,我妈留下的那声叹息早已散去,身后只余一室冷清。
16、
与喻医生的联系,终究是越来越少了。
数日后的清晨,却忽然接到一个电话,看到那陌生的来电号码,我的心再次激烈地跳动起来。
虽则心底不停唾弃自己,手指却被一股不可抗力遥控着,快速地滑动了接听。
可惜,电话那头是个陌生声音。
「喂,请问是郑小姐吗?」
「你打错了。」不等对方解释,我直接挂了电话。
这之后,满心失落地在床头坐了许久。
穷人不配恋爱。
我到底在期待些什么啊?
临出门前,那讨厌的未知号码又打了过来,我强忍着内心涌动的憎恶,快速接起,一开口就是风度全失的咆哮。
「都说了我不是,不要再打来了!」
对面似乎被我吓到了,深深浅浅的呼吸声有些凌乱,我顿时哑然。
长久的僵持后,他先开口了。
「我刚好路过,要不要送送你?」
17、
我顶着大太阳,一路狂奔到东风小区。
不用看也知道,临时上的妆一定花得一塌糊涂。
喻凤池的车果然停在大门口,我对着小镜子直接擦掉残妆,整理了裙摆走过去,而他看到我风尘仆仆的样子讶了一瞬,我只能带着歉意解释:「其实,我家不住东风。」
对方双手扶在方向盘上,下意识地轻轻扶动,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那淡粉色的月牙上游移。
接下来,他会鄙夷我的隐瞒,接着开始唾弃我吗?
「郝小姐。」
「什么?」
「我对郝小姐很有好感,是尊重伴随着欣赏的那种好感。所以,你大可以信任我。」
我无言以对。
他见我沉默,很体贴地不再追问。
汽车缓缓提速,两边的道旁树在飞速后退,我讷讷道:「那个,你可以不用叫我郝小姐,叫我小好,或者好好都可以。」
「好,好好。」
话音未落,他自己先笑了。
我在一旁赔笑,眼眸却湿润了。
我不明白。
我真不明白。
我只是个市侩,无趣,为生计疲于奔波的女人,他为何一次又一次,对我表达出远远超过一般情谊的关注?
18、
我和喻医生恢复了之前的相处模式。
他照常天天下单,而我的工作变得更简单,只需要每天把货带到单位,他会在下了班后来取货,再顺路送我回家。
我们高频次的见面,自然也引起了不少人的注目。
这天我正化着妆,小张神神秘秘地凑到我身边:「哎,那个每天来接你下班的帅哥谁啊?」
「我客户。」
「屁,我还不知道你?」对方笑骂:「你郝清高什么时候上过男客户的车?这回真是为了点存款,节操都不要啦?」
「瞎说。」
我故作深沉:「让我出卖灵魂可以,出卖肉体不行。」
闻言,她肘了我一下:「损样!」
对方走后,我叹了口气。
小张是个阔嘴,她知道的事儿,估计明天一早就能风靡全行上下。
也因此,晚上喻医生来接我的时候,敏锐地发现我兴致不高:「你怎么了?」
「没什么,忙累了。」
他随即掏出手机刷了起来,我疑惑看去,却见他在翻我朋友圈,口吻颇为得意:「你忙的时候发圈少,不忙的时候发圈多。」
「看看你是不是在骗我。」
我不以为意,正拧开一瓶水喝着,只见他对着手机,眉毛一凝。
「杜蕾斯也会滞销吗?」
「噗——」
让你手贱!让你看都不看就发圈!
我连忙拿出手机,把早上刚发的那条广告删了,喻凤池一手支在方向盘上,富含深意地笑看着我。
「你帮助的企业还挺多。」
我:……
有的人活着,她已经死了。
19、
回到家,外面已是一片灿烂暮色。
我不在家的时候,我妈经常会把家里的库存书搬到阳台上晒,此刻她坐在窗下的小凳子上,一张张仔细地捋平书的边角,瘦小的身影在暮色中形成一道弯曲的金色剪影。
我立在门边,忍不住鼻子一酸。
「妈,这些可以直接扔掉了。」
她闻言反对:「那怎么能行,这可都是你小时候……」
「早就没用了!」
我疾走几步过去,将装帧精美的画册一股脑丢进破旧的纸箱里,动作如行云流水,半点不心疼。
我妈见状连忙帮我收拾,一边小心地觑我的脸色:「阿宝,妈都听你的,你别急,也别气。」
瞧她紧张的样儿,好像我是盏一触即溃的易碎品。
我笑了笑,提着箱子下了楼,走出巷口就是一个垃圾分类窗口,我正要把整箱都扔进垃圾桶,被身后一个大叔眼疾手快地提住。
「这么多漫画都不要啦?」
「嗯,不要了。」
「那送我呗?我儿子正好放暑假了,那小子就喜欢看漫画。」
「行。」
见我同意了,对方高兴地在纸箱子里翻捡。
「哟!这还是全彩的呢!」
「成套成套的,好东西啊。」
「奇怪,作者的名字怎么都被涂掉了? 」
见他翻得高兴,我直接转身离开了,刚走没几步就听对方嘟囔:「咦,怎么还有好多废纸?!」
我步子顿一顿,但还是继续往前走,只听那大叔絮絮叨叨:「废纸不要了,就这漫画书整挺好。」
闻言,我的双腿如不听指挥似的,转身疾行到那男人身边,一扬手抢过他手中的「废纸」。
「这个还我。」
「哎?哎?」
我带着硕果仅存的纸张回到楼上,却发现其中一些因为保存不善,历经十余年时光已经干黄发脆,不知何时就会彻底报废了。
坐在窗前,我发了好一会呆。
光影斑驳,昏蒙蒙的玻璃窗铺开了一片融化的泥金,像一片融化在渺茫里的日落之海。
如同十年前,那个人离开时一样的风景。
我将那些稿纸重新收藏好,接着翻出许久不用的画笔,启封了一盒昂贵的油墨。
自那以后的无数个黑夜白天,我都在感谢这一项技能,是它让我在这个人间夹缝里庸庸碌碌地活着,而不至于被痛苦侵蚀到麻木。
今天的我不关心人类。
也不关心明天。
我只想赠他,这一篇灿烂的黄昏。
20、
年中评优在即,我们部门原先的老人走了俩,又来了一个大学生。
老黄在早课上得意洋洋。
「有些人啊,不要以为自己当过销冠,就可以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长江后浪推前浪,谁能跑过年轻人?」
我明白。
老黄话里话外针对我,无非是觉得我业绩大不如前,随便找个借口拿捏我罢了。
我想要继续硬气下去,却忽然想到最后一笔欠款。
销售的底薪都是很低的,我最少要熬到年中奖发放,才能还掉所有欠款,在这之前只能先苟着。
见我油盐不进,老黄直接把新人扔给我带,同时交付给我俩的,还有一个对公大户的维护任务。
这任务简而言之,就是把流失的大户再喝回来。
那一家是出了名的难搞,我实在是不想碰,转头问大学生小丁:「你会不会喝酒?」
「啊?」
「不能喝就别去。」
「可我刚来……」
「没事,我去就行了。」
对方仔细观察着我的表情,小心翼翼:「郝姐,你是销冠,一定很能喝吧?」
屁咧。
我是靠什么成的销冠?
散户、地推、信用卡、小额定存款……都是些别人看不上的碎单、苦单,我用无数个周末刷楼刷街刷出来的!
饭局约在晚上,我直接叫上小张,答应提成分她一半,这才撬动了这桩大神。
刚进包厢,才发现老黄也坐在里面。
小张面色很难看,刚入席就借口不舒服,直接尿遁跑了。
呵呵。
这种事也不是第一次了。
毕竟领导来了,苦劳是我们的,功劳可就未必了。
21、
十几个男人的大包里,顿时只剩下我一个女生。
凉菜刚上,对面的一位副总就端上了酒杯,大脑门在白炽灯下闪闪发亮,不住地夸张抽气。
「大银行的美女就是不一样,瞧瞧,这模样,这气质!」
话题瞬间打开,老黄眯着眼笑:「那李总,还记得我们美女叫什么名儿吗?」
趁那副总被他问住,我连忙接梗:「我姓郝,您叫我小郝就行。」
趁我起身给对方倒酒,老黄口吻暧昧:「我们小郝一直念着您呢,瞧瞧,您老久不来银行看她,感情都生分了!」
这一套唱念做打,成功把银行系统变成了青楼现场。
我端着满杯,赔着笑脸:「李总不来,肯定是觉得咱服务不够到位,我干了,您随意!」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我随即自罚一杯。
「好,够爽快!」
那李副总也是个人精,手里拿着酒杯,自己不喝却频频与我碰杯,另外几个跟班见状,也一个个过来敬酒。
当然了,他们是不会敬老黄的。
毕竟这种只带一个女员工的局,女员工才是菜。
这帮人本事不大,业务不行,劝酒倒是一套接一套,鱼翻一边喝一杯,吃口青菜喝一杯,什么不喝就是不给面,感情深一口闷,各种酒令,五花缭乱。
这样轮了两圈,饶是我每每借着擦嘴偷偷将酒吐在手帕上,也有些头晕眼花,只得告了声罪,借口上厕所跑出来催吐。
正吐得满眼泪花,形容狼狈,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是老黄。
「怎么去了那么久?」
「等等等,呕——」
「快点!你想让老总们干喝白酒,还是想让我当孙子?!」
「我当你爹!」
等我模模糊糊骂完,手里的电话早就挂了。
当然,是我自己提前挂的。
精神胜利法。
我捂着嘴,脚步踉跄,不住打着酒嗝往包间走,孰料没走几步,便被人从身后一下子拽住胳膊。
「郝好?」
「嗯?」
我抬头一看。
为什么是喻凤池?!
我人生中最不堪,最难看的一面,似乎都被他精准地捕捉到了!
「呃,你怎么、呃、在这?」
「我和朋友聚餐,你呢?」
见我不回答,他执意要送我回包厢,我连忙拉住他:「是公司业务。」
「公司有业务,为什么要你喝酒?」
「这和你、呃、没关系,你去吧、呃,别叫朋友等久了……」
他放开了手,我得以顺利逃走。
回到酒席里,酒席里其他人又要劝酒,我舌头都打不直:「不好意思,我实在不能喝了。」
气氛瞬间一僵,老黄扫了眼对面脸色,连忙端着杯起哄:「小郝,李总就和你感情好,你就再陪一杯?喝交杯?」
闻言,席间的气氛瞬间又活泛过来:「对对!喝交杯!」
「交杯酒!」
「交杯酒!」
白光刺眼,酒气熏面。
恍惚之间,人畜不分。
我手里捏着酒杯,几近摇摇欲坠,却听推拉门外几踏脚步声,忽然哗啦一声豁开了。
「我陪你们喝。」
22、
老黄豁地起身。
「这位是?」
李副总也在同时起身:「咦,你是,是……」
几人见他反应奇怪,不安地研判着他的脸色,对方也在苦苦地思索:「等等,这人我好像哪里见过的,怎么这么眼熟呢。」
「我姓喻,喻凤池。」
「哦哦!我见过你!」李副总刚才还铁青的脸色瞬间容光焕发,甚至亲自离席上前握手:「剪彩礼上见的面,喻医生,云院长的侄子,是吧?」
「是,我姑妈。」
「哎哟,瞧咱俩多有缘!」
我恍惚间想起,这位对公大户,似乎是药企。
见李副总热情洋溢,其他几人态度也活泛起来,上前握手的握手,套近乎的套近乎。
医药系统,忽然也变成了青楼现场。
瞧瞧,这社会多有意思。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老黄是个人精,一看状况不对连忙起身:「来来来,您坐我这!」
还顺嘴责怪我:「小郝,早知道喻医生要来,你也不说给加个座!」
喻凤池顺势在我身边落座,第一件事就是打开桌上落了灰的椰汁水,给我细细斟满。
「姑娘家喝什么酒?」
「不能喝酒别硬灌。」
「喝点椰汁醒醒神。」
一句接一句,专往那帮老油条脸上抽,抽得几人形容尴尬,面无人色。
而我酒意上涌,早已半昏迷在他臂弯里。
不知今夕何夕。
23、
恍惚间,我后背炙热滚烫,脸侧,脖颈,手臂却传来丝丝凉意。
有人正用湿巾轻擦着我外露的皮肤。
姿势有点危险。
混乱的视野里,渐渐出现了一对幽凉的眸子。
那目光将我紧紧困住,好像一把未开刃却薄锐的利剑,刺入胸腔,让内心深处的秘密无所遁形。
上方那副总是微笑的唇,此刻却薄情得可以:「为了赚钱,什么场合都可以去吗?」
「什么?」
「那么一桌子男人,只有你一个女孩,他们在想什么,你难道一点都不知道?」
我下意识挤出笑容:「知道啊,不过里面都有监控,他们也就劝劝酒而已,不会真的对我怎么样。」
「你!」
见他隐有怒色,我连忙道歉:「对不起啊,让你感觉不舒服了。」
「你对我说得最多的,除了『好的』『对不起』『谢谢』还有别的吗?!」
我第一次见斯文人发怒,还觉得挺新鲜。
事实上这种酒局每周都有,预防老黄在工作中给我小鞋穿,我每个月只会去上一两次,算是交代。
在金融系统浸淫日久,我那几两骨头早就清仓贱卖了,饶是如此,还被同事叫成郝清高呢。
「可是,这就是生活啊。」我尽力解释:「比起别人,我已经算是比较幸运的了吧?」
领导对我做微商睁只眼闭只眼,只需要我偶尔喝次酒,饭局都选在有监控的地方,也不至于对我动手动脚……
大家都是这样捏着鼻子挣钱,又有什么好抱怨的呢?
「是吗?」
他忽然用力捏住我手腕,迫使我将里侧脆弱的伤口展露出来。
「那这里的伤痕,为什么不止一道?」
24、
我拒绝回答。
这之后,他一路沉默开车。
野巷子开不进去,他只能把我送到巷子口,下车的时候忽然拉住我胳膊。
「太晚了,我送你上楼。」
这段巷子又细又窄,属于三不管地带,漆黑不见底,但我不想惊动我妈,还是硬着头皮坚持了。
「没事的,我不怕。」
此刻,对方仔细端详着我,用一种我从没见过的神色。
不好形容。
那双黯淡的眼低垂着,瞳孔涣散,更像忧郁的海,被密密的睫根盖着,带着万分认真的执拗,甚有几分纯情的少年味。
他拽着我,我走不了。
拉拉扯扯中挎包摔在地上,摔出一片嘹亮的警笛音,我连忙捡起报警器关掉,一面抱歉:「不好意思啊,我妈不放心我,特地装我包里的。」
「嗯。」
他蹲下身帮我捡东西,我见状,连忙抢过对方脚边的伸缩甩棍:「这是朋友送的。」
「嗯。」
一时无话。
地上的东西总算捡得七七八八,我松了口气,却见他捏着一个漆黑的小瓶子对着我,口吻疑惑。
「这是什么,香水吗?」
「别按!」
对方手一抖,一股刺鼻辛辣的气味瞬间弥漫,我俩同时在浓郁的催泪喷雾里无语泪千行。
良久,他叹了口气。
「我就送你到楼下,可以吗?」
25、
借着手机的一点照明,我们在漆黑的巷道里一前一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以往漫长的道路,今日却如此短暂。
到了地方,他没有直接跟上来,身影隐在黑暗里:「去吧,我等你上楼再走。」
我刚走两步,他又叫住我:「郝好。」
「什么?」
「过两天,我帮你找客户。」
我没告诉他这份工作月底就结束,而是佯装惶恐:「也需要喝酒吗?」
他被我一句话噎住,好半天才硬邦邦甩出一句。
「不需要!」
瞧瞧,这是什么神仙客户?
听他气得声音都变了,我摆摆手:「在这里等等我好吗?」
「有东西给你。」
说完,不待他反应,便踩着高跟鞋往楼道里跑。
送给他的画也吹得差不多了,只是一米多宽的画板一人扛着有些吃力,费了点时间才运到楼下。
我甚至担心他等不及。
幸而前方的黑暗里,一点星火被夹在主人指尖闪烁。
巷子里冷风扑面,我却满身大汗,披散着一头濡湿的发丝,扛着画形容狼狈:「给你放后备厢?」
「这是什么?」
他摁灭烟头,辅助我把画板立起来,在看见作品全貌的一刹那,眼神闪过惊艳。
「多少钱?」
「不要钱,自己画的。」
闻言,他深深看了我一眼:「这画有名字吗?」
「还没有。」我拍拍画框:「不过,你可以自己给它起一个,像日落海啊,黄昏海啊什么的。」
「那为什么画一幅海送我?」
今天的喻医生问题有点多,简直让我招架不住,我辛苦地躲避着他垂询的视线,嘴里含糊道:「那个,因为一直想看海…….」
「但没有亲眼见过,是不是?」
我有些羞窘。
说出来干什么,我不要面子的吗?
再看喻医生,他看向别处,好像在极力地忍耐着什么。
但终究是什么都没说。
回到家,我简单洗漱了躺在床上,几乎是立即昏睡过去。
梦里梦外都是那双湿润清甜、欲言又止的眼,那个人的怜惜太甜,像蜜饯,含在嘴里都会令牙齿剧烈酸疼。
可我已经梦了那么久,醒来时也不该多做徘徊。
虽然,他低头望着那处伤痕的眼神。
那么痛,又那么美。
26、
第二天一早。
我醒来才发现,喻凤池在深夜给我发了两条微信。
第一条「所以你一边上班,一边卖货,然后还要画画?」
第二条不知发了什么,又立即撤回了。
我心下暗笑。
这算什么?最巅峰的时候,我能不间歇连画 18 个小时,持续三年,差点因此影响了生长发育。
诚然,我人生的巅峰,也仅有那三年。
没过几天,我再刷朋友圈,就发现鲜少发圈的喻医生上传了一条九宫格。
他对这份礼物的爱惜,超过了我的想象,图片里,那张画被精心地装裱起来,且挂在了他办公室对面的墙上。
我认识且熟悉那周边墙布的花纹。
再看图片配文,粗粗一晃眼却让我骇然心跳,如被难辨祸福的命运攫住咽喉审判,五内如焚,坐卧难安。
虽然,不过短短七个字而已。
27、
等不及我搞清楚那句话的含义,他随即联系我,说为我联络好了几个潜在客户,问我什么时候有空。
正值年中评比,临走前我的确想多捞一笔。
因此和他约好了时间。
那一日他特地来接我,车子七拐八绕,到达一处深邃的宅院,门庭开阔,绿荫成行,似乎是某处隐于市野的私房菜馆。
一进房间,我便挂上职业化的甜美笑容,高高兴兴问落座的男女老少:「大家,信用卡都办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似乎有些惊诧。
这时,身后传来一个清润的声音。
「介绍一下,这我爸妈。」
我:……
等他一一介绍了席上的姑妈二舅姥爷二舅妈,我寻隙把他揪到门外:「你怎么带我来你家啊?」
「你说呢?」
「我想不通。」
「想不通就慢慢想。」
说着,他抖开我抓住他袖子的手,施施然回了酒席,我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
再看桌上不讲究摆盘颜色,却富富足足的菜肴。这很显然是家宴啊!
我承受着四周镁光灯般的照射,正汗出如浆的时候,身旁一位年长些的女士给我倒了一杯椰汁,口吻十分亲近温和。
「好好长大了,长成漂亮的大姑娘了。」
对方身着缎面衬衫,皮肤白皙,剪着很有气质的锁骨发,看着约三四十上下的 OL,一双眼温润却深邃,让人不由自主就顺着她的话锋放松下来。
「我和你妈妈是同学,小时候还抱过你呢。」
想必,她就是我妈经常挂在嘴边的云姨,我连忙站起身敬她:「云姨好。」
她按住我肩膀,态度亲和:「我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不用客气,就当成自家人一样处就行。」
喻父喻母也跟着点头附和。
不难看出,云院长才是这个家庭的主要话事人,席间,她仿佛不经意地问我:「听说,你现在在做销售?」
「是啊,银行信贷员。」
「挺好,也算子承父业。」
听她提到我爸,我笑容一僵,喻凤池则在旁边冷不丁加了一句:「不光信贷员,好好特别有爱心,平时还会帮农民卖滞销的水蜜桃呢!」
闻言,我眼前一黑。
28、
杯觥交错,酒酣人散。
临走,我捏着手里的名片,还有些头昏脑涨。
喻凤池那句话一出,他姑妈立马叫好,接着递给我一张名片,让我直接送水蜜桃到她所在的市直医院,就当节日的员工福利。
足足两百箱。
这姑侄二人的行事风格,还真是如出一辙。
事实上,喻家在本地的医疗系统很有名,他姑妈云鹭更是个人物,本市心理医院名誉院长,同样是国内知名心理学专家。
难以置信,我居然卖给这样的人几百箱水蜜桃!
29、
到了年中,我的工作忙了起来,不得不把喻医生的事放在一边。
明明无论定存款数,理财数,有效客户数,抵押贷款数,激活信用卡数,我的综合指标都是第一名,年中综合评优居然只拿了个优秀。
拿到最高额奖金的,却是刚毕业的大学生小丁。
想到那足足一万块的薪火奖励金,我满嘴巴都是苦味,直接冲到老黄办公室,梗着脖子质问他。
「胡总,明明我总指标第一,凭什么奖金不给我,要给她?」
老黄坐在高背椅里,眼皮都不掀。
「小郝啊,年中评不全是业绩,也有领导打分,你等等年终吧,今年该发你的都会发你哈。」
「不是?我凭什么要等年终?」
他呵呵一笑:「你说说你啊,小郝,你要知足,既然都傍上云院长那颗大树了,做什么还要和人抢饭吃?你也年纪不小了,早点嫁人才是正经,上次那个喻医生……」
「请你不要乱说,他只是我朋友。」
我咬着牙,心里正为对方攀咬喻医生而怒火正盛,一个香风扑鼻的年轻姑娘推门走了进来:「胡总,我粉饼落你车上了。」
老黄面色一阵尴尬,挥着手赶人:「出去!没见我和小郝正谈着吗?」
小丁吐了吐舌头,随即退了出去。
我随即摔门离开。
不用问了,一切谜团都得到了解答,没有任何工作经验的小丁忽然成了老黄的个助,办公、业务、出勤都在一处。甚至,还会一起出差。
得知那一万块揣小丁兜里了,小张酸得不行,特地跑我面前吐槽:「就凭她?除了年轻了点儿,长相气质谈吐,哪点比得上咱郝清高?」
我顿时下头:「得,你喷你的,别扯上我。」
「你啊你,干脆改名叫郝笑得了。」她摇摇头:「那可是一万块钱!这要是换成我……」
「怎么,你也想躺一躺老黄的大肚皮?」
她闻言一哆嗦:「不至于,我宁可找个有点小钱的嫁了。」
小张走了以后,小丁拿来一筐油桃,洗得干干净净的,在格子间挨个分下去。
轮到我的时候,我没接,而是冷冷甩出一句。
「为了一万块钱,至于吗?」
虽然宣泄了怒火,眼看她尴尬地立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我并没有觉得痛快。
30、
年中激励大会后,几名行长亲自下楼,一个个格子间轮流发红包,总助徐经理也跟在身后。
当年,就是借着徐经理这个舅子的关系,老黄得以一路高升,明明没什么业绩却坐到了信贷部经理的位置,一坐就是五年。
只要徐经理这棵大树不倒,估计还能继续坐下去。
我没有直接告黑状,而是委婉地表达诉求:我们信贷部几个监控头都坏了,毕竟档案室也在这个区域,总归是个隐患。
他闻言立即让行政处理,还夸我做事细心。
胸中恶兽在咆哮,我正要暗示他老黄和小丁的微妙关系,手机屏幕忽然亮了。
是喻医生发消息来了,还一连发了好几条。
「晚上来我家吃饭?」
「姑妈说她想你了。」
「还有潜在客户哦。」
那头咆哮的恶兽顿时偃旗息鼓,我盯着那三条简练却体贴,甚至姿态讨好的讯息,一瞬间戾气尽消,惶恐不已。
要是喻医生知道我是这样睚眦必报的小人,他还会这么怜爱我吗?
31、
到了地方才知道,喻医生也会骗人。
云院长今天并没有来,所谓姑妈想我,似乎完全是某人即兴杜撰出来的。
潜在客户倒真的有。
此刻,两名 185+英俊男子排排站在我面前,身高、气质就像复制粘贴一样高度相似,晃得我头晕眼花。
「介绍一下,我发小楼赫,还有他爱人卞蓝。」
「你们好。」
「你好呀。」
接话的是卞蓝,对方栗子色长发,生得小巧玲珑,秀丽妩媚,笑起来甜到了人心坎里。
她见我有些拘束,主动拉着我的手亲近:「小妹妹,你怎么这么高,这么瘦呀?」
「有吗?哈哈哈……」
听闻我做微商,她立马加了我微信,说正好公司需要采购,又对我好一顿猛夸。
「你这口红也好看,什么色号?」
「啊?色号?兰家 274。」
「真好看!多少钱?」
「好像三百左右吧……」
「来三支。」
好家伙,直接转账 1000。
喻医生的朋友们,行事风格也和他如出一辙。
不同于那天严肃的家宴,今晚是火锅外带烤鱼,刚入席就跑来一个圆墩墩的小男孩,绕着桌子嚷嚷要吃的。
卞蓝一边站在锅边捞肉,一边吼着儿子。
「卞蛋,你给我老实点!」
卞蛋?这是什么奇怪名字?!
我正在喝水,闻言差点喷笑,小家伙还在跳上跳下,被他妈眼神一瞪,立即老老实实爬到爸爸膝盖上坐着,手里还捏着一本书。
幸而那本书下进火锅之前,被赶来的喻医生及时抢救下来。
瞥到那封面,我顿时眼皮一抖。
卞蓝也看到了,还大声念出封皮上的名字:「《阿宝屠龙记》?」
「咦,医生也会看漫画吗?」
她老公反驳:「怎么不能?你这完全是偏见,我们打小都是换着看的。」
喻医生将那本漫画书很珍惜地放到一边,却被她一把捞走,惊叹连连地翻阅:「哗,这本居然是全彩!」
「2000 年之前的漫画本子,已经过去十几年了,用现在的审美来看居然也不过时。」
「瞧瞧这牛逼的透视画风,巨物,深海,星空,运用的元素也很超前!」
听她如此盛赞,我忍不住小声道:「哪有那么威风,一般般啦……」
谁知,三个人异口同声地反对我:「你懂不懂啊?」
好,我不懂,不懂。
正闷头吃肉,只听席上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讨论。
楼赫也拿着书翻看:「这套漫画当年一版再版,版版售空,估计作者赚了不少钱,就这个郑志和……」
喻医生闻言笑了:「你肯定不是书粉。」
卞蓝也很好奇:「扉页有写着呢啊,作者的名字,郑志和,难不成还有什么内幕?」
漫长的一瞬间过去,清润的声音响起,柔和而笃定。
「真正的作者当年只有十五岁,因为未成年合同不生效,因此一切署名、改编和版权相关事宜都是委托旁人受理,也就是这位郑志和。」
「呿,说得好像真的一样,有什么证据?」
喻医生笑笑,没有接话头。
转头见我闷头吃菜,头都埋到了汤碗里,还柔声劝我:「瞧你,怎么脸红成这样了?」
「不能吃辣就别吃,来,喝点椰汁。」
他给我倒了杯饮料,一双眼含笑看着我。
「这漫画陪伴了我整个少年时代,如果有机会能见到作者本人的话,真希望能要到她的签名。」
「好好,你觉得呢?」
32、
我觉得,我的意见不重要。
吃完饭,卞蓝夫妇抱着匆匆告辞,廓大的客厅里顿时只剩下我和喻凤池两个人。
我摸摸鼻子,道出心中的疑问:「那个,说好是你姑妈想我,为啥带我见你朋友啊?」
「这不很正常?」他比我还惊讶:「我们不是在谈恋爱吗?」
「我们是吗?!」
「我们不是吗?!」
我正要转身离开,却被他伸来的手牵住了。
「别走。」
此刻,这场景可以说十足梦幻,他在前面牵着我走,还时不时地回头看我,而我在后面昏头涨脑地走着,满心满眼的糊涂。
穿过客厅,来到宽敞的中庭,前方一道旋转延伸的楼梯,正中摆着一架通体漆亮的钢琴。
我从不知道喻医生会弹琴。
他示意我稍等片刻,便在那架昂贵的钢琴面前坐了下来,一双手略略抚摸着黑白琴键,如同抚摸着情人的肌肤。
一连串带着忧郁的音符如流水般淌出。
德彪西,月光曲。
从轻柔到浓烈,迟缓到疯狂,他摇摆的身体像海上飓风中的白鸟,轻灵、脆弱,让我一颗心跟着他的指尖起起伏伏,如猛然攫紧,又被羽毛轻抚。
此刻的喻医生脱下了往日那斯文儒雅的外壳,他是凌厉的,也是温和的,是柔韧的,也是强势的,是审慎的,也是放纵的……
一曲终了。
我并不太懂音乐,也觉得弹得很好,忍不住双手鼓掌,惊叹连连。
「你这水准,早就超越业余了吧?」
「已经很久不弹了。」他握一握拳,有些失笑:「曾经想以此为职业,但没能实现。」
「为什么?」
「努力的人很多,但有天赋的人却极少。」
我不知如何回答,他却忽然从座位上起身,一双眼定定地盯着我,昂藏的身高带来十足的压迫感。
「所以看到那个人大肆挥霍自己的天赋,甚至在成年后泯然众人的时候,你能懂我的心情吗?」
他声音很好听,有种特殊的磁性轻柔,尤其是不发脾气,耐着性子和人讲话的时候,就总有种孜孜不倦的意味。
我只是不懂,他为何用那种隐含怒火与遗憾的眼神看我。
「十年前我有幸见过她一面,那是种太与众不同的魅力,让她单单站在人群中,都会像月亮一样迸发出耀眼的光彩。」
「那是一种属于天才的自信。」
「那个人偷偷告诉我,因为未满十八岁,只能让父亲郑志和代理版权,但在每个图片的角落,都悄悄隐入了她的名字缩写。」
「Z、H。」
33、
心里惊涛骇浪,脸上波澜不惊。
说的就是我了。
此刻,被他死死握着肩头的我避无可避,只能厚着脸皮反唇相讥:「艺术一定高雅,烟火一定粗俗吗?」
「你在狡辩,好好。」
「那你呢,你为什么没有成为高雅的钢琴家,而是顺应家族意志成为一名医生?」
「因为我天资平平。」
他的昂然令我语塞。
「所以,拥有天赋的你为什么放弃?为什么没有继续画下去,而是莫名其妙进了银行,和那些狗屁倒灶的垃圾喝交杯酒?」
他松开了我,颓然垂眸,两指将一根细长的烟管送到唇边。
就在点燃的瞬间,这一幕变成了香艳至极的勾引,这张原本清隽斯文的脸忽然变了,一个眼神,一个抬眸,都显得那么暧昧、欲望十足。
「不要装傻,郝好。」
「同情不等于爱情,喻医生。」
「你觉得我是同情?」
他咬着烟管,忽然一伸长臂,将我拖入怀里,死死跌坐在他大腿上,强迫我抬头正视他痛苦的神情:「你一直在抗拒我,没错。」
「但你没成功,甚至反过来耗尽心血,送了这么一幅画给我,为什么?」
「从来没有看过海的女孩,为什么要送我一幅海?」
面对他的步步紧逼,我选择紧闭双眼,不听不看。
「你告诉我,告诉我理由好让我死心。」
如同温柔的符号一般的喻医生,正在如一笔画在纸上的深墨,随着大肆晕染的轮廓渐渐具象。
张扬的,肆意的,强势的……
甚至是尖锐的。
汗毛在紧张下微微倒立,冰冷的手指拢住我的面颊,目光研判,睫根低垂。
「今天,你必须给我答案。」
「郑好。」
34、
十年前,诺查丹玛斯那充满隐喻和用词模棱两可的末日预言满天飞舞,魔幻现实主义绘画与文学盛行的当下,一套名为《阿宝屠龙记》的全彩漫画横空出世。
此本漫画书的主角阿宝,是一个具有「拟物」能力的少年(少女),或者说外貌拟人的小妖怪,「祂」遇水成鱼,飞空成鸟,拥有一切孩子们所能想象的极限自由,这本书正是讲述这个小妖怪一路上历经艰险,逐渐成长,最后和强大恶龙斗智斗勇的故事。
首印一千套,发售当日售罄。
再版一万五千套,同样销售一空。
因为版版大爆,作者也的确挣了一笔钱。
以现在的眼光看来稚嫩的笔触,狗血的故事,在国内漫画读物稀缺的十年前,却是极其稀罕少见的作品,甚至因为饱含超现实主义与魔幻现实主义元素而大受好评。
据说此套漫画共计五册,然而市面上流行的却只有四册。
虽然版权持有人郑志和每年都会放出风声,暗示完结本正在创作中,但一年拖一年,年年没动静,直到智能手机渐渐普及,这套漫画如惊鸿一瞥,很快湮灭在浩如烟海的电子读物中了。
当然了,郑志和是永远拿不到完结本的。
因为手稿在我这里,而且压根就没画完。
35、
「我猜,你就是主角阿宝。」
此刻,我如同只死鹌鹑,一动不动地闭目躺在喻医生肩膀上,已然放弃了挣扎。
他似乎觉得我这样有趣,便恶劣地捏住我鼻子不让我呼吸,口吻依然是那么清甜温柔:「不说话我就不松手。」
「是,也不是。」
「阿宝是我的小名没错,但没有强调是女性。」我瓮声瓮气地解释:「我认为孩子是无性别的。」
「怪不得我看漫画的时候,总会觉得性别模糊,不过,这种画风才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
对方松开手,换作两条手臂牢牢地圈着我,屁股下就是两条肌肉梆硬的大长腿,让我浑身不自在,他还在我耳边暧昧吐息。
「小心,别乱动哦。」
原来,斯文的另一个名字叫败类。
我努力平稳语气:「那个,有话好好说……」
「不好好说会怎样?」
他紧了紧胳膊,口吻平淡中隐含威胁:「知道我在你朋友圈下了多少单吗?到现在为止已经花了四五万了。你不会以为,我花这么多钱,只是想和你做什么狗屁倒灶的朋友吧?」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
我闻言不再挣扎,反而往上面主动挪了挪。
他呼吸乱了一瞬,很快又恢复了平稳:「当然了,你可以打我一耳光,直接骂我无耻,下流,不要脸,我自然会放你走,只是你得想好,从此以后,我俩就再也没有了关系。」
「再说,我对你怎么样,我姑妈我家人对你怎么样,你难道就一点不感动?」
不敢动,不敢动。
对方见我顺从了,嗓音重回温柔甜蜜。
「所以你的小名,就是阿宝?」
「嗯,我爸给我起的。」
「为什么没画完?」
「你还记得阿宝第四辑的结尾吗?」
他闻言将我放下来,几步走到楼梯隔间拿出几本精美的画册,神色不无骄傲:「我这里经济版,珍藏版,典藏版,千禧版应有尽有。」
好的,你很棒棒。
我接过画册,直接翻到封尾:「这里的结尾,阿宝被恶龙的宝藏迷惑,成了堕落的人类王,他沉浸于美食玩乐与享受,忘记了自己航行的初衷。」
「当贫穷的阿宝丢弃了灵魂,他就收获了金钱、地位与荣耀。」
「那之后呢?」
「之后的我无法说服自己进行第五辑的创作,」我垂下头,眉目沉重:「实际上,正义不能战胜邪恶,天真的孩子也无法打败诡计百出的成人。」
「 当年,他拿走了我的一切劳动成果,又假借银行信贷员的身份非法吸储,基本所有亲戚都经过他手,大大小小卷走了足有大几百万,上门讨债的人每天都不重样。」
「也因此,我失去了进入央美的机会。」
我正娓娓讲述着,面前高大的男人忽然朝我展开双臂,眸底清润,好像山涧般令我心田清凉。
「你眼睛里写着一句话。」
「什么?」
「希望我抱抱你。」
「我们真的要一天解锁所有姿势吗?」
「什么?」
「没什么。」
我们正沉默相对,他忽然伸手一捞,就将我整个人捞在了怀里,而我瞬间失力了,在爱人怀里像是倒头掉进了伊甸园,被神迹牢牢抓捕。
眼前眼花缭乱,鼻下芬芳馥郁。
人类宣泄感情的方式乏善可陈,感动时流泪,悲伤时流泪,悔恨时流泪,被爱这么可贵,竟然也要流泪。
耳旁,他的声音清淡而真挚。
「知道那天我撤回的消息是什么吗?」
36、
他低下头,手指在我手腕上一道道或深或浅的白印上轻扪:「自由的阿宝,天才的阿宝,却在这个操蛋的世界里跌跌撞撞。」
「跌出了许多伤……」
难以置信,春风般怡人的喻医生也会爆粗口。
我忽然觉得面上潮湿,眉眼更是被湿漉漉的水渍完全浸透了,透过一层磨砂玻璃般的泪膜,对方打破了儒雅外壳,却愈加深刻的表情在我面前放大。
「能哭就好,哭是开始痊愈的象征。」
还没等我仔细忖度那话中的含义,他低头将一个吻印在我唇上,快得如一个患得患失的幻觉。
不远处忽然响起几道脚步声,他松开了对我的桎梏。
「姑妈。」
「嗯。」
我连忙退开几步,云院长就站在外面的中庭里,看上去只是路过,面色温和:「打扰你们了,我就走。」
「没,是我该回家了。」我连忙挎上包,并不停朝喻凤池使眼色。
「天色还早,你这么快就回家了?」
「嗯,我妈会担心。」
他深深地凝看我一眼,饱含不舍:「那陪我去加个油,之后我送你回家,好不好?」
「好。」
已经见识过对方的强势与掌控力,他又陡然后退一步,变成了那个春风拂面,温柔亲和的喻医生,我还有些角色切换的不适应,他已经收敛了情绪,平稳地开到了附近的加油站。
到了地方,他让我留在车上,刚下去又回头,忽然从外面敲着玻璃。
「把驾驶本递我一下。」
「啊?在哪?」
「在你座位前方。」
我摸索到那处暗格,塑料隔板弹出,驾驶证果然就放在第一位,下面是几叠厚厚的文件资料。
我连忙把证件递给他。
上层资料有些打乱,我趁手给他整理了一下,却恍惚在抬头处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忍不住拿起来一看。
那是一份病例。
37、
打开病例中的插页,第一张就是一份手写面诊提要,不同于以往对医生诊断认知的天书,那一行行字迹清隽秀丽,简直如打印体一般端正。
「委托人:郝素芬」
我脑中一炸,连忙翻开第二第三张诊书,无一例外都是同样的手写字体。
「患者郝好,女,27 周岁。」
「该患者存在明显『内苦外乐』症状,伴随焦虑与情绪激越」
「有较强忧郁性认知,持久自发性情绪低落」
「严重的自杀企图」
「疑似中重度抑郁症,亟须周密心理生理检查以及临床有效干预治疗」
咸丝丝的冷汗从额发滴进眼睛,火辣辣的疼痛立刻从眼睫烧到眼尾,令我不得不短暂合上眼皮。
隔着透明的车窗,那颀长的身影正站在不远处,一手扶额,另一手持着手机,似乎正通着电话。
其实他眉浓目黑,本就是非常犀利的神采,偏偏匹配了柔和的神情,这才从整体上给人一种温文尔雅,斯文无害的既视感。
又或者,这只是我一人的观感。
到底是有多缺心眼,才会认为一个有掌控欲,性格强势,善于包装自己的成年人温柔无害?
我推门下了车,不远处,那男人还在路边打着电话。
「她不知道。」
「嗯。」
「嗯。」
「我会处理好的。」
挂了电话,回身看到我,他神色略有些不自然,朝我扬了扬手上的驾驶本:「这里居然有交警查证。」
见我不回答,他走近几步,躬身轻轻抚摸我后脑上的长发:「怎么兴致不高?」
「我姑妈那有几个免费体检的名额,我帮你要了一个,怎么样,要不要薅一薅市直医院的羊毛?」
闻言,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我没有病。」
「你怎么了?」
我将那病例丢回他手上,努力平衡自己的面部表情。
「真的,我真的没有病,我家的美工刀锈了,是用力拔出来才不小心划到的手腕。」
「好好……」
对方眼中流露出的怜悯,让我心下刺痛不已:「对不起,我的确是有一点喜欢你,才会赖着你给的好处不放。」
不顾他的阻拦,我反身走到路边,决然地拦下了一辆出租。
对不起,我要冷静。
38、
回到家,巷子口停着一辆漆亮的大 G。
出租车开不进去,只得将我放下,同样怨声载道的还有路过的邻居们。
我上了楼,却见门虚掩着,从门缝里可以听到依稀说话声。
一个人侧对我站在门里,梳着油头,满面红光,说话时直着嗓门,一身价值不菲的亚麻对襟衫与浅色西裤,透着一股成功人士的昂扬气。
「宝,回来啦?」
我妈见我推门而入,欢欢喜喜地上来迎我,顺手把一碗滚烫的梨汤塞我手里。
我淡淡推拒:「减肥,不喝。」
「那,那给你爸喝?」
那人闻言,连忙端过梨汤,凑在唇边吹着,一面拿眼睛小心地觑我。
那是一种谨慎,伴随着审度的眼神。
我妈赔着笑往他身边贴:「你爸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他也干不动了,打算今年就退休,以后就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了。」
我沉默地扫视面前这一对笑容满面的夫妇,慢慢开口。
「我说了,这里住不下。」
那个人忙不迭表态:「没事,爸爸在附近看了个平层,还是双学区,住四代人都没问题。」
「是吗?」
见我神色冷淡,对方笑容僵在嘴角,求救地看向我妈,我妈连忙打圆场:「是啊好好,你爸还说要挑个大房,给你做一个衣帽间呢!」
「你说你这么大的姑娘了,四季的衣服加起来一个橱都塞不满。」
她说着说着,忽然嗓音凝噎,一双眼很快泪眼蒙眬,虽然我知道这眼泪并不是留给我爸看的,仍然忍不住心下酸楚,转头对着呆立的男人低斥。
「你走。」
「阿宝……」
「你在这里,我会不舒服。」
良久。
掩着的门无声打开,又被小心关上了。
我妈就坐在我面前流眼泪,我平静道:「所以,喻医生不是什么相亲对象,而是你给我找的心理医生,是不是?」
在我开门见山的问责下,她有些呆愣:「啊。」
「你们达成了什么条件,他才会这么不计成本地追踪我的情况?」
闻言,我妈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我的脸色。
「你都知道了?」
「快说!」
被我严厉的口吻吓到,她目光有些躲闪,一道道泪痕早就干在脸上:「那个,好像,好像他在研究什么社会心理,什么议题,所以给你提供的治疗都是免费的,我也听不太懂……」
我及时打断了她的絮叨:「好了我知道了。」
「现在,来聊聊郑志和。」
「怎么啦,你还是不愿意让你爸……」
「不需要,我可以一个人养你的。」
「不行的,不行的,你都二十七八了!」她立马从桌边站起来,急得连连搓手:「我身体不好不能拖累你,你知道伐?」
「你是要结婚的,要有小孩的,你拖着我不行的!」
「妈,妈!」
我将这个急得团团转的女人牢牢箍在怀里,口吻尖利得几乎破音:「那这十几年,我们受的委屈,受的活罪呢?」
「就这么不清不楚的算了吗?」
「可他也说了,当年是炒股炒亏了。」
「万一他没亏呢?」我轻轻道:「万一他不光没亏,还狠狠赚了一笔呢?」
毕竟那几年,可不是什么熊市啊。
见我妈望着我不说话,满面酸楚,我不言不语地揽住了她的肩膀,我们头靠着头,脸贴着脸,直到眼泪在脸上渐渐风干冰冷,她轻轻推开我,好像下了很大决心似的,到房间里翻出一张薄纸。
「你看看这个。」
39、
这一天太漫长了。
我站到昏暗的盥洗室里,对着昏蒙蒙的镜子洗了把脸,镜中那对曾经明亮里带着傲慢的眼神,此刻却那么黯淡无神。
罗素曾经说,一个人的脸就是一个人价值的外观。它不仅藏着生活,还藏着我们正在追求着的人生。
而我的人生,却莫名地终结在十五岁。
即便我什么也没做,在那个炎热的夏天,我爸仍然将一切席卷而空,只给家里留下了他疯狂吸储后的巨额债务。
只因那女人怀孕了,四个月。
原本他信誓旦旦要和对方分手,但查出来是个男孩之后,人很快消失了。
这之后持续三年,我家门口总是会有形形色色的人出现,门扇上泼满了油漆,锁孔里总是堵满了东西。
我妈带着我一家家对单据,打欠条,承诺会在三年内返还本金,一些亲戚看我们母女可怜,也就含含糊糊地拖着。
而更多的人则反目成仇,扬言要将我们全家送进监狱。
追债的人五花八门,经常半夜将门拍得哗哗响,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会噩梦连连,时不时大叫着从梦魇里惊醒。
为了填补这个巨大的窟窿,外公外婆掏出了自己的养老本,我妈卖掉了原先的房子,小姨姥姥把现在这个小房子免费借给我们住,勉强熬过了最辛苦的那三年。
而我,也失去了进入央美的机会。
因为文化课较差,我只考进了一个三流大学,勉强念完了本科,这之后就是昏天暗地的打工,还钱,打工,还钱。
一直到去年,郑志和私下里联系我妈,我才知道他拿着我的版权费,和那些号称炒股亏了的巨额储蓄,一早在某个沿海城市扎下了根,甚至还创办了连锁书画教育机构,靠着所谓画家的身份赚得盆满钵满。
长大后我才明白,这个世道向来如此。
卑鄙者富得流油。
高尚者贫贱如狗。
我在镜子前站了许久,面上冰冷的水渍都已阴干,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起来。
我挂掉,对方很快再次打来。
再挂,再打。
再挂,再打。
失去耐心的我差点将对方拉黑,却莫名手滑点了接听。
「你好,是郑小姐吗?」
「是。」
听到对面陌生的声线,我莫名松了口气。
「你好,这里是 IBOX 科技,我是 CEO 韩邃,郑小姐最近有空吗?」
「你有什么事?」
面对我粗暴的敷衍,对方态度很温和:「郑小姐的画风与审美非常符合我们游戏原画师的要求,希望您可以给 IBOX 一个机会,我们找个合适的时间……」
「我的电话,是喻凤池给你的?」
「怎么了?」
「知道了,我有空会联系你。」
挂了电话,我仔细地擦干净脸,回到卧室休息。
面前,逼仄的书桌上仍然摆着那一叠硕果仅存的手稿。
第五卷,完结章。
我将那泛黄的,肮脏的手稿竖在手中,轻轻地念出上面的谶语。
「当贫穷的阿宝丢弃了灵魂,他就收获了金钱、地位与荣耀。」
40、
月底到了,画廊把款打给了我,再加上微信里的货款,我凑足了数额,还掉了家里最后一笔欠款。
出门上班时,顿觉碧空如洗,浑身舒泰。
无债一身轻,不外如是。
刚到岗位上,就被人从身后拍了一记:「哟,瞧你这精神气,是不是被帅哥滋润啦?」
我回头看却是小张,连忙反驳。
「没有的事,别乱说。」
她见我面色丕变,没再说什么,而是笑盈盈揉了我一把,我这才发现她换上了一身簇新的衬衫短裙,瞧着格外喜气洋洋。
「怎么了,你今天有啥喜事?」
「秘密。」
她瞧我眨眨眼,扭着细腰回去了。
说也奇怪,往常一早老黄就会招呼我们开早课,此番却毫无动静,等到中午,邮箱里突然收到两封人事调令。
第一条,原信贷部经理胡 XX 平调至市场部管理岗,继续担任领导职位。
第二条,原信贷部管理岗由张 XX 接任,因业务能力突出,升任信贷部经理,负责管理并参与客户接洽贷款事宜。
第三条,信贷部员工丁 XX,因严重违纪予以辞退,并停发本月所有薪资福利,特此通报。
我对着这三条邮件直发愣:胡 XX,不就是老黄吗?
还有,老黄由信贷部去市场部怎么能叫平调?!
这明明是升职啊?
身后传来一阵响动,却是不远处的小丁在收拾东西,她神情惨淡,嘴唇发白,面上泪痕宛然。
见我直直地看着她,身旁的同事凑上来小声:「哎,你听说没?她妈妈有脑癌,还有个正在上高中的弟弟,总之家里条件很不好。」
「这个我不清楚。」
「啧啧,明明是两个人一起被拍到,老黄好好的,她却被开了,你说这世道……」
闻言,我倏然反应过来:「拍到?」
「对啊,你前几天没加班不在,他俩趁公司没人躲在办公室里,正好被监控拍到,本来行政已经准备私下处理了,不知被谁捅到了行长那里……」
我坐在原地,脊梁一阵阵发凉。
同样是被拍到,为什么老黄升职转岗,小丁就只能被迫辞职?
真就骂婊不骂嫖?
41、
这一天于我而言,可谓如坐针毡。
即便我把正在草拟的辞职信润色了无数遍,也仍然觉得度日如年。
快下班的时候,我拿着辞职信,敲响了老黄的办公室。
不对,现在是张总办公室了。
小张总就坐在里面,正对着电脑噼里啪啦,见我敲门进来,她眉毛都不抬,架势十足。
「坐。」
「我就不坐了,」我站在桌前,将那张辞职信拍到她面前:「不干了,走人了。」
她扫了那张薄纸一眼,眉头一蹙:「行啊你,傍上大树了,就瞧不上我们小庙啦?」
「也不是,我不适合这,还是更适合做一些不需要和人打交道的工作。」
闻言她扑哧一笑:「这年头,什么工作不用和人打交道?再说了,你明明做得不错,整个信贷部数综合指标第一,现在还有我罩着你,哪里难做了?」
我笑容发苦:「你这位置是怎么来的,大家心里都清楚。」
她忽然爆发出一阵怪笑,整个人几近前仰后合:「哟~监控不是你让徐总助装的?跟我这装什么白莲花呢?」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她见我沉默不语,又轻蔑地补了一句:「还有,老黄扣了你一万块的绩优奖,本来是要发给小丁的,也是我通知财务补发给你的,下个月就能到账了。」
「你不谢谢我,反而跟我在这摆脸色?」
我站在原地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不痛不痒的辩解。
「我没打算搞走她。」
「她不走,老黄就得走,总得有个人背锅吧?」
她坐在高背椅上摇头:「郝清高啊郝清高,你是真清高,还是假清高啊?!」
「你再好好想想,总之,这辞职信我是不会批的。」
为何不放我走,理由倒也简单。
小张总刚上任就搞走了销冠,这事肯定会给她带来麻烦,领导和人事都很难交代。
但我实在无法待下去了。
「你不批,我就去市场部告诉老黄,事情是你捅上去的。」
「你——」
她瞪大眼睛,似乎被我气得不轻,盖住鼠标的手背因过于用力而青筋浮动,许久才喘出一口气来。
「滚滚滚,现在就滚。」
我把信推还给她,掉头就走,又被她从身后喊住。
「等哪一天,我开着保时捷从你面前经过的时候,你别后悔就行。」
这威胁,还真和金融系统调性一致。
42、
我前脚刚辞职,后脚就去了 IBOX 所在的科技办公大楼。
这里是科技产业集聚中心,道旁随处可见顶着鸡窝头,穿着邋遢格子衬衫的年轻人,但也别小看他们,在这里,打个喷嚏都能辐射一片创业总裁。
不过我上网百度过,IBOX 算在这里混到龙头位置的了,盈利呈指数级上升,且即将进入 B 轮融资。
只是不知,他们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而我又能给他们带来什么。
坐在明亮宽敞的候客室里,我紧张地等待着与对方的会面。
不一会来人了,却是一个穿着 lo 的小姑娘,对方看着我,客气中带着点惊异:「郑小姐是吗?」
「对。」
「韩总请您直接去他的办公室。」
我跟着她,穿过一条纵长的走廊走到最深处,面前是一间宽阔而朴素的办公室,裸露的水泥地上只一桌一椅一书架,里面盘旋而上的楼梯栏杆,居然是随便找几个钢筋随意焊接的。
说实话,很难形容这里的风格,似乎是某种极简主义。
或者工业风?仓库风?叙利亚风?
我愿称之为家徒四壁风。
办公桌后,一个年轻男人正在打电话,神色焦虑,可能因为职位高了,他的条纹衬衫看起来质地要好很多。
虽然,程序员的 tag 还是很明显。
见我有些拘束地站在门口,他连忙上前和我握手,一边转头严厉道:「我不是发过邮件了?你们还让郑小姐久等?」
小姑娘吓得一哆嗦:「不是的韩总。」
「前台问的时候,她,她说她姓郝。」
我连忙接过话头:「不关她的事,的确是我自己没说清楚。」
韩邃没再说什么,用眼神示意我进来说话。
和喻凤池的儒雅亲和不同,他面容英俊,气质周正得近乎严厉,下巴正中带一点微陷,这在审美上被称作「美人沟」的稀有特征,为他增加了另一重魅力。
当他开口的时候,凝练与犀利同时展现,十分具有说服力。
「住房问题需要解决吗?」
「什么?」
「另外,公司也可以给你配车。」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随即抛出一系列如同菩萨救世的优厚条件。
「我们的底薪与提成高于行业标准,干满一年,我会配给你 0.81.5% 的企业股份,干满五年,配给 1.5%3%。」
「每周工作时长不超过 50 个小时,加班三倍工资。」
「入职即交社保,转正交五险一金,对郑小姐这样的特殊人才,公司会额外给你投一份商业保险。」
似乎笃定我不会拒绝,他将一条条令人心动的条件罗列出来,却闭口不谈对我的要求。
「我不确定自己一定能胜任原画师的职位……」
他突兀一笑:「自信点,你可是大名鼎鼎的 Z.H!」
我狐疑地看向他:「但那套漫画的署名是郑志和。」
「在漫友圈里,这不是什么秘密。」
对我的质疑,对方不以为意:「那种突破了窠臼的,失真与失调之间的微妙平衡,不是郑志和那种油腻的中年人能够驾驭的。」
「你的画十年前就已经非常特别,放现在也依然出色。」
我正被他夸得红晕上脸,他忽然话锋一转。
「就是剧情烂了点。」
43、
不等我反应过来,他随即打开手机,调出朋友圈:「另外,我在喻凤池的工作室看到了你的画,当时就很想买下来。」
听他提到喻医生,我顿时浑身一怵。
「不过我出五万,他不肯卖。」
「然后呢,他给了你我的联系方式?」
「并不,他不同意我打扰你,说一切决定权在于你。」
「其实联系方式倒不难找,几个大出版商哪都有,我之前也给你打过电话,只是都被拒接了。」
我这才想起那个被拉黑的陌生号码,一时有些脸热。
韩邃开出的条件的确吸引人,暂时找不到方向,我决定先干一段时间试试:「对了,你刚才说的福利……」
「公司配什么样的车?」
「你想要什么样的车?」
我目光扫过桌面,对方手边正有一副锃新的车钥匙,那车标十分眼熟。
「这车挺好。」
他脸色顿时一青。
「这是我刚买的 718。」
此刻,他看着我,我看着他,两人都不肯低头。
良久,对方咬了咬牙,将车钥匙往我面前一滑。
「拿走拿走!」
「车子停在?」
「地下停车场 D 区 88!」
「好的老板。」
不得不说,整挺好。
44、
回家后,躺在床上刷手机的我,发现新老板韩邃在朋友圈分享了一个微博状态。
「恭喜漫画家 Z.H.加入 IBOX!」
配图是一双搁在原木书桌上的小手,因为有长期啃指甲的习惯,手指又短又拙,指甲有点秃得离奇。
这特马不是我的手吗?!
他什么时候偷拍的我?!
点进原微博,下面的回复早已串起一条长龙。
不得不说,优秀的人果然都是一个圈子里的。
又点了次刷新,下面忽然出现一个熟悉 ID。
我手指顿了顿,瞬间点了退出,没过一会儿就像猫爪挠心般难受,没忍住又点了进去。
果然,韩邃已经火速回复了他。
刷完微博,我刚要把手机丢开,一个电话就打来了,接得我猝不及防。
对面那嗓音温柔而低沉,我这两个月听了无数次,耳朵都熟悉得起了老茧。
「我在你家楼下。」
「好好。」
45、
我自然不会下去见他。
在发生了那件事以后,我不明白他还有什么可说,而我又要用什么态度来面对。
而对方不管我怎么想,自顾自开始陈述。
「好好,你有没有听说过《希波克拉底誓言》?」
「没有。」
「那,可以听我念一段吗?」
将我的无动于衷视为默认,他缓缓开口了,音色如唱诗般优雅宁谧。
「无论至于何处,遇男或女,我等唯一目的,为病人谋幸福,不做恶劣行为,尤不做引诱之事。」
「凡我所见所闻,无论有无业务关系,我认为应守秘密者,我愿保守秘密。」
「这是每一个医学从业者都铭记的誓言,而我始终恪守没有违背过,哪怕一时一刻。」
声筒中传来一道绵长的叹息声,带着苦意:「不告诉你我的身份,是出于对你母亲的承诺,考虑到你一直以来对就医的排斥,我选择了以那样的身份接近你。」
长久的沉默后,我听到自己僵冷的回复。
「那社会心理研究的议题呢?」
似乎在斟酌用语,他犹豫了一瞬:「其实,并没有那个议题。」
「这只是我姑妈的建议,考虑到实际情况,给你提供免费治疗的托词。」
我笑了:「什么实际情况?」
不就是穷吗?
他没有接茬,而是转移了话题:「其实,我是个很沉闷,很无趣的人,也不太会和女孩子聊天。如果不是你做销售,我可能根本找不到接近你的途径。」
我认为,这绝对是自谦之词。
这之后,他再次向我致歉,带着淡淡的悲哀。
「当然我不否认,在这桩事件里,我的确有违背了誓言的地方,也因此不能再把你当作我的病人。」
「很抱歉,我爱上了你。」
「爱上了你心中那片海。」
「这正是我对你犯下的,不可饶恕之罪。」
46、
把道歉说得像情话一样动人,这正是喻凤池的可怕之处。
许是恃宠生娇,我慢慢开口:「我不会原谅你的。」
「不敢祈求你的原谅,只希望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说实话,我怀疑他练过,不然说话能这么滴水不漏?
我自然是喜欢喻凤池的,即便说不上爱,也的确有一份感激与欣赏并存的好感。
在分清这是恩还是爱之前,我不想过多消耗,只能委婉拒绝:「你也知道我的,因为长期的这种情况,我的身体状态,精神状态都不太乐观,我的确需要你,你却不一定需要我。」
「所以,这对你不公平。」
「好好……」对方低沉的呓语近乎呢喃,有着近乎魔魅的吸引力:「我怎么会不需要你呢?」
「到我身边来吧,我知道你也渴望我,就像我心里渴望你一样……」
「对不起。」
我闭了闭眼睛,将胸臆中泛滥的冲动狠狠压制下去。
「请给我一点时间。」
47、
继被赶走没过多久,郑志和再次上门,说要接我们去看房子,这次我没拿乔,而是坐上他的大 G,接上我妈一起去逛楼盘。
房子是不错,三开间朝南,还是双学区,他是很满意的,转身征询我妈的意见。
我妈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用一双眼睛看着我。
郑志和看懂了,他屈尊降贵低头问我:「阿宝,你觉得这房子怎么样?」
「挺好。」
他见我态度和蔼,顿时十分高兴:「那我们就买这套?这种精装修地吹都不用吹,咱们可以直接拎包入住。」
「你们住吧,我不住。」
我妈见我无动于衷,也跟着表态:「好好,你住哪,妈就住哪。」
郑志和有些沉不住气:「这是又怎么啦?」
「我不住别人的房子。」
「想让我住过去,到也不难。」我淡淡一笑:「那套房只写我一个人的名字。」
「这怎么可能?」对方惊愕地看我,好像第一次认识我一样:「你一个女孩子,要房子做什么?」
「我不想住着住着,又被人赶出去,仅此而已。」
「你怎么能这么想爸爸?」
瞧他急得七情上脸,我当场失笑:「得了,甭说废话了。」
「不写我名字也行,你十年前卷走的储蓄款,欠条都收回来了,不算零头一共两百八十四万,把这笔钱利滚利还我,这事就算过去了。」
「我还是你女,你还是我爸,否则免谈。」
空气顿时陷入一阵僵着。
见我妈低头不说话,郑志和搡她一把:「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我上前一步挡住他:「养不教,父之过。没办法,我没爸爸。」
郑志和这些年算混得不错,恐怕还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此番也有些沉不住气:「阿宝,你以前是多有灵气一孩子,现在怎么成这样了?」
我笑着给他补充话里的未尽之意:「向钱看齐,铜臭满满,这都是长辈的遗传。」
他被我一句话噎回去,脸色青白交加。
「你好好想想吧,是把房子给我,一家人住一起,还是自己『无儿无女』一个人过。」
我特地强调了那四个字,而他话到嘴边又吞回去的颓丧,很快又转变为眼眶发红的愧悔。
不愧是商人,翻脸如翻书一样。
「阿宝,我知道你心里有怨言,爸爸当年也是不得已。」
「所以,我在给你机会啊。」
我剔着指甲,口吻漠然:「没人逼你,你可以仔细考虑清楚。」
「另外,我不需要道歉,只需要赔偿。」
48、
三天后,许是权衡了利弊,郑志和还是低头了。
但他只愿意付首付,提出贷款部分一人一半,我也同意了,当天就开着从老板那里讹来的保时捷,直接前往我之前的银行办房屋贷款。
且指定小张为业务受理人。
见小张笑脸盈盈地过来,我故意把保时捷钥匙放在桌面上,将资料翻得哗哗响。
果然,她的眼神好像黏在了钥匙上面,神情也变得不太自然。
资料签署到一半,我忽然搁了笔:「不好意思,我身份证忘带了,要不你陪我回家拿一下?」
小张鄙夷:「你都这么大人了,还要人陪啊?」
「怎么了,不行吗?」
我故意把钥匙圈挂在手指上转,笑得不怀好意:「这可是将近五百万的大宗抵押贷款,你不想办我就找别人咯?」
她闻言白了我一眼,只得随着我下去了。
一路上,我在前面开车,她拘谨地坐在后面,两只手一会放在座椅上,一会放在膝盖上,简直无处安放。
「说真的,我后悔了。」
「什么?」
「后悔啊,后悔买这个车。」我摇着头口吻惋惜:「看你们一个个把它吹上了天,也没什么特别的嘛。」
「新车,味儿还挺大是不?」
「做工也就马马虎虎,你看中控台这塑料感……」
小张在后面赔笑,我每说一句,她就笑一次,到最后,那笑脸简直和快哭出来一样。
顺利办完手续以后,我出了银行,第一件事就是把车还给了韩邃。
年轻人要警惕,千万不要被小布尔乔亚主义迷失心志啊。
59、
保时捷这事,也在家里引起了一场风波。
没过多久,郑志和就发现家里那辆簇新的豪车不见了。
「哎,你车呢?」
「借的我老板的,早还了。」
见他脸色难看,我懂了。
老郑本以为我是个摇钱树,现在才知道水分很大,很有些悔不当初。
「对了爸,你房子给我了,不如把车子也给我吧?」
「你找个时间,我们去办过户。」
我妈适时旁敲侧击:「还有啊老郑,女儿也到了要结婚的年龄了,你打算给她置什么嫁妆?」
对方目瞪口呆:「还要置嫁妆?」
我妈大着嗓门:「是啊,咱们以前那老同学,混得好的都陪房陪车,还都是全款,难不成你混得还不如他们?!」
郑志和闻言语塞。
瞧他那涨得发紫的脸色,感觉离中风不远了。
50、
我在 IBOX 上了几天班,总体还算适应,也没有像在金融系统一样被压榨到身心俱疲,因此网购了手绘板,打算下了班画点东西。
刚拿出美工刀准备拆包裹,就发现半个刀片已经锈在里面,拔都拔不出来,当下一咬牙,一用力——
坏菜了。
我妈听我惨叫连连,连忙推门而入。
「你咋了?」
「手腕……」
距离三个月前,这已经是我第二次划伤手腕了。
于是,我再一次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腕,跟我妈一路小跑去了家附近的市直医院。
了解到凶器带锈,伤口又深,急诊医生强烈要求我打破伤风针,并且留院观察 48 小时。
见我妈哭得粥一样,我只好同意。
入住当晚,听说来了个「割腕轻生」的女孩,附近不少家属在我病房门口好奇地探头探脑,连云院长都被惊动了,特地从行政楼赶来住院部看我。
「哎,你这是怎么了?和凤池闹矛盾了?」
「不是,是拆包裹不小心……」
她闻言,不太信任地打量我两眼,还特地找理由把我妈支走了。
「好好,你爸妈复合了,你是不是一时接受不了?」
被她亲和的口吻打动,我耐心解释:「不至于的阿姨,我也这么大了,不会像以前那么冲动了。」
「那就好。」
她观察着我表情,随手插了包牛奶递给我。
「来,喝点奶,补充营养。」
我依言接在手里,刚喝没两口,就听她状似无意地问我:「和凤池谈得怎么样了?」
「下半年能订婚伐?」
「噗!」
见我喷得被褥上到处都是,她连忙拿了纸巾来擦,一面抱怨:「你这孩子,和你说点心里话,怎么吓成这样?」
「不是,阿姨,这能叫谈恋爱吗?」
「怎么不叫谈恋爱?我们家可不兴玩弄感情的,你俩谈差不多就早点结婚生孩子,趁着长辈年轻,还能帮你们带孩子。」
不是,这怎么就一下跳到生孩子了?
见我捏着奶盒不说话,云院长又补了句:「十几年了,我们凤池天天想你念你,你也可怜可怜他。」
我敏感地注意到那三个字。
「十几年?」
「你当然不记得了,当时你爸——」她忽然轻咳一声:「当时你的漫画刚刚有点名气,我见凤池也爱看,就打算给他上上课。」
「上上课是什么意思?」
云院长叹了口气:「凤池五岁就能弹肖邦了,他小时候,身边的人都叫他小莫扎特呢。」
在对方娓娓的倾诉里,少年时代的喻凤池渐渐清晰起来。
「当时他学业一塌糊涂,却一心一意想去俄罗斯的音乐学院进学,他爸妈想尽了办法都没法阻止他,这才找到了我。」
「那之后,我把他带去你家,让他直接看到你本人,直面自己的真实水平,效果的确明显,许是受到了打击,这之后就老老实实读书,再也不提音乐学院的事了。」
我瞠目结舌:「这,这是不是有点……」
「把梦想扼杀在摇篮,很残忍是吗?」
云院长摇头直笑:「是他自己放弃的,哪里残忍?如果他一直坚持信念,我会帮他说服父母,可是他退缩了,选择了一条更稳妥的发展路线,不是吗?」
「和同龄的孩子比优秀,他从未输过,只除了你。」
见我低头不语,她娓娓道:「也许你的梦想,在潜意识里也成了他的梦想吧。」
「所以在知道你多次企图自杀后,他无法接受,甚至毛遂自荐要成为你的心理医生。」
云院长叹了口气,眼神淡淡却温暖:「我能理解他的心情,因为我也是一样,对你的困境感到遗憾与惋惜,也希望你能重新拿起笔,尽情释放天赋。」
「好好,你要相信自己,继续画下去!」
回应对方鼓励的,是我无奈的苦笑:「可我那套书的版权归属,到现在还在我爸那里。」
云院长神情一变:「他到现在都没发声明?」
「没有,他不打算把版权还给我。」我淡淡道:「这部漫画改编的动画还在几个视频平台播放,持续产生的利润是非常可观的。」
如果找不到一口气扳倒他的契机,这些钱一分钱也到不了我这。
毕竟是我家家事,云院长再怎么同情也没用,我们相对叹惋一会,她忽然看向手机,唇角浮起一丝狡黠的得意。
「对了,你受伤的事凤池也知道了,他说马上来,这会应该快到了。」
51、
云院长前脚一走,我后脚就逃出了病房。
因为手腕上的巨大纱布十分显眼,躲到哪里都被人盯着看,只好跑到绿化带附近藏着。
此刻,外面正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我正站在一处浓密的树荫下躲雨,面前忽然接连驶过一辆又一辆汽车,纷纷冲我狠狠按着喇叭。
绝了,这里竟然是停车场入口。
被喇叭声逼得左支右绌的我,忽然捕捉到一声天籁。
「好好?」
52、
我强装镇定被喻凤池拉上了车,车子跟随着车流,缓缓泊入停车位。
他一手熄了火,转过来意味深长地看我。
「你特地来接我,我很感动,但这样很危险哦。」
「啊,不,那个……」
「别说话,吻我。」
「……」
此刻天色已晚,他扬着唇角停在我面前,俊目微闭,半张侧颜隐在昏暗中,眉山眸水,如一幅优美的剪影画般朦胧而深刻。
叫人不忍拒绝。
我只好靠过去,在那鬓旁轻轻碰了一下。
对方触电一样退开,用眼神不满地横我:「我说,你还能再敷衍点吗?」
他说话的时候,唇角两边的深涡浅浅浮现,那股熟悉的清甜感再次来袭。
我盯着那对忽闪的深涡,忍不住舔舔嘴唇。
「抱歉,我以为你明白了我的态度。」
他一愣,眸中的温度渐渐冷了下来:「我明白,却不能接受。」
「不能接受,又能怎么样呢?」
「那一天,你向我解释动机的那一天,我是遗憾的。」我双眼平平地直视着玻璃窗外的灯火,心脏如被攥紧般闷痛,声音却如吞炭般沙哑。
「任何时候,爱必须有所附丽,一个人必须有被利用的价值,才能获得持续的认可。」
他眸中,震惊一闪而过。
而我视若无睹地继续我的陈述:「所以爱不爱不重要,是不是被需要才重要,那一天,我甚至希望你说的那个议题是真的,起码接近我对你来说有意义,不是吗?」
对方嘴唇张了张,几乎失语。
这之后,他靠在后座上胸膛急促起伏,似乎被气得不轻:「意义?我为什么需要你提供意义?」
「难道我不能单纯地喜欢,欣赏一个姑娘,一定要对方富可敌国,学富五车才是真心?」
「那到底是恋爱,还是交易?」
对他逐渐失控的疾言厉色,我习以为常地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
喻凤池以手加额,枕在方向盘上冷静,半晌才吐出一句:「不怪你,你只是受过伤。」
「我下去透透气。」
这之后他推门下去,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点燃了一根烟,却并没有抽,而是夹在指尖恍恍出神,任凭淅沥沥的酥雨打湿了他的白衬衫,沁润了他漆黑的额发。
驾驶室里,我近乎贪婪地饱看那张如烟似雾,俊美清隽的脸。
他很好,是我不配。
并不是所有的女孩,都是由糖果、香料,和甜美的蜂蜜组成。
也有可能是诡计、阴谋论、与泛着恶臭的毒汁。
我并不是不能和他正常恋爱,结婚,甚至咬牙往上爬,直到攒满身家与名誉,能与喻家高傲的门庭相匹配。
只是我追求的平等,必须从此刻开始。
53、
在他的烟管抽到底之前,我下了车,捂着手腕站到他身后。
「我要回去了。」
对方一顿,将剩下的烟头按熄,神色重新平静下来。
「我送你。」
「不用。」
他疾步走到我面前,迅速捧住了我的脸,不待我惊呼,一个不容拒绝的吻便压了下来。
终于,他放开了我,线条分明的双唇就在毫厘处开合:「现在呢,还要一个人吗?」
「我……」
眼见对方又要低头,我连忙大叫:「我和你,和你!」
他终于放开了我,又拉起了我另一只没受伤的手。
「乖。」
54、
回到病房,我妈见我手上牵着个男人,表情十分诧异。
再看到那男人是喻医生,诧异的表情直接转变成惊悚。
「我去给你们洗水果。」
说完就遁了。
喻凤池将我扶到病床上躺下,一只手还拉着我不放,而我的手在他宽大的手掌里,显得尤其短小。
「怎么又伤到了这里?」
说着,他提起我手腕,查看上面的纱布:「医生没有说什么时候能好?」
「总会好的,只是疤痕消不了。」
仿佛听出了我话中的深意,他抬头凝了我一眼,口吻玩味:「有的人啊,因为受过伤就不相信所有人了。」
我试图辩驳:「才没有,我只是发现了这个世界的一些规则而已。」
「哦,什么规则?」
「比如一个人,哪怕他人品再恶劣,只要他能持续提供价值,那么他犯的过错就不值一提,不是吗?」
他一手撑着下巴,清隽的眼看着我,隐含笑意:「听你这么说,你已经原谅那个人了?」
我自然否认:「还没有。」
但是快了。
毕竟我收了对方的房车,姿态再也高不起来。
「说实话,你总结的这个规则不是特别适用。」他捏住我的手指把玩,似乎有些漫不经心。
「比如,你解释不了为何这么多年,你为什么没有找媒体曝光那个人,或者去原单位举报他非法吸储,不是吗?」
我无话可说,只能沉默。
「就像我没有任何利益驱使,也照样追逐着你,没什么道理。」
仿佛将我一眼看透,他将我的手背靠近唇边,神色淡然:「钱不是万能的,好好,不要小看了人心,也不要轻易蔑视这世上的感情。」
「以心换心,永远是最大的公平。」
不知为什么,我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坚如寒冰,但在他说公平的时候,我还是流泪了。温热的液体奔涌出眼眶,对方的轮廓瞬间变得模糊,而熠熠的神采却在这温柔的模糊里愈加鲜明。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一个从来没亲眼看过海的女孩,为什么会画一幅海送给我。」
「后来才明白,她在邀请我,参与到她的梦想里去……….」
朦胧的视野里,他轻柔地擦拭着我湿润的眼,仿佛在爱怜一樽精美却易碎的瓷器。
「而这对我而言,又是一件多么浪漫,多么幸运的事。」
55、
两天后,我出院回家了。
我妈发现了我和喻医生正在交往的事实,第一态度就是反对,按她原话说,云院长给予了我家那么多帮助,我们不能恩将仇报,再去霍霍人家大侄子。
她说得很对,只是刚搬进大房子不久,家里又出了事,让她根本无暇分心管我,每天光顾着和我爸吵架了。
对此,我深表同情。
从他们紧闭的门缝漏出的只言片语里,我得知了一个确凿的消息。
那女人,找上门来了。
从保安处监控可以看到,这些天的确有个矮小女人,戴着口罩在我家附近转悠,举止行动都很不正常。
我爸吓得不敢回家,最近吃住都在酒店。
于是,我翻出了我妈给我保管的那张薄纸,直接戴着墨镜口罩出了门。
一直蹲到傍晚,总算见到那裹着丝巾的熟悉身影,比起十年前那光彩照人的样子,她神情憔悴,肩脊微躬,已然老得让人认不出了。
我在她背后喊了一声:「你是不是找郑志和?」
对方闻言转身,神色激动:「对!你认得他?」
「我是他女儿。」
见我神色犀利,女人目光躲闪:「我主要找你爸谈事,你们小辈就别掺和了。」
「他躲起来了,你找不到的。」我双手环抱,口吻淡漠:「再说了,就算找到又能怎么样?你又斗不过他。」
「可我有证据!」
「你确定?」
我慢慢笑道:「要是你一锤头不能把他锤死,很有可能会被他反向操作成诬告,这可是要坐牢的,阿姨。」
对方一听就急了:「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他和画廊的几个小前台不清不楚,这事儿老员工都知道!」
「这不够,太不够了。」
我摇摇头:「阿姨,道德层面的污点,不足以毁掉一个人。」
闻言,她那躲在口罩下萎黄的脸忽然一亮:「你提醒我了,他曾经仿制假画,还炒作艺术品帮人洗钱!当时他也没防着我,现场的录音和视频我都有!」
对方激动得手舞足蹈,我注意到她似乎有些畏寒,明明刚进九月的天,已经穿上了长袖长裤,不禁有些纳闷:「你到底遭遇了什么?在我印象里,他真正对不起的人,应该不是你吧?」
当年要不是这女人极力鼓动,郑志和也不会抛下我们母女,数次在违法犯罪的边缘疯狂试探,如今瞧她脸唇苍白,弱不禁风,忽然从施害者摇身一变为受害者,我还有点不适应。
「我能问问,你为啥这么恨他吗?」
女人闻言,眼泪一瞬间就下来了。
「他,他是个魔鬼,疯子!他光骗我说生了儿子就结婚,前前后后强迫我堕了三次,现在我一身的病,他又不要我了!」
「生儿子?」我嗤笑一声:「他是不可能有儿子的。」
见对方眼泪鼻涕糊了满脸,我从口袋里掏出那张皱巴巴的薄纸,大方地递给她:「拿着吧,记得找个懂的人帮你操作,能借助媒体炒一炒就更好了!」
女人拿着那张纸,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怪不得,怪不得我第一个孩子,在肚子里就停了……」
我站在原地,等那一阵突如其来的悲哀过去,对方已经恢复了平静。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双手抱怀,神色淡漠:「这种晦气的男人谁沾谁倒霉,我只不过是出于同情,接不接受是你的事。」
她恍惚了片刻,终于还是拿着纸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回到家,我第一件事就是给韩邃打了个电话。
「老板,如果能借郑志和的丑闻给 IBOX 造势,我能有什么好处?」
对面默了半晌。
「只要我们新游戏的注册用户数突破五百万,我可以直接把你提为合伙人,股份保底 5% 以上。」
「好的老板。」
挂掉了对方的电话以后,我回到书桌前继续第五卷漫画的创作,只剩下最后几个画面的渲染,完结章即将进入收尾阶段。
我在数位板上灵活地点绘着人物线条,将瘦小柔弱的主角投在地面的阴影无限放大,并在图像下填充最后的剧情。
「阿宝终于找到了恶龙的巢穴,却赫然发现里面空空荡荡,高大的穹隆下只有层层叠叠,阴森空荡的回声。」
「原来,恶龙就是他自己。」
56、
在事件全面爆发之前,我拿出仅剩的善良,特地给郑志和打了个电话。
他听说那女人要曝他的黑料,的确有几分紧张,我委婉提出让他发表版权归属声明,把阿宝的 IP 还给我,却被他几句话轻描淡写地带过去。
「好好啊,你是女孩你不懂,我作为家里的男人,对家庭是有绝对责任的……」
「哦。」
我笑笑,直接挂了电话。
事态是逐渐发酵的。
一开始,只是有人莫名其妙给家里打骚扰电话,这之后就是记者拜访,几个叫不出名字的电视节目组上门,声称要采访艺术鉴赏家兼画家郑志和先生。
几天后事态快速升级,每天都有人上门拍打恐吓,某天我妈买菜回来,甚至发现锁眼里被人灌满了蜡油,门上被人用油漆喷了两个触目惊心的血字。
「渣男。」
我火速登陆了微博,这才发现「郑志和造假」「郑志和渣男」这两个搜索 tag 高居榜首,后面还挂着两个火红的小火把。
这么厉害?
点进 tag,置顶的是一条视频,那女人戴着口罩,正对着镜头声泪俱下地陈情。比我想象中锤得更狠的是,她不仅提供了郑某在和她同居期间多次劈腿的证据,还提供了自己的引产记录,并郑某自己罹患畸形不育症的诊断单。
视频上的诊断方案,字体清晰放大,几乎不用仔细辨认便一览无余。
「患者 Y 染色体近端缺失,涉及 AZFa 和 afb,表现以唯支持细胞为主的严重生精功能障碍。临床上表现为少、弱精症或无精症从而引发不育。」
一行行白底黑字触目惊心,将郑某最后一层遮羞布毫不留情地撕碎扯烂。
当然了,按照我的指引,她的检举没有停留在道德这一步,而是在视频结束后又爆出更大的瓜,声称关于郑某造假涉假有实锤证据,已经提交当地警方处理。
我把微博名字修改成 Z.H.,并在转发对方微博时上传了一篇图文并茂的小作文,正忙得不亦乐乎,手机忽然响了。
是我妈的电话。
「好好,你爸被警察抓走了!」
「什么时候?」
「就在刚才,就在我眼前,你说吓不吓人?!」
和我想象的不同,她的声音并没有惊慌失措,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苦涩回甘的侥幸。
「幸好没和他复婚!」
她狠狠骂了郑某几句,又沾沾自喜道:「对了,他还用我的身份证办了几张银行卡,往里面存了不少钱呢,你等着,明天妈都拿给你!」
「他留下的房子车子,除了被罚掉的,都是我们好好的嫁妆了!」
谢了,亲妈。
57、
发完小作文,我直接扔下手机去睡觉了。
十几年过去了,我从未睡过如此酣畅淋漓,没心没肺的好觉,甚至颇有些沉浸其中,不愿醒来。
一夜无梦,叫醒我的,是手机接二连三的消息提示音。
点开第一条,来自老板韩邃。
「看看微博,你火了。」
第二条,来自喻凤池。
「今天周末,来我家吃饭吗?」
我连忙打开微博查看自己主页,却惊诧地发现,一夜过去粉丝已经暴增至六千多人,同一篇状态三千多转发,两千多评论。
这就是所谓的流量时代?
关掉早已 99+的私信,我和喻凤池、韩邃、卞蓝等人完成了互关,刚点进喻的个人主页,就发现他也转发了我的小作文《Z.H.:关于我被父亲偷走的那十年》
有点羞耻。
不仅如此,他还评论了我的状态。
原来让我一夜登顶的流量是这么来的。
再点开评论区,下面是几个熟悉的 ID。
58、
回到自己的个人页面,互动还在迅速攀升。
我点开自己小作文的评论区,前几条置顶的热评看着十分暖心。
当然了,一水的正面评价里,也夹着几条阴阳怪气的嘲讽。
我失笑,直接转发了那条评论。
刚发出去一分钟,下面的评论瞬间 99+。
不过我很快发现,我蹭到的这点流量还真只是瓜皮。
继我发布小作文小爆之后,几名不愿透露姓名的女性再次拿出音视频证据,实锤郑某玩弄感情,强迫自己堕胎的事实。
很显然,这十几年他霍霍的不止我们母女。
热榜,再次爆发了。
59、
可能被捶到地心了,这回没人再喷我蹭热度了。
我正刷得高兴,微信忽然进来一条语音。
「吃饭了没?」
是喻凤池。
我一看时间,已经快 11 点了,连忙爬起来穿衣洗漱,对面等了一会不见回应,又发来一条。
「我姑妈想你了。」
说完,他还轻笑了几声,喉音低沉带沙,如一根绒绒鹅毛,挠的人心里酥酥麻麻蔓延着痒意。
又来了。
所以到底是他姑妈想我——
还是他想我?
我轻咳一声:「这么关心我?」
见我回复了,对方很快发来几条短讯。
「对呀。」
「今天不关心人类。」
「今天只关心你。」
呵呵,这又是从哪条网抑云上抄来的?
我拿捏着声音发过去一条语音:「好呀,那你发个地址,我马上过去。」
喻凤池发过来一个西餐馆的定位,环境,餐品都很不错,在音乐中享受了一顿饱餐后,我坚持买单,他也没强求。
刚付完款,老板给我来了电话。
「我发布了你几个你参与的项目,你可以趁着热度推广,最近瓜多得很,你爸的很快就不够看了。」
见我没反应,他又再接再厉推了我一把。
「对了,知会你一声,公司的 B 轮融资已经结束了,盈利稳定,每年的分红都会是一个非常可观的数字。」
「不出意外,你很快又可以买房了。」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要我赶紧兑现承诺。
于是我站在路边的穿堂风里,点进了他@我的那些游戏资讯,置顶头条就是一条悬疑解谜类游戏,文案写得相当浮夸。
「阔别十年归来的超现实主义画手 Z.H.携手 IBOX,联合打造沉浸式互动解谜游戏【ZERO】!全 3D 沉浸式视角,梦魇与现实交织,动人心魄的冒险之旅。」
我随手点了转发,手机一关扔回了包里。
喻凤池刚说要送我,就见我走向了不远处的大 G,顿时神色一僵。
「之前那辆是韩邃的,现在这车又是谁的?」
意识到语气不对又连忙补救:「要是实在没车用,你就开我的,好歹也是辆路虎。」
说到「路虎」两个字的时候,还特地加重了语气。
相对的,我的表现很直女:「不用啊,就这车挺好。」
见我不为所动,他也拉开副驾门坐了进来。
「那我送你回家。」
我:????
刚开了一段,他忽然问我:「好好,对咱俩小时候见的那一面,你还有印象吗?」
这是一道送命题。
我开着车,嘴上含糊其词:「呃,好像,嗯……」
他宽容地微笑:「你不记得也正常,当时你全程顾着画画,只和我说了一句话。」
「什么话?」
「你也想要我的签名吗?」
说罢,不知是谁先发出一声喷笑,他随即笑得直不起腰来,而我满心尴尬,一边忍笑一边还要把住方向盘,差点把持不住追尾前面的特斯拉。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他又感慨道:「当时我还以为你会进入美院,走上一条让我高山仰止的路。」
我笑笑:「所以,这是不是很像那个『小时了了, 大未必佳』的故事?」
他闻言反对:「这怎么会是『伤仲永』?」
「不破不立,在成长的过程里,你对一切有了更新的认知,从打碎的自我里重新建立了自信,相对那些过早被催熟然后身心受创的案例,你明明比之前更好了。」
我忍不住打趣:「真有那么好?」
「那当然。」
对方朝我投来温暖的一瞥:「在我心里,阿宝永远是勇敢的,她勇敢地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从未退缩,更重要的是——这样了不起的阿宝,把她心里浪漫的海赠予了我。」
见我默然不语,他对我发出诚挚的邀请。
「所以,要和我一起去看海吗?」
说不心动是不可能的。
正在等红灯的当口,他从手机里调出一张天蓝色的旅行社宣传海报,我快速瞟了一眼,顿时唇角抽搐。
「青海,也是海吗?」
骗我不知道,青海明明是国内最大的内陆湖。
对方尴尬地摸摸鼻子:「那个,最近有疫情,其他有海的地方都有点严重。」
「出国那就更严重了。」
我叹了口气:「这也许就是理想与现实的参差吧。」
见我神色怅惘,他小心翼翼:「那……去吗?」
「去啊。」
我提醒他:「你做出行攻略,我来付钱。」
「嗯?这有什么讲究吗?」
「你我本无缘,全靠你花钱,现在也该轮到我了。」
「………….」
到绿灯了,我一脚油门,伴随着强烈的推背感,黑色汽车疾驰在没有尽头的道路上。
我已经准备好迎接前方的一切。
此时的远方,正四季分明,熠熠发亮。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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