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不折腰
一
「乐安公主,年十九,好诗书礼乐,常以纨绔混迹市井之中,攀谈结交者甚广。」
这一句大抵能概括本宫顺风顺水的前十九年人生,我的皇帝老爹不是在忙朝政就是在忙后宫,闲暇时间还要抽出空和自家儿子过两招,实在无暇分出心思管我。
作为一个不问世事的皇二代,本宫很爽。
然而十九岁那年,我的逍遥日子结束了。
父皇亲自统军北上,同胡人交战的时候头疾发作,猝然驾崩,太子和三皇子兄弟阋墙,然后齐齐命丧入京之途苍翼山。
那些朝臣终于想起来还有乐安公主这么个人物,好得也是皇后所出,于是不由分说地将我从茶楼里拖出来,二话不说纳头就拜,拜完便将懵懂的我扯上了皇帝之位。
我想我朱灵筠怎么也是贵妃所出,磨磨唧唧未免有损皇家颜面,国不可一日无君,硬着头皮上吧!
当皇帝的第一日:天蒙蒙亮被拽起来上朝,下朝,批折子到深夜。
第二日,如上。
第三日,如上。
……
终于到了第七日,我一甩狼毫笔,恨不得连堆了满案的折子一同掀翻,「岭南的荔枝收成不好与朕何干,朕难道馋它这一口?还有宋刺史什么品行不端、流连花巷朕难道要连同他夫人一并将人打回府上?!」
满殿宫人在我的咆哮声中跪了一地。
我寻思这样不成,绝对不成。皇帝的活我都干,皇帝的好处我一点不沾,天下哪有这种道理?
于是,翌日上朝,我严肃道,「诸位卿家,朕近来寤寐思服,此事关乎国本,十分要紧。」说完老脸还是忍不住红了一红,我咳嗽两声,「朕已近双十,尚未婚配,后宫空悬……」
越说越小声,跟推销自己似的。
我话音还没落地,立刻身边的丞相便接话,捧哏都没他抢得快,「臣有一子,品貌出众、志虑忠纯,如果能侍奉陛下,实是老臣之荣耀。」
我端凝着丞相王晋那张……忧国忧民千沟万壑的脸,委实想象不到他家儿子如何才能逃脱血脉遗传,尬住了。
座下传来一声轻笑,声音如戛玉敲冰,「王相怕不是对品貌出众有什么误解吧?」
说得好!
我向声源处其投之敬佩的目光,然后笑便僵住了——此人着绛紫白圆领襕衫,肩上伏了丹鹤祥云,下施横襕为裳,生了张天下女子艳羡钦往的好皮囊,正是当朝尚书令,宫扶鸾。
没错,就是这厮力荐我当皇帝的。
正咬牙之际,又一人出列,朗声道,「末将听闻民间有句话——『三分凌厉七分俏,一缕冰魂点眉梢』,这论品貌,打头一个入宫的必然得是宫尚书啊。」
说话的是安策,骠骑大将军之子,自小同我和三哥厮混长大,果然关键时刻还是站在了我这一边。
还没等「朕心甚慰」的念头升起,宫扶鸾的声音紧跟着追了过来,「安将军此言差矣,民间的传闻算得了什么?数年之前将军和陛下可是有媒妁之言的,本官怎好夺爱?」
完蛋,我两眼一闭。这句话算是老虎头上薅毛,惹了大祸了!
安策果然沉下脸,「宫扶鸾!」
「朝堂之上,天子座前,还是叫我一声宫尚书吧,安将军。」
我见势不妙,登下叫停,「都给朕住口!堂堂正三品以上的高官,吵吵嚷嚷,成何体统?要么二位一同入后宫分忧,要么就筹备大选!」
两个势若水火的立刻齐齐噤声,对视一眼,不约而同,「臣愿操持大选事宜。」
诶,这就对了……等等,不对。
意思是这俩人都嫌弃我这个皇帝??
二
柿子先挑软的捏,臣子先挑熟的宰。
我深谐此道,于是一道圣旨将安策弄到了后宫。
午后,我找来前前朝史册——燕朝除了我还有另外一位女帝,就依着她定下的后宫名位:凤君同皇后、贵君同贵妃、小君,无封号则同……
「诶诶,安将军!」殿外小顺子忽然吱哇乱叫,「陛下在批折子,外臣非召不得入内!」
「放屁!」安策的声音高亢嘹亮,「朱灵筠若是在批折子我随了她的姓!」
我被人说中,未免心虚,放他进来了。
安策着玄衣、束墨发,他身量极高且精壮,数年前两腮还带着点奶膘,而今几经沙场,洗练出一副极佳的骨相,轮廓分明而清晰,双瞳清冽如寒星。
不行,不行,这可是兄弟,擦擦口水。
「安卿,」我肃容,「你方才满口叫的什么?直呼皇帝名讳,这是安老大人教出来的规矩?」
他瞪着我,跪下,跪得笔直,满脸写着爷不服,「臣安策叩见陛下。」后两个字咬的尤为切齿。
我知道他心里不痛快。
其实我何尝痛快呢?
「起来。」我吩咐小夏子倒茶,一面试图顺毛,「安策,王晋位高权重,而我连半只脚都没站稳在这朝堂上,你说说,他非要把儿子赛进宫,要我怎么办?」
他偏过头,「非得当这个皇帝么?」
「你说什么?」
「若你做将军夫人,我会待你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声音闷闷的,「这些话我同修明说过,很多很多年前。」
哦,修明就是我同母所出的皇兄,生前我三人相交甚笃。
但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拿他当歃血之盟的兄弟他他他却却喜欢我?
我过于震惊,他替我合上下巴,没好气地说,「我的心思,连牵马的小厮都瞧得清楚。灵筠,这是最后一次称你为灵筠了,这话也是我最后一遭说与你知道。」
「不是,你你你等会儿,不对啊,」我一拍脑袋,「你心悦我,我纳你入宫,有何不妥?」
「陛下会许臣一世一双人?」
「……」我沉默。
「陛下登基之前,臣能做到;此后,臣和陛下都做不到。」
窗外日影偏移,他饮尽茶水准备告辞,抬眼看见我泫然欲泣,震惊了。
「陛下?」
「那你说朕怎么办!这皇帝是朕巴巴儿求来的?这是被他们三拜九叩硬拽上来的!那么多朝臣,有些论年岁都能当我爷爷了!我便随他们跪在寒日里?」
「我……」
「你自可不进宫,任他们丞相尚书谁谁家的儿子,全居心叵测地围在朕身边,早晚有朝将我拆吃入腹你就满意了!」
「你……」
「明知彼此各有为难,你一甩袖子潇洒走了,你对得起我皇兄吗?」
安策的袖子被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抹。我原不想哭的,只是多日委屈攒在一处,擦完之后,委屈稍稍偃旗息鼓,看着上面大块的斑驳泪痕,心虚地撒开了手。
这厮也是个铁打的男人,面对意中人梨花带雨,半晌憋出一句,「我,我还有只袖子,你慢慢哭。」
我带着泪笑出声,鼻涕泡啪地破了。
真是丢人。
「也罢。不就是进宫吗?」安策揉了揉我的脑袋,「谁家儿子是铁打的,能遭得住我锤炼不怕死,尽管往宫里送。」
「对了,给我个听起来不好惹的封号。」
我无语以对。
安家世代骁勇善战,到你这儿登峰造极,这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好吗。
三
女帝朱灵筠后宫第一人,安家的嫡长子安策,封了小君,赐号「焱」。
新婚之夜良宵烛,明日君王不早朝。
那群老臣恐怕背后早将昏君和祸水骂了八百遍,但——我是真的有心无力啊!
我深刻怀疑安策是怀了私仇的,「看你睡得熟,我便没吵醒你。」
「那你真是体贴啊!」我咬牙切齿。
「臣向来,恪守其职。」他忽然凑近了咬耳朵,「昨夜陛下可还满意?」
安策飒然一笑,露出雪白如碎玉的利牙,我悔了,这分明是养了条狼在身侧啊!
我万万没想到,所纳的第二人,居然宫扶鸾。
他和安策截然相反,在下朝的路上风轻云淡拦下轿辇,「陛下,您觉得以臣风姿,可以侍驾吗?」
我和我的宫人们大受震撼。
那群小宫女涨红粉面各自垂头,却恨不得把嘴角翘到天上。
论容貌,我就算头再铁也不敢否认宫扶鸾,甚至史书工笔若是写蓝颜祸国,我觉得可以直接描摹他的脸。但是我毕竟还没有色令智昏——这一位可不是绣花枕头,他是野心勃勃的权臣,前朝也罢了,现下还想在我的后宫搅弄风云!
「嫁娶帝王家乃大事,宫大人慎言。」
「臣岂敢以此儿戏?」他抬了一双碧青的妙目,嘴角挂着似是而非的笑,「还是陛下您,不敢?」
这家伙!
我深吸一口气,也笑,「可朕对宫卿唯有欣赏之情,无关情爱。」
他不做声凝望着我,许久才垂首,「臣,静候陛下收回旨意。」
傍晚时分,钦天监的监正入宫急报,絮絮说了一堆什么紫微星正主祥瑞之兆的话,我耐着性子听完,那人最后一句道,「宫家有凤命,此为天意,望陛下斟酌慎思。」
人还没走远,安策便从屏风后冷笑。
「天命?是他宫家下的命吧!」
我揉着眉心,「可至少说明,宫家的势力已然蔓延到了钦天监。还有更多是朕不知道的。」
他一挑眉,十足桀骜,「那就让他来试试看!」
我感觉自己身边拴了一条时刻蓄势待发的猛兽。此刻跃跃欲试,摩拳擦掌。
「那什么……焱君先别激动。」我盯着名册,「你替朕想想,给他什么封号?直掌中宫必然是不成的,太低了只怕宫家要闹起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狡黠,附耳嘀咕了一阵,我的笑如老狐狸似的攀上眼角。
「你呀,实是坏透了。」
翌日,宫扶鸾入后宫,册封为小君,封号「颜」。
要我说安策这招真是够毒的,宫扶鸾虽生的倾国貌,却并不喜欢别人时刻将他那张皮相挂在嘴边,尤其是民间那俗谣。
想来文人都有三分傲骨,更何况出身钟鸣鼎食之家?而我,偏偏赐了一个「颜」,就差将以色侍君昭告天下了。
没法子,谁让他上赶着入宫来着?
册封当晚,我本应去他所居的瑶光殿,然而我没去,我留在笃行殿里自个儿下棋,顺手捻一颗那并蒂莲花冰裂碗中的荔枝。
嗯,别说,真香。
看来岭南的雨水还是得关心一下。
掌事司靖忧心忡忡,「皇上,今日是册封颜君的日子,您——」
我笑眯眯塞一颗荔枝给她,「靖儿,你和朕自幼相识,应当知道朕的心思。」
「那这起居册让下官怎么写?」
「朕忧心朝政。」
「你分明在一面下棋一面吃荔枝啊!」
我按下她的肩膀,「别急。你猜,宫扶鸾赌朕今日会不会去临幸呢?」
她微微沉吟,「而今已是二更天了,想来不会。」
繁复刺绣怒目蟠龙的黄袍被我理平褶皱,我这才露出淡笑,「所以,朕此刻去才最好。」说完一乜小夏子,「还不备轿?」
瑶光宫堂阔宇深,在浓厚的夜色之中,那些流转的朱红宫灯反而显得更是糜凉。
我信步行过长廊,挥手遣退两侧震愕不已的侍从。
那一身宽衽儒袖的赤色缂金袍随着夜风徐徐荡起,越往里走,深厚的纱帷越多,重重纱帷漫漫深深,因着今日是大喜之日,皆为红纱金绣。
我挑开那些帷幕,心中不觉叹息:做皇帝真有这么好?后宫又有什么好?人人带着算计和谋略进来,又有谁能全身而退?
然后,然后。
我便看见宫扶鸾安躺于榻上,睡得那叫一个舒适妥帖。
……
他穿一身月白寝衣,墨发散落。很显然,压根儿就没算着我来,不但没算,自己睡得还挺香!
宫家世代,皆为重臣,位至巅峰,甚至能左右律法。
此刻,宫家唯一的嫡子沉沉睡在我面前。
动作先于意识,甚至在我自己都没反应过来,那双沁凉的手已然扼住了他的脖颈,一点一点收紧。
宫扶鸾终于睁眼,彼时我的眼中杀意已然覆水难收,他目光雾沉沉地落在那只手上,轻轻覆上我的手腕。
「最高明的杀伐之术,从来不在于兵刃,也不在于权力,」他的声调慵懒绵长,只引着我的手探入内襟、缓慢向下,所触是温热而紧实的胸膛,以及有力的心脏律动,「而在……这里。」
「明白了吗,陛下?」
我撤回手,脸上还是红了,「颜小君怎么也不等一等朕,便自行歇下了呢?」
他一抬那双阴柔上挑的瞳子,波光流转,简直夺人性命。
「侍臣知罪。」宫扶鸾半撑着身子,「陛下准备怎么罚呢?」那半是朦胧的笑意在他面上盛开,连满殿光华也为之失色。
我发誓,是他的美貌先动手的!
殿中熏香袅袅,帐内风光旖旎。
他的指尖擦过伤处,并不恼怒,「皇上,侍臣明日只怕不能上朝了,免得徒惹百官非议。」
「准。」我忙不迭说。
「还有一事。」
「准。」
「……」
我清清嗓子,将自己从美色中拉回神,「颜君说便是了。」
「侍臣不喜欢被您如此称谓,哪怕直呼『扶鸾』二字,都要好一些。」他的声音清冷,早无半分情欲。
我亦冷静了下来。
「朕也不喜欢被人以权势相迫,你知道,宫家也知道,可你们依然这么做了。」
他微微一怔,「相迫?」
「钦天监。」我不明白,以宫扶鸾孤傲的性子,这有什么好伪装的,「难道不是你父亲的主意?」
「无论皇上信或不信,侍臣并不知情。」宫扶鸾的眸中似有情绪一掠而过,难以捕捉,他的声音却字字明晰,「入宫是我自己选的,非族中意愿。皇上不信,大可将侍臣在宫家族谱上除名。」
三
我真不适合当皇帝。
不需安策在我耳边恨铁不成钢地念叨,我自己深刻忏悔。
宫扶鸾就是千年狐狸成了精,一晚上的功夫将我铸成的高墙拆得七七八八。
但他说归他说,我不会原谅宫家,这是积年旧仇,我这人小心眼得很。
上朝。
礼部侍郎进谏,说快到了先皇后的忌辰,身为皇帝,我该去一趟朝安寺,顺带为岭南祈福求签。
我没应,也没驳回,心里波涛汹涌,面上云淡风轻。
下朝之后,我仓皇逃到了自家御花园,安策如影随形。我那些往事他都知道,这人好死不死地挂着一脸看好戏的笑容,「啧啧,朝安寺虽路途遥远,但皇上心之所系,想来也该日夜兼程奔赴去啊,还不预备着?」
「安策!」我动了真怒,猛地折下一把花草直直掷在他前胸。
他淡淡拂去,「皇上别只会窝里横啊,有本事将这脾气撒在佛堂那一位上。」
那一位是凌风棠。
没错,在我登基之前,甚至在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的时候,朝安寺,我打头一次见到。他长身玉立在菩提树下,烟雨朦胧之间,那身白裳好像裁云织就,美到不真切。
我特无知,无知且莽撞,居然上前噗通一跪。
白衣少年被我惊到了,但显然他惊得早了点,因为我下一句话紧随而至,「你,你是不是山中的神仙?」
他的眉眼,怎么描述呢。
不是安策的明朗锋利,不是宫扶鸾的艶丽阴柔。只是清清淡淡的皮相,仿佛国手笔下的丹青,只有那双瞳子漆黑如点墨,眼尾飞掠,流转之间带了几分白狐一般的灵气。
不待他答话,我紧跟着纳头就拜,「我是第一个见到你的人罢?小神仙,我要许愿,我的愿望……嘶,我的愿望还没想好……」
他不说话,只是隔着衣袖,在我腕上点了三下。
嗒、嗒嗒。
然后我的梦就碎了,一位朝臣匆匆而来,大呼小叫地把我扶起来,「哎哟公主殿下,您这是要了老臣的命啊!」在我懵逼之中,他瞪向少年,「还不退下!」随即向我赔笑,「这一位是老臣犬子,名凌风棠。因顽疾在身,一直将养在寺中,方丈说成年之前需『封缄』,是以不能开口,万望公主殿下恕罪。」
这事儿闹得不小,我的皇帝老爹和一干兄长险些笑岔了气。
但,那一刻,饶是佛寺鸣钟声厚重而绵长,也盖不过我心底的欢喜。
我换了一身蜀锦刺绣的简装,带了三五人赶往朝安寺。
仍是暮春时节,仍是蒙蒙细雨。故人重逢在旧地,又该是怎样一番场景?
「皇上,您是不是着了风寒?」司靖疑惑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幻想。
「朕,朕没有啊。」
「那您腿抖个啥?」
「……」
方丈双手合十迎上前来,我亦垂首还礼,拜过之后,我不顾身份,跌跌撞撞地穿过几重门。
虽然整个朝安寺的和尚穿的一模一样,但我仍一眼认出了他——
他正半跪着,悉心擦拭着观音莲花座,闻声垂鸿一顾。
数年未见,风华如斯。只是眉眼褪去了少年的青稚,更添一分红尘之外的疏离。
我总有种……总有种……亵神的罪恶感是怎么回事!?
「皇上?皇上?」司靖暗暗捅我,「人家还拘着礼呢!」
「啊!啊……爱卿,啊不不不,风棠师父,请起。」
完了,我的腿抖得似乎肉眼可见,连茶碗都快端不稳了,我努力用最四平八稳的话道明来意。
若是神佛有灵,见我冠冕堂皇地胡扯什么「安天下」什么「江山社稷」,此刻一道天雷早劈下来了。
在许久的缄默之后,他轻轻一笑,目光似有感触,看向我,又看了看身后的方丈。
然后端端正正跪了下来。
「小僧遵旨。」
方丈眉眼似有忧虑,「风棠,你可想好了?」
他沉吟,点头,再三拜别,跟我回宫。
我想给凌风棠凤君之位,他不肯受。我退而求其次,「那贵君呢?除了你之外,朕心中再无人相配。」
他的眼神清澈如泉水。
「既然陛下召我是为平衡前朝后宫,名分便不重要。」
「那不成!」我拍案,又不得不压下声音,「这后宫里还有一位……你懂吗?对对对,就是当年与你齐名的,谓之『南有扶鸾,北有风棠,得一人则天下安康』,你总不能屈居他只下吧!」
凌风棠神色微微困惑,「这是何时的传言?」
我:……
「在下世代受皇家恩泽,此番必然鞠躬尽瘁,为陛下死而后已。至于流言,随它去吧。」
听到「死」字,我倏然一惊,「不许浑说!谁要你死了!?」旋而慢慢垂下眼睫。
是啊,他不是为我朱灵筠而来。
只是为了家族之托,只是为了安定社稷。
心中苦涩,面上也不能露出端倪,我挥一挥手,「那么,便赐良人之位……份例同嫔,只是委屈你了。你舟车劳顿,册封礼朕让礼部从简,好好歇着罢。」
良人,良人,除却宫中封号,听闻民间女子也是这样称呼自己的夫君的。
四
得,现下朕的后宫成了三足鼎立了。
安策和宫扶鸾一得了信儿便争先恐后地来到了凌风棠的缘君殿前,俩人齐齐被我堵在殿门口。
「二位小君,何事?」
「看看你的意中人是不是生了三头六臂。」安策很直接。
「侍臣来找凌良人下棋。」宫扶鸾义正言辞。
我直接把安策搡到一边儿去,「都是娘胎里出来的,不过生的端正些,有啥好看的?回去回去。」又闪身拦在宫扶鸾面前,「朕陪你下棋。」
宫扶鸾笑意微微,「可是皇上次次都输,了无趣味。」
我——
我一转头便瞧见凌风棠,他不急不缓地从竹林中走来,声如戛玉敲冰,「鸾兄别来无恙。」
宫扶鸾见到他,好家伙,可比见到我来劲儿多了,双眸刹那间被炽热烈焰点燃,「若非棠弟在佛寺静修不便相扰,早该拜会才是。」
「此时相见,却也不迟。」
「这是上好墨玉打磨的棋子,一直未见天日,今日特意带来。」
「我自佛寺收了一瓮雪水,却才沏下了白茶,请。」
这二人对话如疾风骤雨,细密得连根针都插不进去。
等他们兄友弟恭般携手入了内阁,我和安策俩人这才大眼瞪小眼,他捶腿狂笑,「皇上啊皇上,你这是,哈哈哈哈,头顶蔚然草原的滋味如何?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微笑着摩拳擦掌,「说得好啊,焱小君,你有种站在原地别动。」
「——才怪!」
「姓安的你给我站住!来人呐给朕捉住他,掌掴二十,不,五十!」我拎着下袍狂追,身后的司靖欲哭无泪,「皇上!皇上!此番不合礼数!皇上仔细龙体啊——」
「朕要被活活气死了,还仔细个屁!你们愣着做什么?追啊!」
满庭的太监宫女闹成一团,吵嚷之中有人哀嚎。
「皇上,奴才就是有心再加两条腿,也跑不过安将军啊……」
其实说句真心话,这样的日子,似乎也不赖。
安策在后院耍剑玩儿,砍秃了十几颗树,成功吓跑了身边大部分宫人,仅存的几位被他强买强卖收了当徒弟。
他会的花样多,能自个儿扎风筝,还能下水捞锦鲤。
春光鼎盛,他骑在墙头,阳光毫不吝啬地给眉睫渡上碎光,他的手摘下一颗青桃,袖间是振翅欲飞的白鹤,还有那双饱含笑意的眼睛。恍惚之间仿佛我们都回到数年前,那段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灵筠——」他唤我,清脆响亮。
我带着温柔啃了一口桃。
「……那桃没熟。」
「……」
我被酸的面容扭曲,左右环顾咆哮,「来人!砍了这棵桃树,什么?此乃为弟子大不敬?朕可是皇帝!反了你们一群小兔崽子!」
傍晚,我气哼哼地到瑶光殿。
宫扶鸾相较之下安分正常多了,习字,作画,读史书。然而今日却静谧不见踪影,一问,人在后苑。
我孤身前往,好死不死地撞见了——美男出浴。
月色下的花枝缠绕蔓延,一半探入温泉池中,映得波光粼粼。他正手执玉梳,认认真真地蓖头发,全然不曾注意到我,我臊的面红耳赤,正准备悄无声息地退出去,然后,一脚踩在了湿滑的鹅卵石上。
「咣叽」一声巨响,我整个人摔进池中,水浪丈把高。
宫扶鸾诧异地回头。
我。
我现在退位归隐山林还来得及吗?
「那啥,你什么都没看见,朕先行一步。」我掩面往后退,湿淋淋的也看不清方向,倏然被一只有力的手拖入怀中,「迟了,皇上。」他俯身,耳鬓厮磨般低语,「皇上主动登门,做侍臣的,怎敢不尽心尽力呢?您说是不是?」
看得出,他在克制,那双修长洁白的手脉络分明,连额上也青筋微显。
可仍是痛的。我死死咬着下唇,连申斥声都被冲撞得支离破碎,「宫扶鸾,你,你放肆——」
他从不掩饰自己的野心,在朝堂之上,在望向安策的瞬间。
然而此刻,宫扶鸾的眸子却水雾朦胧,眼尾染上一层泪洇般的红晕,仿佛被欺弄的那个人是他。然而分明情形是我的双腕被他扣在温泉池边,任他所为!
「陛下,」他的声音浸染了情欲,与往日大相径庭,「我曾在加冠礼上对着列祖列宗立誓,我要的,必须得到。」
那些话像是一把刀插在心上,我本不该意外,却仍不住地苦笑,「所以,你要得到皇帝,才入宫的。」
封号之辱,终于在今日百倍奉还,我闭上了眼睛默默承受。
却听他说,「不。我要得到的是朱灵筠。」
温泉池渐渐归于静谧,我不知是痛还是旁的,泪似乎和汗水混着布满了面庞。
宫扶鸾揽我入怀,那双碧青的瞳却看向月亮,「你恨的不是我宫扶鸾,是宫家。七年之前,我父亲任翰林书院国子监,上谏天子,皇族宗亲的女儿无需读书,只修习女德女训即可,同年,你请旨出京,连及笄之礼都免了。四年前宫家做《归安论》,认为皇族之女最大的荣光便是出塞和亲,以换太平。」
我微微惊诧,「你如何猜到的?」
他淡笑。
「侍臣虽然有几分机敏,但不是神仙,猜不到。」
「那……」
「共六卷三千四百一十二页史册,我逐字逐句搜寻来的。」他的声音和缓平静,「灵筠,记得我说过的话吧?杀伐之术在于攻心,而你,随时可以杀我了。」
五
我得承认,在情爱之事上,我迟钝得像个铁疙瘩。
但私心以为这不全赖我,曾经我也是怀揣着希望给先帝看我写的字,给母妃看我和安策编出来的剑舞,他们却责我斥我。
只因我是女儿身。
所以渐渐地,我不再描眉画眼,不再锦绣华服,而是一身素衣混迹于市井之间,以三教九流为师。
只要不细细深究,日子还算快活。
但很显然,坐上这个皇位就意味着不可能一直快活。
边塞出事了。
完颜部兵马逐渐强盛,从原本的边陲游牧小国俨然成了中原劲敌,疆土不断扩宽,若坐视不理,恐怕终将为之大祸。我身为新帝,单单上书整治边疆的折子就堆了一桌。
就在我挠秃一地青丝的时候,完颜部的使臣竟主动觐见,我本以为他们是谈判来的,谁知,西域使者递上来的却是大红喜柬。
我:?
「我完颜部塔娜公主,数年前曾在上京游玩,对贵朝宫大人一见钟情,思慕多年,恳请皇帝准许公主一片赤心,两家永结秦晋之好。」
我的嘴角微微抽搐,立在殿下的男人眼神已快能将我戳出两个窟窿来了。肃立金殿中的文武百官神色凝重,有的略带疑色,看向宫扶鸾。
「兹事体大,朕需斟酌之后方能答复。」我道,「使臣且请在驿馆歇息。」
金殿下面的异族男人有着棱角分明的一张脸,眉深目阔,面色冷凝,他像是自矜身份,告退的时候只对我行了个半礼,「可汗忧虑塔娜公主,请皇上三日之内给臣答复。」
笃行殿内,四人齐坐,然而看架势,更像是三堂会审。
「说吧,怎么回事?」宫扶鸾指节咔咔作响,「连臣都不知道的塔娜公主,怎么就思慕多了呢?」
安策悠悠吹了吹茶沫子,「宫大人,这很奇怪吗?心悦你的女子如过江之鲫,足以从这殿里排到万清河。」
「不不不不,」我赶在宫扶鸾炸毛之前率先认错,「这个、这个呢……的确是误会。」
宫扶鸾他爹写了一篇混账折子,我爹居然还听进去了,我很愤怒,所以我决定给宫家通个篓子。我穿上他最喜欢的绛紫色长衫,梳着跟他别无二样的发髻,折扇一摆,上街滋事去了。
大老远处瞧见一位姑娘骑马而行,一袭红衣灼目艳丽。
就在我酝酿着虎狼之词的时候,竟然被一只肥厚大掌抢了先!
我眼睁睁地看着不知某家纨绔,带着三五家丁,将那姑娘的前路堵住。
「小娘子看面相不大像是咱们中原人呐,一路舟车劳顿来我京都,不知有何贵干?」
那红衣女子一勒马,似乎不打算和面前的恶霸多做纠缠,「闪开。」
「哟呵!挺辣的啊?」恶霸发出一声冷笑,周身上下都涤荡出一股欠揍的气息。
「来人,给我——哎哟!」
那位纨绔子弟的令下到一半,忽然间手腕被人扳着,硬生生将整个人扭了过来,只听咯嘣一声,他嗷地惨叫起来。
此人迫不得已转向我,唾沫星子劈头盖脸向我砸了过来,「放肆,刁民!你,你知道我爹是谁么!?」
我简直要被气笑了。
说实话,长到这么大,这位还是第一个跟我论家世的。
「哦?那你知道我爹是谁吗?」
身边侍从压低嗓子拼命咳嗽,一面挤眉弄眼。
怎么,难道狂过头了?
可是皇帝的确是我亲爹啊。
哦哦哦,险些忘了,我现下的身份是「宫扶鸾」,我要仗义相助,不是反而给他添彩了么?可是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啊。
那人果然怒道,「不知道,你老子姓甚名谁?」
「嘿嘿,不知道?」我冷笑一声,撸起袖子,「那太好了,来人,给我揍!」
……
「所以,那个女子,便是完颜部的塔娜公主了。」凌风棠不愧是凌风棠,在座的只有他一人面不改色,「其实这事不难办。」
宫扶鸾冷哼一声,「哦?静听高见。」
「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
「你——」眼看点了爆竹,我眼疾手快地将梅花糕塞进身边男人口中,赔笑,「宫卿,别激动,且听他说完。」
「完颜部连皇上和宫大人都分辨不出,想来这不过是噱头,宫家又不是只有鸾兄一个儿子。」
我双眸一亮,抚掌道,「此计甚妙啊!」环顾一圈,众人皆忧虑沉寂。
「怎、怎么?」我仿佛在智商上被狠狠孤立了。
凌风棠垂睫,声音却肃然凛冽,「皇上,说句冒犯话,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位公主连『宫扶鸾』是生是死,是否嫁娶都不知道,便上门提亲?且,为何塔娜本人不来,兵马先至?」
安策接道,「且不说我泱泱大朝,从未有臣子入赘的先例,就算真缔结连理,那也不是为了狗屁的一见钟情,而是想要钳制朝中重臣!」
我眉心的怒气积攒多日,终于在此刻呼之欲出,「放肆!求亲求亲,难道完颜部的男人死绝了?他们家公主没人要了?朕明日就回绝使臣,卷铺盖滚回西域去!」
「皇上觉得完颜部,希望我朝答应联姻么?」宫扶鸾突然问。
「鬼知道!」
「他们不希望。」宫扶鸾的眼中划过一丝寒色,目光仿佛利刃,「这样,他们才有了交战的理由。我们并非不能打这一仗,最大的变数不在完颜部是否强盛,而在于——」
他的指尖点了茶水,在桌面上写了一个「丞」。
在座没有不聪明的,刹那间便明白了所指何人。
不战,意味着养虎为患。
战,派谁?
朝中论军权,四成在丞相王晋,三成在安策那里。若派王晋,他协同完颜部造反当如何?若派安策,且不论兵力略逊,他离京,王晋逼宫了又当如何?
六
我缓缓闭目,只觉进退维谷,疲倦非常。
「眼下最重要的,是朝局。」宫扶鸾微不可闻地叹气,旋而一笑,仿佛仍是那个桀骜野心的权臣,「皇上,遣我去吧。等有朝一日你羽翼丰满,除了王晋,再接臣回来也是一样的。」
心痛之至,面上却紧绷而麻木,酸涩涌上鼻尖——宫扶鸾,你还真是精于算计,才刚刚解冤释结,你便要远赴千里,令我此生都怀愧于心。
「一样个屁!」
在我的泪凝于睫、将落未落之时,被安策一嗓子给吓回去了,「给他那破落地的部族三分脸面,就忘了自个儿的身份了?做他娘的春秋大梦!既然他们不懂什么叫天家规矩,我便亲自去教!」
「宫扶鸾,给我护好灵筠,她少了一根头发我刨你家祖坟!」安策仿佛深仇大恨似的,兵符拍在我手里,「不需要兵部,我麾下骑兵就够了。」
安策走的那一日,皇城下起了鹅毛大雪。城门一道接着一道大开,浩浩荡荡的皇輦和车仪自长宫行出,旌旗穰穰,我坐在轿中,只觉得头顶的玄色冕旒坠得那样沉重。
登上城门关,见到了披坚执锐、鲜衣怒马的将帅。
他本该如此。可我此刻真盼望不是如此。
「陛下!」他在城楼下高声唤我的名字,「朱灵筠!」
「在行宫,于你短短数日,于我却也算了结夙愿了。如今在城外,你是君,我是臣,这是你的天下,臣安策,一定竭尽全力护山河无恙!
三军顿时喝声大作,他率领精军铁骑,翻身上马,消失在朔朔寒风里。
「能赢吗?」我问凌风棠。
「能。」他的声音笃定而温和,「陛下,我略通推衍及紫微斗数,安将军必然凯旋。」
我从不信所谓宿命和天象,但我该信我曾经奉若神明的人。
「能赢吗?」我问宫扶鸾。
「……第二百一十八遍。」他眉宇间不是没有忧虑,然而还要强作一切尽在掌中的模样,「安老爷子听闻此事,恨不得老将挂帅,父子同上。这是什么?这是骨子里流淌的骁勇。」
我二人登高而望,已是深夜,连貂裘也无法阻挡的猎猎寒意,他在边塞该有多冷呢?
会不会也像我一样,望月无眠呢。
「你说,朕能否修书一封?寥寥数语问候也好。」
「男人之间最是心意相通。」宫扶鸾摸着下巴若有所思,「修书有啥用?还不如快马加鞭,送几个绝色美人去,独乐了不如众乐乐,陛下体察军心,那才真良德。」
「滚!」
「遵命。」他跑得比谁都快。
「回来!」
「……又怎么了,皇上?」
「总觉得有些不好的预兆。」我缩了缩肩膀,「凌风棠一连数日出宫,次次带着一身药味儿回来,恐怕是旧疾又发,瞒着朕不肯说,你得空远远跟着他走一趟。」
「嗯。」他应声,忽而想到了什么似的,「再过十几日是我乳母的忌辰,原先在府上,唯有她……臣想回去奉一炷香。」
我钻入他怀中,贪婪嗅闻着那股沉木香,闷闷开口。
「朕知道,这也是情理之中,只是你快些回来。」
「一定。」
安策为保我,只带了三成兵力出征,虽然传来的是捷报,然而因为精锐有限,总没个定论,我一咬牙,又拨去两成军马支援。
终于,他险胜,班师回朝。
听闻安策在最后一战中身负重伤,又被风雪困在峡谷整整一日一夜,若非援军,只怕传来的便不是捷报了。
援军一到,好得将人救了回来,云霁宫中彻夜长明,所有御医密密匝匝全在内室。
我听到消息便一径赶来,长驱直入,几乎冲到御医面前。
「到底怎样?」
「皇上恕罪,微臣实在不好说。」太医眉目紧锁,「安将军的伤处拖了太久,这双腿是保不住了,要截断。可如今他身子孱弱,全凭药汤吊着一息,臣等不敢下刀啊!」
「……」
「皇上,内室血腥,皇上不可——」
烛火明灭缭乱,几个御医见我闯入,尽皆愕然。
微颤的手挑开帘帐一角,我缓缓俯下身来。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如今悄无声息地躺在榻上,面色青灰苍白,伤口从小腹一路蜿蜒虬结下去,分外狰狞。
我握着他的手,泪随之一滴两滴落在了手背上。安策略显艰难地睁开眼,仿佛要将这数月相思揉作目光倾注在我身上,终究一笑,「臣幸不辱命。」
安将军以少胜多、平边塞之乱,女帝大悦,赏以亲王俸禄,更加封为贵君,一时朝中后宫,风头无两。
然而他的重伤未愈,又不能走漏太多风声恐朝野动荡,唯有我下朝时刻陪伴在旁。
撑了数日,安策看不下去了,「我觉得皇上还是回去歇一歇。」
「朕不要你觉得。」我霸道无比,「男人,不许忤逆朕。」
「不是,主要灵筠你压着我半边臂膀,睡也睡不好,咱也不敢说……」
我哼了一声,他挑了挑眉,「第二重,我怕那两位早晚上门算账。」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司靖的声音,「皇上,缘君殿的掌事宫女来请,说凌主子身体不爽,请您去瞧瞧!」
安策促狭一笑,一脸「你看我是不是神机妙算」的模样。
我匆匆吻别他,「风棠不是那样的人,你见他几时用病争宠?你安心养着,我去看过便回。」
七
缘君殿冷清非常,甫一进门便有浓烈的苦药气息,夹杂着檀香扑面而来。
那些赏赐的笔墨纸砚正在被凌风棠一块一块地擦拭干净,又对着佛像上了三炷香,转过身来才瞧见我,恭敬稽首,「侍臣失礼了,皇上万安。」
我忙扶他起来,「此处又没朝臣,你非要闹这些虚礼做什么?再说这些活,不能一并交给宫人么?明明身子骨不好,何苦微末小事也亲力亲为?」
隔了些日子未见,凌风棠的面容剔透如雪,他唇色很淡,似融了水的浅绯,身形愈加清癯。
我十足心疼,十足愧怍,十足无奈。
明知他在宫中过得不好,却留恋着不肯放他走。
「风棠,你如此礼敬有加,是不是一直在怪朕?」
他缓缓摇头,「没有,是我心甘情愿。」
「你憔悴了许多。」我小心翼翼靠在他肩头,他没躲。
「顽疾罢了,宫中很好,皇上待臣也很好。」他声音很轻缓,将一盏茶奉给我,「若无皇上,我怎么有机会和扶鸾下棋、有机会对朝局置喙一二呢?还有皇上的心意,臣愚钝,但并非草木,这些都是看在眼里的。」
茶水很是香浓,他温柔得反常。
我怀疑我这个皇帝属实有点问题,居然对温柔乡生出疑心来。
「你……风棠,你是不是有事儿瞒着朕?」
他定了那双漆黑的瞳,「不,臣正要告诉皇上——宫扶鸾归宁祭祖,被宫家家主软禁了。」
我倏然一惊。
难怪……难怪……这些日子只顾着安策的伤,竟忘了杳无音讯、一去不回的宫扶鸾!我不免有些慌神,「宫家意欲何为?是要用他要挟朕?」
「宫承徽以为,天子,不该是女人。」这下连宫家家主也不叫了,一贯冷静如凌风棠也微微凝目,「所以,他拥护王晋。」
「混账、都是混账!」我霍然而起,却觉得身子一阵眩晕,许是因为多日操劳,「敢动宫扶鸾,是当朕死了吗?!」
「皇上,冷静。」
眼前的凌风棠似乎有些模糊,话语之中带着悲悯,「朝局才定,不宜此时再动干戈。王相所说也不难,他要自家嫡子成为凤君,为了大局,还请皇上……」
不、不。
我震愕而失望地看着他,我的凌风棠可以漠视皇权、可以对朱灵筠毫不动心,但绝不该说出这番话来。
「算计朕的,竟然是你。」
我喃喃,意识再也无法支撑,倒了下去。
再度醒来已身在自己的寝宫,床榻边的八仙椅上坐着半笑不笑的王晋,「皇上贵体安好?」
浑身困乏到拎不起一丝力气,我只得用目光凌迟那老谋深算的狗男人,王晋起身,不紧不慢地说道,「来人,侍奉皇上更衣,时辰也该到了,封君大典的要紧事耽误不得。」
「慢着!」我叫了一声,「王晋,不就是让你的儿子当凤君么?朕准了,但我有一件事要问。」
王晋果然驻足,带着怜悯俯瞰着我,「皇上请说。」
「凌风棠,你如何要挟得了凌风棠?」
王晋愣了一愣,忽而大笑,他的声音嘶哑,可谓刺耳,「皇上居然不知?哈哈哈哈哈哈哈,他是个生来带着寒毒病痨鬼,凌家唯恐甩不脱,很早便扔在了寺庙里任其自生自灭,难为那里的老和尚,居然真保他不死。」
「皇上当真以为他一身傲骨清芳?天真啊。我不过是告诉他丞相府上有先帝爷赏的血灵芝,他便跪在我脚下归从,愿为我驱使,这就是朱灵筠你捧上神坛的凌风棠!贪生怕死才是他!」
我不受控制地猛烈咳嗽起来,不知是否呛出了眼泪,只是喉中火烧火燎地疼。
不可能。
决计不可能。
「哟,陛下贵体欠安?脸色这样难看,只是还劳您撑完了大典,这吉时耽误不得。」
我被几个宫人套上了繁复厚重的玄色皇袍,戴上了冕冠,流苏沉沉坠在眼前。仪仗浩浩荡荡走出行宫,将登天坛之时,忽然有宫人发出惊叫——那明黄色的轿辇竟然滴滴答答地落下一串血迹。
我的右手腕被银簪挑得皮开肉绽、鲜血淋漓。
王晋冷笑了一声,抬了抬手。
人群中有个清俊修长的男子,翩然穿过群臣来到轿辇前,掀开珠帘,「陛下,不要这样。」他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和当年在佛寺初见时一模一样。
「你骗我。」
「我要保命,除了自己的,还有陛下您的。」凌风棠抓过她的皇袍,替她擦净血迹,顺便拿走了我藏在袖中的银簪,「抱歉。」
我怔怔地瞧着他离去,重新回到王晋身前,脸上挂着谦和温润的笑意,遥遥指了指自己所在的方向。
「凤君」王氏——他的面容带着些许得色,黏腻的掌抓住我的手。
我被两个内侍搀扶着,一步一步走上天坛,青铜鼎中的炉火哔哔剥剥地燃烧,眼见群臣一排一排跪了下去,就在山呼万岁之际,一道黑影向王晋扑了过去。
宫扶鸾。
因封凤君大典不容外臣登台,是以台上只有几个巫祝和钦天监的人,台下不远处侍立着凌风棠,以及王家网罗来的高手。
他下手极快,顷刻之间,一人已被刺穿脖颈,大股的血喷溅出来,甚至有几滴落在我的皇袍上。
「自不量力。」
王晋擦去脸上的血,毫不在意地往后退了一步。果不其然,宫家一个人也瞧不见,宫扶鸾的身手很好,这我知道,然而他究竟只有孤身一人,很快便被团团围住,那些人不要他的命,只是一刀一刀地缠耗着他。
我恨得双目几乎滴出血来。
几乎就在瞬息之间,王晋身后飞掠而出一道翩然青衣,一掌在男人后背,许是积攒的最后一点力气,「轰」地一声巨响,连青铜鼎都为之震颤。
「凌风棠,我竟没看出你两面三刀的本事,」王晋笑意近乎狰狞,「好吧,本相送你上路,谁让你瞎了眼跟错了人!」
然而,他很快发现,那一掌并不致命,或者说原本就没打算致命,凌风棠袖中飞出几道悬妤丝,将两人缠在了一起,王晋慌乱之间竟无法甩脱,周遭那些高手怕伤及他更不敢贸然动手。
「皇上还等什么?!」我从不知凌风棠会武功,或者说他有意隐瞒,瞒了数十年滴水不漏,然而他的面色煞白如玉之将倾,「杀我!快啊!」
我挽起长弓,怎么也无法瞄准,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砸,这么多年,这么多年才换来和他重逢。
「寒毒本无解,唯有身处南方,日日浸于药泉,自我决计离开佛寺那一刻起,这条命便踏上鬼门关了!」凌风棠道,「臣愿为君死,灵筠,成全我。」他显然招架不住濒临疯狂的王晋,整个人已到了强弩之末。
我听到了弯弓震颤的声音,待到自己回过神,箭羽已将两人穿心而过。
宫扶鸾摇摇晃晃地起身,割下了王晋的头颅,扔进了青铜鼎中,于是群臣终于在震愕过后一排一排跪了下去。殿外火光如游蛇般包围住了——这才是他的人,是他留下的退路。
可我无暇顾及那排山倒海的「万岁」,我不要千岁万岁,我怀中躺着凌风棠,我只想让他活下去。
「凌风棠,你起来,我让全天下的御医来救你。你起来随我回长宫。我封你为凤君好不好?我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他笑了,他素日不爱笑的,「灵筠啊,你还是记着我当年的样子比较好。」说完便再也没有了生息。
我慢慢地替凌风棠擦拭掉脸上的血,他的手心还是沁凉的,方才站在轿辇下,也是指尖隔着衣袖,点了三下。
哒,哒哒。
尾声
王氏一族被清屠,连带着那些党羽一并肃清。在晌晴天,于闹市处斩。血蜿蜒漫流而下,家眷哀哭遍地。
座上的明懿女帝有着年轻却从容威仪的面容,连眉也不曾皱一皱。
朝堂的波云诡谲,终于洗磨出了她的杀伐决断。
回朝之后,女帝下旨:追封凌氏为国师,谥号良,停灵三日,百官哀悼。封宫扶鸾为凤君执掌六宫,安策为贵君,迁居长宁别苑。
尘埃落地,幽思方起。
恍惚间又是暮春时节,那个站在菩提树下面的少年,身后是朦胧在雨中佛寺的轮廓,整个人就像从山水画里走出来的人。
年幼的女孩儿欣喜又惶恐地小声问,「你是神仙吗?」
他说出了十六年来第一句话,「我是,所以,你要不要向我许愿?」
「一准灵吗?」
「灵的。」
(完)
□ 蓝筝从不拖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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盐选专栏名:《深宫计:五花八门的宫廷生存法则》作者:@阿焉等甜文生产者我嫁到将军府冲喜的时候,还不满十五岁。 我的夫君是当朝大将军之子宋仪亭。 宋仪亭跟其父亲一样,也曾是战功赫赫的人物。 可惜刀剑无眼,在沙场上宋仪亭无意腰脊受伤,瘫窝在床榻如今已有数年。 今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