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本是个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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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原本是个仙女。

莫名被人拐进了村沟,逼我给他洗衣做饭生孩子。

我日日盼着爹娘能来救我。

可世人偏说我与那村夫是真爱。

可笑这粗鄙凡人如何配我?

竟也敢妄想与我共享千秋。

1

我被困这处村沟已有小半年了。

于天上而言不过片刻,想必爹娘还未发现我已没了踪迹。

我原本是个仙女。

在追绞为祸人间的狐狸精时,不慎受伤跌入仙女湖。

趁我泡在水里疗伤之际,不知哪个挨千刀的偷拿了我的衣裳,害我仙力尽失,险被淹死。

后来,我便被人捞进了这处村沟。

捞我的是个黄脸黄皮的粗鄙村夫,人狠话不多。

目的很直接,就是要我给他洗衣做饭生孩子。

我不肯。

他说这事儿没的商量。

我说:「我是个仙女,你不能碰我!」

他笑:「仙女咋地,仙女也得老老实实给我生孩子!」

后来我真就怀上了那村夫的崽。

肚子微微隆起时,还得给他挑水劈柴洗衣做饭。

都说人间极苦,那些犯了滔天大错的仙人,才会被贬到人间受刑。

我如今想是有些懂了,我这般遭遇,当属于酷刑吧?

自我大了肚子后,院里的老黄牛便日日嘲笑我。

趁那村夫不在,甚至还能开口同我说上两句话。

它笑我自命不凡,如今却也卑贱如尘,与它无异。

它说:「因果报应,不过如此。」

2

我劈柴的斧头几欲砍断那老东西的牛角。

奈何气力不足,只得作罢。

后来几次攀扯中,它自爆了身份,我也记起了些许旧事。

这老黄牛原是我九重天上的仙侍,修炼千年,历尽磨难,又冲破层层筛选,才得飞升。

偏偏又因色欲迷心,偷看我与姐妹们洗澡,从而受了重罚。

爹娘原本要它的命,我与姐妹们存了一丝善念,保下了它。

虽失了修为,却还有从头来过的机会。

事过境迁,不想竟在这里重遇。

我忽而明白了,我如今这番遭遇,竟是这老黄牛的报复。

它撺掇那村夫私藏了我的仙衣,害我丢了仙力,无处呼救。

又趁我身负重伤,与那狐狸精勾结,讨来那迷人心魄的丹药,结下这腹中孽胎。

真是可笑。

我问老黄牛:「你就不怕我爹娘寻来,讨你性命?」

老黄牛无所畏惧:「你爹娘那般看重脸面,若有一日当真寻来,我或许活不成了,可你也回不去了。」

我不禁低头看向了自己的肚子。

它说得没错。

即便我寻回了仙衣,可因这腹中孽胎,我也再难回到九重天了。

爹娘会因为仙家颜面而舍弃我……

是这样吗?

3

四季三轮变幻,我被迫给那村夫生下一子一女。

除了挑水劈柴洗衣做饭,如今还得织布锄地贴补家用。

我至今不知那村夫名讳。

没问。

只听村里人唤他一声「阿牛」。

真是个难听的名字,同那院里的老黄牛一样让人不舒服。

老黄牛很久没再开口了,也耕不动地了,像是要死了一样。

我的话也渐渐少了,麻木地重复着这起早贪黑不停劳作的每一日。

过往的千年万年,我从不觉得寂寞凄苦。

如今不过人间三载,竟叫我生出「不如去死」的念头。

可见凡间是真的苦。

我日日举头望天,盼我爹娘能来救我。

望着望着,眼神也不大好了。

膝边幼子张嘴便喊「饿」,家中淘不出半口米粮,阿牛便责备我织的布不够多,换不来钱银。

他又怎会知道,我织的布,这帮凡夫俗子,哪来的福气消受?

即使强行消受了,便要以命去抵。

4

临近的镇上生了场「疫」,据说接连死了好些人。

查不出源头,也制不出免死的药。

村里人心惶惶,就连阿牛也不再外出了。

他锁紧了门窗,拴好了老黄牛,抱紧一双儿女,然后巴巴地望着我。

我手中织布的动作不停,平日鲜少同他们开口,此时却突然心血来潮。

我说:「又要过年了,我给你们做身新衣裳吧。」

就用我织的布。

院里的老黄牛突然「哞哞」地狂叫不止,我嫌吵,一斧头劈在了它的脚边。

歪了。

但耳边终于清净了。

我想,下次我一定可以劈中它的脑袋。

5

这场「疫」来得快,去得也快。

镇上不再死人了,村里又都活跃了起来。

我虽会织布,却不太会做衣裳。

直到阿牛再要外出时,我都没能缝好衣袖。

阿牛举着那两片布料往身上比划了下,而后不忍心道:「这样好的布,还是拿去换钱吧,穿在我身上倒浪费了。」

我没反驳他,也省了我的力气。

只是如此一来,镇上难免又要死人了。

阿牛挑着两筐布匹又要上街,幼子望着他爹的背影嚷着道:「爹爹,爹爹,烧鸡!」

阿牛没有回头,抬了抬手,算是应承。

待眼前再见不到阿牛身影,幼子们也相携离去。

我面无表情地靠在院墙处,望着仍旧被拴着的老黄牛,怔怔出神。

老黄牛的嘴巴动了下,想是要开口。

我冷笑不语。

它终于按捺不住地问我:「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着『胸怀天下,心系苍生吗』?可你在做什么?你在杀生害命,你看看你手中的梭子,它沾着多少无辜鲜血?」

如它所愿,我当真翻转着看了眼手中梭子。

它的确沾了血。

可我的眼神不好,看不到「无辜」。

我从前是个仙女。

不是圣女……

6

镇上又在闹「疫」了。

这次还祸连到了村里。

村里唯一的富户死了,死绝了。

一家老小,十好几口人,摆了一排。

身上还都穿着新裁的衣裳,预备过年。

众人不敢多看,匆忙赶回了家,各自封好了门窗。

阿牛唉声叹气:「眼瞧着要过年了,本想着多换些银钱,好过个安生年,怎就这般不太平。」

我封了织机,收起了梭子。

我不能再织了。

阎王该忙不过来了。

阿牛见状,很是不解。

他问我:「好端端的,你收起它们做什么?何不趁着这段时日多织一些,待外头好转了,我也好多卖一些。」

真是个贪心的蠢货。

我不理睬他,他反倒骂我不知顾家,不知体谅他的艰辛,不知为儿女算计将来。

我同他无话可说。

但总归会有我说话的地方。

这一日终究要来了。

因为天兵快到了。

7

但在天兵赶到之前,老黄牛再次开了口。

它甚至没有避着阿牛。

有什么可避的呢?

他原本就知道家中黄牛可通人言。

当初可不就是听了这老黄牛的撺掇,才去私拿了我的仙衣,将我祸害至此的吗?

老黄牛道:「大祸将至,唯有仙衣可解此难。」

阿牛不解:「大祸?什么大祸?」

于是老黄牛同他道出了实情。

我织的布,凡人是穿不上身的。

此事老黄牛也不知晓,只是近来才隐隐猜出了其中蹊跷。

阿牛听后大惊:「你是说镇上那些……还有村里刘家……这些人,都是因为……因为我挑出去卖的布?」

我大笑不止。

若认真计较起来,不知这些人命到底会算在我头上,还是这无知的村夫头上?

若不够,或许尚有他一双儿女来偿。

阿牛骤然疯了一样摇晃着我的身体,叫嚷道:「为何要这样,你为何要如此恶毒!」

「我恶毒?」我反问他,「我怎么会恶毒呢?」

我从前是个仙女。

后来为这村夫挑水劈柴、洗衣做饭、生儿育女甚至织布劳作,费心费力,从无怨言。

我怎么会恶毒呢?

阿牛的手突然僵在了我的肩上。

沉默片刻后,他道:「这不是你们女人该做的吗?你看看这村里,谁家的女人不是如此?」

8

阿牛说得没错。

这村里,乃至外头镇上,抑或是更大的城中。

女人都不过是卑贱的「工具」。

她可以是生育的「工具」。

亦可以是劳作的「工具」。

她还可以是泄愤的「工具」。

却始终不能是她自己。

即便我是个仙女,亦不堪一提。

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压迫与欺凌,竟成了约定俗成的规制?

哪怕他身无长物,哪怕他粗鄙不堪,却可以因为性别而压人一等。

真是荒谬。

我不说话,阿牛便以为自己占据了道理一方。

他颤声道:「人……人是你害的,错……错是你铸成的,与……与我何干?我……我与孩子可不能受你牵连。」

看。

这便是凡人。

凡间的男人。

「晚了。」我说。

「我若粉身入地狱,你怎么能独活呢?这不是你们凡人最爱说的『生死不离』吗?」

9

阿牛的怯懦和恐惧我都看在眼里。

这与他当年捞我回来时的野蛮与狠辣大不相同。

他慌极了,双腿一软,瘫跪在地上。

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我不能死,我可不能死,这事儿与我无关,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是无辜的……」

老黄牛「哞哞」了两声,催促阿牛快将当年藏住的仙衣找出来。

它说:「那仙衣集万年仙力而成,能起死人肉白骨,若启用得当,大祸可免。」

阿牛听罢,连滚带爬地出了院子。

我与老黄牛跟了过去,不想他竟去刨了自家祖坟。

怪不得我这些年四处寻觅不见我的仙衣。

这龌龊之徒竟将其藏进了坟冢。

他刨出仙衣,看也不看我。

似乎忘了我才是这仙衣的主人。

尽管我可能再也无缘穿上它了。

阿牛从老黄牛那里学来口诀,便忙不迭地直奔刘家去了。

可他却没能救活刘家那刚死不久的十好几口人。

阿牛不解,口诀是对的,启用方法也没错,怎就不见效用呢?

我倚着墙根儿看他失措的样子只觉得好笑。

他反复再试,依旧无用。

而横陈在地的十几具尸身,在阿牛一遍遍口诀的催化下,竟逐渐羽化,而后幻作十几只鹊鸟四散而去。

阿牛脸色铁青,吓得连连后退,又遭门槛绊住,整个儿滚翻了出去。

他抓着我的仙衣,一顿揪扯,嚎叫道:「怎会如此?为何会如此啊?老牛不会骗我……它不会骗我的!」

它当然不会骗他。

只不过,那老黄牛只同他说了一半。

我蹲下身,伸手拍了拍阿牛那愚蠢又无知的脑袋,道:「没用的,看见了吗?」

「是你?」阿牛瞠着一双猩红的眼睛瞪向我,质问道,「是你使了手段对不对?你个毒妇,你这是要我们与你一同死吗?」

我笑:「我若有能耐使什么手段,你还能活到今日吗?」

我连我的仙衣都再不能驾驭,无力到甚至要受一个凡人折辱至今,我还有什么手段呢?

可惜他不懂。

他之所以救不活刘家人,不是我的仙衣无用,也不是老黄牛的口诀不对。

而是刘家这十几口人在这世间已无人惦念。

他家也并非全都死绝了。

还留了两个新妇,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

那两个新妇,一个因为生了个女儿而备受冷眼,而一个则是从邻村强抢过来的。

哪个会惦念他们呢?

而阿牛企图强行将他们起死回生,却弄巧成拙,断了他们轮回的路。

只能勉强幻作鹊鸟在这世间偷生。

这些我自然不会告诉他,我由着他发疯一样拿着我的仙衣四处奔忙。

他想活,想从这场「杀戮」中将自己择干净。

做梦。

10

近来周遭的鹊鸟越来越多了,吵得人头疼。

院里的老黄牛已经站不起来了。

我问它是否看到了自己的「死期」。

它不愿搭理我。

我说:「可惜你白费了这样一场力气,你以为如此便是『报复』吗?」

不过是我在人间的一场「劫」。

「昔年我与姐妹们一念之仁,留你一命,到底是你的造化不够,便罢了……」

后来那老黄牛再不曾开过口。

它也开不了口了。

因为阿牛杀了它。

剥了它的牛皮,抽了它的牛骨,还吃了它的肉。

因为我告诉阿牛:老黄牛的皮可助他登天,牛骨可抵抗天兵,而牛肉可得长生。

它迫不及待便砍死了老黄牛。

性子真急,也不问问我是不是骗他的。

11

爹娘养的那帮天兵行事效率可真是低。

我等了许久都不见来拿我。

真该好好整顿整顿这帮懒散的家伙了。

我没等到天兵,却见到了另一个旧友。

真是稀罕。

当年她将我重伤打落仙女湖,如今又寻到了此处。

没错,就是那只狐狸精。

她的凡人夫君要死了。

她不想让他死,于是便想到了我。

不,准确地说,是想到了我的仙衣。

狐妖游戏人间数年,一朝不慎,竟落入了一介书生的温柔乡。

那书生待她极好,软语温存,体贴备至。

狐妖与之厮混多日,尝尽绵绵爱意,不禁沉沦。

他们花前月下,耳鬓厮磨,好不快活。

可到底人妖殊途,那书生因狐妖而阳寿折损,生命垂危。

狐妖使尽手段都续不回书生的命。

而今,她只剩最后一条路可走。

我看着她与阿牛做了场交易。

她给了阿牛两颗丹药,她说那丹药能留住我的心,让我心甘情愿与他终老。

阿牛便信了,双手将我的仙衣奉给了狐妖。

半句不曾过问过我的意见。

狐妖穿上了我的仙衣,敛去了通身妖气。

我站在村口,与之相望。

我问她:「爱一个人是何等滋味?」

她拢了拢身上的仙衣,不曾作答。

可我想是懂了。

是甘愿为对方牺牲,而非不遗余力地索取。

狐妖穿上我的仙衣,能救那书生的命,甚至可令他寿数绵长,可她却再不能匿住自己的行踪了。

她再不是我从前认识的狐狸精了。

我与她缠斗多年,她何等狡猾自私,而今却要为了个凡人而断送自己的余生。

她这一遭若被捉拿回去,等待她的将是无可想象的刑罚。

或许灰飞烟灭都算轻的。

我忽然好奇那书生到底是个怎样深情的模样,竟叫这样一只万年的狐狸精甘愿这般牺牲。

后来回忆起这些旧事,心觉天兵们行事散漫也挺好的。

至少给那狐妖和书生最后留下了些许快乐时光。

12

阿牛骤然对我殷勤了起来。

也不叫我织布了。

也不使唤我劳作了。

他终日守着我,叫我好不自在。

我甚至不用细想,都知道他在算计着什么。

他拖着两个孩子整日在我跟前卖弄,时不时地试探着问一问九重天上的光景。

我不屑答他,他便自言自语:

「长生不死是个什么滋味?」

我冷眼看他,想他真是疯魔了。

「你那爹娘统管天地,想他们在天上给我谋个什么差事,也不难办吧?」

说着说着,他似乎沉醉其中,已经做起了飞升成仙的美梦。

两个孩子「咿咿呀呀」吵闹不休,阿牛摸着他们的脑袋,咧嘴道:「这可都是你亲生的孩儿,若上了天,他们能得个什么封号?也好叫我这做爹的沾沾光。」

……

我听得烦了,忍不住回他:「痴心妄想。」

他却不知哪里生出的自信,好似在他的认知中,我与他过了这几年,给他生了两个孩儿,便只能屈服于他的脚下一般。

哪怕我从来都是被迫的,身不由己的。

哪怕我与他有着天壤之别的悬殊身份。

只因他是男子,便觉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我不由得又好奇起了狐妖口中的书生。

他到底是何模样?

但一定不是阿牛这副令人作呕的嘴脸。

阿牛见我这般态度,原是要恼的。

可他转瞬又敛去了脾气。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竟也学得圆滑了。

是从他亲手砍杀了那头老黄牛开始的吗?

他从容地取出了狐妖给他的两颗丹药。

深信这丹药能改变我,叫我从此对他死心塌地。

我被那丹药中的狐腥味熏得直皱眉,忍不住双手掩鼻。

阿牛乐呵呵地取来水,央我就水服下。

我不肯。

他便动了粗。

「不过是叫你吞两颗丸药,你扭捏什么?」

他的手劲很大,我挣扎不过。

两个孩子亦被吓得哇哇大哭,阿牛管不得他们。

他掰了我的嘴,将两颗丸药强行送到我的口中,又猛地往我嘴里灌了些水。

见我喉头滚动,丸药彻底入腹,他才安下心来。

他松开我,惺惺作态地抚着我的脊背替我顺气。

「这才对嘛,往后便好好与我将这日子过安生了,莫再有其他想头,也别使什么手段,你总归要围着我同孩子打转,你的心也得使在我跟孩子身上,可明白?」

阿牛同我说这番话的时候,我正望着院中的篱笆墙发呆。

他以为凭着狐妖给他的丸药便能彻底拿捏住我了。

可那丸药入腹,我便知晓,他又被骗了。

狐妖说那丸药能魅惑人心。

可我对阿牛从未上过心,仅凭两粒丸药如何魅惑?

这世间万般深情,有「情」才有「心」。

无「情」……

便什么都没有。

我的腹腔中只剩恶心,连着呕了好几日,才将那狐腥气给呕了干净。

我将那狐妖好一顿咒骂。

真不愧是我的死对头,拿我的仙衣救人,还不忘恶心我。

13

狐妖救回了她的爱人,穿着我的仙衣,也不怕与那书生亲近。

没了妖气迫害,书生的精气神一日好似一日,越发强健了起来。

他欢喜地以为就此便能与狐妖相守终老,却不知他们的日子已经到头了。

为了躲避天兵追捕,狐妖带着书生四处奔逃。

最终却逃到了我同阿牛所在的村子。

狐妖挽着书生钻进了我这处破落的院子。

我头一次瞧见了那书生的模样。

皮相自是无可挑剔,举止谈吐自有一番风雅气质。

阿牛与他站在一处,像极了一只小丑。

狐妖携着书生在我跟前坐下,似有话要同我说。

阿牛觍着一张脸赖在我身侧。

我要他出去。

他不愿。

「我才是一家之主,有什么话是我听不得的?」

我冷哼,重复了一嘴:「出去!」

他不怕我,因为我已无半点仙力护体,气力更不及一个普通村妇。

可他惧怕狐妖。

那是真的动动手指头便能要他命的。

阿牛怕死得很。

所以当他瞥见狐妖的眼色时,才不情不愿地滚了出去。

狐妖身侧的书生温声问她:「我是否也需回避?」

「你不用。」狐妖道,「你我夫妻一心,夫君待我赤诚一片,我亦无须隐瞒什么。」

那书生扣紧了狐妖的手,状似要与之共担生死。

若非人妖殊途,当真是一对令人艳羡的眷侣吧。

看到他们这般模样,我不禁叹息:「我这里,怕也不是个藏身的好地方。」

「我知晓。」狐妖道。

「我已无处可藏了,不知怎的,最终竟还是想到了你。」

我冲她翻了个白眼。

当年若非她将我打伤,害我跌入仙女湖,我又怎会被那粗鄙村夫迫害至此?

「我承认,当年看你重伤落魄,又存着想看你笑话的念头,才使了些手段,叫那阿牛得了逞,是我对不住你。」

她在做什么?

她居然在向我道歉,竟在忏悔自己的罪孽。

我听得心惊不已。

我与她相识万年,自认这世间再无人比我更了解这只狐狸精。

可眼下却让我觉得异常陌生。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不似一只妖精了。

狐妖看出了我的疑惑,她羞赧地埋进了书生的怀里,道:「从前我恣意妄为,只管自己快活,犯下诸多罪孽,无可饶恕。可自从遇见了他,他教了我许多为人的道理,教我明辨是非,教我胸怀坦荡,我方才觉出,从前所作所为,到底有多荒唐。」

狐妖同我说出这些时,满心满眼的爱意藏都藏不住。

我好似再闻不到她身上的狐腥味了。

反倒是那所谓「爱情」的酸腐味溢满全身。

她的快乐是掩饰不住的。

直到天兵赶到,我都不曾瞧见她有半点惊恐和不安。

14

我亲眼见证了狐妖与书生的诀别。

就在这处破落的小院中。

他们在我面前最后一次相拥。

狐妖要书生好好吃饭,好好活着,不要想她。

书生满口应下了。

天兵带走了狐妖以及狐妖身上的仙衣。

却无视了我。

我不觉得奇怪。

没了仙衣,我什么都不是。

书生仰头望天,明明什么也看不到,可嘴角依旧含笑,然后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我无法与他共情。

我体会不到这般「永失所爱」的悲伤。

良久后,阿牛从草洞里钻了出来。

他庆幸天兵不曾拿他,想来从前死了那么些人,都不算个事儿。

可他又有些不满。

他愤愤道:「他们这就走了?你爹娘不是统管天地吗?他们养的兵竟都不认得你吗?」

我白了他一眼,无法与他交流。

书生独自离开了这里,我不知他的去向。

阿牛心觉我没了什么价值,爹娘不来寻我,天兵也不认我,便越发对我肆无忌惮了起来。

就连两个孩子,也能对我随意打骂。

若说这一切都只是我凡间的一场「劫」,那么我所受的种种屈辱,也该够了吧?

于是,我挑了个晴好的日子,砸了村里新建的地仙庙,断了那地仙的香火。

很快,那地仙便将我控到了九重天。

他绝口不提我砸他仙庙、断他香火之事,只道我在凡间胡作非为、滥杀无辜,贪恋凡尘。

我不知他在九重天上哭嚷了多久。

更不知先前无视我的天兵们如何同我爹娘做的交代。

总之,最终是我娘亲自来拿的我。

15

而在我娘寻来的前一日,我也曾试图与阿牛静下心来好好谈一谈。

我想给他一次机会,将我们之间这场孽缘彻底斩断,好聚好散亦是种结局。

他狐疑地望着我,好似我又在算计他。

「你想同我撇清关系?那怎么能够?」阿牛一左一右拽过两个孩子来,「咱们的孩儿都这般大了,你如何能撇得下他们?这世上,可没有你这般狠心的娘。」

我漠然地看着那两个孩子,细想着阿牛说的话。

他说这世间没有我这样狠心的娘……

可我偏偏对着这两个孩子生不出半点慈母心肠。

我从前是个仙女,从小便受爹娘教导,要以一腔柔肠对待天地万物,包括凡间万民。

于我而言,这两个孩子与这天地万物无所不同。

他们不过是托我的肚子强行降生到这世上,本就非我所愿,如何还能强迫我对他们倾注心力呢?

可凡间的男人啊,却都以为,孩子可以捆住女人的一生,不论女人们曾经受过多少压迫与屈辱,都能念及孩子,隐忍一世。

阿牛将这样的算盘打到我的头上,可真是大错特错了。

「罢了。」我有些无奈。

我想我同他是讲不清楚什么道理的了。

也没什么情分,既然不能好聚好散,那便只能照着既定的结局走下去了。

半夜,阿牛不知梦到了什么,突然疯了似的摇醒了我。

他后知后觉地问我:「你家人是不是要来寻你了?」

我点头,这一回他倒不算笨。

阿牛突然欣喜若狂。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仙女嘛,是不是?你爹娘哪里就真能抛弃你不管呢?」

这一宿直至天明,阿牛都没了睡意。

他在这破败的屋子里踱了许久,口中念念有词,我听不清他在念什么。

忽而又来问我:「你爹娘何时能来?我可要收拾些什么捎带上吗?」

转念又觉得自己想法蠢笨:「哦,你们天上要什么没有,哪里还需要我这些破旧东西。届时同你上了天,便都是风光好日子了。」

我忍了又忍,终还是出声打击了他。

「别做梦了,你上不了九重天。」

他不信。

后头的话我便没再说了。

他不但上不了九重天,还入不了轮回。

若他就此罢手,甘心与我断了关系,带着那两个孩子好好过活,兴许还有别的造化。

可他偏偏生了贪念,有了不该有的妄想……

16

我娘来寻我那日,我好好梳洗了一番。

怕她也认不出我来。

待她在我面前站定,面容如我记忆中一般慈祥,我才敢一头扑进她的怀中,哽咽不止。

她细声安抚我:「我儿受苦了。」

我仰头望她,从她的表情中依稀辨出,这几年的遭遇,的确如我心中所想,是我必经的一场「劫」。

我不问她为何是我,我有很多姐妹,我们肩上负着的是各自不同的责任。

娘亲问我对这人间可有留恋。

我摇头:「毫无留恋。」

她夸我懂事,不负她的期望。

我与娘亲离开时,阿牛托着两个孩子在后头追我。

我去得决绝,头也不回。

我听不清他在地上咒骂了些什么,也不想听清。

我只盼能与这个人彻底斩断瓜葛,莫再有任何牵扯。

娘亲没能将我带回九重天。

她在天河边上落定,似有千言万语要同我说。

我的表情一瞬僵在了脸上。

我知道,有些事,我该面对。

那仙衣……我再穿不上了。

我再不是那九重天上的仙女了。

往后的千千万万年,我都只能困在这天河边上。

娘亲问我:「你心中可有怨怼?」

我不作声,良久后反问娘亲:「若得了闲,娘亲可会来看我吗?」

娘亲告诉我:「天河水干,鹊鸟散,便是你再回九重天之日。」

天河之水,润泽万物,却难育人心。

又有谁知道,这天河之水的源头,原是世间女子的眼泪。

天河水干之日,则是世间女子不再落泪之时。

原来,这便是我的结局。

17

越过天河,另一头是炼狱一般的存在。

被捉拿回来的狐妖便在此处受刑。

我识得的狐妖,这数千年来,三上天邢台,三次逃脱。

九重天上多少猛将,皆对她无计可施。

可这一次她却妥协了。

她不再挣扎,也不再反抗。

据说是因为我爹拿那书生的命要挟她。

狐妖同我爹做了场交易。

又是交易……

她要我爹保那书生一世安稳至百岁。

而她甘愿在此受刑三万年。

我再见那狐妖时,险没认出来。

她早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连人形都快幻化不出了。

只剩这不死不灭的躯壳,日日经受煎熬。

可我看她却是高兴的。

我不解:「你都这样了,竟还笑得出来?怎么,他们伤了你的脑子吗?」

她反笑我:「你不懂。」

又朝我一阵唉声叹气:「白费了你在凡间那么些日子,竟不曾尝到『情爱』的滋味。」

我:「……」

我决定收起对这狐狸精的同情心。

恋爱脑,要不得啊!

18

我尝试着对狐妖做一番思想教育,好叫她少受些折磨。

可她压根不听我的,终日沉浸在与那凡间书生的过往甜蜜中。

天雷砸在她的身上,惊出我一身冷汗,她都不觉疼痛。

真是可怕……

我不想再理会这只狐狸精了。

可正当我要离去时,我最不想见的人竟追到了天上来。

是那阿牛。

他披着老黄牛的皮,挑着他的一双儿女,应当是赶了许久的路,才赶到了这天河尽头。

可他能抵达的地方,也仅限于此了。

老黄牛的皮无法带他去向更远的地方,他也越不过这天河,只能留在这炼狱同那狐狸精一起经受折磨。

我轻飘飘便可以蹚进天河水上,可阿牛却如何都迈不向前。

回身,他更无路可退。

河岸边两个孩子哇哇大叫着喊我。

却丝毫无法令我动容。

我犹记得他们从前同他们的父亲一样打我骂我的样子。

着实生不出半点怜爱之心。

阿牛身后的狐狸精刚从天雷刑罚中缓过劲儿来,抬眸望见眼前的阿牛,不可思议道:「不想这凡人还有这等魄力,竟追你追到了天上,可见对你情深。」

我让她闭嘴:「你晓得什么,你个恋爱脑,你瞧他这叫『情深』?」

那狐狸精还想同我争辩,我施法封住了她的嘴。

阿牛看向我,他央我带他离开这处炼狱。

「这到底是个什么地方,这般骇人?莫要吓到了孩子,你快带我们离去。」

莫说我不想。

即便我有心带他们离开,也着实无能为力。

如今除了我,没有人可以轻松越过天河。

除非天河水干。

「我曾经给过你选择的机会,你偏要选择这条不归路。」我同阿牛道,「还拖上了你那一双儿女。」

他们食了黄牛肉,有了不死身,又落进了炼狱,只能永生永世经受这炼狱的折磨。

19

我回到了天河之畔,娘亲终是心疼我,偷偷使人给我造了处宫殿。

照着我九重天上居所的陈设,我好不喜欢。

我的心境突然就平和了许多。

往后的千年万年,我都将在这里度过。

我会亲眼见证天河之水的涨落。

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这天河水永远永远不要涨。

番外一:

阎王近来愁得胡子都快掉光了。

鬼差们逮回去的魂灵们好好的都不能投身为人了,个个都成了鹊鸟,再这么下去,凡间的新生儿数据又得创新低。

后来经过一大群神仙七嘴八舌的讨论、开会,分析了一遍又一遍,终于拿出了个决策。

那就是让这些不能轮回为人的鹊鸟,到我天河来忏悔前生过往的罪孽,若能得到原谅,便可再世为人。

但也不能总有鹊鸟日日来叨扰我的清净,于是他们试探着定了个日子。

那便是每年的七月初七。

这些鹊鸟排着队地来我天河忏悔,叽叽喳喳地哭诉生前的无知愚昧。

有什么用呢?

他们想再世为人,一顿装模作样的忏悔,最终还要饮我天河水,我要能让这帮东西如愿,那可真就是个摆设了。

每年这个时候,天河尽头的阿牛便会领着孩子,踩着鹊鸟,企图越过天河,好赖上我,离开炼狱。

我自然不会叫他得逞。

怎么过来的,还得怎么回去。

那个地方,他永远永远都别想离开。

番外二:

狐妖心心念念的那个书生真的活到了百岁。

我原想着,待他死后,寻个机会,同阎王商议一番,将那书生带到天河边上来,时不时给受刑狐妖些许安慰。

可直到我看到了那书生写的些狗屁不通的东西,彻底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早些年,那书生写尽了对狐妖的思念与痴情,写尽了爱别离与求不得。

直到后来,他好似突然脑子不好了,竟胡编乱造了我同阿牛的「爱情」。

他如此坏我名声,那便永远都别想见到他的爱人了。

若干年后,我特意跑去告诉狐妖:「你爱的那个人,是不是对妖精有什么特殊的执念?他这一世好像迷上了一条蛇妖,俩人还有了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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