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恋后,我把外卖小哥给强吻了。
打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一米八五、肩宽腿长的帅哥,他手里还提着我又点了两扎啤酒的袋子。
没穿制服,差评!
我正哭到伤心处,顺手拉过他的胳膊,给他唱了一首《算什么男人》。
帅哥的表情逐渐错愕,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了下去,红着脸说:「小姐,别这样。」
「哦,不喜欢这个调调?」
我攥紧迷你话筒,张口再来:「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最后,唱到动情处,在酒精的作用下,我把帅哥扒了,拿出手机「咔咔」一番操作,把腹肌照发给了前男友。
并附上一句:「这玩意儿你有吗?」
发完后,眼前帅哥深邃的眉骨、高挺的鼻梁在我眼中不断放大。
这场战役,以我的头磕在门框上,他的嘴巴被我咬破出血……结束了。
1
醒来后,我看到镜子里头上肿了个包的自己,欲哭无泪。
我打电话和闺蜜小川吐槽,顺口颠倒黑白:「大无语事件,昨晚我喝醉后,被外卖小哥占便宜了。」
小川无情取笑:「你确定你醉酒后那疯婆子样儿,是人家占了你便宜?」
我俩的通话还没结束,地中海主任的来电就切进屏幕。
我点了接听,听筒那头传来咆哮:「姜晓晓,你知不知道无故旷工,是要扣三天工资的。」
我:「……」
情急之中,我酝酿了一套「上有老下有小」的说辞准备博取主任的同情。
谁知道他话锋一转,变得和蔼可亲:「你下午不用过来了,今天台里有新同事过来交流学习三个月。他对你负责的栏目很感兴趣,你之前的搭档小杨请了孕假,这三个月,就由你和新同事一起负责。」
打一巴掌,再给颗甜枣?
主任这通电话听得我一头雾水,这新同事什么来路,让主任如此关照?
我,姜晓晓,住在二线小城市,负责一个被电视台里戏称为「扶贫项目」的栏目——走访民间传统手艺人。
对我透心凉的栏目感兴趣?我惊叹于新同事的品位竟然如此超凡脱俗。
怀着强烈的八卦之心,我点开了公司群。
群消息满屏都是 99+的「帅哥」「禁欲系男神」。
原来,前台小姐姐偷拍了今天早上新同事去办理入职的背影。
照片拍得很模糊,只有一个清瘦背影的轮廓,仅仅如此,便俘获了台里一众花痴的芳心。
底下的评论清一色的:好帅,我要给他生猴子!
生猴子+1
生猴子+36
我腹诽,这背影看上去人模狗样的,转过头来,没准吓得你们连妈都不认识。
2
晚上,主任组了个唱歌的局叫我过去,说是年轻人就好这一口,日后好搭档。
我按着地址去了 KTV,才发现台里来的只有我一个。
我与主任在包厢门口两狗对视,梳着中分小平头的主任两手一摊:我就通知了你一个。
主任拉开包厢门,慈祥的目光在我和新同事之间兜来转去:「这是小姜,姜晓晓,也是我们台里的麦霸,你喜欢什么歌,随便点。」
我顺着主任的目光看去,沙发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身上穿着简单的白衬衫、休闲裤。
他的气质很好,五官轮廓似一幅小写意画,趋近于工笔的细致。
尤其帅哥的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看上去极为斯文优雅。
只是这人看上去怎么那么眼熟呢。
他站起身,伸出修长的食指押上他的下唇……那个不起眼的伤口。
随后帅哥伸出一只白皙匀称的手:「姜小姐,久仰。」
幻觉,一定是幻觉,我下意识掐着自己的胳膊。
他唇角勾了勾,似笑非笑:「姜小姐歌唱得好,我也就不客气了。」
接着,帅哥连着报了三个歌名,分别是《算什么男人》《酒醉的蝴蝶》《死了都要爱》。
每报上一个,我的脸就黑上一分。
主任还在一旁煽风点火,吹捧他不俗的品位。
酒醉不可怕,可怕的是事后有人帮你回忆。
我瞬间回想起昨晚,我拉着那个外卖小哥,声泪俱下地诉说,我是如何被前男友狠心抛弃,痛不欲生……
我的尊严死了。
死在了夜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的六月十二号。
这是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狗血剧情?昨晚上占我便宜的「外卖小哥」竟然是我的新搭档。
什么从容优雅、禁欲系男神?简直是斯文败类!
主任走了,被他亲爱的老婆叫走了,临走之前,还叫我照顾好新同事。
昏暗的室内,我凑近他:「我警告你,昨晚的事,如果你敢说出去,别怪我动用非常手段对你不客气。」
帅哥挑了挑眉,眼神似水墨勾画过,逆锋收笔时留有一点天然的锐意。
他扶了一下镜框,嗓音低沉好听:「姜晓晓,你很想欺负我?」
3
欺……欺负?
我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这个词太引人遐想了。
他的瞳孔很深,白皙的侧脸,被冷调的灯光扑过,看上去有些不真实。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直勾勾盯着那张脸。
帅哥似乎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后退了半步,无奈道:「重新认识一下,徐溪川。」
Excuse me?
你那战略性后撤的动作是认真的吗?
帅哥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揉着眉心,顺手摘下那副眼镜。
他再度伸手:「姜小姐,无意冒犯。」
帅哥突然的客气,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只好伸出手与他相握。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伸过手的那一刻,他细密的长睫下,流露出隐隐不明的情绪,似克制、似紧绷。
徐溪川修长漂亮的手逗留在我的手背上一瞬,拇指下意识摩挲过我右腕上的素银镯。
于是我飞快捂紧了那镯子,义正词严:「这是我家的传家宝,你要是谋财劫色……」
后半句我还没构想出来。
徐溪川挑眉:「劫色?」
4
他垂眸,视线从我的肋骨往上移,然后又礼貌性地挪开,僵了僵嘴角。
帅哥,你不要这么会抓重点行吗?
快要到晚上十一点了。
「抱歉,我想我们该走了。」
徐溪川先开的口,本来就是主任安排的局,谁愿意在这儿唱一晚上《酒醉的蝴蝶》?
我点头如捣蒜。
出了 KTV,才发现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且到现在也没有收尾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
我们都没带伞,徐溪川显然也注意到这一点。
固然是盛夏,但让一个女孩子深夜淋一场雨回家,我想作为一个帅哥是绝对干不出这样残忍的事情的。
他折身去柜台借了一把伞,伞是旧伞,叠得不大像话,只有这一把。
徐溪川皱眉将伞的褶皱捋得规整了一些。
什么意思?
难道他准备携伞潜逃,弃我于不顾。
我看见他捺着眉,视线掠过外头行人在大理石地面上新踏出的脚印。
他的声音却意外地温和:「下雨了,把伞带上,注意安全。」
三句话,言简意赅,惜字如金。
徐溪川不动声色将伞递向我。
我唇珠动了动,暗忖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接过伞后,他却率先走了。
帅哥的背影离开得干净利落,深藏功与名。
我不禁感激涕零,大恩大德恨不能以身相许的情感油然而生。
直到因为感动在原地待了两分钟的我,看到一辆黑玉色的卡宴从面前缓缓驶过。
车窗下移,驾驶座上的徐溪川对着我礼貌性点了点头,然后……驾车扬长而去。
我:「?」
在风中凌乱的我,手里的伞突然间不香了。
5
要什么自行车?是工作不够多吗?
没想到,第二天,我的事业就崩殂了。
我下周要采访金石篆刻的老艺人,但是选题和人物资料被主任无数次打了下来。
在我换了十三次采访方案后,主任的脸一次比一次黑。
说我:太空、太大、太不切实际。
他前几日还夸我身为年轻人有想法,这才隔了两天,脸变得比无常鬼都快。
最后,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慈爱地告诉我:「重做。」
晚上,全公司只剩我一人留下加班。
办公桌上萤火微光,四周漆黑一片。
我钻进洗手间与闺蜜小川打电话,吐槽我的英明决策,以及主任的不公。
「那地中海主任看见徐溪川就一脸笑嘻嘻,看见我脸就黑得像炭包公。」
小川出了个馊主意:「你直接把帅哥拿下,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我一边往洗手间外走,一边对着听筒来了几句经典国骂。
结束的时候,我恨恨道:「小川,你这个狗东西。」
然后……
洗手台,帅哥,我。
人人都说三角形具有稳定性。
我的脚趾头却尴尬地抠出个三室两厅一卫来。
徐溪川的表情有些错愕。
我欲盖弥彰晃了晃手机:「我的闺蜜,她叫……虞小川。」
然而,手机屏幕漆黑一片,安静如鸡。
这死丫头什么时候把电话给挂了?
徐溪川低头,似乎勾了勾唇角。
「你的被采访人员,不论从专业角度,还是代表性上都不能凸现栏目主题」,他低声道。
有点儿东西,我硬着头皮走过去,趁热打铁:「然后呢?」
「然后……」
徐溪川侧头看我,忽然探过身,右手擦过我的左臂。
他今晚没戴那副细框眼镜。
从我这个角度,正好看到他清晰的下颌骨线清晰而……诱人。
徐溪川抽过一张纸,将手上的水渍揩干净。
他的眸光在我的鼻尖顿了顿,嗓音低哑:「然后就是另外的价格了。」
6
懂,我心领神会:「不如,我请你吃火锅?」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如果有,就再加上十顿八顿。
徐溪川眼睛眯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
他抬手松了松纯黑色衬衫的衣领,唇边勾起一个很浅的笑:「好,我在外面等你。」
「你不开车吗?」
我有些诧异,上次他驾车绝尘而去的那一幕还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
「住的地方离得很近,可以步行上班。」
我那时候还没意识到徐溪川话里这个「近」的玄机,毕竟,我就住在公司附近的一处高档小区。
是以我微薄的薪水决计付不起的那种「高档」。
这还要承蒙闺蜜小川的照顾,把她家闲置下的一套房子以极其低廉的价格租给了我。
我带徐溪川去了公司附近的一家海底捞,本想给他展现一下尊贵的金海会员特有的待遇。
却没想到还是失策了。
作为一个苦逼的打工人,一天下来,我身上的 T 恤皱巴巴,因为焦躁,一头齐肩的长发被我抓得毛躁凌乱。
反观徐溪川,一派从容优雅,即便额前的碎发稍微乱了些,也显得很有范儿。
周围人肆意打量的目光,让人无处遁形。
我们走在一起,路人眼里写满了三个字——不般配。
我甚至还听到了等位客人的窃窃私语。
「那是他姐。」
「胡说,看长相,这基因也不能是一个家里出来的,我赌是上司。」
神特么上司……
于是我看他的眼里便带了恶狠狠的意味。
徐溪川不明就里,伸出一只手折起右边的袖口,将酸梅汁推到我面前,无声询问我怎么了。
我赌气没说话,直到服务员的出现打破了这尴尬气氛。
接下来才是大无语的事件,我粗略数了一下,从等位到就座,他说了至少十三次「谢谢」。
女服务员都被他弄得不太好意思了。
但还是频频有人过来服务献殷勤,甚至我还从嘈杂的声音里听到了手机摄像的「咔嚓」声。
我很想给对面这位帅哥说一句,你应该在天上,而不是在凡间。
7
这不是一个美好的晚上,我甚至忘了请他吃饭的初衷。
四宫格的火锅,两个人的饭局,一个人的悲伤。
我只想速速结束战斗,然后把人带走。
徐溪川这副金贵优雅的模样,和这小老百姓吃饭的地方实在不搭调。
但是他似乎很适应,见我埋头吃饭,间隙中,还伸出筷子给我夹了一块小酥肉。
我一个「谢」字还没出口,就有人抢先一步了。
「徐溪川,知道你之前在国外玩得花,但没想到你这么不负责任。」
我们桌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来一个妆容精致的女人。
她手里拿着一只玻璃杯,脸上的愠怒显而易见。
桃花债?想不到啊,新同事还有这档子事呢。
我以为徐溪川会辩解,会恼羞成怒。
可他无动于衷,生生把那女人的噪音衬成了背景板。
女人嫣红的唇开开合合,不依不饶:「你把人搞怀孕了,以为换个地方躲起来就完事了,你有没有想过陈玥她有多崩溃?」
劲爆!
我在桌下攥紧了 T 恤的衣角,偷偷打量了对面男人一眼,表现得比当事人还紧张。
8
徐溪川面上什么表情都没有,整个人冷静得可怕,似乎这个找茬的女人只是个与他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甚至翘着唇角,懒洋洋的视线从那女人的脸上掠过。
我眼见那女人手里的玻璃杯摇摇晃晃,恐怕就要发生晚八点档狗血电视剧里的经典一幕。
谁知,最后关头,她居高临下睨了我一眼:「呸,狗男女!」
上一回,这还是我的台词。
但我比较了一下,我给前男友说这话的时候,可是带着哭腔说的,两相对比,我还是少了几分气势。
然后我眼睁睁看着她手腕调转了方向,泼了我一脸。
我:「?」
姐姐,你礼貌吗?
好酸……酸的不止她的话,还有我脸上的酸梅汁。
这时候,徐溪川神色变了,他霍然起身,连眉也蹙在一起,跨步到我跟前,伸手取了几叠纸巾,要帮我擦掉水渍。
我正准备推开,手腕却猝不及防被他按住,随即,他抬起右手小心翼翼擦着我水淋淋的脸。
侧头的时候,连声音也泛了冷意:「向她道歉。」
女人置之不理,趾高气扬地离开了现场。
「大哥,兄弟,没必要。」我眼疾手快扯住他的袖口。
徐溪川的脸色很难看,垂眸看我的时候,眼底的那点儿冷冽骇人得紧。
对上我不认同的目光,他叹了口气,语气也软下来:「抱歉。」
懂,我都懂……
我本想劝慰他,这世上缺德的男人多了,不差你一个。
仔细想想这话好像也有些不对味儿。
「可以陪我去个地方吗?」
他漂亮的手骨压着尖锐的桌角,眼里带着一点细碎的光,语气又恢复了一贯的温雅。
——实在让人无法抗拒。
「好。」我鬼使神差应下来。
我们出了海底捞,徐溪川拦了一辆出租车。
夏日夜间的风拂在面上也是温热的。
我刚坐定在里侧,徐溪川的嗓音就在耳侧响起:「把安全带系上。」
他探过身的时候,肩线擦过我的衣领。
黑衬衫松垮的领口,可以清晰瞧见男人精致微凸的锁骨,我身体反射性后仰了一下。
徐溪川手上的动作一顿,漆黑的眼眸倏然暗下来:「很讨厌我碰你?」
9
我愣了愣。
他细瘦的鼻梁贴得太近,几乎要擦上我的鼻尖。
我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干脆缄默不语,只有胸腔内过快的频率,鼓膜细微的嗡鸣,不断提醒着自己。
——我被一个渣男的漂亮皮囊蛊惑了。
徐溪川似乎也没有打算就这个话题刨根问底。
系好安全带后,他抿着唇,忽然漫不经心说道:「刚才那位是我前女友的闺蜜,陈玥怀的孩子是别人的。」
我僵坐着,听见他随即对司机师傅报了一个地名。
这信息点太多了,我理了半天思绪,终于开口询问他:「合着,你是被戴绿帽子了?」
他沉默了半晌,忽然偏过头来,好整以暇看着我:「姜晓晓,之前是我小觑你了,这样的眼力见儿,主任还能留着你,看来业务能力还是过硬的。」
「咳咳……」
我做梦也没想到,徐溪川带我来的地方是一个教堂。
下了车,面前的整幢建筑都浸在夜幕里,教堂门前的白色天使雕塑也蒙上一层肃穆的气息。
我的目光从教堂门前两个天使的白色翅膀上滑过。
「你信基督教?」
「我是唯物主义者。」
他回答完那句,不再看我,清冷的侧脸融进夜色里。
我们在教堂门口站了整整十分钟,如果不是徐溪川提前说过自己是唯物主义者,我真以为他是这儿的信徒。
他看起来似乎在怀念什么,但我的脚实在太酸了。
我指着教堂顶上,出其不意道:「那上面有鸽子。」
徐溪川忽然笑着侧头看我:「回去吧。」
「啊?」
「没戴眼镜,看不清。」他解释道。
那晚回家,我发现徐溪川准确向司机报出了我小区的位置,还没觉得有什么问题,直到他跟着进了电梯到了我住的二十二层。
我扶着电梯的门,语气有些扭捏:「徐溪川,就送到这儿吧,我们的关系似乎还没到这一步。」
他却越过我,迈开步子径直走向对面。
「作为新邻居,那晚我只是想提醒隔壁的小姐,噪音扰民。」徐溪川嗓音清冷。
他说了一半顿住脚步:「外卖小哥以为我是姜小姐的朋友,把东西交给了我,托姜小姐的福,的确是一个难忘的夜晚。」
他的语调拉长,刻意加重了「夜晚」这个词。
我的笑意僵在嘴角,有谁可以告诉我,天堂的路要怎么走?
社死者不配待在人间。
晚上,有人通过公司群加了我。
看头像,是一个戴着墨蓝色毡帽的小布朗熊。
我大概猜到是谁。
通过后,我犹豫了一下,打出:徐溪川?
对方不置可否,发了我一份资料,是关于金石篆刻崔志平的资料。
末了,还补上一句:把采访人物换成崔老,会更有分量一些。
我看着文档名「崔志平」那三个字,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崔志平是西泠印社的人,桃李满天下。但遗憾的是,近十年来从没有接受过媒体采访。
想当年,主任还亲自拜访过这位大家,没一盏茶的工夫,便被崔老毫不留情赶了出来,更遑论籍籍无名的我了。
我郑重其事发过去:我看你有些不清醒。
徐溪川沉默了很久,才发来消息。
「有些事不去尝试,你怎么知道不可以。」
秉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我连夜将被采访人物换成了崔志平,选题部分换汤不换药,几乎没做变动。
谁知道第二天,主任专程来找我:「小姜,你还是太年轻了。」
我以为又要重做了,谁知道主任摇了摇脑袋,用悲天悯人的眼神看了我很久:「试试吧,台里永远是你的精神后盾。」
得,还没出师就断定我未捷身先死。
10
和徐溪川搭档的好处是不用挤地铁、乘出租。
他今日戴了那副细框眼镜,那点儿书卷气便轻易勾勒出来,连松垮的墨蓝色衬衫看着都正式不少。
徐溪川为我开车门,恰到好处的绅士风度,只是颔首时候,看到我手里攥着的晕车袋,眉毛不自觉地蹙起。
我刚在副驾驶坐定,他忽然俯身温声嘱咐:「我开慢一点儿,如果不舒服,随时告诉我。」
我抿了抿唇,一腔感动正要用语言抒发。
紧接着,他清了清嗓子,丢下一句:「别吐车上。」
好家伙,原来是心疼车,我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我们多方打探,但是查不到崔老如今住在哪,只知道他有个孙子开了一家金石篆刻店铺,决定先从此处着手。
驾驶座上,徐溪川心无旁骛开着车。
目的地本就在市区里,已经同台里报备过了,选在早上十点出发,刚好可以错开早高峰。
车没开多久,我的腹腔一阵嗡鸣,逼仄的车厢里,这声音略显突兀。
气氛有些尴尬,我偷偷看了一眼徐溪川,他似乎没听到,只是汽车行驶的速度较之前快了些。
那家金石篆刻的店铺选址不错。
这地方不是商圈中心,但是临街的商铺众多。
我们找了个地方把车停了,徐溪川忽然提议:「不如先去吃个饭?」
对面拥挤的小巷里有小摊卖的吃食,生意人嗓门阔,隔着一条马路远都能听得清。
「我想吃那个。」我指着对面那个卖糯米糕的,想起儿时下学时候,校门口也有个同样的老摊,迫不及待拉着徐溪川一起穿过人潮走过去。
我本想问徐溪川要不要也来点儿,但看见他自从进了这小街巷,便一副束手束脚的模样,捺着的眉头也没舒展开过,私心以为他是不会喜欢吃这种地摊上卖的食物的。
小车炉子上的氤氲白气从身侧男人的面上拂过,他姣好的五官轮廓,似玉白雕塑,轻易融进那缭绕的云雾里,我晃神了片刻。
那摊主人也精明,一眼看出我被那桂花糯米糕的香气勾缠得走不动道儿。
「姑娘,来两个尝尝?」
我伸出一只手:「我要五个。」
那摊贩眉开眼笑,启开蒸笼,滚上花生碎,又用竹签子一个个穿了。
徐溪川怔了怔,忽然道:「我不吃甜食。」
我扭头看向他:「谢谢,这是我一个人的量。」
徐溪川:「……」
等摊主做好递过来一把,一只修洁细白的手却擦过我的胳膊,率先接过去。
我偏过头,看到徐溪川用塑料袋包好竹签的底部,仔细绕了两圈,再递给我。
我捧着脸故作夸张地赞叹:「徐先生真是居家旅行必备之良品。」
那桂花糕入口即化,极为软糯,和我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
徐溪川唇角翘起一个细微的弧度,镜片下的神色却看不分明:「姜小姐……嘴很甜。」
他夸人的时候,语气似乎是极认真的,但过于客气的称呼,总让我觉得不太真实。
等我们找到崔老的孙子开的那家店铺,已经是十分钟之后了。
那铺子的牌匾不大好看,字也是东倒西歪的,我勉强能认出来,那上面写着:一个斋。
徐溪川却像是瞧见什么了不得的宝贝,难得赞叹了一句:「有一点魏碑的笔意。」
门前的梨木躺椅边上,有个十八九的少年在扫地。
明明地面已经很干净了,他却连罅隙里细小的灰尘也不肯放过。
等我们走近了,他听到脚步声,才转过一张脸。
少年额角有细密的汗水,碎发遮掩下的眼眸很亮,脸庞却还留有青葱少年的稚嫩感。
他误以为我们是客人,按着手上的扫帚开口:「您好,你们是要买东西还是定制名章?」
待我们说明来意,那少年似乎很为难:「爷爷他不接受陌生来客的拜访。」
「小哥哥,尝一尝桂花甜糕,保甜。」我忽然开口。
不待他拒绝,迅速将还剩下的一个桂花糯米糕塞进他手里。
并且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随口乱诌:「小哥哥真是年轻有为,一个人打理一个店面实在太费心了。」
少年面上有些赧然,耳尖也倏然泛红:「我……我只是课余过来帮忙,今天叔叔有事不在店里。」
而后,经过我不懈的努力与花式夸赞,这少年的耳根子太软,终于透露出崔老爷子后天会过来,送老主顾要修理的一块珐琅怀表。
为了得到实时消息,我加了他的
出于缓和气氛的目的,我只好将心中的疑惑说出来,想和他探讨一番。
「听小致说,崔老爷子一直在崔家老宅里侍花弄草,近些年来,连他的门生都不肯见,你说这是不是不太对劲儿?」
「嗯?」他有些含糊。
我以为他没听清,不厌其烦又重复了一遍。
「小致?叫得倒挺亲热的。」徐溪川握着方向盘的指骨攥得有些紧,声音也冷下来,「你是……看上那小孩儿了?」
11
真是狗听了都笑。
那个叫小致的,年芳十九一枝花,我是有多饥不择食,才会看上人家小孩儿?
但是对上徐溪川漆黑的眼瞳,我唇角僵了僵,强自争辩:「我这是曲线救国,打入敌人内部,才能获得最终的胜利。」
徐溪川的眼神晦暗不明,眼尾挑起锋利的一笔。
似乎这只是我的错觉,他很快又专注于开车一事,不忘品评一句:「笑得一脸春心荡漾。」
我自然不肯承认,稍做包装改成「春风拂面」。
晚上和小川煲电话粥的时候,她听我诉完最近工作中遇到的挫折,以及与徐溪川的这次出行,斩钉截铁告诉我,这位仁兄对你有意思。
我当即像是被人踩住痛脚,捏着手机的尾指不自然蜷了一下,反驳道:「不可能!」
小川说我太迟钝了,让我好好思索一下近来发生的事,她早就想说了,只是怕我冲动之下打直球。
我仔细品了品这句话的意思,又回忆起初见徐溪川的种种。
不得不承认,徐溪川长得很好看,五官是不显山不露水的那种美人相,为人温和也周到,是我喜欢的那一款。
第二天,我顶着苦思冥想到大半夜的熊猫眼去上班,开完早会,好死不死在茶水间又遇到扰我昨夜清梦的男人。
他个子很高,人又瘦削,我正下意识想要避开,脚下走得太急,反而一个不稳被他捞住小臂。
徐溪川今日很反常,没有礼貌性地松开,反而左臂也环过来,将我箍在茶水间的高脚椅边。
他默不作声伸出手,用尾指压住杯托,将我原本冲泡好的咖啡端起来。
杯身在他白皙的手掌里略一倾斜,徐溪川的语气中也带了一丝无奈:「咖啡都没拿走,你在躲我?」
他说话时,眼尾下意识眯起来,狭长的眼眸有一种被南山烟雨穿堂濡湿过的意味。
这动作多少有些过于暧昧。
他却还嫌不够似的,俯身靠近我。
我别过头去,下唇蹭过他的衣领,耳尖也开始发烫,便耸着肩头,从他手臂下钻了出来。
徐溪川没有拦,尾音依旧低沉好听:「失恋的劲儿也该过去了,有没有想过再找一个?」
我调整好紊乱的气息,几近慌乱地夺过他手里的陶瓷杯:「徐溪川,这样不合适。」
我没有说得很具体,但也不言而喻,倘若他知晓我在意的点,至少可以直截了当表明对我的感觉。
否则我们这样算是什么呢?
被他前女友的闺蜜误以为是他的现任女友,他不做辩解,这样暧昧地亲近,又似乎恪守着基本的礼节。
被我挑明,他反倒松了口气。
「姜晓晓,我自认为我表现得很明显。」
他叹了口气,竟意外地肯低头:「晓晓,今晚下班后我们谈一谈,可以吗?」
男人漆黑的眼眸半敛起来的时候,有一道堪称漂亮的浅弧。
「好。」
徐溪川的心情似乎也好起来,唇角微扬。
下班的路上,徐溪川等我一起回去。
路上,我们默契地没有提白天的事,我需要做好一个心理准备,相信他也是。
我还在纠结是去他家谈,还是去我家谈。
毕竟是同一层的住户,而我家是我同徐溪川初次相遇的地方。
熟悉的战场曾经经历过那些尴尬的一幕幕画面,可以说是社死回忆了。
我果断决定,一会儿出了电梯,提议去他家谈。
但是等电梯停滞在二十二层,门应声而开的时候,率先出去的我,不经意间瞥见徐溪川家的外面,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人。
女人手上拎着一个素色的软羊革包。
她背对着我,背影纤瘦而单薄,脚下踩着一双淡黄色的细跟凉鞋。
大概是等得久了,年轻女人左右脚下意识替换着重心,小腿晃动时,裙摆也漾起一圈水波。
那衣裙绣着摇曳于水波上的荷叶,人也自那柔和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的碧色中,变得娉娉婷婷。
她在叩门,是极有礼貌的,不重不响的两下,然后束着手,静静等待。
我走出电梯时,她没有转过身,似乎知道来的不是她在等的人。
不知为何,我下意识便猜出来人的身份,她大概便是之前遇见的那个女人口中的陈玥。
身后,男人的声线温和好听:「怎么了?」
几乎同一时刻,那个女人回过头来。
她的视线落在我脸上,没有多做停留,反而顿在才从电梯里跨步出来的徐溪川身上。
一切都默契得恰到好处。
「溪川,可以谈一谈吗?」
12
女人容貌只能算是清秀,但气质极好,眼型是偏柔和的杏眼,说话时候眼底不自觉带着浅笑,随着话音落下弯上一弯。
看到她眼角眉梢的细微变动,也似乎能够轻易牵起人的心湖涟漪,我才知道什么是温柔刀。
哪怕刃锋暗藏,也能让被害者心甘如饴地引颈就戮。
徐溪川皱了皱眉,与那日面对之前那个女人的态度不同,他抿着唇角对我讲:「等我。」
走廊的暖灯悄无声息地洒下,将男人的侧脸勾勒出一个影绰的轮廓。
言罢,他走过去,对我连多余的一句解释也没有。
身边的位置骤然变得空落落的。
我看着那个年轻的女人随手拢了拢如海藻般的长发,指隙滚到尽头才浮起波浪。
她侧着头等徐溪川请自己进去,安静而没有侵略性。
小时候看偶像剧,时常羡慕女主拥有着海藻般的长发,柔美的脸庞,又私心里觉得那是晚八点档才有的完美女主形象。
没承想,现实生活中也有这么一天,他们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幅画,如同古今画家笔下,沐着岁月静好爱河的璧人。
她偏了偏头,替徐溪川拨弄了一下额前的碎发,动作熟稔得就像曾经做过无数次。
我看到徐溪川白皙优美的后颈顿了顿,俯身开门,并没有避开。
他说今晚要同我谈谈,在此之前,我一直抱着一种不切实际的可笑幻想。
以为他或许对我,也有那么一点点喜欢。
可当我看到陈玥时,才恍然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我的一厢情愿。
甚至在他们的剧目里,我不过是为了调剂男女主感情的边缘角色,还一度可笑地以为自己会是这场剧的主角。
心似乎早被打磨得很钝,不是撕心裂肺那种疼,而是被千丝万缕的丝线裹成茧,包裹得密不透风。
当我试图抽丝剥茧,将一颗诚挚的、真实的、跳动的心捧给对方。
临了,它却被裹挟收拢得更紧了。
我几乎落荒而逃,转身跑向门边,动作慌乱地打开锁匙。
关上门后,才背倚着门,任凭自己的身体颓然滑落。
我拼命不让自己去想门外的画面,可却控制不住自己的心,撑着身子贴近门,做着最为小人的行径,从猫眼里窥探外面发生的一切。
却发现他们已经进了房门。
小川曾经说过,我每一段感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大学失恋的时候,可以拉着她在宿舍里喝得哭天喊地,要死要活,可是几天过后,就像没事人一样,任前任随风而去。
可她不知道的是,我是一个很钝感的人,看似很快走出来,甚至风轻云淡,可是疼也总是后知后觉到来。
我会有意避开与前男友去过的地方,共同去过的餐厅,甚至在一起相互引以为小情调的口头禅,也弃之如敝屣。
他说让我等他,却等来了他的前女友,我算什么呢?空档期的调剂品?
我承认,我是个胆小鬼,甚至没有想过发一条消息去询问。
任凭那些连接成网的蛛丝,密密麻麻地包裹,纠葛得让我喘不过气来。
幸而,在一切事件没有发酵之前,我便已经明晰。不至于到泥足深陷的时候,让两个人都陷入难堪的地步。
或许划清界限,及时止损,疼便也就没有那么疼了。
13
我决心和徐溪川划清界限。
小致在
虽然业务上没办法分割,但我却率先打开了车的后座车门,动作仓促间,脑袋险些撞上了车顶。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坐好,生怕徐溪川看出我的刻意生疏,含糊着:「副驾驶的玻璃太大,阳光好晒。」
说完,我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这是什么破理由?
徐溪川驻足在车前,因我的话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上车后,他左手搭在黑色的方向盘上,侧了侧头,声音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我的 boss,请系好安全带。」
他这是意有所指,控诉我将他当成司机了。
不礼貌就不礼貌吧,我腹诽。
徐溪川没回头,忽然问:「你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我拍了拍脸颊,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故作不经意说:「没有。」
后视镜中,他的眼镜滑落一点儿,又不动声色扶上去一些:「要说的话,今天回去继续吧。」
下车时候,徐溪川手上便多了个锦盒。
他一手拉开后座的车门,目光落在我膝上有些褶皱的裙子,眉尖蹙了蹙,但什么也没说。
「我们还要送礼吗?」
这巴掌大的锦盒看上去就价值不菲,贫穷如我,脱口而出:「台里给报销吗?」
徐溪川低头看了我一眼,抿着唇角摇了摇头。
哦,是我格局小了。
一个开得起卡宴的男人,想必对区区一件礼物是不放在心上的。
许是我松了口气儿的模样,让他有些不解,他好脾气解释了一下:「台里不给报销,费用你我平摊。」
我被「平摊」这个词震惊在原地。
徐溪川已经迈开步子踏向「一个斋」的方向。
室内,长方红木柜台尽头的桌边,一老一少,一站一坐。
老梨木椅上,鸡皮鹤发的老人正板着面孔,点评小致新写的东西太媚俗。
小致则在一旁唯唯诺诺地点头称是。
崔老很面善,黄桐皮的阔脸,人中处有一小撮胡子舍不得刮,留着又稍显滑稽。
听过之前崔老拒绝采访的事迹,我原本以为这会是一个极为难缠的老人。可是他看到我们却十分热情,问是否想要购一些文房四宝的东西?
我正为那礼物平摊费用的事情肉痛不已,刻意与徐溪川保持了两步的距离。
果然,我挂着自以为得体的微笑,说明了来意之后,崔老正了神色,摆手直言拒绝。
徐溪川却径直走过去,待到柜台的折角站定时,他扶着红木桌的边缘,将锦盒放置在崔老面前。
老爷子抬起眼皮扫了我们一眼,打趣了一声:「小年轻闹别扭呢。」
徐溪川目光平静,唇角弯了弯:「您见笑了。」
不知是指崔老的那句打趣,还是指锦盒里的东西。
「我这里有一方花鸟印,闲来无事所刻,想请您指教一二。」
他说这话时很谦逊,颔首低眉,眼尾一笔勾勒上去,匀开一道浅浅的弧度。
那线条很美,该衬得整个五官很艳的,可惜他唇太薄,气质又偏冷淡,兀有一股疏离的味道。
崔老显然对那盒子里的东西比对我们提议的采访要来得有兴致。
整个下午,我全程见证了这场讨论。
徐溪川的背影瘦削又很挺拔,倘若这个男人套上长衫,颔首低眉间,便自有一股浓厚的书卷气。
崔老夸赞徐溪川有篆书的功底,才能在治印上如此有天赋。
而徐溪川那个两寸见方的花鸟印,两个人商讨过后,刻意敲掉一块边角,美其名曰:破
中途,男人直起腰,看见我和小致百无聊赖的模样,揉了揉眉心,随手将那副细框眼镜摘下来递给我。
其实,我也是做了功课的,装模作样在网上买了一套齐全的篆刻工具,与印床和大小高低各不同的钨刀们面面相觑,如今还在艰辛地刻回字纹的阶段。
回去的路上,我问徐溪川,临行前,他给崔老留了些什么。
那会儿我眼尖地看见,他与崔老告别之时,从口袋里掏出了个物什儿给他。
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崔老这个人自从十年前开始拒不接受采访,是因为自己最中意的弟子,就是因为那次媒体采访后,迷失本心。
因为媒体宣传的缘故,自己的工作室接了大批量的篆刻单子。而后,那位弟子只想着如何将名声打出去,而忽视了作为一个治印之人本该沉下心来去钻研的事情。
崔老怒其不争,与那个弟子老死不相往来,又自责不已,觉得是自己开了这条先河,让门下的弟子误入歧途。
而徐溪川留给崔志平的则是一卷录像,录像的内容很简单,都是他这些天尽力搜集来的。
出镜的男女老少,无一例外都是一些篆刻爱好者。
这些人皆是因为崔老十年前的采访走进金石篆刻这个行业,并且踽踽独行至今,仍在坚持。
我知道,他想通过这些影响资料告诉崔老,有很多人因为他曾经的采访,踏入这个行业。
而崔老的存在,本身就是很多金石篆刻人的一个航向。
虽然不知最后崔老是否会回心转意,但我知道,徐溪川在尽可能替崔老打开曾经的心结。
车子缓慢在路上行驶,我沉默了许久。
在做记者这个行业的最初,我是一个对工作充满热忱的新人。不说立志成为民众的发声人,但起码也尊重工作,立誓永远初心不改。
可是才过去两年,我便得过且过,为了每月那仨瓜两枣的工资而泯灭初心。
甚至看着前辈们为了赚足新闻的噱头,不肯纪实报道,频频使用春秋笔法语焉不详而无动于衷。
什么时候,我开始变成了一个让曾经的自己心生厌恶的人。
徐溪川似乎意识到我的心情不佳,等红绿灯的时候,他开了车内的音箱。
舒缓的曲调,让我从这种陡然而生的命运无力感中渐渐放松下来。
紧接着,手机急促的嗡鸣声打断了这片刻的安逸。
听筒里,我妈有气无力的声音传来,她说她住院了,病入膏肓,我要心里还惦记着有她这个妈,就去看她一眼。
最后,她气若游丝:「你要少气我几回,我也不至于这样。」
我还没来得及多问,我爸就拿过电话,报了一个地址后,匆匆挂断。
看着熄掉的屏幕,我身子前倾,一把拍在徐溪川的肩头:「我不回台里了,就在这附近停车吧,我要打车去医院。」
徐溪川的身体僵了僵,下一秒,刻意坐直了一些。
「我送你过去。」
他顿了顿,开口道:「这里不好叫车。」
我妈心脏本来就不太好,我心里已经慌乱得不成样子了。
虽说在同一个城市里,可自从上次和我妈大吵一架后,我已经三个月没回过一次家了。
徐溪川听了缘由后,执意送我过去,我也没有气力拿话去反对,只想快一点儿到医院。
眼下,除过心中莫大的懊悔外,我脑子里更是一片空白。
徐溪川蹙着眉头,安慰道:「伯母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
等到了医院门口,隔着丁字路口那条小街,我便看见我妈神采奕奕站在医院门口,旁边还有拿着病历的我爸。
我走过去,与我爸交换了眼神。
我爸一脸「宠呗,还能离了咋地」的认命模样。
徐溪川去停车了,我因为心急先跑过来了。
还没等我发问,我妈看到我,便扯着我的胳膊,劈头盖脸就是:「我早就听小川说了,你那个对象不靠谱,之前你姨给你介绍的那个小刘,你见都不见,就说不合适。」
她这会儿生龙活虎的,哪有方才电话里的那股子虚弱劲儿?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我这位母亲大人还有影后的天赋呢。
她见我不吭声,不依不饶:「横挑鼻子竖挑眼的,也没见你跟之前那个走到最后。」
从我爸手里接过病历,我仔细翻看了以后,才知道,原来我妈只是受凉了还作死吃螃蟹,导致肠胃出了问题,来医院就是为了开两盒药拿回去。
我整个人松懈下来,长舒了口气,面上又有些气恼:「妈,你有必要拿自己身体开玩笑吗?还整这么一出,我今天还要上班呢。」
我妈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我不管,我们今天就是要把你这个小兔崽子抓回去相亲。」
她指着我手腕上的素银镯子:「一天也不知道打扮化个妆,总戴这种老气的首饰,谁家孩子能喜欢你这样的?」
我妈固执地认为,女孩子就要珠光宝气,对我的审美一向嗤之以鼻。
15
我还没找到合理的理由,便瞧见徐溪川走近的身影。
我看着他欲言又止,他挑着眉,也不知道闻声听进去了几句碎语。
「叔叔阿姨好,我是晓晓的男朋友——徐溪川。」
他颔首,声音正好穿透进我妈好不容易营造出的逼仄氛围。
徐溪川有着极好的骨架,简单的衬衫也能够穿出一种干净的气质。
老两口被徐溪川突如其来的介绍给惊呆了。
我妈抬脸,倒抽了口凉气,略显怀疑地问:「你没认错人?」
徐溪川笑了笑,有些无奈:「我们已经谈了有一阵儿了,实在抱歉,本应第一时间登门拜访,没想到阴差阳错,与叔叔阿姨第一次见面会是这样的状况。」
他唇角上扬,笑得真切的时候,有一种世界都开阔起来的感觉。
我有些失语,愣怔着双眼。很快反应过来后,顺势挽过徐溪川的手臂,投向他一个「大恩不言谢,一切尽在不言中」的感激眼神。
我爸妈还没缓过劲儿来,但是显然,我妈今天是不打算再提相亲的事了。
她眼里闪过一阵儿心虚,又很快自欺欺人遮掩过去。
再开口时候,就是欲盖弥彰:「小徐啊,阿姨也是心急,这死丫头有了男朋友也没给家里提过。」
我爸则在一旁讪笑着不发一言。
徐溪川的下颌骨很流畅,闻言展了眉眼,少了平日里疏离的气质:「我们先送您和叔叔回去,有什么话,我们在路上说。」
我爸便提议让我们回家一起吃顿饭。
徐溪川的眉眼间还有疲态,却因为我的事还要应付我爸妈。
我有些于心不忍,立刻反驳:「这次先不吃饭了,明天还要上班呢,等周末休假时候,我带他回家。」
真到了那个关口,大不了推诿一番,推不过去再实话实说。
我妈嗔了我爸一眼,转脸就化身成为一个有气度的老母亲:「今天饭不吃也没关系,周末来家里玩,阿姨给你烧一桌好菜。」
我嘴角抽了抽,我的黑暗料理就是完美继承了我妈的厨艺,要不是我爸,我根本没办法完好无损活到今天。
我妈狠狠剜我一眼,眼底告诫的意味不言而喻。
上车后,我拉着我妈坐在后排,但依然管不住她的嘴。
一路上,她的问题就没断过,像极了居委会里做人口普查的大婶儿,把人家家里几口人,做什么工作都势要刨根问底。
徐溪川表现得比我想象得还要稳妥,有问必答。
当问到「小徐这么优秀,之前肯定谈过几任吧」,他低下眼睫:「谈过一个,不到一年。」
我妈笑得合不拢嘴:「挺好,有经验好。」
挺好,挺好。
她把这二十多年来,没在我身上用过的「好」字全放在了徐溪川身上。
对于这些明显窥探隐私的问题,徐溪川没有表现出丝毫的不耐烦,答得很是认真。
我妈八卦之心渐起,又问起来:「你和晓晓是怎么认识的呀。」
「第一次见面,是一个意外。」
他目不斜视开着车,说完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
我忽然联想到那次醉酒后的社死画面,及时堵住徐溪川后面的话,侧过头告诉我妈:「我俩一个小区的,他新搬来,结果迷路了,我自告奋勇为他指路,他被我的见义勇为打动,于是追求我。」
我妈一脸狐疑。
可能在她眼里,徐溪川实在不像是一个路痴。
徐溪川笑了笑, 并不戳破我的谎言,恰到好处补上一句:「我和晓晓是同事。」
我妈这才放下心来。
这是他第二次叫我「晓晓」这样的昵称,毫不狎昵,又似乎充满爱怜。
那会儿我正心乱如麻,听过的话也没过脑子思考,现下甫一过了耳,反倒耳根也发烫起来。
16
我爸妈住的地方是一套老社区,不是这里的住户,车开进去,登记会比较麻烦。
徐溪川将车停在一个老街巷外头,执意要将老两口儿送回去,比我这个亲生女儿还要体贴周到。
等我们再次从老社区出去的时候,我笑得有些苦:「我妈今天让你有些难堪了吧?」
「这样很好。」他突如其来道。
后来,我才知道,徐溪川所没说到的是,因为他母亲早逝,父亲家教严,一年到头,也很少有阖家谈论一件事的时候。
我与他并排走在老街的街巷中,这条巷子短,我刻意放缓了脚步。
周遭纠葛的是烟火气儿,莫名让人觉得心安。
一旁步行街道上,有个三轮推车里,放着各式各样的花儿。
馥郁的香气几乎要挤进鼻腔里,争先恐后地试图涤荡过路人的心脾。
可惜今天本就不是那种被赋予特殊意义的节日,经营颇为惨淡。
我被一簇簇拥作一团的白色的小野雏菊所吸引,不由多看了两眼。
徐溪川循着我的目光掠过去,视线逗留在靠近把手的藤编筐,那束沾染了薄薄暮色的碎花。
他漆黑的瞳仁里,神色也温柔下来。
「等我一下。」他忽然停了脚步,低眉对我讲。
那个摊主的听力不大好,徐溪川同他讲了好一阵儿,老摊主才指着车尾的二维码图,说了个数。
我看见他掏出手机,扫完后又摇了摇头,从钱夹里掏出纸币,递给那个老人。
那人很感激,连着对他点头道谢。
因为耽误得有点儿久,他走过来,自然而然解释:「那是家里小辈儿的
他背着一只手,将那束包装得有些野蛮的小野雏菊递给我。
我接过旧报纸包裹的花儿,手握的地方,似乎沐过天倪那团夕阳,变得暖融融的。
我下意识看了眼即将西斜的日头,虽不像正午刺眼,却也扑得人眼迷离,他总是这样恰到好处……
鼻腔忽然有些酸涩,我含糊着开口:「我的闺蜜,嗯……就是与你名字同样有一个『川』字的那个闺蜜,她说你对我有意思。」
徐溪川蹙着眉,摸了摸我的头发,有些无奈:「姜晓晓……」
他停了停,才讲:「迟钝如你,居然要靠别人的提示才能想到这一层。」
「啊?」这回轮到我惊愕了。
徐溪川笑:「今晚先去我家吧。」
「进度这么快吗?」我仰起下巴,满眼写着不可思议。
他的脸倒有些红,主动移开了眼:「想什么呢,我是说一起看场电影吧。」
我:「……」
虽然我们住得近,但我还从没去过他家。
回去之前,我和他简单地在楼下的小餐馆一起吃了顿晚饭。
那顿饭,彼此都吃得很少,有些心不在焉。
回小区后,上了电梯,我跟着徐溪川去了他家。进门转过一个小玄关,入目皆是冷色系的陈设。
厅里摆着个墨绿色的丝绒小沙发,很是别致。
徐溪川请我坐下,取了一个原木的盒子过来。
我摆弄翻找了一番,在一堆夹着半懂不懂的英文原生碟片里,找出一张中英字幕的影片——这个杀手不太冷,递给他,神情有些无奈。
他笑,将被我弃之如敝屣的碟片,一张张整理好,收纳进盒子里。
「这张是老碟,不大清晰。」他解释,伸手取来升降的遥控器,将壁上的投影幕布一寸寸降下。
靛蓝色的光自小孔穿过空气,打在纯白色的幕布上,光影交叠勾画出男人的轮廓拓影。
我看得有些怔神。
恰好撞上徐溪川回过头,室内冷调的光,反射在男人的镜片上,好似他眼里也透着细碎的光。
那一瞬间,我忽然觉得喉咙有些莫名干燥,不由率先移开眼。
他却已经走过来,弯下腰,伸手取走放在我旁边的手机,瞥见我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哭笑不得。
徐溪川在手机视频软件里搜到这部影片,投映在幕布上。
虽然我与他心知肚明,这部影片彼此之前应该看过了,但是都默契地没有提。
我抱着胳膊倚在沙发的扶手上,与徐溪川中间还隔了半人的距离。
他似乎在很专注地观影,我也收起一些不合时宜的想法,中途还打了个盹,迷迷糊糊醒来时候,身上已经盖了一条薄毯。
天气热,虽然到了晚上,还是捂了一些汗。
徐溪川好像感觉到这边的动静:「醒了?」
「嗯。」我回应了一句,喉咙都有些哑。
他伸手捞起小几上的马克杯,递过来一杯温水,食指擦过我的指尖时,指腹有着温热的触感。
徐溪川收回手,我偷偷瞥了一眼,他低垂着眼睫,漆黑的长睫在眼睑处落下一小片阴影。
我捏着薄毯的边角,啜了一口温水,电影已经放映到尾声。
忽然间起了玩心,我放下手握的马克杯,寻着记忆里这部影片的剧情。屈起无名指,手化成枪,对准太阳穴:「徐溪川,要么爱,要么死。」
他搭在膝头的纤长手骨不自然攥紧了,微凸圆润的喉头动了动,耳根处也染上一片薄红。
我半真半假看着他,白天他顺着我的疑惑所回答的,对我来说,不够……远远不够。
只能假借影片中马婷达的台词去试探这份心意有几分真。
「别闹。」
他侧过脸看过来的时候,眼里有一点儿鲜有的宠溺。
很奇异的,他突然道:「姜晓晓,不如我们试一试?」
「嗯?」
徐溪川探过身来,很认真地注视着我,表情很凝重,似乎有话要讲。
我正要启齿问问什么试一试。
壁上的挂钟,铜针传来细微的轻响。
他抬眼看了看挂钟,提醒我:「十一点钟了。」
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他才伸手摸着我的脑袋,嗓音也低哑下来:「还真准备睡在这儿?」
最后,在电影的片尾曲中,以我落荒而逃的结尾落幕了。
17
回去后,我才惊觉,徐溪川今日本来是要同我说什么的,可惜我几乎睡过去了整场电影。
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打开
小川几乎秒回,打了一个「?」。
紧接着又跟过来一条:「当然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我得到旁观者肯定的回答后,在忐忑不安与后知后觉的悸动中陷入梦乡。
人一旦确定了什么,反倒有一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就是为了避开和徐溪川一起上班。
早会前,主任一脸喜气洋洋告诉我,昨晚,崔志平打来电话,说愿意接受我们台里的「走访民间传统手艺人」的采访,还让我提前做好采访资料,时间就定在下周一。
他抱着保温杯的模样,分外慈祥。
我闻言激动得恨不得给地中海的主任购上一顶茂密的假发。
本想将这个好消息第一时间告诉徐溪川,可惜他的工位上空无一人。
这是起迟了?我想到昨晚他眼里遮掩不住的疲惫,收回想给他打过去电话的心思,连着在
喜悦这种情绪一定要和心爱的人分享才会拥有翻倍的快乐。
可是过了半个小时,徐溪川迟迟没有回复。
昨晚的相处太过温存美好。
如果不是前台小姐姐打电话过来,说是一楼大厅有个姓陈的小姐在等,我几乎要忘了我们之间横亘着的那根刺是什么。
下电梯的时候,我心里隐隐有预感,果不其然,我在大厅的沙发上,看到了那个熟悉又似乎很陌生的女人。
是徐溪川的前女友——陈玥。
她看到我过来,率先起身:「我是陈玥,溪川同我讲过你,上次来得太匆忙,没能好好打招呼。」
我心里叹息了一声:「你找我,是有什么事吗?」
她没有否认,嘴角带着浅笑,温柔得不具有攻击性:「我有问题想问你。」
陈玥说,之前他们留学的教授联系过她和徐溪川,有一个很好的项目,想要他们过去,也开出了不错的条件。
「机票我替他买好了,下午四点钟的。」
她嘴角的笑意不减,陈述事实道:「发信息他没有回复,或许在考虑,或许是婉拒。」
说是问我问题,但是她似乎并不期待我对这些话有什么反应。
「我来这里碰碰运气,」她扬了扬眉,语气有些不自然,「溪川他……有向你告白吗?」
这话题的转折跨度太大,陈玥似乎并不习惯这样的谈话内容,话音落下,面上也有些赧然。
我有些迟疑,很想有底气地告诉她,有。
可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那一晚他们在徐溪川家门前相处的场景历历在目,我有些自嘲,徐溪川为什么要将这个各方面都堪称完美的女人拒之千里,而选择我呢?
明明,他们有着共同求学的经历,尽管只在一起了一年。可是我与徐溪川的相识,也不过寥寥不足一个月。
她似乎并不在意我回答了什么,竟像是抓住一根稻草般,尽数倒了个干净。
「我其实很后悔,曾经,溪川对我的照顾无微不至,可是这样的照顾背后,更多的是公式化的对待。」
陈玥将我当成了一个可倾诉者,她问我知道什么是超忆症吗?
18
医学上对超忆症患者的定义是:大脑拥有自动记忆系统,具有超忆症的人,没有遗忘的能力。能把自己亲身经历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可以具体到任何一个细节。
我咬着下唇,声音有些颤:「你的意思是说徐溪川他,得了超忆症?」
她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和这样的人相处,就像面对一台机器,每一帧画面,每一个举动都会被自动储存,很可笑吧?连架都吵不起来,更不存在什么情侣之间翻旧账的事情。因为但凡开一个头,他都可以清晰回忆起某次争吵的全过程。」
「有时候,合适并不代表着爱。」她说了一半,眼神闪烁了一下,「那次,我假称自己和别人有了孩子。可是你知道吗?他没有生气,甚至一点儿恼怒的情绪都没有,只是平静提了分手。」
她笑得有些嘲弄:「我和他的性子太相似了,就像两杯温吞到冷掉的水,谁也燃烧沸腾不了谁。」
陈玥说她见到我的第一眼就知道,我是不同的,有一种似乎能把所有事情都搞砸掉的本事。
我在心里嘀咕,谢谢你的小幽默,并不觉得这是夸人的话。
她脸色有些苍白:「教授联系我们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这像是一个天赐的机会,就下意识想要抓住……」
陈玥走了,她说她会在机场等他,因为不想自己后悔,起码……一辈子要任性这么一次。
她走的时候,面上有一种解脱感,像是清醒地知道自己在等待戈多。
但我想她错了。
直到年轻女人纤瘦的背影完全离开,我才颓然地松垮了肩头。
「超忆症」这个词,对我来说很陌生,但是徐溪川身上种种的表现,让我几乎毫不怀疑陈玥说的话。
可是同样地,如果不是面对艰难的抉择,他也做不出无故不来上班的事。
陈玥说这是她最后一次任性了。
我心里堵得慌,却还是回了办公室。
午间休息的时候,我拒绝了和同事一起叫外卖,坐在楼下的小吃店里,食不知味。
就连陈玥这样,行为举止都写满「温良恭俭让」的人,也会为了心爱的人做出最后的努力。
可我明明对徐溪川喜欢得要命,却只会等他去做这个抉择?
结账走出门,我按亮手机屏幕,对话框里,只躺着一列我发的几个孤零零的表情包,徐溪川依旧没有回复。
我终于鼓足勇气拨了语音电话过去,可是响了很久,却无人接听。
最后,我还是决定要找徐溪川问个清楚,哪怕要离开,也至少给我一个知情权吧。
否则,这些日子算什么,昨晚又算什么?
可惜天不遂人愿,我在打车去机场的路上,遇到拥堵。
等到了机场大厅,我跑去值机柜台询问了,才知道飞往德国的那架航班已经停止登机了,不出意料的话,会在十分钟后起飞。
一直紧绷着的弦忽然就断了。
我终于克制不住自己,在机场大厅哭得惨绝人寰,长久以来的委屈,让我顾不得他人侧目。
一旁的大叔凑过来,递给我一张纸巾。
我正哭得泣不成声,泪眼婆娑看向他。
他拍了拍我的肩头,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安慰我:「拜拜就拜拜,下一个会更乖。」
我哭得更大声了,拜拜?我根本就没得到过……
直到大叔提醒我,手机铃响了好几遍了。
显示屏上,是个陌生的号码。
不是欺诈电话,就是让人买房买车的。
我正准备借着再一次失恋的劲儿,将对方痛骂一顿。
岂料,接通电话后,对面传来熟悉的温和嗓音:「晓晓?」
我大脑一片空白,抽抽噎噎地问:「徐……徐溪川?」
他声音温柔得不像话:「怎么哭了?你在哪儿?台里的同事说你下午没来上班。」
他没有走,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情况弄得有些迷茫,只好规规矩矩地答:「我翘班了,你为什么不接电话?」
「手机付款的时候,连着耳机线,被人撞到,显示屏摔坏了,刚刚修好。」
解释完,他在那头笑得有些揶揄:「地址发给我,等我开车去接你。」
19
我逐渐平静下来,半个小时后,徐溪川赶了过来。
他攥我的手,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我这时候,才感觉到自己有多丢脸,整个脑袋几乎埋进他胸膛。
鼻尖却似乎有点儿滑腻的触感,后退了一些,我才看到徐溪川衬衫上面的扣子解开了两颗,衣襟要比平常松垮一些,锁骨处露出一片冷白的色泽。
我还来不及生出羞耻心,就听到他问:「见过陈玥了?」
「嗯,她说你是一个超忆症患者。」我嗓音有些闷。
徐溪川低下头,小心翼翼拭去我脸上的泪痕。
末了,他声音很低:「你都知道了?」又很自责地讲,「抱歉,没来得及亲口告诉你这些事。」
不知为何,我不想听他说抱歉。
我吸吸鼻子,很认真地看向他:「这又不是绝症,况且,这种病也有一个好处,至少……幸福的记忆也会永远留住。」
他闻言怔了一下,眼里有着奇异的光:「晓晓,我对你,根本不存在什么选择。」
我有些莫名,徐溪川开车带我回去的时候,我发现这并不是去往台里的路。
直到车子停在那个熟悉的教堂门口。
白色天使雕塑依旧肃立在不远处。
他偏过脸问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吗?」
我有些赧然:「当然记得,那回醉酒,我把你当成外卖小哥……」
徐溪川探过身,瘦削修长的手落在我交叠的腕间:「不,那是第二次相遇。」
话音甫一落下,他贴近我的眉心,温凉的触感,又逐渐向下……以唇为纸,浅尝辄止的笔意是寒而不漏的藏锋。
徐溪川的唇很薄,纠葛过后,有一点儿回甘,令人心醉神迷。
他指腹摩挲过我右腕的银镯:「这个银镯,我母亲生前喜欢的首饰,也是第一次相遇,我送你的礼物。」
我还没从猝不及防的温存中缓过神来,闻言瞳孔微缩:「你是那年平安夜……那个哥哥?」
他笑得无可奈何,颔首点头。
脑中那段早已经模糊的记忆被轻易拉扯出来。
那是我小学二年级那年的平安夜,我和我妈大吵一架,决心离家出走。
我带了两块榛子味的巧克力,总觉得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程,兜兜转转来到一个教堂。
当时已经临近黄昏,我坐在台阶上吃完了兜里的两块巧克力。正准备向教堂门口那一对白色的天使雕塑告别,继续我的远行。
可是左边的雕塑面前,已经站了一个人。
那是个瘦削的少年,比我要高很多。
该怎么去描绘?
后来在我的梦里,那场相遇被蘸了金粉的画笔染上玫瑰的色泽,少年眉如翠羽,瞳深似墨。
只是那时候的我,莫名觉得这个人难接近,仿佛他整个人都沉浸在很深切的悲伤里。
我走过去,学着那哥哥的样子,打量了一遍又一遍那尊雕塑,却没有看出来丝毫奇怪之处。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少年时期的徐溪川,站在教堂前的那一天,正是母亲过世的时候,他只是试图从母亲信仰的事物上,寻到一点儿亡母的痕迹。
年幼的我,重重叹了口气,再叹到第二声时,那个少年也发现了身边的我。
我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个亮晶晶的镯子。
他蹙着眉,终于不确定地问:「你喜欢这个?」
我那时候只是觉得面对少年的问题,如果摇头,可能不太礼貌,便忐忑地点了点头。
他似乎有些犹豫,踌躇了半晌,面上变得轻松起来:「喜欢就送你了。」
现在看来,那时候的徐溪川将母亲的镯子送给一个陌生小孩儿,恐怕也是为了试图埋藏掉那些悲伤的记忆。
可是,身为一个超忆症患者,他怎么可能忘得了?
少年让我张开手。
我有点不乐意,伸过去一个拳头,主要是刚才吃巧克力糊得整个手心都是,太丢脸了。
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我先发制人问他:「哥哥,你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回家?」
可惜,婴儿肥的手攥成拳头,像萝卜一样胖,他把镯子套上去实在有些费力。
他僵了僵,长睫像是被雾气染过,湿漉漉的。
「我没有家了。」他忽然笑着讲。
年幼的我,以为那位哥哥和我一样,离家出走,我们是同病相怜。
于是我看着腕间的银镯,豪情万丈告诉他:「那我给你一个家,我听大人们讲,要好多好多钱,才能买到一个房子。我一个月零花钱是十块钱,攒到十八岁,就是……」
我低头掰着指头算,自己一个月要攒多少钱,可年幼的我,对乘法的运用,功夫实在不到家。
支支吾吾「就是」了半天,也没算出个所以然来,整个人都懵了。
大抵是我那糊了满手的巧克力,和一副滑稽的样子,成功取悦了他。
少年竟然露出了一点儿难得的笑意:「没关系,等你长大,我娶你就好了。」
最后,我还是没能算出来,干脆撒了手,仰着下巴赌气道:「我要快快长大,然后嫁给哥哥,这样我就可以给你一个家了。」
后来的很多年,过往的记忆逐渐模糊,那个平安夜出现的少年,仿佛只是梦里一个瑰异的元素。
只有偶然的时候,抚过腕上的素银镯,它似乎无声地提醒着我,那是记忆罅隙中真实存在过的。
车厢内,我从往事的回溯中回到现实。
看着那只被我摘下的素银镯,我鼻腔有些堵:「可是我现在依旧没有本领,买不起房子……」
徐溪川抿着唇:「昨晚你说,要么爱要么死,」他笑了笑,眼神很真切,「那么,我要爱。」
他从车的储物箱里,取出一个丝绒的盒子,启开后,里面嵌着一枚精巧而漂亮的戒指。
「所以,你今天就是去买这个了?」
我眼里闪过惊异。
徐溪川扬了扬眉毛,拉过我的手腕,将那只素银手镯戴在我的腕间,然后才取出那枚戒指,看着我的眼神认真而深切:「晓晓,现在你可以给我一个家了。」
我动容地点了点头。
虽往后岁月冗长,但幸而……他值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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