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我来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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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我来嫁。」我在众公主后面举起手。

父皇有很多公主,但最受宠的是嫡公主长宁,她是父皇第一个女儿。我是最不起眼那个,父皇可能都忘记了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我朝弱小,大辽发难点名要嫡公主去和亲。

长宁公主温柔善良端庄大气,与教棋的周先生互相倾慕。二人情深意重,如今却要一生分离。我躲在后花园大树后,看着周先生抱着长宁公主,两个人很是可怜。

长宁公主对我有恩,我无以为报,索性就替她去和亲吧。反正身为公主,早晚都要去和亲的,便是不去,这满朝文武,总也要嫁。

大家给我让开一条道,我紧张地咽口水,攥着裙摆走到父皇面前。

「你是?」父皇果然不认识我。

皇后及时开口:「陛下,这是晚儿,姜氏所生。」

父皇想了一下才记起我母亲,他不熟练地按按我的肩膀,道:「朕的好女儿,蜀国的好公主。」

这几年战火连天,我长在宫里算是幸运,吃喝不愁,只是偶尔溜出去会看见饥不择食的百姓跟饿得大哭的孩童,实在是心里难受。

长宁公主于我有恩,母亲过世后满宫娘娘没有一个肯养我,是长宁公主求皇后娘娘说自己少个玩伴,我这才有了被养在中宫的殊荣。

大辽点名要嫡公主和亲,但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我来,大辽也无可奈何,毕竟我真的就养在皇后名下,也算是个嫡公主。

我并不是嫁给大辽的太子,我朝势微,大辽兵强马盛,他们的和亲书上写着的是大辽的四王爷。

我知道这位四王爷,大辽不败的战神,也是他将我的国家逼得步步后退,落得个要靠嫁公主求和的狼狈下场。

离开皇城那天,父皇,皇后娘娘,后宫的娘娘们,我几乎没怎么见过的公主姐姐们跟皇子哥哥们都来送我。

皇后娘娘泪眼婆娑,拉着我的手哽咽道:「好晚儿,到了那边不必处处委屈自己,父皇母后都在呢。」

娘娘们也跟着附和。

我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办,要不要也学着平日里姐姐们的姿态,扑到皇后娘娘怀里哭着喊着说不想离开家。

皇后娘娘见我没反应,泪珠便停在了眼睛里,她拿起帕子轻轻擦去,道:「时辰快到了,别叫大辽使者等着。」

长宁公主也来了,她眼眶红通通的,仍然是平日里高贵温柔的打扮。

我想了想,还是得跟她说一句,我走到她身边,低声说:「长姐不必愧疚,幼时若不是你开口将我要入中宫,我可能早就饿死在冷宫里了。」

长宁公主握住我的手,抿着嘴唇,强忍着眼泪想给我一个笑容。

我只好又说:「长姐,你跟周先生很般配。我出嫁后,你便有时间好好谋划。」我说着冲长宁公主眨眨眼,「若我为你挣来的这点时间能让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那我便知足开心了,届时还请长姐送份喜糖给我啊。」

长宁公主点头,终于笑出来。

她将手上的玉镯褪下来戴到我手上,我认得这玉,冬暖夏凉,是父皇特意为长姐及笄礼寻来的众多宝物之一。

「晚儿,去了大辽一切小心,莫与他人起争执,但也不可委屈自己。长姐虽力薄,但大辽也是有几位认识的朋友,有什么事情都可以让他们来转告。」

我点头,心里却知道我永远不会去找长宁公主的朋友。我嫁到大辽只是缓兵之计,几年后,或是五年,或是七年,两国迟早都会再战。

2

那时候我该怎么办呢?

拦着我的夫君求他放过我的国家,还是写信让父皇俯首称臣。

谁知道呢?

我坐上了前往大辽的马车,随行的陪嫁宫女眼泪涟涟,她见我不哭,问我为什么?

我问她心里还挂念什么?

小宫女哭哭啼啼,说舍不得家中父母幼弟,舍不得心上的情郎,更舍不得一众姐妹。

我就笑了,说道:「我母妃早早离世,父皇也不记得我,宫中姐姐们连我长多高多大年纪都不清楚,更没有说哪家公子与我倾心,要八抬大轿将我娶进门了。与其在宫里等到年纪随便被指给哪家当儿媳妇,还不如嫁去大辽,做人家正儿巴经的四王妃。」

路上走了很久,熟悉的风景慢慢消失,当到达大辽皇城时,我掀开马车帘子,外面嘈杂的街道人声一下子涌入马车内狭小的空间。

不熟悉的百姓,不熟悉的口音,不熟悉的街道,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我真的离开了家乡,来到了这片陌生的土地。

一片没有归期的土地。

我没见过大辽四王爷,只听说他生得人高马大,一只手就能拧断人的脖子,可于乱战之中取将领首级,且精通兵法,战无不胜。

我看着自己细细弱弱的胳膊,不由心生胆怯,想着嫁过去后一定要降低存在感,便是受点委屈也不算什么。

大辽的婚服与蜀国不同,玉石珠串叮叮当当挂了一层又一层,耳坠子扯得我耳朵疼出血,我委屈巴巴地坐在轿子里,双手托着耳坠子,眼泪就要忍不住。

下轿时我扶着婢女的手,另一只手小心提着裙摆,心都悬到了喉咙口。我被领着走向大堂,期间有年轻少年郎们的起哄声,喊新娘子到了,四王爷快快掀盖头。

好生放肆,我只有这一个想法。

若是在蜀国,女子在黄昏时分出嫁,家中父母皆是难过神色,女儿流泪。到夫家前会有鞭炮迎接,行拜堂礼后,新郎携新妇敬酒,一套流程后方算完成。

大辽果然都是一帮粗人。

我跟着走到大堂中央,盖头摇晃下我看见身边的一双暗红色男人靴子,我又悄悄看了眼自己的喜鞋,确定我们二人鞋面上的花纹是一样的后抿嘴笑了笑。

大辽皇帝并没有来,代皇帝来的是大辽太子,大辽太子妃也跟着一起来了。

我倒是知道这位太子妃,她是位真正令女子羡慕的女将军,长姐曾跟我提起好多次这位太子妃。

论容貌才情,太子妃不输任何一位大家闺秀,但论领兵打仗,太子妃是当世女子第一人。

长姐拿着这位太子妃的诗念给我听,说若她们二人没有生在敌对面,她一定要去叫这个朋友。

这样的奇女子最后嫁给了太子,我并不觉得这个结局如何如何,只是多少有点惋惜,连太子妃这样的女子最后也要嫁人。

3

我的皇子哥哥们倒是对这件事很开心,亏了太子妃嫁人,他们终于打了几次胜仗。

太子听着倒是个满分的兄长,他带了好多珍贵宝物,还夸了我几句。反倒是四王爷,不冷不淡地回了几句,声音虽说比太子的好听,但这礼数可比不上太子。

他说:「谢太子太子妃赏赐。」

拜堂没什么可值得回忆记住的,我以为自己会很紧张,紧张到可能连司仪的话都听不见。出乎意料的是,我很平静,若是蜀国教我礼仪的女官来了都要惊掉下巴,夸我跟长姐做的一样好。

拜完堂后,我被簇拥着回婚房,大堂里热闹非凡,还夹杂着几声清亮的少年声音,喊我小嫂子。

我等四王爷到深夜,沉重的头饰压得我脖子快断掉,耳垂热热的,一摸果然肿了。我唤来陪嫁小宫女彩云,叫她给寻些消肿的清凉药膏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饿得肚子咕咕叫,正想偷着去桌上拿几块糕点吃,外面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一帮公子哥吵闹着说要见新娘子,他们哈哈大笑,喊着四王爷四哥。

我听过大辽有闹婚的习俗,但也只是在书上看过,如今真要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不禁攥紧婚服,内心忐忑不已。

「我的王妃也是你们这帮兔崽子能看的。」四王爷带着酒气的声音将他们拦在门外。

「四哥四哥,都说蜀国的女子娇小白嫩,你就让我们瞧瞧嫂子模样吧。」

「是啊四皇兄,我还没见过蜀国的公主呢。」

我攥紧婚服,屈辱感油然而生。

还是四王爷,他应该还站在门外,说道:「你们几个连新郎官都喝不倒,还想见新娘子,传出去还要不要面子。」

四王爷道:「要是想见王妃也行,继续跟我喝。来人,拿酒来!」

话一出,那几个人顿时认怂,打着哈哈往后退,「四哥,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就不打扰了。」

门外归于安静,四王爷的脚步声走近。

我微微偏头,不想四王爷竟然直接扑到我身上。我惊呼一声,重重砸到床上,盖头也掉落一旁。

我终于看见了自己夫君的模样。

他眼睛生的好漂亮,与书上说的桃花眼一模一样,他离我这么近,我可以清楚看见他又长又密的睫毛。

四王爷真的喝的有点多,他撑着胳膊,几乎是脸贴脸跟我对视,眼睛却是没办法对焦的。他眼珠转了几下,似乎是打量我的模样。

我后知后觉自己耳朵传来的疼痛,一摸,湿漉漉的,再看,流血了。

「错了。」四王爷无缘无故丢下这两个字,借力起身翻坐在我身边。

什么错了?我想不通,和亲书上已经说了不是长姐嫁过来。

大辽男子婚服比起蜀国的宽袍大袖要更加简洁利落,他坐在我身边,大红色衬得他面若冠玉,利落的裁剪更加显示他的宽肩窄腰。

彩云寻了药膏回来,她跟我一样是个没出息的,看见四王爷在紧张地连话都说不利索,匆匆放了药膏就跑了。

我跟她不一样,我不能跑。

四王爷看见桌上的药膏,视线挪到我冒血珠的耳垂上,说了句:「过来。」

我小心翼翼坐过去,心想难道他要给我涂药膏吗?

幻想的桥段没有发生,他伸手摸上我的耳垂,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我吃痛低呼。他收回手,指腹上沾了新鲜血液。

只见他长臂一捞在我身后拿出来一张雪白帕子,我看见帕子脸顿时红起来。

四王爷用帕子将手指擦干净,而后随手丢在地上,这一系列动作完成后才终于分出时间跟我说道:「你对我无意,我不碰你。药膏记得涂,桌上糕点挑自己喜欢的吃。」

说完后他便脱了靴子外衣,散了头发,准备入睡。

4

我懵懵地看着四王爷,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男人他不宠爱我,也不敌对我,他对我根本没有兴趣。

我站起身去拿药膏,刚涂到耳垂上,身后床上传来四王爷的声音,他似乎快睡着了,又忽然记起还有话问我,声音含糊低沉,听得人耳朵发痒。

他问我:「你喜欢睡哪边?」

我忙道:「都行。」

他轻微地嗯了声,答道:「睡里面吧。」

夜已经深了,床头的喜烛噼里啪啦爆着灯花。我自己拆了发饰,紧绷了一天的头发终于得到放松,厚重的喜服也被我学四王爷丢到了一旁。

四王爷身高腿长,平躺着几乎要占满整张床。我小心翼翼爬过去,在他身边躺下。

这便是我的新婚夜吗?

我抓着被子,呼吸里是大辽辛辣的酒香,耳畔传来四王爷均匀的呼吸声。

这就是嫁人的感觉吗?

困意袭来,我眼皮愈发沉重,翻个身后我看着身边的四王爷,他留给我一个英俊的侧脸。

跟蜀国的皇子不同,四王爷身上有很重的战场气息,他便是睡着,也看着是警惕的模样,仿佛下一瞬间他就会拔出利刃将敌人割喉。

我小声地开口,尽量让自己是气音。

「我已经嫁过来了,可以不打仗了吗?」

回答我的是四王爷熟睡的侧颜。

「我知道,迟早还是要打的。」我自言自语道,「我只是你们的暂缓之计 。」

第二天早上醒来后身侧已经空了,负责梳洗的婢女等候在门外。宫里的嬷嬷喜笑颜开地拿走了沾了血的帕子回宫复命,我打个哈欠,招手让婢女进来梳妆。

婢女给我戴了一种花形发簪,我没见过这种花,白色的,小小的,像灯笼一样。这工艺看着极好,尤其是绿叶上的露珠做的惟妙惟肖,仿佛下一秒就能随着步伐滚落下来一样。

我问道:「这是什么花?」

婢女回答说:「回王妃,这是铃兰。」

去宫里的路上我总忍不住去摸簪子,又怕弄乱了发型,甚至因为动作太明显还被四王爷出声提醒了一回。

到了中宫,没想到太子太子妃也在。我规规矩矩行了礼,皇后慈爱,拉着我直夸水灵漂亮。太子则去跟四王爷说话,太子妃陪在皇后身边。

皇后拉着我跟太子妃的手笑盈盈地跟皇帝道:「陛下你瞧,这两个孩子多好啊。」

我跟着太子妃一起低头腼腆地笑,头上的铃兰发簪随着低头晃动。

太子不知怎么忽然开口道:「我瞧四弟妹这簪十分眼熟,月儿,我记着你似乎也有几支铃兰发簪。」

太子妃道:「前几年京中流行,不光是我,后宫娘娘们都有几支的。」说罢她看向我,一双眼好似弯月,又说道:「今天看见四弟妹的簪子,才觉得我们那些不过是俗气之物。」

大家的目光又都聚向我,我手心直冒汗,书里,嬷嬷都没教过我怎么应付这种场面。

又是四王爷站了出来,他拉起我的手,笑着跟皇帝皇后道:「父皇母后,这铃兰发簪是儿子亲手做的,世上仅有这一支。」

皇后听了跟皇帝打趣说:「陛下还说远儿只懂打仗,我看会疼人的很。」

太子也跟着帮腔:「四弟这样疼弟妹,月儿回宫后可要跟我闹了。」

太子妃看向太子,太子继续道:「不知月儿喜欢什么花,本宫也给月儿亲手做支簪子如何?」

太子妃笑道:「殿下平日为父皇分忧已经很劳累,月儿有殿下这份心意便心满意足了。」

一顿早饭下来,我呆头呆脑,问到才回话。反观太子妃温柔得体,说话滴水不漏,比我强了一百倍一千倍。

离宫时,四王爷忽然问我以后还想来宫里吗?

我小心措辞,回答道:「如果宫里来旨,肯定要去的。」

5

其实我一次也不想再来了,我看见那样完美的太子妃就不想再来了。

我长在宫里,便觉得女子都该是长宁公主这样温柔大方,尊贵高雅的。

可我偏偏知道了有太子妃这样的女子存在,她是风,是边关高悬的月,她可以是任何自由的化身,她唯独不该是完美的太子妃。

如此我倒是有些庆幸自己出生就不受宠,自由自在地长大,长大了嫁到遥远的大辽,但夫君对我没兴趣,我还是自由的。

马车上,我摘下四王爷亲手打造的那支发簪还给他。

「这是你亲手做的,世上仅有一支,不该给我。」

我在王府过得还算可以,甚至比之前在蜀国时还要奢侈几分,只是饮食上还有诸多不习惯。

四王爷没时间搭理我,他每天忙得不行,我曾经还想着跟他献殷勤,将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端着鸡汤去找他。

不过被侍卫拦在了门外,「王妃,王爷正在处理要务,不便见人。」

初次讨好夫君就碰了一鼻子灰,这让我很是受挫,并且觉得自己被羞辱。我气得一个月没去找四王爷,结果人家还是照常初一十五来我这里吃饭留宿,浑然不知他的王妃正在冷战。

其实这倒也没什么,我本也没盼着他与我琴瑟和鸣夫妻恩爱。眼下最令我头疼的是皇后对我不知道起了哪门子兴趣,隔几天就要我入宫陪她。我心惊胆战地入宫,以为皇后给我摆了一道鸿门宴。

结果她真的只是拉着我话家常。

陪着的还有太子妃。

说来我跟太子妃真是同病相怜,大辽最近兴起修建佛寺的风潮,太子被任命总负责修建佛塔寺院,四王爷监工。太子还算体贴,知道偷懒跑回东宫与太子妃恩爱几天,再看看我的夫君,活脱脱一根木头。

太子妃也很喜欢我,认真算下来我入宫后竟然与她说话最多。

我告诉她:「在蜀国时我就听过太子妃的名字,我长姐还说如果……」我警觉自己多说话,笑笑圆场说:「你们一定是很好的朋友。」

太子妃看出我的困窘,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像往常一样顺着皇后的话调侃我,道:「母后常说四弟不懂疼人,我看是没遇到晚儿。这样娇娇小小又水灵的姑娘,任是我见也巴不得捧在手心里呢。」

我拿帕子捂着嘴不好意思低头笑,心道那个油盐不进的木头才不会疼人,他睡着后会不自觉将我抱进怀里,这可不是什么温情话本里的桥段,他抱我抱得很紧,仿佛我不是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个他宣泄不出的情绪的发泄口罢了。

皇后笑吟吟地搭话:「瞧晚儿一脸不信的样子,月儿,来,再将你跟远儿出征那次的事迹跟晚儿讲讲。」

太子妃无奈道:「母后,再讲四弟心里一定会指责我这嫂嫂的。」

皇后道:「你是他皇嫂,担心什么,何况你们幼时便一起领兵打仗,彼此都救过对方的命,这些事只有你能说,别人说远儿该打门去了。」

太子妃似乎还是犹豫,皇后手一挥道:「远儿真生气了就叫太子去收拾他。」

太子妃这才领命,将我不曾见过的四王爷娓娓道来。

「那还是我们刚领兵没几年,陛下有意历练四王爷,通州流寇作乱,抢劫官银杀害当地百姓。」

「四王爷自请旨前往灭寇,我那时候也年少,头脑发热也跟陛下请旨要一起去。」说着太子妃笑了笑,脸上终于有了点少女活泼的神采,「当时父亲担心我,硬要我留在家中,还是祖父出面将父亲训斥一顿,说边家从不出胆小怕事之辈。」

皇后催促说:「月儿,快些讲那段。」

太子妃遵旨,简略几句带过他们冬日行军的艰难,又道:「我们大获全胜,尤其是我与乱战中一箭射中贼寇首级后,四王爷对我的态度可谓是来了个天翻地覆的转变。」

我好奇地问说:「他也给你烤羊腿了吗?」

太子妃摇头,「他跟我拜了兄弟,还连干三碗烈酒,拍着我肩膀说以前是他小看了女子,从此以后我便是他过命的兄弟。」

这不太像四王爷会干的事。

6

我见到的他,严肃,有礼,理智公正,甚至有些冷漠,跟太子妃口中的他半分相似都找不到。

「回京后四王爷就像见了老鼠的猫一样,不管我怎么躲,他都能把我逮住带到军营里比划两下,将我边家箭法学了个大半。」太子妃回忆起那段时光,有些我说不清的怀念。

她叹口气,继续说道:「原这些也没什么,我从小就更爱舞刀弄剑。只是我到底也是个姑娘,京中小姐们举办的赏花赏月我还是要去的。」

「那段时间母后有意为太子跟四王爷选妃,便组织了一场赏花宴。」

皇后听到重点要来,止不住地笑出声,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我不明所以地看向太子妃,太子妃也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我更是一头雾水。

「杜家小姐与我交好,托我替她牵线。我便拉着她走到四王面前,仔仔细细地夸奖了杜小姐一番,重点强调了杜小姐的妆容。」

那时京中流行落泪妆,珍珠磨成细粉点于眼下,眼波流转间盈盈秋水,好不惹人怜惜。

「不想那日杜小姐紧张羞涩,一只眼的妆容竟然脱去大半。四王爷盯着人家看半天,直看得杜小姐脸颊绯红。」

我追问道:「然后呢?」

太子妃道:「结果他扭头一脸认真问我,为何杜小姐能一只眼流泪,一只眼不流泪。」

杜小姐自然气冲冲地走了,我捂着肚子大声嘲笑四王爷,笑声引来了太子,听完事情经过后太子也忍不住大笑。

我好奇四王爷的反应,赶紧问太子妃。

太子妃笑出眼泪,道:「他恐怕到现在也没有明白为何那日杜小姐气愤离开。」

我那天听了很多四王爷的事情,才发现我最开始听说的他的样子,不是他最开始的样子。

他仍然是理智严肃的,但也会做出冬日追野兔结果栽到雪里的蠢事,也会当着姑娘面问为何你能只哭一只眼睛。

这些都是我不知道的。

回府后,我难得在初一十五外的日子见到他。饭桌上我们安静吃着饭,我咬着筷子,眼睛一下一下偷瞄他。

他又瘦了一些,肤色也黑了,轮廓更加明显,吞咽食物时喉结上下滑动。

我脸一热,继续埋头吃饭。

他给我夹了一块肉,问道:「有话要跟我说?」

我鼓起勇气,对视上他的眼睛,开口道:「今天太子妃跟我讲了你很多以前的事情,原来你以前……不是这样子啊。」

四王爷夹菜的筷子顿住,他放下筷子,一动不动地看向我。

我心咯噔一下,想坏了,说错话了。我又不是跟他出生入死的太子妃,提起他以前的窘事,他肯定不高兴了。

但没想到四王爷没跟我发脾气,他问我,「太子妃还跟你说什么了?」

我选了几件不那么过分的说给他听,四王爷认真地听完了,还对我笑了一下,那一下笑,好像让我窥见了太子妃口中那个四王爷的模样。

「原来她还记着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我敏感地察觉到这句话的不一般。

我看向四王爷,他也看着我,往日里冷淡没有人情味的眼眸此刻酝酿了令我胆怯的浓重感情,我想开口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喉咙发不出声音。

我猛然想起那支铃兰发簪。

「你,你喜欢……」我捂住嘴,震惊程度丝毫不亚于我发现长姐跟周先生私会。

他喜欢太子妃。

他喜欢自己的皇嫂。

7

四王爷丝毫没打算跟我再解释什么,他只是看着我惊恐的眼神,眼底蔓延起不甘,他咬牙道:「如果不是……」

如果不是什么?

四王爷忽然看我。

「我本来可以娶她的。」

夜里四王爷没有留宿我这里,我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喜欢太子妃,那太子妃呢?

我烦躁地打滚,最后索性坐起来,心口闷闷的,窗外月光铺满地面,我下了地,一个人坐在廊下看着满庭月光。

今天是十六,十六的月亮要比十五圆。

我看着月亮,喃喃道:「明明你叫人团圆,可为什么哪里的人都不能团圆呢?」

我大概有些毛病,在不知道四王爷喜欢太子妃前我对他没什么感情,只当他是个长得好身材也很不错,顶着我夫君之名的大辽男人。

知道了他喜欢太子妃后,我竟然有点同情他,继而又想起远在千里之外的长姐。

也不知道她跟周先生怎么样了。

长姐尚且有我为她出嫁和亲换得周旋机会,四王爷就惨了,他根本没有机会,也没有人为他换一个机会。

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他是大辽赫赫有名的战神,太子妃又是将门之女,若是这两个人情投意合成了亲,叫皇帝跟太子如何睡得着。

四王爷经常不回家,我也就有大把闲暇时间来思考这些其实跟我没关系的事情。想着想着我便把自己绕进了弯子,分不出到底是太子妃不喜欢他更惨一点还是喜欢更惨一点。

尤其是得知四王爷同我一样也是被养在中宫名下后,我越发心疼可怜他。

四王爷好像终于找到个人倾诉他内心隐忍的感情,回家次数变多了,夜里我们睡在一张床上,他问我最近太子妃怎么样?

我没有胆子问他你跟太子妃是不是两情相悦,如果不是,那我岂不是摸了老虎尾巴,坐等被扭断脖子。

我说:「太子妃很好,上次进宫还送了我她亲自绣的手帕。」

四王爷便翻身看我,目光灼灼,我结巴地问他:「你,你不会是想要吧?」

这可不行。

虽然四王爷跟我一样从小寄人篱下,喜欢的人还变成了自己皇嫂,任哪个小姑娘听了都要抹泪心疼。但这是太子妃的手帕,她亲自绣的,这张帕子在我手里不奇怪,可要是出现在了四王爷手里,那真是有口说不清了。

「我困了。」

这个借口找的我都觉得生硬,好在四王爷没得寸进尺提什么把帕子给我一睹解相思这种疯话,只是静静地看了我一会,转身睡去了。

我本以为这件事就此掀过,从此风平浪静。结果第二天一早,四王爷身上带着露水在外面回来的,手里还拿着一个花环。

女子往往有比男人更警惕精准的直觉。

我见到那个花环第一眼就心生不妙拔腿就跑,无奈腿短人又怂,四王爷一声站住就让我乖乖站好。

果然,他支开下人对我说:「你只当帮我一回。」

我连连摆手:「不行,你疯了,如果被太子知道你跟太子妃都得完蛋。」

我没好意思带上自己。

8

四王爷看着我,他那双眼睛真的太好看,导致轻轻皱眉,露出些委屈可怜的样子我就心软得不行。

「这只是一个花环,普普通通的花环,她不会想到是我亲手编的。」

我无法反驳,这花环除了配色丑一点外毫无异样,只是我忽然想到,我不能说这花环是四王爷编的,那太子妃自然会认为是我编的。

我才没有这么差的品味,传出去丢我们蜀国脸。

我还是接过了花环,并且见四王爷明显开心起来的神色后,大胆问他:「太子妃对你……」

四王爷刚扬起的笑乍然停住,我忙道:「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问问,你不用回答。」

但四王爷在太子妃的问题上有令我震惊的宽容,他居然回答了我。

「她入宫后,就真的只是我皇嫂了。」四王爷垂眼,声音含糊,「入宫前的一切她都放弃了。」

完蛋了!

这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纠缠比我看的话本还要

揪人心。

担心花环蔫掉,吃过早饭后我就匆匆赶往皇宫。平日里我要先去皇后那里请安,这次例外,我太想把花环早点送到太子妃手里,所以直奔东宫而去。

然而命运总是喜欢跟我开玩笑,我拿着花环笑嘻嘻喊着嫂嫂跑进中宫时,跟太子撞了个正着。

太子一身雍容华贵,仿佛春风细雨,他没有指责我不懂礼数,反而很贴心地替我找台阶:「弟妹手里的花环好漂亮,是在宫外采的花吧?」

我看见太子的脸心虚地要命,他对我笑得越春风和煦我越想找条地缝钻进去。

「回太子殿下,这花的确是在宫外采的。」

太子微笑说:「月儿跟你一样,更喜欢宫外的花。」

我见太子还要继续话家常,手心直冒冷汗,尽管我一再对自己强调,我只是像往常一样进宫,只是手里拿了个花环。

「不知道弟妹这花在哪里采的,本宫也去采些来给太子妃。」

我干笑着,尽力维护着自己表情稳定,斟酌措辞说:「京郊外的草坡有很多野花,很多宫里都没有。」

太子点头,终于肯放过我,「本宫知道了。」

太子要去施工现场,我胡乱地在衣裙上摸了把手心冷汗,花环不知何时被我攥塌一块,还掉了几片花瓣。

我一句话都没有多说,将花环塞给不知所以的太子妃后逃命一样去了中宫请安。大概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到了中宫,年长的大宫女将我拦在殿外说皇后娘娘身子不适,喝了安神汤药后睡下了。

我一下子没地方可去,无聊地这里晃晃那里逛逛。

四王爷跟太子妃是有缘分的,比如无论是谁都能在我最需要有人站出来替我解围的时候出现。

太子妃差人来寻我,请我去演武场。

到了演武场,太子妃一身劲装,长发高高束起,气势丝毫不输四王爷。

她见我过来,笑着来拉我的手,问我要不要射箭玩。

我摆手拒绝,在蜀国公主不允许学习这些,长这么大我连马都没有骑过呢。

太子妃当我害羞怕出丑,安慰说:「我小时候学射箭气走好几个师傅,最后还是祖父手把手教我,我才学会了射箭。」

太子妃给我选了把轻巧的弓,亲自给我演示怎么拉弓怎么瞄准怎么发力。我学着她的样子,笨手笨脚地拉开弓,我二人一同放箭。

结果令我尴尬,无地自容。

我的箭稳稳妥妥落在脚边,而太子妃的差一点就命中红心。

身边侍卫奴才都拍手叫好,夸赞太子妃风姿不输当年。

9

我摸摸鼻子,悄悄捡起脚边的箭,大脑飞速运转试图马上找到一个逃走的理由。

「晚儿,失败后方能成功。大辽皇室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皆擅长骑射,日后举行宴会大家也会比试箭艺马术助兴,你总要学会的。」

太子妃一段话把我架到了火上,我心里不愿再学,却明白太子妃字字在理。我只好重新拿出一支箭,太子妃在旁纠正我错误的站姿错误的用力部位。

以前我总羡慕太子妃心思敏锐,滴水不漏,盼望着自己也能变成这样的人。

可我现在不想了。

我不想在这种时候敏感地察觉到太子妃对我弱小臂力的差异以及周围人低头下的偷笑,上午天气一点也不热,可我觉得热极了,太阳烤得我脸红脖子粗,额头上的汗珠流到眼睛里十分难受,我用力眨眼,瞄准红心射出一箭。

箭没有落到脚边,箭脱靶了。

我顺势抹了一把汗,不等太子妃开口我便抱着她胳膊,像往常一样撒娇道:「好嫂嫂,真不怪我,这把弓太沉了,日头也毒,我都睁不开眼睛。」

太子妃无奈道:「你惯会找借口。」

我装作听不见,岔开话题道:「上次我走得急没看成宫中新编的舞蹈,不如今日去看吧。」我拉着太子妃向外走,「母后也该睡醒了,我们一起去吧。」

太子妃却一把拉住我,皱起眉头。

我看见这种眼神心里一颤,抱着太子妃胳膊的手也收回来,心想自己难道又说错话了。

太子妃说道:「晚儿,你年纪小不懂这些,但一定要时刻记着,在宫里你不能只记住母后的喜好。」

我看着太子妃的眼睛,不知为何解释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但我还是一句句应道:「我知道了,谢谢嫂嫂,日后我一定谨言慎行。」

太子妃跟太子一样是温柔的人,她看我快要掉眼泪,叹口气,命人拿来我那把小弓,低声道:「前几日陛下在宫外带回个农家女,不知用了什么手段哄得陛下对她言听计从,母后因为这事与陛下发了脾气。」

我半知半解地点头。

太子妃又道:「你方才要看的舞蹈灵感来自田间农作,母后正在气头上,你这不是自找苦吃吗?」

我连声感谢太子妃,太子妃道:「你要是真想谢我就把弓拿回去好好练,别丢我这个当师傅的脸。」

我拍胸脯跟太子妃保证下次再进宫时一定叫她眼前一亮,太子妃看穿我的意图,狡黠道:「也对,我教得哪有四弟教的好。」

我看着她,又想起早晨四王爷给我的那个花环,犹豫后还是开口问道:「嫂嫂,我早上给你的花环呢?」

太子妃回答:「在房间里。」

我哦了声,说那就好,太子妃没听清,问我说什么?

我回答道:「我刚才说,嫂嫂这样漂亮,戴上那花环就像神仙下凡一样。」

我踩着黄昏回到府上,下人说四王爷早早地就回来了,还叫厨房准备了一桌好菜等我回来。

我只觉得疲惫,不想见四王爷。

哪想到他竟然亲自出门迎接我,见我手中拿弓还贴心地要替我拿。

10

我懒得去揣摩他那点百转千回的感情,直接将弓给了他,随口编了个在宫里已经吃过的理由,唤来彩云扶我回房了。

太子妃是什么意思呢?那把弓是回应还是拒绝?我自然想不透,因为那是只属于四王爷跟太子妃之间的默契。

我不禁可怜起自己,在蜀国时为了长姐跟周先生嫁来大辽,到了大辽,又成了四王爷跟太子妃的鹊桥。

我从此很少去宫里,皇后太子妃几次邀约后见我百般推辞,略有不高兴,我只好又搬出四王爷当借口。

话本看多了,你侬我侬的桥段张口就来,我险些自己都要相信四王爷真的爱我想要时时刻刻看到我。

不再进宫,也见不到夫君,我这日子活的又舒坦又无聊。彩云建议我道:「不如公主养只猫啊狗的,或者去钓钓鱼也好。」

钓鱼?

我皱眉看向她,不知道彩云是在哪里看出我身上有钓鱼的潜质。

「公主,我以前在三皇子宫里服侍,三皇子最爱钓鱼,说修身养性又能打发时间。」

我想起三皇子,他生母是粗鄙的宫人,只因父皇醉酒才有了一夜春恩。三皇子资质普通,相貌一般,在众皇子中的地位跟我在公主们中差不多,无人问津无人理会。

反正也闲来无事,我吩咐管家替我准备好一切用具,挑了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准备出门钓鱼。

只是这场面未免太隆重,我是去钓鱼,不是去游街。我唤来管家,叫他撤走这些排成两队的奴才婢女。管家态度强硬,说可以撤走服侍的人,但是府里护卫必须随行保护王妃安全。

我真想冲到管家面前冲他喊自己会水,鸭子淹死我都不可能淹死的那种。

可我不能,我要时时刻刻维持作为王妃的气度跟端庄,否则传出去又会被人说蜀国公主如何如何。

「罢了,那你叫几个手脚厉害的跟着我。」

到了湖边我见不到别人,想必是管家提前清过场。我本也就是图个开心,钓鱼流程动作正确与否与我而言都是次要。

彩云在一旁陪我说话,她小声问我:「公主,您嫁来大辽已经半年,肚子怎么还没有动静啊?」

我下意识看向离我百步外的侍卫,耳根通红,训斥彩云道:「在外面不许胡说。」

彩云才不怕我,她吃准了我是个心软的,有时候私下里我们玩闹,竟说不出我更像主子还是她给更像主子。

「公主别怪奴婢多嘴,在大辽公主您除了四王爷并无依靠,只有早早生下孩子,公主后半生才能安心无忧。」

彩云真切的目光让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些道理我都懂,只是这孩子不是我想生就能生的。我跟四王爷最近的距离也只是躺在一张床上,睡梦里他几乎要勒死我样抱着我罢了。

彩云见我不说话面露忧愁,继续劝我:「四王爷现在正是年轻力壮的年纪,公主您多拉着王爷在您房中住几晚,孩子肯定很快就有了。」

我脸臊红,哎呀一声去捂彩云的嘴,这平日见了四王爷哆哆嗦嗦话都说不利索,背地里怎么像换了个人敢这样说话。

「这不是王爷在我房中多留宿几晚就能解决的问题。」我挑了个婉转点的说法,毕竟不能把四王爷压根没碰我的真相说出去。

彩云听不懂,疑惑地看我,我安慰她道:「随缘吧,随缘。」

「我知道了!」彩云捂嘴惊呼,声音引来侍卫注意,问我可有吩咐。

「没有。」我瞪彩云一眼。

彩云这次学乖,贴在我耳边小声问我:「四王爷是不是有隐疾啊?」

11

我如今是真佩服彩云的脑子,连有隐疾都能想出来。不过这点我还是有把握可以反驳她的,虽然我跟四王爷没有夫妻之实,但每次他在我房中留宿后,清晨他那处给我的触感还是很震惊的。

初时我还满脸通红不敢动,后来见四王爷平静如水,大方自然地穿衣穿靴,我也开始逐渐麻木。

「四王爷没有隐疾,我们不要再谈论这个问题了。」

我钓了一下午,运气不错,钓了三条。

踩着落日余晖,我跟彩云兴致勃勃地讨论回去后要怎么处理这三条鱼。彩云说清蒸最好,我说要做成鱼脍才好,鱼肉切成薄片,大小一致,清透爽口,配以佐料蘸取,十分美味。

一路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最后愉快决定一人一条,余下那条给厨房处置。

「鱼肉切片最讲究薄如飞云,公主可不要厚如靴底啊。」彩云有一手好厨艺,平日里最爱取笑我。

我佯装要去打她,「你的清蒸鱼才不要做的寡淡无味,一股鱼腥呢!」

彩云就躲,我跑着追她,两个人追逐打闹笑声飘入王府。彩云比我跑得快,我拎着裙摆气喘吁吁迈进王府大门,上气不接下气道:「下次再敢跑这么快,我打断你的腿啊。」

府里一片寂静。

我这才抬起头,就看见四王爷站在院中,彩云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我瞬间也变得规规矩矩,甚至还抽出一瞬间来思考自己身上鱼腥味重不重。

随行保护的侍卫拎着我的鱼在后面进来,见到四王爷后整齐划一地站在我身后,低头不语。

我悄悄抚平裙上的褶皱,走向四王爷笑道:「王爷怎么回来了?」

话一出口我就想咬掉自己舌头,这是妻子该对久未归家的丈夫说的话吗?!

好在四王爷除了对太子妃的事情上态度有变化,其余时候都是冷冰冰一张脸。他问道:「去钓鱼了?」

「是啊,而且运气还不错。王爷想怎么吃,我吩咐厨房去做。」

四王爷招手让拿鱼的侍卫上前,低头看了一眼,道:「叫厨房准备好干柴铁签。」

侍卫将我一下午辛苦的成果带走,我错愕地看着四王爷,纠结怎么开口告诉他我只打算给他一条鱼。

四王爷走下来站到我面前,晚风柔和,他对我说:「我给你烤鱼吃。」

我不想吃烤鱼。

我想吃鱼脍。

可我能拒绝吗?

不能。

我只能装作不胜荣宠的样子娇羞笑道:「多谢王爷。」

此时已经接近黄昏与黑夜的交界,我坐在台阶上看着四王爷动作娴熟地杀鱼。并非我不想帮忙,只是我为显着重视这顿晚饭特意换了新裙子,还叫彩云给我梳了最新流行的发式,就连发簪颜色都是跟耳环相呼应的。

大概四王爷也看出我这一身流云般雪白的衣裙不适合近距离观看杀鱼,便将我打发到一边待着。

我看着四王爷背影发呆,他专注做一件事情的时候是看不见身边人的,我这样直勾勾地看他,他也发现不了。

许是氛围刚好,我的心也在这杀鱼声中变得柔软,鬼使神差地开口跟四王爷搭话:「王爷,你连杀鱼都会啊?」

四王爷将鱼扔进盆里,清水顿时变成红色。他蹲在地上摆弄干柴,回答我道:「野外行军,什么都要会一点。」

我又问:「可你是王爷啊?」

四王爷将干柴点燃,跳动的火光映着他英俊的侧脸,也借此模糊了他不近人情的轮廓。

「军队里没有王爷,他们都是我的兄弟。」

我又跟他说了些别的无关紧要的话,比如那三条鱼里有一条很不听话,钓上来时候溅了我一身水,比如我的三哥哥也喜欢钓鱼,又比如回来路上遇到了一个闻起来就很香的烧饼摊子。

四王爷没我话多,他专注烤鱼,只会在我每句话说完后应一声,表示自己一直在听。

但这些其实都不是我真正想说的,我希望四王爷在见到我换身新衣裙后多看我一眼,没别的原因,我在他身上闻到了太子妃惯用的熏香。

他今天见了太子妃。

12

我的衣裙,我的妆容,我荷包里的香料,都在尽力向太子妃靠拢。梳妆完成后,彩云都感慨我多了几分稳重典雅的气质。

我问她:「我的这样打扮好看还是以前好看?」

彩云回答说:「公主这样更像王妃,以前像公主,都很漂亮。」

我不开口说话,我跟四王爷就没了话题。他继续烤鱼,我继续发呆。

现在几乎可以下定论,太子妃也还喜欢着四王爷,这对苦命鸳鸯即便隔着身份伦理深宫院墙也不愿放弃对方。

若是将这段故事写话本卖去酒楼说书,我一定天天捧场,场场落泪。

前提是我不能在这个故事里。

四王爷这时回头问我:「口味要清淡一点吗?」

我懵懂回神:「?」

四王爷又问一遍:「口味要清淡一点吗?」

我连声回答:「好的,多谢王爷。」

四王爷便将我的那条鱼少放了调料,而后用话家常的语气跟我说道:「对我你倒是礼数周到。」

我脸一热,知道他在说我跑着回府还威胁彩云要打断她的腿这件事。

「我平时不是这样的,今日是太高兴才失了仪态,还请王爷见谅,以后不会了。」

四王爷没想到我竟然是这么个回答,他烤鱼的动作都忘了,回身看了我好久才说道:「王府里没有这么多规矩。」

我偷偷心思雀跃了一下,然后看到了已经烤焦的鱼,「王爷,鱼!」

烤焦的那条四王爷自己吃了,我坐在他旁边,不知道该怎么对着一整条烤鱼下嘴,只好偷瞄四王爷,学他怎么吃烤鱼。

「秋猎快开始了,射箭练得怎么样?」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除了四王爷教我那几天,我压根就没再练习过。

「学不会……」我拿着比我脸宽出两倍的烤鱼,小声跟四王爷说道。

四王爷没指责我:「那就不学了。」

可我听了只有一个想法,今天他见到太子妃是有多高兴啊?

13

佛寺建成那日,皇帝皇后,太子太子妃,还有一众皇亲国戚都去了。我个子小,又被繁重头饰压着,在人群里看着就像小萝卜头。

烈日炎炎晒得人头昏脑胀,我有点站不住,但看周围其她女眷都没事人的样子,我只好咬牙继续坚持。

「累?」头顶传来四王爷的声音。

我小幅度活动脖子,低声回答:「还好。」

四王爷没再说话,我又动动脖子,但没想到我脑袋上几乎压断脖子的重量忽地一轻,我下意识去看四王爷,发现他在后背默默地为我托起了发包。

「谢谢。」我小声飞速地说道,手指扣着衣裙上的金线,心里好像有欢快的鸟儿飞出去一样。

皇家规矩流程多,等到终于可以休息时已经接近晌午,我饿得步子都快走不稳,一心只想着快去吃碗斋饭。

哪想到我被许多少年郎堵住。

他们个个像茁壮的白杨树,神采飞扬,勾肩搭背,笑着围在我身前,喊我:「四嫂嫂好。」

我不认得京中的皇子世子,道:「你们好。」

但不知道这句话怎么就惹得他们开怀大笑,推推搡搡说:「我就说蜀国女子胆子小你们还不信。」

我又羞又气,一张脸由红变白,恨不得把这破王妃的气度扔到地上跟他们大吵一架。

「这就是你们对嫂嫂的态度?」四王爷在身后出现。

为首的一个卖乖道:「还不是四哥你平日不让嫂嫂出门,这成婚半年多了,我们见嫂嫂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又有一个少年探头问我:「嫂嫂,过段时间就是秋猎,你来吗?」

他们探索好奇的目光聚焦在我身上,我不自觉抓住四王爷的衣袖,回答道:「自然去的。」

那少年便对我行了个礼:「那我们就在秋猎上等着一见嫂嫂飒爽英姿了。」

他们骤然出现,又哄然离去。我不动声色地松开四王爷的衣袖,问道:「要去用斋饭吗?」

四王爷拒绝道:「你先去,我还有事。」

他转身就走,我喊住他,脱口而出问道:「是去见?」

话到嘴边戛然而止,我不能说太子妃的称号。四王爷停住看我,他回着头,脚步却仍是要走。

「王爷,从此以后这一切都与我无关。」我冷静地说道。

我不能再冒风险去当这两个人的鹊桥,纸是包不住火的,若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四王爷太子妃尚且可能会有条活路,但卷入其中的我无依无靠,必死无疑。

还有一点我不愿意承认,这句话说出口我是带着些赌气成分在的。我很想义正言辞地指着四王爷鼻子训斥他,告诉他在自找死路。

明明平日是那么理智冷漠的人,却偏偏在太子妃的事情上犯糊涂,像个大傻子。

四王爷折回来面对我,我仰着头,鼻尖酸涩,我能想象出自己现在眼神一定是颤抖的,可我就是要直视着他。

结果四王爷没头没脑地来了句:「府里的牛奶喝的惯吗?」

「挺好喝的。」我满头雾水,不明白四王爷在卖什么关子。

「你先去吃饭。」四王爷终究还是没回应我那句话,他像这半年来每次清晨离开我房间一样,利落的身影不带留恋,干脆地转身离开。

席上我果然没见到太子妃,问皇后娘娘得知太子妃身体不适,先回房间休息了。我心不在焉地咬着筷子,满脑子都是他们见面了吗?他们在做什么呢?

「晚儿?」皇后叫我。

我连忙笑道:「母后有何吩咐?」

皇后眼神直指我面前的一碟绿豆糕,「远儿可喜欢绿豆糕,小时候他刚被养到我那时,瘦瘦小小的看着真叫人心疼。太子给他绿豆糕,我看着那孩子小口小口吃,心都要疼碎了。」

「后来还是太子带着他玩,一起念书,远儿才渐渐开朗起来,还敢跟太子抢绿豆糕了呢。」

我不禁怀疑自己嫁的真是四王爷吗?为何皇后,太子妃口中的四王爷跟我见到的认识的没有一点重合之处。

14

皇后面露愁容,叹息道:「远儿这孩子幼时便没了母亲,什么事情都憋在心里,小时候还好些肯与我亲近谈心。但越长大我越感觉这孩子离我远了,除了每月来向我请安,他都不进宫了。」

我看着皇后绰然欲泣的样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叫她宽心,只好握住她的手道:「母后不必难过,母子连心,王爷他心里是记挂着您的。」

「太子娶了月儿后,我这颗做母亲的心终于放下来一半,那一半就是为远儿悬着啊。」皇后拿出帕子擦眼泪,继续说道:「晚儿,母后前段时间总叫你进宫为的也是这个。做母亲的哪有不担心儿子的,远儿与我疏远,我只好从你口中了解他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

我心口酸涩发闷,竟然有点羡慕四王爷。我们同样是幼年丧母,又都是被养在中宫名下,也同样都有一位仁爱善良的兄长姐姐。

只是没人给我绿豆糕,也没有人教我琴棋书画,更没有人担心我,爱我。

皇后不愿再谈这些伤心事,笑着跟我说:「母后最开心的就是给太子和远儿物色了这么好的亲事,有你们在他俩身边,母后安心。」

吃过饭后,皇后特意叫人装了一盒绿豆糕吩咐我给四王爷带回去。寺院依山而建,禅房古朴清雅,坐落于花木深处。我将那盒绿豆糕放在桌上,推开窗,便被大片清新的绿色扑了满眼。

夏天虽过,秋老虎却依旧吓人。我换了身轻薄的衣裙,半个身子探出窗外,伸长胳膊去够外面树上没见过的果子。

身后响起推门声,我以为是彩云,一边奋力够着果子一边磕绊道:「彩云,去要些驱蚊虫叮咬的药膏来,我被咬了好几个包。」

没人回答我,我勉强摘下一个果子,转身跳下窗户,正要埋怨,不想对上面的是四王爷。

这么快就回来?

我把果子藏到身后,另一只手指桌上的绿豆糕,「母后叫我拿给你的。」

四王爷看也没看那盒绿豆糕,绕过我关上窗子,路过我时神不知鬼不觉拿走了我手里的果子。

只见他拿衣袖随便擦了擦那枚青色果子,张口就咬了下去。

一个破果子哪有绿豆糕好吃。

怪人。

我走到桌边坐下,在食盒里拿出那碟绿豆糕,拿了一个跟四王爷对着吃。果子很小,他几口下去就吃光了,而后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仰头一口喝干。

这时四王爷才开口跟我说话:「我不爱吃绿豆糕。」

我想起皇后,「母后说你喜欢。」

四王爷拿起一块绿豆糕,方方正正,小小一块碧绿清香。他放到鼻尖闻了闻,露出厌恶的表情。

「太子喜欢,他觉得我也该喜欢。」四王爷端详着手里的绿豆糕,眼里是我从没见过的情绪,很像在蜀国时父皇心爱的那只黑色狼犬,它总是乖巧地伏在父皇脚边,半点也看不出来他咬死过强壮精悍的战马。

我第一次对四王爷心生惧意,皇后口中的他,太子妃口中的他,众世家子弟面前的他,军营将士面前的他,为我托起沉重发包的他,还有这个告诉我不爱绿豆糕的他。

到底哪个才是四王爷?

15

我本能地想逃离这个房间,可四王爷伸手拉住了我,他捏着我手背的肉,语气平缓,而我却后背发麻,他说:「现在这是我们两个人的秘密了。」

我笑不出来,又不能什么表情都不做,只好任由四王爷捏着我的手,点头说嗯。

他带我到床上睡觉,一如既往地抱住我。四王爷体温偏低,所以夏天我也喜欢跟他一起睡觉。

困意逐渐袭来,迷糊间我听见四王爷问我几岁了。

我喃喃道:「年底过了生日,就十七了。」

四王爷似乎还说了什么,但我已经困得不行,没听清楚。算了,说什么于我而言也没有多大意义。

他愿意与谁纠缠就与谁纠缠去,横竖我先把自己摘出去,省得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因为秋猎,宫里特意来人量了我的身量尺寸做骑射服,还带来了一大本样式图册,我挑花了眼,不知道该选哪一套。

我问太监:「太子妃选过了吗?」

太监指出其中一套:「太子妃选了这套。」

我扫过那款骑射服,与其它款式看着不太一样,像男装。

我问道:「为何这套看着不似女子的骑射服?」

太监道:「回王妃,太子妃骑射了得,偏男装的骑射服会更方便太子妃围猎。」

我点点头,继续翻阅图册,最后选定了一套宝蓝色骑射服。

彩云服侍我穿衣,指腹滑过我皮肤时小声惊讶:「公主,你的皮肤比在蜀国时雪白细嫩好多啊。」

我看着铜镜里自己干巴巴看不出前后的身材问道:「有吗?」

彩云肯定道:「有,我猜跟您这半年喝牛奶,泡奶浴有关系。」

果真如此的话,那我还要谢谢四王爷去了。

初入王府时正是寒冬,下过大雪后我兴奋地跑到院子里堆雪人,丝毫没有察觉长廊里站着看我的四王爷。

那天四王爷的原话是:「那是王妃?」

下人回答:「是的王爷。」

四王爷背手离去,留下句:「还不如她堆的雪人。」

没人知道四王爷这句话只是单纯的发表看法还是另有深意,总之当奴才的肯定是要往有深意那边了解。所以那天开始我的早餐就多了一碗热乎乎的牛奶,最后连洗澡都变成用牛奶洗。

当时我跟彩云默默算了一笔账,得出结论,四王爷真的很有钱。

至于秋猎,我已经做好被嘲笑的准备。骑马,射箭,分开学我都还马马虎虎,说不上精湛但也能看的过去。只要我上马拉弓,不是我摔下来就是箭脱手扎到马脖子。

四王爷也劝过我,他初一十五雷打不动来我这里留宿,夜里他见我胳膊小腿上青紫,问我缘由。

烛火跳动,我看着他黑漆漆的眼睛缩脖子说:「在马上摔下来了。」

他立刻皱眉,我连忙补充:「没有大碍,好多人在我身边保护我。」

四王爷可能看出我是块朽木,叮嘱我说:「秋猎那天你四处看看就好。」

我哦了一声,拉高被子假装睡觉。

被子蒙着头,我鼻尖发酸,忽然就好想回蜀国去找长姐。

真论起感情,我与长宁公主并不算深厚,只是眼下我这样理不清的感情叫我苦闷烦恼,我找不到别的人来倾诉,下意识只能想到长姐。

被子忽然被拉下,我连忙别过脸,听见四王爷问我:「委屈?」

16

不委屈。

我真的不是委屈,只是认识到了自己跟太子妃的差距。

四王爷叹口气,我能感觉到他想跟我说什么,但可能他也想不出要跟我说什么,最终只是将被子往上拉了拉,说夜里凉。

托自己胡思乱想的福,到秋猎那天我气色差到彩云涂了好几层唇脂还说我无精打采

秋猎开始前,皇帝照旧要讲几句。

不出所料,我先听到了四王爷的名字,之后就是太子妃的名字。

随行的娘娘公主跟着皇帝附和,说今年第一恐怕又是四王爷跟太子妃中产生了。

皇帝讲完话后,众人去换装。帐篷节,我看着太子妃在人群里笑着说话,几位年纪小的公主已经开始撒娇求她说想要鹿角,狐狸皮。

我小声给自己打气:「今天射中只兔子就可以。」

「晚儿!」太子妃喊我。

我走过去,太子妃亲切地问我有什么想要的,狐狸皮要不要,冬天到了可以做个围脖。

其她公主们不乐意了,抱着太子妃胳膊撒娇,「小嫂嫂有四皇兄呢。」

我尴尬地看向太子妃,有些事情女子之间是不需要语言来沟通的。就像现在小公主说完话,我直接看向太子妃一样。

太子妃也看着我,就在这瞬间,我们好像说完了所有未出口的话。

她仍是美丽的,对小公主说:「不一样,这是我想送给四王妃的礼物。」

她对我笑笑,按理说我该觉得这样的笑是在挑衅,可她是太子妃,她的笑不带任何负面的情绪,如她所说,她只是想送我礼物。

太子妃又问几位公主:「为何你们不叫四嫂嫂,要叫小嫂嫂呢?」

几位公主回道:「九皇兄总这么叫。」「九弟说四嫂嫂娇小,看着比我们还小。」

太子妃一个个挨着敲她们的额头,「小九不听话,你们也跟着学,以后不许了。」

公主们拉长调子:「好。」

我觉得自己有点无所适从,站在这里不知道该说什么做什么。好在我骑射服已经换好,道:「嫂嫂,我先出去了。」

不等太子妃开口,我匆匆掀开帘子跑出去。

外面阳光明媚微风不燥,我呼出一口浊气,准备去挑一匹听话的马。

这时不远处草坡上传来一声清亮的小嫂嫂。

迎着太阳我睁不开眼,只看着有个穿深蓝色衣服的男子骑马冲我而来。

「吁—」

男子在我面前身姿矫健地跳下马,我这才看清他的模样,是那日在佛寺里的少年郎。

他对我行礼道:「嫂嫂,四哥让我来陪你玩。」

我对他没有好印象,婉拒道:「秋猎难得,不用你陪我,我自己随处逛逛就行。」

少年道:「嫂嫂可还是在怪我佛寺对你无礼?」

我摇头:「没有。」

少年就说:「不瞒嫂嫂,四哥说秋猎期间我如果让嫂嫂玩得开心,来年就让我去军营,以后还带我上战场。所以还请小嫂嫂不要拒绝,秋猎哪有男儿志向重要。」

「九皇兄,你来这里干嘛?哎?怎么还跟四嫂在一起?」身后传来小公主清脆的声音。

不等我开口,九皇子朗声回答:「四哥担心小嫂嫂无聊,叫我来陪着玩。」

小公主好像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捂着肚子到我跟前,对着九皇子笑出眼泪,「皇兄,你真的是我九皇兄吗?」

他们兄妹关系应该极好,平日里也经常开玩笑,因为我见九皇子并不恼,他捏着小公主的脸,肉嘟嘟的,威胁说:「再说话我就把你每次考试都要我帮忙作弊的事情告诉你母妃去。」

小公主瞬间消音。

17

太子妃也到了,问了同样的问题后,叮嘱九皇子:「这是四王妃第一次参加秋猎,你不要带她玩得太疯,知道吗?」

九皇子做出一副耳朵快起茧的表情,「小九谨遵太子妃命令。」

太子妃被逗笑:「调皮。」

九皇子也跟着笑:「那我就带小嫂嫂走了,今日秋猎结束,小九静候嫂嫂佳绩。」

太子妃还要跟我说什么,所幸九皇子是个急性子,催促我上了马,自己牵着缰绳,对众人摆摆手,带我走了。

九皇子性格开朗,话很多,根本不用担心冷场。

他见我身上宝蓝色骑射服,笑嘻嘻道:「我跟小嫂嫂还真是有缘分,骑射服都是蓝色。」他牵着马,阳光洒在他偏棕的头发上,发丝闪着光,我看着九皇子的侧脸,觉得有种熟悉的感觉。

他长得跟四王爷有些相似。

我不搭话,九皇子就继续说道:「要是别人打远看,准以为我马上骑着的是小十那个臭丫头。」

我问他:「为什么是十公主?」

九皇子抬头对我笑:「因为我若是说你像我哪个皇姐,身高不符呀。」

这个九皇子,拐着弯说我个子矮。

见我又不说话,九皇子乐呵呵道:「我早就听说蜀国的女子个子娇小,不禁逗,一逗就生气,要掉眼泪。小嫂嫂,果真如此吗?」

我立马反驳他:「才不是,你不要以偏概全。」

九皇子点头,「可我就想找个一逗就哭的蜀国女子当媳妇儿,娇娇小小的,又想欺负她又忍不住喜欢她。小嫂嫂,你还有什么妹妹吗?我好向父皇求道圣旨去。」

我不知道九皇子的话是为了给我解闷还是真心所想,但无论是哪种,我都感觉被冒犯。

我冷淡道:「没有了,我是最小的。」

九皇子惋惜道:「那还真是可惜。」

他带我到了马场,吩咐下人牵来一匹雪白小马,说:「这是四哥选的,脾气好也漂亮。」

我翻身上马,九皇子也上马,「小嫂嫂,要不要去跑几圈?」

我点头:「好。」

「驾!」九皇子挥鞭跑远,我也跟着挥鞭,紧随其后。

骑马的感觉很好,风在耳边奔跑,眼前是辽阔的草原,我胸腔似乎被打开,心情雀跃,脸上终于露出真正的笑。

九皇子放慢速度跟我并肩,只论感觉,他很像太子妃给我描述的十八九岁时的四王爷。

秋高气爽,草香沁脾。

九皇子问我:「我叫耶律霄,直上云霄的霄,你叫什么?」

这是第一次有人问我的名字。

我回答道:「姜晚。」

九皇子脸上一直都是灿烂的笑容,他神采奕奕的眼睛看着我,「是说人温柔美好的那个婉吗?」

「不是。」我内心涌起一股想要来一次酣畅淋漓的赛跑的冲动,我加重挥鞭力度,瞬间拉开我们两个距离。

「那是哪个字啊?」九皇子追在我后面问。

我高声回答他:「晚来一步的晚!」

18

骑马累了,我跟九皇子找了个草坡休息。他大剌剌地躺在草上,并且拍拍自己身边,盛情邀请我也躺下。

见我犹犹豫豫,九皇子道:「小嫂嫂怕什么,这远离猎场,没人过来。」

我听这话更不对劲。

九皇子叹气,挠着头坐起说道:「你们那边的人还真是规矩多。」

他向旁边挪了挪,问我:「现在能坐下了吗?」

我这才坐下来,也有了空闲好好观赏风景。蜀国没有这样辽阔的草原,望不到头,无尽平原上树木稀少,放眼所及是由绿转黄的青草。

九皇子对这些不感兴趣,他手背在脑后枕着,闭目养神。

我望着草原,心中感到无比的开阔,仿佛在这里什么都可以被忘记,什么也都可以不顾及。

「小嫂嫂,你的梦想是什么?」九皇子突然开口。

我被问住,细细想了一圈后发现我没有梦想。

九皇子见我不回答,睁眼瞥向我,自己回答说:「我有。」

「我要去战场,我想变成像四哥那样被百姓敬仰的人。」九皇子说着激动起来,他一骨碌爬起来,眼神坚定,「我要成为大辽最厉害的将军。」

我看着九皇子,发觉这样的神情我在四王爷太子妃脸上都曾见过。他们跟我完全不同,在他们的定义里我是世间千千万万普通人中的一个,我不能理解他们的雄心壮志,也不能理解他们对战争的向往。

我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聊起来我心里总是发闷,不舒服。九皇子许是看出来我心情不好,提议道:「要不要去玩滑草?」

我:「那是什么?」

九皇子拍拍手上的尘土草叶,道:「你们小姑娘喜欢玩的东西。」

我也站起来,决定还是纠正一下九皇子的用词跟态度。

「我不是小姑娘,我是四王妃,你也不许再叫我小嫂嫂。」

九皇子道:「你看着比小十还要小,而且我们没差几岁,你让我喊你四王嫂,我叫着别扭,你听着也别扭。」

我坚持道:「你不许叫我小嫂嫂。」

九皇子看着我,忽然噗嗤一声笑出来,我一头雾水,不明白他在笑什么。

「所以我才说以后要娶个蜀国姑娘当媳妇,小嫂嫂,你生气可一点也不叫人害怕。」

我气的火从心中来,严肃道:「九皇弟,我是你嫂嫂,注意言辞。」

「行,行,嫂嫂说什么都对。」九皇子语气不加掩饰地敷衍。

我不想再跟九皇子拉扯,他这人看着潇洒肆意好说话,其实骨子里跟四王爷一样铜墙铁壁。真要说优点,九皇子还肯敷衍你,四王爷他根本懒得搭理你。

九皇子带我去了滑草场,其实在我看就是一个很高的草坡。我老老实实站着让下人给我穿保护措施,九皇子抱臂站在一旁,我不用看他都能猜到他脸上的表情。

下人们拉来滑草器,我个子小,坐在滑草器里绰绰有余,九皇子就惨了,两条腿委屈巴巴地蜷在滑草器里,逗得我偷偷发笑。

我握住滑草器两边,反复背诵下人说的注意事项,九皇子声音兴奋:「准备好了吗?」

我深吸一口气,点头,「好了。」

九皇子:「出发!」

背后拉着我的力量瞬间消失,滑草器犹如离弦之箭样冲下草坡。草坡高陡,我只感觉自己耳边生风,整个人马上就要冲飞出去。这根本不是娱乐项目,太惊险刺激了!

我抓紧滑草器,忍不住大喊:「什么时候停啊!」

九皇子冲在我前面,他已经玩得忘乎所以,听见我说话大声喊道:「开不开心?!」

「开心你个鬼啊!」我已经没有精力管理我的理智体面,扯着嗓子冲九皇子喊道。

19

终于在心跳马上就要停止时,我滑到头了。速度变缓时我松下力气,庆幸自己还能活着下来。不料我松了力气后,还在缓冲滑草器竟然失去平衡翻倒,我也跟着摔了出去。

下人们顿时吓白了脸,大呼小叫地扶我起来。我拍拍身上的草叶土砾,宽慰他们不要小题大做。

九皇子过来跟我道歉:「我带你到河边洗洗吧,头发脸上都是土。」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流水声音如此清脆的河流,蜀国皇宫里人工造出来的河流婉约秀气,流速缓慢,我以前可喜欢摘朵花放进去,看它慢吞吞地飘到下游。

九皇子看我蹲在那盯着河水不动,疑惑问道:「干什么呢?」

我还在惊讶这里河水的声音,跟九皇子说:「河流在唱歌。」

九皇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我的意思,明白后一副就这的表情给我解释:「这儿的水硬,流过石头声音就会响。」

我摸索着摘掉头发上的草叶,说道:「我以前没见过。」

九皇子道:「那以后我多找你去玩,大辽好玩的地方可多了。」说着他站到我身后,我刚想抬头看他要做什么,九皇子就伸手按住我了头顶,「别动,帮你摘草叶。」

然后又赶在我拒绝之前补充道:「你自己有的看不见,摘完我就到旁边去好不好?」

我已经总结出经验,不要跟大辽皇室的人谈条件,他们的话不是询问,是通知。

我把手伸进河水里,水温刺凉叫我倒吸一口气。

九皇子说到做到,帮我清理干净后就到旁边,背过身子无聊地踢草玩。我这才解开袖口绑带,将袖子卷上去,查看自己的胳膊。

刚才摔倒的时候就感觉到有点疼,卷起袖子一看果然青了一块。我用手作瓢舀起一捧河水淋到青紫处,疼痛感登时缓解大半。

九皇子跟我闲聊:「四哥天天把你藏在府里,你不会觉得无聊吗?」

我继续舀河水淋到胳膊上,「有事做就不无聊。」

九皇子来了兴趣:「那你都做什么?」

「四王爷书房有很多藏书跟大家字帖,我闲着无事便去寻几本看,再练练书法。」我甩去手上水珠,拿帕子擦干小臂,放下袖子重新绑好。

九皇子突然不说话了,我扭头看他,他背对着我站得笔直,整个人从头到脚透着一种僵硬感。

我站起来:「走吧。」

九皇子哦了声,长腿一迈甩开我老远。

上午快要过去,我们便回了营地。十公主站在看台上,远远看见九皇子便开始招手:「九皇兄!」

九皇子先我一步回营地,我下马时他已经跑上看台去跟十公主说话了。

不一会儿,秋猎众人也纷纷回营。四王爷跟在皇帝身边,高头大马上他嘴角带笑,一身玄色骑射服衬得他面如冠玉,恍然若天神下凡。

整个大辽皇室在我眼前,自秋日长空下,辽阔草原中,光芒万丈地向我走来。

20

围猎的皇子们笑着打趣说:「四弟今年收获颇丰,远远超过我们这群兄弟啊。」「那是自然,今年有四嫂嫂在,四哥肯定要大展身手,哈哈哈哈。」

还有人对太子妃道:「今年嫂嫂怕是要甘居第二了。」

四王爷没过多理会他们,他看见我后径直向我走来,我摸不准他的意思,问道:「饿了吗?」

四王爷似乎也没想好跟我说什么,点点头,「有些。」

身后那些皇子们纷纷起哄,我听了那些话耳朵通红,四王爷清下嗓子,问道:「小九带你去哪玩了?」

我一五一十答道:「去骑了马,还有滑草。」

四王爷听后嗯了声,抬头去看看台上的九皇子,九皇子挥手道:「四哥。」

秋猎吃食大多是皇子们打到的猎物,我看着一大桌丰盛的,我叫不出名字的肉类惊讶。四王爷洗了把脸才过来,浓黑眉毛上还挂着水珠,几缕碎发贴到额头上。

「吃吧。」四王爷落座。

我咬着筷子,不知道该从哪一道菜开始。

「麻辣兔丁,应该合你口味。」四王爷将桌子那边的麻辣兔肉换到我面前。

我咽下口水,小口但连续地开始吃肉,彩云还给我倒了杯马奶酒。我喝了一小口,奶香中浸着辛辣,我皱眉把酒杯推远,小声吩咐彩云给我换碗牛奶来。

四王爷轻微地笑了一声。

我还听见了。

「我以前只喝过青梅酒,没喝过这么烈的。」

四王爷喝酒用碗,他仰头喝光碗里马奶酒,神色如常道:「我知道。」

你知道什么啊!

四王爷,九皇子,大辽皇室的人怎么一个比一个会惹人生气。

「晚上有烤全羊,中午少吃些。」四王爷对着我盘中摞成小山的碎骨头说道。

我伸向哈达饼的手收回去,端起了牛奶。

饭后我随便找了个借口出去让彩云给我涂药,又站在风口吹了一会确定身上没有药膏味道才回房间。

四王爷已经躺在床上,看样子睡着了。我小心翼翼地爬到床里面,四王爷动了动身子,睁开眼睛看我:「去哪了?」

我:「刚才看见外面有种花很漂亮,去摘了些。」

四王爷复闭上眼,低声说:「明天带你去打猎。」

我没反应过来:「不是让我跟九皇子玩吗?……还有,太子妃她……生气怎么办?」

我承认自己有私心,我迫切地想分到一些四王爷对太子妃的感情,我嫉妒这种感情,我希望能有一个人也会这样跨过诸多艰难来爱我。

四王爷没回答我,我没敢继续问,他带回来那么多猎物,应该很累吧。

四王爷睡着了,我却毫无睡意。我深深注视着他,心想他只是个四王爷,军功比太子多如何,能力比太子强又如何,大辽皇帝那么多皇子,哪一个拎出来都有比只剩温和宽厚的太子突出的长处。

但那又如何。

就像我一样,我只是个没人要的小公主,论读书,品行,气质,容貌我没有一项比得过长宁公主。

他抢不过太子,我强不过嫡公主。

但我是心甘情愿来和亲的,这点与四王爷不同,他娶我,心不甘情不愿。

21

我没想到除了带我打猎,四王爷还会带我去看日出。

我被叫醒时,四王爷穿戴整齐坐在床边,我头脑发昏转不动思绪,问说:「怎么了?」

四王爷替我将挂在架子上的衣服拿来,道:「去看日出。」

看日出?

我立刻清醒了,内心说不出的甜蜜开心。

「穿上衣服我们就走。」

我穿衣服的动作停住,我敢肯定这是他一时兴起,哪里会有男子带妻子看日出不给梳妆打扮时间的。

时间紧,我连头发都只能潦草地梳几下就被带到马上去看日出。我以为要自己骑自己的马,没想到四王爷喊住我:「你去哪?」

我也疑惑地看着他,「去牵马。」

四王爷没说别的,他直接把我抱到了马上,自己也翻身而上,长臂拉起缰绳,自后背拥我在怀中。

「驾。」

四王爷的声音就在我耳边,他骑马比所有人都厉害,又快又稳。我挺直后背,风迎面吹来,我低头看四王爷拉着缰绳的手,松散挽起的长发有大半颠落,它们被吹起向后。

我用手拢住散落的头发,不敢想方才被吹起的头发有没有碰到四王爷的脸庞。

天边破开一丝红光。

骏马疾驰,四王爷偶尔会挥鞭催马加速,我心脏跳动慢慢加速,一种奇怪满足的情绪开始我的胸腔蔓延,我看着远处的朝霞,竟然觉得四王爷在带我逃跑。

为什么要逃跑,逃去哪,我们不管也不在意。

「吁。」四王爷勒马,他没有下马,我们两个人就这样骑在马上眺望天际。

此时晨光尚呈现清凉的蓝色,我望着远处,红日露出一线,那方天空开始大亮,我忍不住屏住呼吸,不敢眨眼。只见那红日微微一跃,天空瞬间大亮,朝霞满天,整个草原变成了金色。

「好壮观。」我喃喃道。

秋日晨光温暖干燥,四王爷不说话,我也静静地看着远方。我感受着来自太阳的温度,仿佛拥有了一个同样的,沉默的拥抱。

回去下人们已经备好了早饭,我唤来彩云为我梳妆,看着铜镜里的我,彩云边梳头发边说道:「公主跟以前不一样了。」

我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不出变化:「哪里不一样?」

彩云回答:「离开蜀国时公主还是小孩子,现在长大了。」

才过去半年,哪里会有那样大的变化,我只当彩云又在哄我。

我原是没动过要分到四王爷感情的心思,只是他不该对我这样,我严防死守的口子被四王爷轻描淡写地划开一道裂缝,不容拒绝地把他对我的好塞进来。

他心里忘不掉放不下太子妃,可偏偏还招惹着我。

我只当自己运气不好,毕竟无论是在蜀国还是大辽,我见到的,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子,他们的爱从来都是可以分成几份的。像长姐遇到周先生那样的运气,我大概是无福消受。

22

到了围猎场我才知道原来第二天不比单人,而是组队。

我牵着马跟在四王爷身后,路上遇到九皇子跟十公主,十公主正跟九皇子拌嘴,见我跟四王爷过来,行礼道:「四皇兄好,四嫂嫂好。」

九皇子看我一眼后别开视线,也跟着行礼:「四哥,四嫂嫂。」

我狐疑地盯着九皇子,心想难道大辽皇子难道都会变脸吗?昨天还对我没大没小,连我生气都不改称呼的九皇子今日居然乖乖叫我四嫂嫂。

太子跟太子妃也过来,太子对四王爷笑道:「论单人骑射兄弟姐妹中你是第一,但今天是组队围猎,四弟,第一该让位了。」

我听懂太子言下之意,分明这只是他们兄弟之间的玩笑话,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没办法用轻松得体的语气回答。

「太子殿下这话说的,是不把小十放在眼里吗?」九皇子插嘴道。

十公主立刻拧了把九皇子:「九皇兄你什么意思?」

九皇子佯装疼痛低呼几声,求饶道:「小十你轻点。」

他们兄弟几人又说笑了几句,太子妃也跟着说了些,我偶尔点点头,附和他们。

围猎即将开始,众人挺胸抬头,迎着明媚秋日,只等皇帝一声令下。

「你比十公主要厉害。」四王爷忽然开口,他说道:「我只教了你几节课,她自小就学。」

我心想他这是在安慰我吗?

还真是迂回曲折的安慰。

随着皇帝的手势,一声清亮哨子破空而出,所有人挥鞭策马,我身处其中,刹那间仿佛身处混乱厮杀的战场。

我技术不精,懂事地不去给四王爷添乱。

我跟在他身后,为他每一次射中猎物欢呼。

途中我们又遇到了太子太子妃,太子妃拉弓搭箭,于百步之外射中一只棕色狐狸。

随行奴才跑过去将猎物捡起,太子妃看见我盯着狐狸,叫住那奴才:「送到四王爷那边。」

「昨天就说要给你打只狐狸,冬天做个围脖。」太子妃笑着跟我说,「虽然颜色不如白狐皮漂亮,保暖不差的。」

太子跟过来打趣:「月儿,你的胳膊怎么向外拐啊?」

太子妃道:「殿下你也知道我父亲从小就把我当男儿养,整个将军府都是一帮只会舞刀弄枪的男人,所以我就特别想有个妹妹。」

太子妃说着看向我:「晚儿就是我从小想要的妹妹。」

她目光磊落坦诚,我是做不出这样眼神的,要我伪装也不行。这种目光来自内心的强大跟自信,太子妃有资格,也配得上四王爷对她不放手的爱。

她没必要,也想不到要因此来防备我。

太子道:「那刚才逃走的梅花鹿,我是势在必得了,要真是让月儿你射中,说不准又送给四弟妹了。」

四王爷插话道:「什么梅花鹿?」

太子妃回答:「怎么,要跟我抢?」

我几乎瞬间就去看太子妃的表情,她微微扬起下巴,眼睛里,嘴边都带着胜券在握的笑。

四王爷道:「各凭本事。」

太子妃笑出声,「还是这副老样子。」说罢她挥鞭策马,跑进树林中,太子跟随其后。四王爷侧脸坚毅,我的马不该安分,一直来回踱步。

「你先回去。」他对我说。

「我不走。」我拒绝道。

我不甘心,我想一直待在四王爷身边,纵使在太子妃的光芒下他根本看不见我。

四王爷对我皱眉,我鼻腔酸涩,手上缰绳攥紧,他轻微地叹了口气,对我说:「晚晚,听话。」

他叫我晚晚。

我瞬间掉下眼泪。

我立刻伸手抹掉眼泪,说道:「我知道了,我回去。」

23

我掉转马头往回走,眼泪彻底失控,我咬着牙不敢哭出声,不想四王爷看出我抖动的肩膀。

直到我听到身后四王爷策马离开的声音,我才缓缓停下。

回到大营时候尚早,我随便找了处向阳的草坡躺下,风柔和地拂面而来,我闻到一阵草籽的香气。

泪痕未消,我心已经平静。

或许我只是想找一个寄托,因为我嫁给了四王爷,所以我的寄托是且只能是他。当我想把迷茫无措的自己交给想象中的夫君时,我便已经痴傻了。

「到处找不到你,居然在这晒太阳。」

草坡上传来九皇子的声音,吓得我赶紧捂住眼睛,坐起来背过身问道:「你怎么在这?」

九皇子在草坡上下来坐到我旁边,「小十技术太差,我说她几句还跟我生气了,反正我们怎么也是倒数,干脆直接回来了。」

我擦去泪痕,但仍然别着脸跟九皇子说话:「那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

九皇子道:「拴马时看见你的了,不过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四哥呢?」

他不提还好,一提我眼泪又要冒出来。

「跟太子妃抢梅花鹿去了。」我回答,「他让我回来。」

九皇子哦了声,听着已经习以为常,「太子妃还没嫁给太子前每年秋猎她都要跟四哥抢第一只鹿,我们也不懂,可能这是他们长年一起作战时的小游戏吧。」

九皇子又说道:「你别难过,四哥他就是那样的人。比如我,前几年明明都已经通过军营测试了,结果因为要出去剿匪,四哥觉得我去将士们肯定会分心保护我,直接把我打发回宫了。再比如说太子妃,他们两个领兵打仗时候被换下战场时候也多了去。」

「总之四哥他要做什么事情,一切都要万无一失,任何一点点意外,隐患都不能有。」九皇子拍拍我肩膀,同情我道:「慢慢你就习惯了。」

「我不想习惯……」我小声说,「我不想当那个隐患。」

九皇子没听见,他绕到我面前,在怀里拿出个药瓶给我,「这是我在小十那拿的,对治跌打损伤,止血止痛效果特别好。」

「我没有碰到哪。」

九皇子不由分说把药瓶塞我手里,「你跟小十技术差不多,那丫头出去一会磕磕碰碰青了好几处,你估计也比她好不到哪去。」

送上门的药,不要白不要。正好我手臂上的那块青紫涂了药膏也不见好,十公主用的东西自然是好的,应该见效很快。

我收下药膏,问道:「十公主没问你要这个做什么吗?」

九皇子冲我眨下眼:「我悄悄拿的。」

他站起来对我伸出手:「走,带你去玩。」

我仰头看着九皇子,他面容清秀,略微歪头对我笑。

「好。」我伸出手。

我需要一些热量来让自己忘记以前。

九皇子弯腰,要接住我伸出的手。

如果没有一个奴才惊慌地大喊,「四王妃!王爷受了重伤!」

我心咯噔一下,九皇子见状立刻拉住我的手,「你别着急。」

四王爷怎么了?

他伤到哪了?

伤的重不重?

我踉跄着起身,双腿此刻却不争气地发软,我跑出几步就跪倒在地。我挣扎着站起来,只觉大脑发蒙。

九皇子大声喊我:「姜晚!大营在那边!」

我如梦初醒,才发现自己跑错了方向。九皇子抓住我胳膊,「我带你回去。」

九皇子步子大,我此时竟然能跟上他的速度,阳光明媚,我只觉周身寒冷。

他带我跑到大营,我看见众人抬着担架,太子太子妃身上都是血,我看见担架上垂下来的手,指尖血珠断了线一样掉落。

我一下子站不稳,还好九皇子在身边,他一把搂住我,「先过去看看四哥伤势。」

他在跟我说,也在跟自己说:「四哥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都能平安回来,这次也会的。」

我赶在四王爷被抬进军医帐子里前见到了他,他面色因为失血过多而惨白如纸,双唇乌紫,止不住的鲜血在担架上流到地上。

皇帝,皇后,太子,太子妃,一众皇子公主都慌了神。我跟着进大帐里,近距离看到四王爷的伤口后我失声痛哭。

他趴在床上,后背几道深可见骨的狰狞伤口,鲜血源源不断地在血肉身处涌出,如同不会断的河流。

太医高声喊:「生火,拿烙铁跟麻沸散来。」

我不会思考,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

很快我就知道了,他们将烧红的烙铁生生按到了四王爷的伤口上。巨大的疼痛让麻沸散也不管用,四王爷活活被疼清醒。

他喊出声,脖颈青筋暴起,头发湿透。

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手足无措,我连抱抱他都不能。

「王爷,王爷,你坚持住。」

四王爷眼神涣散,他头向我的方向抬了抬,嘴唇微动,然后又再次昏死过去。

他的伤口太深了,血根本止不住。我跪在床边大哭,喊太医:「你们快点啊!快点止血啊!」

太医不敢回答我,他们也没时间回答我。

我握住四王爷的手,他的温度越来越低了,我急得大哭,「怎么办啊?怎么办啊?」

忽然我想到什么,我浑身上下摸遍,而后又四处寻找九皇子的身影。

终于我看见了九皇子。

我仿佛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我握着四王爷的手,冲九皇子哭道:「耶律霄!药不见了,你给我的药不见了!」

24

在场众人没有精力分出大脑思考我的话,九皇子也眼眶含泪,他对我轻轻摇头,我彻底失去希望,我转头去看四王爷。

「你还欠我一只兔子呢,你说要给我打兔子的。」

四王爷眼睛紧闭,他听不见我说话了,他要离开我了。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应该是很久,太医满身血污叩首道:「王爷的血止住了,但伤势太重,能不能扛过去,就看王爷自己了。」

皇帝踉跄,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床上生死未仆的四王爷,而后忽然口吐鲜血,昏死过去。

皇后大喊:「太医,太医。」

皇帝被紧急送到主帐,皇后惊慌的声音穿插其中,「太子!太子在哪?!」

因为皇帝,帐篷里一下子少了很多人,变得空空如也。

只剩下太子妃。

她身上血迹已经干涸,胳膊上,脸上,都有伤口。

她慢慢地走到床边蹲下,对上我满含泪水的眼睛,她眼泪慢慢盈出眼眶,对我说道:「阿远是为了救我,他本来可以不救我。」

我无法形容出那时我的心情,或许我根本没有心情,我的大脑,我的身体已经僵硬,我只能听到这句话,我没办法处理这句话。

所以我只是看着太子妃。

「路上我们遇到了黑熊,我推开太子后,躲不开黑熊了。是阿远他飞扑过来,是我……是我害了他。」

太子妃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我呆呆地望向四王爷,他躺在那,我却感觉,我彻底失去他了。

我日夜守在四王爷身边,他起了高热,汤药一碗接着一碗灌下去,体温却仍不见下降。我不敢眨眼,怕一闭眼四王爷的呼吸就停止了。

彩云心疼我,让我每日多休息会。

「公主,铁打的人也不能这么熬啊。」

我摇头拒绝,我心里清楚,照顾他的这段日子大概是我最后还能光明正大拥有他的时光了。

有时候我也会问四王爷:「你这么喜欢太子妃吗?命都不要了。」

四王爷自然是没有回答我的,他一直昏迷着,偶尔会有清醒的时候,不过时间非常短。我没办法跟他的疼痛感同身受,只能从四王爷的表现上来猜他到底有多疼。

当一个强大的人在你面前奄奄一息,你会愚蠢地原谅他所有过错,任何委屈不满在他的命面前都显得不值一提。

四王爷再次被疼醒,他咬紧牙,额头上豆大的汗珠顺着鬓发滑落。

「麻沸散呢?」四王爷问我。

我忍住眼泪摇头,这段时间他用的太多了,太医说四王爷身体虚弱,不能再经受这样大剂量的麻沸散了。

四王爷趴在床上,手指因为太用力攥紧被褥而关节发白,疼痛或许真的能叫人卸下平时的理智冷漠,四王爷偏头看我,喊我的名字。

「晚晚,我好疼。」

我眼泪掉下来,面对四王爷的疼痛,我除了陪在他身边外,束手无策。

四王爷缓了一会儿,开口道:「别哭了,给我讲讲你小时候的事情吧。」

我在蜀国的生活没有什么值得讲,可四王爷要听,我就努力回忆几件。

「我母亲不是皇后,我是被长宁公主要到中宫的。得知要在中宫生活的前一晚,我偷偷溜在夜里溜出去,走了一遍明天的路。其实那条路上有什么,有没有遇到巡逻侍卫,我都记不清了。只记得那天晚上月亮很亮,月光铺到地上如白霜,能清晰照出宫墙的影子。」

四王爷声音轻微:「还真是胆大。」

我回道:「那时候年纪小,长大后反而不敢走夜路了。」

「还有一次我偷溜出宫,遇到一群跟我同龄的小孩子。年龄相仿的小孩总是很快就能成为朋友,他们跟我说要去探险,问我要不要一起去。」

四王爷道:「你去了。」

我点头:「他们带我去了一片很大的荆棘林,我们是晌午后进去的,刚开始我们拉着手向着一个方向走,可走着走着,我们就慌了。那片荆棘林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大,我们胳膊,脸都被划伤,有人还哭了。」

四王爷看我,我连忙道:「不是我,我没哭。」

「后来有几个小男孩自己去找路,我当时跟着一个比我年长的姐姐,她拉着我,告诉我别怕。幸运的是那几个小男孩出去了,他们的声音在不远处传进来,原来我们离外面已经很近,只是大家不知道罢了。」

我想起那次的探险,已经记不起当时的心情,可能有害怕,也可能只有兴奋。总之我对探险的记忆只留下了荆棘林里稀薄的阳光以及出去后我手臂上细细小小的划痕。」

我还给四王爷看了我手腕内侧一条已经不显眼的伤疤。

「这是我贪玩爬到假山上掉下来后被石子划伤留下的。」

四王爷看着我,我在他眼神里读出这不是你的怀疑。我也会恍惚,以前的我真的那样不守规矩,疯跑疯玩吗?

我也想问四王爷他小时候有什么趣事,只是刚要开口,门外奴才通报太子妃来了。

我看了眼四王爷,他对我点点头。

我对外说道:「请太子妃进来。」

太子妃看着憔悴了些,她进来后对我轻轻颔首,我忽然觉得现在这个场面很讽刺,谁能想到大辽的四王爷跟太子妃居然两情相悦,而他们私下相会时,我这个四王妃还在场。

我站起身,自觉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去外间休息会,你们聊。」

我放下珠帘时,看见太子妃在床边坐下,四王爷唤她:「小月。」

他们谈话声音轻,我又不知道在别扭什么劲儿,分明心里跟猫挠似的,却偏偏不肯凑近听一听。

25

没过一会,太子妃到我门前轻声唤我:「晚儿?」

我整理一下衣服后回到里屋,太子妃拉起我的手,在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一翡翠镯子给我,「看见这镯子时就觉得适合你,这次专门给你带来。」

我不想接受,推辞说:「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太子妃有些尴尬,我又解释说:「出嫁前我长姐送了个玉镯子给我。」我抬起手腕给太子妃看长姐送我的玉镯。

四王爷也开口:「她既有,你便自己留着吧。」

太子妃走后,气氛好像变得更尴尬。我坐在桌边,桌上有太子妃带来的绿豆糕。我回头看四王爷,心想这是太子妃送的,或许他会吃吧。

我将绿豆糕拿出来,问他:「要吃吗?」

「不吃。」四王爷视线在绿豆糕上移走,问我:「早上不是说给我熬了鸡汤?」

我瞪大眼睛,「你早上醒过?!」

四王爷闭上眼,他现在需要休息:「醒了一会。」

那句话我也就是说说,没指望四王爷听到。虽然鸡汤我确实在炖着,但我默认那都是我的。

「我饿了。」四王爷开口。

「那我去给你拿。」我站起身,小声嘟囔再也不在四王爷昏睡时候说话了。

只是我再回来,屋里又来人了,这次是九皇子。

他年纪小,性子不如太子妃沉稳,我刚到门外就听到他义愤填膺的声音:「皇后跟太子这些天就快住在父皇那了,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我看着就生气。」

我端着鸡汤进去,九皇子回身见到我,话语戛然而止。我将鸡汤放在桌上,拿出一只空碗,汤勺碰撞的声音在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端着好的鸡汤过去,九皇子站起来给我让开位置,「四嫂嫂。」

我把鸡汤递给九皇子,九皇子疑惑地看我,我皮笑肉不笑,觉得自己是一只进了狼窝的羊。

众人皆知太子与四王爷交好,是自幼一起长大的情分,如今四王爷纵容九皇子在王府里议论太子跟皇后,莫非他根本不是太子那边的人?

我不敢细想,感觉这是比发现他跟太子妃私情更严重的事情,我多说一句,可能就被抛尸野外了。

「你们聊,我去看看鸡汤好了没有。」

九皇子:「这不是鸡汤吗?」

我:「还有一锅。」

四王爷这时开口:「你留下。」

我不想留下。

我本能抗拒所有能接触到权力漩涡的机会。

九皇子看看四王爷,又看看我,最后一语不发低头看鸡汤去了。

我拒绝说:「鸡汤不能离人。」

26

四王爷看我一眼,平淡地抛出一道惊雷,吓得我跟九皇子脸色苍白面面相觑。

他说:「没什么你不能听的。」

我下意识倒吸一口凉气,心跳都要被四王爷吓静止。九皇子也一脸震惊,他结结巴巴地喊了声四哥,然后呆滞地看向我。

如果表情能说话,他大概在问我:「你什么时候打入我们大本营内部了?」

我如果能用表情回话,大概在说:「我连你们是一个阵营的都不知道。」

厨房当然没有第二锅鸡汤,我被强硬地留下来,当一个吃绿豆糕喝鸡汤的背景人。

九皇子说话声音比刚才明显小了不少,他颤抖的手指险些握不住汤匙,我熬了一上午的鸡汤有一半被他洒到了床榻上。

「父皇身体想必出了问题,我偷偷查过父皇的药渣,绝不是太医院所说急火攻心导致的气血倒流用的药物。皇后跟太子日夜守在父皇身边,我去只是匆匆见了父皇一面,就被请出去了。」

皇后跟太子行为反常,我小口咬着绿豆糕,感觉中京城要变天了。

四王爷声音要更轻一些,他告诉九皇子说:「太子妃日后会在宫里协助你。」

九皇子更加惊讶:「四哥,你连月姐姐都收买了。」

九皇子心直口快:「当时太子拿着赐婚圣旨到边家时我就想揍他来着,月姐姐是我大辽赫赫有名的女将军,她为大辽流过血拼过命,太子凭什么把她娶到宫里去!要我说月姐姐就不该去什么赏花宴,哪那是她赏花,分明是太子赏她。」

九皇子越说越气,碗里本就不富裕的鸡汤又洒了一些出去。

「小九。」四王爷压低声音。

九皇子老实下来,看了眼碗里鸡汤,问四王爷:「四哥,你还喝吗?」

四王爷闭闭眼:「拿走吧。」

九皇子就走到我身边,小声跟我说:「也给我盛一碗,我闻着可香呢。」

我只好将剩余的鸡汤盛给九皇子,九皇子也没换新的碗,就着四王爷剩下那点一口喝光了。

「没想到你熬的鸡汤这么好喝,比御厨做的都美味。」

四王爷今天坚持清醒时间太长了,他有些乏,我看出他脸上的疲惫,对九皇子道:「时间不早了,你回宫吧。」

九皇子不走,他大咧咧在桌边坐下,胳膊撑着脑袋对四王爷道:「四哥,四嫂现在也是我们这边的人了,中午总要庆祝一下吧。」

而后他又抬眼来看我,笑得灿烂无害,「你说呢,四嫂。」

好厚脸皮的人!

四王爷道:「胡闹。」

我用脚踢踢九皇子,九皇子不解,我悄悄跟他说:「现在王爷不能起身,吃饭需要人喂。到时候我们两个在这吃吃喝喝,王爷在床上躺着,太过分了。」

我补充道:「你要照顾他作为兄长,丈夫的自尊心。」

九皇子被我劝走,临走时他逼我发誓,下次他再来一定要喝我亲手熬的鸡汤。我点头答应,转头就叫人去问中京城哪家鸡汤最鲜美,凭我对九皇子的了解,他那么爱捉弄人,一准隔两天就要来一次。

终于又只剩下我跟四王爷。

我这时候才敢问出自己心中的疑惑:「为何,要我留下?」

四王爷给了我一个无懈可击的回答:「你在中京城还认识谁?」

我无话可说,中京城里我认识的人十只手指就能数过来。四王爷,太子妃,九皇子,皇帝皇后太子,差点忘了,还有长宁公主给我介绍的那几个大辽朋友。

他们对我很尽心尽力,我刚嫁过来的时候托人给我送来了几张地契,几间铺子,还有些蜀国自己的暗桩。

那时候我还跟彩云说,我连去书房送鸡汤都不行,给我这些暗桩又有什么用呢?时间久了,那几个人对我也不抱希望,与我联络越来越少,最后彻底失联了。

但我深信一个没有威胁的和亲公主是不可能这样轻松被留下的,我身上有四王爷想要的东西 。

果然,四王爷对我说:「小九不便经常去东宫,有些东西我需要你帮我拿出来。」

我现在的处境可以说是骑虎难下。

我问四王爷:「你要当太子吗?」

四王爷道:「我以为你知道。」

我头皮发麻,怎么也没想到在蜀国没经历过的权力争夺厮杀,居然让我在大辽真真切切体会到了。

这条路要么生,要么死。

我嘴唇发抖,问四王爷:「你不怕我去告诉太子吗?」

四王爷看向我,他眼睛里是冬日黑夜,他问我:「你会吗?」

我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四王爷抬手覆盖在我的手背上,来自男性皮肤的干燥轻轻地缓解我手指的湿冷。

我看着四王爷,摇头说:「不会。」

四王爷捏着我手背上松软的皮肉,问我说:「在蜀国,你们为我编了一首歌。」

我知道那首歌。

中京有恶狼,狼名耶律远,孩童囫囵入,活人半口尝,只待勇士出,送他归西方。

四王爷说话永远都是平缓,声调没有起伏的。他再一次叫了我的名字:「晚晚,没有勇士。」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我哥哥们在战场上对峙耶律远的恐惧。

没有勇士。

是勇士没出现,还是说勇士被杀光。

27

年前我最后一次进宫,外面下了好大的雪,彩云陪我一起,她为我撑伞,感慨地说:「公主,我们来这里已经一年了。」

「才一年啊。」我伸手接了片雪花,掌心温度高于雪花,刚落上去就化了。

太子妃早早就在等着我,她宫里火炉生的旺,我自外面雪天来,刚进去就热得脱掉了斗篷。

宫里飘来诱人的烤肉香,太子妃牵着我的手领我入内,笑道:「晚儿可来的巧,今日太子在母后那拿了块鹿肉来,我们正烤着呢。」

我随着太子妃进里面去,太子正坐在铁炉前,一手拿着几串鹿肉,一手摇着蒲扇,瞧见我来笑道:「四弟妹可有些时候没来了。」

我道:「九皇子刚教会我滑冰,我这些时候都去北湖了。」

提起九皇子,太子笑一声,又好笑又无奈似的,「小九都是要成亲的年纪了还这么爱玩,前些时候母后给他挑了几个世家小姐,但这小子说什么还没玩够,气得母后叫他跪了好几个时辰。」

太子妃道:「说起小九的婚事,晚儿倒是能帮上些忙的。」

「?」

我能帮上什么忙?

太子烤好一串递给太子妃,太子妃又转手递给我,我去看太子,太子妃笑道:「不用管他,今日你留在这用膳,让太子殿下为我们烤鹿肉吃。」

太子也跟着笑道:「你就吃吧。」

我咬下一口,鹿肉滚烫,我捂着嘴口齿不清:「好吃。」

太子又问:「小九的婚事怎么跟四弟妹有关系了?」

太子妃道:「母后为小九选皇子妃时我问过他,小九说他想要个蜀国姑娘当皇子妃,所以我才说这事晚儿能帮忙。」

太子了然,看向我道:「若是蜀国有适龄的公主,本宫就向父皇请道圣旨,全了小九心愿。」

我笑笑,口中鹿肉味同嚼蜡。

「回太子殿下,蜀国并无适龄公主。」

太子神色惋惜:「那还真是遗憾。」

太子妃引开话题:「这吃肉须得饮酒,没有酒,这肉也吃不爽快。」

奴才们便呈上好酒,我在府里是不喝酒的,四王爷也不许我学。只是没想到太子也是个跟我一样不善喝酒的,我还没醉倒,他倒先被扶去休息了。

酒喝多了头疼,我被彩云扶着去内室换衣裙,这满身酒气回去后被四王爷闻见又要臭着一张脸说我。

太子妃跟着进来,她支开彩云,亲自为我换衣。

「这是今年各地官员花钱买官的名单,我只能凭记忆默出大致,你带回去给他。」太子妃为我戴上一只手镯,轻声附耳说道。

我点头:「嗯。」

这几个月,太子党的几名官员落马,夜里我还曾见过太子秘密到访王府,四王爷演技令人叫绝,若不是我身处此局,恐怕也会像太子一样被蒙在鼓里。

酒劲上头,我忍下一声酒嗝,轻声问太子妃:「事成之后,你们打算怎么办?」

太子妃沉默了,我便明白,避而不答,就是回答。现在想想,可能四王爷夺权也有太子妃的原因在吧。

我相信太子妃知晓我也喜欢四王爷,但她不想让我难堪,我们两个就这样维持着薄冰一样的和谐。她其实没有必要顾忌我的感受,毕竟在这场感情的博弈里她是赢家。

我没法去妒忌,憎恨他们两个中的任何一个。走在出宫的路上,彩云要为我撑伞,我没让。

28

过往种种,如今如走马灯一样重现在我眼前。

从我嫁过来的那个晚上,四王爷醉酒将我扑倒在床,嘴里说错了。那是一切的开端。

我那些日子总在想,为何四王爷会说错了这两个字,父皇已经告知大辽要嫁过来的不是长宁,是我。

后来入宫,太子提起我头上的铃兰发簪,我记忆角落里关于四王爷跟太子妃的对视被我回想起来。那支发簪是梳洗时丫鬟在四王爷赏赐的首饰里拿的,我看着漂亮,就选了它。

四王爷为何要将那支发簪放到我的首饰盒里?

我可怜自己,低笑出声。

他是故意的,故意让太子妃看见那支发簪也可以戴到别人头上。太子妃要忘记的,他偏偏不让。

所以他才会说那句错了,不是嫁错了公主,但确确实实也是嫁错了人。

再想到那花环,我仿佛被这苍茫大雪洗干净了眼睛大脑,一切都豁然开朗。

那花环里一定有我看不懂的密语,那密语告诉了太子妃四王爷对他消不去的情意。那个花环或许只有四王爷才能编出来,或许他为太子妃编过很多个。

那太子妃送我的小弓里面又藏着什么话呢?

我越想后背越发凉,这些我尚且知晓,那我不知晓的呢?

我恐惧地看着自己一身锦衣华服,又去摸自己头上的珠翠,这些东西忽然变得让我害怕,仿佛它们都变成活物一样,它们在我身上说着话,但我却一无所知。

彩云被我表情吓到,她抓住我的手腕急切喊道:「公主!公主!」

我回过神,脸色灰白。

「公主,雪这样大,还是让我给您撑伞吧。」

「不用。」我飞快说道,我需要这场大雪来冲刷我的大脑来让我眼前那些迷雾散开。

快到宫门前,我看见了九皇子。

他穿一身云水蓝袄子,旁边太监不及他高,费力为他举伞挡雪。见我出现,他一把拿过奴才手里的伞向我走来。

「怎么不撑伞?」他的伞将我跟纷扬大雪隔开,他转头呵斥彩云,「怎么照顾主子的,万一惹了风寒你担当得起吗?」

「是我不想打伞,你别怪彩云。」

九皇子嘟囔道:「你对她都比对我好,等到真惹上风寒又该后悔了。」

我心情不佳,「找我有事?」

九皇子在怀里拿出一个小木盒塞到我手里,笑嘻嘻道:「快到年底宫里忙,我怕抽不出时间去找你,便提前将生辰礼物送给你。」

「你,你如何得知我的生辰?」我并未告诉过九皇子。

「四哥跟我提起过一次。」九皇子叮嘱我道,「你要好好保管,我还特意拿着它去佛寺念了经文,请大师加持过呢。」

我逗他:「难不成你送我串佛珠,要我遁入空门从此不问红尘?」

九皇子呸呸两声,「说什么呢,我能给你求那个!」

我作势要打开盒子:「到底是什么啊?」

九皇子一把拦住我:「总之就是保平安那些,你回去再看。」

神神秘秘,我掂量着木盒的重量,估计他也放不了什么捉弄人的东西。

「那我走了。」我对他摆摆手。

深红色宫门壮阔奇高,走到一半我莫名回头看了一眼,没想到九皇子还在,他见我回头也是一愣,随后对我挥挥手。

彩云扑哧一声笑出来:「九皇子看起来傻傻的,半点也没有刚认识时的傲气 」

我却没回答她,只是问了句:「彩云,你还愿意回到皇宫里吗?」

彩云说:「对奴婢而言,有公主的地方才是我愿意留的地方。」

我调侃她:「今天嘴这么甜啊。」

彩云回答我说:「不怕公主笑话责罚,在这里奴婢只有公主,彩云将公主视为家人一般,故乡虽一生不得返,但有家人的地方,也能叫故乡。」

我对她笑笑,叹息道:「若是你我生在普通人家,做对平凡姐妹,该有多好。」

彩云也对我笑笑,「那奴婢仍然做姐姐,继续照顾公主。」

29

回府时雪停了,我去寻四王爷。管家说王爷在后院,我便去了后院。

但没想到四王爷在堆雪人。

后院空无一人,我到时四王爷正在滚第二个雪球。他见我呆呆站在院子口,对我招手:「过来。」

后院的雪没人扫,我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将手腕上镯子取下来递给他:「名单。」

四王爷没接,「不急。」

我只好又把镯子戴回去,四王爷继续滚雪球。他力气大,推着那个大雪球走上几个来回也不见喘粗气。

我心想着四王爷怎么还有这样童趣的一面,堆雪人这一看就是我爱干的事情。

我要不要帮忙?

思虑再三,我决定还是象征性问一句。

「王爷,需要我做什么吗?」

四王爷推着雪球在我面前停下,道:「去找几根树枝,再去厨房找些能做鼻子眼睛的东西。」

我去年堆雪人有经验,我挑挑拣拣,拿了根萝卜,两颗圆溜溜的煤炭,还去要了两张红纸剪成圆形图案。

待我再回到后院,四王爷已经滚好那个雪球。我将东西放在廊下,他对我招手,我走过去,结果没想到四王爷居然开口要我去堆雪人的头。

按照我堆雪人的大小,头自然很好弄,随便团几把雪拍打拍打让其不会松散,再大致修成个圆形便算完事。但如果比对四王爷的规模,我的技术实在不敢恭维。

我是喜欢堆雪人的,但我不能糟蹋了雪人。

四王爷眼神无声催促我,我只好稍稍卷起袖子,蹲在地上团雪球。

「别动。」

四王爷走过来在我面前蹲下,他身上热气腾腾,我冻僵的脚轻微地向前挪挪,好像这样就能暖和一点。

「戴上手套。」四王爷脱下手上的鹿皮手套直接戴到我手上。

手套对我来说很大,我攥了攥雪,发现难以使力,捏出来的雪球形状古怪,总之怎么看都不是球形。

我举给四王爷看:「丑点行吗?」

四王爷站起身,「比去年好就行。」

四王爷提起去年,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大雪,兴奋得像个孩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还去吃树枝上的雪想看看脖子会不会变粗,次日清晨还叫人搬来梯子好让我爬到屋檐的高度去折冰棱。

四王爷走回去,在我身后摆弄那些小物件。

我蹲在地上推着雪球绕圈跑,有的地方雪薄,滚了几下就露出底下的泥土枯叶,连带着雪球上也是。我只好带着雪球到其它雪高的地方去,结果我把雪球往被风吹成的雪坡里一扔,雪球顿时砸到了深处。

我下意识回头看四王爷,还好四王爷在专心研究我带来那些小玩意。

我赶紧去捞雪球,捞出来一看表面有条不明显裂缝。我连忙拿着它多去滚了几圈,之后小心翼翼按紧一些,端着它去跟四王爷交差。

四王爷看了一会我手里的雪球,我讪讪笑着,「其实挺圆的。」

四王爷勉为其难接受我堆的雪人脑袋,他拿着那堆小玩意,身后跟着我,大步走到雪人身体前。

四王爷对我抬抬下巴,我立刻把头了上去。观感可想而知,我默默地伸出手想把头拿下来,「王爷,我再给您滚一个吧。」

四王爷道:「不用。」

他拿出煤炭要给雪人安眼睛,我小心提醒道:「王爷,你轻一点,头裂了条缝。」

四王爷安眼珠的手停住,随后动作轻微地将煤炭按进雪球里。

30

最后,四王爷拿着我剪的那两张圆形红纸问道:「这是什么?」

我咽唾沫:「胭脂。」

四王爷看我,跟我说:「他是男子。」

我看了眼雪人,心想雪人还分男女吗?

「罢了,就当女子吧。」四王爷把纸片安到雪人脸上。

我美滋滋看着这个雪人,问四王爷:「王爷怎么想起堆雪人了?」

四王爷回道:「去年见你堆过,太矮太小,今年便想给你做个大的。」

我看着这个快跟我一样高的雪人,没头没脑地问了句:「王爷,这是我的生辰礼物吗?」

四王爷看向我,「不是。」

他随着又问:「谁给你送礼物了吗?」

我拿出九皇子给我的木盒给四王爷看:「耶律霄给我的,说年底宫里忙,他担心没时间出来就先给我了。」

自我被拖上四王爷这条贼船后九皇子跟我越发亲近,他对我没大没小,四王爷也说过他几次,但九皇子就是不改,说什么分明我比他年纪还小,我却占尽了辈分的优势。

一来二去,我对他也渐渐不客气。

四王爷对我的木盒起了兴趣,他叫我打开看看。

我想着也没什么,打开一看,是条歪歪斜斜的红绳手链。

四王爷沉默不语,盯着盒子里的手链看。

我开口道:「出宫前说得天花乱坠我还以为是什么宝贝。」我关上木盒笑道:「我看他就是在给十公主的小玩意儿里挑了个差不多的给我,按他那种性子,怎么可能送我这样普通的东西。」

四王爷问我:「那按你所想,小九会送你什么?」

我想起耶律霄那张欠揍的脸,咬牙道:「他最轻也会送一张我在冰上摔得四脚朝天的画,这件事他嘲笑我很多天了。」

四王爷看着我,他很少用这样深沉,看不懂的眼神盯着我。

过了很久,天空又下起雪。四王爷为我戴上斗篷帽子,道:「回去吧。」

夜里四王爷住在我这,他仍是抱着我入睡。我脚下放了汤婆子,近了烫远了凉,一直把握不好距离。

「别动。」四王爷忽然出声,鼻息打在我的颈窝。

我乖乖不动,四王爷含糊问道:「你觉得小九怎么样?」

我喉咙哽住,回答道:「他是个好人。」

四王爷嗯了声,「那你就想想蜀国皇室宗亲里还有哪些待嫁公主郡主,若有合适的,就嫁到大辽来。」

我提起的心放下,应下这件事。

四王爷又沉沉睡去,睡着前小声嘀咕道:「小孩子还真是暖和。」

我不满地动弹下身子,「马上就十七了。」

四王爷睡着了,我小声问他:「等到你成了太子……」

我顿了一下,重新说道:「等到你登上那个位置,可以让我离开吗?」

你可以立太子妃为皇后,大辽皇后可以干政,这样太子妃既能在后宫陪你,也能在大辽需要她时披甲上阵。

「从头到尾,我都不是必不可少的那个,不是吗?」

四王爷已经睡熟了,他只是又抱紧我些,在这样的雪夜我们相拥睡在一张床上,但我感觉不到幸福,我只感到悲伤。

31

我生辰在腊月二十七,大家这时候都忙着过年,并不记得我的生辰。

我也不在意,生辰于我而言并无多大意义,有人记着,那便是生辰,无人记着我便欢喜地等待除夕。

生辰当天四王爷说要带我出去,彩云在一旁暗戳戳地激动,我嘲笑她没出息,一点悬念就让你心焦地跟猫似的。

彩云埋怨我:「公主您最会口是心非,快来坐下,奴婢给您梳一个漂亮的发式。」

我乖乖坐在梳妆台前,视线扫过琳琅满目的首饰盒,彩云为我画眉,我看着镜中的自己问彩云:「我生的如何?」

彩云对着铜镜比量我的发式,细细研究一番答道:「公主是第二眼美人,初见不至惊艳,但却是经得起细看的。」

我也从不认为自己是美人,皇宫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在蜀国有长宁公主,在大辽有太子妃,我在哪里都不是会一眼被人注意到的。

彩云继续跟我说:「不过奴婢认为公主最好看,公主身上没有那种高高在上的距离感,就像公主说的来生我们要做一对普通姐妹,公主给我的感觉便是如此,相处很舒服,如同妹妹一般。」

我顺着彩云的话玩笑道:「那我还要感谢父皇记不起来我这个女儿,如此才能跟你做朋友了。」

彩云正要再跟我说什么,门口传来四王爷到的声音。

我赶紧站起来,彩云站到一边恭敬地低头。四王爷在门外进来,胳膊上搭着一件灰蓝色的斗篷,他进来后将彩云叫去,吩咐说将斗篷挂起,出门时给我披上。

彩云拿到披风时低声惊呼,路过我小声飞速道:「貂皮,公主,貂皮。」

我瞳孔放大,不愧是四王爷,随便出手就是件貂皮斗篷。

四王爷又看我:「夜里风大,穿着暖和。」

我答谢说:「多谢王爷。」

四王爷送完披风后没走,反而坐下了。我跟彩云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四王爷在卖什么关子。

彩云继续为我梳妆,镜子里能看到一小部分四王爷,他有时看我,有时看别处。

「公主,王爷他是在等你吗?」彩云为我试戴簪子,小声在我耳边问道。

我动动嘴唇:「可能吧。」

彩云取下簪子,又拿出一对流苏发簪跟发梳,问道:「公主想要哪个。」

我犯了难,女子于梳妆时总是纠结犹豫,我看着发簪也好,发梳也好。

「给王妃戴流苏簪子吧。」

四王爷突然开口,我回头有些错愕,想不到他还懂女儿家这些。

四王爷看着我,跟我解释说:「你年纪小戴流苏正好。」然后又补充道:「等你长几岁,发梳再戴不迟。」

我点头哦一声,回身忍不住偷偷抿嘴笑,彩云为我戴上流苏簪子。我左右晃晃,目光瞥向镜子一角里的四王爷,我们视线撞个正着 四王爷轻咳一声,别开脸去。

我偷偷扯彩云衣袖,彩云弯腰附耳,我忍着笑意说:「没想到王爷喜欢女子戴流苏。」

「梳洗好了就来前院,我们出城。」四王爷站起来说道,他走出房门,我立刻拉住彩云忍不住跟她说:「我的天,你看见王爷刚才的眼睛没有,一直盯着流苏晃。」

大概是四王爷平日里冷酷又严肃,被我发现这个小秘密后我无比兴奋,好像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彩云没兴趣听我说这些,她满脑子都是怎么把我打扮得更加珠光宝气,说这样才能配得上四王爷送来的貂皮斗篷。

32

四王爷在府门口等着,我出去时他正在抚摸马背。下人们对我行礼,他这才知道我到了。回身见我愣了一下,我对他笑笑,心想还是打扮过头了一点。

「上车吧。」

下人为我搬来脚凳,我刚坐稳,四王爷也跟着进来。他身高腿长,一进来马车内空间顿时窄小不少。我向旁边坐坐先给他多腾出一点地方,没想到四王爷忽然来了句:「躲我?」

我连口否认:「没有。」

气氛有些尴尬,我问道:「王爷,我们要去城外干什么?」

四王爷闭目养神:「给你过生辰。」

我哦了声,心想把人带到城外过生辰的,四王爷还真是独一份。

我手里抱着暖手炉,身上穿的也厚,感觉不到冷。但见四王爷穿普通冬装,围脖斗篷都没有,我去看他的手,看着修长有力,只是骨节指腹泛红,看着就冷。

我开口叫他:「王爷,你抱会暖手炉吧。」

我把汤婆子递给四王爷,四王爷睁眼,他其实长相并不凌厉,相反在他放松的时候可以说是温润郎君。只是他平日里总要皱眉,一脸拒人千里之外,油盐不进的木头模样,任谁看了都会觉得不好惹。

他看了眼我手里的暖手炉,眼皮轻微抬起,漆黑的眼珠里我的倒影清晰可见。

「你不冷?」他声音压的低,细听下还有丝困倦中醒来的慵懒。

我摇头:「不冷。」

四王爷便对我说:「过来。」

我坐回去一些,又将暖手炉递给他。哪想他竟然抬手包裹住我的手背,平静地说道:「这样我们两个都可以暖手了。」

四王爷的手心冰凉,他的手掌比我大很多,轻松地包裹住我的手。

「晚晚。」四王爷又猝不及防喊我名字。

我心都快跳到喉咙,不知道声音是不是颤抖的,「王爷?」

「明年生辰想怎么过?」四王爷看着暖手炉,手指微微换个位置,我手背上的温热移动,连带着我大脑思考也跟着波动。

「没想过。」我如实回答。

四王爷嗯了声,「那我来想。」

我心一跳,觉得马车里温度有点高,回道「好。」

「好了,暖的差不多,你继续捧着吧。」四王爷松开手,重新倚回去闭眼休息。

马车内重归寂静,我看着手里的暖手炉发了会呆,没来由地笑了笑自己,也闭眼休息了。

车内暖和,我本只打算歇歇,但不想真的睡着了。马车外管家的声音将我叫醒,「王爷,王妃,到了。」

我睁开眼,见四王爷醒着,他跟我对视一眼后下车,叮嘱我说:「穿上斗篷,拿好手炉。」

我拿着手炉,掀开马车帘子,被入目景象惊讶到。

这是一片十分宽阔的草地,草地周围架起高栏,上面挂满了灯笼,将黑夜笼罩上朦胧摇晃的光芒。

我小声惊叹着边看边走向四王爷,不知他什么时候准备了这些。

四王爷问我:「喜欢吗?」

我点头,感叹说:「从来没有人为我这样庆祝过生辰。」

四王爷将我带到他身边,对我说:「看天空。」

我跟着他的话抬头,冬季夜晚天幕高远,银河清晰辽阔,我赞叹道:「可真好看啊。」

我听见四王爷轻轻地笑了声,然后抬了抬手,说道:「开始了。」

33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说的什么意思,只见远处天空里忽然炸开烟花,一朵接一朵,绚烂璀璨,最后连成一片,整个天空里都是流星一般开放的烟花。

烟花炸开的声音震耳欲聋,我看着天空里各种颜色各种形状的烟花,心脏丝毫也跟着这样的声响一起震动,下一瞬马上就要冲出喉咙。

干冷的冬季,我拥有了一场属于自己的烟火。这场烟花不是为了庆祝新年,而是为了庆祝我的生辰。

「喜欢吗?」四王爷的声音传来。

我偏头看他,提高声调问:「什么?」

四王爷对我笑了一下,也跟着大声问道:「喜欢吗?」

我用力点头,烟花爆炸的声音响彻旷野,大声回道:「很喜欢!非常喜欢!」

说完后我继续去看未完的烟花,就在这一刻,我头脑无比地清醒,身体里的浊气似乎也随着冷冽的呼吸而排出体外。

我知道他即便喜欢我,也仅仅到这样的地步了。

我没有跟他一起长大的情谊,我也没有跟他交托后背的信任,我亦没有助他登上顶端的能力胆魄。

我能给他什么呢?

给他每日守在府门前的等候还是夜里相拥入睡的温暖,这一切都并非不是非我不可。

他叫耶律远,山高水远的远。

我叫姜晚,晚来一步的晚。

在我离开家乡,远赴千里之外的大辽时,他是我唯一的依靠。无论是他有意的,无意的,那些话那些举动都给了当时的我莫大的温暖。我想靠近他,想更多地依赖他,我想跟他成为书中写的恩爱夫妻。

可我渐渐明白了,我看不懂亦看不清四王爷的全貌。最初我以为他是冷血凶狠的大辽战神,后来我发现他虽然冷漠,还在新婚夜扯掉了我的耳环,但他也会在面见皇帝皇后时为我解围。

我可怜他同我一样的身世,秘密欢喜着终于我们也有了共同点,仿佛这样我就能多走到他身边一点。

可他告诉我,他喜欢太子妃。

我心心念念想共度一生的夫君,心里装着另外一个人。我宁愿他不爱我,我们一辈子做表面夫妻,但我要怎么面对有心上人的四王爷呢?

他连机会都不给我。

我这样愚蠢,愚蠢到现在的我都有些可怜那时的自己。

我痴心妄想,以为可以凭着替四王爷传递消息来让自己在他心里位置更大一些。

我明明知道他喜欢太子妃,却还想在他面前博一些关注,我活得像个跳梁小丑。

我无处诉说这些疯狂杂乱的情绪,我偷偷地在夜里流眼泪,我一遍遍劝自己放弃。

但这就像戏文里唱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我无法辨别对四王爷的感情是不是爱情,可我想他爱我,想他时时刻刻念着我,想他能为我付出对太子妃那样的真心。

大婚当夜,他拦住九皇子等人来闹洞房,醉醺醺地,一把推倒我,掀开了我的盖头。

那一刻我见到了他。

我千里来嫁的人。

烟花终会落幕,我仰头看归于原样的夜空,眼眶酸涩,心想到此为止吧。

我看向耶律远,他也看我,视线被泪水模糊,我努力对他笑了笑,道谢说:「谢谢。」

他不是我的星星,他为了某个人降落,恰巧路过了我的天空。

34

年后大家仿佛一下子忙碌起来,就连最游手好闲的九皇子也减少了来找我的次数。他被四王爷批准入军营,从最低阶的士兵做起。

我一下子变得无聊起来,最近彩云跟看守书房的侍卫熟络起来,那个愣头小子什么都不会,连采花都不会挑好看的,我真怀疑他随了自己主子的审美。

而他的主子四王爷最近忙着查一宗命案,若按照惯例这样小事是不用四王爷出面的。

只是没想到结案后,那户人家继闹市击鼓鸣冤后又拦住了四王爷的马,事情也被某个清廉古板的言官捅到了御前,如此四王爷不得不接下命案,重新审查。

不查还好,查了半月后,四王爷秘密进宫了一趟,回来后将准备好的证据一一归拢,半月后送入宫中。

见此皇帝大怒,当时就命人包围了东宫,将睡梦中的太子揪下床,大发雷霆,言不配为储君。

听当晚侍卫讲,太子回神后看见站在皇帝身后的四王爷大梦初醒般指着四王爷鼻子大骂畜牲,并跪着痛哭流涕,直言冤枉。

我知道那并不算冤枉,太子本人虽然没有足够的胆子做这些事情,但在皇后跟她母家那位因贪污受贿降职处理的皇亲推动教唆下,不会拿剑的人也可以学会杀人。

都说天家无情,没真实见过,怎能说无情呢。

先君臣后父子,再兄弟。

这一点四王爷跟皇帝如出一辙,他们总是能将妨碍自己判断的任何因素,包括感情,理智地摘出去。我仍然相信皇帝是爱太子的,四王爷或许也珍惜过幼年跟太子上学打闹的时光,可这些不足以动摇他们。

他们真可怕。

我为四王爷跟皇帝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感到寒意恐惧。

太子禁闭,太子妃也深受牵连,我再也进不去东宫大门,而四王爷也接到了他另一个大任务。

南下伐晋。

圣旨传到王府时我们跪了一院子,天气已经转暖,传旨太监甚至还专门挑了靠近上午温暖的时辰来。

我手掌下压了颗小石子,硌得我心神不宁,彩云跪在我身边,她也跟我一样,手指在抖。圣旨上说,月后皇帝将御驾亲征讨伐后晋,四王爷随军出战。

太监高声念完,谄媚奉承道:「王爷,接旨吧。」

我跟彩云心有灵犀一样看向对方,彩云话不成句,哆嗦着嗓子说:「公主……」

我想说什么,但发不出声音,我颤抖地抓住彩云的手,终于开口说:「别怕,我还在这呢。」

晋国位于大辽跟蜀国之间,晋国先皇帝软弱无能惧大辽铁骑,认大辽皇帝为父。

虽多次助大辽攻打蜀国,但也暗中拉扯,使蜀国不至灭亡,将晋国完全陷入大辽包围之中。

然新帝继位后与大辽多次起冲突,甚至公然反辽。

没了晋国,蜀国如同暴露在狼口下的肥美羊肉。

我颤抖着眼睛去看四王爷,他会放过我的国家吗?

他会顾忌府里还有位蜀国公主吗?

大军出发前,九皇子特意来见我。

35

他见我手腕上没有他送的红绳很失望,充满怨气道:「你果然看不上我送你的礼物。」

我不想看见他们的脸,九皇子见我心情不好,以为我不舍四王爷,劝慰说:「不用担心,几个月我们就回来了。」

说着他又想摸我的头发,被我偏头躲过了。

九皇子尴尬地收手,「你与我生分许多。」

我问他:「晋国下来是谁?」

九皇子语塞,他动动喉咙,半天才开口:「姜晚,这不是我能干涉的事情。」

是啊,这不是他一个皇子能干涉的事情。他是大辽人,他一生都将为大辽而战。

九皇子最后跟我说:「如果你的父皇肯向大辽称臣……」

我打了耶律霄一巴掌。

耶律霄受了,但他没有退让。

出征号角嘹亮,日光惨淡,我跟彩云坐在屋里,我们的手紧紧握着。

半晌,号角声终于听不见了。

我喃喃问彩云:「我送出去的军报,现在走到哪了?」

我偷了四王爷的行军路线图,这阵子任何人不准进书房,我有几次趁四王爷不在想用借找几本书为借口进去找行军路线图,结果都被侍卫拦下。

彩云自告奋勇,假装受伤骗走侍卫,我借此机会溜进书房。

书房我来过很多次,知道哪里能藏东西。

我逼自己强行记下来路线图,然后回去后快速默画出来,之后火速地将图交给长姐留给我的暗桩,让他们快快回蜀国,交给父皇。

这些事情做完我浑身冷汗,身上湿透,彩云被侍卫送回来,她脚踝被蛇咬伤,还好侍卫送医及时,否则脚可能就保不住了。

皇帝亲征,太子被解除禁闭,代为监国。

我每日每日都睡不好,睡着了也是噩梦。

梦见大辽铁骑打破了蜀国城门,父皇,长姐,还有我那些哥哥姐姐满面血污,狼狈出逃。

我还梦见儿时宫外的那些玩伴,他们躲在杂草废墟里不敢哭出声,他们看见我,疯了一样过来掐住我的脖子大声尖叫为什么不救他们。

我在噩梦中惊醒,黑暗的屋子里我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前方捷报频传,我抓着彩云的手几近癫狂状态地问,「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我明明把路线图送出去了。」

我不知道,那份路线图是假的。

我送去的路线图让晋蜀联盟节节败退,后晋皇帝见大势已去,狼狈求降,掉头助辽攻打蜀。

我听着府里下人凑在一起夸赞四王爷的神勇,我跟彩云站在长廊尽头,听他们欢声笑语,心里寒凉。

我看着四王爷书房里挂着的疆域图,伸手抚摸着属于我的那片土地,不禁泪流满面。这一刻我无比痛恨自己对四王爷的感情,他是我的夫君,可他现在正在侵略我的国家。

不光是他,还有九皇子。如果太子没有娶太子妃,战场还会有太子妃。

他们是我在大辽最亲近的人,我是他的四王妃,我是她的好妹妹,我是他的小嫂嫂。他为我放烟花,她给我送珍宝,他逗我开心。

他,她,他,在屠杀我的子民。

我还天真地,傻乎乎地自欺欺人,骗自己说两国既结姻亲,便可保一代安宁。

都是骗人的。

36

他们是草原上的狼,他们游荡在规矩礼法之外,他们崇尚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我怎么会因为他们对我的好,就忘记了那些打家劫舍的骑兵呢?

就忘记那些无家可归饿死路边的百姓呢?

或许是上天听到我的祷告,前方传来急报,大辽皇帝,暴毙了。

死讯传到中京第二天我就被带进了宫。

紧接着,四王爷称帝的消息也进了宫。

我的大脑处理不过来这样瞬息万变的局面,只听说大辽皇帝死前曾留下口谕,将皇位传给四王爷。皇后跟太子自然不认,太子仍在,怎可将帝位传给王爷。

大军即将回朝,边老将军及太子妃率禁军二十万守卫皇城。我被关在偏殿不见天日,每日只有一点不至我饿死的吃食。

我一点都不担心,也不害怕。

当我得知是太子妃率领禁军那一刻,我便知道,太子输了。

曾经他多么自豪自己娶了大辽的女将军,让叱咤沙场的红缨枪为他折腰化成了绕指柔,也借此解决了边家可能为四王爷效力这一隐患。

四王爷回城那天,我被带到城楼上,太子按着我的脖子几乎要我推下高楼。他对着城下的四王爷喊道:「耶律远,你若再向前一步,姜晚的尸体就会出现在你脚边。」

我不厚道地笑出了声,太子立刻狠狠盯住我,再温和的狼也是狼,太子改掐住我脖子,「你笑什么?」

我摇头,丝毫不在意自己身体已经被推出大半。

我只是赞叹四王爷好演技,太子到现在都以为四王爷深爱我。不光是他,就连九皇子都以为我对四王爷而言是特殊的,重要的。

在场的,只有我,太子妃跟他知道真相。

我呼吸越来越难,视线里四王爷的脸越来越模糊,他怎么还那样镇定?九皇子在他身边焦急大喊什么,我意识逐渐空白,心想,怎么偏偏爱上他了呢?

「放手。」濒死之际,我听到了太子妃冰冷的声音。

脖颈上的手松开,我跌坐在地,仰头一看,太子妃手持利剑横于太子咽喉,太子满眼错愕不可置信看向太子妃。

城楼下随军朝臣大声说了什么,我已经听不清,大概就是先帝曾言太子不配为储君,驾崩前曾有口谕传位给四王爷之类的话。

太子妃剑架在太子咽喉,她曾为禁军统领,后入东宫为妃,如今她脱去锦衣华服,换上凛冽战甲,于城墙上拜四王爷为帝。

宫门大开,九皇子冲在最前面,他神色慌乱,用力地抱住我,语气后怕:「还好你没事。」

我看见他身后的四王爷,耶律远略过耶律霄,将我在地上拉起来,眼神凝视我脖颈上的淤青,沉声跟我说:「晚上回府我给你涂些药膏。」

我呆愣地被士兵带下城楼,夕阳如血,昏黄的城楼上四王爷,九皇子,太子妃身影模糊拉长,太子落败地跪在地上,一切好像都结束了,一切又好像才刚开始。

37

一切尘埃落定后,我迎来了自己的结局。朝臣上奏,大辽皇后不可为汉人女子。

我求之不得,我已经不再奢望凭大辽会因为有我这位蜀国和亲公主在而放弃攻打蜀国,晋已亡,我那只知奢靡享乐的父皇保不住蜀国的。

如此,耶律远也可以立太子妃为后。

但令我意外的是,耶律远驳回了所有上奏的奏本。而太子妃与他在殿内大吵一架,直到黄昏太子妃才脸色灰白地在殿内出来。我站在宫门外,彩云对我们几个人之间的纠缠一无所知,以为是耶律远质疑边家忠心,二人才吵架。

我让她留在原地,走向太子妃。

太子妃见到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后竟然哭了,她看着我,嘴巴是笑着的,眼泪却流出来。

我不敢上前,刚想喊她嫂嫂,又警觉称呼不对,最近斟酌地叫了声:「姐姐。」

太子妃开口:「他一直在骗我。」

我心口一紧,问:「什么?」

太子妃眼泪如雨,她哑着嗓子,声音悲戚,她看着我,可怜又无助。

「他一直在算计我。」

什么骗,什么算计,我弄不明白。

殿门口的侍卫冲过来按住太子妃,耶律远步履匆匆向我们走来,他没看我,直接吩咐侍卫:「太子妃身体不适,送回边府。」

太子妃一把挣脱侍卫,她死死盯着耶律远,出口道:「你也会害怕吗?」

耶律远眼瞳紧缩:「闭嘴。」

太子妃冷笑一声,她看向我,我后退一步,直觉我马上就要知道什么。

太子妃对侍卫吩咐道:「退下吧,不然你们小命不保。」

我就这样,亲耳听到了,我以为的耶律远跟太子妃的爱情故事。

「年少时,我们一起学武,一起打仗,你为我编花环,创造只有我们两个才懂的暗语。」

「那次我们被包围,马上就要死了,你说你有遗憾,你还没有给未来的王妃亲手打造一支簪子。我问你什么样的簪子,你说有流苏的那种。」

「偏偏,我及笄礼你送我的,就是一支流苏发簪。」

「那次赏花宴,为何太子也会在,为何那次,你要骗我你喜欢我穿紫色,那明明是太子喜欢的颜色!」

太子妃情绪激动:「从我年少时你便开始设计了,你让我以为你喜欢我,你让我遇到太子,你让我嫁入东宫,你所有的路为我设计好了。」

太子妃落泪,她声音颤抖不稳:「耶律远,你口口声声说,你的后位是给晚儿的,但你也在利用她不是吗?!」

我瞬间看向耶律远。

「我嫁入东宫已经打算放弃梦想放弃自由,放弃你。是你让晚儿戴上那支铃兰发簪,让晚儿送来花环。你一步步算计我,用我被迫放弃的自由诱惑我。我承认,我动摇了,我一直都放不下你,可我不能为了你让家族涉险。」

「可你呢?耶律远,你好狠啊。你用自己的命来救我,秋猎的熊是你设计的,扑倒我也是你故意的,你贴在我耳边说,你活着最重要也是故意的。真是可笑,我终于信你,你如此爱我。我信你,你会保住边家。」

我站不稳脚跟,怎么会?

耶律远有多爱太子妃我是知道的,他在新婚夜想的是她,与我相处也是为了她,不带我去打鹿也是为了她,差点没命也是为了她。

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这一切都是假的呢?!

太子妃缓缓放出最后一支冷箭。

「你没有告诉晚儿行军路线图的事情吧?」

我如遭雷劈。

38

太子妃看向我,她眼神里有报复,但更多的是同情。

「他也在算计你。」

「那份路线图是假的。」

「因为那份假的路线图,晋蜀联盟分裂,晋转头就助大军攻打蜀国。」

我摇头,否定道:「不可能,不可能。」

太子妃看向耶律远,道:「我现在觉得,或许先帝的离去也在你的计划之中。」

我慢慢回神,过往种种一一浮现眼前。

忽地什么一闪而过,「秋猎?!」

皇帝为什么会因为一个儿子命危口吐鲜血,身体一蹶不振。

太子妃声音轻远:「或许更早吧,早在那个农家女进宫时。」

太阳落山了。

夜色里我看不清耶律远的脸。

他终于开口:「父皇途中暴毙,不在我计划内。」

「所以灭掉蜀国,在计划内对吗?」我问耶律远。

耶律远没有回答我,我便懂了。

太子妃擦去眼泪,她背对耶律远,声音强撑冷静:「我愿意相信你曾对我也动过心,也佩服你为了让我下定决心谋反而差点没命,我并没有吃亏,起码你还会给我自由。」

「我只恨自己为什么少年时喜欢上你,你这么冷血,理智,你环环相扣,你机关算尽,每一个人都是你的棋子,什么都是你的棋子。耶律远,还有什么是你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利用的吗?」

一轮孤月自东方升起,皎洁月辉洒在地面。

太子妃,现在我应该正式称呼她的名字,边关月。

「臣边关月自请赴边境,无召,永不回。」

边关月最后看了我一眼,她动动嘴唇,轻微快速地说了句什么,我看清了,也听到了。

她说:「跟我走吧。」

晚风四起,耶律远终于再次开口,「外面冷,我们回去说。」

我没动,反问他:「说什么?」

耶律远又不说话了他大概也不知道要跟我说什么吧。

我替他说。

「说你利用我,但也爱我吗?」

耶律远跟我解释:「晚晚,你不一样。」

耶律远告诉我,整个中京城里,不是算计他的,就是他要算计的。

只有我,我完全脱离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蜀国对于大辽而言是势在必得,不值得费心思考的肥肉,所以远嫁和亲的我也没有任何他们算计的意义。

我只是白白当了几天他们的笑话而已。

我于中京城而言是新鲜的,干净的,我会变成什么样子,全由耶律远决定。

耶律远他对我说:「晚晚,我会让你永远在最安全的地方。」

「晚晚,你会是大辽第一个汉人皇后。」

我摇头,我不信了,他这样的深情像假的,假到我心生怀疑,他又要利用我什么?

我想到什么眼瞳紧缩。

他想利用封我为后欺骗父皇,一举灭掉蜀国。

那天后,耶律远将我关在了中宫。

他要忙的事情很多,我只是其中一件。

九皇子曾经偷着翻窗来见我,他不知道边关月为什么忽然被调去边境,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被关在中宫。

我看着他变粗糙的脸庞,以及仍旧神采奕奕的眼睛,还是没忍心让他知道我跟他的月姐姐是如何被他的好皇兄一步步算计到这步的。

边关月尚且如此,更何况他这个不是一个肚子里出来的弟弟呢?

耶律霄给我带了牛肉干,他打开油纸包,笑着跟我说:「我知道你喜欢这个。」

我看了眼,胃里恶心,闭眼道:「你走吧。」

你这双手上跟耶律远,边关月一样,沾满了蜀国人的血。

耶律霄沉默一会,道:「你我还是生分了。」

我笑笑,随口说道:「我大婚那天,言语不逊要看我脸的,不就是你吗?」

耶律霄苍白无力地解释:「我很后悔。」

39

他拉住我的手:「小晚,蜀国将亡,大辽以后就是你的家。」

我抽回手,闭上眼道:「你走。」

大辽不是我的家,蜀国才是。

我默默磨尖发簪,想着,在某个深夜,耶律远抱着我深眠时,我要刺穿他的喉咙。

可命运就是要跟我开玩笑。

蜀国真的亡了,却不是大辽灭的。

耶律远来见我,跟我说宋出兵亡了蜀国。

我被他抱进怀里,我的泪水浸湿他的肩膀。耶律远抱着我,跟我承诺:「晚晚,我会把它夺回来。」

我袖里的簪子迟迟没有出手。

彩云被调回来服侍我,她见到我第一句话就是:「公主,我们的家没了。」

耶律远仍然执意立我为后,他不知犯什么疯魔,哪个大臣反对,就斩首哪个大臣。

我只觉得可笑,他这个样子又做给谁看。

后来,中宫发生了一场大火。

我醒来时,在边关月离开的军队里。

彩云不在。

边关月跟我说:「这是她自愿的,耶律远没有那么好骗,总要有个他认识的尸体才行。」

我于边境跟她道别,边关月对我说:「翻过这座山,就是你家乡了。」

我勒紧缰绳,「那已经不是我的家乡了。」

我转头对她说:「还是要跟你说一声谢谢。」

边关月一身盔甲,道:「只是不想看你继续留在皇宫罢了。」

我调转马头欲走,她又喊住我:「晚儿!」

我回头,她踌躇开口:「你知道小九他……」

我点头。

只是少年的心动易失,情爱也总不能长久,如今蜀国已亡,他便再不可能有蜀国皇子妃了。

至于耶律远,他不爱吃绿豆糕的秘密,从此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了。

番外①边关月

冬,军营。

「吁——」

大营前,边关月勒紧缰绳,不远处练武场声音贯耳,她利落翻身下马,问道:「四皇子没来吧?」

牵马士兵回道:「四皇子今日没来。」

边关月在军营里的时间比在将府时间还要长,母亲觉得好不容易家里有个女孩,就该娇娇地养着,学些插花女红,闲暇时与其她高官贵女赏花赋诗,做个娴静温婉的女孩子。可不想父亲却觉得边家人不管男女都该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所以隔三差五就把边关月拎到军营里去。

边关月还有两个哥哥,都是在战场上九死一生 身上有军功的少年将领。她心气高,誓要比兄长更厉害。

练武场上众将士精神抖擞,刺喊声震耳,边关月见大哥边雁山正在阅兵台上,一身黑衣显得他气质沉稳。她三步并两步跑上阅兵台,士兵对她行礼,边关月摆摆手算是见过,对边雁城道:「大哥。」

边雁山人高马大,他点头道:「嗯。」

天气寒冷,说话还会哈白气。边关月心里惦记着跟边雁城一较高下,装模作样看了会士兵操练,按捺不住对边雁山道:「大哥,剿匪前你说我如果赢了回来就跟我比试,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今天吧。」

边雁山还没有回答,另一边阅兵台楼梯下传来调侃的男声:「妹妹又要自讨苦吃吗?」

随着话音落下,一个与边关月模样七八分相像的男子自楼梯口出现。

正是边家二子,边凤城。

边关月自小跟边凤城不对付,二人见面就吵,她哼道:「你打不过,不要以为我也打不过。」

边凤城不甘示弱:「你那小胳膊小腿,大哥一个打你俩。」

边关月看了眼自己纤细的手腕,道:「若是比刀,我自然不如大哥。但要说比射箭,我当真有这个胆量。」

整个大营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边家小女的箭法若称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边凤城不跟她论长处,避开话题往阅兵台下看,结果发现了什么,呵得一乐,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表情。

边关月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干什么?」

边凤城抱臂撞了下边雁山肩膀,笑道:「大哥,我们小妹看来是皇子妃的命啊。」

话一出边关月立刻变了脸色,她扒着栏杆向下一看,果然看见了耶律远。

边雁山教训道:「不可胡说。」

边凤城转又跟边关月道:「最近四皇子来军营很频繁啊。」满意地看到边关月吃瘪的表情,他接着道:「去家里也很频繁。」

边关月踢了他一脚,耶律远根本不是对她感兴趣,而是对她手里的弓感兴趣。

耶律远已经走上阅兵台,边家三人齐行礼,「拜见四皇子。」

耶律远应该是疾马而来,浑身上下散发着热气,他对边家兄弟微微点头,而后直接走到边关月面前:「你曾答应教我边家箭法,可食言了?」

边关月自然不能说食言,她行礼道:「四皇子想学,臣自然倾囊相授。」

边关月跟着耶律远走下阅兵台,下去时她回头看了眼两位兄长,边凤城仍旧是一副看热闹的欠揍表情,边雁山看着边关月,眸色深不可测,几不可微地对她摇了摇头。

边关月看着前面耶律远的背影,论强壮体魄他远不及边雁山,但胜在比例好,宽肩窄腰,一把窄刀挎于腰间,步下生风。

她打量一番,心想道陛下这么多儿子,只有四皇子像点样子。

她几步快走跟上去,稍稍落后一点耶律远。

弓箭场不远,两个人走得快,一会儿就到了。边关月吩咐士兵:「将我跟二哥的弓拿来。」说完她看了眼耶律远,耶律远正在一旁背手站着,见她看过来,面无表情地点下头。紧接着好像又意识到这样不太好,于是轻轻动了下嘴角,露出一个转瞬即逝的笑来。

边关月莫名地别过视线,深呼吸后自言自语道:「不要紧张,你现在是他师傅。」

士兵取来弓箭,边关月拉弓示范,给耶律远讲解要领。耶律远也拉开弓,然后试了几下,问道:「还有更重一些的吗?」

边关月暗自惊讶,边凤城的臂力在军营中也是排得上名号的,四皇子竟然觉得轻吗?

她吩咐道:「取大哥的弓来。」

一番讲解示范后,耶律远跟边关月一同拉弓搭箭,弦松箭出,破空而去。

她十发十中红心,耶律远十发九中。但这不是关键,她的箭射进靶子,而耶律远的,射穿了靶子。

边关月必须要承认耶律远在军事上的天赋,她自认是天才,然而耶律远是比她,甚至比大哥还要厉害的存在。

她跟二位兄长是千万将士心中翻越不过的高山,而耶律远是她翻越不过的高山。

边关月道:「四皇子您天赋异禀,很快臣就没什么可以教您的了。」

耶律远收起弓箭,他身上并没有皇室人的高高在上,衣物配饰也看不出高贵,他仿佛不像个皇子。

耶律远道:「你还有很多可以教我。」

边关月道:「四皇子说笑了。」

射箭场空旷,天空高远澄澈如洗,耶律远对边关月道:「当你以女子之身杀敌时,你在想什么?」

耶律远看向边关月。

当我以女子之身杀敌时,我在想什么?

边关月看着耶律远的眼睛,她好像就在一瞬间明白了大哥跟父亲告诫她的话。

离四皇子远些,只做个臣子。

她看着那双漆黑的眼睛,眼睛线条流畅,是好看的桃花眼形状,盯着人看时很容易会产生被认真看待的错觉。

她心脏在胸膛里剧烈跳动,她仿佛被那双眼蛊惑了,她说:「我要做女子从军的第一人,我要超越两位兄长,我想在自己有生之年让大辽更加强大,疆域更加辽阔。」

边关月还有一句话没说,当她以女子之身站在千军万马前,她不是一个人,千千万万的女子正通过她的眼睛看见黄沙漫漫,浴血战场。

耶律远接话道:「这就是你教我的。」

他看着边关月,一字一句道:「道阻且长。」

边关月情不自禁张口跟着耶律远念道:「行则将至。」

耶律远忽地弯唇笑了下,这次他整个人看起来柔和许多,他问边关月:「第一场雪后,去不去打兔子?」

冬日长空万里,空气干冷,边关月呼吸里胸腔感到无比的干净。

她扬起下巴,神采飞扬,「我可是百发百中。」

番外②姜晚

我离开辽后,到了宋。

听百姓说,蜀国的皇帝皇后城破时被大军统领当场斩首,皇子们四散逃命,公主们被烙上奴印送到军营充妓。

我颤抖着声音问:「那长宁公主呢?」

那农妇听我口音,小心将我拉到角落里道:「这话别再问了,这天下如今姓赵了。」

我恍神,谢过农妇。

我打听到长宁公主失踪了,也有人说她死在了那把烧毁皇宫的大火里,也有人说她因为貌美被掳去了大宋皇帝后宫里。

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安慰自己,长姐那样尊贵美丽的人,不能去军营当妓。

我如今住在一个叫邓县的小地方,镇上南北两条大道在中心交汇成十字。南面有座庙,供的是哪位菩萨我不认识,但每月都要过去一趟,奉几炷香,认真叩拜,求菩萨庇佑长姐安康。北面有个私塾,我书读得多,先生看我可怜,留我在那帮忙。在四王府时我练了一手好字,私塾不忙时我便替不识字的百姓代写书信,也能赚些钱。

当初离开辽时,边关月给了我些钱,我身上也有些跟彩云计划逃走准备的金银珠宝。不过我没把那些珠宝拿出来变卖,可能是我太胆战心惊,觉得耶律远无所不能,所以一点马脚也不敢露出来。

其实我并不害怕他,甚至有些盲目可悲的自信他会给我世间所有人都羡慕的无上尊贵。我跟边关月一样,一边笑自己愚蠢,一边又可怜地自欺欺人,骗自己他也曾对我动过真心。

可是我不愿意回到那个地方了。

我喜欢现在的生活,很无聊,很普通,一眼就望到了头。

而彩云,我后悔没有问过她家在何处,父母姓名。我空有许多金银,却不知道该送到何处。

宋与辽又开战了。

听说这次带兵的仍旧是耶律霄,边关月也一起。他越来越像当初战无不胜的耶律远,甚至有隐隐胜过之势。

我想起那时候耶律远抱着我,对我承诺一定会把蜀国的领土夺回来,我自然不信。辽跟宋一定要争的蜀国,原因有很多,地势,粮食,资源,唯独不会有我。

我只是他美化雄心壮志的一朵花罢了。

此次战争辽势如破竹,大军直入,很快就能打到我现在的这个小县城。我收拾好自己为数不多的财产,想了想还是在后院大树下挖出了在辽皇宫里带出来的金银珠宝。

我拿出彩云放进去那些,细致地擦拭干净后装进包裹,剩余的那些又埋回去。

我跟着镇子上的人一起向南逃,路上走丢的,突发恶疾死去的,被辽军追上杀了的,等到了安顿之处,几百人已经寥寥无几。

我没有地方住,只好在破庙里睡觉,过了几天,破庙里又涌来一批逃亡的百姓。

我学过一点医术,便每天去采点草药煎熬喂伤病之人服下。他们对我感激涕零,甚至有点把我当成最后救命稻草的感觉。可我其实很无能为力,我只会那么多,我只会简单地包扎,我只会制作简单的弓箭射杀野兔,我什么都能不为他们做。

偶尔我会望着天空想起那段我还在蜀国皇宫当不起眼小公主的时光,想着想着又会想到在大辽做四王妃的时候。抛开与耶律远,边关月,耶律霄的纠缠,那段时光是我最值得珍惜,最快乐的时光。

白日太疲惫,夜里我很快睡去。

模糊里我感觉到有人在解我的腰带,我心中一惊,立刻睁眼,一个脏兮兮的小孩子与我对视。

还没等我开口质问,他立刻跑开了。

我腰间的荷包被解开掉落在杂草上,夜里大家都在熟睡,我连忙捡起来背过身偷偷打开,荷包内一枚玉镯在月光下散发着莹润的光芒。

这是长姐送我的礼物,这些日子我一直小心保护,不敢让别人看见。

我看着那枚玉镯,鼻头一酸,忍不住掉下眼泪。我不敢哭出声,只能默默流泪。我的家没了,我的亲人,朋友都没了。

甚至于我也死了。

世上已经没有姜晚了。

我要一个人面对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的颠沛流离,我要一个人警惕所有人,不管她是老弱还是妇孺的欺骗偷窃。

我想长姐,我想彩云,我甚至想耶律远。

第二天早上,阳光照耀在我眼皮上,我眯着眼睛,睁开一丝缝隙去看破庙情况。大家三五成群围在一起,脸色灰白,表情茫然无措,他们里可能有蜀人,也可能有宋人,但在此刻我们都一样,都是无家可归的人。

我站起来开始依次询问大家感觉如何,到了一位妇人时,她的儿子看起来十二三岁,瘦弱地皮包骨,小声胆怯地问我:「孟姐姐,我娘怎么样?」

我看着妇人蜡黄无血色的脸,喉咙哽住,半晌才挤出几个字:「别担心,你娘亲……很好。」

男孩被妇人支开,她微笑的望着我,干枯的手握住我的手,我努力想安慰她:「大姐,你没事,你没事。」

妇人叹口气,反过来擦去我的眼泪,「孟姑娘,我自己的身体我清楚,没有几天了。」她在袖里拿出几块碎银子,塞到我手心里,「孟姑娘,我想求你个事。」

妇人说话有气无力:「我只有这个小儿子了,我一走,他就没家了。孟姑娘,我看出你心地善良,所以才厚脸皮求你,我死后拜托你照应些他,别饿死就行。」

妇人眼眶湿润,她哽咽道:「孟姑娘,我只求你带他一路,日后是死是活,全看他自己造化。」

路上带一个半大不小的孩子无异于给自己找麻烦,我犹豫了。

或许是内疚,中午我端了一碗鱼汤给她。妇人喝了几口就给了她儿子,她已经快死了。

「孟姑娘,我想问你件事。」妇人轻声道。

我点头。

她道:「你姓孟,又是蓉城口音,或许你是前朝宫里的人吗?」

我心里一惊,不动声色反问道:「怎么这样问?」

妇人笑笑:「大概快死了吧,就想有人能骗骗自己。」

她告诉我,她女儿是前朝的宫女,本来快到出宫年龄了,家里亲事都准备好了,但不想被选作公主的陪嫁,去大辽了。

我手指颤抖,心里有一个声音无声嘶喊着什么。

「我就想问问,去了辽,我女儿应该生活的很好吧。」

我几次张口,看着妇人的脸流泪,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想问:「你女儿她叫彩云吗?」

您是彩云的母亲吗?

您是,彩云的母亲吗?

最终我没问,我不再是前朝公主,我只是一个逃亡的孟姓蜀人。我抱住妇人,眼泪越哭越凶,点头道:「会的,您女儿一定生活的很好。」

我当掉了自己的玉镯,请了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材,直到妇人喂不进药,身体变僵。我用剩下的钱买了一副上好的棺木,体面地将妇人下葬。

我领着男孩继续向南走,从今以后我是他姐姐,他是我弟弟。

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彩云的母亲,但只要我不问,她就是。

几个月后,在冬季到来之际,耶律霄再一次以失败告终。

男孩改了姓,跟我一起姓孟。我叫孟江南,他叫孟江北。

南方的冬天没有纷飞大雪,滴水成冰。我重新将那些金银珠宝埋入地下,准备等江北成亲那天给他当聘礼。

我本以为,自己终于又有了家,如果……耶律远没有找到我。

我仍旧是替人写信,黄昏收摊回家时我还特意买了一块肉,准备给江北做顿好的。

我推开院子的小木门,兴奋说道:「江北,今晚吃肉啊。」

我话音在看见那个熟悉的背影时戛然而止。

我愣在原地,迈不开腿,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黄昏夜色里,他回过身,露出我永远都不会忘的那张脸。

「耶律远……」我喃喃出声,「……你怎么在这?」

耶律远看着更冷漠了,他走到我面前,叫我的名字:「晚晚。」

我找回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嗓子问他:「江北呢?」

耶律远表情终于出现一丝变化,他喉结上下滑动,一字一句道:「我找了你三年。」

他眼里又是那年在大辽皇宫前的感情,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冷静。

「耶律远,我已经不是蜀国公主了,这里也不蜀国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我知道他明白了。

我已经没有可以利用的价值了。

「晚晚,我需要你。」耶律远对我说。

我真的相信他爱我,我真的相信,我眼眶湿润,可我已经不喜欢他了。

我希望自己的眼泪能让他放过我。

「耶律远,你放过我吧,你不爱我,你也不需要我。」

耶律远抓住我的手,他有点激动,这副模样我从来没见过,对我而言很陌生。

「晚晚,不是的。」

他竟然也会眼红吗?我看着他眼睛想。

「你曾经跟我说,只有我,只有我能给你想要的安全感。但不是这样的,任何一个和亲公主都可以给你。」

耶律远猛地抱住我,他身上很凉,还是我记着的那个温度。

他的声音缓慢响起:「晚晚,真的只有你。」

我决定拿出最后的武器,我问道:「这些话,你也对边关月说过吗?」

他这次放开了我。

我近乎刻薄地质问他:「你为了让她相信你爱她连命都可以不要,为了让她相信从我嫁过来的第一天就开始骗我,而现在你说你找了我三年,我能相信你吗?」

耶律远看着我,他也有哑口无言的一天。

他沉默半天,最后拿出一个玉镯,是长姐送我的那个。

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说。

我叹口气,道:「你在我身上花费的精力太多了,对于你而言,耶律远,我已经算是隐患了。」

他追求权力,就像我追求平淡。

我没忍住,还是抱了一下他。

「我真的喜欢过你,在你骗我喜欢边关月的时候,我也喜欢你。你利用我……」

我哽住,缓了一会继续说道:「我不怨你了。」

「耶律远,我求你,别带我回去。」

耶律远也抱住我,他不肯放手,「姜晚……」

才过了三年而已,我眼眶湿润,还有下一个三年,下下个三年。才没了一个姜晚而已,还有下一个姜晚,下下个姜晚。

我只是耶律远为自己筑的巢而已。

至于这个巢里住的是姜晚还是江晚,没有区别。

「王爷,放手吧,我不叫姜晚了。」

江北被放了回来,他吓坏了,身子发抖,却还是勇敢地握住我的手,跟我说:「姐姐,我们离开这。」

我摇头:「不用。」

没有必要,无论我走到哪,他都能找到我。

或许对于耶律远来说,我真的不可替代。他要的安全感,也只在我身上存在。

我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而是恰好就出现在了他登顶的最后一步。

他一个人走了那么远,像一只没有归巢的鸟,其实他的巢一直在,他只是在寻找,最终找到了我。

他走了,一如往昔在王府时那样,留给我在清晨天光里一个背影。

桌上有两个酒杯。

那是他在新婚夜欠我的。

番外③耶律霄

「你会不会教啊!?」耶律霄把红绳扔到桌上,对同梦坊的老板没好气说道。

同梦坊是中京城最大的首饰铺子。

老板娘见多了这样养尊处优的公子哥,笑吟吟安抚说:「编艺越复杂,心意越珍重。」

耶律霄又捡回红绳,耐心地全部拆开,从头开始。

他知道自己疯了。

他最开始只是好奇蜀国的公主是什么样子,是不是像那些将士说的娇娇小小,白白嫩嫩。后来见到姜晚,他明知道这是嫂嫂,却还是忍不住逗她。

怎么会有这样小小的,白白的,发脾气声音也是软软的姑娘呢?

再后来,他无意间看到了姜晚的胳膊。

她蹲在溪水边,深蓝色衣袖挽上去,露出一截似牛奶泼出来样的胳膊。阳光照在她身上,连头发丝都在发光。

那一截白皙的,纤细的,淋了溪水的胳膊,猝不及防装进耶律霄十九岁的心里。

少年心动最是迅疾,如野草燎原,一发不可收拾,定要将心烧得热血沸腾,煎熬不已才算完。

老板娘见耶律霄性子欢脱,编这红绳却是耐心十足,问道:「送给心上人的吧?」

耶律霄想到姜晚,耳根一红,含糊道:「嗯。」然后又补充道:「给她的生辰礼,我给她的第一个生辰礼。」

老板娘听后道:「既然如此,不妨将你二人头发编进去。」

耶律霄不解:「为何要编头发?」

老板娘细细解释:「汉人有种说法,叫结发夫妻。意思是成为夫妻的两个人在新婚夜剪下自己的一缕头发绑在一起,寓意白首不离,一生不离不弃。」

老板娘道:「你取一缕她的头发来,同你的一起编入,你二人从此白首不离,多好啊。」

耶律霄停下了。

他摆弄着手里的红绳,半天才开口:「不用了。」

姜晚她不喜欢自己。

四哥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四哥。

他就是个局外人。

他当然可以用点手段取一缕姜晚的头发,但他不愿这么做。如果姜晚不喜欢四哥,四哥也不喜欢姜晚,他一定会这么做。

早知道,那日父皇问他们谁想娶蜀国公主时,他说娶……就好了。

那日下人来报说四王妃进宫了,他急急忙忙将最后一点手链收尾,又选了两颗最好的玉珠锥上去,小心收进盒子跑去找姜晚。

但那天姜晚心情似乎不好,耶律霄斟酌着语气,想逗她笑一笑。

姜晚问这红绳手链该不会是劝她看破红尘的吧,耶律霄笨拙地解释,不敢露出马脚。

他给她求了平安,健康,无忧无虑。

也替自己求了,来生早一步。

可后来,姜晚比他先走了一步。

那场大火烧红了半边天空,他看见四哥疯了一样不管不顾冲进火里,又被侍卫太监死死拉住。他也冲进火里,最后被掉落的房梁砸晕。

那场大火把宫殿烧了个干干净净,四哥在灰烬里找到了姜晚跟她侍女的尸体。

姜晚已经看不出模样了,她扑在那个侍女身上,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她。

夜里,耶律霄在灰烬前哭了好久。

灰烬里,他找到了自己坠在红绳手链上的那两颗夜明珠。

那两颗夜明珠孤零零埋在灰烬里,他小心翼翼地吹掉里面的灰,借着宫灯月光,珠子穿绳处里,一个刻着霄,一个刻着晚。

「小晚……」耶律霄大哭。

你跟我说你是晚来一步的晚。

所以,今生来世,我都注定晚来一步吗?

(全文完)

□ 你来人间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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