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半夕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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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夕香

帝宠:深宫的爱,妃子的恨

(一)

江羡踏入小屋,见到了传说中那个刺杀淮帝不成,反被囚于金玉鸟笼,做了玩物的杀手。

他倚在墙根,身上鲜血淋漓,比之头上戴的红纱竟还要艳上几分。

「你是来执阉刑的吧,别费力折腾了,直接一刀杀了我吧。」

许是听到脚步声,那头传来虚弱而嘶哑的冷笑。

江羡一滞,提着花篮的手不知该往哪放好,只不由自主地摸到了篮底的瓷瓶。

事实上,她不是来执阉刑,也不是来杀他的,她是来「化」他的。

奉昭妃之命,将他悄无声息地,化成一滩血水。

门外的守卫已被引开,留给她动手的时间不多,但她却凝视着月光下那道身影,久久未动。

她没有想过他会这么小,身骨都未长全似的,明明顶着第一杀手的名头,却更像个尚未成年瘦削纤细的孩子,同传闻中她想象的模样一点也不同。

传闻中的他是让昭妃都心生嫉妒,失手被擒后,因身怀异香,叫淮帝着迷不舍杀之。

但淮帝虽好美色,却又厌男风,为避免自己过分沉溺,他便叫宫人划花他的脸,让他戴上头纱,关入一座金玉鸟笼中,以供自己在外观赏闻香。

而今夜淮帝大寿,来了兴致,命人抬出了鸟笼,要他在笼中当着文武百官的面,为他起舞助兴,他冷立不从,挨了数百鞭笞也一动不动,终叫淮帝震怒,下令将他从笼中拖到慎刑司,执行阉刑。

如今赶在执刑老监到来前,江羡得令要先一步动手了,只是她犹豫了半晌,竟伸出手,鬼使神差地掀开了那头纱。

「对不起,这是我第一次害人,我想记住你的模样,日后为你烧纸超度,你别怪……」

声音戛然而止,江羡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红纱之下竟是一头白发,而那赫然抬起,满布血痕的一张脸上,是她再熟悉不过的一道目光。

「小公子?」

她震撼难言,分明看到了相隔数年,梦中才能遥望的家乡故土。

那道白发包裹的身子一颤,却叫她来不及思考那么多了,只在心头狂跳间作出决定,抓起篮中一只雪兔,哆嗦地举着瓷瓶,一咬牙,将瓶中药水尽数倒了下去。

那雪兔连挣扎的功夫都没有,眨眼之间便化成了一地血水,江羡眸中泛出泪光。

她在昭妃宫中种花多年,陪伴她的只有这只小兔子,今夜为掩人耳目提着花篮一并带了出来,却未料到会让它抵命于此。

身后那道黑影一言不发地看着江羡的举动,不知过了多久,才嘶哑开口:「你是……我的阿羡丫头吗?」

江羡一个激灵,手中瓷瓶落地,仿佛这时才如梦初醒,她颤抖着身子,捂住脸,不敢回头,只泪如雨下。

「是,是我,小越哥哥,你为什么……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

(二)

江羡记忆中的越申香,一直是那个走在长宁城街头,衣袂飞扬,俊秀清贵的小公子模样。

他出生在申时,体有异香,便被取名申香,可他自己最不喜这个名字,颇觉女气,从不许别人叫,是以长宁城里都只称他「小越公子」。

江羡的父亲是越府的花奴,在江羡六岁之前,因听了算命先生的话,一直将她当作男儿来教养,越申香也称她为「江弟」,她既是越申香的伴读,更是他儿时最好的玩伴。

可六岁后,女儿身得以恢复,好好的「江弟」一下变成了「阿羡丫头」,越申香傻眼了。

这本来是不打紧的事,偏学堂里几个顽皮子弟拦住他们,天天可着劲地打趣:「难怪身上香喷喷的,原来带着个女娃娃啊,这下小书童变童养媳喽,是不是哪一天『小越公子』也会变成『申香小姐』……」

越申香平生最恨旁人拿他身上香气说事,当即便和那几人扭打在一起,江羡吓得赶紧上前拉架,却更激起越申香的无名怒火,一把将她甩开。

「别碰我,你现下是阿羡丫头了,不是我的江弟了!」

从那以后,越申香碰都不让江羡碰一下了,本就是敏感别扭的年纪,这一赌气就赌了两年。

直到两年后,江羡的父亲意外去世,她一下成了无父无母的小孤女,也不再每天眼巴巴地跟着越申香了,不再为他四处搜寻好玩新奇的东西讨好他,只一个人坐在院里发呆。

越申香嘴里不说,一双眼却时时刻刻暗中注视着江羡,他总有种隐隐的担心,果然,不久后的一天,江羡不见了,满府提灯搜寻中,最终还是他在墓园找到了她。

那时江羡正在父亲坟前哭得伤心,手里还拿着包袱,一副要悄悄离开长宁城的样子。

才七八岁的小姑娘,哭着说自己是天煞孤星,会克死身边至亲之人,不想再留在越府了,更不想害死她最在乎的小公子……

他这才知道,原来当年她不是有心欺瞒戏弄他,而是江父听从算命先生之言,欲用彼法化解命劫,可惜冥冥中不知是天意还是巧合,江父终究逃不过撒手而去。

墓园里,越申香听得又心酸又心疼,终于忍不住站了出来。

「谁说你会克死我了?」

风中那道孤零零的身影吓了一跳,满脸泪痕地回过头:「小,小公子?」

他胸中像有一团火在燃烧,大步上前:「听着,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阿羡丫头,我的童养媳了,谁要敢笑话你我就和谁拼命,反正我命硬得很,谁也拿不去,谁也克不走!」

她惊慌摇头,抓起包袱欲逃,却被他不由分说地拦下,一把将她背起:「走,我带你回家,你哪也别想去,我不会扔下你不管的,以后你就是我的小媳妇了!」

她在他背上挣扎好半天,最终到底埋在他脖颈里,痛哭出声,风掠过他们的衣袂发梢,香味萦绕了身后一路,两个交叠的影子在月下拖得幽幽长长。

那一夜的星光美得像个梦,刻入眸里,藏进心底,从此念念不忘就是好多年。

可惜梦总是容易醒的,越申香不在乎江羡的命格,越家人却在乎,在一个普通的黄昏,江羡到底被送走了,跟着一位养花的婆婆永远离开了长宁城。

越申香从书院回来后,如遭电击,他几乎疯了似地找了大半年,可却再也找不回他的小媳妇了,他一病不起,梦里全是那张泪眼朦胧的小脸。

风和故乡就此撕裂开去,两个孩童的命运天各一方,可老天爷似乎并不打算拂袖垂怜,噩梦的脚步远未停下。

烽烟四起,战火一触即发,铁骑踏碎山河与故土,从此无路无家,再也无根可寻。

听着那些白骨森然的过往,江羡走在夜色笼罩的宫道上,泪流满面。

月下两个身影依旧拖得长长的,这一回,却是她背起他,就像年少时一样,心跳挨着心跳,不分彼此。

「长宁城破后,越家只有我逃了出来,还遇到了一群奇怪的人,进了一座奇怪的楼,他们说我筋骨难得,是旷世难寻的武学奇才,想将我培养成为一把最锋利的刀。」

「可刀想伤人,便得先经过千锤百炼,为此他们不惜手段,甚至强自喂药,使我的骨骼停止生长,让我痛不欲生,骇然白头,就变成了……你现在看到的这副模样。」

十二三岁的少年,从此再也无法长大,永远被时光留了下来,成了一个生命中只有杀戮与血腥的白头怪物,再不见光明。

「你居然还能认出我来,这样的我……连自己都不认识了呢。」

月下低哑的苦笑伴着异香飘入风中,心疼得江羡浑身都在发颤,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不是的,不是的,你没有变,你永远都是我的小越哥哥,我盼了你好多好多年,再也不要同你分开了……」

「真是个……傻姑娘。」背上的小小少年眸里升起水雾,在月光中埋下头去:「阿羡,我觉得……我好像又有家了。」

(三)

宫中后山有一处温泉,是江羡采花时无意发现的,那泉水能舒筋活血,对身体大有裨益。

江羡将越申香藏在自己房中,抬来那泉水,将他泡在木桶之中,替他清洗血污,包扎伤口。

全程越申香都咬牙忍着痛,一声也未吭。

倒是江羡,一边上着药,眼泪一边忍不住落了下来,越申香扭头看她,久久的,替她抹去了眼泪,声音略带嘶哑:「别哭,我很好。」

江羡再也忍不住,一把抓住越申香的手:「小越哥哥,我不会再让你受苦了,等你伤好了,我,我……我们就成亲吧。」

屋中烛火颤动了下,越申香的身子也跟着一颤:「你,你说什么?」

江羡深吸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般,一双泪眼灼灼望着越申香:「我们成亲吧,从前你不是一直都叫我小媳妇吗?既然上天垂怜,让我们再次相遇,那不如我们真的成亲吧,我做你的小媳妇,我来照顾你,一辈子都陪在你身边,好不好?」

「不好!」越申香一激灵,猛地甩开了江羡的手,他低下头,捂住了自己被划花的一张脸,每个字都艰难无比地响起:「别傻了,这样的我,根本都不能称之为一个正常的……男人。」

「你怎么能够嫁给我呢?」低哑的话语中,那张脸一点点抬起,双眸也泛起了泪光:「你还有那么长的一生,怎么能被我耽误呢?我这样的一具残破之躯,或许连正常的人都算不上,现在的我,只是个畸形的怪物,你懂不懂?」

江羡摇着头,还想说什么时,越申香已笑意凄然,轻轻抚上她的脸颊:「你知道吗?你依然是我的阿羡丫头,但我已面目全非,做不回你的小越哥哥了……」

一整晚,隔着一道屏风,江羡怎么也睡不着,无论她如何劝说,越申香就是不肯松口,她几乎一夜未眠。

第二天,屋外来了一道俊挺身影,一见到江羡憔悴的模样,便微微一惊:「阿羡,你昨夜未睡好吗?怎么脸色这般差?」

那人叫莫绍云,是宫中年轻的侍卫长,家里有些显赫背景,经常来找江羡,许多宫女都说江羡命好,劝她答应莫绍云,她却始终沉默以对,莫绍云也拿她没法子。

当下,这动静传进了屋中,越申香悄悄来到窗下,透过缝隙向外望去,目光深深。

莫绍云腰间佩剑,身姿颀长,眉目英俊,同江羡站在一起,是再匹配不过的一对璧人。

他此番来找江羡,也依旧是为了说服她,让她能接受自己的情意:「阿羡,你别在宫里吃苦了,年底司礼监会放一批宫女出去,我悄悄替你走动了番,买了个名额,你跟我出宫去吧?我一定会待你好的,会一生一世照顾你,陪在你身边,不叫任何人欺负你的!」

一生一世,这样的话,昨夜江羡才同越申香说过,今日又在耳畔响起时,她神情恍惚了下,屋里的越申香呼吸也一颤,眼底的情绪如墨一般化不开。

江羡低着头,每个字都极轻极慢:「莫大哥,你是个很好的人,是我没有福气,对不起。」

微风拂过她的衣袂发梢,她看起来是那样纤秀单薄,让莫绍云忍不住就想将她一把拥入怀中。

莫绍云是个急性子,几次三番被拒绝,再也无法按捺道:「我究竟哪里不好?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你每次来回都是几句老话,我若是不好可以改,可是你都不告诉我到底……」

「我已经许配人家了。」

江羡抬起头,第一次肯定地正面答复莫绍云,她目光定定,没有激烈的情绪,却反而透出一股如水般至坚的力量。

莫绍云足足愣了半晌,才失了魂地摇头道:「不,不可能,你许配给谁了?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是我的家乡人,我叫他小越哥哥,我从前失去了他的下落,好不容易又与他再度重逢,倘若我能出宫,我谁也不会相许,只会跟他在一起,我要嫁给他,陪伴他照顾他。对不起,莫大哥,我心里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你忘了我吧。」

一番话点得明明白白,再清楚不过,不知是说给莫绍云听,还是说给屋里那个人听。

莫绍云站在长阳下,仿佛做了一场荒唐的大梦般,好半天才摇着头,踉踉跄跄地离去:「我,我不信,你一定是骗我的,一定是骗我的……」

江羡望着他远去的背影,一言未发,只是秀发随风飞扬,伶仃的身影被拖得很长很长,带着说不出的悲凉之意。

窗下,越申香靠着墙壁,一点点滑坐下去,目光一片失神。

久久的,他才垂下头,捂住了自己残破的一张脸,有哀伤的低喃溢出唇齿:「傻丫头,为什么这么傻,这样做真的……值得吗?」

(四)

老天很快给了越申香答案。

许是江羡精诚所至,又许是苍天终究悲悯,到底不忍看凡人在世间太过挣扎,竟施舍了一次意想不到的惊喜。

那后山的温泉水不知带着何种神效,在越申香接连浸泡过几次后,身上的鞭伤竟开始慢慢痊愈,到最后甚至不可思议地恢复如初。

「难道,这泉水是同我体内的药性产生了反应,还是……我体质原本就异于常人?」

越申香看着自己的双手,又惊又喜,江羡同样如此,他们都是第一次见识到所谓的「去腐生肌」,而接下来一段时日的浸泡,更叫他们喜出望外。

被割花的一张脸一点点光洁,白发也渐渐乌黑如初,就连浑身骨骼都在不知不觉地发生着变化。

江羡抱住越申香,几乎是喜极而泣,越申香一颗原本枯如槁木的心,也开始燃起了希望,他紧紧拥住怀中的姑娘,仿佛久处黑暗之人见到了光芒一般,激动难言,却又诚惶诚恐,生怕一切只是美梦一场,梦醒时就又回到不堪的原点。

所幸仙泉有灵,天意慰人,命运到底眷顾了他们。

在一天夜里,越申香从桶里出来,披着长袍,散着乌发,赤着双足,湿漉漉地走到江羡床边,俯身叫醒了她。

天地间一片静谧,风声飒飒,树影斑驳,如梦如幻。

江羡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时,只见到一道颀长身影沐浴着月华,发丝如瀑,眉目俊朗,宛如天人。

他唇边含笑,缓缓贴近她,气息温热,字字轻柔:「阿羡,我回来了,我是否……长成你心目中的模样了?」

托仙泉灵蕴,他脱胎换骨,宛若新生,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

水气氤氲间,江羡眨着眼睛,难以置信,越申香伸手抚向她的脸,在她尚自怔忪时,已欺身低头,倏然贴住她的唇。

帘幔飞扬,灼热的吻迷醉了心跳,一声低喃溢出唇齿,穿过长长的岁月,穿过故土山河,回荡在掠入窗棂的风中。

「傻姑娘,我们成亲吧。」

就此,坠梦,一夜缠绵。

越申香想带江羡离宫,等风头松一些的时候。

杀手组织一直以药物控制他,如今他体内的毒尽数解了,重获新生,再没什么能捆绑住他了,他只想与他的阿羡丫头过万家灯火的平凡日子。

却没有想到,在他们筹备出宫计划的时候,莫绍云却先发现了越申香的存在。

那是再平常不过的一天,莫绍云在沉寂了一段时日后,又再次来找江羡了,那时江羡正在昭妃殿中侍奉,屋里只有越申香泡在木桶中,他丝毫没有预料莫绍云的突然出现。

莫绍云一声招呼都未打,直接破门而入,嘴里还囔囔着:「阿羡,我这些天想来想去,总觉得你是在找借口拒绝我,什么小越哥哥,世上一定没有这个人……」

话音还未落,莫绍云已经怪叫了声,猛地背过身去,捂住双眼:「对不起,对不起,阿羡,我不知道你在洗澡,我不是有意……」

却是说着说着,他陡然觉出异样之处:「不对,阿羡的骨架子哪有这么大,你……你是谁?」

人霍然一转身,越申香想要藏起已是来不及,只能伸手将架上衣裳一卷,水珠四溅间,已与飞掠而来的莫绍云一交手,两人在小小的屋中缠斗起来,招招激烈凛然。

因江羡的缘故,越申香处处留手,并不当真想伤到莫绍云,莫绍云却是一心出杀招,凶狠无比:「你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阿羡房中?你把阿羡怎么了?」

越申香不答,只想尽快脱身,却被莫绍云猛地将胳膊一扭,在电光火石间,莫绍云甫一看清越申香的脸孔,瞳孔骤缩,福至心灵般,脱口而出:

「你,你是……阿羡的小越哥哥?」

(五)

月凉如水,帘幔飞扬,越申香坐在漆黑的床榻上,神情幽幽,不知过了多久,江羡才轻轻推开门,一步步走近:「他走了……」

「他不会说出去的,莫大哥,是个好人。」

越申香抬起头,对上江羡的目光,她身披月华,恬静一笑:「我已经认他做了义兄,他走时对我说,若我们想离宫,他可以帮忙,只是,你以后要待我好一些,可不许欺负我。」

淡淡的笑意中,越申香有些始料未及,江羡在他身旁坐下,挽着他肩头叹了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辈子,是我欠了莫大哥的,若有来世,我纵是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也要报答他的恩情。」

「不用来世。」越申香忽然开口,按住江羡的手,与她四目相对,定定道:「这份恩情我来还,他日莫绍云若有差遣,只需一句话,刀山火海我都会去闯,我欠他一条命,此生铭记。」

这话颇带着江湖气,听得江羡心头一跳,忙伸手将越申香的唇一掩:「别说这些打打杀杀的话了,我们日后出了宫,就过些普通百姓的生活,你忘了自己是个杀手吧,我不愿你再沾染任何血腥,我只想跟你过万家灯火的平凡日子,好吗?小越哥哥。」

轻柔的话中,越申香一颗心都被软化了般,禁不住将江羡拥入怀中,久久的,深吸口气道:「好,你说什么都好,我后半辈子全听你的。」

月光透过窗棂洒入,他们彼此依偎着,夜里仿佛也没有那么冷了。

江羡低声道:「出宫的日子定在下个月初八,那天莫大哥会把两个令牌给我,你乔装成侍卫跟在我们后面就行,但愿不要出任何差池……」

越申香握紧她的手,喃喃道:「但愿吧,出了宫,海阔天空,我们找个地方隐姓埋名,你跟我成亲,我们从此也有个家了……」

心底有了一份隐秘的期许,日子仿佛都过得快一些,却就在这时,一件意外陡然发生了。

许是与阿羡做了真正的夫妻,阴阳结合间,那原本在越申香身上带着的奇香竟渐渐消散,奇异般地转移到了阿羡身上。

这香绝非福事,越申香不愿阿羡受累,便想出一个法子,也叫她去泡那山泉水,他起先试过,每回泡完能使异香淡去三四个时辰。

他们本打算着日日浸浴,拖到下月初八离宫就没事了,可还没等到日子临近的那天,某一日黄昏,江羡去昭妃那侍奉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了。

越申香困在屋中,急得来回踱步,他不知道的是,此刻的昭妃宫中,江羡比他还要心焦。

她本是在昭妃跟前插花,谁也没有料到淮帝会忽然而至,且来了兴致,要与昭妃一同赏鉴她的花艺,时间一点点过去,她额上已渗出冷汗。

鼻尖似乎都闻到了那压制不住,渐渐散发出来的幽香,就连插花的一双手都开始微微抖动起来。

这微妙的变化弥漫在大殿内,直到淮帝望向江淮的目光染了异样时,昭妃才终是察觉不对,挥手让江羡下去。

江羡如蒙大赦,却才抱着花篮没走几步,便被身后的淮帝一声叫住。

「你等等。」

屋内暖烟缭绕,她身上的异香似乎更加浓郁了,淮帝离座,一步一步靠近她,忽然,竟是伸手一把搂住了她的腰,深吸口气:

「好香啊,你叫什么名字?扭过头来,给朕瞧瞧。」

(六)

到了傍晚时分,江羡依旧没有回来,来的是莫绍云。

他一脸焦急,浑身都在发颤:「不好了,阿羡,阿羡叫陛下扣住了!」

越申香脸色大变,听了来龙去脉后,不顾危险便要离开江羡的小院,莫绍云拦不住他,只得带着他一路穿梭在夜色中,避开了各处守卫,直往后花园而去。

宫中远处传来笙乐之声,越申香心头一跳,记得那是淮帝曾宴请百官的方向,莫绍云对他点点头,满脸急色:「正是你所猜想的,陛下当真是疯魔了!」

当翻过宫墙,落定在屋顶之上,极目望去时,越申香几乎难以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幕——

月下美酒佳肴,百官列坐其次,觥筹交错,与当日盛况无二,而正中间也立着一个偌大的金玉鸟笼,只是今日笼中之人不再是他,而是他一心记挂,久出未归的阿羡!

这出荒唐重演的「闹剧」不用多想,自然是为淮帝一人所设,连席间的昭妃都不敢多说什么,只见众目睽睽之下,淮帝手持酒壶,醉醺醺地起身,一边走向那金玉鸟笼,一边痴痴呓语着:

「你是附在了这丫头身上么?这香气怎与你的一模一样?你看看,即便你化得骨头都不剩,宁死也不肯从了朕,也还是逃不脱朕的手掌心,你还以为自己胜了朕吗?休想!正好,朕喜欢女人,喜欢女人……」

笼中的江羡踉跄后退,忍不住尖叫起来:「别过来,你别过来!」

淮帝拿着酒壶对她洒去,癫狂大笑:「美人,给朕跳舞啊,跳舞啊……」

辛辣的酒水溅了江羡满脸满身,她不断躲避尖叫着,屋顶暗处的越申香热血翻涌,再也忍不住,就想飞掠下去时,却被旁边的莫绍云一把抓住了手,他呼吸急促,压低了声道:「不要冲动,你现在下去,同阿羡只有死路一条!」

「听我说,我来想办法,我来想办法……」

莫绍云死死盯住那个金玉鸟笼,月下越申香咬紧牙关,身上是从未有过的杀意,仿佛小兽一般的孤绝:「阿羡若是有事,我定让这皇帝偿命!」

淮帝要大宴百官三天,江羡连同那个金玉鸟笼,都一起被安置在了一处偏僻的宫殿中,凌晨时分守卫的换班,给了莫绍云与越申香可乘之机。

莫绍云在殿外把风,越申香潜入宫内,寻到了困在金玉鸟笼中的江羡。

大殿空荡荡的,烛火半明半灭,帘幔飞扬间,透着一股鬼气森森。

笼中的江羡看到越申香的身影时,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几步上前,抓着笼门,泪光闪烁:「小越哥哥,你,你怎么来了?」

越申香亦泛红了眼眶:「我来带你走。」

他拿出一大串钥匙,不再多言,开始一把把试着打开那金玉笼门,江羡在笼内浑身颤抖着:「小越哥哥,你别管我了,那守卫马上就要回来了,你自己赶紧逃出宫去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怎么会来不及呢,我们还有大半辈子要过呢,你是我的阿羡丫头,是我的妻子,我绝不会扔下你的……」

冷风拍打着窗棂,夜越来越寒,笼里的江羡泪如雨下,拼命摇着头:「小越哥哥,你快走吧,即便能打开这金玉鸟笼,你也带着我逃不了多远的,我不要成为你的负累,我只愿你好好的,你去宫外找个好姑娘成家吧,忘了我吧……」

「说什么胡话呢,没有你怎么还会有家呢,我们说好再也不分开的,世上所有的姑娘我都不要,我只要我的阿羡丫头……」

有泪水自越申香双眸坠下,他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终于,在殿外守卫的脚步声靠近时,他找到了那把钥匙,笼门应声而开——

江羡被越申香一把拉了出来,连带着身上的披风与头纱也被一并拽下,越申香胡乱往身上一裹,一只手将江羡狠狠推了出去,一只手将自己迅速关进了鸟笼之中。

江羡瞪大双眸,只听到越申香在她耳边道:「你快走,我来拖住守卫,否则谁也走不了了!」

「不!」江羡脸色煞白,扑上笼门:「要走一起走!」

「别傻了,守卫就要进来了,快走!」越申香用头纱遮住面容,伸手死死将江羡往外推:「莫绍云就在外头,他会带你出宫的,我晚点就去与你们汇合,你相信我,我会想办法脱身的!」

(七)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寒风呼啸,两列守卫提灯走近,往那金玉鸟笼里照了照——

笼中人裹着披风,戴着头纱,背对着他们坐在暗处,瞧不分明面容,只感觉浑身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阴森感。

一个守卫哼了声:「还是这副死气沉沉的样子,也真不知陛下看中这丫头哪点?」

其他几个守卫也纷纷附和,其中领头的不耐烦地挥挥手:「别乱说了,我们守好人就行,其他的都甭管了,陛下明晚还要看她跳舞呢!」

笼里那道背影一动,森寒气息愈重,却又转瞬即逝,很快又恢复一片死寂。

待到守卫们围住金玉鸟笼后,那道背影都一动未动,只是低垂的面容隐在暗处,唇边泛起了一丝诡谲而苍白的笑意:「傻阿羡,你说得对,若没有人拖延时间,你们是逃不了多远的……」

所以,在将她推出笼门的那一刻,他就没有想过要逃走了。

以一人之死局,换二人之生路,这笔买卖,还是划算的。

只盼他为他们争取的这段宝贵时间,能让他们顺利逃脱,日后海阔天空,他的阿羡能再不为任何牢笼所困。

唯一可惜的是,那个炊烟袅袅的家,他是看不到了,他孤苦半生,老天果然不会眷顾他,他注定是没有资格拥有太美好的梦。

「阿羡,莫绍云会待你很好的吧,你们逃得远远的,以后会有家,会过春秋冬夏,还会有成群的儿女,前路漫漫,你们还有那么多好日子要共同度过呢,真好……」

天蒙蒙亮起,城郊外,江羡焦急等待着,莫绍云牵来马车,犹疑了半天,终究还是开口道:「阿羡,我们先走吧,我跟越申香早已约好,我会沿途做下记号,只要他一脱身,就会过来寻我们的……」

「可,可是,小越哥哥他……」

「你相信我。」莫绍云握住江羡的手,尽量克制住自己翻涌的情绪,柔声安抚道:「他不会有事的,我们先走吧,否则再拖下去对谁都不好,反叫他顾忌重重,你放心,他很快就会追上来的,这是我们早就定好的计划,不会出差错的……」

江羡咬紧唇,被莫绍云好说歹说地推上了马车,她攀住车门,依旧不断望着城池的方向,莫绍云装作没看见她眼中的水雾,只是一扬鞭,驾马而行,烟尘滚滚——

心底却有个声音乍然响起,带着视死如归的凄绝之意:「我的阿羡丫头,就交给你了,请你一定要……好好待她,给她一个家,不要再让她受一点苦了。」

大风猎猎,迎面拂过发梢衣袂,莫绍云咬紧牙关,硬生生将眼泪逼了回去,不敢叫江羡瞧出一丝异样。

车里的江羡还在不住回头着,遥望那越来越远的城池,揪紧双手,忐忑不安着:「小越哥哥,他真的会追上来吗?」

「会的。」

莫绍云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回答着她,到最后都不忍开口,只能抚慰道:「阿羡,你累了吧,你先睡一觉吧,睡醒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就如那个人所愿,走得远远的,海阔天空,得获新生,再莫回头。

(八)

明月皎皎,烟花当空绽放,百官列宴,后花园一片丝竹之乐,靡靡之音,热闹之中又透着一股荒唐的迷醉感。

金玉鸟笼被抬了上来,里面那道身影依旧裹着披风,戴着头纱,低垂着面容,周身在月下散发着一股森寒之意。

淮帝醉醺醺地走近,步履歪斜:「来,来给朕跳舞,朕要看你跳舞……」

笼中人缓缓抬起头,眸中射出精光,头纱下的面容俊美若妖,看得淮帝身子一震,酒意登然大醒:「是,是你?!」

他在风中陡然升起一股无以名状的兴奋,语态癫狂:「你是附在这丫头身上了吗?你回来了,你真的回来了……」

笼中人一言未发,只是徐徐站起,身姿俊挺,乌发飞扬,四周有不少侍卫一惊,犹疑着便要上前时,却被淮帝伸手一阻:「都别过来,我要看他跳舞,我知道,是他回来了,他回来了……」

颠三倒四的呓语中,笼中的越申香静立月下,唇边缓缓勾起一个冷笑,他一点点解开了披风,头上的红纱随风飘扬,周身散发着一股诡异的美。

迎着淮帝痴狂的目光,他竟当真开始缓缓起舞,颀长的身姿如细柳摇曳,笼着月华的光芒,带着蛊惑一般,令在座百官都看直了眼。

伴着渺渺乐声,那舞步诡谲,透着隐隐杀意,月下更是散发出一阵奇异的香气,叫人身骨酥软,目眩神迷,如坠梦中。

金玉鸟笼里,越申香忽将头纱向淮帝一抛,淮帝接个正着,手心拉着一角激动不已:「快,快,把笼门打开,我要与美人一起共舞……」

旁边的护卫应声上前,越申香款款走出,淮帝拉着那头纱,步步后退,目光痴迷,紧盯住越申香不放。

越申香一点点走近,踩着乐声,伴着奇诡香气,容颜艳丽至极,若妖若魅,带着摄人心魄的魔力一般。

他被淮帝扯着头纱拉到跟前,两人终于对面而立,只有咫尺之距,淮帝痴痴地伸出手,想要抚上越申香的脸颊,却还未触到时,已听到他森然一笑:「狗皇帝,这香好闻吗?」

淮帝瞳孔陡然瞪大,还不及反应时,越申香已从袖中滑出一把匕首,说时迟那时快,隔着头纱向淮帝一举刺去!

淮帝大惊,想要躲避时却步履踉跄,头昏眼花,那诡谲的香气萦绕在他身侧,耳边响起越申香森寒的冷笑:「这香是专门为你准备的,狗皇帝,你毁了我的家,我便拉你一同下地狱吧!」

刀刃刺去,鲜血四溅,诡香飘月下。

杀手组织里有种毒药,名唤「半夕香」,能让人在使用时容貌达到巅峰,如妖似魅,惑人心魄,却只有短短半夕时光,如花盛放在最灿烂的时刻便迅速凋零,这种毒药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之意,一般没有人会轻易使用,除却抱着必死之心的人——

为了今夜这场万无一失的刺杀,越申香早已豁出一切,淮帝不死,他的阿羡丫头怎能有真正的安宁?

月下冷风肆虐,血光染红了众人的目光,满堂大惊,周遭一片混乱:「抓刺客,抓刺客啊!」

侍卫蜂拥而上,无数长枪闪着寒光,狠狠刺进越申香的身体里,鲜血喷涌而出,他却依旧死死抓着那把匕首,一双眼眸攫住淮帝,咬牙怎么也不松开。

香气四溢间,夜色中只响起一阵长笑,带着癫狂的杀意:「去死吧,陪我一起共赴黄泉吧……」

冷月森森,大风猎猎,尘土飞扬的道路上,马车一路前行,莫绍云不知疲倦地赶着路,车内的江羡昏昏睡去,仿佛发了梦魇般,忽然间惊惶喊了声:「小越哥哥!」

相隔遥远的皇宫之内,越申香万枪穿心,已如一个血人一般,仰头最后望了眼迷蒙月色,居然在弥留之际,恍惚听到了阿羡唤他的一声:「小越哥哥!」

他满脸血污,凄然一笑,艳丽的容颜如烟花绽放,光芒四射。

像是瞬间坠梦,又回到了很多年前,春雨夏蝉的年少故里,长宁城的街道上,他背着他的小丫头,在和暖的晨曦里上学堂,影子拖得很长很长,长到望不见尽头。

「阿羡,下辈子,回到长宁城,再给我一个家,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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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0-04-30 17:46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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