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落女孩
暗宇识微光:深空、梦境和时间之外的科幻故事
这是我第 57 次「闪落」,又或许是第 58 次。我从第 10 次起就放弃在心中计数了。至第 30 次时,我对这些事彻底地失去了概念。
这感觉很糟,我整个人都很糟。两年来浪迹江湖,未在一处地点停留超过半月。并且情况只会持续恶化下去,绝无好转的可能。
我决心等到第 60 次时结束这一切,不管用什么办法。
闪落教给我的第一堂课是,一个人如果从物理意义上来说无处不在,那她在普通人眼中大致等同于不存在。
我从 18 岁往后的人生,用一个「无」字就能概括。我是那个你盯着看了太久的「无」字,久到你大脑都已经认不出来在你眼前转圈的是「无」字了;我是语义饱和 100 倍的「无」,无所不在同时也不存在。
在我面前是一大片被无休止的风沙吹出一条条干涸波浪的金色沙漠。我沿着新月形沙丘蜿蜒、骨感的脊线,登上深处一座相对较平缓的沙山顶端。凡目之所及,人烟断绝,皆为沙海。
我不知道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尽管一分钟前我还在繁华喧嚣的城市,享用一份我其实付不起钱的豪华鸭腿套餐。像这种事近来时有发生,突发闪落,越漂越远,越发艰难。
前方这片黄沙实在过于辽阔,四面八方都无边无垠,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在国内。
第 40 次时,我有 70% 的把握认为自己当时拜访了西奈半岛靠近苏伊士湾的南端。当地一位头戴红色菲斯帽、语速飞快的大叔,拽着我手舞足蹈地吧啦了一大通我完全听不懂的异国语言。他反复地叫我「阿新」「马克图布」,拿出手机非要对我拍照,热情得令我感到尴尬。后来我了解到,「阿新」是阿拉伯语里中国的发音;「马克图布」翻译过来,意思是命中注定。
我希望自己人在河西走廊的某处,这样我还有机会去朝拜心仪已久的敦煌古城,顺道看看那座与滚滚风沙对望千年的玉门关城垣遗址。若是在罗布泊那也无妨,楼兰同样是我心中的圣地。我一直有这个小小的计划,在探险家余纯顺的墓前停留半日,放下一瓶矿泉水以示祭奠。也许带一瓶啤酒过去更合适些?我可以倚靠着用红色砖块垒起的墓碑坐下,以酒为歌,哪儿也不急着去。小酌微醺时,远望遥不可及的地平线上浮现出糖果色的曙暮光,静候神秘莫测的阴影滋长地降下。
因为我这种特殊体质,我永远会随身斜挎一个腰包,包里塞满了应急物品。无论是洗澡、睡觉还是上厕所,我都不会把腰包肩带解开。一旦闪落突然发作,包不在身上,我就真的是一无所有了。小包本身还有包里装的东西,是我与这个世界之间仅剩的一点联系。至少眼下我还不打算把它割断。
热风一阵阵地吹,太阳的高度很偏,天穹青得发黑,没有云彩,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无法避免暴晒。
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里,干脆就在平丘间的影子里抱膝坐下。应急腰包里有两块完整的 13 式压缩干粮,一块是椒盐味,一块是柠檬味,咬一小口就够我撑好久;还有饮用水,全是便宜的临期食品。我想找的不是食物,而是那本没看完的小书。之前等他们上餐时,我把卡夫卡的《失踪者》读到了结局前一章。趁黄昏将至未至,把它读完算了。
我的手指抚过平装书光滑的封面,感到冰凉、刺痛。一枚类似玻璃纽扣的小玩意儿径自掉了出来,我可不记得包里有这种东西。
我把那枚纽扣从脚边拾起,擦掉表面的沙粒和尘土。准确地说,是一枚圆形徽章,直径 3 厘米,厚度不到 1 厘米。正面蚀刻着精致、细腻的花纹图案,蓝、白、黑、红四色,是佛教的曼陀罗花,背面用清秀的宋体字刻着一个名字:徐渊。
我知道这东西。
最近经常见那些穿梭于玻璃幕墙写字楼之间的哥哥姐姐们,用这东西装饰自己的手机和包包,要不就干脆把它别在胸前当胸针。我不清楚它具体的工作原理,总之和低轨宽带卫星以及 5G 有关。这是一枚外形自定义的远程防丢器。
有人——我希望这位人物不至于真就叫徐渊,跟踪狂做事总不能这么糊涂吧——趁我刚才啃鸭腿没留神之际,将这小玩意儿吸附在我腰包上,想对我定位跟踪。他会失望的,我不晓得他是谁,但不管对方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我都不在乎、无所谓、没兴趣。
再有三次,或是两次,对我来说一切就永远结束了。
【沙漠海】
你说:「我要去另一个国家,另一片海岸,寻找另一个比这里好的城市。」
——卡瓦菲斯《城市》
01
抱歉搞得这么唐突,请理解,我自 18 岁起人生就是这样子的。
说点儿好玩的。
有一次,我跟我一位「临时饭票」,对角坐在一家挂名「阿吞牛排」的西餐厅里,等着谁来给我们上菜。我把在路上遇到的那些对我抱有明确想法的男人统称为「临时饭票」。
西餐厅起这么个名,真有点儿怪,不过我和饭票小哥无意深究此名背后的故事。他一心想着拿这顿饭把我哄上床,急赤白脸地,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而我则在寻觅一处告别演出的舞台,没能找到比这里更合适的场地和演员。
我倦了、烦了,最主要是累了。
整整一周前,我被突然扔到了此地,闪落点位于北戴河至山海关中间,面朝渤海湾的一条大马路上,没被疾驰而过的大货车撞飞算我走运。
在这之前,我第 41 次闪落,远在直线距离 3000 公里外菲律宾支离破碎的群岛上,语言不通,辗转漂泊到当地的华裔社区。一户热心肠的华侨家庭接下了我带去的麻烦,没有一句抱怨。某种层面上,他们误会了我的境遇,把我从大陆沦落到南洋的整个过程想象得过于黑暗、凄惨了。
沟通不畅是我的责任,不过我也乐见这种误解。他们把我的经历想得越惨越好,这样他们就不好意思反复地追问,我也不必一直睁眼扯谎了。
说谎令人心累,你得有超凡的记忆力和体力,把信手拈来的虚构人设牢记在脑海中,那么多细节,不能有前后矛盾之处。在一些情况下,当你面对善良、正直的一家人,初为人父母者想要在自己一张白纸的儿女面前展现出榜样力量,沉默以对则是种省心省力的策略。你越是含糊其词、讳莫如深,他们越容易从你刻意流露出的缝隙里,自行地脑补出你耻于开口的悲惨往事。
那家人操着一口地道的闽南话,每句话里都带着一串「虾米」。我只会讲普通话和高中生水平的英语,在我听来,闽南话几乎就跟菲律宾语一样难懂。分别那天,我从他们家七岁的小女儿那里学来了「萨拉马特」,他加禄语的「谢谢」。
为人正派的男主人替我买了张船票,把我从班乃岛北部海岸送上轮船,途经民都洛岛去往马尼拉。等到了马尼拉,我可以从阿基诺国际机场飞回北京,或者随便国内哪座大城市。
好心地帮助我的那家人姓卫,他们卖给岛上当地人从华强北搞来的水货手机。小日子起初过得挺不错,近几年有点儿走下坡路。心中思变,却还未找到下一步方向。
开船后我发现,富有同情心的女主人偷偷地塞给我一卷用橡皮筋捆起来的菲律宾比索,用来买机票。还细心地附上了一张中文字条,提醒我不要在当地人面前露财。菲国族群撕裂、贫富分化严重,底层百姓积怨已深,时而会把富有的华人视作劫掠对象。我数了数,4 万元,按汇率兑换成人民币得 5000 多元。
问题是我不需要坐飞机飞去任何地方,时间一到,自会消失,想留也留不住。那家人真诚待人,毫不怀疑我编的故事,尽己所能地施予援手。我不能拿他们的钱,拿了也用不上,但我不知道怎样把钱寄回原处。语言不通,缺少证件。这件事折磨了我好一阵子。
下船后,我把这笔钱原封不动地交给了中国驻菲大使馆工作人员,尽可能地编了个合理的经过,提供了那家人姓名和大致住址,希望能物归原主。随后不给工作人员问话机会,我借口上厕所跳窗逃跑,沿公路北上,想赶在夏季台风或下一轮闪落到来前抵达吕宋岛西南部的港口小城奥隆阿波,再看一眼美丽碧蓝的南海、破碎群岛和绿树白沙。
饭票小哥年纪比我稍大,一米七的个头比我稍高,全身黝黑、精瘦,一看就是那种精力过剩、有注意力缺陷的运动系猛男。他留着像是被镰刀割过一茬的莫西干油头,脑门上那一撮小黄毛散发出浓烈的免洗啫喱味儿,自比「小城 C 罗」,足球是他生命中的激情。
他不是我遇见的「临时饭票」里最粗鲁、直白的那类,但他确实浑身上下充满了骚动不安的男性荷尔蒙,好像三天两头不找个姑娘滚床单,就会把他下面憋爆炸似的。这样倒也好,至少不像那些拐歪抹角、有贼心没贼胆的中年男人暗地里对你使坏。
我第 3 次闪落时,对自己突然间获得的能力和自己的处境尚且一无所知。我从睡梦中惊醒,穿着长款开衫睡裙,赤着脚,瑟瑟发抖地站在 G212 四川段,左手是山林,右手是河流。天快黑了,我完全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只好鼓足勇气,竖起大拇指拦住了看到的第一辆车。
那是一辆满载货物的大卡车,车门打开后,迎面飘来一股浓郁的狐臭味儿。司机是一位鼻音很重的络腮胡大叔,在路上开了很多年,一眼就看出来我是那种无依无靠的卑微女孩。
「我可以顺路载你一程,可有条件。」他说话不看我的脸,只低头盯着我冻红的脚趾。
「什么条件?」
「你得开开尊口。」他盯着我的光脚,粗大的喉结猛地吞咽了一下,「像你这个年龄段的女孩,早就和小男朋友做过好多次了吧,你懂我意思。」
我本来不懂,不过我看到他脏得发黑的蓝牛仔裤,裤裆部位有一小团鼓包,在一跳一跳地变大,浑身一激灵,秒懂了。
他浑浊的双眼和一阵阵抽搐的油鼻头告诉我,话已经说出口了,如果我敢拒绝,四周没人,他当场就会伤害我。
「好……好吧……」
「说定了?」
「嗯……」
「在这儿不能久停,先等我开到服务区。丑话说在前头,你情我愿的事情,别想着中途跳车做傻事。这荒山野岭的,你跳下去,害死的人是你自己,我才不会管你。」
大叔把车开到服务区后,天已经全黑了。
他要我坐在副驾驶位上,用安全带牢牢地绑住我的双手,要我看着他一点点地拉开裤子拉链,说这样最让他兴奋。
当他把拉链拉到最后一格时,我放声尖叫,当着他的面闪落了。
02
我和小城 C 罗是在山海关老龙头景区黄金沙滩上认识的。准确地说,我当时独自坐在沙滩上看日出,思考着自己接下来的去向。
我时常感觉自己像是在逃亡,逃避一股如影随形的不可抗拒力。我需要离开,去别地,随便哪儿都好,只要是在路上、是之前没去过的地方就行。我沿着海边徒步闲逛了一周,秦皇岛已经玩腻味了。和南洋碎了一海的千岛遗珠相比,北方工业港口太过于严肃、繁忙。暴雨将至前阴郁闷热的天气、相对局促的人造沙滩和被钢筋水泥环抱的内海非我所爱。
我走在街上,难以融入环境,尽管我和当地人长年累月经受风吹日晒的肤色一般黑。
待我神游归来,太阳升起后,背后不知何时多了一双狼崽子般的小眼睛。
我确信他名字里带着一个「飞」字,全名叫什么早忘了。在清晨五点,只有我跟他的沙滩上,他问我是不是离家出走。我说是也不是,他露出那种自己很懂的坏笑。
「我打小就对小流浪猫一样瘦兮兮的小女生没辙,看见了就想抱回家养起来。」他大言不惭道。
他一句话里有三个「小」字,我不想当面点破他的恋童癖倾向。是啊,我附和道:「换我是男人,我也喜欢挑无父无母、无家可归的小女孩下手。又嫩又好欺负,抱起来玩个爽,满足了变态的心理、生理需求,还不用担心事后会有麻烦。」
「你算是小孩子吗?」他不满道。
「和你一比,肯定算。」
他摸着自己新长出胡碴的下巴哈哈大笑:「你这人真有趣,叫什么名字?做我女朋友吧,我包养你。」
「去你的。」
「我认真的,没开玩笑。」
「我也是。」
小城 C 罗不是那种会用暴力胁迫女性就范的人,他才 20 岁出头,在读学费昂贵的民办大二,对未来充满幻想。远没到像经历过两次离异、整年没有一次性生活、做过三次痔疮手术还迟迟未能痊愈的中年卡车司机那样自暴自弃的地步。
部分原因在于,他对自己那具充分锻炼过全身肌肉的五尺之躯太骄傲、自恋了,坚信妞儿们总会被他在球场上或床笫之间释放出的雄性激素征服。在迄今为止的「临时饭票」里,他算有一定魅力。我不讨厌他,单纯对他不来电罢了。
他说我一副饿死鬼的穷酸样,主动要请我吃饭。我们在「阿吞牛排」里对角坐下。
我以前从来没有吃过牛排,只在电视上看别人吃过。上次菲律宾之行过后,我口袋里一个子儿都没剩下。
牛排端上来了,我不知道怎么用刀叉。他坐在我对面,露出自命不凡、意料之中的坏笑,好像聪明如他,透过这些小细节看穿了我的虚张声势,好像他占据了这段关系的上风,今晚把我压在身下肆意撕开我的内裤十拿九稳。
他问我怎么不吃牛排,不喜欢吃?我学着他的动作,费了老鼻子劲,总算切下一小块带血的牛肉。他全程盯着我看,小眼睛瞪得老大:「不会吧?你不会是第一次吃牛排吧?都什么年代了?哈哈哈哈!」周围人全被他的傻笑声吸引着向我们看来。
我顶着视线吞下那块半生不熟的牛肉,脸涨红到了极点,白光一闪,消失了。
讲了这么多,也该做个自我介绍了。
我叫江小岛,今年 20 岁。
我母亲叫江采采,在我成长过程中,有过三位父亲,他们来了又走,都不是我生父。
我不知道亲生父亲的姓名,不知道他为何从母亲还有我的生活中消失得一干二净,不知道他今天是否还活在人世。我生下来随了母姓,还以为小孩子随妈妈的姓很常见。就像生女孩还是生男孩那样,一半对一半的概率。等上了小学一问同桌,才发现原来不是这么回事儿。
在我 17 岁那年,母亲在一位现实中从未见过面的台湾腔男网友的怂恿下,抵押了房产,向银行贷款 50 万去炒外汇,坚信自己离实现财富自由仅一步之遥。事后证明,那是一场从头到尾、针对她设计好的精准诈骗。她被对方在半小时内骗走了全部 50 万,光速地破产,只剩下无法偿还的巨债。
为了不被银行收走房子,母亲以 15 万彩礼把我卖掉。第一次我傻乎乎地跑回了家。第二天清早,大脑开窍的她转手把我卖去更远的地方,卖了 30 万。
我能有现如今的一切要多谢她。
03
闪落在发作前,总是有预兆的。多数时候,它就像一个很痒却打不出来的喷嚏。你无法控制自己何时想打喷嚏,当鼻子里开始发痒,你能做的只是憋住呼吸引而不发,或干脆抬头去寻找太阳。
我最初的 10 次闪落等同于瞬发的自然灾害,具有被动性、频繁性和不确定性,以及一定的周期性。
现在回想,最开始那 10 次无疑是最难熬,可能也是最凶险的。困惑、惊恐、纯粹的混乱无序,对现状一无所知。光是逼迫自己正视现实就花了很长时间。我十分庆幸那时候没有因为惊慌失措、痛苦和绝望做出傻事,伤害他人,顺道把自己害死。
从小受到母亲的反向作用,我是无神论到骨子里的无神论者。我不相信某位高高在上的神明对我施加了诅咒,这是什么上天对我的考验,我必须完成使命才能获得解脱。世界之大,有时候就是会发生看似不可想象的事情,比方说龙卷风从 200 公里外卷起成千上万条活鱼掉下来,而我碰巧是被一条鱼砸中脑袋的倒霉蛋。
一旦挨过了最艰难无助的起步阶段,接下来的事就稍微简明些了。为了活下去,我开始记录数据,尝试整理和分析自己一夜间拥有的古怪能力。
我把自己每回闪落的时间地点,以及干了哪些好事儿全部记在一本亮黄色、防水的小册子上,美其名曰「不存在手册」。
闪落永远是被动发作,与我个人意志无关,平均每隔 14 天发作一次。对此,我摸索出一套理论,这可能和我身体上还有心理上累积的压力有关。14 天,两周之久,是一个临界点。超过这个点,任何内外部因素变化,都有可能扣动扳机,触发闪落。
我最初的 10 次闪落,是在半径 600 千米方圆里随机游走、布朗运动。从海拔 500 米以下的丘陵或平原到海拔 1000 米以上的盆地或高原,闪落点之间全无规律可循。
白天黑夜,任意时间地点,不管上一秒我在做什么,下一秒都有可能突然凭空地消失。乡间、田野、水库、山路、城镇,不管有人没人、室内室外;凌晨三点的地下超市、等待定向爆破的烂尾楼,甚至是某人家里。理论上,任意空间场所皆有可能,凭空地出现在数百公里外的某地。
这种不可言状的时空错乱感从内到外地撕裂了我。如果闪落停不下来也控制不了,那么最起码我得为自己提供能力范围内最低限度的保障。不然我没办法活下去,失控感会把我逼疯。
试想如果我在睡梦中跑到深埋于地底的废弃防空洞里,手边一点光都没有,而锈迹斑斑的防爆门紧锁怎么办?或者卡到两堵墙壁中间?掉进通红的铁水里?这种活法没有半点儿安全感可言,我怎么知道下一次闪落是不是我的死期?
终有一日,好运气用光后,我会像被大暴雨冲进下水道的小流浪猫那样,溺死在人们的脚下,变成蛆虫的盛宴。没有人知道我死了,直到十几年以后,或者等到尸体飘出腐臭味。
当我第 13 次闪落时,我几乎是抱着自我毁灭的心情,走进西安南门 SKP 一家奢侈品店里。只想找个不长眼的有钱人跟他同归于尽,让他感受感受我满心的愤怒和绝望。
那会儿我是一个从头到脚都一团糟的 18 岁女孩,连续 12 次闪落了,头发半个月没洗,发辫脏得打结,身上穿的 T 恤、工装裤比头发还要脏上两倍,保安能放我进来已经算是奇迹。我不敢抬头看人,更怕路人向我投来视线。跟任何人对上眼,我都会立刻从脸颊羞红到耳根。
向我走来的店员是个 20 岁出头的小男生。
我不擅长判断异性的年龄,大概率把他说老了。他长了张和我相比粉嫩的娃娃脸,整张脸白净无瑕得让人心烦。下巴一丁点儿胡碴都没有,搔着乱蓬蓬的泡面头,戴着副黑色的大圆框眼镜,四肢瘦长却与优雅无缘,唯唯诺诺的举止,只给人笨手笨脚的感觉。我看他第一眼,就知道他平时宅在家里打了太多游戏,身体孱弱,性格内向腼腆、人畜无害,没交过女朋友,从小衣食无忧地长大,是我讨厌的那种类型。
不远处那位颧骨高耸、神情高傲的女店长给他使个嫌弃的眼色,叫他处理我这个麻烦,自己则转身变脸亮出「三米六齿」的职业假笑去接待顾客。他一副左右为难的样子,又拿手搔头发。
「请问我能帮你点儿什么吗?」他终于肯说句话了,声音没我想象的那么幼稚。
「你站着别动,就算是帮我了。」我说。
趁他为难地左顾右盼之际,我捏起自己一只袖管嗅了嗅。我身上铁定有股我本人闻不到的味道,没准是股火药味儿。我最近用五毛钱一块的上海硫磺皂洗脸洗上瘾了。
我不晓得他是临时工还是走后门进来的关系户,他看上去实在不具备当店员的应变能力。我当着他的面,抢来一个标价上千元的彩色印花腰包,把小包紧紧地抱在胸前,决定拿它当应急小包用。
女店长反应很快,打手势叫人守住店门,喊保安快过来。他倒好,离我最近,全程却一副掉线的状态,真听话,乖乖地站着,瞪圆了双眼打量我,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肯定是在温室里待了太久,已经忘记了人本质上是野兽,被生活逼急了是什么模样。
这件不属于我的奢侈品把我全身上下烫得通红。
旁边那些看热闹的客人、衣着光鲜亮丽的中产阶级、事不关己的大学生情侣、牵着孩子的父母们,都在对着我指指戳戳、品头论足。他们的视线对准我,说笑声此起彼伏。
「好丑一女孩,二院跑出来的吧?
「瞧她那身衣服、那鞋。啧啧,又脏又臭、没教养、恶心。
「父母上哪儿去了,孩子疯成这样了也不来管管?这要是我家孩子,信不信早给她一大嘴巴子了呀?」
我逼自己仰起脸,骄傲地承受他们的羞辱、谩骂。
那些杀不死你的东西,只会让你变得更强大。我能感受到,一根看不见的手指已经勾住扳机,被滚滚恨意驱动的闪落随时会到来。他们才不会懂,我一个人都走过哪些地方,看到过什么。就这一次,我要用我的能力伤害这帮安逸自满的井底之蛙,吓得他们当着我的面尖叫抱头逃窜,而我将带着战利品跑到几千公里外的某处,得意地仰天狂笑。
「抱歉。」那名店员,他走过来用身体替我挡住周围人,一脸忍不下去的义愤,仿佛是在替那些人向我道歉一样。
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这么做。他对我莫名其妙的怜悯和施舍害得我一下子没了心情,毁了我的计划。我真是搞不懂这家伙。
「不用听他们,他们不晓得自己在说什么。没吃过苦的人,站在人群中人云亦云,不是因为那样做有道理,只是因为那样做最容易了。」他冲我紧张且坦率地点点头,嘴角哆嗦,尽力地挤出笑容,「没关系的,你喜欢这款包对吧?我去跟店长说,我拿这个月工资买下来送给你。你小小年纪,一时遇到困难不要紧,往后还长着呢,不能为这点儿事留下案底。」
往后?这点儿事?留下案底?他不明白我是抱着怎样的觉悟站在这里准备跟全世界所有人一刀两断的。
我狠狠地瞪着他不吭声。
他微笑着点点头。
够了!
他努力地向我伸出手,就快要碰到我的那一瞬间,众目睽睽之下,我消失得无影无踪。
04
我第一次是在乡镇集市上被人卖掉的,整个过程可以说老套且平淡无奇。
那段日子我莫名地耳根发烫,动不动就耳鸣打喷嚏,整天疑神疑鬼,总感觉一场暴风雨就快来了。事后真相大白,我的第六感居然是对的。母亲差媒人把我的信息放到了人市上,偷偷地替我找对象!
以防有人不知道人市是什么,我解释一下。在男多女少、光棍成群的小地方,当地乡镇集市通常会有一个特殊角落,那里聚集着手持待嫁女青年信息的媒人,和想来讨老婆的单身小伙子们。
通过人市嫁女儿,是典型的卖方市场。说白了,女方家庭就是奔着彩礼钱来的,坐地起价,这叫「卖」;男方出礼金讨老婆,这叫「买」。也不是只要出钱就能娶到老婆,狼多肉少,没那么简单。首先你得过媒人关,接着是女方关。前面都过关了,你才有资格跟你未来丈母娘谈彩礼的金额等条件。
当然,我属于特殊情况。我当时还差几天才满 18 岁,还不够上人市找对象的年纪,就算是再法盲的媒人也知道不能这么瞎搞,要出大事的。针对像我这类不能见光的特例,专门有一个「里市」,仅对知根知底的老乡开放,把它想象成人市的黑暗角落就对了。
母亲急着要卖了我换钱,拿得出彩礼钱就行。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她才不管对方是阿猫阿狗。至于行为是否违法,我只能说,像母亲这种被短视频瀑布流洗脑的小镇中年妇女,坚信吃一碗泡面要花 32 天解毒、Wifi 辐射会导致男性不育,脑袋里装有非常朴素的法律观念。聊起违法乱纪的事儿?她是真心地觉得,只要不被警察抓到现行就没事儿。
就这样,我被送去了一个地图上找不到的小村子,被交给了一个 40 来岁的泥瓦匠师傅,彩礼要了 15 万。对方不知道我还没到 18 岁,搭桥牵线的媒人替我谎报了年龄。
泥瓦匠师傅人很腼腆,起码当着我面是这样的。他脸皮糙得像一卷磨光了颗粒的红砂纸,我不忍细看,说他 60 岁我都信。
他主动地跟我唠起家常,就只有他一个人在说,我光静静地听着。
他在家中排行老四,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大哥前年得胃癌死了,二哥在城里买了套房搬走了,姐姐远嫁在外多年前断了音信。他们这边的习俗是,要等哥哥们都结完婚,才能轮到他这个家里最小的结婚。他第一次相亲是在 26 岁,一晃 20 年过去了。这些年打工攒下了点儿钱,也落下了一身病。
他早就麻木了,觉得未来一片灰暗,做好了孤独终老的准备。就算倾家荡产从外头讨来个媳妇,心也不是自己的。可能人家收下彩礼结完婚,没过几天就又跑了。
我看他也像是受害者,被母亲和媒人合伙骗了钱财和感情。人不是坏人,还能交流沟通,没有一上来就强迫我做什么事儿。可我也不能因为同情他,就搭上自己的一生。
我已经逐渐了解到,世界上大概有 20% 的好人、20% 的坏人;剩下那 60% 谈不上好也谈不上坏,只是随波逐流,遵循本能的行动。哪边嗓门大,他们就听哪边的。
天黑了,老师傅拿出一捆他们家过年杀猪时用来捆猪嘴的烂麻绳,拴住我的手脚,说害怕一不留神我跑了。我跟他信誓旦旦地说我不会的,心里想的全是怎么挣脱束缚然后逃跑。在我看来,他限制我人身自由的各种措施如同儿戏,大概自己心底里也清楚我太小了,这么做太错了,并且不可能长久。
一周后,我逃出了那座小村落,这辈子再没有见过那位泥瓦匠师傅。
05
距离我 10 米外的沙丘上有一抹嫣红。
我走过去,拿脚踩踩,是一只破了洞的红色医疗垃圾袋,半掩在颗粒细腻的沙子里。透过破洞,我看到袋子里是白骨化的鸟类遗骸。
袋子上赫然印着黑色的生物危险的标志,标志下方是我看不懂的异国文字。仅从字符上辨认,像阿拉伯语,但又肯定不是阿拉伯语。应该是阿语亲戚,闪含语系之一。希伯来语?倘若这真是希伯来语,那我人早就不在国内了。
这大概是从附近哪座生物实验室流出的污染废弃物,被带到沙漠中央就地掩埋。真搞笑,我差点儿以为自己发现了一种生长在干旱地带的大型真菌。
天还未黑,沙丘的脊线是一道高对比度的明与暗分界线,一侧对接无边无垠的暗红色沙漠海,另一侧正加速地沉入广袤寂然的月之暗面。
沙漠里昼夜温差很大。我抱膝坐在尚且明亮的这侧,一手把玩着那枚来历不明的曼陀罗防丢器。书已经读完了,结局只能说令我心情更加低落。略带寒意的风沙替我吹乱我自己拿剪刀乱剪的碎刘海,面对将落潮的沙海,无言以对。
我知道像这种情况早晚会发生。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老天爷是公平的,那些成就了你的东西,有一天也会反过来残害你。
这是我第 57 次闪落,两年来,范围越来越大,距离越来越远。从几个基本数字出发,地球表面积 71% 是汪洋大海,陆地仅占 29%,其中约 20% 陆地是沙漠,25% 是多年冻土。一旦把时间拉到足够长,我跑到人类无法生存的地带,于 14 天内死去就只是个时间问题。
就算残酷的大自然母亲没有杀死我,我死于人类同胞之手的概率也在急升。最近我不断地在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多次卷入天知道什么国家地区武装势力之间的战斗,最近一次还是巷战。我亲眼看到那些经人改装的消费级微型无人机,携带自制炸弹突入敌阵,正在营业的面包店顷刻间变成了地狱火海,活人在我眼前被爆炸产生的强风瞬间吹成了一团亮莹莹的血雾。
我蜷在一堆瓦砾下不停地颤抖,咬着拳头憋住无声的尖叫,一动也不敢动,滴水未沾、粒米未进,尿在裤裆里,直到交火声彻底地停歇,那常常是数日后的事了。
回想当初,从第 1 次闪落起,命运就注定了。曾经拯救过我的能力,最终会害死我。
我没有那么勇敢,那么乐观,能一个人坦然地面对必将落下却不知究竟何时才会落下的破灭之锤。没有什么比整日活在恐惧的绝望中更大的折磨了。
我想结束这一切,当第 60 次闪落到来时。
其实无所谓具体数字,只要是能被 5 整除的数我觉得都行。60 大限更多是一种仪式感,用来确立期限,加强决心。我不想再拖下去了,趁着自己年轻,才 20 岁,几乎是一个女孩子最好的年纪。短暂而灿烂,总好过「无期徒刑」似的一生。非要选的话,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不能再把责任推给未来的自己,等到四五十岁时仍然过着这种生活。踽踽独行,无人知晓。
我不敢想,20 年后,那个年老体衰的我,被无情的时间夺去了容颜和健康,只剩下心碎、寂寞、遗恨。连自我了断的勇气和力气也没有了,倒在异乡荒漠里守望漫漫长夜,苟延残喘,乞求东方破晓,好再多活一天。生命重要的是质量而不只是长度,活那么久有何用?不行,我不愿意也做不到。
我要在自己最好的年纪最佳的状态,以自己的意志替自己的故事画上句号。
就第 60 次。
06
铺展在我前方的是一场永无尽头、不能回头的旅程。
关于旅行,有这么一种说法。当你在路上走得足够久、足够远之后,从概率学和旅游心理学的角度看,你总会遇见一个对你而言特别的人。问题在于,没有人事先警告过我,在旅途中遇到相互喜欢的人,是一件残酷的事。到了最后,你们总得挥手告别。
在经历了过山车般大起大落、不叫人片刻喘息的前 14 次闪落之后,我终于以一种相对得体的形象,出现在一座相对适合自己的城市。就像 2 岁大的小宝宝,总算学会了独立走路。闪落依旧每时每刻地困扰着我,但我也逐渐地总结出了应对之法,至少不再像早期那样,动不动就被突发事件吓傻了。
那时我心理上正处于分水岭阶段,在西安南门 SKP 遇见的那个奇怪且爱多管闲事的男店员和他对我讲的话,仍在影响我的心情。我意识到,浑浑噩噩、随遇而安下去不是长久之计。
一些念头开始在夜深人静时缠上我,外面还有没有像我这种拥有特殊能力的人?从概率学角度看,我不可能是近 80 亿人类中唯一的异类,我远没有那么重要和独特。我该不该冒着暴露身份的风险去寻找同类?
同类,这个词令我如婴儿般蜷缩在天桥下的身躯一激灵,害怕起来。
我看过不少小说、漫画和电影,知道像自己这种怪胎,精神病院、特殊监狱、研究机构还有公益墓地,是最有可能的几大归宿。我可不想沦落到被邪恶组织捉住活体解剖,只留下缸中的大脑,供穿着白大褂的科学怪人研究的地步。
退一万步说,就算外边真的有像我这类无法控制自己能力的家伙,与他们接触就一定是好事儿?我看不见得。比起普通人,和同类打交道存在着更多的不确定性,更危险。同类相食的案例从未真正地淡出我的日常生活,我怎么知道对方就一定懂得比我多,品行比我好?
人总是犯同样的错,把希望寄托在素昧平生之人身上,指望陌生人能发现并赏识自己都不知道的自己的优点和价值。我们这一家人,被骗得难道还不够惨?够了,我要提防的,恰恰是所谓同类。
在那些无眠之夜里,我定下了规矩,大部分沿用至今。
我编了几个不同版本的背景故事,持有多张从他人身上盗来的身份证,用于在不同场合下掩护自己的真名和出身。在法律层面上我一直都活着,我甚至抽空用真名办了本护照。我发誓绝对不向任何人提及自己的闪落。在国内时,一抵达新地方就立即融入人群,模仿当地人的口音和生活习惯,不做引人注目的事。
在各方面条件都合适的情况下,我会做些不查验证件的日结兼职,赚取生活费。真到山穷水尽,非得靠闪落抢劫的时候,原则上我只劫富,专挑那些藏在高端商场里,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品牌下手,绝不惊扰街边的小门面。
我从来没有在物理层面直接伤害过任何人,从不盗取超出自己合理需求的金额,钱只要够我短期活下去就好。
某种程度上,我把自己视为一个艺高胆大的孤胆侠客,对自己的能力和自制力颇为自傲。要知道,短短几个月前,我还是个被人连续卖了两次,任他们玩弄摆布的小女孩。而此刻,无论是好是坏,这个小女孩都要牢牢地掌握她自己的命运。
直至死亡。
07
我第一眼见到她就永生难忘。
准确地说,我们是在车水马龙的武汉光谷大转盘下撞见彼此的。那是我第 15 次闪落,恰逢 6 月中旬,武汉三镇进入缠绵悱恻的梅雨季节。晚空飘着点儿小雨,五彩斑斓的霓虹灯在积水舞池中漫溢跳动。
她骑着黑色外卖小电驴,以 7 米每秒速度从背后撞上我,给我左大腿内侧划出一道 10 厘米长伤口。在之后的两年里,那道疤痕始终肉眼可见,每逢连阴雨便隐隐作痛。
我记得她撞上我的那天,穿着一身宽大、飒爽的红色工装,浅蓝色萝卜裤,束着长发。摘下头盔那一瞬间,一双急切的、闪着泪花的杏眼,绺绺湿发勾勒出熠熠弧光在风中流淌,活像是女扮男装的小花木兰。
她从民族大道出发,绕过环岛北行去送螺蛳粉外卖。老板是她大学的学长,毕业后借了老丈人的钱创业,在小巷里开了家小店。为节约成本,用了便宜的劣质包装。
当她去华中科技大学送最后一餐时,塑料饭盒裂开了,滚烫的螺蛳粉汤汁浸湿了她那身红色工装。客人在电话里用难听的话反复地催促她,雨渐渐地变大。等她手忙脚乱地换完餐回来,在校门口停车时碾死了一只慌张避雨的橘色小奶猫。人们从她身边匆匆地走过,欲哭无泪的她怀里搂着小小的猫尸,蹲在湿淋淋的青石板台阶上,冷雨在足底汇聚成湖,原路返回时再次因刹车失灵撞上了我。
据她说,那是她长这么大最狼狈不堪的一天。对我而言,抛开肉体上的痛苦,那是美好、难忘的一天。
有那么一瞬间,她以为我也快死了,因为我左大腿上那道被金属片划开的口子血流得止不住。我不想坐在马路旁被人围观,坚持要走,这点儿小伤拿口水黏一下就好。她问我回哪儿去,我说天桥下。她着实让吓惨了,非要送我去医院。
在去医院的路上,我问了她名字。她已经被眼前汩汩流动的鲜血吓得失去了思考能力,脑海中一片空白,基本上我问什么她就答什么,把个人信息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
她不明白为什么我表现得如此冷静、从容,说实话我并不觉得情况有多糟。肉体上的疼痛是我的老伙计,一部分我长期抽离在外,飘浮在空气中,冷眼旁观下方的我;一部分我随时随地都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她叫季灵雨,20 岁,武汉大学保险学专业,今年读大二。不过她决定休学一年,到处走走看看,用一生中最好的状态体验人生百态,为此不惜威胁要与思想古板的父母断绝关系。她从初中就自学画画,讨厌自己当初被迫选择的保险专业,未来理想是做一名知行合一的艺术家,一辈子至少办一次个人画展。
她有一整套雄心勃勃的环游世界计划:到各个国家、不同文明去实地采风,充实自己;拾遗 20 世纪碎片,预测下一个 10 年大趋势,成为我国文化复兴历史大潮中的小小一分子,让下一代孩子不必再把心灵和梦想寄托到远方;并在一年休学期内完成那件筹备已久的里程碑作品。
上上个月她去了埃及 7 日游,从开罗狮身人面像下出发,到遍地遗迹的卢克索,再到黄沙碧水、房屋颜色艳丽的阿斯旺,再到历史和现代建筑交融的亚历山大港。最令她印象深刻的是,地中海那洁白漫长的海滨、海边那些自由自在的猫咪,当地年轻人坐在防洪堤上谈着恋爱,一天就那么结束。最后她回到开罗,登机返程。
她声音很好听,甜丝丝的,有安神镇痛的效果。我鼓励她说下去,好让我转移注意力。急诊室医生的手很稳,10 厘米伤口只缝了 7 针。
她下一步要去前南地区,塞尔维亚、波黑、黑山,来一场 9 日的自由行。她认识一位才华横溢的学长,毕业后去了中铁,目前人在塞尔维亚做项目。学长通过当地旅行社,帮她预订了入境黑山的邀请函。她在螺蛳粉小店定点地送外卖,攒够了旅费,没出我这个意外的话,下周就走。
「那你是该庆幸,撞上的是我不是别人。别人没我这么耐撞,也没我这么好说话。」我打趣道。
自我们到医院后,她就一直在颤抖,抖得比我还凶。她脸色煞白,不断地咬着大拇指指甲忍耐着什么,大概是晕血。即便如此仍然全程替我挂号、陪我缝针。看她跑前跑后、态度诚恳、一心弥补过错的样子,我也不太想跟她计较了。
「你别怕,我这人好打发,不会讹你的。去替我把医药费结了,再请我吃顿饭,咱就算两清。下周你照样出国,不妨碍你。不过你得答应我,那辆小电驴该报废了,别再骑它上路。」从急诊室出来后我对她说。
她满怀歉意与羞愧地看着一瘸一拐的我:「责任全在我,我觉得自己好差劲儿。我本以为自己准备好了,可失控那一瞬间,我整个人直接傻掉了,完全不晓得该怎么办,幸好你没慌。都是我的错,我差点儿就害死你了。」
「雨天骑车,谁还没个脚底打滑的时候?流年不利,别多想了。你带路,我都快饿死啦。」
说来也怪,当她侧身贴上来搀扶我的那一刻,我们的身体有种一见如故的默契感。她湿发上有股杏子口味的泡泡糖味儿,外套上则是酸爽的螺蛳粉余味儿。
我们踩着雨点节拍,沿步行街从东往西走走停停、吃吃逛逛,拐进犄角旮旯的小巷,找了家其貌不扬的「苍蝇」馆子坐下。
老板认得她,点头打声招呼,两份红油抄手端上桌。红汤满溢,激人食欲,馅里包着货真价实的大白虾。
我吞吞口水,她也一样,两只饥不择食的手够向同一双筷子。巷外雨又变大,盛开的全息花灯在矮树下温柔地闪熠。两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指尖交缠在一起,触电又畏缩。
她邀请我去她的单身公寓暂住几日,作为对我的补偿,说我可以一直住到下周她出行为止,反正她室友搬出去跟男朋友同居了。就只有我和她,再没有外人。她发誓绝对不问东问西,尊重我的隐私。看这架势,她也把我当成离家出走的傻瓜了。
「你腿上有伤,得好好地静养,睡在天桥下是什么鬼?武汉梅雨季可要命了,你听我的,我照顾你,不然伤口肯定会感染的。」
「你人真好,可是我不喜欢去谁家里打扰。」
「求你了,我心里好难受,你就给我个赎罪的机会吧!」
「嗯。」我沉默地注视着她,想从她身上揪出点儿阴谋诡计的影子,完全是在白费力气。她跟我真就是两类人,活在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不可否认的是,我们在某些方面似乎相互吸引,又很相像。
「惜字如金的小妹妹,光是我在尬聊,你话太少了。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呢。」
「我?名字?」我眨巴眼睛望着她,三个假名连同三段配套的背景故事同时出现在我脑海中。但那些人不是我,是堆砌出来的虚构角色,不是真实存在一路走到这里的我。
「我叫江小岛。」我心血来潮道。
一个名字而已,可这始料不及的解脱感是怎么回事?几乎要将我的心肺撑裂了。
「你好呀,江小岛,你名字和你人一样可爱。真希望我们能换个时间、场合认识彼此。」
「成,借你吉言,下回换我撞你。」
她笑了。我为了掩饰自己的心跳加速,看着她也傻笑起来。
离开家之后已经有很久,也许是太久太久,都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了。
08
运气糟透了。夜间,风越刮越大,空气中逐渐全是沙尘,很快地连夜空中的星辰也看不见了。
我用外套裹住头部,面向沙丘背面,蜷起身体在沙丘迎风坡上构成一道人体防沙墙,等待沙尘暴过去,或者自己先撑不住坠入梦乡。如果我睡着了,天亮后还醒得过来,没被头顶几米高的沙尘活埋,那就算我赢了。不过像这种惨胜还能再有几次?
我脸上全都是灰,鼻子和嘴巴里满是粉尘,每一小口呼吸肺叶都隐隐地作痛。如果这次能活下来,我一定去医院给自己洗个肺,花多少钱都乐意,一定能洗出来几十罐墨水。
永不停息的风沙声让人想起老收音机「滋滋啦啦」的静电噪音。半睡半醒中,我的思绪飘来飘去。我梦见自己赤裸着身躯蜷缩在一个白色纸盒子里,左右是两盏投下白色强光的舞台灯,由近及远分别是萋萋荒草和雾气蒙蒙的树林。
我晕乎乎地想着,寻死的话也不是非得第 60 次,随便哪次都差不多,这次都可以。要做的只是睡去然后在梦中放手而已。有什么必要再强撑下去?有何意义?没有人在远方等我回家。这混账沙尘暴,把仅有的一点儿风景给破坏了。
我睡着了,梦回那年夏天的长江江边。在一棵奇形怪状的花椒树下,我吻了她戴着银耳环的小耳垂。她回吻了我,一股忽幽的铁腥味儿在我们炽热颤抖的唇齿间融化开来。
一切早都结束了。
【一颗心换一颗心】
09
「世界上最孤独的鲸」——他们是这么称烟台金沙滩上那座雕像的。
我第 7 次闪落,是在威海广福寺山门前。
一对来胶东半岛度蜜月的河南小夫妻,从我面前相互依偎着经过。我刚好听到,丈夫在用家乡话向妻子列举周边不用花钱就能打卡的网红景点。等小两口走远后,我看着寺庙左右萧瑟的山景心想,来都来了,反正也没更好的去处。
我乘坐 40 路公交车,一路向西,半路倒了几趟车,花了将近 4 个小时,抵达了目的地。
我依稀记得,那天风特别大。也许是我运气好吧,海边几乎没有游人,只有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小姑娘在父亲的陪同下放风筝。断线风筝一头栽落,被一排排的涌浪吞没。
那座栩栩如生的鲸鱼雕像「搁浅」在金黄色沙滩上,庞大的头部和尾部奋力地探出不存在的海面。鲸鱼离大海如此之近,却又无法触及,难怪人们说这是世界上最孤独的鲸。
海风一阵阵地吹,小女孩的哭声和海涛声由远及近。骄阳炙烤着沙滩和海面,细沙和浪花上闪烁着虚幻耀眼的粼粼光斑。我倚着巨大的鲸头,吹着咸湿的凉风,躲在雕像的阴影下小憩。
他们说,有灵性的生物能够预知自己的死,鲸正是其中一员。
当一头鲸死去后,庞大的身躯会缓慢地沉入大海。鲸的体量非常大,坠落过程长达数月。最终,鲸尸会沉落在漆黑荒芜的海底,围绕尸体,形成一个独特的深海生态系统。
当我看到,并且亲手触摸到这座雕像后,我忍不住把鲸落与自己获得的,这种不可控的能力联系在一起。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具失去生命的鲸尸,缓慢地、无声无息地、必然地闪烁着落入黑暗虚无中。从更大的角度看,个人意志在这个过程中无关紧要。我阻止不了什么,只能被动地参与并记录异常现象的发生,一次次解体再被重构,直到生命能量被耗尽。
正是在这一天,我把自己的能力命名为「闪落」。
每一次闪落,硕大无朋的鲸尸都会滑向更深、更黑、更冷的深海,离头顶那片波光闪烁的海面愈发遥远。我已有预感,前方是一条不归之路,最终会有人因此而死。我只希望,自己能像鲸鱼死后那样给世界留下点什么。
当我以一名过来人的身份,回头审视一路走来的轨迹,连我自己都会被震惊到。原来曾经有一个阶段,我是那样缺乏自我,对母亲的话言听计从。她口口声声「为我好」,将我一步步地推向深渊,而我心知肚明,居然还欢迎她这样做。
在我从小到大这十来年里,母亲反复地向我灌输同一个故事。我出生那天,也是她的鬼门关,是她一生中离死亡最近的一次。这个故事讲了太多遍,以至于我能熟背每个细节。
我诞生于 50 年一遇的最热夏天,临产前一天母亲被送进了县城医院。医生说我头太大了,建议做剖腹产。母亲坚决不同意,她把我的大头视为高智商、不平凡的象征,坚持要顺产,免得毁了我的天赋,也毁了这个家的希望。
她疼了一天一夜,宫口反复在三指徘徊,等到终于能看到胎头时,医院里停电了。她向我描述产房里的滚滚热浪和那股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儿。我降生于世,她因为大出血被下了病危通知书。没有家属能来签字,她爬起来自己替自己签了字。她的情况急需输血,县医院血库血源紧张,必须要有熟人主动献血,血库那边才肯给她放血。骂人是没用的,要么在转院路上耗死,要么躺着等死。她选择转院。
一位来县城体育用品批发市场进货的中年男子,在面馆用餐时,被老板散养的流浪猫在胳膊上挠出三道长长的血痕。他来县医院打狂犬疫苗,在大门口撞上了这档子事儿。中年男子针也不打了,献出自己的血,救了母亲一命。后来他和家里的老婆离婚,成了我的第一任后爸。
你可以说,在某种层面上,我欠母亲一条命。
她一辈子吃了别人三辈子的苦。人到中年,想要的无非是一点儿钱,过上所谓好日子。而你问她什么样算是好日子,她也讲不出来,只说反正不该是眼前这样。
她是个实打实的行动派,从不会停下去想为什么要那样做而不是这样做,从不自我反思,只遵循身体的本能,追逐无意识中涌现出的躁动。很多时候,她给我感觉就像是捉摸不透、变幻无穷、令人畏惧的大自然本身。在一些方面,我是遗传她的。她越走越远,越错越多。以至于到了最后,我三任继父为求自保都远远地躲开她,视她为害人的瘟疫。没有人能叫她停下,就连她自己也不行。
我没能把她拉回来,她眼中早已看不见我这个女儿,只剩下无止境的贪欲和癫狂。当一个人渴求一件东西太久而不得,渴求本身就会成为活着的意义。你强行要她停下,等同于要她的命。就算我想让她清醒过来,仅凭我一人的力量也办不到。
所以在最后,我任凭她把我卖掉,卖掉了第一次之后又卖了第二次。那是我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她是我母亲,我爱她。她也着实伤透了我的心,毁了我的前半段人生。
从今往后,我们各走各的路,两不相欠。
10
伊斯坦布尔亚洲区一家地下酒吧,当地著名的爵士乐队正准备登台表演。满天花板的「蓝眼睛」挂链闪闪发光,令我想到某位老友。
我坐在灯光昏暗的台下,不担心会暴露身份,学着周围人的动作,举起半杯柠檬水,向鱼贯上场的艺术家致敬。女歌手扶起麦克风,她可真是位希腊女神长相的古典美人。欢快流畅的即兴乱弹充盈整个地下空间,人人都面带微笑、风度翩翩。
一只友好的成年金毛犬与我同桌,蹲在我正对面那把橡木椅子上,毛茸茸的狗尾巴紧跟着吉他手的节奏打拍子。
「瞧瞧,多好的气氛啊。我,这帮叽里咕噜的老哥,外加上一条狗。」我对狗说,没指望能有回应。狗冲我轻轻地「汪」了一声表示赞同。
「有缘同坐一桌,告诉你好了。我以前来过这家酒吧,第 36 次闪落,在这儿打了六天黑工,包吃包住。老板是个只会讲英语的韩国基督徒,一个人跑到小亚细亚传教,挺奇怪一人。我们也没机会深入接触,我跟谁都这样,没有时间。最后那天我闪落了,一里拉没挣着。」
狗咧开嘴巴笑了。
「你也是只奇怪的、有故事的狗狗,对不对?」
音乐声很吵,我非得用吼的,才能确保对方没有听漏我的句子。「相遇就是缘分,咱俩交交心啊。其实我不是很喜欢狗,你们狗子普遍太自来熟了,每时每刻都在看人眼色,琢磨人家跟自己地位谁高谁低。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猫。猫咪在心理上是独立的,甭管是不是真的,人家坚持自己跟两脚兽地位平等,这份精神难能可贵。」
狗听懂了,「汪汪」地低吼了两嗓子表示受到了冒犯。
「蹲着别激动,你是一只懂音乐、有礼貌的大狗,别坏了气氛,你跟其他狗狗不一样。」我让步道。
狗用微妙的目光瞥了我一眼,下巴趴在光溜溜的实木桌面上,哼哼唧唧地拿舌头舔我平放在桌上的手指。
「都说了我不喜欢狗了,行啦行啦,甭安慰我。我知道我死了,在沙漠里睡过去了,早就被沙子埋得找不到了,一万年后得变成石油让人挖出来,这些只不过是一场梦。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跑进我梦里,你也死了?」
狗子冲我翻了个大白眼,张嘴说话了:「给我清醒点儿,没有人死!」
天空湛蓝如洗,平静得像一场大灾难的前兆。我痛苦至极地睁开双眼,看见了半蹲在我面前的他——我梦中那只大狗。
「江小岛。」他直接叫出了我的名字,整得好像我跟他是多年未见的老同学似的,「我飞了 7400 公里,一天一夜。6000 多机票,屁股都快坐烂了,就为了把一个自暴自弃、闹情绪的小女生从沙子里挖出来,我可真是个大善人。」他举起双手,让我看他脏兮兮的手掌心。
我想问他是谁,只挤出些「你……你……」的哼哼声。口干舌燥到发不出声音的地步,这辈子还是头一次。
他摸到了我永远挂在肩上的彩色印花腰包,愣了半秒,替我拍掉包上的灰,拉开拉链从包里取出一瓶过期快半月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后递给我。
「给,快喝。」
我把整瓶矿泉水举过头顶,从头向下狂浇。一瓶水浇光了,再拧开一瓶接着浇。
「看样子,我来得正是时候。我救了你一命,你有话想对我说吗?」
我用水漱了两遍口,吐出一滩黏糊糊的沙尘和口水混合物后,总算能从嗓子眼里挤出成段句子了:「你他大爷的是谁?谁叫你多管闲事了?」
「只有出门在外的游子才能切身地体会到,汉语是多么优雅。」他哈哈大笑。
「我们认识吗?」我瞪着他,说不出理由,一看到他,就让我有种莫名的起床气。
「要说认识也认识,介于认识和不认识之间吧。」他倒游刃有余地打起哑谜来,「我就算了,起码对它说声『谢谢』吧。多亏有这个小玩意儿,我才找到你。」他微笑着,用手敲了敲我别在 T 恤圆领上的曼陀罗防丢器。
「你就是徐渊?往我包里塞跟踪器,还在上面刻名字的变态跟踪狂?」
「惭愧。这是我给自家笔电买的,事发突然,想着就拿来当名片用了。」
他后退两步,给我让出空间。我这会儿头脑清晰多了,挺起胸膛,打量起他。
他穿着一件红色连帽冲锋衣,拉开帽檐是乱糟糟的泡面头,戴着傻里傻气的黑色大圆框眼镜,厚重的近视镜外面夹着一层大号墨绿色偏光镜片。
他把沾了薄灰的偏光夹片往上翻,露出底下笑吟吟的眼睛。
我不想承认自己认识他,我怎么可能认识他,但我还偏偏就对他这张脸有印象,简直惊掉了下巴。
第 13 次闪落,西安南门 SKP 奢侈品店里。
他就是当时那名男店员。
11
据优秀的变态跟踪狂先生自己说,他是于前天下午 3 时许,收到的第一波警告。据他解释,那枚防丢器里有他亲自改写的程序。一旦防丢器出现在不适宜人类居住的区域,并且 30 分钟内坐标点没有移动,就会自动地向物主——也就是他——发送警报。
他有 87% 的把握,我要么是在沙漠里遇上了麻烦,要么是在自找麻烦。总之我需要有人拉我一把,而他,基于暂未明说的动机,需要我活着。他判断是时候出现在我面前,向我解释这一切了,就当机立断地买了最近的机票飞了过来。
变态跟踪狂先生现居西安,他于前天下午 6 点在西咸机场登机,飞行 2 小时 25 分,抵达上海浦东。原地中转 2 小时 50 分,飞向阿联酋,飞行 9 小时 30 分。在阿布扎比国际机场中转 5 小时 20 分,再上飞机,飞行 3 小时 25 分,于昨天下午 5 点 30 分,抵达以色列本古里安国际机场。
他一从机场出来,就在特拉维夫当地租了一辆车,定的是现代 i20。反正是淡季,租车行免费给他升级成一辆红色三菱 SUV。他判断我缺乏求生意志,在沙漠里坚持不了三天,马不停蹄地驶出城市,自驾穿越内盖夫沙漠来找我。
现在,花了两个晚上一个白天后,变态跟踪狂先生站在我面前,左手是一把瑞士军刀,右手空空如也。他在模仿《黑客帝国》的墨菲斯,要我自己选,是要左手还是要右手。
「我知道你有自我毁灭倾向,自从你跟那位小外卖员分手之后,有一年时间了。」他开口的第一句话就让我想扑上去揍烂他的眼镜。
「我一直在暗中观察你。我不想戳破你自我陶醉的小情绪,可惜你所在的阿拉瓦沙漠,往南再走 34 公里,就是红海的滨埃拉特,一座美丽的海滨小城。有机会的话,你真该去那边转转,听说当地有全红海最棒的海边咖啡馆。」
他喘了一口气,淡化本来想要打出的哈欠:「如果你真一心求死,你还在等什么?干吗不用这把刀割开自己血管,结束这一切?我的判断是,你并不是真的想死。你是在拿危险刺激自己,寻找活着的真实感。如果你折腾够了的话,过够了这种日子,想要有所改变。请你冷静、认真、严肃地,以成年人的态度,听我接下来给你的提议。」
我根本不用选。
「去你大爷的。」我给他比了根中指。
「你拥有能力。」他说,「强大、独特,无限可能性。没有人,包括你本人在内真正地理解。想想看,你可以用你的能力做伟大的事,普通人一辈子都没有这种机会。让我问你,尽管发生过一些不好的事,难道你真觉得自己比起那些无法得救的普通人而言是不幸的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有想过这一天的到来,尽管我从中后期开始多有留意,我的 57 次闪落仍然在世界各地留下了太多不自然的痕迹。迟早会有神秘、阴险的势力注意到我的存在,找上门来。
失去自由,闪落为它们所用,是我最不愿发生的事。
这位跟踪狂提醒了我,我这短暂的一生过得稀里糊涂,对自己、对他人都不负责任。但至少在最后我能做件有骨气的事,自我了断,以免危害到无辜之人。
他看穿了我想法,说道:「停,别急着做傻事,你的秘密很安全。我那番话,还有我的行动仅代表我个人。我不隶属于任何一家情报部门或者秘密组织。我就只是个普通人,出于个人目的来找你。」
「我脑袋里有坑才会信你。你往我身上塞跟踪器,监视我、追踪我,了解我背景和能力,还敢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我面前。你拥有的资源和行动力,怎么看,都不是等闲之辈。」
「我把你这番话当成是对我工作的肯定。」他微微一笑,「我这么做是有理由的。如果你愿意跟我来的话,我可以在回特拉维夫的路上解释给你听,我明早 12 点之前得把车还回去。」
我身子向后缩,忍不住一声冷笑:「谢谢,不必了。每个人都有理由,我这辈子听够了别人的理由。」
「所以,这就是你在沙漠里躺平等死的原因?对人生心灰意冷了?」
「少跟我玩心理侧写那一套,跟踪狂老哥。听着,不管你真名是不是叫徐渊——」
「我真叫徐渊。不相信,我可以给你看身份证。」
「别打断我好吗?我不管你叫什么,我不在乎。咱们俩之前只见过一次面,就一次,还是在两年前。我早就忘了有你这么号人物了,不要装得好像我们很熟的样子。也不要觉得你花了 6000 块钱从西安飞到特……特什么——」
「特拉维夫本古里安国际机场。」
「老天爷呀!不要觉得你坐个长途航班飞过来,把我从沙子里刨出来,吧啦吧啦地胡扯一通,我就会被你给唬住。你指望看到什么?我感动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听你现编的故事,报答你的『救命之恩』,对你这个人感兴趣?不好意思,不会的。抱歉,但我们得把丑话说在前头,免得给你不切实际的期待。我就是这种人。」
「我理解。」他说,「你拥有的这种能力,和你的个人经历,让你对外界有信任问题,也不会和别人打交道。」
我让他气得咳嗽起来:「都,都说了……不要搞得我们很熟一样。」
「我们不是朋友。」
「一点没错。」
「但我们可以成为合作伙伴。」
「哈?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拜托你,看在我飞了一天一夜又通宵开车来找你的份上,让我把话说完。」这是他第三次打断我了,但我没办法发火。因为他突然涌现出的悲伤表情,看得我心中一凛。
「有一个对我非常重要的人,她病得很重,快没有时间了。而你拥有的能力,是我唯一能想到的拯救她的办法。我恳求你,我们合伙做一件事。我有目标,你有技能,你我联手。我不会骗你,这件事风险高、收益大,在道德上站得住脚。失败的话无非一死。成功的话,你能挽救不止一条人命,而我能给你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作为回报。」
「是什么?」
「一个使用能力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你在路上流浪,自我放逐,寻找的正是这个机会,难不成我说错了?」
我用力地瞪着他,瞪得松果体部位仿佛要睁开第三只眼似的。他坦然面对我的目光,对我真诚且严肃地点点头,眼中充满对我的期待。
他大爷的,我在心中默默地骂道。这一幕不就和两年前一模一样了吗?这人是咋回事?带着他的怜悯和施舍,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最狼狈不堪的时候,打乱我的步调,毁了我的心情和计划。
「你讲得很好,我相信你是认真的。确实有那么个人,你在乎她,愿意为她做任何蠢事,哪怕去死。可我帮不了你,只能祝你好运。」
「等一下,你不明白——」
「抱歉。」我一个飞扑,从他左手夺下那把瑞士军刀,用刀子对准自己心脏。
我说:「不明白的人是你,你能找上门来,证明了我想死的心是对的。有些东西本不该存在,我不该活着。考虑了一下,还是我提前去死好了。不必自责,这不是你的错,至少 87% 不是你的责任。」
他一脸痴呆地瞪着我,我们的立场反转了过来,让我有种成功地报复到他的暗爽。
「你是认真的?等等,别冲动,我们先谈谈——」
「屁,才不等你咧。」
刀尖没入皮肤的一刹那间,白光一闪,我闪落了。
12
在被那辆命中注定的外卖小电驴撞倒之前,我从来不向别人透露自己的真名,更不会讲自己拥有的所谓能力。
我讨厌那些侥幸出生在大城市、通过无病呻吟扮酷耍帅的青少年,他们只懂得挥霍和抱怨,不晓得一天到晚该干什么。我有自知之明,知道抛开闪落,我不过是一个小地方出身的女孩,背后有一位心理失常的母亲。围绕着我们一家人的是贫穷、焦虑、贪婪、愚昧、区位不佳、时运不济、信息不对称。没人想听太过现实且意义不明的故事。
当我特别闲的时候,我会去想,那些在现场目睹我消失不见的人,会不会觉得自己看到了超能力,从而打开一扇新世界的大门?
我相信,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会把我的瞬间消失视为一种类似于障眼法的魔术把戏,就像动画片里的怪盗。白色闪光是白磷氧化反应,消失不见则是利用了人眼视错觉、空间设计上的漏洞。假设有人报警,警方一定会这么跟大家解释,把我贬低成是个精通变戏法的小骗子。没办法,我们活在现代科学统治下。碰上超现实的孤例,人们本能的反应是首先排除正确答案。
至于我的第二次被卖,我能回忆起的只有碎片。
母亲早有准备,从接头的人贩子那里弄到了一种药,专门对付像我这种倔脾气的目标。她把药掺在凉白开里哄我喝下去,很快地我就在她的注视下昏昏欲睡。
那种感觉很像鬼压床,表面上看我闭着眼睛,其实我是有意识的,只是发不出声音,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我能感到有人在搬运我的身体,我躺在一辆闻起来混合着皮革和汽油味儿的面包车后排,在路上颠簸。车上除了我和司机外还有别人,我看不到脸,但气味和声音告诉我有男有女,不止一人。
那段时间可以说过得飞快也可以说度日如年,我丧失了时间感和空间感,时而感觉自己在车上,时而在船上,时而在马背上,时而飘在空气中。
在漆黑无光的深渊中,我的四肢落地生根蔓延开来,七零八落的意识像蒲公英的种子走一路随风飘散,覆盖陆地和海洋,逐渐无处不在。我说不清离开家之后过去了多久,一周?一个月?好像都有可能。有一点是明确的,运送我的这伙人,带着我中转了多个国家。
等我真正苏醒过来,已身在天气炎热的异域,和十来个语言不通、肤色各异的孩子被关在一起。乍一看,我反倒是这间「人种博物馆」里年纪最大、营养最好的女孩。
一个小脸乌黑、浑身脏臭的小男孩瞪圆了惊恐失魂的大眼睛,用带着印度口音的英语对我说:「别躺下。它们见你睡着了,会从脚开始吃你。」
「它们是谁?」
「肚子很饿很饿的大老鼠!」
长这么大,总算让我遇见了一个可以当面练习英语口语的对象。其他孩子都不愿接近我们。我看到小男孩扁平的小脚丫缺失了三根脚趾,一处豁口刚长出粉嫩嫩的肉芽,白色骨头隐约可见,不由得一激灵。
任凭母亲把我卖掉,不去反抗,把这视作对她的报答和与她断绝关系的代价,是我这辈子最愚不可及的决定。没有什么大恩大德值得用自残的方式回报,爱人先爱己。年少轻狂之人,非得付出惨痛代价才懂得这些道理。
我环顾这间拥挤不堪的肮脏牢狱,摇头暗自发笑。相比之下,在人市被卖掉那次,连热身运动都谈不上。第一次就像是游乐场里的鬼屋,尽管把你吓得一哆嗦,但不会真正伤害到你。
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13
泰国有这种集市文化。
在曼谷待了三天,我见识了各种地点奇怪的占道经营市场。从城区到近郊,商贩们占据马路、山路、河滩、河道,甚至是铁道。规模有大有小,形式复杂多样。乌泱乌泱的游客穿梭于琳琅满目的商品摊位之间淘货,陌生的气味复杂且层次分明。到处都有华人身影,每走几步就能听见几句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我在新曼谷一个二手的跳蚤市场里找了份零工,工资聊胜于无,胜在日结与不问问题。
老板姓李,祖籍江苏盐城,家在老曼谷唐人街,经营与中国相关的生意赚到了第一桶金,之后不忘初心,走起了文艺范儿,在跳蚤市场小花园里开了家绿意盎然的室内咖啡馆。
来店里打工的全是大陆留学生,客人多是慕名前来拍照打卡的国内女游客。那几个面相贵气、白得发光的女大学生正在给李老板手机下载国内最新流行的应用,她们问我老家是哪儿的,我说重庆巫溪县,没有人生疑。
我和大家交流起来毫。
就这样过去了三天。
第三天早上刚一开门,他就来了。
「我是真没想到,你居然真敢拿刀捅自己,当着我的面!怎么能这样!」风尘仆仆的变态跟踪狂先生一见到我张口就来。
我用凌厉的眼神威胁他闭嘴,随后不动声色地向李老板请了半天假。
「老家来同学了?欢迎欢迎,带你同学随便找地方坐,店里请他一杯咖啡,反正这个点儿也没有人。」
我拽着他在树影斑驳的小花园里找了个死角坐下,把一大杯招牌冷萃重重地砸在桌上。我动作粗暴,脱脂奶的冷泡沫以三倍速度加速地坍塌。
「一大早就喝冰的,没有热的吗?」他歪头道。
自从我遇见他之后,我动不动就喜欢瞪人。我瞪视着他,双手抱臂,在他正对面坐下:「店长的礼物,少抱怨,你就喝吧。」
「让我问你,你夺刀刺向自己的时候,事先知道那么做会刺激能力发作吗?」
我光瞪着他不说话,让他自己猜。
「你绝对不知道,我想也是。算我服了,你真命大。」
翻开偏光夹片,我看到他浓浓的黑眼圈儿。他看上去正需要一杯咖啡提神醒脑。
「好羡慕那些不用坐飞机过关就能满世界到处跑的人啊。」他看了我一眼,端起玻璃杯闷了一大口,胡子拉碴的嘴巴留下一圈儿奶白色泡沫,「世界还没有从后疫情状态彻底地走出来,不管到哪里都要填表盖章,填表盖章。再让我填一次表单我就要吐了,国际官僚主义的噩梦。」
「如果你没有更有营养的话要说,那我就走了。」
「等一下。」他把喝见底的玻璃杯放回原处,用湿手按压略微浮肿的双眼,「这么多天时间,你本可以把防丢器扔了,随便怎么样处理掉,让我再也找不到你,可你没有。」
我双手环抱在胸前,挑眉看着他:「你的意思是?」
「你在试探我会不会来找你,这是一场测试。」
「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其实对我的提案是有兴趣的。你不了解我,不清楚我的话是真是假。所以你把防丢器留在身边,看我会不会再找过来。你想试试看我有多认真,能够走多远。」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谁先眨眼谁就输。
「之前是我没说好,有让你感到不舒服的地方,我向你道歉。我这人嘴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不是在怜悯或施舍你,我是真的需要你。你拥有了不起的能力,帮帮我吧,我不会让你失望后悔的。」他又亮出了他那双天真无辜的狗狗眼,直勾勾地注视着我。
「哼,哪里嘴笨了,你这不是挺会说的嘛。」
让他猜中了,我确实怀有某种期待。既然扮黑脸没能唬住他,是时候软化态度了。
我把曼陀罗防丢器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来,放在玻璃杯旁边:「鉴于我终于鼓起勇气自尽,结果却惨败。死都不行,我也算无路可走了。我想,如果那变态跟踪狂再出现一次,可以给他个机会,听听他能说些什么。」
「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是说在西安那次,我肯定是给你留下了很糟的第一印象。」他搔着油乎乎的泡面头自嘲道。
「少自作多情,我压根不记得你了。还有,把嘴巴擦擦。」
他眯着眼睛,露出轻松些许的笑容,左手一抹嘴,隔着桌子向我伸出右手:「别再叫我变态跟踪狂了,我有名字,叫徐渊。」
我以嫌弃的表情和他握了握手:「我叫江小岛。现在讲吧,你找我想让我帮你做什么?」
在新曼谷鱼龙混杂的二手跳蚤市场,我挽起他的胳膊,感到他手臂上本来也不多的肌肉瞬间紧绷了起来,连路都不会走了。
「放轻松。」我给他眨了眨眼,挽着他混入色彩斑斓的人潮。
「你真叫人捉摸不透。」他左顾右盼道。
「我猜你长这么大一直是单身,没谈过恋爱,没牵过女孩子的小手,对吧?」
「哈——哈。」他干笑两声,以退为进,「一眼就让你看透了,我可真失策。」
「没关系,谁不喜欢单纯的大男孩呢?比起你戴墨镜扮酷,我更喜欢你现在这样。」在小吃摊儿前我走不动了,拍拍他肩膀,「亲爱的,交给你了。」
我拿起一份平日流连忘返、舍不得买的烤猪肉。他一副拿我没辙的表情,举起手机扫了二维码。
泰国湾方向闷雷滚滚,乌云密布的天空阴郁暴戾,一场风暴近在咫尺。
「这边常有骤雨,不碍事儿。」我说,「看他们,一群没经验的游客,像不像掉进油锅的鹌鹑?急着撅屁股飞回酒店,把身家所在全暴露了。你跟我往里走,避雨的地方有很多,聊起来没人打扰。」
我们钻进一股鱼腥味儿的水族市场,站在养殖蓝色小龙虾的脸盆前假装看价牌。
「所以这两年你一个人走了很远,见识了世界。」他没话找话道。
我用软趴趴的牙签挑起还热乎的猪肉条咬了一口,问他吃不吃,他摇头。
「好吃吗?」
「又干又柴。」
「蘸上旁边的辣椒酱大概会好吃些。」
「多谢你请客,不要见怪,我得趁能吃的时候多吃几口,补充能量,以备不测。天知道过会儿还有没有吃饭的条件。」我把烤猪肉咽下去,然后说,「我是被一股自己也不了解的力量驱赶着走马观花、到处流窜,不是通常意义上那种环球旅行。」
「不管怎样,你见识过更广阔的天地,我能从你眼睛里看出来。大多数人包括我在内,一辈子都是在几个大城市打转,生老病死,始终走不出半径 50 公里圆圈。你跟我们这些普通人太不一样了。」
他话里有东西刺痛了我。我拉住他,踮起脚尖强迫他和我四目相对:「普通自来熟先生,我很有兴趣,你从我眼睛里看出来了什么?」
他注视着我,目光下移想了想,随后不自在地移开脸:「江小岛,我从你眼睛里看到了生命和死亡的掠影。走这一路,你见识了许多一般人看不到的东西,不止一人死在了你面前。」
「很好,至少你不是在瞎说,看人还是有一套的。」
「从你眼中,我也看到了美好的事物。有很多,美好和丑恶参半。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这么分裂?自相矛盾?」
「不对,是一种恰到好处的美丽破碎。往前或往后再多走一步可能就是万丈深渊,你站在唯一可见的平衡点上,在巨变洪流中维持着相对静止的状态。」他随后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光是看着你,我都能感受到你的迷茫。」
突然之间,我不想再继续试探他了。
「和我说说她吧,那个你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女孩。」
「非说不可吗?」他有些抗拒,倒不是想要隐瞒,而是在我面前感到难为情。
「我还没有决定是否要帮你,只答应先听听看。我还不够了解你为人和你的目的。」
他点点头表示理解。
「她叫周舟,今年本来准备考研,在我家小区门口的便利店打工,有时候我会去店里和她聊上几句。」
「711?全家?还是罗森?我喜欢用扮叫花子赚来的钢镚儿去便利店买串串吃。」
他一脸蒙圈儿的表情很搞笑:「呃,诶,是唐久。」
我吹了声口哨:「这位神秘的『她』,原来是个唐久姐姐。」
「你非得给每个人都起个外号?」他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显然我冒犯到了他仰慕的姑娘。
「所以呢,你也往唐久姐姐内衣里塞窃听器了?还是在她窗户正对面安了个摄像头,替她监视夜里有没有采花大盗翻窗偷溜进去?」
「我是真没给你留下好印象,是不是?」他被我掐住七寸,一下子没了脾气,「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我是正经人,以前从来没干过那种事。说出来怕你不信,我光是来找你就下了很大决心。这是我第一次出国,在这之前我连护照都没有,飞机都没坐过。」
「嗯,绝对的。」
「我获得了技术指导,才追踪到你。这是交易的一部分,必须要有你加入,交易才算成立。」
「我没听懂你意思。」
「事情很复杂,让我们一步一步地来。我发誓,绝对不会有所隐瞒,本来我也要说的。」
「行吧,从基本信息说起。你和唐久姐姐是什么关系?你暗恋她?」
「我们只是叫得上名字的陌生人。便利店就在家门口,有时候我会进去买快餐。一来二去地就熟了,但也谈不上是朋友。」
「然后有一个转折点?」
他深吸一口气:「差不多在半年前,我这辈子最痛苦绝望的时候,家庭原因,请不要问发生了什么。她见我一个人坐在雨里,一边抽烟一边哭,就从店里跑出来,拿了一把五颜六色的什锦软糖塞到我手里。她说她不能假装没看见,就给我糖吃,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吃糖心情就变好了。」
「收下糖,紧接着你们俩就上床了?」
「什么?!没有没有,绝对没有——」
「就这?」
「这就足够了。」他正色道,「我没有家人了,一个人都没有了。所谓朋友,在你跌落谷底那一刻弃你而去,她是当时唯一对我表现出关心的人。哪怕只是一点微小的善意,也足够把一个看不到希望的孤独者从深渊前拉回来了。你懂我说的这种感觉,对不对?」
「姑且算是吧,继续。」
「她给我的那把糖,说矫情点儿,救了我一命。我理解那只是陌生人的善意,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的。大城市里,人们冷漠、疏离,对他人缺乏兴趣,越是熟人之间越怕麻烦。当我得知她心力衰竭已经到了晚期,家里人把她视为累赘时,我想着,自己一定能做点什么。」
「没准她早看出来你是个二傻子,故意用小恩小惠来感动你呢。」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本就该如此。而且,你讲错了。」
「哪儿错了?」
「绝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一生碌碌无为,堪称精彩的时刻也就那么几秒钟。唯有通过惊天动地的大事才能展现和证明自身的品格,这种期待是错的。从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细节中,流露出来的善与恶一样真实。不,应该说更真实。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下意识选择的措辞,脱口而出的话语。正因为是小事,更值得好好珍重。」
我忍不住笑出了声:「等会儿,跟我讲实话,你是不是事先排练过这段话?」
「是。」
「让我把事情捋清楚,你想让我相信,你是为了回报一个陌生人,她在你心碎时给了你一把糖,飞了 1 万多公里,跑到陌生国家寻找另一个陌生人——也就是我——来帮忙?」
「是这样。」他不卑不亢地点头。
「我帮你的话,我有什么好处?」
「我可以立刻打给你 10 万元,作为预付款。等行动成功后,我会把尾款打给你。如果失败了,后续一分钱没有,不过预付款你留着。机会就只有这一次,怎么样,你意下如何?我觉得条件对你很有利。」
「我承认听上去是挺诱人的。」我犹豫了,「不是,我不明白。你家里是有矿还是怎样?你满世界跑,钱从哪儿来?看你年龄,不用去上班或上学吗?抱歉,你多大?」
「20 岁出头。」他说,「咱们俩差不多大,就是我从小眼镜一戴上,人人都说我长相老成。钱的来源你不用担心,绰绰有余,我卖了一套房。」
「你,你……」我听完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真是应了那句话,你不屑一顾的东西有人却愿意拿命来换。你知道像我这种小地方出身的人,得付出一代人的一生才能在大城市扎根吗?」
他头一歪,反问起我来:「西安算大城市?」
「相比之下算吧!」
「我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是一辈子辛苦工作,才把家安在城里的。然后才有我爸妈,才有我。」
「你意思是,我家里人太懒,进城太晚了?」
「不是,我是说行动要用到现金,我需要钱。你干吗老是气鼓鼓的?」
「我没有气鼓鼓!」
「你瞧你脸都气肿了。」
「你!」
「好了好了,」他用手势安抚我,「反正我父母也不在了。老房子长期空着,看着难受不说,浪费也是犯罪。小心别噎着了,我去给你买杯果汁。」
「你可真是个……」我想骂他白痴、败家子儿来着,不过我一低头,看见了挂在自己肩上的彩色印花腰包,嘴一歪道,「你可真是个正直的人呀。」
「我知道自己的行为在别人看来有多蠢,蠢人做蠢事儿。我是这么看的,世界这么大、这么复杂,不能全是聪明人吧?也得有几个像我这种蠢人,做别人不愿意做、不屑于去做的蠢事。我相信自己在做正确的事,不会后悔。」
「罢了,随你喜欢,与我无关。」
一阵沉默之后,我想起了一件困扰我多年的事,别过脸,装着若无其事地问道:「那啥,当年我消失之后,事情是怎么收场的?」
「当年?」
「就,两年前在西安啊。」
「你不是早忘了吗?」
「少啰唆,人家问你话,你回答就是了。」
「当年啊,容我想想。」他一副颇有感慨的样子,又开始用手搔头发,「你消失后,店长当场叫我抱着东西滚蛋。不仅没拿到当月工资,还得倒贴钱赔偿你偷走的腰包。」
「好吧。」我尬笑两声,结果和我想的一个样,「不用再说了,我加入。」
「当真?」他眼睛刹那间变亮了。
「我不喜欢欠白痴人情。」
14
我说我们被那帮「dog shit」关在「sea view five-star hotel」里,我知道自己的中式英语口音很重,可小七听懂了笑点,一把小骨头笑得咯吱咯吱,扭来扭去。
短短数日,我已经喜欢上这个乐观、坚强的小男孩了。
我叫他小七,因为他只有七根脚趾。他不介意,说自己在睡觉时被老鼠啃掉三根脚趾是事实。他是我睁开眼睛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我和他这几天下来成了朋友,朋友之间互起昵称拉近距离再正常不过。
我叫他「xiǎo qī」,并教他叫我「xiǎo dǎo」。他是我这辈子第一个外国朋友。
小七笑劲儿过去了,平静下来面向我。他有一双清澈透亮的蓝眼睛,在阳光下,我光是盯着他的大眼珠子看,就担心自己会陷进去。他皮肤光滑、黑亮,一头柔软的卷发,头大身子小,五官超可爱。我夸他有全世界最漂亮的大眼睛,仿佛是在给他挠痒痒似的,他又「咯咯咯」地笑了。
「眼睛。」他用英语纠正道,「不是屁眼。」
我不知道我们具体在热带何处,哪个半球、哪个大洲、哪个国家,只知道关押我们的是某个国际人贩组织。问小七,他脑袋里装着令人费解的地理概念。他说自己和爷爷生活在海上,他记得最后那场大风暴,爷爷给他套上唯一的救生圈,自己则陪着「堪德鲁」沉入海底。我问他堪德鲁是不是渔船名字,他支支吾吾,又说是海岛。
「是水。」有一次他说,「水里有药,你喝下去,会说东忘西。」我们交流了老半天,我总算搞懂他来自斯里兰卡,不是印度人。
我们之间的交流受限于彼此掌握的词汇量,更多时候,我们得通过眼神、表情和手势来补充语言表达不出来的微妙意思。
我问他从哪儿学来的英语,他噼里啪啦地用我跟不上也听不懂的土话讲了一大通,对他而言这才是母语。他见我呆若木鸡,不开心地换回了英语,告诉我是爷爷教他的。我问他今年多大,我看他一把小骨头,猜他撑死八九岁。他说自己就快 14 岁了。好吧,严重营养不良,算把我惊到了。
某种程度上,我和他是这间 10 平方米混凝土牢笼里的另类。
正方形小房间里只有一扇向外开的铁门,一直反锁,和一扇又高又圆的小天窗。角落里藏着其他小孩,男孩女孩都有,最多时有十来号人。
一条很长很长的铁链沿墙角走了一圈,钉在水泥地上,从空中往下看呈「口」字形,把我们所有人的一只脚踝铐在铁链上,仅留出几厘米的活动空间。孩子们都拼命地蜷缩在油腻死黑的角落里,两只手抱紧自己,生怕见光,只从阴影里伸出脏兮兮的赤脚左右摇晃。
号召全员团结一心、奋起反抗是没用的,孩子们的模样不对劲。先不说人种不同、语言不通,多数孩子像是刚做完绝育手术、蔫不唧儿的小宠物,打了太多麻药,脑子里一团糨糊。
「坏水。」小七拉着我说悄悄话,「有些人来得比我们早,喝了太多坏水。」
有时候一夜过去,房间里会莫名地减少或增加几人,不知道那些消失不见的孩子被带去了哪里。我推测人贩是通过管道口输送麻醉气体让我们失去意识的。以铁门为 12 点钟方向,他们按顺时针方向增员减员,再过几天就要轮到位于 10 点钟方向的我和小七了。
除了小七以外,我没能跟其他人搭上话。不是因为就小七一个人会说英语,是再没有人想和我说话。
一开始,我以为他们在排斥小七,嫌弃小七肢体残疾或怎样。过了一晚上我发现,被排斥的人不是小七而是我。
「大家怕你。」天亮后小七偷偷地告诉我,「你刚来时没有心跳。」
没有心跳?我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没有心跳?我问他为什么不怕我,他听后害羞地笑了。
「你很像一个人,像我姐姐。」他依偎着我合上了双眼。
15
海鸥漫天飞舞,像一场碎纸屑构成的大暴雨,堵住我们的去路和退路。
在横渡孟加拉湾的客轮「地平线」号上,我倚靠左舷栏杆,做了个白日梦。一个形同赤裸的小男孩光脚走在满是废弃针头的河边,弯腰挑挑拣拣,寻找能卖钱的垃圾。一轮深红色满月探出头来,污秽的月光打亮了男孩的花脸,他长了一张小七的脸,对我说:「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
徐渊从旁边拍拍我肩膀。
「抱歉,你说什么来着?我走神了。」
「小岛,你没事儿吧?感觉自咱们离开曼谷后,你就魂不守舍。」
「别管我了,你接着讲。」
他点点头:「异种移植。」
他边说边用余光戒备周围环境:「科学家用迷你猪作为生物载体,植入人类干细胞,培育出人类器官。」
「这就是来源?从猪身上长出来一颗人类活体心脏?就像人参树结下人参果?」
「对,我跟你讲过,这套流程绕过了伦理委员会干涉,在道德上站得住脚,不伤害任何人。最妙之处在于,这将会是一颗各方面条件都完美的心脏。」
「『将会』。」我听了只想摇头。
「你要了解,周舟她心力衰竭已到晚期,心脏移植是最后希望了。我们没有时间等系统匹配心源,合适的心脏供体不是随随便便地就能等到的。心脏移植对匹配度要求很高,年龄、体重、血型、性别,供体和受体之间越相近,成功概率才越高,术后受体存活时间才越长。」
「一颗心换一颗心。」
「可以这么说。」
「你为了让她术后活得更久更好,需要一颗量身定做的心脏,一颗和受体心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健康心脏。」
「正是!接受心脏移植的人,很难活到正常寿命,主要还是终生排异反应,存活时间最长的纪录是 38 年。所以你能理解,为什么我不断地强调这颗心脏是完美的。」
「你发誓这个过程不会伤害任何人?可怜的猪猪除外。」
「我用性命发誓。」
不用回头看也知道,他此刻是一副真诚、专注的表情,活像一只等待主人拍头挠下巴的大狗狗。
我十指交握,两只手肘搭在栏杆上,一声叹气:「不是说我在怀疑你,跟你相处这几天下来,我已经充分地了解你是个白痴了,但我总觉得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
「是你想太多啦。花钱办事,钱花到位了,就不会太复杂。」他一脸乐观的傻样。
「也许吧,希望如此。以防有个万一,我在场,也算是个保险。」
「反正我们已经知道你的能力有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一旦见势不妙,我就抱上你,拿带尖头的东西戳你一下,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我转身背靠栏杆,瞪着他:「呦,学会说相声了?趁船还没靠岸,再跟我讲讲那个提供心源的家伙。」
「丹尼·穆恩-西克。」
「怎么会有人起这种怪名字?」
「这十有八九是个化名。」他耸肩。
「你对这位丹尼老哥有多少了解?」
「就跟普通人对奥黛丽·赫本的了解一样多。」他说,「百科上都有写,如果你玩深网,你肯定多少会听到这个名字,他太有名了。」
「我就不知道有这么号人物存在,直到你跟我提起他。」
「但是他早就知道你!他提供给我坐标点,叫我去那儿找你,拉上你入伙。你不点头,交易就不算成立。」
「前提是你没说谎的话。」
「我没说谎!」
「那么这让我感到很不舒服。」
「我也有同感。」他说,「不过他是个神通广大的人物,只要有人在网上提及你和你的那些事,哪怕就一次,还是加密信息,他也一定会捕捉到的。对他而言,找到你只是时间问题。俗话说,互联网有记忆。而你,江小岛同学,令人一眼万年。他对你很有兴趣,这是我们的优势。」
「我还是没搞懂,他是何方神圣?」
「丹尼·穆恩-西克,又称『花月医生』。最早出自极客小组一篇深度报道,翻译机器人错把『Moon-Thick』这个罕见的双姓译成『花月』。有时候就会闹出这种笑话,错误的译名反倒朗朗上口,花月医生自己都说好,别人也就将错就错,一直这么叫下去了。总之,他是能替你搞来任何东西的人,前提是你要能引起他兴趣,支付他向你索要的代价。」
「代价?」
「花月医生信奉等价交换原则。他替你实现愿望,随后也从你身上割走他认为等同价值的东西重新实现平衡。用他的话说,这么做是为了避免熵增。一磅肉,安东尼奥,不多也不少。」
「听着像个骗子。或者委婉点儿说,后现代行为艺术家。」
「重点在于,他是真货,绝非说说而已。」
「我不信世上有这种人。」
「你是没见过他的能耐才会这样说。曾经有一回,花月医生将 100 辆主战坦克一夜之间运过莫桑比克海峡,帮落难王子从首相手里夺回了政权。直到今天,仍然没人能说清他是怎么办到的。他三度登上《时代周刊》封面,被誉为本世纪最知名的无国籍黑客。人们都说他无处不在、无所不知。没人知道他现实中是谁,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甚至他是不是人类。他盘踞在全球最大的深网市场——沙之塔,开设了一家数字万事屋,接收全世界的来信,只挑极少数的幸运儿回复。人人皆知,只要花月医生肯承接你的委托,便能实现一切愿望,无论多么违背常理,多么不可思议。」
在吉大港人头攒动的海滩,几百双眼睛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我们跑赢了暴风雨,下船后,我立即意识到当地不常有中国游客,我们的长相和打扮在孟加拉国非常显眼。
这可不好,距离我上次闪落正好过去一个半礼拜,身体和心理累积的压力即将转化成一颗成熟果实。在这种节骨眼上,我又敏感又脆弱,很不想面对陌生人的视线。一点点的外部刺激都有可能引起连锁反应,使我当众发作。而我们又偏偏得在天气最炎热的七月,沿铁路穿过这个拥有 2 亿人口的南亚国家,一路上不管走到哪儿都少不了被人围观。说实话,我看这趟成功希望渺茫。
徐渊从他包里取出一副男士太阳镜,不问我意见,直接撩开我的刘海就替我戴上。
「相信我,」他说,「我上初中时有一段时间皮肤不好,特别在意别人的视线。经验之谈,你把眼镜当成是遮挡物,戴上去感觉会舒服些。」
「你以前是个痘痘脸?」
「那不是重点。」
「谢了。」
「我知道你受不得刺激,我也不想再飞几千公里,从头再来一遍。」
「不要紧,事情还没到那一步。」
他从裤子口袋里摸出墨绿色的偏光镜片,默默地夹在自己的圆框眼镜上,「我看那边有个摊子,我去给你买杯奶茶压压惊。你站着别走动,放轻松,找点事儿做,检查一下防丢器在不在腰包里,转移下注意力。」
我来不及叫他别玩《背影》的梗,他一溜小跑就走远了。
「你好!」
一个皮肤黑得发亮的当地小伙子和徐渊擦肩而过,朝我挥手示意。
我一愣,也下意识地向他回了句「你好」。
「太好了,你们果然是中国人。」
他穿着一件蓝色花 T 恤,衣领上挂着墨镜,背着双肩包,手里捧着单反相机,向我靠近:「请原谅我的冒昧,我跟着中国老板在工厂里干了十年,刚才听见你们说话觉得很亲切。怎么样,你听我中文发音还标准吧?」
我夸他中文非常流利、地道,不是恭维,是真心话。他看出来了,笑得露出了粉红色牙龈。
「摄影是我从小到大的梦想。」他捧起手里的单反让我看,「我最近辞了工作,来海边给游客拍照挣钱。挣得不多,不过每天都很快乐、充实。」
「那真是太好了。」我不想表现出失礼的样子,尽可能不动声色地望向远方,心中期盼徐渊快点儿回来。
小伙子表示他愿意免费为我拍照,因为我很漂亮,这是他的荣幸。
「你人真好,我没那么漂亮,不用了,谢谢。」
「别担心,我拍照技术非常好。让我试试,不会把你拍丑的。」
「真不用了,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快门声接连不断地响起。当地人从我们身边经过,用目光打量着我们——主要是我。我知道自己脸红了。
徐渊隔着老远发现有人绕着我转圈儿,端着一小茶杯奶茶,加速地跑了回来:「有什么问题吗?」他用身体帮我挡住镜头。
「没事儿。」一看到他的脸,我立马就安心了。
「这一带看样子像是景区,一杯奶茶要 30 元,也不晓得是贵还是便宜。」他说,「喝完了杯子不能扔,得还回去。」
「你们是情侣对吗?出国旅游?」小伙子放下相机,笑着问我们。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去看徐渊。他倒不假思索,点头说「是」。
「很高兴你们来我们国家,希望你们玩得开心。」
「谢谢。」
「不,我是认真的。」小伙子收起笑容,「我们国家人虽多,但大部分人都很善良。当你们在路上遇到困难,不用怕,只管去问,会有人伸出援手。」
「我明白了,感谢你这么热情好客。」
徐渊郑重地与他握手,脸色一变。
「怎么了?」我凑上来问。
他小心翼翼地摊开和对方相握的那只手掌,一枚 0.45 口径的空弹壳滚了出来,弹壳里倒出一小撮成分不明的灰。他用食指拨弄,灰里有一小截没烧干净的骨头。
「这是个警告,我们被盯上了。」他把填满骨灰的空弹壳攥在手心里,四处张望。
小伙子早消失在人海中。
16
差一刻钟零点。到站了,我从长途客车跳下来。
昨天我还在距离武汉 600 公里外的太湖,那是我第 20 次闪落。我感觉自己正在坚持一场奇怪的异地恋。之前第 16 次至第 19 次闪落都是同样,我前脚刚离开武汉,后脚就急忙地寻找返回武汉的交通工具。那几个月来,我总是在重返武汉的途中,做梦屁股都在颠簸。
我抵达季灵雨的 loft 公寓门前,夜已深,防盗门没有反锁。她知道我今晚会回来。
我能看出来,有好几次,她很想质问我突然消失不见去了哪里,为何几天后又满身狼藉、装作若无其事地回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也许是害怕自己一旦开口,就不得不触及问题实质:我和她之间究竟算是什么关系?
她不在一楼,那就是在卧室了。
按照老惯例,我拉开冰箱门,拎出一提易拉罐冰啤,爬上阁楼去找她。卧室深藏在走廊尽头,门半掩着。吸顶灯烧坏了,没人会修理。
她两腿并拢地蜷坐在窄长的大理石窗台上,微微抬高的脚趾尖指向一排空罐子搭建的金字塔。窗外有无人机飞过,横向飞移的彩光从左到右勾亮她朦胧的线条,随后归于沉寂。
她微醉了,见我回家,挪动屁股从窗台上滑下来,头枕在我的大腿上说:「小岛,我们该怎么办才好呢?」
我凝视着她,我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坚持一次次地回来。也许是因为我除了姓名以外还什么都没有告诉她,不能就这样放弃抵抗,任由那股力量把我们拆散,搞得像是我不辞而别一样。这正是我渴求已久的正常生活,找个理由,在某地扎根,做一份长期工作,停止流浪;拥有一个家,一个等待我回家的人。
她又拉开一罐酒,小酌两口,趴在我腿上睡着了。
她这段时间也很难熬。一向理解、支持她的奶奶,被诊断出小细胞肺癌晚期。医生判断病人只剩下 3 到 5 个月的生存期,前南地区的自由行因此而搁浅。她不得不大幅度地变更一连串早已拟定好的计划,打工之余回归家庭,与父母有限地和解,全家人陪在病床前照顾奶奶。
每天三点一线,往返于公寓——螺蛳粉小店——医院。在路上、在工作中、在医院里所见无一地不让她感到窒息。灵感、想象力和激情全都弃她而去。她没有时间和力气作画,那件心心念念的里程碑作品被丢弃在书房角落里,防尘布上落满灰尘。
她和我都在忍耐与坚持,祈祷一切好转的那天尽早地到来。时间是我们共同的大敌。
时间。我的人生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一根根断线,每根断线平均只有 14 天长度。
人活在世上,不管做什么事,想要做好都需要不间断地投入大把的时间。时间是成功的基础。哪怕是抱养一只流浪猫,要让天性警惕的猫咪信任你、依恋你,也得花 6 个月甚至 1 年之久。
你用 4 周时间掌握一项新技能,用 3 个月和一位陌生人交上朋友,用 2 年让一段感情开花结果,用 7 年经营夫妻生活,用 10 年打拼个人事业。而我只有切成一小段一小段的 14 天的碎片。14 天够干什么?我比绝大多数人都更熟悉因时间不够用,结果一事无成的绝望感。到头来,也许只有爱情开始时不受时间和空间限制。毕竟,我们爱上一个人只用一瞬间。
第 38 次闪落,在印度北方邦,我亲眼看到那些横躺在马路边的无家可归者,基本上都是男性。他们中有人躺着向我们伸手乞讨,有人仅有一只独眼,另一只眼眶里是可怕的空洞。
「是毛霉菌、曲霉属感染留下的后遗症。」与我同行的小姐姐一脸不忍,小声地解释道,「十年前,大流行期间,患者们使用的制氧机加入了不洁的自来水,数万人在治疗中被感染。开始是鼻窦,三天内霉菌就会蔓延到眼部,再下来是脑部。一旦到那个阶段,没有治疗手段,只能摘除眼球保命。」
小姐姐是医学生,我们是在阿格拉旧城区遇到的。她一看见我,就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纠缠着我不放。
「你也是一个人出来旅行的,对吧?」她使劲地摇晃着我的手说,「求你了,咱们两个女生一块走更安全,我怀疑有人在跟踪我!」
事实证明她说对了。
我替她拦住一辆 TUTU,用我家乡话说这玩意儿叫「蹦蹦车」,在当地算是出租车。小姐姐叫大胡子司机往泰姬陵开,她在提瑞迪特酒店订了间豪华客房。我们刚一坐上去,那几个行为诡秘的当地男子便从阴影里跑了出来,眼瞅着到手的猎物飞走,抓耳挠腮,懊悔不已。
「恶魔!」小七瞪圆了他那双蓝色大眼睛。
如果说恶魔长着一张人类脸孔的话,那一定就是此时此刻,出现在我和小七面前的这张脸了。
人贩们对这位深夜来访的贵客毕恭毕敬,称他为「doctor」,也不知道是指博士还是医生。他们从外面打开铁门,请客人踏进关押我们的牢笼,近距离检查我们这些「货物」品质。
他来了。
小七发出一声悲切、短促的呜咽,从旁边抱紧了我。
那是一张令人毛骨悚然的脸庞。来者不像是活人,倒像是一具巨人观阶段的肿胀尸体。一颗惨白浑圆的光头,皮肤底色像是被倒吊着放光血液的死猪,胖脸上涂抹着浓厚的白粉,额头左侧有一张一跳一跳的污绿色腐败的静脉网。仅有的一点眉梢犹如下垂的冰锥,长而尖锐。只有一只左眼,眼球突出,右眼眶里空洞洞的。我们紧盯着他的嘴巴看,两片又厚又翘的嘴唇,涂着小丑般的黑紫色口红。我不敢移开视线,生怕下一秒钟就会有毒蛇从那张嘴里蹿出来吐信。
他面向我们,挤出乌漆墨黑的笑。有孩子被吓哭了,也有人尖叫。
「我要这个。」他指着我和小七说,我感觉自己血管里的血液都结冰了。
两名人贩拿着钥匙蹲下,解开我和小七脚踝上的锁。
「只要男孩,不要女孩。」他又说。
我和小七相视一眼,什么都来不及讲,我们知道这就是永别了。
「不……不要……」
「小七!」
两个人贩一人捉住小七一条腿,把他狠狠地摔在地上,声音之大令我心中一颤。接着再拖起失去知觉的他,像拖一头待宰的猪崽子,把他从我眼前抓走了。
17
在孟加拉国的首都达卡,我们算是见识了什么叫人山人海。
当地人总体较为保守,街上独自出行的女性不多。不管天气多热,也没见有哪个小姑娘把四肢晾在外面。在这里,作为一名只是站着不动,就足够惹眼的外国女游客,我决定入乡随俗,全程套着长袖长裤,避免引人注目。
徐渊这家伙,明知我满脸是汗,还专门跑去给我买了条当地少女戴的黄色花头巾,劝我裹上。
他捏着兰花指说:「戴头巾防晒,我怕你中暑,而且你看这条颜色多好看啊。」要不是见周围挤满了人,站都没地方站,我早给他翻白眼了。
这是一个热情、拥挤、混乱的国家。某些街道建筑,令我想起 20 世纪 90 年代的中国。
我们在富人区一家汉堡王找位子坐下。店里开着空调,冷冷清清,和店外被三轮车堵死的马路形成鲜明的对比。等到我们点餐时,答案揭晓了,这家店人均消费是路边餐馆的 10 倍,难怪无人问津。
「小岛,又见你一个人发呆,想啥呢?」徐渊问。
「没什么。」
他端着塑料餐盘回来了,坐在我对面,把一堆快餐往我这边推:「吃点东西吧。」
我不喜欢他这张分明很忧虑,却要假装从容淡定的脸。尤其是当他叫到我名字时,那感觉,好像我名字是声控炸弹的引爆口令。
「你吃吧,我没胃口,反正都是你点的。」
他伸长脖子看了看餐盘里的薯条、番茄酱、巧克力圣代,擅自理解了什么,「我去给你买个汉堡,你想吃哪种汉堡?真想来一个芝士汉堡啊,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卖的。」
「你老实坐会儿吧,别乱花钱了。」
「机会难得,来都来了,咋说也得买一个尝尝味道,达卡汉堡王看着怪高档的。」
待他走后,我一声叹气。这家伙,就会叫别人吃吃喝喝,好像这是他关心人的方式。真是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孩,人不坏就是了。
15 分钟后,大小孩回来了。带回来两个死贵死贵的芝士汉堡,和一个大白天在室内戴飞行员太阳镜的臭脸大叔。
臭脸大叔一副吊儿郎当样,左手挥动着一只油得发黄的白色劳保手套,像拍苍蝇似的把徐渊往卡座里赶。
「坐进去,别盯着我看,动作自然点!」大叔用英语命令道。
徐渊像个听话的受气小媳妇,抱着两个汉堡,一句话不敢说,身子一斜滑入沙发卡座,用目光向我求援。
大叔在他身旁若无其事地坐下。
「就你们俩?」大叔审视着我们,切换到一口流利的英式中文。
我和徐渊交换视线,带着觉悟点头。
「包不错,挺有品味。」大叔盯着我挂在胸前的彩色腰包说。
「呃,谢谢。」
「成吧,也轮不到我挑肥拣瘦。自我介绍一下,我替花月医生做事,是你们的引路人。你们想见他,就得听我的。听说过规矩吧?等行动开始,我怎么说,你们就怎么做。我没说话,你们就屁都别放。懂?」
「完全明白。」徐渊抢答道。
大叔转过身瞪了他一眼,脱下右手那只劳保手套。徐渊一看,以为对方要和自己握手,急着把手掌递了出去。大叔皱着眉头,避开他的手,从他怀里迅速地取走一个汉堡,用广东话说了声「多谢」,撕开包装纸「吧唧」就是一大口。
某人的手悬在空中不知所措,尴尬地回旋搔起头皮来。我硬是强忍着没笑出声。
那群人贩把小七拖走了,但他醒了过来。
隔着那扇从外反锁的铁门,我听见小七在求救,在用母语诅咒,在用脚踢蹬反抗。他那把近乎赤裸的小骨头,磕碰在坚硬冰凉的水泥地面上发出可怕的闷响声。他那么瘦小、憔悴,长期饿着肚子,体内却保存着惊人的力量。声声哀号,不断挣扎,令我莫名地想到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恶魔就站在 10 平方米牢笼的中央,挡住我的路。其他人贩都走了,只留下他。没有人费心地重新锁住我脚踝。我一激灵站了起来,直面恶魔,手臂上爬满了鸡皮疙瘩。
小七越叫越惊恐绝望,我不敢想他看到了什么。
他每一次拼命尖叫,声音都忽大忽小、忽远忽近。惨叫声在半开放的混凝土迷宫里层层回荡,犹如一波波由远及近的浪涌电流,将我全身淹没。激得我疯狂地发抖,咬破了舌头,血腥味儿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混凝土牢笼里,这帮心智退化成猴子的孩子们抽打着自己的一条腿,拉扯着铁链,配合着小七的惨叫声又哭又笑又闹。他从下层很远的地方喊起我的名字:「小岛,小岛!」每一声都像是在用钝木锯纵向地锯开我搅成一团的五脏六腑。接着是一声金属巨响,小七的声音消失了。
我满怀炽热恨意,脉搏「怦怦」地跳动,肾上腺素飙升,不再感到恐惧,不再保有理性。我怒视着始作俑者,准备扑上去杀死他;用牙齿咬开他颈动脉,用手指戳瞎他仅剩的左眼,用我能想到、能做到的最残忍的方式杀了他。同归于尽吧!我不在乎后果。
头顶那扇高不可攀的小天窗投下苍白无力的月光。他的头,飘浮在满是尘埃和颗粒物的虚空中,像一颗得了绝症的月球。
他朝我走来,不疾不徐,咧嘴而笑,抬起那颗惨白、油亮的光头,扬起那张痴肥、残缺的丑脸,如同一颗在星辰注视下庄严上升的白色肿瘤。
他站定,摊开手,对我说……
「小岛?」我听见徐渊在叫我,「你越飘越远了。」他一脸担心。
我一哆嗦从幻梦中掉了出来,抬起头,正好对上他湿漉漉的双眼。
他端着一个银餐盘,盘中是四块切得四四方方的鸡蛋饼,问我吃不吃,我摇头。
一股不可言状的失落感慑住了我,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被我忘了。我一定要提醒他,就现在,不然为时已晚。可是话到嘴边,我打了一个冷战,清醒了,梦里残留的触感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本来有一件事想告诉你,可突然想不起来了。」我说。
「是不是迷上我了,要跟我告白?」
「滚蛋。」
他以为我在一语双关,把餐盘放回桌子上,笑了笑:「趁还有时间,你应该休息。」
「我不困,习惯熬夜了。倒是你,最好去睡一会儿。」
闷热、潮湿的午夜,我和他相隔半米,并排地站在酒店阳台上俯瞰达卡夜景。我想起白天在街上看到的那群荷枪实弹的军人,想起那些流离失所的气候难民,街头巷尾暗潮涌动。他回头看室内,房间里空调是坏的,墙纸和床单上爬满霉点。关上窗户,光是想象空气中充满了霉菌孢子就能把人逼疯。
「多谢关心,我这样挺好的,吹吹风就不困了。」他压住下意识地抬起捂嘴打哈欠的那只手,逞强道。
今夜无星也无月,重度污染的夜空黯淡无光。风倒很大,酒店旁边是一个附近居民约定俗成的露天垃圾场。五颜六色的塑料袋被狂风刮上高空,恶臭味儿让人不敢放开来大口呼吸。
「你确定趴在这儿吹风是好主意?」
一只绿色塑料袋紧贴着我们的脸飞上天,我侧过身挑眉问他。他张嘴刚想说点儿什么,又一只红色垃圾袋飞了过去,这下他皱着鼻子不吭声了。下一秒,我们面对彼此的脸,忍不住相继哈哈大笑。他笑得背靠阳台护栏弯下了腰,一屁股坐在地上,眼中泪花闪熠。
一场风暴要来了。剧变将至,征兆随处可见。
「这层楼是沙之塔的安全屋,专业团队在隔壁房间收拾装备,做最后准备。引路人去检查飞机了。等他发话,我们就开始行动。」他说。
「感觉像开战前的倒数阶段。」
「这就是一场战争。」他严肃道,「一个与全球大资本为敌的黑客,任何接近他的人都有可能被卷入冲突,承受附带伤害。」
「徐渊?」
印象中,这是我第一次用正常语气叫他的名字。他肩膀微微地一抖动,也许是猜到了我要说的话。
「她知道你跑这么远,为她做这些事吗?」
「她?」
「你那位唐久女神。」
他沉默了几秒钟:「她以为我还在超市打工,太忙,没时间去看她。她什么都不知道。如果我能活着回去,这些事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她。她会以为是自己运气好,最后一刻,通过系统匹配到了合适的心源。」
「为什么?」
「她没有求着我做这些,是我自己要来的,我做得太过火了。只有一个人能对这种行为负责,那就是我自己。」
「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他摇头:「我必须带着心脏一块回去。」
「可是,这样公平吗?对你自己?假如你出了事,不会有人知道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
他转过头看着我,微微一笑:「有你在啊,你会记住我。」
「这样对我不公平吧?」
「拿钱办事的人,就别抱怨了。」
「你!」
「开个玩笑啦。」
赶在我发火之前,他冲我挤了挤含笑的眼睛。
「跟我说实话,你为什么这么做?」
「没有什么为什么。」
「我不信没有理由。」
「好吧,如果一定要说,和你有关。」
「我?」
「对啊,因为两年前我遇见了你。遇见你让我认识到,我以为不可能发生的事并不一定真的不可能发生。」
「听着像是绕口令。」
「还记得我曾经说过,城市里的人都很冷漠吗?」
「当然。」
「我自己也是那种冷漠的人,所以我才喜欢戴眼镜,避免和别人眼对眼。真是这样,我一直都很自私,活在小小的天地里。我不是我父母那种人,从来都不理解他们的那种格局。」他摇头自嘲道,稍后露出怀念的笑容,「不过我这辈子都忘不了,当初在店里,你在我眼前白光一闪消失的那一幕。你让我感觉当头一棒。一个声音对我说,这就是你一直在等的机会,机会来了!要么一辈子就这么一事无成地混下去,要么鼓起勇气去做一件大胆的事,看看能不能有所改变。我听从了那个声音,于是才有了我们现在,站在这里。」
「徐渊……」
「我一直没有机会说这些,我害怕话说出口,让人误解。小岛,我很感激你。你身上有一种力量,我不是在说你会闪落,而是在说你这个人的本质。你能够改变别人,我就是活生生的例子。你把我从梦中惊醒,让我知道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我才能变得勇敢,鼓起勇气去帮助那些得不到帮助的人。你让我变得更好,为此我感谢你。所以你说,我怎么能不去沙漠里,用这双手把你挖出来呢?」
18
我、徐渊、20 名武装到牙齿的沙之塔雇佣兵,以及我们的引路人,登上一架停在城郊的深灰色涂装大型两栖飞机。
「退伍军人、职业杀手、江湖骗子、前特工、黑客、逃犯,所有你能在深网市场网罗到的顶尖高手全在这儿了。」徐渊拉着我衣角耳语。
两栖飞机大开的舱门正对着市区方向,一枚枚处于上升段的火箭弹划破污浊、暗红色的夜空。数秒钟后,与一大群张牙舞爪的拦截弹在高空中相撞爆炸。
「开战了。」那些穿着战术背心、挎着突击步枪的雇佣兵经过我们身边,抬头行注目礼。
「江小岛,江采采之女,又见面了。」恶魔摊开手。
「你、你是……」
「在不同国度、不同语言中,他们送给我不同名字。对你,我永远是丹尼·穆恩-西克。对你,吾乃圆梦之人。」
他说话时双唇微张、嘴形不动,通过腹腔发声,不像是在说任何一种已知语言,可是我却能听懂。
「丹……」
「你也可以叫我花月医生,我更喜欢这个发音。」
他声音像一条滑溜溜的电鳗,悄无声息地爬上我的后颈,紧贴着我的脊柱钻游,滑入我脑内。我感到一阵阵微电流,寒毛直竖,颅内发麻。在他面前,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秘密,如野兽般赤裸裸。
「走开,别挡道。」我鼓足勇气反抗。
「你这句话不应该对我说。」
「是你把小七……」
「选中那个少年的人不是我。」
「闭嘴!」
「事实如此。」他说,「有人基于自身需求,买下了那个少年。那帮罪犯以为我是买家使者,其实我来此本意是跟进一笔私人交易,并非为他而来。不过我承认,由于你,我对他产生了兴趣。」
「他们要把小七怎么样?」
他用问题代替回答:「你听说过『人猪』吗?」
「我……」
「从前他们在洁白无菌的实验室里,用单价高昂、费时费力、精心培育的迷你猪作为生物载体,生产人体器官。最近则跑到无法无天的失败国家,换用人猪。」
「人猪……」
「循着我的声音,你能看到,对吗?」
我眼前应声浮现出画面:海平面上升,洲际大火蔓延,冰川分裂,永久冻土层消融,瘟疫卷土重来,战乱无休无止……
「难民。」他说,「环境难民、气候难民、疫情难民、战争难民。无论是从经济,还是从生物适用性的角度来看,难民儿童都是完美的生物载体。在发达国家默许与推波助澜下,他们如蜉蝣般一茬又一茬地生出来,给钱权结合者提供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可替换零部件,助其永生。肆意切割,用完即弃,无人关注、无人保护,利润巨大,成本为零。你的小朋友,不幸沦为庞大产业链中的原材料。你已经猜到了,他们会怎样对待他,对吗?」
「你是个怪物。」我发抖,就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还来得及,滚开,我去救他。」
「一个人一生只能许一次愿,可惜了。」
恶魔嘲弄着一行礼,背后那扇铁门随之悄然洞开。我躲过他,撞开铁门,拔腿就跑。
冷笑声在混凝土迷宫中回荡。
「去吧,做你该做的事,付出代价。吾乃丹尼·穆恩-西克,圆梦之人、索债之人。你将忘记这番对话,直到我们再次相遇那天。」
凌晨 1 点 13 分,大型两栖飞机颠簸飞行在浩瀚无垠的西太平洋上空。
起飞 30 分钟后,引路人大叔摘下太阳镜,站在白板前,向机舱内全体人员做任务简报。
「姑娘们、宝贝们,都不是初次合作了,废话少说。各位对历史想必有了解,二战结束后,美军从战败的日本人手里接管了西太平洋众多岛屿,没有归还给原属国。第一次冷战期间,美军在其中几座岛上修建秘密军事设施,将这些岛列为高度机密,从民用地图上抹去。历史文献和日常信息遭到系统性地篡改,普通人不知道这些岛屿存在,卫星地图上也找不到。我们飞行的目的地,正是其中一座不存在之岛,代码 WPON41。」
「主岛陆地面积 6 平方千米,人口最多时 200 人。20 世纪 50 年代,美军围绕 WPON41 开展了数次核试验,永久地污染了当地的生态环境。随着我们东方朋友回归历史地位,美方逐步后撤,WPON41 遭到废弃。理论上,现如今是一座无人岛。考虑到海平面上升速度之快,该岛将于 5 年内沉入海底。基本信息介绍完毕,问题?」
一名刀疤脸男雇佣兵举起手:「敌人?」
「23 分钟前,花月医生藏身于西太平洋某座不存在之岛的消息引爆了全网。诸位与医生孽缘不浅,都亲身领教过他的人格魅力。有花月医生这种朋友,谁还需要敌人?开个玩笑。除我们以外,多方多支应急反应部队正杀向
WPON41。跨国公司战略联盟、多国情报机构、极端组织、恐怖分子、赏金猎人。扳指头数,只有迟到的,没有缺席的。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哪一方登岛,我们领先于所有人,算是万幸。」
「我方任务?」
「护送两名游客登岛后,占据此处美军旧地堡,在这里和这里建立防线,击退进犯之敌,坚守到花月医生跟我说可以撤退为止。问题?」
一双双杀气腾腾且不耐烦的眼睛,向我和徐渊瞪过来。我无所谓,徐渊吓得一激灵,手捂裆部,摆出了内八字造型。
「花月医生那边怎么办?」
「会有友军从其他方向支援,不管他,我们专注于完成眼前的任务。」
一名红发文身的姐姐举起手:「敌方装备?」
「轻武器、夜视仪、无人机。可能配有少量重武器、舰载和空中火力支援。」
「可能?要命哈!」
众人听了直咂嘴。
「刚才提到核试验,当地辐射水平?」
「不高于 500 微西弗。快进快出,相对安全。不过我警告你们,别手贱去吃岛上土生土长的椰子。」
徐渊弱声弱气地举起手:「我们来得似乎不是时候,真对不住。飞机还能掉头吗?我看要不然改天算了。」
雇佣兵们相视大笑:「小老弟,净瞎胡闹。没有比这更好的时候了,如果花月医生死了,这就是你们最后的机会。没有改天一说,一人一辈子就这一次机会,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
我挡在徐渊前面,举起手:「我想知道为什么。」
所有人齐唰唰地看向我。
「为什么是指?」
「多方势力都想抓他,花月医生干了什么坏事?」
「坏事?在无数人眼中,他是天才、英雄、大圣人!」
「在一方看来是圣人,在另一方看来就可能是恶魔。」
引路人重新戴上太阳镜,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花月医生是这场数字战争发起人,光他一人一年给跨国巨头造成的经济损失就高达万亿元。那些缺失人性的互联网巨头、能源巨头、生物巨头组成攻守同盟,全是被他一个人给逼的。在治理有效的主权国家,深网黑客和巨头之间进行老派信息战、入侵与反入侵,情报战、金融战、舆论战。在经济殖民地、无政府状态国家和地区,没太多顾虑,知道你是谁、住哪儿,就空袭杀你全家。」
「真是乱七八糟。」
「这个时代就是这样,没有明确的敌人,敌人无处不在。新冷战开始后,东西方间的科学技术交流几乎停滞,花月医生是极少数能从两边来回窃取信息之人。对超级大国,尤其对处于下风的一方而言,他的大脑是无价宝库。」
「所以它们是要?」
「抓住他,把他活体肢解,只留下大脑,剩余部分烧成灰,混合童子尿喷射到大气层外。别看我,不是我说的,这是股价暴跌后,某位西方实业家的原话。」
「那你们又为何要替花月医生卖命?」
「挣钱呀,小妹妹,花月医生有钱也舍得撒钱。再说我们全员,都欠他某样东西,也没得选。」
「欠他什么?」
「啪嗒」一声,跳伞指示灯变成绿色,舱内的广播响了。
「5 分钟后抵达目的地。」
「得了得了,」引路人拍拍手,不想再搭理我,「还有哪位小可爱有问题?没了?很好,准备——」
机身尾部猛地震动了一下,多处红灯狂闪,响起警报声。
「被击中了!重复,飞机被击中了!」
飞机在 800 米空中解体了。
一阵阵剧烈地颠簸,红光狂闪,警铃大作。机内通话器坏了,没人知道驾驶舱那头在搞什么,连引路人自己都是一脸错愕。
他命令我们检查降落伞,原地待命,自己说要过去看看。1 秒钟后,机尾传来金属尖啸声,一团突如其来直蹿上天的烈焰将引路人吞没。下一个瞬间,两栖飞机化作四分五裂的流星划破夜空,所有人都在他的惨叫声中开始自由落体。有人急着拉开了降落伞,我隐约地听见徐渊在后面喊我的名字,可我根本来不及抓住他的手。
我们在急速地坠落,闪落没有发动。
这想必就是他们常说的濒死体验了,临死前一场走马灯,带你快速地回顾自己短暂、可笑的一生。
19
从达卡汉堡王出来后,两名形迹可疑的白衣男子紧随其后推门而出。引路人不动声色地带着我们躲进了小巷子,在低矮压抑的小楼之间七拐八绕,甩掉了尾巴。
「中情局在当地招募的临时工,」他露出狰狞笑容对我说,「没察觉到吗?它们从伊斯坦布尔那次起就注意到你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回想起,曾经多次在战乱国家遇见过类似气质的人。白衬衣、防弹背心、太阳镜,鼻孔朝天,走路趾高气扬,前后左右跟着一群卑微的当地官员,走一路都有大兵护送。
只剩下我们三个,引路人没有马上离开。他站在太阳阴影底下,说:「扪心自问,是什么把你带到了这里?是否值得你付出这种代价?」
「我不会后悔。」徐渊说,「我已经想明白了。」
引路人永远是那副似笑非笑的嘴脸:「人生啊,小老弟,就是一连串遗憾和意想不到。时候未到,时候到了,就没有人不后悔的。」
第 50 次闪落,我降落在兴都库什山南麓,喀布尔城外一座小山头上。四周半埋着一堆生锈铁壳子,看着像是苏式坦克和步兵战车,已经报废许久,铁皮都千疮百孔,被人拆得只剩下空壳。山坡下有一片插遍阿富汗国旗的墓地。凡目之所及,地表崎岖不平,到处都是苍茫的山脉。
我不关注国际政治,但我知道,美国人多年前撤出了这个国家。打了 20 年仗,留下满目疮痍、卷土重来的塔利班。战局每天都在变化,我不清楚是谁赢了,也不关心。
山脚下有一座小村落,我进村寻找会说中文或英语的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如临大敌的地方民兵用枪指着拦在村口。
我举起手,一通比画后,他们带着我过桥去见村长。
临近黄昏,室内的采光很糟。穿着男人衣服的村长转过身来,我大吃一惊,还以为自己眼花了,这分明是一张女人的脸。
这种情况容不得半点儿轻率。我连忙向村长解释了来意,好在对方懂一点儿中文。他们核实了我身份,确定我不是间谍、不具有威胁之后,枪口终于不再对准我了。
「一个中国女孩,来这里做什么?」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村长,她问。
我说自己是一名背包客,不相信西方媒体描述的阿富汗,想来这边亲眼看看。
「看了,然后又能怎么样?」她无法理解。
中国工程师在喀布尔城外援建一条公路,她准备把我送去施工现场。分开前,她对我说,「英国人来了又走,之后是苏联人、美国人,现在是你们。」
「中国人和它们不一样。」我说,「我们不破坏,只建设。」
她点点头,表情微妙:「你们是这个世纪新的超级力量。中国人聪明、目光长远、自我克制。愿意用柔和手段实现目的,拥有武力却不滥用暴力。你们是一座大陆孤岛,但凡条件允许,能关起门来做自己的事,就不会去关心外界。你们兴衰起落,始终是世界一级。你们有意,就能毁灭敌人。你们不是我们。」
听上去她对中国有一些了解,也有误解。我忍不住说:「那你该知道,中国人没有入侵、轰炸过你们的国家。」
「是没有。但你们仍旧是外人,是列强中的一员,是相对不那么坏的一个。你们有自卫能力,也有作恶能力。你们不是我们,你们不会懂。」
「我们大家都是人。」
她摇头而笑:「大家都是人,只有极少数人能有机会掌握自己的命运,余下的只是幻觉。」
幽暗的海洋之上,一片片飞机残骸燃烧、陨落,暗夜亮如白昼。
恍惚中,我发觉自己傻站在及膝深的海水中徘徊不前。面前是光秃秃、无险可守的孤岛浅滩,背后是汪洋大海和一排排的波浪。黑油油的海面上闪熠着诡异的红光,飞机残骸坠海处,燃油在静静地燃烧。
海浪裹挟着细小的碎片漂过我的腿边,金属残骸、塑料浮板、油渍、一只胳膊和半条大腿。我以为前方在打雷闪电,直到一排夹杂着红色曳光弹的子弹横扫过水面,炸出一串水花,我才惊醒。从天空到地面再到海上,到处都有枪声,到处都在交战。
我说不清自己为何没摔死,降落伞压根没打开,只能解释为最后一刻闪落发作,救了我一命。
我迈开灌铅般僵直的双腿涉水,面朝浅滩边走边游。隐蔽地部署在小岛各处的高射炮同时开火,向夜空抛射橙红色的弹幕,编织出密集的火力网。爆炸声在高空中回荡,转瞬即逝的流火划亮天穹和地平线,想必是无人机之类的小型飞行器爆裂后坠落。这是一波交换,守方阵地暴露了,进攻方的报复从空中精准地降下,肉眼看不见的导弹冲击波向外扩散,闷雷般震麻了我全身的骨头。
我爬上岸后,欣慰地看到自己并不是空难唯一的生还者。
20 名雇佣兵中,至少有 1∕3 成功地打开了降落伞。我在沙滩上找到了几张熟面孔,刀疤脸、红发文身姐姐都还活着。应该还有更多人,散落在岛屿四周,没能集结在同一处。人人都是落汤鸡,九死一生,满腹窝火。
「情报有误,这他妈哪是一座无人岛?岛上有守军,咱们就一帮傻鸟,刚一飞进射程范围,就被地空导弹给揍下来了!」刀疤脸脸上又添了新伤,正在检查步枪,破口大骂。
一波波海浪把弹药箱碎片和焦黑熟透的尸块推送上岸,看热闹不嫌事大。
他们听见动静,枪口一转指着我,我向他们招手。
「真他妈太神了,天降奇迹!游客小妹子没摔成肉饼,咱们这边人反倒快死绝了。」刀疤脸问红发文身姐姐,「你说吧,接下来咋整?」
引路人阵亡后,指挥权移交给红发文身姐姐了。
红发文身姐姐即使在这种险恶处境下,双眸也如刀芒闪亮,她走近审视我:「你还能继续吗?」
我说没问题。
「很好,因为只剩下你一个了。」
她这句话令我浑身一震。
20
他们掩护我攻上沙滩,我看到了徐渊。
他几乎立刻就死了,被一条安全带拦腰切成了两截,只剩下腰部以上。泡面头烧黑了,很难辨认。枪声绵延不断,到处都在喷火和爆炸。两名从大海方向跑来的医疗兵,携带着仪器,跪在徐渊身旁给他打点滴。开什么玩笑,这人只剩下半截了啊!
「他一定是被安全带缠住了,没来得及脱身。机舱并非垂直坠落,而是以斜角砸向海面。坠毁瞬间,撞击产生巨大的力量,一根带子,就能把人体切断。」红发姐姐来到我身边,安慰道,「一晚上死了太多人,至少他走得很快,没受罪。」
「我不信……」
「你需要时间缓缓,我懂,你们关系亲密。」
「这个白痴……他自己犯傻,还要拖我下水。事没办完,没拿到那颗救命的心脏,家里还有人等他回去,他怎么能说死就死!居然还是这种死法……开什么玩笑,这算哪门子破事!」
「任务怎么办?」雇佣兵们问她,她眯眼看着我。
「按原计划继续下去。」她咂嘴道,「你们清楚花月医生的为人,不把游客送进地堡,咱们谁也别想着回家。」
「东西南北全是敌人。」
「让它们狗咬狗,自生自灭去。只要不挡道,就当看不见。」
「小心!」
一枚手榴弹在 5 米外引爆,当空下起一场沙雨。
「开枪啊,愣着干啥?」
刀疤脸拽着我就近卧倒,我翻了个身,眼睛和嘴巴里灌满了沙子。头痛耳鸣,眼前天旋地转。沙之塔雇佣兵战术动作行云流水,互相配合着开火还击,且战且退。子弹呼啸擦过,枪声震耳欲聋。惨叫声,有人倒下,有人被炸得在空中转圈,眼角余光里鲜血淋漓。
我挣扎着爬起身,左前方有几棵椰子树,树下闪过一颗苍白、透明的光头。没见过那张人脸的话,我会说那是白色肿瘤,抑或是一颗绝症缠身的月球。一阵冷战,云开见月明。我记起了混凝土牢笼、人贩子、那些孩子、缺了三根脚趾的小七、那双蓝眼睛、人猪,还有……还有……
「恶魔!」小七瞪圆了蓝色大眼睛。
「吾乃圆梦之人、索债之人。」梦中恶魔朝我冷笑。
「你将忘记这番对话,直到我们再次相遇那天。」
看到他,我想起来了一切。丹尼·穆恩-西克!
烟雾散开,两名医疗兵死了一个,还活着的那位探头吼道:「他还有气!」
「你说什么?」
「非常微弱,但心脏还在跳,他还没死!」
「又来了,小心!」
「快找掩护!」
一道光贯穿了我胸口。当我意识到那其实是一发子弹时,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倒。
闪落……
离开曼谷那天,徐渊和我在湄南河码头上等公交船。挂着蓝旗的船开进来,还没停稳,一群游客大妈气势汹汹地杀了出来,挤破了头也要上船,宁可失足掉进水里,也不能落于人后。
「一艘船上有多少座位是固定的,抢什么抢!抢了你们也不见得有位子坐!」我在队伍后面提高嗓门讽刺道。
「人均资源严重缺乏,生产力不够发达。人与人之间,竞争力最大化就会是这种结果。」徐渊说。
「别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叫人生气。她们能插队,咱们也能。要我说,你我干脆替天行道,把她们挤下水算了。」
「这些船之所以叫公交船是有原因的,运营方式和公交车一样,同一条线路,前后几分钟一趟。站着吧,好好地排队,等下一趟。」
「你呀!」
他曾对我说过,蠢人做蠢事,蠢人做聪明人不愿意做的事。我极不情愿道:「敢情闹了半天,你跟我是蠢人,那群大妈倒是聪明人?」
「那只是打个比方。」
「我看你就够蠢了,你一个人随便犯傻,别拉上我。」
他耸肩道:「我不介意当个蠢人。世上有聪明人,也得有蠢人。人人天生都想当主角,但是现实中不可能所有人都站在舞台上接受掌声,总得有人留在台下当观众鼓掌。哎,这个比喻不太对。我意思是说,人不是不该努力,努力的方向很重要。要是每人每天都只琢磨着怎样踩着身边人的头往上爬,那我们注定内卷到死了。那样看似是在努力,其实是在逃避,让事情更坏而不是更好,并没有解决问题。到最后,报应成倍地反弹回来。只要你还在大循环里,就一定会尝到恶果。」
「少动不动给人上课,你想表达啥?」
「有人喜欢走好走的路,我尊重也理解;可是那些不好走的路,也得有人走。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我现在明白了,在更大层面维持平衡,对我们每个人都至关重要。」
小七……
我回想起了一切,唯独他,不管我多么拼命地回忆,还是想不起来他的结局。
那一天,我躲开花月医生,撞开铁门跑了出去,再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
我脚下在狂奔,围绕着晦暗、潮湿、逼仄、死寂的水泥楼梯间螺旋式下降,追踪小七和人贩的足迹。那本该成为我一生中挥之不去的噩梦,却被花月医生的一句话就给轻描淡写地抹去。我在电视上看过一部介绍切尔诺贝利事故的纪录片,片中出现了苏联时期的废弃核设施。那些污水四溢、墙皮脱落、满是裂缝的钢筋混凝土地下掩体,锈迹斑斑、足以抵御核爆炸、充满疯狂气息的旋转式防爆门。每个角落里都有堆积如山、被人遗忘的机密文件。凄凉、压抑、怪诞的冷战化石。
我闯入深渊中,绕着狭窄、朽烂的楼梯一层又一层地下降。我感觉自己在几百米深的地下,一只脚踏进了地狱大门,害怕再也没有机会重见天日。
随着我越走越深,密闭空间中弥漫着不祥的气味。血腥味、死亡香氛、霉菌、消毒水、福尔马林味。我脚下「刺溜」一滑,抓住晃动的铁栏杆急刹车,差点儿一个飞扑跌入深坑中。台阶上有一大滩血,还很鲜红、滑溜。是小七的血?他们对他做了什么?
答案在下一个楼梯拐角揭晓了。
地上遗落着一条刚截断的小腿,那只小脚丫缺失了三根脚趾。阴影中还有更多触目惊心的轮廓,更多人体的部件。尖叫声径自从我体内寻找缝隙向外喷放,紧随其后是一阵白光。我记起来了,那是我第 1 次闪落……
21
在最后,说一下我和季灵雨是怎样结束的吧,不说就再没有机会了。
我们在一起总共 126 天,4 个多月,中间经历了 9 次闪落循环。凡事有开始,也会有结束。
第 24 次闪落,那是我最后一次为她返回武汉。当我在几百公里外寻找途经武汉的长途汽车时,季灵雨的奶奶在 ICU 里过世了。
冥冥之中,似乎自有天意。亲情的牵绊将她困在原地,不能远游。正因为她被困住了,所以才会需要我。我们两个因不同原因被困住的人,产生了联结,一种在朋友、恋人、家人之间游移转化的紧密依存关系。她重获自由之日,我仍是原样,不会改变,也无法改变。这种微妙易碎、惺惺相惜、不能点明的联结走到了尽头。
我回去时,她捧着今年第三季度最新的安卓旗舰机,躺在那张售价 8000 元的极简主义布艺沙发上,被一堆昂贵、舒适的懒人家居用品包围。她在看 B 站的鬼畜视频,边看边吃韩式炸鸡。满屏幕弹幕飞过,她哈哈大笑。
她已经把行李差不多打包好了,等明天一早,参加完老人的葬礼,下午就直飞塞尔维亚。我这趟回来,本意是要当面祝她一路顺风、玩得开心,等了半天,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这时,她的电话响了,远在英国当交换生的高中闺蜜要跟她视频。她们聊起国外的生活,当地的天气和食物,当然少不了还有男孩子们。闺蜜跟她吐槽英国水质差,来那边半年时间,大把大把地掉头发。我坐在边上,听她们笑个不停。
「小雨,趁现在时机正好,作为朋友,我支持你多走出去看看。真的,你要搞艺术,就得具有全球视野。我在伦敦加入了一家 NGO,今年寒假不回国了,准备跟他们去非洲,资助当地的饥饿儿童。这帮老外太有爱心和责任感了,跟他们在一块,我真心地幸运,学到了好多东西呢。」对方说。
我听着她们在电话里一个多小时高谈阔论,聊艺术、时尚、哲学、慈善、环保、全球变暖、海平面上升。很抱歉这么说,但是一听到她们对中东难民、非洲儿童,还有亚马孙雨林里野生动物的那种居高临下的悲天悯人,我就只想吐。玩就说玩,非要拿别人的生活往自己脸上贴金。我想起丁仲礼院士的那句名言:地球用不着你拯救,你要救的是你自己。
诚然,一个人在 20 岁、30 岁、40 岁时,对同一件事可能会有截然不同的看法,但这和那些没关系。
我心底里一直都明白,只是不愿面对。我和她其实是两个陌生人,不是一路人,说到底不一样,无法相互理解。就算我能理解她,她也不会理解我。
她谦逊、节俭、有礼貌、勤奋好学、自力更生。我从没见她浪费过粮食,每天晚上的剩米饭都要放在冰箱里,留到第二天做炒饭吃;每次在盒马上买菜都舍不得花超过 30 块钱,每次都要对骑手小哥微笑并说声「谢谢」。在她所处的环境中,她做得相当好。可是在我从小长大的村子里,连外卖小哥见都没见过。
没有什么因爱生恨、反目成仇之类的戏剧性冲突。我认清了自己、他人还有现实。就这样,足够了。
等她挂断电话后,我真诚地祝愿她一路顺风、玩得开心。然后等她睡去,我放下临时钥匙,拿上自己的腰包离开了她的 Loft 公寓。没有必要留字条,我心知肚明这是最后一次,再也不会回来了。
在离开武汉的高速路上,我用头抵着冰凉的车窗,禁不住笑出声来。这竟然是我离开家后,第一次以自己的意志决定去留,而不是傻站在原地被动地等待闪落。
在一个纯白刺眼到病态的立方体空间里,我看到了小七剩下的部分。
他没了四肢,一只眼球蒙上了浑浊的云翳,只剩下右眼能用,空瘪的小腹上布满多次手术缝合的伤疤,躺在一张婴儿床大小的病床上,半截身子盖着白床单,胸口微弱地起伏,床头安放着一堆看似先进复杂的生命维持装置。他从上到下插满了五颜六色的管子,气管、鼻食管、导尿管、输液管。他们几乎把他瘦小发育不良的身体从内部掏空了。他为何能撑到现在?让他这样活着,得多残忍?
我以为他两年前就死了,那种状况下死了倒好。就因为花月医生一句话,我失去了连贯的记忆,遗忘并背弃了他。两年来,我有大把的时间,却白白地浪费,从未试着去寻找拯救他。
我跪在小七的病床前,无地自容,一心想以死抵罪。他睁开了右眼,眼珠子还是那么蓝,只是不再像星辰或海洋,更像是漂浮在玻璃水中的玻璃弹球。「你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两年了,恍如隔日。他眨了眨眼,舔了一下灰白、干裂的嘴唇。
「坚持住,小七。我要带你回家,带你回去见你姐姐。」他闻起来像一块浸泡在药酒里的臭肉,我努力地维持住动摇的喜悦表情。
他看上去累极了,气若游丝,嘴角缓缓地漾开一抹笑意:「你还记得啊……」
「对不起,我知道太晚了。我不求你原谅我,我应该早点儿来找你。」
「别说傻话了……你是你,我是我,你不用为我负责。」他含着笑闭上眼,摇了摇头,一滴泪划过眼角,「我其实没有姐姐,我许愿有一个姐姐。」
事情不对劲,床头那些生命维持装置的屏幕变暗了。机器罢工,他浮现出痛苦的表情,呼吸困难。
「小七?是谁干的?混蛋,明明有电,告诉我,按哪个开关,我怎么帮你?」
「就像这样,什么都别碰。」
「别傻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让我想想,我有办法。」
「抱歉,让你看到我这副模样……我答应过恶魔,和他做了笔交易。他实现了我的愿望,现在轮到我了。」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再见啦,小岛……」
「不不不,不要!」
「记住……我曾经来过一趟……」
「别说这种话,我求你了,别放弃!」
「姐……姐……」
在此起彼伏的机器报警声中,小七全身一阵剧烈地抽搐。抽搐过后,心电监护仪上出现了三条长长的平线。他静悄悄地吐出最后一口气,死了。
22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冷笑声响起,丹尼·穆恩-西克来了,「一百多年前,马克思说过,人是一种经济动物,何等的真知灼见。像杀鱼掏内脏那样,他们掏空了他,卖掉了所有值钱的部分。我警告过你,事情会变成这样。」
我知道他会来,只是想不到他来得这么快。我恨这家伙,他不肯给我片刻喘息,甚至不肯给我哀悼的时间。他双手背后,兀立在我们身后。我起身面对他,他从头到脚,活像一尊超现实主义的石膏雕塑。
「你确实是个怪物。我早该想到,是你在维持小七的生命。」
「我实现愿望,收割代价,维持平衡。这位少年希望能在死前见你一面,愿望实现了,他得偿还维持他无意义的生命所消耗的巨量资源。」
他一句「无意义的生命」激怒了我,我吼道:「你害死了他!」
「不,恰恰相反。我帮了他,给了他活下去的力量,延长了他的寿命,提供了一个原本不可能存在的选项。待他再无牵挂后,也是我,结束了他的痛苦。」
「放屁!杀人犯!」
「这是一颗孤独、荒芜的星球,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没有神,没有高于人类的存在。人不管想要什么,都必须亲力亲为、克服万难、流血流汗。」他摊手道,「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发过誓,不想再看到年轻无罪之人死前白费力气地祈求上苍,却没人听到,得不到回应。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就像那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我许下了第一个愿望。为实现愿望,我成了我。接下来,有了你们。」
我是真的受够了。如果我手里有把枪的话,我发誓,我会毫不犹豫轰掉他那颗尸白、油亮的光头,让他闭嘴,亲手结束这一切。
「你有呀。」他笑了。
突然间,我手里凭空地多出了一把手枪。这「铁疙瘩」沉得我心里一惊,拽着我的手臂直往下坠。
「开枪吧,轰烂我的头。你受够了我这张丑脸,受够了这种飘在太空中、搞不清楚前后左右的失重感。你通过决定自己何时去死,掌握自己的命运。枪在你手里,你不用听我胡说八道。你心里这么想,不是吗?」
「闭、闭嘴……」
「你有枪,子弹上膛,保险也打开了,还等什么?开枪,替小七和徐渊报仇。我利用了他们,骗了他们。他们都死了,死得那么惨,又只剩下你一个。可怜卑微的小女孩,满世界流浪,没有人记住你。你在人们眼中没有名字,不可接触,只会带来厄运。连乞丐都不如,乞丐都有家,有朋友。唯一想要你的,是那些下半身带把儿的色情自大狂。直到今天,你只要一闭上眼,仍能回忆起男人们用下流视线舔舐你身体的触感,就像蜗牛爬过肌肤留下的透明黏液。早已风干,却仍腥臭发痒。你总是做同一个噩梦,在梦里,你赤身裸体地面对一排排黑色浪潮放声尖叫,随即惊醒。亲爱的江小岛,请你回答,我哪里讲错了?」
「闭嘴!」
我手抖了一下,扣动扳机,后坐力之巨大、枪声之炸裂震得自己往后几个踉跄。他还在笑。我心一横,模仿着沙之塔雇佣兵的持枪姿势,换成双手持枪,对准他那张丑陋的笑脸连开三枪。头两枪落空,第三枪正中眉心,他那张脸顿时炸得稀巴烂。
「好枪法,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你的原因。」
「你……究竟……」
他被子弹击倒了,腹腔里依旧发出不紧不慢的声音:「这个时代把人变成了机器,把机器变成了人。你出生、长大在远离文明中心的边缘地带,这是种幸运,在你身上保留着 20 世纪人类的特质。你对 20 世纪的战争有了解吗?那些抢滩登陆的娃娃脸士兵,很多人刚刚成年。机枪扫射过他们稚嫩的身体,他们断成两截,没有立刻死去,躺在血泊中用最后的力气哭喊着妈妈,想要回家。你看,这是人性中共通的部分。无论你属于哪边阵营,说哪种母语,大多数人死前都是哭喊着自己的妈妈,要回家。换成你们这代人呢?你们冷漠、纵欲、解离,分不清虚幻和现实,说不清自己是谁,无家可归,对外界甚至对自身都漠不关心,从生活中感受不到意义。你们会默默地承受伤害,默默地忍耐,默默地死去,像一堆从流水线走下来的工业机器人,头一歪就那么坏掉了。这是在进化还是在特化退化?好在你保留了点儿血性,我喜欢有血性的人。人没了血性,谈不上是人,连动物都不算。」
「我尊重你说话的权利,尽管你满嘴放屁。」我握枪的手在颤抖,「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儿,你跟我在路上遇到的那些色情自大狂没什么两样。要说区别,无非是你长得比他们更丑。」
他瘫躺着发出响亮的笑声,给我感觉这是他第一次发自内心地在笑。
笑声从他的腹腔里转移到小七病床前的那堆机器上,接着转移到小七的遗体上,转移到一墙之隔的走廊。门从外面被推开了,一只长着阴阳脸的玳瑁猫迈着猫步跳了进来。
玳瑁猫体内响起花月医生的声音:「很多年以前,我就像这位少年,被仇家分尸杀害。在死前,我复制了自己的大脑,上传了意识。我有无数具化身,出现在多个地点。看你的反应,你多少猜到了?」
「这是?」
「南非钻石大亨独生女弃养的电子猫宠物。」
「你到底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什么?」我忍不住叫道。
猫抬起一只前爪,指向我胸口:「你要问你自己这个问题,是你向我许愿的。」
「我没有……」我低下头,忽然想到了什么。
枪已经不需要了,反正也杀不死他。我扔掉枪,用发抖的手指拉开被鲜血染红的衣领,看到在自己左胸口心脏位置上有一处子弹造成的贯穿伤。在亮黄色猫眼的注视下,我忍着头皮发麻,把一根手指插进伤口,往身体内部摸索。几乎是一阵释然感席卷我全身上下,仿佛我早就知道答案。只有在皮肤表层才有一点点血,我的体内没有血和肉。
「你那位小朋友想错了,不存在什么自我保护机制。当时你们在沙漠里,触发瞬间移动,是因为我不能让你过早地发现真相。」
「真相?」
「使用高能粒子束将非生命物体分解成亚原子粒子,发送到随机或指定坐标点,这就是你所谓的闪落。到达目的地后,这些粒子会由能量重新组装成物质。原型机你们国家的科学家做出来了,本意是为探索瞬间传送生物体的可行性,可惜动物实验是一场灾难。以人类现有对生物学、量子物理学的理解,做不到将组成生物的所有粒子完美重组,实验白鼠无一例外地混沌化了。研究人员得出结论,现阶段传送生命体不可行。传送物质理论上可以做到,受限于体积和材料,条件苛刻,缺乏实用性。」
「我不明白……」
「你现如今使用的身体是一具空壳。」玳瑁猫说,「源头是美方一项秘密军事研究的遗产,高性能渗透型人形无人机。用于在战术核武器打击过后,替代普通士兵,投放到敌国沿海地区,由操作员远程操纵,开展大规模入侵作战。在这场一厢情愿的新冷战中,这还不算是最疯狂的脑洞。该项目开始没多久就被冻结了,它们大量引入的印度裔软件工程师水平不行,解决不了简单的控制系统错误。我在它们的基础上完成了剩余工作,原本打算用作自己的备份。」
「也就是说……」
「你的瞬间移动之所以可行,因为传送的是一具人形空壳,外表覆盖着薄薄一层的人体组织。不是活物,难度小多了。待壳体重组之后,意识通过无处不在的网络下载同步。有几分钟延迟,只不过你一直在进行跨时区瞬移,主观上很难察觉到。」
「可是……我并不觉得……」
「并不觉得自己是机器?感觉自己仍然是血肉之躯?在大多数情况下,主观感觉很容易被操纵。我动了点儿手脚,屏蔽和篡改了一些你没必要看到的技术性瑕疵。你只要相信自己是江小岛,你当然就是江小岛。」
从头顶很远处传来沉闷的爆破声。洁白无瑕的天花板在震颤,一缕缕灰尘飘落,电力不稳定,灯光狂闪。
我下意识地去看小七:「所以你那时候说我没有心跳……」
「我专门给你整了一套简易的消化系统,你不吃东西也行。进食排泄既是伪装,也是为了满足心理需求。」
我转过头面对玳瑁猫:「两年前,在那间混凝土牢笼里,那不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早说过不是了。」
「我还忘掉了什么?」
「只有你自己选择遗忘的痛苦回忆而已。」猫说,「你从一开始就死了。麻醉药物导致你严重地过敏性休克,在巴生港外的走私船上,你心跳骤停了一次。船上的庸医设法恢复了你的心跳,但对你心血管功能严重紊乱、支气管痉挛束手无策。放着不管你活不到下船,你已经由经济动物变成了负资产。人贩们决定及时止损,趁你还没凉透,抢救下那些还有价值的部分。」
无悲无喜也无愤怒,只有接受事实后的释放感。跟随着他的声音,我眼前浮现出画面:在幽深无光的海面上,他们将失去意识的我切割成一块一块。小船在公海上颠簸航行,船员随手将血水和肢体抛入大海。难怪我的身体在梦中变成了蒲公英的种子,随风七零八落,覆盖陆地和海洋……
那些人贩在伤害我的同时,举起手机,拍下了全过程,发布在暗网黑市,供他人付费观看。他们在我周围蒙着脸摆出「V」形手势拍照,哄堂大笑。就是在那时候,我看到了他,丹尼·穆恩-西克,花月医生。手机摄像头和麦克风变成了他的眼睛和耳朵。只要有电子设备联网,就有他存在。他来了,他乘着星辰和月光盘旋而下,俯瞰着支离破碎将死的我。我不需要开口说话,他能读出我的思维。
「我会实现你的愿望。」他扫描了我的大脑,备份了我的意识之后说,「你会死,另一个你会活下去,享受你本该享有的自然寿命,做你所有之前想做没有机会去做的事,到处走走看看,见证美丽丑恶的世界,付出代价。」
「代价?」我用被血黏住的双眼询问他。
「你得到了和你同样处境的人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而你并不比他们更高尚、更值得。作为平衡,你必须代替他们走下去,不能停下,直至走遍整个世界。通过你,不存在的人将变得无处不在。」
梦醒了。纷争离我远去,全通彻了。亲生母亲卖掉了我,世界以痛吻我,没有一个人向我伸出援手,除了他。在我奄奄一息之际,只有他听到了我无法发出的哭声,为了我而来。我再也无法对面前这个人产生敌意了。
「不管你做过什么,我都欠你一声谢谢。」我对玳瑁猫说。
「你什么也不欠我,代价已经付清了。」
又是一阵巨响,天花板剧烈地晃动。
「我们还在岛上?」
「在 WPON41 地堡最深层。」他说,「你还没认出来吗?往上几十米,就是当年关押你们的牢房。」
「原来是这样。」
「美军离开后,人贩组织占据了岛上设施,把该岛当作它们罪恶贸易的秘密中转站。此处是它们的水泥花园,每堵墙里都砌着白骨。海平面上升,它们也撤离后,邪恶的遗迹保留了下来。」
「花月医生,你散播假消息,骗外面那些人来抓你,目的是什么?」
「以毒攻毒吧。」玳瑁猫咧嘴笑了,「我是那种喜欢跑一趟,办成好几件事的人。我现身于此,是为了借用它们的物理力量实现愿望。」
「谁的愿望?」
「看看你四周,自从人贩组织占据这座岛后,共有 1215 名儿童死在此地,每根白骨都有同样的愿望。」
「是什么?」
「你也是他们当中一员,你说呢?公平正义,重见天日,被人记住。」
「我不明白,你既然有这种能力,为什么要等到今天才行动?」
「我只是寄存于网络中的一声哀叹、一只鬼魂,不具有物理力量,不会改变。再说,消灭了多大的邪恶,就要有多大的善良来填补空缺,不然就只是在制造混乱了。」
地表上传来一阵前所未有的爆炸冲击波,能感受到地堡结构遭到破坏,墙壁被震塌。我一个踉跄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有人趁乱投下了钻地弹。猜猜看为什么?为了毁灭证据。」
爆炸、火焰、浓烟、坍塌。一层层的天花板成片成片地垮了下来,露出混凝土空洞里的嶙峋白骨,一声哭号,将小七的病床轰然掩埋。
「我告诉过你,早在一切开始之前。马克图布,天命所在。」
「那人……是你?」
「再见了,江小岛。缘已尽,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花月医生!」
我还有太多事想要问他,但花月医生说话算话。钢筋水泥垮下来的那一刻,一切就结束了。
23
天亮后,我回到了海滩上。
趁着夜色围攻 WPON41 的多方势力均已撤退,持续一整夜的混战结束了,没有人是最后的赢家。
20 名沙之塔雇佣兵有 4 人活着看到了太阳升起,红发文身姐姐是其中之一。
海边堆积着多具焦黑不全的尸体,里面有一张熟悉的脸。我们在吉大港遇见的那个单反小伙子,他穿着深灰色作战服,背着突击步枪,拉着枪带,坐在椰子树下失血而死。
「比起武器,你更适合举起相机拍照。」我对他说,死者不会作答。
我来到沙滩上,活下来的人围绕着徐渊四仰八叉,吹着海风休憩。花月医生和我在地堡里交谈的同时,和他们在战场上建立了联系,下达了指令。
那名医疗兵被队友保护得很好。他双手递给我一个形状古怪的盒子,盒子里装着一颗刚摘取下来的活体心脏,徐渊的心脏。
他们用一块破烂帆布盖住了徐渊。
「一颗心换一颗心。」医疗兵说。
「这是花月医生的意思?」我问,「从一开始就是这么安排的?」
他耸耸肩,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一颗心换一颗心。你朋友,他需要一颗各方面条件完美的心脏,来救另一个人。我检查过了,就是这颗心脏,没有比他胸膛里这颗心脏条件更完美的心脏。」
「这是代价,对吗?」
「不知道,我只是个士兵。」
我从他手里接过温热的心脏:「别让我再看见你,再见到你,我就杀了你。」
「习惯了。」对方无惧我的威胁,摇摇头走开了。
红发纹身姐姐抱膝坐在海边,装备全脱下丢在脚边。背后是一阵叹息声,有人帮阵亡的战友合上双眼。我用外套遮住胸前枪伤,在她身边坐下。
「花月医生和跨国巨头之间,打这一仗是为了什么?」我问。
她嘴里叼着一根薄荷味的女士香烟,面无表情、目光高远:「在我老家,高速公路上时不时地会撞到鹿。鹿这种动物看似有灵性,实则笨拙,真跑起来了就顾不上思考,运动和思考同时只能做一件事。人类对动物有种误解,总以为它们聪明,天生就会蹦呀、跳呀的。其实动物和人一样,会犯大量错误,一生都要不断地学习。我老家的动物保护组织,在荒地和城镇中间划出一片缓冲地带,供人和动物有限地接触,为两者提供犯错和学习的机会。」
「这和我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我不是花月医生,不清楚他在搞什么。假如我是他,也许会想要打破不同世界之间孤岛般的现状,未雨绸缪吧。」
「未雨绸缪?」
「全球范围内,迟早会发生一场翻天覆地的变化。又或许,我们早已经身处在巨变进程中了。不同国家、文明、种族、民族、宗教、地理环境、发展水平,新一轮冲突迟早会到来。有人想在冲突中寻找到包容共存之道,有人想加快冲突的到来并牟取暴利。」
「花月医生是前者?」
「呵。」她笑了一声,「他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他在复制自己大脑时,没有先例可循,在执行过程中漏掉了不少内容,没准也包括他的人性在内。」
「你知道?我以为这是个秘密呢。」
「是秘密不假,跟花月医生合作过多次的人都听过他意识数字化的故事。他追求机械式的平衡远胜于追求公义。哪方更强势,他就会站到相对弱势的一方。他那样已经不算是人了,说他是机器也不对。他没有遗忘初心,他的初心变质后长出了新东西。祈祷有一天,他不会突然变脸,跑去其他阵营吧!」
「真要命。」
「是啊,可不是嘛。」
我们都笑了,笑得心情各不相同。
【睡在他人做好的梦里】
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到另一片海岸。这个城市会永远跟着你。你会走在同样的街道上,衰老在同样熟悉的地方,白发苍苍在同样这些屋子里。你会永远发现自己还是在这个城市里。不要对别处的事物抱什么希望:那里没有你的船,那里没有你的路。
——卡瓦菲斯《城市》
三个月后,在成都冻青树街一家快倒闭的旧书店里,我拾起一卷无人问津的科技杂志,把纸张摊开。一篇文章吸引了我的视线。
博士夫妻深山中双亡「食物网平衡项目」前景不明
2014 年,出生在西安的徐杰博士,放弃去加拿大工作的优厚条件,与妻子王灼博士来到陕西省西安市长安区的阳光生物制药集团。作为国内食物网平衡研究的发起人和团队带头人,徐杰与王灼带领团队攻克了多项技术难题,填补了多个空白领域。
15 年来,夫妻二人致力于食物网平衡项目实用化。集团投入大量资金资源,支持二人开发早期生态预警系统。该系统部署后,可用来揭示生态巨变的发生时间,后期甚至可精准地预测到什么地区的哪些物种将导致生态巨变。人类通过控制食物网顶端的捕食者数量,积极干预、改造局部食物网,重塑整体食物网。徐杰和王灼相信,在生态环境脆弱的后疫情时代,该项目可帮助人与自然之间达成一种新的、更大规模的实时动态平衡。
然而无人能预料到,就在系统上线的前夜,徐杰和王灼深入秦岭考察,遭遇极端天气,不幸遇难。痛失带头人的食物网团队士气低落,系统上线日期一拖再拖。据知情人士透露,失去夫妻俩后,团队陷入瘫痪,已无能力完成收尾工作。
据悉,徐杰和王灼有一个儿子,和父母一起生活在西安,最近下落不明……
这是我第 84 次闪落。你能相信吗?距离徐渊跑到阿拉瓦沙漠,说服我和他一起踏上那场奇幻的旅程,已经过去了一年之久。
人生如白驹过隙,时间过得如此之快,真叫人感到害怕。自那之后,我又回到了一个人的状态,孤独一人,孑然一身,被一股力量驱赶着,到处走走瞧瞧,停不下脚步。
一年来,无论我身在多远的地方,我始终在密切关注着某个人的近况。
周舟,徐渊的唐久姐姐,用一把什锦软糖拯救了他的那个女孩。对我而言,一个再熟悉不过的陌生人。
徐渊用自己一颗心脏换来了她的新生。沙之塔的人告诉我,花月医生早向徐渊讲明了代价,登上那架飞向西太平洋不存在之岛的飞机,就表示他以自己的意志做出了选择。
我相信沙之塔的人没有说谎。如今这也不重要了。
花月医生从里到外安排好了每个环节,他暗中操纵人类和电脑的手法就像是一场流畅、纯熟的魔术表演。没有人质疑心脏的来源,没有遇到任何程序或技术上的阻碍,徐渊的心脏被顺利地移植到周舟体内。
手术进行得非常成功。
接受心脏的人活了下来。
我利用自己宝贵的自由时间,重返西安,回到徐渊出生长大的城市。我不是一个喜欢走回头路的人,但为他,我愿意破次例。
那天,站在不存在之岛的沙滩上,手里捧着他温热的心脏,我随后闪落。我不知道他们把他残缺的遗体带去了哪里,还是说就地埋葬了。我相信花月医生备份了他的大脑,那个人一定会这么做的。
数月后,我收到了短信和邮件,通知我获得了徐渊一大堆账号的数字遗产权。他没有跟我商量过,就擅自把我指定成他唯一的家庭成员。当他去世后,权利会自动地移交给我。
我稀里糊涂地继承了他留给我的全部数字财产,包括一小笔尾款,包括他的笔记本电脑,按下我的大拇指就能直接开机登录。
现在,我刚从他空荡荡的家里回来,带走了除了我以外谁也打不开的电子设备。我从印花腰包里掏出那枚曼陀罗防丢器,亲吻了一下,放在他的书桌上,与之告别。
我在他们家小区对面的连锁酒店开了间房,把他的笔记本电脑放在膝盖上,开始打字。
致亲爱的陌生人:
当你收到这封信时,你一定正睡在自家那张柔软的大床上,你大概正美美地做着梦。
你不认识我,但你和我有一位共同的朋友。通过这位共同的朋友,我认识了你。
不知道你是否和我有同感,第一印象有时候会骗人。一个你第一眼怎么看都看不惯的家伙,居然会成为你生命中重要的人。
也许你这么认为,去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是一场奇迹。因为你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子,如此年轻,人生才刚刚开始,从未伤害过任何人。所以老天爷格外关照你,给了你和你同样处境的人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一颗各方面条件都完美的心脏。
又或许,你很聪明敏感,隐隐地察觉到了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有人为了你负重前行。你能活下来,拥有一颗新的心脏,并不是运气好,而是他人不求回报地奉献给你的必然结果。
无论你是怎么想的,是把这当成奇迹,还是某个人对你的偏爱与恩赐,都没关系。
也许你恢复健康后,急切于拥抱新生,享受每一天的小美好,完全没有留意到有个人从你身边消失了。也许你注意到了,只是没有把两件事情联系到一起。
让我来告诉你真相吧。
真相就和你自己暗自猜想却不敢相信的一样。聆听你此刻的心跳声吧,这颗心不会说谎。
这颗心的主人曾对我说过,我拥有改变他人的力量,我改变了他。但其实,他也改变了我。是他的善良和勇气,让一只客死他乡的鬼魂重新找回了她的人性。是他让我相信,也许,一个人的生命真能以这种形式延续下去。
亲爱的陌生人,请听我一句,你并不只是你自己。白天,你活在他人的生命中;夜里,你睡在他人做好的梦里。
有人相信小善终会积为大善,小恶终会积为大恶,并为贯彻信念付出了代价,那个信念所生出的奇迹就是当下的你。我相信他对你的描述,我相信当你得知真相后,你会为他做同样的奉献。
他还活着的话,不会让你知道这些。至少他会给你几个选择,但我不会。他死了,我不想背负起他的记忆独活。你被爱你的人保护得很好,这是你亏欠我们的。
我在末尾附上了一段链接,你要按照我教你的方式点进去,真心地为他许一个愿。
不管对方提什么要求,你都要答应。倘若遇到困难,我会帮你。
你要为了我和你自己,付出代价,许愿把他带回来。
等你偿还了亏欠之物后,一切才会平衡。你会安心地活下去,享受这个美丽、破碎的世界,享受你本不配得到的每一天时间。
祝好运!
一个陌生人
- 完 –
□ 唐新渊
备案号:YX01MVomQG2lg5WB6
发布于 2022-03-17 15:37 · 禁止转载
深空恐惧
暗宇识微光:深空、梦境和时间之外的科幻故事
唐新渊 等
.
我和女博士相亲,对方无任何要求,反而问我:「介不介意我年纪比你大?介意我是博士吗?」 我翻了个白眼,这都什么年代了,我才不介意女攻男受的恋爱好吗? ———— 我,二本毕业、勉强读了在职研究生的人,和一个女博士处对象。 那画面就像 158cm 的男生找了一个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