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良臣不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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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臣不负

帝宠:深宫的爱,妃子的恨

1

冯敏之在入朝为官两年后,被孟灵修堵在宫里的假山下,强行夺去了初吻。

他拼命挣扎间,狠狠咬破了他的唇,而那厮却只是在放开他之后,不在意地一舔唇边血,说了恬不知耻的一句话:「冯少卿知法犯法,伤了本朝皇叔,该当何罪?」

话音未落,他已是一耳光扇去,血红了双目,「你无耻!」

「哟,还挺烈性!」

孟灵修吐出口血水,揉了揉脸,低头一把捏住他的下巴,笑得无赖,「实不相瞒,刚和几个小兔崽子打赌来着,本王不巧输了,他们非让本王来一亲你冯少卿的香泽,本王推脱不得,委实牺牲大了呀。」

说完,掸掸衣袖,一副正义凛然之状,「好了,你骂也骂了,打也打了,这事就当扯平了,本王先行一步。」

风掠长空,孟灵修好不得意地离去后,气到发颤的冯敏之在假山下,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嬉笑声——

「王爷如何,冯少卿的嘴软不软?」

「软!」

「那甜不甜,甜不甜?」

「甜如蜜呀!」

「香不香,香不香?」

「岂止是香,那是香入骨呀!」

话音未落,一片淫邪放浪的笑声已夸张响起,不用伸头望去,也几乎可以想见那群世家纨绔子弟的嘴脸。

「王爷威武,王爷霸道,王爷这回可出了口大大的恶气,看那娘们兮兮的冯敏之以后还敢不敢同您作对!」

吹嘘拍马的声音越飘越远,当人群嬉笑离去,外头终于彻底安静下来后,冯敏之才从假山后缓缓走出。

屈辱的泪水在他眼眶中打转,他一身鲜红的官服在阳光下倍显讽刺,胸膛起伏间,他终是捏紧双手,一拳打在了山石上。

血珠滴答坠下,他咬牙切齿,「孟、灵、修,我与你势不两立!」

冯敏之与孟灵修积怨已久,其源头是两年前,孟灵修在御花园里撒的一泡尿。

作为大梁有史以来,活得最恣意的一位王爷,孟灵修可谓是皇室的一株奇葩。

当然,这话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说,毕竟他是当今允帝仅存于世的皇叔。

允帝仙寿四十,孟灵修却刚满十七。

辈份这种东西,简直就是用来伤人的。

放眼整个大梁,再没有人比他的辈份还要高了,因此他也便有了「倚老卖老」的资本,成天带着一群不成器的世家子弟到处厮混,做尽让史官都不忍下笔的混账事。

而两年前,刚考上状元,随百官一同游园的冯敏之,便在宫中,亲眼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淮安王爷」。

彼时孟灵修正旁若无人地在「开闸放水」,而他那群「皇子皇孙」站在一旁,还个个抚掌叫好。

「能得我家皇爷爷的仙露浇灌,这花可真是三世修来的福气呀!」

一个比一个夸张的溢美之词中,百官纷纷摇头叹息,不忍相看,却是一道人影排众而出,带着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正是冯敏之。

他一脸正气,当着文武百官斥出的那番话,至今还在朝中流传。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今日敏之冒着大不敬之罪也要说一句了,王爷你这种人的存在简直就是在浪费大梁国库的粮食。」

阳光下,话一出口,满场顿时都静了下来,连为首的宰相大人都吓住了。

一片噤若寒蝉间,那道「浇花」的背影吹了声口哨,不紧不慢地提上裤子,系上腰带,转身一笑。

「你说什么?」

冯敏之背杆挺得笔直,有人伸手去拉他,他却依旧面不改色,长空下一字一句道:「我说,王爷行径荒诞,有伤风化,为皇室蒙羞!」

话刚落音,身后的百官已齐齐倒吸口冷气:好个刚正不阿的年轻人!

他们无不在心中为他默默竖起了一个大拇指,冯状元,真男人,好胆量——

你死定了。

那时几乎所有人都以为冯敏之见不到第二日的太阳了,就连冯敏之自己也做了最坏的打算,因为孟灵修在上下打量了他许久后,只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你等着。」

但没有想到的是,他等来的不是严刑惩治,而是一顶大理寺少卿的官帽。

上任后没多久,他在宫中又迎面遇上了孟灵修。

「冯少卿见过猫戏老鼠吗?逮着后往往不一口咬死,而是慢慢折磨,徐徐玩之,那才更添趣味。」

宫墙下,那张无赖的笑脸凑近他,压低声音。

「本王送你这份见面礼,你可莫让本王失望,多坚持一会儿才好呀,不然本王又该无聊了。」

嚣张的笑声在长空下回荡着,孟灵修在众人的簇拥下扬长而去,只留冯敏之在他身后咬碎银牙。

「你放心,我会坚持的——可不是为了你。」

苦读诗书,心怀信仰,愿献以蜉蝣之力,做个真正的好官,造福百姓。

只为梦里那身再无处可寻的云衫。

2

夜间回府的冯敏之,手上包扎的伤口引起了青奴的注意。

青奴是冯敏之初入皇城时,在雪地里捡到的少年,那时他满身伤痕,不知来历,他收留了他,伤好后他便留在了冯府,追随他左右。

如今长廊灯下,青奴神色关切,不住追问道:「大人怎么受伤了?」

冯敏之摆摆手,什么也没说,只是抱着大理寺未阅完的卷宗,疲惫地进了屋。

身子无力地抵着房门,他久久未动,白日里吃了哑巴亏,如今只剩满心苦涩。

抱紧床头的骨灰坛,他不觉间模糊了视线,指尖一寸寸抚过那冰凉的坛身,他抬头,于一人高的铜镜中望见了自己的模样。

疲倦,瘦削,苍白,眼神空洞,很有一个常年被压榨的清官样子。

摘下官帽,脱去官服,漆黑的长发倾泻了一塌,只有这个时候,他才是她,那个都快陌生了面目的敏敏,而不是平日里与孟灵修相斗周旋的冯少卿。

「景言,我想你了……」

双手一点点抱紧怀里的骨灰坛,她呢喃着,小女儿般埋怨,「那混账王爷今天又来寻我麻烦了,这一回,这一回他……」

烛火摇曳下,却到底是难以启齿,只能恨恨从唇齿间溢出一句:「总之他下流无耻,是天底下一等一的大混蛋!」

恨骂间,半空中仿佛又浮现出那张欠扁的笑脸,叉腰扇着扇子,「来呀来呀,冯少卿,看本王怎么慢慢玩死你!」

真是……太可恶了!

两年里,她与这混蛋王爷针锋相对,斗智斗勇,每一回胜了便欢天喜地,抱着骨灰坛邀功般喋喋不休,败了便似今夜,满心委屈地各种诉苦。

只是她自己都未曾发觉,若是坛里的苏景言能够跳出来,一定会摇着她的肩膀无奈相问,为何经年累月,口口声声都离不开那淮安王爷呢?

当然,苏景言是跳不出来的,就连她梦中,他也很少去。

他死在安德七年的秋天,生来孱弱的身体,支撑不了他未完的夙愿。

他饱读诗书,生平志向便是考取功名,为国为民,可他不在了,留下未过门的青梅竹马,想用另一种方式替他活下去的冯敏之。

挽了发束了胸,冯敏之背着骨灰坛,踏入皇城,只为延续未婚夫苏景言的毕生信仰。

如果,如果没有遇上孟灵修……这条路大概算走得很顺利。

「最好不要落在我手中,否则任凭你是王爷也要按律法处置……」

熄了灯烛,夜风飒飒,连梦中都还在咬牙的冯敏之并不会知道,笙歌不绝的王府里,孟灵修正一手揽着美姬,一手不自觉地轻抚双唇,回味着白日里的那一吻。

「还别说,滋味儿真不错。」

怀里的美姬抬起头,笑吟吟地摘了颗葡萄塞进孟灵修嘴里,「王爷在说什么?」

孟灵修吐出葡萄,留恋般地舔了下唇,饶有兴致地笑道:「我说,有个家伙,在大理寺执起法来眼都不眨,空有颗忧国忧民的男儿心,却长了个娘们儿身,你说有趣不有趣?」

3

皇天不负有心人,假山一事后,冯敏之盯严了孟灵修好一段时间,终是抓住了他的不是——

「大梁律法,宗庙祭祀期间,皇室子弟不得开荤,不得纵情声乐,王爷却还呼朋唤友,大肆出入这秦楼楚馆,试问将老祖宗置于何地?」

红袖坊里,一身鲜红官服的冯敏之,正气凛然地站在灯下,严肃的面孔与身旁的莺莺燕燕格格不入。

出来偷腥的世家子弟们纷纷被这气势震住,唯独首座上左拥右抱的孟灵修,笑意不减,仰头望着冯敏之,眸如璨星。

「好一张伶牙利嘴,盯了这么久,总算抓住了这点小把柄,冯少卿真不容易呀。」

说完,他折扇一打,一派主人翁的招呼姿态,「来来来,冯少卿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吧,先来听个曲儿熟悉熟悉……」

冯敏之一声冷哼,把凑近的花魁一推,拔高语调。

「少废话,大理寺拿人,劳请王爷屈尊跟敏之走一趟吧。」

这桩牵扯皇亲国戚的案子在允帝跟前打了个转,判得说重不重,说轻不轻,随孟灵修出去厮混的那些世家子弟们,通通各回各家,各自禁足,而「领头人」孟灵修呢,惩治可谓别具一格——

在大理寺冯少卿监督下,一笔一划,不得假手于人,老老实实将一整套大梁律法抄完。

对于这样的结果,冯敏之已算满意,但当她走出殿外,紧随身后的孟灵修却是吹着口哨,心情比她还要好似的。

「那么厚一套大梁律法,冯少卿可要好好监督本王完成啊。」

长空下,无赖的笑脸凑近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般,看得她直皱眉,对着那道哼曲远去的背影道:「失心疯了吧。」

而当暮色四合,淮安王府的人敲锣打鼓,拥着孟灵修浩浩荡荡而来时,冯敏之才明白这厮在打什么样的如意算盘。

「本王琢磨着,抄完怎么也要个十天半个月吧。冯少卿公事繁忙,劳烦你天天跑来王府实在过意不去,本王索性搬来与你同住,你看如何?」

这简直是再混账不过的一步棋,反客为主,逼过河界,仿佛要她知难而退般,却偏激起了冯敏之一股倔气。

她瞥了眼孟灵修身后的人,一声嗤笑,「如此甚好,只是不知道的人还以为王爷把整个王府都搬来了。既是同吃同住,那自然敏之过何样的生活,王爷便得照旧相随。只怕王爷锦衣玉食惯了,受不了这个苦。」

两人在冯府门前大眼瞪小眼,僵持多时后,终是孟灵修笑了,向身后挥挥手。在王府众人不甘散去后,推开冯敏之,径直踏入了冯府。

进府后他各番打量,一路上嘴巴就没歇过,字字刻薄入骨:「啧啧啧,冯少卿住得也忒寒酸了些,本王府中的马厩都比这舒适……」

冯敏之跟在他身旁,面不改色地见招拆招道:「臣是执律法办事的父母官,两袖清风再正常不过。哪像某些人,穿金戴银,酒池肉林,花得都是百姓的血汗钱,简直如仓库里的硕鼠,臭不可闻。」

一番言辞犀利叫人无话可辩,孟灵修轻咳一声,走在前头,掏掏耳朵,装作没听见。

身后的青奴凑近冯敏之,压低声音,似有不满,「王爷驾到,不知这个月府里的伙食费……」

「伙食费自然减半,只吃素,不沾荤,我可没那么多钱养闲人。」

冯敏之直截了当地一口打断道,不大不小的声音刚好传入前头的孟灵修耳中,叫他脚步一顿,在心中暗暗磨牙:「好你个冯少卿,真够狠的。」

4

同吃同住的生活这便开始了,每日从大理寺回来后,冯敏之便到书房里批阅卷宗,孟灵修则在一旁抄写律法,中间摆着一根黑森森的戒尺。

起初孟灵修以为冯敏之只是吓唬吓唬他,但当他抄着抄着神游天外时,那根戒尺竟然毫不留情地敲来,打得他立时吃痛弹起,「大胆,你敢打本王?」

烛火摇曳下,冯敏之一张脸冷冰冰的,「打的就是你,王爷莫忘了刚进府时扔下的豪言壮语,怎么,这便受不住了?」

孟灵修与她对视半晌后,讪讪坐下,揉揉被打红的手背,想起已连续吃过七天的馒头清粥,不由心生绝望,腹诽哀嚎:「天呐,本王这是抽了什么风,居然自己跑过来让他折磨……」

进府不到半月,孟灵修便迅速消瘦了一大圈,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整日红光满面,走路都似飘的冯敏之,连青奴都忍不住开口,语气泛酸,「好久没见大人这么开心过了,王爷真是功不可没……」

冯敏之顿住,摸摸脸,这才收敛了笑容,「有吗?」

她忽然想起一件恐慌的事情,自己已有许久没与「景言」说话了,似乎每日的生活都被孟灵修那厮占满了,斗嘴过招不亦乐乎,连逼他成功咽下一口青菜都能乐上半天。

这,这……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心神不宁的冯敏之,慌不择路间,迎面撞上了前来炫耀的孟灵修,孟灵修一把扶住她,手里高高扬起刚抄完的律法。

「冯少卿你看,本王的字是否大有进步,再不许说字如其人,暗讽本王猪模狗样了。」

秋阳下,那张邀功般的笑脸闪闪发光,衣袂飞扬间,俊秀无双。

居然越看越觉得,有那么些率真可爱……

冯敏之一个激灵,推开孟灵修,连退数步,「王,王爷对臣施了什么妖法?」

孟灵修莫名其妙,还待上前,冯敏之已经满脸惊恐地从廊下逃走,跑得比兔子还要快。

望着那跌撞远去的背影,孟灵修在长廊上哭笑不得,却不知什么时候,青奴站到了他身旁,幽幽开口:「王爷见谅,许是夫人的祭日快到了,大人情绪有些失常……」

「夫人?」他霍然转过身,一双眼瞪得大大的,「冯敏之还有夫人?」

秋夜萧瑟,孟灵修在屋顶上找到了喝得酩酊大醉的冯敏之,而这一天,正是苏景言的祭日。

自从青奴相告后,孟灵修这段时日便一直心事重重,他才知道,原来冯敏之竟还有个未过门的亡妻。他那样刚正不阿,努力地做个好官,不过是不想让九泉之下的妻子失望。

一时间,他回想起往日与冯敏之相斗种种,心乱如麻,说不清是怜是叹。

如今爬上屋顶,看他在月光下独自饮醉,他心口竟然闷闷的,不由就伸出手去。

「冯少卿,别喝了,本王扶你回去休息……」

第二日清晨,冯府的上空被一声尖叫划破——

醒来的冯敏之一脚将孟灵修踹下了床。

青奴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好,闻风赶来时,只听到里面一片鸡飞狗跳。

「冯,冯少卿,把那花瓶放下来,有话好好说,本王,本王昨晚可什么都没对你做过,是你喝醉了非要拉着本王上床的,还抱着那骨灰坛子说了大半宿……」

青奴心头一紧,正欲推门时,里头已传来冯敏之嘶哑的厉喝:「不要进来!」

她踩在床上,单衣赤脚,长发披散着,花瓶高举过头顶,眼眶泛红得像只兔子,一只急了欲咬人的兔子。

「你,你都知道了些什么?」

颤抖的质问中,孟灵修眨了眨眼,将目光从床头的骨灰坛子挪到了冯敏之的胸前,干干一笑,「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本王都知道了。」

未了,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压低声音,「放心,本王会替冯少卿保密的,不过,冯少卿可以先披件衣裳么?这大早上的春光乍泄,本王可有点消受不起……」

话音未落,那高举的花瓶终于应声砸下,在孟灵修的脚边碎了一地,随之响起的是冯敏之的一声怒吼——

「滚!」

5

孟灵修的脸皮之厚,足以支撑他在冯敏之吼出第一千个「滚」字后,仍然气定神闲地留在冯府。

倒是青奴恨恨地红了眼眶,望向孟灵修的目光如仇人。

「昨天是夫人的祭日,王爷却趁大人醉酒之际,做出,做出这等事,大人可怎么办……」

孟灵修都快被那股怨恨之气念成灰了,终是忍不住回过身来,冲青奴眨眨眼,「本王会对你家大人负责的。」

说完,他端着饭菜,径直去找不吃不喝的冯敏之,留下身后震惊的青奴愣站许久,忽然一声凄厉,掩面恸哭,「大人,我家大人……」

可怜的冯大人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得病怏怏地躺在床上,抱着骨灰坛子,叫孟灵修强行喂了几天的饭。

这一夜,青奴出门采办,整个冯府只剩下了孟灵修与冯敏之两个人。对,冯府就是这么穷酸,用孟灵修的话来说就是,穷酸到来个刺客都没几个下人能拦一下。

所谓好的不灵坏的灵,说刺客,刺客还真就来了。

秋叶飘零,晚风飒飒,当门被一脚踹开时,孟灵修与冯敏之正在抢夺那个骨灰坛子,两人齐齐抬头间,被门前那个满身杀气的黑衣人煞住了——

「受人钱财,与人泄恨,谁是前月判了盐商案的大理寺冯少卿?」

孟灵修张大了嘴,好半天才找着自己的声音,「我……们都不是!」

杀手冷冷一哼,剑锋如雪,「那就一起死吧!」

孟灵修背着冯敏之跃出窗外逃命时,她怀里还抱着那个骨灰坛子不肯撒手,孟灵修骂都懒得骂了,直接从怀里掏出一枚信号弹,当空发射。

耀眼的红光下,他脚步如飞,背着冯敏之穿梭入夜色中,「王府的人很快就会来救我们了,再等等……我说,你能把那坛子扔了么,它硌得本王背疼!」

一路狂奔逃命,所幸今夜无星无月,杀手又对冯府地势不熟,竟让孟灵修在冯敏之的指引下,找到冯府的柴房,躲进了那隐秘的角落中。

黑暗里,两个人挤在一团,屏气凝神,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身子都颤得厉害。

「王,王爷把我交出去吧,王爷千金之躯,不能有事。」

冯敏之抱紧骨灰坛,眸中已有泪光闪烁。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杀手迟早会找到这,她不能连累他。

「交什么交,你是女的,本王是男的,要出去也是本王出去!」

孟灵修压低声音吼道,把冯敏之都一时震住,他胸膛起伏着,吃喝玩乐了一辈子,还真没遇到过这等凶险情势。

「妈的,王府的人是干什么吃的,怎么还不赶来……」

冷汗直流的祈祷中,却是有脚步声逐渐靠近,夜风敲窗,孟灵修与冯敏之同时抬头,在对方眼中瞧见了自己惊恐的模样。

「人活一世,死就死吧!」

孟灵修一声恨骂,忽然站起,吓得冯敏之赶紧拉住他,他回头,呼吸急促,「有句话本王怕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还不待冯敏之反应过来,孟灵修已经俯身欺近,一把按住她后脑勺,黑不隆冬地就吻了下去。

柔软的,甘甜的,馨香的,当日一语玩笑,却成今夜这梦寐以求的缠绵。

热血瞬间冲上冯敏之的头顶,她陷入一片昏昏沉沉中,直到孟灵修喘着气放开她,抵住她额头,「冯敏之,本王中意你,你给本王好好活下去!」

说完,起身跳出,衣袂带风,头也不回地冲了出去,不多时,外面夜色中便遥遥传来——

「来呀,本官在这呢,盐商案就是本官判的,本官执法公正严明,顶天立地,不惧任何宵小之徒……」

久久的,柴房黑暗角落的冯敏之,身子仍僵硬而无法动弹。她抱紧怀里的骨灰坛,埋下头,泪水不受控制地簌簌而下,连心跳都浸湿了。

6

伤在左肩,王府的人再晚来一步,孟灵修那条胳膊便要废了。

律法是抄不成了,冯敏之自觉地代起了笔,将书通通搬到了床边,一边抄一边照顾孟灵修。

孟灵修养伤养得乐不思蜀,在又多装了近半月后,终于被冯敏之拆穿。

那一天,冯敏之把药碗一顿,转身就要走人,却被孟灵修一把扣住了手腕。

「打鬼门关走了一趟后,本王想通了很多事,你想不想听?」

「不想听!」

床上的孟灵修扬眉一笑,用力一扯,冯敏之猝不及防,直接跌入了他怀中,「不想听也得听!」

有力的双臂紧紧圈住她,任凭她怎样挣扎也没用,当对抗好不容易停下来后,他温热的唇才贴在她耳畔,似叹了口气。

「敏之啊,人生匆匆数十载,死者已矣,活着的人便该好好活着……你的景言,也不希望你这样执念深种,为他做一辈子未亡人吧?」

风拍窗棂,软声细语,字字诛心。

她却咬住唇,「你懂什么?臣乐意,臣……」

哽咽的喉头却是说不下去,泪水滑过脸颊,无声浸湿了相靠的肩头。

窗外鸟雀南飞,最后一片黄叶也随风飘落,留不住秋的脚步,却将迎来冬的清寒。

第二日,冯敏之将一沓墨迹未干的誊抄扔在床上,面色冷冷,「王爷的律法已经全部抄完,可以出府了。」

她几乎是连拖带推地将孟灵修赶出了府,门外早有王府的马车等候,孟灵修却不肯走,将冯府的大门拍得震天响。

「冯敏之,你就是这么对救命恩人的吗?你给本王开门,本王不走,本王还想再抄一套大梁律法……」

却不论说什么,那扇大门也纹丝未动,冯敏之背靠在门的另一边,眉眼无悲亦无喜。直到门外的孟灵修终于拍累了,无奈地抵着门,许久,低低一笑。

「你呀,又犟又硬,活得这么累,真让人……心疼。」

当脚步离去,马车渐行渐远,门那边终于归于沉寂后,冯敏之才一点点滑坐下来,水雾弥漫了双眸,一低头,砸在怀里的骨灰坛上,晶莹碎开……

当把自己关在大理寺的卷宗库中,连续十几日废寝忘食地办公后,冯敏之走出来时,不仅发现,皇城里竟然开始下第一场雪了,更是在前来接她的青奴口中,得知了一个难以置信的消息——

孟灵修遭群臣弹劾,联名上书,被允帝连夜召进了宫中,现在还未出来。

而这场口诛笔伐的起因,竟不过是源于冯府遇刺一事。也不知哪里传出的风声,说那刺客是孟灵修所派,他害人不成反害己,一片添油加醋中,流言越传越离谱,已在街头巷尾演变成了「淮安王爷积怨已久,买凶杀人」。

而这些,将自己关在卷宗库里的冯敏之,通通不知晓。

她素来刚正不阿,不结党不营私,在民间与朝堂都拥有不错的名声,这回人人都道孟灵修过分了,为她打抱不平,就如导火线一般,一石激起千层浪,事态控都控制不住。

其中尤为重要的是,在冯敏之未现身的这段时日,青奴默认了流言,替她表明了态度,彻底坐实了孟灵修的「恶行」。

那一日孟灵修来到冯府门前,反复求证后,在青奴的冷眼下,脚步踉跄,摇着头,长笑而去,「原来她真的……这般厌恶我。」

如今雪地里,得知这一切的冯敏之震惊得无法言语,颤抖的手打掉青奴撑来的伞,「你,你为何要颠倒黑白,这般陷害于他?」

雪花纷飞,薄唇紧抿的少年垂下头来,「青奴只是为大人不平,那王爷不是好人,说要负责,却又将大人伤成这样,大人将自己关着谁也不见,青奴实在看不下去了……」

冯敏之越听越荒唐,急迫间一跺脚,「错了错了,全错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青奴愕然抬头,冯敏之却来不及解释那么多了,拔腿就往宫中的方向跑去……

7

风雪呼啸,长空寂寂,冯敏之在宫门处,见到了扶着城墙一点点出来的孟灵修。

他双腿发颤,有鲜血自膝盖处漫出,在纷飞的白雪衬托下,显得触目惊心。

一路上冯敏之早有耳闻,据说允帝震怒,罚孟灵修在雪地中跪了一宿,两个膝盖都被冰渣子给割伤了。

如今两人遥遥对望,隔着风雪都瞧不清彼此的面目,却有热流一点点涌上冯敏之的眼眶。

她几乎是两步上前,开口便哽咽了喉头,当着孟灵修的面语无伦次地解释着。他却一直望着她,一声也未吭。她急了,便要冲入宫中,「我,我去同陛下说,还王爷一个清白……」

终于,那只手抓住了她,声音有些疲倦,「陛下盛怒中,谁也不见,你还是迟些时候再去吧。」

说完,他轻轻放开她,继续扶着城墙,一步步在雪地中行进着。

风吹衣袂,冯敏之傻了眼,想上前搀扶却又犹豫了下,扭头冲宫门的守卫道:「王爷的马车呢?怎么没人来接王爷?」

守卫面色为难,「陛下有令,从宫里回王府的一段路上,王爷不许坐马车,不许人搀扶,也不许王府的随从跟着……」

看来这回允帝是真的恼了,铁了心要给孟灵修一个教训。

冯敏之望向风雪里那道扶着城墙的背影,深吸口气,再不犹豫,上前俯身,不由分说地一把背起了孟灵修。

「你,你做什么?」

孟灵修猝不及防,在冯敏之背上挣扎起来,宫门的守卫也赶紧上前阻止,却被冯敏之回头一喝。

「敏之既非王府中人,陛下也没说不能背着王爷,是不是?」

守卫脚步一顿,张张嘴,有些无话可说。

孟灵修却是终于绷不住,埋在冯敏之脖颈里低低笑开,摇头叹道:「你呀你,果然精通律法,最擅钻这种字眼空子。」

那是一段比想象中还要长的路,沿途围观的百姓越聚越多,一传十,十传百,指指点点间,竟连下朝的官员也驻足一旁,满脸愕然。

然而冯敏之却毫不在意,只是咬牙背紧孟灵修,一步一步地踏在雪地里。

人群里开始躁动,各般猜测误会,「这淮安王爷竟然骑到了冯大人脖子上,简直欺人太甚,还有没有王法了?」

说着便有人要上前扯开孟灵修,却被冯敏之一声喝止:「莫动王爷!」

她喘着气,一扫围观众人,高声道:「不是大家想的那样!」

膝盖上的鲜血滴滴坠入雪地,瘦削的身子背着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王爷,一边艰难前行,一边大声澄清:「王爷没有派人来刺杀本官,一切皆是蓄意诬陷,是王爷舍命相救,本官才能躲过一劫,王爷是冤枉的,不该枉受惩罚……」

青奴赶来时,大雪纷扬,所见便是那样一幅场景。

百姓自觉分站两道,血迹由中一路蜿蜒,长空之下,身穿鲜红官服的冯敏之,一边背紧孟灵修,一边同群情激昂的众人辩驳着——

「本官没有受人胁迫,字字句句发自肺腑……」

「是,王爷行径是荒诞,却从未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

「并非一路人?浩浩皇土,谁规定的路?」

声声嘶哑回荡在长空下,风雪扑面,青奴眼眶一热,再顾不上许多,奔上前,撑开了怀里的伞。

冯敏之扭头望向泪光闪烁的少年,微眯了眼,「你来了。」

相视一笑,嫌隙尽泯,一切不言而喻。

遮住头顶一片天的伞下,三人无声默契,于风雪中同进退。

孟灵修直到这时,终于将头埋了下去,似笑似叹,「你这又是……何苦呢?」

冯敏之身子一顿,唇角微扬,清朗的眉目一如两年前皇宫初遇。

「王爷救过敏之一命,这回又因敏之而累,咱们,咱们……就当扯平了。」

孟灵修愣了愣,摇头低笑,许久,风中飘出一句——

「本王和冯少卿……可扯不平呀……」

8

后来孟灵修告诉冯敏之,百官的弹劾不算什么,他那皇帝侄儿真正震怒的原因,不过是因为一番对话。

「请陛下收回赐婚,臣早有心仪之人。」

「谁?」

「大理寺少卿,冯敏之。」

说这话时,王府里正在筹备一场大婚,孟灵修站在红彤彤的喜字下,笑嘻嘻地拉起冯敏之的手放在心口上。

「所以,敏之,你来抢婚吧,只要你来,本王就跟你走。」

冯敏之抽回手,低头闷闷道:「臣不会去做这种事的。」

他曾同她说过,可以帮她假死,重复女儿身。可她不愿意,她自觉于情上已辜负苏景言,再不愿于信仰上负他。她要一世为官,替他将那份清明理想延续下去。

可孟灵修却依旧不管不顾,如今布置的喜堂下,他凑近她,似玩笑,似认真,「若你不来,便只能看着本王自裁于新房了。」

心头一紧,她霍然抬首,「王爷不要这么幼稚了,行不行?」

「不行,本王高兴,本王任性,本王就要和冯少卿在一起!」

红烛摇曳下,四目相对,孟灵修再次拉起冯敏之的手放在心口上,眸中带笑,这回却是坚定地不容挣扎,一字一句。

「即便你一世为官,本王也不会放弃相守相依,不过就是个口诛笔伐,有悖伦常,本王有何惧?」

淮安王爷大婚那夜,烟花漫天,皇城上下一片热闹。

却是在拜堂之际,一道身影如从天降,一声遥喝:「臣——」

众人齐齐望去,门口闯入的不是别人,正是气喘吁吁的大理寺少卿,冯敏之。

「——有事启奏王爷!」

一片哗然间,回首的孟灵修眸光一亮,松了准王妃的手,对上那道灯光尽头的身影。

他笑容得意,她眉眼无奈,一道烟花当空绽放,她终是深吸口气,眼一闭,飞奔上前,一把牵住了他抬起的那只手。

两道身影在夜色中奔跑,不管不顾,大风猎猎,拂过衣袂发梢。

孟灵修欢喜得像个孩子,「敏之,本王赢了,本王与陛下打的赌赢了,咱们可以在一起了!」

是场什么样的赌呢?当日弹劾风波,冯敏之可能不会想到,允帝召孟灵修进宫,得知他心仪之人乃她时,勃然大怒,险些要一脚踹死这任性的小皇叔。

所幸下脚前,思及先皇遗诏——孟灵修乃先皇老来得子,珍视异常,曾有遗言留下,无论如何都要保他一世平安喜乐。

那一日,天地间白茫茫的,孟灵修跪在雪地里,膝盖被冰渣子割伤了也毫无知觉,只是仰头望着允帝,笑容苍白。

长长的对视僵持中,允帝终扛不住这份以死相逼,灵机一动道:「那冯少卿最是刚正,皇叔不过在痴人说梦,若他能在皇叔纳妃之日出现,当众抢婚,朕便无话可说,任由皇叔恣意而为,如何?」

他原是以退为进,以为所赌之事决计不可能发生,却未料弄巧成拙,只在漫天飞雪下,看见孟灵修绽开大大的笑,一字一句。

「臣打过许多次赌,输多赢少,可这一次,臣一定会赢,陛下信吗?」

后记

今夕何夕,朝朝岁岁。

后来的许多年,冯敏之官位越来越高,争议也越来越大,她却置若罔闻,照旧隔三差五与孟灵修约在王府里喝茶。

这日凉亭赏雪,两人负手而立,看上下一白,天地浩渺。

孟灵修把酒笑道:「他年论史,青宗卷上,你可知后人会如何写你?」

「大理寺冯敏之,离经叛道,有违伦常,尽毁一世英名。」

「你可甘心?」

「臣不甘心。」

「那你……」

「可臣不在乎。」

脱下官帽,冯敏之转过身,于风雪中与孟灵修四目相对,执手一笑。

「臣如今在乎的,只有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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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0-04-30 17:47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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