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南
爱意随风起:与你的黄昏与四季
阿南一共做过 72 次脑部手术, 直到她终于变成萧斯伯想要的那种布娃娃,乖巧、顺从、精致,满心满眼都是他一个人。
可他对布娃娃的兴趣没维持到半年。
当生意伙伴问萧斯伯介不介意把她让给他?
他答应了。
1
阿南坐在窗户底下晒太阳,眼睛盯着别墅门口,她从早上八点盯到吃午饭的时间,负责她饮食的保姆请了四五次,我才面无表情地走过去和她说:「别看了,家主今天不会来了。」
我是看护她的贴身保镖,这是我贴身保护她的第三年,其实倒也不必保护她的安全,因为她几乎不出门,可能相对于保镖,我更像一个照顾她饮食起居的老妈子。
她仰起脸看了我一眼,她的瞳色其实非常浅,皮肤又白,乌黑的卷发长至腰间,整个人看起来很冷漠的样子。不过她确实也没什么情绪——我说得没什么情绪的意思是,她大脑颞叶动过多次手术,已经人为地将情绪感知这部分的能力摘除了。
三年前是她第一次做手术,当时她还是个很生动鲜活的人,手脚被束缚带死死地捆在床柱上,但她挣扎得太过用力,所以四肢被固定的绷带边缘磨得伤痕累累。
她盯着萧家那位年轻的家主,恨意和绝望杂糅着最浓烈的痛苦,在她极淡的眸色中渲染出最极致的美丽。
有很多人用这样充满恨意的眼神看过萧斯伯,但那大多是濒临死亡前的挣扎,萧斯伯是不会让恨他的人活着的。
可阿南不一样,她那样认真地看着萧斯伯,然后一字一句非常坚定,仿佛这是她毕生信念那样坚定:「我会杀了你的,萧斯伯,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这话不知道为什么让萧斯伯笑起来,仿佛是听见了这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
我当时守在门外,隔着玻璃推门仓促的瞥过一眼,一大堆的私人医护人群中,萧斯伯的身影依然非常独特。
他弯腰站在阿南的床头,英俊冷淡的脸上噙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看着床上不断挣扎的阿南,生出食指低低地嘘了一声,目光专注,然后接过旁边人递过来的绷带。
他以一种温柔的姿态把阿南的嘴封上了。
这样她就不会再说出令他不悦的话来了。
他像是在望着自己最心动的情人,伸手将阿南的头发撩到一侧,然后说:「阿南阿南,我的虞美人,别怕,等手术做好之后,你就会忘掉这痛苦的一切。」
额叶摘除手术,我听看护的护士提起过两句,后来我去百度,这个名词首先出现在 1930 年,得过诺贝尔奖,最开始是用来治疗精神疾病的一种。
它的手法很残忍,就是将锥子从眼睛的上边隙斜着向上敲进脑袋里,然后将额叶搅拌坏,这样患者的脾气就会变得很好,失去情绪起伏的能力。这在其后的 100 年内被整个医学界的人所不齿,这种治疗手段也被明令禁止了。
但在私人医院里,这种技术发展了 100 多年已经更为娴熟、安全、多变、丰富——被用来服务一些想达到特殊要求的有钱人。
我不知道萧家这位家主想要得到什么效果,但第一次手术,是失败了。
阿南第一次手术完醒过来确实丧失了情绪,她眼神空洞且迷茫,一个星期都没有说一句话,静静地躺在那里能一动不动一整天——像个仿真的玩偶。
然后在一个深冬的夜晚,她悄无声息地睁开眼,自己掀开被子站起来,去到三楼萧斯伯的主卧,用一把餐刀刺进了萧斯伯的心脏。
好吧,离心脏偏差了两三厘米,因为这位萧家年轻家主从 5 岁时就开始学习拳击、八极拳、散打、柔术、通背拳和马伽术……我们保镖团的人曾经私底下偷偷议论过,可能我们整个团的人加起来,才能和这位家主勉强打个平手。
萧斯伯其实不相信阿南会杀他,一直等到最后关头时他才警醒过来,伸出手挡了一下,不然他可能要成为萧家最年轻死亡的一任家主了。
后来我们调监控,看见阿南在那个深夜从漆黑的房间里熟稔地走出房间门,门廊过道铺着厚厚的地毯,落足无声。
她沿着过道走过旋转雕梁梯,静悄悄地上到三楼主卧,在门口静默片刻后,然后轻轻地、轻轻地推开了门。
整个过程极其淡定且行云流水,一丝犹豫也没有,她就像是起夜去喝杯水一样。后来萧斯伯清醒过来后第一时间审问阿南,她坐在那里,愣愣地、茫然地、淡定地,一双琉璃珠子一样的眼睛确实毫无情绪,直直地仰着脸和萧斯伯四目相对。
即使没有情绪起伏波澜了,她也想杀掉他。
这个认识无疑令这位神通广大的家主挫败,萧斯伯脸上一直噙着的漫不经心的笑意在这个对视里一点点地收敛,最后破天荒的大发雷霆,整个医疗团队被他重新召见,听他下达了他最新的指令。
他要阿南记得他,当然是记得爱他的那一部分记忆,要毫无任何疑问地顺从他,要乖巧要听话要完完全全地臣服他——这听起来不可能,但萧家向来神通广大,在经历不知道多少次的手术后,阿南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她记得萧斯伯,但已经没有情绪波动了,她没有自己的思考意识,完完全全依附于萧斯伯,每天睁开眼睛的第一件事就是找萧斯伯,找不到没关系,她会坐在某个地方一直等,等他回来。
她毫无任何疑问地顺从他,乖巧、听话、完完全全臣服于萧斯伯,就像这位年轻的家主要求的那样,像一个漂亮的、毫无生气的娃娃。
三年后,她被将她改造成这副样子的主人彻底腻烦——萧斯伯上一次过来大概是八个月前。
但没关系,她没有情绪,她不会生气,当然也不会绝望痛苦。
2
我有时会想起以前的阿南。
很久很久以前的阿南——别误会,只是一直跟在一个「娃娃」身边实在太过无聊,所以我有时会回忆往事。
我和阿南都是 5 岁来到萧家的,在十二岁以前,我们一起在萧家的练武场学习技能,最优秀的人以后将成为萧家下一任家主身边最得力的保镖。那一批孩子挺多的,但我认识阿南,还是因为十二岁那年,她被当时十五岁的萧斯伯挑中,提前去到这位少东家的身边。
那之后她就像个影子一样跟在萧斯伯的身后了——同进同出。
说不嫉妒是假的,明明都是一样的起点,但她得到少东家的青眼便青云直上,而且她确实……以前就挺冷漠的,陪着萧斯伯面无表情一起高高在上站着的样子更是格外令人讨厌。
十八岁的时候我们正式任职,开始隐匿在各个角落里面密切注意萧斯伯周围的动静。有一次我和阿德一起在别墅门口站岗,看见阿南半跪在萧斯伯的面前。
乌黑的长卷发垂至地面,她手里拿着一双纯手工制作的光泽幽深的皮鞋,正垂眸给萧斯伯换鞋。
她的侧脸非常的美,像冰雕一样,当时阿德不屑地嗤笑了一下,撞撞我的肩膀,和我说:「喂,许北,你说少东家有没有上过她?啧啧,美貌真是通往权贵的快捷门票。」
这个下流的男人,我当时心里对阿德下流的话很不屑,但总归内心深处还是认可阿德的话的,我认为阿南去到萧斯伯身边,是因为她的美貌,而她本人没有半点实力。
直到有一次有个萧家的政敌找人暗杀萧斯伯无果后被查了出来。
当时是我和她一起去负责这件事情的,对方在鱼死网破下在市区开枪,暴雨雷霆,我枪林弹雨中逃生,到了收尾时我已经狼狈成个泥人,雨水不断冲刷着身体,我气喘吁吁。
然后阿南撑着伞从我身边走过,一点不夸张,她可能连发丝都没被打湿,路过我的时候她偏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轻轻地、轻轻地笑出来,说:「想吃萧家的饭,你这点本事可还不够。」
奇耻大辱!!
后来我看她审问那个政敌,就是简单的一个刀片,她像处理一条鱼一样,刀片沿着那个男人的胳膊肌理游走,将他胳膊上的肉一片片削了下来,在剧烈的惨叫声中她连眉眼都没动,黑眼黑发红唇,外面暴雨滂沱,她站在那里,像……
像临崖开在地狱的玫瑰,举手投足都是美。
我在那刻惊讶地微微窒息,而后不得不承认,她是配得上萧斯伯的,这位年轻英俊的萧家家主的气场和手段,也只有这样的女人能配得上。
但是这位年轻英俊且有钱的萧家家主,情史当然称不太上清心寡欲。
萧家发家至今,往上数可能可以追溯到清朝洋务运动,至今也经历几十位家主,但没有任何一任家主像萧斯伯一样喜欢玩弄、掌控人心。
他和任何一个女孩调情的时候都像是这世间最深情的情郎,看着女孩一点点地沉沦后他会再将这个姑娘的一腔真心弃之若敝屣。
有钱人奇怪的癖好吧。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将这招用在阿南身上过,但阿南确实爱他。
爱上萧斯伯很容易,他虽然渣、漫不经心,但确实有一副很好的皮囊,更加上还有顶尖的智商和优越的家庭背景,尤其是他真的想得到你的时候,他会慢慢一点一点地瓦解掉你心里的防线,很有耐心的周旋。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他对阿南是不一样的。
她从十二岁就陪在萧斯伯身边,从那以后就没有一天消失过,更何况,十六岁那年,萧斯伯被萧家的政敌绑架的时候,是阿南替他挡了两枪。
我们都不知道阿南是怎么撑过来的,她身上中了两枪,但还是在陡峭的山林间将高烧昏迷的萧斯伯护得很周密,她用自己的血喂养萧斯伯,在陷入深沉的昏迷前还在高烧的萧斯伯身边放了找好的果腹的野果。
我们找到萧斯伯和阿南的时候,难得的是这位心狠手辣、冷漠无情的少东家清醒后竟然没在虚弱的时候丢掉成为他累赘的阿南,那可能是他这一生之中狼狈的时候,他抱着阿南,漆黑凌乱的发遮住苍白的脸庞,声音嘶哑,对冲上来的医生护士说:「先救她。」
那之后我看见他在深夜守在阿南床边的样子,专注缱绻,温柔地将阿南的发别到耳后,然后他轻轻吻在她的额心。
阿南对于他来说独特,但也并不是特别独特。
因为六年前,出了一件连我都有所耳闻的事情。
当时萧斯伯似乎对一个大学老师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但这个大学老师理智克制聪慧,对萧斯伯的身家背景可能隐隐有点点的猜测,所以萧斯伯在这个大学老师身上花了很久的精力都没拿下这个老师。
萧斯伯有几次和这个老师约会的时候正巧轮到我当值,我或明或暗地在他身边保护他和他女伴的安全——当然,主要还是他的安全。
有一次也是下雨,他们从街边的咖啡店出来后,是阿南开车来接他们的。
因为雨实在是下得太大太急了——路边的污水没来得及顺着下水道流出,像一条湍急的河流奔腾在城市的地砖上。
阿南撑着伞下来请萧斯伯上车的时候,那个大学老师立在路边略一踌躇,然后萧斯伯让这位老师踩着阿南的脚上车。
我不知道为什么过这么久了,我还对这一幕一直念念不忘,可能实在是太过记忆深刻。
阿南很强,大概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是在那个雨夜中燃烧的红玫瑰,黑眸红唇,熠熠生辉,撑着伞偏头似笑非笑地瞧着我狼狈的样子,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想吃萧家的饭,你这点本事可还不够。」
虽然这副样子让人讨厌,但你不得不承认她的强,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你知道你是要服从的。
可是那天她同样撑着黑色的伞,沉默地站在污水沟中,伞面大半倾斜着遮在那个女人的头顶,暴雨倾盆打在她的身上,阿南沉默着任由那个女人从她脚背上踩过去上车时,我在不远处望着她单薄的侧影,忍不住恍惚地想,她这个时候心里在想些什么呢?
3
后来就是出事了,这是很普通很寻常的事,萧家常见的江湖生意内斗,涉及地盘、涉及生意。
总之那个大学老师因为萧斯伯长久且不同寻常的关注力度,被萧斯伯的敌家给绑了,后来听说那场营救,是阿南去的。
萧斯伯还在感兴趣的东西,没人能让他不尽兴,所以那场营救,很是大张旗鼓。
那个大学老师受了点小伤和惊吓,并在之后的一个月里沦陷在萧斯伯的温柔陷阱里,在第二个月被萧斯伯厌烦,一脚踢开,再也没见过。
但我一直没在萧斯伯的身边见过阿南了。
自从她十二岁被挑去这位年轻的少东家身边开始,就一直形影不离地跟在他的身后。
我曾经和别人开过玩笑,说萧斯伯的影子在无光的地方都会消失,但是阿南不会。她会一直跟在萧斯伯的身后。
阿德和我说那是因为阿南死掉了。
那天我被调走去保护萧家的一位合作伙伴,但是阿德参与营救那个老师的行动了,这个八卦的男人信誓旦旦地和我形容:「你是没有看见,最后撤退的时候,阿南满身是血躺在那个废弃的厂房门口。我保守估计,保守估计啊,她身上至少中了三枪,有一枪致命伤。」
说完不知道为什么,又有些愤愤不平,小声地和我抱怨:「要不怎么说家主心狠呢,阿南跟了他那样久,又受了那么重的伤,他抱着那个老师从阿南身边经过,看都没看她一眼。」
他这样倒有点为阿南打抱不平的意思了,我警告似的看他一眼,他嘿嘿一笑,摸摸鼻子:「我这不就是和你悄悄八卦一下,别人我哪敢说啊。」
确实,保镖这个职业无聊又紧张,尤其是我们这种家养的保镖,没出事的时候只能紧张兮兮地警惕环顾家主周围,神经始终高扬着,偶尔八卦一下确实有益于放缓身心。
这个话茬过去之后,就没人再提过这件事了。
我也没过多地关注了,后来好像又过去 3、4 个月,萧斯伯百忙之中接了一个电话,然后去了一趟萧家的那个私人医院,将阿南的尸体带了回来。
他给阿南举办了盛大庄重的葬礼,阿南被葬在他卧室中院那一片玫瑰花丛中,他从三楼一推开窗户就能看见阿南纯黑的墓碑。
阿南死后的一段时间里,萧斯伯完全失控。
葬礼后其实都好好的,直到有一天他出门,习惯性地唤一句阿南,出现的却是旁人的时候。
他盯着那个人看,说:「你不是阿南。」
那位新人大着胆子回:「阿南死了,少东家。」
后来这个人被喂了野狗。
这位少东家怎么说呢,他五岁的时候就有一门专门的课程,叫情绪管理,他狠,但不迁怒。
而且他是个自律的人,烟酒甚至某些更能令人神智愉悦的东西,他从来都不碰。
但那段时间他就像是一只完全不受束缚的野兽,仿佛无法宣泄自己内心的痛苦或者暴虐,他把所有不可能做的事都做了。
阿德跟我说,少东家疯了。
可大概一个月后,突然某一天的清晨,他就又恢复到了原来的样子。
我想他大概接受阿南死掉的事实了,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了。
所以三年后我再看见她的时候,狠狠吃了一惊。
我是临时接到的任务,说家主临时改变行程去市区中心的一栋公寓。
我到的时候已经晚了,很普通的公寓平层,是属于那种青年才俊的工薪阶级按揭月供的房子,防盗门大开,通过敞开的门,我首先看见了萧斯伯。
他翘着腿坐在沙发上,正对着我,一支打火机在他右手食指和中指间翻滚。他笑得很和气,年轻的眼角却噙着深深的戾气。
他看着跪在他面前的一个身影,一直在不断地点头,说:「好……好啊,我从来没想过,你会背叛我。」
另一个年轻的男人被两个保镖死死地禁锢着,闻言哀戚的解释:「萧爷,阿南失忆了,她什么都记不清了,她没有背叛您。是我,是我心怀不轨诱拐了她,求您大发慈悲,看在她跟了您那么多年的份上,饶过她一回吧。」
我闻言不由深深震动,他们这个样子真像是一个苦命鸳鸯,我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萧斯伯脸上的笑意一敛,杀意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他果断地举起左手——这位家主左右手的枪法都了不得,黑漆漆的枪洞口对着那个年轻的男人,他眼睛眨都没眨,就那样果断地扣下了扳机。
子弹从脑袋中穿过,蹦在我脸侧旁边的铁皮门上,带出四溅的火花,也带着雪白的脑浆和血花,我听见一声凄厉的惨呼。
那个被杀的年轻的男人大概提前收到了风声,所以将阿南反锁在屋子里,交代她离开。
但他死掉的那一瞬间,阿南从屋子里冲了出去。
我从没见人能撕心裂肺成那个样子,那是从喉咙深处发出的绝望,凄厉嘶哑的哀嚎声让人怀疑是某种怪物。
她猛地扑到那个男人的身上,我才看清她的侧脸。
确确实实是阿南。
她消失的这三年应该被照顾得很好,脸上竟然微微有点婴儿肥,眼泪糊满一脸。
她茫然,像是不明白发生什么,将那个年轻男人没了半边的脑袋抱在怀里,哀嚎痛哭求周围的人:「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叫救护车啊,啊——」
「啊——」
她大声嘶吼,仿佛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情绪。
人在巨大的悲痛和无助中,会失去思考能力。
恍惚晕眩中,我看见萧斯伯走到阿南旁边蹲下来,挑起她的一缕头发,放在鼻端轻嗅,然后对痛哭尖叫的阿南轻轻说:「你只是忘掉了,阿南,我会让你想起来,你是我养大的虞美人,被一个小偷偷走了,没关系,等你想起来,你就不会伤心了。」
然后他抬手一掌敲在阿南的后颈上,将她打昏,亲自横抱着带了回去。
阿南在那场营救中失忆了,她的主治医生也就是在萧家私人医院工作的医生爱上了她,找一具女尸偷梁换柱,然后收留了失忆的阿南,在第二年两个人结婚。
萧斯伯无意中看见了她,然后找上门在她的面前杀了她的丈夫,将他被人偷走三年的虞美人——重新带了回去。
4
阿南被称作虞美人是因为她的腰侧纹了大片的虞美人。
据说是萧斯伯在阿南十八岁生日的时候,亲手一点点纹上去的,他亲手画的花样,亲手一点点上的色,我看过,很漂亮妖娆,绽放在她纤细的腰侧。
这件事让很多人嫉妒过,暗暗腹诽阿南是要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不过这个凤凰这些年过得有点凄惨,阿南被带回去接受的额叶开刀第一个手术,其实是恢复记忆。
我说过,神通广大的萧家家主从来没有想要而达不成的事情。
阿南的脑子在经过反反复复地折腾和开刀后,想起了所有的事情,那个时候天天忙得脚不沾地的萧斯伯一直在她的床边守了大半个月。
阿南醒过来的时候,偏头盯着萧斯伯看了很久,然后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要是死在我十六岁那年就好了。」
十六岁那年,她中了两枪也要拼死护住抱住的少东家,那是十九岁的萧斯伯。
他们在那场浩劫绑架中相依为命,应该也算萧斯伯情动的开端。
可是现在,她说:要是萧斯伯死在那年就好了。
萧斯伯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起来,他直起身子,久久地看着阿南,脸色阴沉得像是要杀人,最后他说:「你只是被偷走了而已,我在你心里永远是最重要的。」
阿南闭上眼睛,她没有力气,但仿佛也是绝望后的心如死灰,连看一眼萧斯伯都觉得恶心一样。
然后当晚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她将吊瓶的针孔中灌入空气企图自杀。
当然没有成功。
向来事事顺遂的萧斯伯显然不能接受这个结局,他不明白,那个像个影子跟在他身后十几年的姑娘,在想起所有事的第一件事是恨他并且自杀。
曾经那样喜欢他的姑娘,怎么会变得如此陌生?
应该是不甘心,总归不是因为心狠手辣的堂堂萧家家主,辗转四年突然发现自己爱上了跟在自己身边的保镖。
他只是接受不了人心的变化。
所以阿南接受了第二场手术,其后是无数场手术。
这场手术迄今为止萧家的那个私人医院接收过 36 次,阿南是第 37 位,她一共做过 72 次手术,脑子开过 72 刀,被摘除的脑神经和额叶算不清楚,总归她只能算是一个尚且活着的会呼吸的布娃娃吧。
哦,她只被保留了部分的说话神经,因为在她还有意识的时候,她的某些话令萧斯伯感到不悦,所以她现在只会说三个字:「萧斯伯。」——天知道医院那群医学生是怎么做到的。
阿德曾经叹息着说过一句:「如今这样哪还能算个人。」
是不是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这个样子是不会去忤逆任何人的。
她接受手术,直到她终于变成萧斯伯想要的那种乖巧的、顺从的、满心满眼都是他一个人的、精致的布娃娃。
但是这个娃娃不是阿南,她脑子大部分被摘除,她没有情绪没有反应能力没有思考能力。
她记得萧斯伯,她只是再也做不出任何情绪和行动,一百年前就有人称做了额叶摘除手术的人是行尸走肉。
她不过是一个只有一个阿南外壳的行尸走肉罢了。
这样人有什么意思呢,所以怨不得萧斯伯费了这样的一番心血和力气,兴趣也没维持到半年。
昨天阿德给我打电话,说是听了两句墙角,有个萧家的合作伙伴听说萧斯伯把一个难搞的女人搞得服服帖帖,说是对这个手术很感兴趣,他最近看上一个烈性女子,也想这样做个手术,但是呢不太确定效果。
所以想见一见阿南,实在长得漂亮的话,还想睡一睡验收一下成果,问萧斯伯介不介意。
一个扔了这么久的破败娃娃,能促成一个合作伙伴,有什么好介意的呢?
所以那个肥头大耳的恶心家伙,约莫这两天就会被人当成贵宾,领着来见阿南了。
我晚上坐在阿南床边哄她睡觉,她靠在床靠上睁着眼睛望着我,然后张嘴说她仅会说的那三个字:「萧斯伯?」
我照例要说一句:「萧斯伯没来,别等了。」
她就要闭上眼睛了。
我手很稳地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杯水,很平静温和地对她说:「阿南,先吃完药再睡。」
我一颗一颗地递过去,手都没抖一下,她抬眸看我一眼,我给她几颗药她吃几颗,她不会问我为什么今天要吃这么多药。她很乖,乖得像个傻子。
一连吃了二十多颗,一整瓶药吃得干干净净,我才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然后哄她:「乖,睡吧。」
她躺下去,闭上眼睛又睁开,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我俯下头,将头贴在她的额头上,然后说:「阿南,阿南,一路顺风。」
就像我以前每次出任务的时候,她一定会撑着一把伞,在我出发前,含笑静静地望着我,然后跟我说:「阿北,一路顺风。」一样。
我盯着她,看了很久,她也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仿佛回光返照,又或许是我臆想。
我看见她眼里渐渐浮起的悲哀,她眨眨眼,一滴泪顺着她的眼角往下慢慢滑落,我忘了,她是不会痛苦的——那大概是我滴在她眼角的泪。
但她依旧没有表情,只是定定地望着我,张了张嘴,大概想喊什么名字,但她到底是没喊出来。
直到她永远闭上眼睛,她都没喊出来那句阿北。
不过没关系,她也不会再发出那三个让我狠狠恶心且厌恶的字音——「萧斯伯」了。
她算是解脱了吧。
我给萧斯伯打电话报告阿南的情况,是他的私人账号。
在他对阿南还有兴趣的那半年里,我被授权阿南有任何事情都可以直接向他汇报。
不过我打电话过去的时候他好像已经忘记我是谁了。
「对,阿南,她好像恢复点神智了……我不清楚,她吃完了一整瓶药……等我发现的时候,她已经死了……」
「是的,没有呼吸了,我确认过了,萧先生,我不清楚,她是自己吃完一整瓶药的……」
「好的,我等您过来。」
萧斯伯来得很快,黑色的风衣行走生风,眉眼敛地死死的,向来得体的萧家少东家,连发丝都熨贴得风流英俊的体面的少东家。
他甚至穿错了两只不一样的鞋,可见来得多么仓促。
我不知道他来得如此之快,如此紧张,是不是因为想起了那个当初被他亲手埋葬的阿南,但他显然也并非是完全不在意的。
对原来的那个阿南,那个知道反抗知道恨他的阿南。
我引他去到阿南的床边,看着阿南的尸体的时候他非常恍惚,脸上一瞬间浮起稚气失神的表情,明显的心神不稳。
我站在他身边说了句话。
我的声音有点小,他下意识地偏头朝我望过来,倾身靠近我,问我:「你说什么?」
就是这个时候,我微微笑起来,我不知道一个人的动作有多快,藏在指缝中的刀片飞快地从他的颈侧划过,我微微笑起来,我说:「我代阿南和许赫轩向您问好。」
他抬手捂住脖子,然而已经捂不住了,鲜血像流动的玫瑰,从他的每一个指缝中奔腾流下。他英俊深邃的、向来云淡风轻令人猜不透的眼眸里,满是濒临死亡的惊慌和不可置信。
就那样望着我。
我满足且叹息地望着他,轻声喟叹,我说:「这真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故事了。」
5
从哪里开始说呢?
从五岁那年开始说吧,我和我的哥哥被孤儿院一起送到萧家,然而职业规划中,我哥哥被送去习医,我被一个人送到萧家的格斗场。
七岁时我崴了脚,晚上一个人偷偷躲在被子里哭的时候,一个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小姑娘偷偷从床底下,塞给我一瓶药酒,之后我们一直在私底下偷偷相互关照。
她帮我教训欺负过我的大孩子,我也在她被关禁闭的时候偷偷给她送过饭,我们一起互相给对方擦过药酒,也一起背地里悄悄骂过教散打的教练。
十二岁那年她被年轻的少东家挑为贴身「影子」,那是我第一次生她的气。
在漆黑的星空下,她眼睛非常亮地和我发誓:「阿北,你是北,我是南,你看星空,我们永远是相辅相成的,有我就有你,我永远不会抛弃你的。」
十六岁那年她和萧斯伯一起出事,她帮萧斯伯挡了两枪,生死不知,我当时还没进入主院的资格,只能在格斗场外急得团团转,不知道她的情况。
后来我的哥哥来给我报平安——他早已从医学院毕业去医院实习了。当时他是跟着主治医生进入住宅给他的老师打下手的,在那里他看见了阿南,我哥哥说:「别担心,她能活。」
十七岁那年我哥哥许赫轩、我、阿南我们三个一起偷偷去山顶吹风喝酒,我笑着对我哥哥说:「阿南对少东家真是忠心耿耿,萧斯伯的影子在无光的地方都会消失,但是阿南不会。」
我哥哥没有接我的话茬,我恍惚地偏过头,看他目不转睛地注视这阿南,月关如水,映衬着他眼底的怅然叹息也轻的微不可察。
我握着啤酒的手顿了顿,然后偏过头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十八岁那年她生日后偷偷来见我,我们一起共享一瓶啤酒,她掀开衣服下摆,给我看她腰侧刚纹好的虞美人。
她笑得很甜,也很美,她问我:「阿北你说,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我惊诧不已地骂她:「你疯了,那是萧斯伯,萧家未来的家主,他不会是真心喜欢你的。」
她偏头望向我,唇边的笑容恣意,她说:「我知道阿北,但我想赌一下,他很好,对我很好,人生苦短,何妨一试呢?」
我只能忍下唇边所有苦口婆心的话,最后敬她:「我希望你能赌赢,阿南。」
二十岁那年,我接到一个任务,被萧家逼到走投无路的政敌奋起反抗,阿南本来不用来的,她是萧斯伯身边最受看重的人,但她不放心我。
那场市区的大暴雨中,她抬起左臂帮我挡了一颗子弹,然后右手将伞移到我头上,为我遮住连绵不断的暴雨,完全不在意雨水顺着她自己的头发往下流。
她看着狼狈不堪的我笑得很张扬,调侃我说:「阿北,想要吃萧家的饭,你这点本事可还不够哦。」我抹抹脸上的泥水,笑着捶了她一拳。
二十二岁那年,她让人踩着脚上车,这样的侮辱让我气急败坏,我偷偷准备去杀了那个老师,她在半路上拦住我,骂我:「你疯了吗阿北,那是萧斯伯的人。」
我又气又恨铁不成钢地看她:「那你呢,你不是也是他的人吗?他不是喜欢你吗?怎么能让别的女人那样侮辱你!」
她脸色苍白,但还能笑出来,她说:「阿北,你不懂。」
我狠狠推开她走了。
同样是二十二岁这一年,我听到她去营救那个老师的消息,拜托同行的搭档帮我掩护看顾萧家那位合作伙伴的安全,我偷偷离岗去找阿南,但我去的时候已经晚了,萧斯伯抱着那个老师的背影刚刚离开。
我抱着浑身是伤的阿南,她被所有人遗忘在那个废弃的工厂门口,身上中了四枪,一道枪伤挨着心脏擦过,还有一枪打在小腿。
左腿骨折,断了一根肋骨,后脑遭到重击,浑身是血,我抱着她,哆哆嗦嗦去捂她身上的伤。
她费力地掀开带血的眼皮,吃力地冲我笑,血沫顺着嘴角往下流,她说:「阿……阿北,你来啦。」
她眼睛一直望着萧斯伯消失的地方,眼里含着朦胧的泪光,断断续续地和我说:「是我……是我赌输了,太累了阿北。如果可以,我真想永永远远地离开他身边,我死心了。」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哭,她昏迷不醒,是我把她送去的医院。
她在医院躺了三个月,度过了她的二十三岁生日,第三个半月,我哥哥和我说阿南醒了,但是失忆了,问我怎么办。
我想起她昏迷前的那句话,鼓起勇气,我看着我哥,我说:「你不是一直喜欢阿南吗?我们一起瞒天过海好不好?」
于是我们一起找了具和阿南很像的女尸,偷梁换柱。
二十五岁那年,我哥哥和阿南结婚,她已经不认识我了。我怕萧家的人发现,也不敢去见他们,只远远看过他们几眼。她跟着我哥哥挽着手去看电影,蹦蹦跳跳,手里拿着一支糖葫芦,脸色红润,还有点婴儿肥,非常非常漂亮,我当时想,我哥哥将她照顾得很好。
他们很幸福,我很欣慰。
二十六岁那年,我哥哥被萧斯伯一枪毙命,阿南被他抓走,我在深夜偷偷一个人烧了我哥哥的尸体,带着骨灰,连哭都不敢哭,晚上还要回到岗位,阿德看着我通红的眼,诧异问我一句:「失恋了啊?」
二十七岁那年,阿南已经接受过第一场手术恢复了记忆,她身边最少时也有十二个保镖,我没办法救她。
就这样到了她接受第二场手术摘除额叶的时候,因为疯狂挣扎,四肢被固定的绷带磨得鲜血淋漓,我隔着一扇小小的玻璃窗和她四目相对,她突然停止了所有挣扎,眼睛一眨,眼泪就那样一滴一滴流出来了。
我怕被人发现,所以将手按在玻璃窗上,无声地唤她:「等我。」
她没等到我,她想为我哥哥报仇,行刺萧斯伯失败后她被迫接受了第三次手术,我当时刚好被安排看护她,在深夜她清醒过来,我走到她床边,握着她的手低低地唤:「阿南阿南。」
她眼神陌生、茫然地望着我,过了很久很久,她才不确定地唤:「阿……阿北?」
每次她动完手术我都要这样唤一唤她,直到第 34 场手术后,无论我握着她的手怎么哭,怎么喊,她都冷漠无神、无动于衷地望着我,我才终于开始绝望。
二十八岁那年,我申请调到阿南的身边,阿德知道后骂我是不是疯了,他说:「家主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别看他现在为个女人这么大张旗鼓,新鲜劲能有多久?等他没有新鲜感了,你看护个女人能有什么出头之日。」
我置若罔闻,就是因为这样,我才要到她的身边保护她。
二十九岁那年,我哥哥忌日,我摆了三罐啤酒,那个时候监督她的人已经少了很多,我第一次放任自己喝醉,我和她说了很多。
说我哥哥,说我们小时候,但是无论我说了多少,她只会面无表情地望着我,说「萧斯伯」这三个字。
我嚎啕大哭,哭完撩起袖子把眼泪擦干,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这不是阿南。
我打消了带她逃走的念头,我想,逃走有什么意思,我哥和阿南都已经不在了,但是仇还在,我哥的死,阿南遭受的这些羞辱痛苦和折磨。
总得报回来才行啊……
但是你们知道,萧斯伯自幼学习拳击、八极拳、散打、柔术、通背拳和马伽术……更别提身边二十四小时不停歇的保镖,我是打不过他的,也偷袭不了他。
所以就要找一个最恰当……最恰当的时机。
我在赌。
很多年以前,我和我哥找一具假尸瞒天过海,萧斯伯为那个假尸举办盛大的葬礼,最后无人时,我隐藏在灌木丛中,看见他脸色苍白,低头吻上那个漆黑的墓碑。
让萧斯伯心神不安,让我能靠近他,让我能得手,阿南一颗颗喝下那些药的时候,我含笑握着她的手,低头将额头贴在她的额头上,我说:「阿南,保佑我们能赌赢。」
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我,我就当她答应了。
你瞧,我们赌了这么多次都满盘皆输,命运不眷顾只能认命,但到底它不曾抛弃过我们。
这不就……赌赢了一次吗?赢这一次就够了。
萧斯伯,这个张扬得不可一世的男人,捂着喉咙不断渗出的血,高大的身躯顺着墙滑跪在地,然后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偏头望着床上的阿南。
门外的保镖终于发现端倪,嘈杂的慌乱,我满不在乎地也偏头看向阿南。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嘴角噙着笑,无数红点对准我的身体,我听见「砰、砰、砰——」不断响起的枪声,痛意在四肢百骸一点点蔓延至神经深处。
我突然不知道为什么想到很久以前,忘记出什么任务了,我在市区开了枪。
那段时间正逢严打,阿南偷偷抱怨我怎么这么不小心,搞定市长让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我问她怎么解决的,她忍了忍,忍不住笑了,说:「不过有人违纪放了点鞭炮,按城市管理规定,行政处罚点钱就行了。」
我也哈哈大笑起来。
阿南曾经说,我们是相辅相成的,有她就有我,她永远不会抛弃我的。
我想说,我也是,我也永远不会抛弃她。
(全文完)
作者:纸醉金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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