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将嫦娥奔月改写成言情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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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将嫦娥奔月改写成言情小说? –

嫦娥颤抖着推开门,纱帐翻滚,鲜红的喜床上是两道熟悉的身影,一个是明日就要同她成婚的未婚夫后羿,一个是她一年前救回来的可怜女子……

《月笼纱:被渣后嫦娥跟玉兔跑啦》(已完结,HE~)

1

嫦娥颤抖着推开门。

入目便是重重纱帐翻滚,细碎的珠帘与摇晃的床榻交织,碰撞有声,影影绰绰可以瞧见榻上两道熟悉的身影。

「你们……你们……」

此时她眼里已经蓄满了眼泪,捂住唇,不敢置信地看着这一幕。

后羿不紧不慢地起身,扯过淡色衣袍裹在身上,映着月光的脸上没有半分被发现的惊慌。

他表情冷漠地看着她,淡色的唇微微开阖:

「如你所见,我爱上央时了。」

央时柔若无骨地倚在后羿怀里,目光闪烁,

「对不起,嫦娥姐姐,我和后羿哥哥是真心相爱的,你就成全我们吧。」

嫦娥脑子嗡的一声,只觉全身血液都涌到了头上。

她目光充血地看着这俩人,一个是明日就要和她成亲的未婚夫,一个是她一年前救回来的可怜女子。

她真是……引狼入室!

暮色渐沉,酒馆灯火通明,一串串红灯笼摇曳在薄纱之间,明晃灼人眼。

榭台上伶人翩然飞袖,轻启唇,曲调绵延不绝,婉转细腻。

「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

嫦娥坐在一角,桌上的酒瓶东倒西歪,漏出的酒液将她的衣袖濡湿了些许。

她已经在这个酒馆住了两日了。

嫦娥抬头瞥了眼唱戏的伶人,面容因为浓酒而泛起微微的潮红。

这首曲子她曾经听过,唱的是一个薄情寡义的负心汉狠心抛弃未婚妻,和情人双宿双栖的故事。

初闻不知曲中意,再闻已是曲中人。

代入感很强的嫦娥低垂着眼眸,紧抿着的唇瓣毫无血色,捏紧手里空荡荡的酒杯,扯开嗓子喊道:

「小二,给我再来十罐酒,越烈越好。」

店小二将酒送来后,嫦娥忍着嗓子的灼热痛感,一杯一杯地将酒往喉咙里灌。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道到底喝了多少,强烈的酒精肆意地在身体里乱窜,嫦娥感觉头脑袋已经开始昏昏沉沉地疼。

从袖子里摸出几块碎银放在桌上,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打算上楼休息。

没走几步,就被一个目光淫邪的圆脸男子拦住了去路。

「小娘子,这是要去哪?不如陪段鸿我玩一玩再走不迟。」

说着,便不安分地将手伸向嫦娥的脸。

嫦娥心生厌恶,头猛地一偏躲了过去,「滚开。」

刚开口,她感觉身体里一股奇异的热流涌了上来,脸一下子就白了。

段鸿见状,淫邪一笑,「小美人儿,刚才那酒的滋味如何?」

嫦娥脸色惨白,竭力深呼吸了几下,勉强夺回几分残存的理智,「你给我下药?」

「难道还不够明显吗?」段鸿承认得理直气壮,甚至有些沾沾自喜。

说着便将嘴凑到嫦娥面前,竟是想在这里就轻薄她。

嫦娥心中一急,几乎恨得牙齿都打战,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一巴掌把他的脸打歪了去。

「你个臭娘们,居然敢打我?」

段鸿脸色彻底阴沉下来,唾骂道:

「大爷我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这么不识抬举,休怪我对你不客气了!」

他抬起手,正欲掐住她的脖子,忽觉身后一阵劲风袭来。

紧跟着,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飞了出去,重重砸在身后那根柱子上,一口血喷出,晕死过去。

嫦娥舒了口气,又环顾一圈四周,却并未发现任何身影。

是谁在帮她?

下一秒,眩晕的感觉再度袭来,她身子晃了晃,下意识撑住桌子。

不管了,她决定先上楼,继续待在这里太危险了。

嫦娥走后,虚空中一道黑影浮现,视线紧紧盯着那晕倒过去的段鸿,一股强烈的杀意在眸底渐渐凝聚成型,手印在掌心凝结。

转瞬,段鸿额间似开了一缝,里面一道又一道的黑光从中弥漫而出,像蛇一般包裹住他的身体。

接着,随着「嘭」的一声炸裂,他整个身子便化作无数的黑气消散了。

黑影收回手,淡淡地望向楼梯间的方向。

等客栈的小二听到动静赶来时,黑影已凭空消失,唯余淡淡一句呢喃消失在风中:「嫦娥……」

嫦娥拖着疲软的双腿,跌跌撞撞地走在酒馆走廊,不时有人投来有好奇的目光。

她的屋子被安排在走廊尽头,等她好不容易来到房门前,推开门,眼前的东西开始变得模糊,额头密汗层层涌出。

半阖着眼睛把门关上,嫦娥无力地靠在墙上,却发现床畔背对着她,站着个只着了一身单衣的男子!

而那个男子此时低着头,正在……宽衣解带!

嫦娥心咯噔一下,喃喃:「莫非……是我走错了房间?!」

恍惚中,她好像听见男子轻轻答了一句:「并未。」

来不及细想,就在此时,嫦娥感觉身体又一点点开始发烫,那股奇怪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对面的男子似乎也发现了她的异样,迟疑地开口问道:「你……」

嫦娥仰头,刚好迎上男子清澈的目光。

她愣住了,没有想到这个男子,竟然长得那么好看。

浓翘的长睫,直挺的鼻梁,唇色绯然,即使静静站在那里,依然丰姿绰约,给人一种浑然天成的高贵清越感。

此时,这双琉璃般的眼眸盛满了温柔和关怀,「你可还好?」

嫦娥摇摇头,想说自己没事,却见男子朝自己走了过来。

腰间的腰带松松垮垮,衣衫半敞,走动中,在黑暗中露出一大片撩人的春色。

嫦娥瞳孔一缩,呼吸顿时有些乱,紧接着,一股强烈的感觉猛然袭来,她感觉自己全身就像只火炉般。

男子像是没察觉似的,定定地看着她:「你真的没事?」

嫦娥敏感地错愕了一下,脑子里又浮现出后羿与央时苟合的那一幕。

紧接着,她忽然对男子展开一抹好看的笑容,「你可有妻儿?」

男子微怔,清润的视线落在她红色微微轻启的唇瓣上。

喉结微微滚动,他缓慢而又坚定地回道:

「并无。」

嫦娥盯着他的脸,气息匀调而略带急促地吞吐着:「那你觉得我怎么样?」

男子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

少顷,耳郭染上一层薄红,如玉的脸颊也是绯红一片。

他看着嫦娥,嘴唇动了动,正要说些什么,嫦娥已经忍不了了。

她将男子一把按在床上,整个人贴了上去,呼吸陡然间急促起来,声音略带沙哑地说:

「我会对你负责的。」

屋内燃了熏香,落帐昏沉,缱绻的气息无所不入地萦绕在每一处。

嫦娥余光一瞥,瞧见男子手指紧紧攥着薄被,因太过用力而微微泛白。

「你很紧张。」嫦娥低头,在他耳边轻声呢喃。

男子身子微颤,别过脸。

轻巧地滑进那层薄薄的内衫,嫦娥的手缓慢地游走着。

他的肌肤微凉,被她撩拨得泛起一层层战栗。

「有点痒……」

他的嗓音琅琅如玉,如空山竹语,清雅至极,又携裹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嫦娥眼神暗了暗,停下动作,凝视着他。

从她的角度看过去,男子俊美清雅的脸上落了帐子外投来的微弱烛光,如鸦羽般的浓密眼睫垂落下,半掩不掩,有些模糊。

嫦娥像是被蛊惑了一般,慢慢地凑近,然后将唇落在他的眼睛处,轻轻地啄了一下。

湿热的触感袭来,男子抬手轻碰了一下被嫦娥吻过的地方,抬眼茫然地看着她。

此时他衣衫是乱的,脸颊是酡红的,锁骨和肩膀都微微泛红,眼睛则是湿漉漉的,像是沾着雾凇的琥珀。

瞧见这样的眼神,嫦娥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挠了下,呼吸愈发急促。

她将男子的衣衫扯开,可这时,心脏处猛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接着,这痛意席卷四肢残骸,五脏六腑。

嫦娥死死按住胸口,脸色煞白。

「嫦娥……你怎么了?」

耳畔传来男子的声音,低低的,带着关切,还有一丝尚未褪去的迷离。

嫦娥轻轻摇了摇头,那痛意只是一瞬,现在已经消失了。

不过,他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她略感疑惑,正要询问,下一刻,口中忽然溢出一丝低哼,带着若有若无的喘息。

她飞快捂住唇,瞪大着眼睛看他。

心里忐忑起来。

那一瞬的疼痛带回了一丝被酒精蒙蔽的理智,即使那股异样的感觉又翻云倒海起来,她也已经没法像方才那般,明目张胆地对他这样那样。

有些庆幸,又有些……失落。

正当嫦娥内心展开天人交战,纠结是勇敢地扑上去呢,还是勇敢地扑上去呢之际,嘴唇就被人猝不及防地亲了一下。

顿时她后背猛地绷紧,接着,酥酥麻麻的感觉,蔓延全身。

男子染着一丝湿润的黝黑眸子里倒映着她的身影,羞涩而专注。

「你想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就那般温柔无害地出现在她面前,不躲不避,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嫦娥呆滞地看着他,僵硬地说了声好。

然后勇敢地扑了上去。

2

醒来的时候,嫦娥只感觉浑身酸软,稍微挪动了才双腿,也是又酸又麻。

下意识摸了摸旁边,一片冰凉。

他……逃走了?

静谧的床榻间,嫦娥艰难坐起身,秀眉轻蹙,抓着薄被的指尖微微用力,拼凑起昨晚零散又混乱的记忆。

她记得,昨晚在最关键的时候,他微仰着头,轻喘着在自己耳垂旁呢喃:

「叫我涂钰。」

然后,趁她怔愣的空档,翻身压在她身上,噙住她的唇,然后……然后她就只能浮浮沉沉,哼哼唧唧了。

想到这里,嫦娥唇瓣紧咬,脸上唰地热烫一片。

他跑什么呀……

她不是说了会对他负责的吗……

这时,脚边传来一阵毛茸茸的触感,她低头一看,是只雪白色的兔子。

那兔子对上她的眼睛,竟然很明显地怔了怔。

嫦娥眨了眨眼,忽然又想起了。

昨晚,在一切都结束的时候,涂钰轻轻拨弄着她额角被汗水浸湿的几缕碎发,墨黑的眸子凝视着她,眼睛很亮,目光炙热又期待。

「你还记得,五年前,曾经在树林里救过一只误入陷阱的兔子吗?」

而她整个人还处于朦朦胧胧的状态中,一时没想起来。

「我救过好多只兔子,你说的是哪一只啊。」

闻言,涂钰忽然脸色就沉下来,委屈巴巴地撇着嘴,一副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的模样,让嫦娥看得莫名有些心颤。

她仔细想了想,说:

「你说的那只兔子,是不是当时咬了我一口?」

涂钰瞳孔一亮,绽放出欣喜的光芒,嗓音有些发颤:「嗯!」

旋即又垂下眼帘,似乎有些不好意思,但没过多久又抬起头,向她认真地解释:

「我……那只兔子当时并不是想咬你……它只是以为你要伤害它……」

嫦娥并不在意,她太累了,犯困得要死,眼皮沉沉得只想睡。

涂钰也看出了她的疲倦,唇角微勾,温柔地亲了亲她的眼睛,温声道:

「那时候你应该很生气吧,头也不回地就走了。好心救人,却被反咬了一口。」

嫦娥靠在他怀里,蹭了蹭他的胸膛,无意地嘟囔着:

「是啊,可生气了。所以我没过多久又回来了。」

涂钰眼里闪过感动,「你是专门回去拿了药,想为它治愈伤口吧。」

嫦娥摇了摇头,打了个哈欠,「不,我是专门回去拿了火器和蘸料,想把它烤了吃。」

涂钰抱着她的手,就这样僵在了那里。

嫦娥却仿佛什么也没察觉到,将脑袋枕进他怀里,声音越来越小:

「只可惜,我去的时候,它已经逃走了……那小短腿,还跑挺快。」

……

清晨熹微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户照了进来,地面上映着点点斑驳。

直到被日光照得有些晃眼,嫦娥终于拉回思绪。

她抱着胳膊,漆黑的瞳孔带着审视,盯着那只似乎拼命想把自己藏起来的兔子。

沉吟稍许,扯了扯唇对那只兔子道:

「涂钰……」

那兔子倏地整个身子僵住。

「……是你的主人吧。」

兔子像是放松下来。

「莫非……你就是涂钰——」

兔子又猛然怔住。

「……留下来的定情信兔?」

兔子终于松了口气。

嫦娥盯着它看了会儿,忽然伸手想去摸它的脑袋。

它却像是被她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到了,身子直往后退,最后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嫦娥嘴角微勾,眼睛微眯。

「躲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

闻言,兔子看着她殷红的嘴唇,和蔼的面容,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嫦娥瞅着兔子汗毛竖起,明明害怕得要死,却仍然乖乖缩在角落里的模样,心里微微一动。

她其实已经猜到,这只兔子就是涂钰了。

但现在她发现,这么逗他也挺有意思的,索性憋着笑,继续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兔子怔怔地望着她,三瓣嘴一张一合,像是要说些什么,眼里竟然溢满了委屈。

嫦娥嘴角浅浅勾起,终于决定放过他。

「其实我……」

就在这时,门砰地被撞开。

嫦娥反应极快地掀起被子,盖住了自己和兔子。

但还是露出了一寸白皙脖颈,上面的青紫痕迹昭示着昨晚的疯狂。

刚刚赶到的男子看到后犹如雷劈,只感觉心脏一阵阵地抽搐,整个人杵在那里。

而旁边的女子发出一声惊呼:「嫦娥姐姐,原来你这三日都夜不归宿,竟是……」

然后又像是发现自己说错了话似的,连忙捂住唇。

「是谁!究竟是谁……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男子眼眸猩红,低沉的声音如鬼魅一般,咬牙切齿。

嫦娥却极其镇定,盯着男子的眼眸漆黑透亮,犹如两潭浸着寒气的泉水。

半晌,她冷笑一声,「我与何人在一起,跟你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我是你的……」

迎面对上嫦娥嘲讽的眼神,男子瞬间顿住,目光黯淡下去,看上去竟是说不出的落寞。

「我……我……」

他别过脸,屡屡欲言又止的嘴巴终于吐出了完整的话语,「就算我们做不成夫妻,但我承诺过你父亲,会好好保护你,不让你受一点伤害。」

嫦娥冷讽地看着他,羿国赫赫有名的战神——后羿。

这个从前说要一辈子保护她的未婚夫,三日前却与她视为亲妹妹的女子,滚在了他们的喜床上。

没有一句解释和忏悔,冷漠得好似和她是陌生人。

现在又作出这副深情款款、为她着想的嘴脸,真让她恶心透了。

「那你保护得真好。」

嫦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眼里却没半分笑意,

「我谢谢你。」

后羿眸光一颤,沉默地看着她。

空气像是凝固了似的,他的双眸中好似有千言万语,却又说不出口。

随后他鼓足一口气,沙哑的声音轻声说道:「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希望你能过得好。」

像是对她说,又像是自言自语:「今日之事,我知道不是你的本意,你放心,我不会放过任何伤害你的人。」

嫦娥冷冷一笑,眼中尽是嘲讽之色,

「谁说不是我的本意了?男欢女爱,本就是人之常情。就跟你和央时一样,我与他也是情投意合,所以昨夜才会情不自禁。」

后羿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我从未听说,你身边还有一个情投意合之人……」

「一见钟情不行吗?我被你伤透了心,本以为从此再也不会爱上其他人,却刚好在酒馆遇到了他。」

「我倾慕他,喜欢他喜欢得不得了,恨不得马上就与他拜堂成亲……说起来,昨晚之事,也算是我强迫的他。」

说到这里,嫦娥微微垂眸,视线若有若无地瞥了眼自己白皙脖颈上的痕迹,将薄被又下意识地提上了几分,露出些许羞赧神色。

「我们明明说好下个月再成婚……都怪我实在是太喜欢他了,这种感觉我之前从未有过,甚至和你在一起之时也——」

「别说了。」后羿紧咬着牙打断她,胸口起伏不止。

嫦娥恍若未闻,心脏又开始了一阵阵地刺痛,她却未曾表现出一丝难受,反而两颊飞快升起一抹红晕,

「或许,我之前对你,其实只是妹妹对兄长的仰慕,并不作数。对他,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

嫦娥看他一眼,仍是方才羞涩的模样,语调却异常薄凉淡漠:

「否则,你怎会如此轻易地爱上央时,我又怎会如此轻易地爱上他呢?」

此言一出,后羿脸色更加苍白无力,「我……」

他薄唇微颤,垂在身侧的手指攥紧又松开,垂眸不敢看她。须臾,身子后退两步,几乎是落荒而逃。

而央时深深地看了嫦娥一眼,目光在她精致微红的脸蛋徘徊半晌之后,才追着后羿离去。

屋子里顷刻间安静下来。

两人走后,嫦娥收起嘴角的笑,黑亮的眸子逐渐失去了光彩。

有东西从被窝里钻了出来,露出了软软的一团。

嫦娥下意识看过去,见兔子抬起头,大眼黑又亮地看着她。

「吱吱。」

「说人话。」

「别哭。」男子的嗓音恰似春夜吹的洞箫,温柔磁性,给人一种安全感。

但这声音却出自一只兔子。

片刻的沉默后,兔子立马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已经无意识暴露身份,不由得蔫蔫地垂下脑袋。

然后又忍不住抬起头,挪到嫦娥跟前,小爪子扯着她的袖口。

「对不起,我骗了你,我就是涂钰。」充满歉意又可怜兮兮的声音,配合着眼眸一眨一眨。

嫦娥忍不住上手去摸他的脑袋,触手的柔软让她心头一热。

这奶兔精要不要这么可爱!

「你为何要变成这般模样,难道是因为……害羞?」

涂钰怔住,说了句「不是」之后忽然将自己转了过去,背对着嫦娥,动也不动地团在那里。

嫦娥见此,更加坚定了这个猜想。

她嘴角勾起,正想好好嘲笑这极易害羞的奶兔精一番,低低的,闷闷的声音从那边飘了过来:

「是因为……体力消耗过多……」

「哦——原来是因为体力消耗——」

嫦娥猛地住嘴。

脸唰一下就红了。

3

来来往往的人群拥挤在大街上,街道两旁,做生意的小贩吆喝叫卖,热闹非凡。

嫦娥慢慢抬起头,望着热闹的人群,宛若白瓷般细腻的手指一下一下地在兔子的头顶摸着,漆黑的眼瞳里闪过一丝茫然。

她父亲是羿国的忠臣良将,在一次战役中为保家卫国献身,临死前将她托付给跟她有婚约的后羿,她也因此一直住在后羿府中。

她与后羿闹翻,自然是不能再回去。

此时恰好不远处酒楼里食物的香味溢了出来,弥漫了整条街道。

嫦娥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钱袋,脸上写满了空虚。

现下她身上身无分文,养活自己都成问题。

嫦娥低下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兔子,眸光闪烁不定。

涂钰说,他至少要十日才能恢复法力,幻化人身,而在这十日,他只能乖乖做一只兔子。

早在嫦娥摸钱袋的时候,涂钰便感受到了一丝危机。

现在又见嫦娥用这种复杂的目光看着他,内心十分焦急,赶在嫦娥开口前抢先说道:

「我身为兔子形态时,只吃草。」

言外之意,就是养他不需要钱。

嫦娥将那句「你身上有没有银子,先借我点」咽了下去。

她怎么差点忘了,说好了是她对他负责,那挣银子养家这事,自然也该由她来负责。

而且听涂钰方才那句话的意思,他平日里化形后只吃草,竟是贫穷得连兔粮都吃不起!

真真是妖间惨剧。

涂钰歪着脑袋,察觉到嫦娥看着他的目光越来越疼惜,却也越来越复杂,心里又是疑惑又是焦急,他方才说错了什么话吗?

一双眼睛怯生生的,毛茸茸的小爪子抬了起来,似乎无处安放,片刻后,又不甘心地挤进嫦娥的怀里,用爪子牢牢地攀着她。

小脑袋瓜蹭啊蹭啊。

「你别不要我。」

嫦娥心里一动,纤长的睫毛微颤,缓慢地掀开,露出了晶莹剔透的水眸,良久才道:

「涂钰——」她稍稍停顿了一下,抬手轻抚涂钰的背部,引得他身子微颤。

明明是柔软的语调,听起来软绵绵的,涂钰却好像听出了一丝羞愤和咬牙切齿的味道。

「你先把爪子从我的胸上挪开……」

涂钰反应过来,只一瞬间,便感觉自己的耳根子红了。

他缓缓收回爪子,小声说道:「我不是故意的……」

嫦娥脸也有些红,虽说昨夜该做和不该做的都做了,但那分明是药性使然,此时她不禁有些后知后觉地羞耻。

她目光深深地瞥他一眼,没再多说什么。

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了许久,嫦娥发现自己竟无处可去。

可是若要让她就此回后羿府中,面对那两张恶心至极的面孔,那还不如让她睡大街。

睡大街也不是不行,之前作为军医跟着后羿行军打仗,风餐露宿是常有的事,她倒是没那么矫情。

只不过要让这柔弱不能自理的涂钰跟着她一起受罪,她着实有些不忍。

再苦也不能苦了奶兔精啊。

等到夜幕快要降临,嫦娥眼神微微一黯,伸手从发髻上将那支青色的发簪取下。

没了簪子的束缚,墨色的长发倾泻而下,在无边的夜色随风飞舞。

嫦娥低下头,手中的簪子剔透温润,是上等的好玉雕琢而成,在夜色中泛着清冷的光泽。

想起从前后羿虽然脸上一如既往的冷峻,但手却很温柔地为她绾发,亲手将这支簪子插在她头上,嫦娥捏住簪子的手便有些抖。

她真的想不明白,那么多年的情谊,都抵不过一个才来一年的央时吗?

怀里的涂钰犹豫地说:

「若是舍不得……」

嫦娥直接打断他的话,「谁说我舍不得,是填饱肚子和解决住宿重要,还是一支簪子重要,这我还是分得清的。」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那支簪子,我五年前便见你戴着。若只是一支普通的簪子,何必日日带在身上?你从小没了双亲,这支簪子恐怕意义非凡吧。」

嫦娥沉默了。

闭了闭眼,有些疲惫,

「那是后羿送给我的定情信物。他曾说,我们成亲后,他要日日为我绾发梳妆,举案齐眉,共度余生。」

涂钰反应很快,「那还是卖了吧。」

嫦娥挑了挑眉,对于涂钰的小心思不置可否。

她捏着簪子,环顾四周,准备找个当铺把它卖了。

恰在此时,以集市靠近城门那一侧的告示牌人头攒动,有两位士卒站于告示牌两侧,中间有一人宣读:

「奉战神后羿之命,今有修蛇作祟,为祸人间,且那修蛇生性狡诈,善于蛊惑人心,未免有无辜百姓遭受其害,特命我等在此宣读告示,提示诸位,无事切忌出门,未免一不小心中了那修蛇之毒。」

这人说完,底下便传来了嗡嗡的议论声。

「怎么又是修蛇!五年前不是说,那修蛇突破封印,从洞庭湖出来后就法力全失了吗?怎的这么快就恢复了法力?」

一个挎着篮子的大娘说道:

「是啊,听说不仅蒙家二公子遭了殃,就连战神府中的央时姑娘也中了那修蛇之毒,现在还生死不明呢。」

听见修蛇二字,嫦娥脑子顿时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连后面他们的交谈声都听不清了。

五年了,它还是回来了。

那时候,天上突然出现了十个太阳,妖帝溟河趁此机会,特派以修蛇为首的六大妖兽前去攻打人界。

一刹那,天地变色,风起云涌。

羿国的皇帝尧也派出战神后羿与之对抗,后羿不负众望将五妖兽打败,却在洞庭与修蛇对决之时,竟被他压制得毫无无招架之力。

就在这时,嫦娥带着她父亲留下来的伏羲琴及时赶到,与后羿一起将修蛇封印在了洞庭湖。

后羿也利用西王母赠予的红莲弓,将十个太阳射去了九个。

这场灾难才算暂时终止,后来世人便将这场战役称为修蛇之祸。

但他们都知道,修蛇法力高深,他们拼尽全力也只能将他暂时封印在洞庭湖之下。

有朝一日,那睚眦必报的修蛇必定会卷土重来,报今日之仇。

但嫦娥没想到,只一年时间,修蛇就突破封印,从湖底逃了出来。

而后妖族传来消息说修蛇战败,不配当妖族左使,被溟河逐出妖界。

但见他不曾现身人界,想必是因为突破封印法力全失,不敢露面。

没想到仅仅才过五年,修蛇就又恢复了法力,看来这天下又该不太平了。

「哪里可惜了,你俩一点都不登对,他才配不上你!」

涂钰不甘又愤怒的声音拉回了她的神志。

嫦娥回过神,「啊?什么登对?谁配不上谁?」

涂钰委屈地看了眼嫦娥,便把脑袋埋进她的怀里,也不说话。

嫦娥简直一脸蒙圈,但见涂钰气得眼睛都红了一圈,心里顿时生出一股是自己有错的感觉。

她轻轻咳了一声,问前面两个正在交谈的百姓,「两位方才是否在议论修蛇?」

「修蛇那条单身蛇,有什么好议论的!」

大娘不屑地摆摆手,眼底闪烁着八卦的光芒,

「我小声同你说,你不要告诉别人,我们方才谈论是战神和他未婚妻嫦娥,还有那插足的小三央时的风流韵事呢!」

吃瓜却吃到自己头上的嫦娥:……

嫦娥低下头,见趴在她怀里的涂钰身子轻轻地颤抖了下。

看样子又是被气到了。

大娘的眼睛越来越亮,「姑娘,你要不要听听?」

没等嫦娥开口,大娘便按捺不住地将方才与别人交谈的话再说了一遍。

「那央时是一年前嫦娥在山林里救回来的可怜女子。看她一个弱女子无依无靠,嫦娥便将她留在战神府中,没想到啊,央时竟和战神暗生情愫,你说嫦娥头上这得有多绿!」

「本来嘛,堂堂一个战神,收个小妾也没什么,谁知那嫦娥不愿意与人共侍一夫,竟直接离开了战神府,不知去向。这下好了,真是便宜了那个央时。」

大娘说完,还意犹未尽地发出了感叹:

「后羿和嫦娥从小青梅竹马,感情何等深厚?他们一个战功显赫,一个擅长医术,多么登对的两人,怎么就因为一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央时……唉,真是可惜了。」

听完大娘的话,嫦娥忍着笑,她总算是明白涂钰为何会如此生气了。

她张了张嘴,正打算安抚一下闷闷吃醋的奶兔精,却见涂钰已经整理好心情,坚强地抬起头,迎上嫦娥的视线。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咱们不是要去当簪子吗?现在走吧。」

嫦娥眼神微暗,摇头,「不去了。」

涂钰不解:「嫦娥,难道你要……去救那央时?」

嫦娥怔了一瞬,随即额角跳了跳:

「你在说什么,那央时是死是活与我何干,我的善良可不是给欺负我背叛我之人的。」

「那……」

嫦娥将鬓边散落的头发撩到耳后,上前几步将告示牌上左边那张不起眼的告示撕下,嘴角勾起一个浅笑,

「自然是为咱俩去赚银子,不,金子。」

涂钰听到「咱俩」二字,心里咯噔一下,一股没由来的悸动从内心升起。

但他也对嫦娥的话略显疑惑,微微一瞥。

只见那张告示上这样写着:

蒙府二公子身中修蛇之毒,若有人能医治,必当以万金馈之,绝不食言。

4

说起这蒙家,称得上是羿国第一首富。

蒙家世代经商,生意遍布大江南北。

蒙老爷膝下有二子,大公子蒙翡整日不学无术,挥霍无度,是羿国有名的花花公子。

而二公子与大公子乃一母同胞,性格却截然不同。

二公子蒙玦自小聪慧,温和稳重,待人谦逊有礼,是蒙老爷最满意的继承人。

没想到这被寄予厚望的二公子,竟中了修蛇之毒,难怪蒙老爷会不惜以万金找寻解毒之人。

蒙府离城门口不是很远,因此嫦娥拐了两条街便到了。

一眼便瞧见那座堂皇恢宏的蒙府,门口摆放着两座巨大石雕的雄狮,威风凛凛,气势不凡。

可让嫦娥错愕的是,此时的蒙府四处挂满惨白,幽幽地透着一股冷寂的凄凉。

这分明是府中有丧事!

涂钰显然也意识到了,「莫非,那二公子已经……」

「不会。」嫦娥眉心一皱,「修蛇之毒,中毒者之初与常人无恙,三日后才会发作。如果接下来半个月之内没有及时解毒,毒就会蔓延到五脏六腑,最后七窍流血而死。」

嫦娥扬了扬手中的告示,「可三日前蒙府才贴了这张告示,说明蒙玦从中毒发作到现在,时间不过才过了六日,还有十几日的时间,除非,府中有其他人想害他。」

「既是如此,我们进去问一问便知。」

告明来意后,侍立门外的小厮便为嫦娥引路。

兜兜转转,路上遇到不少下人身着素衣,头戴簪花,面露哀伤,整个蒙府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

来到灵堂,一口棕红色棺材摆在正中间位置,鎏金棺盖,四周点了数根白蜡烛,照在地板上映出淡黄色光晕。

神情憔悴的蒙老爷坐在棺前,低着头,一叠纸钱在他干枯发黄的手里一张张分开,扔进火盆里。

带嫦娥过来的小厮连忙通报说:「老爷,这位姑娘说是能医治好二公子。」

蒙老爷猛地起身,激动地走到嫦娥面前,那张布满沟壑的脸上瞬间露出狂喜,

「可是真的?这位姑娘,你真的能医治好玦儿的修蛇之毒?」

嫦娥颔首道:「我确实会解这修蛇之毒。」

蒙老爷眼睛里迸出了巨大的光芒,两行热泪在眼中不住地翻滚,他的手微微颤抖,

「翡儿没了,玦儿也命悬一线,本以为我蒙家就要绝后,苍天保佑,苍天保佑啊!」

嫦娥一怔,原来死的人竟是蒙家大公子蒙翡!

安抚了蒙老爷一番后,嫦娥提出要一起去蒙玦的住处,看一眼他如今身体如何。

「嫦娥姑娘,我……还有些事,就让管家带你去看玦儿,我就不过去了。」蒙老爷犹豫了一下,重新走回灵堂,表情有些不自然。

嫦娥不着痕迹地瞥了眼蒙老爷,见他僵硬地跪坐在地上,有些慌乱地拿起纸钱往火盆里放,却没有像刚才那样一张一张仔细分开,一看便知心中有事。

收回视线,嫦娥对一旁的管家笑道:「那就有劳管家了。」

「嫦娥姑娘,这边请……」管家恭敬道。

一路上都有管家引着路,进入庭院,穿过回廊,绕过一片幽静的竹林,才见到一间独立的宅子,格局轻灵雅致,正是蒙玦的住处。

刚要进屋,管家忽然开口,

「嫦娥姑娘,待会儿见了二公子,还望您不要在他面前提及大公子的事。」

嫦娥挑了挑眉,对上管家沉静如水的目光,也不去问为何不能提及,淡淡道:「好。」

管家有些意外地看了嫦娥一眼,也没有多说,直接就进去。

嫦娥紧跟在他身后,观察着房间里别致的布局和精心的摆设,不禁暗暗咋舌,这蒙玦的品味倒是雅致。

走到一处房间,管家停了下来。

里面传来一道清脆如玉,却虚弱无力的声音,「谁……」

「二公子,她是能解修蛇之毒的嫦娥姑娘。」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道:「让她进来。」

「是。」管家将房门打开,请嫦娥进去,待她进入后,便把房门关上离开了。

嫦娥漫不经心地走进房间,映入眼帘的,便是躺在床上的一名虚弱的年轻男子。

那男子生得一副温润的好相貌,眉目如画,脸色却异样惨白。

见到嫦娥进来,他手臂支起,身体有些吃力地坐起来,黑漆漆的眸子凝望着嫦娥,额头上有几滴汗珠:

「我大哥是不是不在了?」

嫦娥眨了眨眼,方才她答应管家,不提起蒙翡已经过世的事,但如今这蒙玦自己主动提起了……

那她说还是不说呢。

「是。」

嫦娥觉得自己也不算违背管家的嘱托,又不是她先提起的。

抬眸望去,却见蒙玦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是惨白的吓人,嘴唇微颤,双目炽血般:

「他竟然真的做得出来……我早该知道……」

话音刚落,蒙玦突然咳嗽,还没等嫦娥反应过来,蒙玦就俯身「噗」一声,吐出了一口鲜血出来,随后晕了过去。

嫦娥怔在原地。

啊,这……

「喂,蒙二公子??」

嫦娥使劲拍了拍蒙玦的脸,啪啪啪的声音清脆响亮,听得一旁榻上乖乖待着的涂钰脸有些疼。

见他没什么反应,嫦娥从蒙玦凌乱的袖口中抓起那一只冰凉的手腕,为他把脉,才发现蒙玦脉搏跳动微弱到几乎到停滞……

手顿住,一缕疑惑浮上眼底。

这一把脉,嫦娥能感受到蒙玦的五脏六腑几乎已经衰败枯竭,可见这毒性十分霸道且具有腐蚀性,如未及时得到医治,恐怕不消两日毒性便会随着血液遍布全身,让人受尽煎熬而死。

不过……

这毒性发作得也太过霸道迅猛了些,这么快就侵蚀了五脏六腑,看上去似乎不像是修蛇之毒。

还没来得及细想,涂钰的话打断了她的思绪。

「嫦娥,蒙玦好像快没气了!」

嫦娥一惊,赶紧望去。

蒙玦唇角不断有鲜血流出,睫毛无力颤抖着,气息也渐渐虚弱。

嫦娥拿起随身携带的银针,当机立断封住蒙玦的檀中两侧穴位,见他唇角喷涌出来的血稍稍得到了控制,才微微舒了口气。

抬起银针,嫦娥继续为他封穴,半个时辰后,蒙玦苍白的脸上总算恢复了一丝血色。

嫦娥随手撩了撩被汗水吸在额头上的发丝,对涂钰笑道:

「还好带了银针,要不然这修蛇之毒如此强劲,蒙二公子定然难逃一死。」

涂钰却微微一愣,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又一直迟疑不说,最后又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你当真觉得这是修蛇之毒吗……」

嫦娥眉头微蹙,审视的目光从那软乎乎的一团身上扫了一遍,一言不发。

这兔子有点不对劲啊。

「我的意思是……」

涂钰面容有些僵硬,他想了想,奋力将自己一点点地往嫦娥身边挪。

薄被的边缘正巧被涂钰的后腿压住,嫦娥微一挑眉,纤细如玉的手指扽住一小块料子边缘,施力往自己身边轻轻一拽。

涂钰被这一拽,心跳差点要蹦出胸腔。

见嫦娥眼里若有若无浮现的笑意,他不自在地抖动下耳朵,想压下心底蓦然涌起的燥意,哑声道:

「我方才的意思是,我族同类之前也有人中过修蛇之毒,这蒙二公子的症状,似乎与我所见到的有所不同。」

说着涂钰又看了眼嫦娥,嗓音恢复了平时的清润,「又或许是我多想了,妖族与人族本身就不同罢。」

嫦娥琢磨着涂钰的话,双眉紧缩。

这些年来,后羿每次上战场杀敌,回来都是一身血腥,她总想为他做些什么,后来便潜心研究医术,到现在也称的上医术精湛。

她其实对修蛇之毒了解得不算多,从前对它的认知仅仅局限于医书上一句话——修蛇之毒,三日后发作,十五日后毒素蔓延心肺,无药可治。

直到五年前,后羿一个名叫逄蒙的得意弟子在练功时忽然口吐白沫,直接栽倒在地,她研究了好一阵子,才确定这是中了修蛇之毒。

逄蒙是后羿灾荒那年从死人堆里救回来的,他见逄蒙天赋极高,收他为亲传弟子,教他习武读书,几乎把他当成亲弟弟一般对待。

因此逄蒙中了修蛇之毒,素来沉稳持重的后羿都失了镇定,凝望着嫦娥的黑沉眸子第一次透露出一种掩饰不住的哀求。

嫦娥也承诺一定会治好他。

好在逄蒙第一次发作后,除了身体虚弱些,表现与常人无异。

可见医书上说得没错,修蛇之毒在十五日期限到来之前都较为温和。

而蒙玦的情形却严重得厉害,甚至早早蔓延到了五脏六腑,这太匪夷所思了。

那时候嫦娥为了解毒翻遍了医书,但见浩如烟海,不得解法,时间又紧迫,无奈之下,她想到了以毒攻毒的法子。

她虽百毒不侵,但难免也会发生意外,怕后羿担心,只好偷偷躲在药房里,将那些费尽心思采来的毒草一株株亲自试尝,这才终于找到了解毒之法。

可谁也没料到,逄蒙解了毒之后……

「咳咳……」

蒙玦忽然咳嗽了两声,下一刻终于从沉睡中醒了过来,缓缓睁开了眼睛。

「嫦娥姑娘,是你救了我。」他从床上艰难爬起来,艰涩开口。

「蒙二公子,我只是暂时封住了你的七经八络,阻止了毒性在你体内的暂时流动,而且我现在怀疑,你中的根本不是修蛇之毒。可否告诉我,你最近有接触什么人,怎么中的毒,这样也方便我解毒。」

「是不是修蛇之毒,能不能解毒已经不重要了。」蒙玦呆呆地呢喃一声,那是一种仿佛看透一切的淡然。

「不,很重要。至少对我来说很重要。」

嫦娥深深凝望着那双死气沉沉的眸子,看上去极为认真地问他:

「你知不知道——」

见嫦娥微咬着嘴唇,欲言又止,眸光几番流转,白皙娇美的脸上挂着一抹兴奋的酡红,蒙玦眼里闪过一丝错愕,不自在地别开了脸,正好对上另一道强烈的视线。

后者窝在他衣角上,毛茸茸的爪子恶狠狠扒拉着那一处可怜的料子,猩红色的眸子里满是难以压抑的不爽和幽怨。

蒙玦抖地一怔,这个兔子的眼神怎么像是被他抢了老婆似的?

而且他没听错的话——

这只兔子在对着自己磨牙???

忍不住抬眸去看嫦娥,却见她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亮到他再也无法忽视,心里咯噔一声,呼吸有些急促,难道,嫦娥姑娘她……

「咳咳,对不起,在下已是将死之人,恐怕要辜负嫦娥姑娘的这份心意了。」

「你知不知道,你的命值一万两黄金啊!是一!万!两!黄!金!啊!!!」

「滋滋滋!!!……滋?滋?滋?」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地戛然而止——

同时消失的,还有某只兔子的磨牙声。

这一刻,气氛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半晌,嫦娥迟疑地开口:「辜负?心意?」

蒙玦猛然意识到自己误会了什么,下意识攥紧了衣襟,一股羞愧难耐的情绪悄悄蔓延开来,「我,你——」

这时,他忽然感觉胸中一阵气血翻涌,痛如刀割,头脑也越发混沌起来。

喉咙里也传来翻江倒海的感觉,蒙玦瞳孔紧缩,最后看了嫦娥一眼,终于忍不住捂住胸口,伏在床上,大口大口地吐血。

而后,更是头一歪,彻底没了气息。

嫦娥:……

「嫦娥,蒙玦他好像被你气死了……」

涂钰也呆住了。

嫦娥双手抱头,心情一时间难以言喻的复杂,干巴巴道:

「自信点,把好像去掉。」

5

门外此时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也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嫦娥顿时浑身肌肉发紧,头皮发麻,忽然,有什么东西跳到了她怀里。

她先是一怔,低下头去,手触碰到了软乎乎毛茸茸的东西。

涂钰偏过头,将脸蛋贴在她的掌心里,乖巧又安慰似的轻蹭着。

虽是什么话也没说,但嫦娥感觉自己的掌心开始慢慢发烫,慌乱的心也镇定了下来。

许是半天没听到回应,管家推门走了进来。

「嫦娥姑娘,老爷特令我来给您送些茶水,您为二公子的病劳心费神,实属辛……啊!二公子!」

「苦」字还未说出口,就看见管家手一抖,精瓷茶杯摔在了地上,发出「啪」的碎响,随后香浓的茶香弥漫了整个屋子。

管家急忙跑到蒙玦身边,用手一探他的鼻息,浑身颤抖了一下,脸色彻底阴沉了下来,像是瞬间明白了什么,转身冷冷地盯着嫦娥,「嫦娥姑娘,这你做何解释?」

嫦娥的一颗心又瞬间提到了嗓尖。

她能怎么解释?说不关她的事?

嫦娥觉得自己的脸皮还没厚到这程度。

蒙家人的动作十分迅速,不过半盏茶的工夫,房门再次被撞开。

蒙家的家丁和下人如潮水般都涌了进来,个个手里都拿着兵器,怒目圆瞪地面对着嫦娥。

片刻后,蒙老爷也冲了进来。

从大门到蒙玦床边也就只有短短几步的距离,他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姿势扑过去的。

「玦儿!玦儿!」

看到眼前的景象,蒙老爷忍不住后退了两步,伸手捂住胸口急促地喘息着,呆愣地瞪着床榻上蒙玦的尸体。

管家立在一旁,面色凝重。

「玦儿……」蒙老爷微微睁大了眼,眼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变红。

他缓缓伸出手,想要去触碰蒙玦沾染了鲜血的脸,却又猛地缩回去,双手颤抖得厉害。

「明明还有十几日,明明还有十几日啊!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

一阵悲鸣过后,蒙老爷扶住床沿,失魂落魄地跌坐了下去,喃喃自语般:

「玦儿,你从小就是个重诺的好孩子,你说过的,要撑起蒙家,要让你大哥一生衣食无忧——」

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他刹住了话语。

「你大哥……」蒙老爷如同哽住了喉,发不出一点声音。

时间好似静止在这一刻。

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蒙家大公子不久前已经死了。

而蒙老爷唯一的希望蒙玦,也在刚刚没了呼吸。

嫦娥的心揪了起来,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失去亲人的痛苦她比谁都明白。

都是她的错。

她更用力地抿白嘴唇,指甲嵌入粉嫩的手心,任凭涂钰怎么用爪子设法掰开也无济于事,她似乎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她该怎么做……

「蒙老爷,我……」嫦娥看着这个像是忽然老了十几岁的人,终于忍不住开口,但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蒙老爷听到嫦娥的声音,仿佛回魂了一样看向了她,失去神采的眸子闪烁着希冀,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

「还有你!对!还有你可以救玦儿!」

嫦娥愣了几秒,随后把头扭向一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可怜的老人。

她纵使医术再高明,也无法让人起死回生。

蒙老爷的眼眸亮得惊人,不管不顾地攥住嫦娥的胳膊,极大的力道,让嫦娥吃痛皱眉,却听见他又重复了一遍:「只要有你在,玦儿就不会死。」

嫦娥只当他被绝望蒙住心智,一直说胡话,心里涩涩的,说不出的难受。

「道长!道长!」

蒙老爷猛地站起身,好似疯魔般朝着门口嘶喊出声,抓着嫦娥的手极其用力,整个人有如魔怔,「我抓住她了!求你救救玦儿!」

「蒙老爷,你这是什么意思……」嫦娥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恰逢此时,一道阴鸷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你们还不把这个害死二公子的凶手抓起来!」

熟悉的声音携着一股陌生又彻骨的冷意,让嫦娥心里猛地一震。

朝门口望去,只见一个道士扮相的青袍男子负剑而立,手执雪白的浮尘,面容清俊。

他就这么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眉眼阴鸷沉郁,唇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

「师娘,好久不见。」

蒙老爷见男子出现,松了口气似的放开嫦娥,再也支撑不住,重新跌落坐在地上。

看着青袍男子,嫦娥只觉得全身血液都瞬间涌上头顶,冲撞得脑袋嗡嗡直响,一片混乱。

「逄蒙……」

怎么会是他!

逄蒙的声音哧嘲冰冷,「没想到,五年了,师娘还记得我。」

他一步一步朝嫦娥走来,道袍随风而动,「真是令我受宠若惊。」

「逄蒙,你不是……死了吗……」

嫦娥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大脑空白。

五年前,逄蒙中了修蛇之毒,她不顾生命危险试尝毒草才救活了他,没想到他醒来后却性情大变,丝毫没有以前的单纯木讷,见到她之时不再红着脸喊她一声师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为侵略的眼神,对待后羿的态度则更令人不解,眼神冰冷得像看仇人一样。

过了几日,她终是沉不住气试图找他问清楚,却从另一名弟子口中得到了他以下犯上,重伤后羿后逃逸的消息。

她不敢置信,后羿怜惜他自幼失去双亲,悉心照顾,将一身武功倾囊相授,可谓是尽心尽力。正因如此,嫦娥才会费尽心思救活逄蒙。

而逄蒙,却重伤了后羿?

嫦娥觉得自己一定听错了,急忙赶到后羿的屋子里,却完全被里面浓浓的一股血腥味儿吓住了。

后羿捂着胸口倒在地上,流华剑的剑刃已经没了一大半进他的身子里,鲜红的血液像失控了般疯狂地向外喷涌而出,血迹从左胸一直延伸到右边腰间,惨烈到嫦娥惊得说不出话来。

后羿是羿国的战神,武功高强,一般没人能近得了身,除非他对那人不设防范,一时不察才被人钻了空子打成重伤。

而那人,除了被他当作亲弟弟对待的逄蒙,还有谁?

更何况,插在后羿胸口的那把流华剑,是后羿亲自寻遍天下明山和大川,为逄蒙挑选的称手兵器。

醒来后后羿告诉她,他那日已将逄蒙逐出师门,再无情义和瓜葛。

由于那一剑差点刺中心脏,再加上旧疾复发,后羿足足花了半年时间才养好伤。

嫦娥这些年来也不敢在他面前提起逄蒙,就当没有这个人存在过。

忽然有一日,她听见某个弟子闲聊,说逄蒙被仇家追杀,身负重伤倒在雪地中,从此再没了消息。

逄蒙看着似乎一脸震惊的嫦娥,嘲讽地勾唇:「师父师娘还未死,我又怎会先行一步呢?」

嫦娥从恍然中回过神,听到他这番大逆不道忘恩负义的话,太阳穴鼓鼓地跳,心中又气又是失望,

「逄蒙,你的命是你师父从死人堆里捡来的,你的功夫和学识也是你师父教的,到头来你却暗算他。你知不知道,你那一剑几乎要了他的命!」

逄蒙冷冷地看着她,不执一词。

嫦娥深吸了口气,继续:「我们自问待你不薄,就连你中了修蛇之毒,也是我……」

喉咙的话倏地堵住,她不是那种一旦付出了什么就昭告全天下的性子,张了张嘴,还是说不出她不顾性命也要救活逄蒙的矫情话。

而此时,逄蒙阴冷又轻鄙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笼罩着她,「是你什么?怎么不继续说下去了?」

嫦娥闭了闭眼,下巴轻颤,还是没说出口。

逄蒙盯着她,眸底汹涌的暗色几度变化。

他突然靠近,用两根指头捏住她的下巴,逼迫她抬起头。

嫦娥仰着脸,被迫望着他。

他垂目,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眸色再度暗了几分,声音中带着嘶哑地问:「你想说,是你救了我,医治好了我的修蛇之毒,是吗?」

说着,逄蒙眸光一黯,攥着她下巴的手放松了力度。

他指端微凉,而她肌肤细腻,他食指上移,像是不经意地触碰到了她的脸颊,有些轻佻,又掺杂着几分别样感觉。

「吱吱!」嫦娥怀里的涂钰怒不可遏地吼了一声。

嫦娥瞳孔倏地微缩,想挣脱逄蒙手指的束缚。

逄蒙深远的黑眸突然迸发出一股深不可测的狠戾,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恸和眷恋,他猛地逼近了几分,

「可你我都清楚,要不是因为我是后羿的弟子,你会救我吗?」

闻言,她身体一僵,竟忘记了挣扎。

「你——」

他这是什么意思?该不会……

逄蒙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不知想到什么,眼里顷刻射出一道无法遏制的怒火,眸子发红发烫。

下一瞬,手从她的下巴滑至脖颈直接扼住,一点一点用力。

「你就那么喜欢他吗,他让你救我,你豁出性命不管也要救我?」

喉咙被掐住,窒息感瞬间袭来,嫦娥艰涩开口,「放开……」

就在这一刻,怀中的涂钰扑上去,狠狠一口咬在了逄蒙手臂上。

逄蒙吃痛,像是清醒过来,眼中的残忍暴戾在这一瞬间消退殆尽。

他猛地拂开涂钰,也顺势放开了嫦娥,低垂着头,盯着自己的手掌,指尖微微颤抖。

涂钰被扔在地上滚了几圈,却是一声不吭,嫦娥心尖一颤,顾不上隐隐作痛的脖颈,连忙跑过去将他抱起来。

涂钰此时乖顺地窝在嫦娥怀里,哪有方才的坚强,不仅嘴里发出委屈的哼唧声,身子也一颤一颤的,像是受了惊吓一般。

嫦娥脸色微变,低头仔细检查他的伤势,虽没发现什么,可见涂钰可怜巴巴地嗷嗷叫,心里又极为不安。

根本就毫发无损的涂钰眼眸水汽氤氲,爪子牢牢攀着她,似乎在说,「疼……」

嫦娥紧蹙眉尖,抬手轻柔地揉着他毛茸茸的皮毛,眼里闪过一丝歉疚,正要说些什么,一道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

「如果我不是他的弟子,你恐怕看都不会看我一眼,是吗?」

嫦娥猛地抬头,不敢置信地朝逄蒙看去。

她只觉自己的心脏仿佛随着逄蒙的话而突然停止跳动了,方才她便觉得有些不对劲,如今他这话一出,她哪里还不明白…

「你是从何时开始……」开始对她存着这样的心思。

嫦娥虽未将话说完,但逄蒙知道她要说什么,他眼皮微不可查地颤了颤,视线缓缓落在嫦娥脸上,内心深处涌出了极为复杂的情绪。

她从来都是好看的,姝艳清媚,肤光胜雪。

特别是那双眼睛,挂着一层水雾,如新月生晕,又如海棠初雨,偏偏眼尾上挑,反而会在看人时显得格外妩媚,称得上是羿国第一美人。

究竟是何时对她存了那份不可言说的心思,他真的记不清了。

或许是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又或者是这么些年的朝夕相处,或是他解了修蛇之毒,重获新生醒过来那一刻,她守在床前,满脸的疲惫苍白,呈现出一种病态、绮丽的美,他心里突然就有了一丝异样。

五年前,自从他因为重伤后羿而被他的那些拥护者追杀开始,他几乎没睡过一天安稳觉,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连梦里都是刀光剑影。

那段噩梦般的日子,他无时无刻不被刻骨的恨意啃噬着心脏,唯一平静的时刻就是想起她的时候,她眸光盈盈望着自己的画面。

这种刀口舔血的日子持续了整整一年,后来他假死逃脱那些人的追杀,隐姓埋名去了一家道观,却意外得到了一本修炼功法的古籍。

自行摸索之下,他不眠不休地苦苦修炼,仅仅用了四年时间,功法已经小有所成。

他想,这是上天看不下去了,提供给他报仇雪恨的机会。

逄蒙直剌剌盯着嫦娥,她眉眼清晰,纤腰素纱,一如往昔。

他眼中暗光微闪,透出些许危险的意味。

从前她是他的师娘,他不得不小心掩藏着自己的情感。

如今他已不再是后羿的弟子,茕茕孑立,一无所有,何必还要压抑自己……

嫦娥望着他阴郁骇人覆满的脸廓,心里咯噔一下,脑海中一个念头闪过——

逄蒙该不会因为她才对后羿下手的吧?!

「你当时重伤后羿难道是因为——」嫦娥迟疑地开口。

「不是因为你。」逄蒙冷冷打断她。

嫦娥:「……」

倒也不必否认得那么干脆。

逄蒙目光骤降,语气寒如冰窖,「后羿本就是一个小人,一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我只恨自己当时没把他杀死!」

嫦娥心尖蓦地颤了下,后羿之前对逄蒙可谓是真心相待,这是身边众人都看在眼里的。

「你怎可如此说他?他——」

「嫦娥,后羿早已将我逐出了师门,你今日再怎么替他说话,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逄蒙冷笑,眸底的厌恶丝毫不加掩饰。

「他整日摆着一副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模样,施舍乞丐般对我,明明我的不堪、痛苦都是因为他,明明这一切都是他造成的,还想让我对他心存感激,做梦!」

嫦娥怔住,大脑一片混乱,「什么叫一切都是后羿造成的?」

「你们还等什么!」逄蒙却没心思和她对峙了,他轻瞥了嫦娥一眼,转头望向那些家丁和下人,唇角依然微微上扬,声音却带着透骨的冰冷,叫人不寒而栗。

「将嫦娥抓起来,再给后羿修书一封,说他最爱的女人在蒙府,要想她完好无损,就拿西王母那颗丹药来换!」

嫦娥猛地睁大眼,心寒与失望陡然自心间生起,又从心脏向四肢残骸窜去,瞬间将她全身的血脉都冰冻住。

原来,他打的是这个主意!

6

当年那场大战结束之后,尸横遍野,空气中血腥弥漫,云蔚霞起,殷红的光芒从天边喷涌而出,恍若残阳咯血。

仿佛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肃杀萧条之中。

西王母就是在这样惨烈的景象中出现的。

她一身红衣在风中猎猎鼓舞,五官像是精心雕琢过的,眉间勾画的一抹红莲妖娆似血,却也带着一丝冷意。

嫦娥陡然之间想起了先前在话本里看到的一个故事——

西王母姚华原是元始天尊最宠爱的小女儿,天真烂漫,明媚肆意,后来爱上了元始天尊座下默默无闻的弟子清晏,更是为了他,跟自小定下婚约的蓬莱帝君之子临越退婚。

因为姚华的举荐,清晏很快在一次仙妖大战中崭露头角,元始天尊也开始重视这个凝练沉稳,含蓄周全又极其聪慧的弟子。

清晏一次又一次立下战功,从籍籍无名到威望颇高,只用了短短几年的光景,最后元始天尊将天帝之位交给了他,并嘱咐他要照顾好姚华,便云游四海而去。

元始天尊走后的两年,清晏征战四方,屠戮妖魔大军,成功坐稳天帝之位。

可就在两人大婚前一日,清晏醉酒宠幸了一个仙婢,姚华发现后大怒想将她赐死,却被清晏出手阻止。

他将那名仙婢护在身后,说这一切都是他的错,要赐死就将他一块赐死。

姚华失望至极,一怒之下离开九重天来到了昆仑山,再也没回去过。

不久,清晏十里红装迎娶了那名仙婢为天后,那日百姓们远远便瞧见了天边一片红,七彩祥云,霞明玉映,不知灼伤了何人的眼。

后来天界有人传出,原来那名仙婢,竟是清晏先前在凡间的心上人……

「临越,仙丹。」

直到西王母清冷的嗓音响起,才将嫦娥的思绪重新拉了回来。

她醒醒神,不着痕迹地瞅了一眼西王母,呼吸微微一滞。

如此风华绝代的女子,天帝竟也忍心抛弃?

嫦娥暗暗叹气,适时地掩下眼眸多余的情绪,眼角余光却瞥见西王母身后一道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

那人穿着墨色衣裳,腰间挂着一把长剑,剑柄上一串红色剑穗正轻轻晃动。

身上裹挟着一股与生俱来的强大气场,张扬热烈。

看向西王母时,他眼中的傲然立刻化成了温润柔软,眼底尽是浓稠的宠溺和深情。

嫦娥微微一怔,方才西王母好像喊他临越?

那个被西王母退婚后,气势汹汹去天庭找清晏干架,将正在瑶池饮酒赏月的天蓬胖揍了一顿才发现打错了人,最后被他爹蓬莱帝君关了整整十年幽禁的临越?

话本里还提过,临越继任蓬莱岛帝君之位后,令蓬莱弟子皆喊他东王公,那时姚华已被百姓尊称为西王母,世人还道是临越对当年退婚之事耿耿于怀,就连称号都要取个对立的。

今日看来,这称号恐怕不是对立,而是为了相衬罢了。

这般想着,嫦娥闪了闪眼眸,看着目如朗星,衣袂飘飘的东王公一步步走向后羿,手里拿着一个精巧的小盒子,低沉的嗓音从嘴里溢出:

「后羿,你打败妖族,射杀作乱的九颗太阳,救万民于水火之中,功德无量。这枚丹药三千年才制得一颗,我家夫人将它赠给你,你服下便可直接升天成仙——」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清脆响声,那优雅贵气的东王公脑门子就被狠狠拍了一掌。

他「哎哟」一声,抱着头委屈地望向西王母。

西王母也看着他,似笑非笑地微挑着眉,「谁是你夫人?嗯?」

「我的夫人是四海八荒第一美人,你敢说你不是!」东王公不甘示弱地挺直腰板。

「……」

「你就说是不是!」

「是!」这次西王母答得飞快且理直气壮。

嫦娥忍不住扑哧一声,见两道凉飕飕的视线朝自己看来,又赶紧捂住自己溢出笑声的唇,低眉垂眼地稍稍往后羿那边靠了靠。

「罢了,懒得同你计较。」西王母别过脸,轻哼一声,一副不欲多说的模样,嗓音却含着些许轻快惬意,看得出来心情极好,「还不快将丹药给后羿。」

东王公轻眨下眼,湛黑的眸子浮生出几许得意,动了动唇刚要说些什么,后羿低沉坚定的声音随着细风灌入在场所有人的耳际。

「这枚丹药我不能要。」

嫦娥怔住,抬眸望了望他那深晦冷淡的眼。

后羿也正好看过来,那浓稠的色泽在霞光的映衬下莫名生出几许缱绻,她脸上不由得微微一烫。

西王母蹙起眉头,她默了片刻,神色有些复杂,「自古以来,凡人无不有一死,成仙这种好事,世人皆是削尖脑袋往上钻的。你当真不要?」

「成仙于我而言不是好事。」

西王母噎住,她微微偏头看了眼嫦娥,顿时明白了什么,复杂的情绪被低垂的眸子掩盖,

「后羿,你是个聪明人,切莫为了儿女情长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我不是什么聪明人。」后羿将嫦娥纤细的手指放入他的掌中,将她的手紧紧包裹起来,喑哑低沉的声音里,仿佛透着坚定不移的决心:

「成仙也好,做一世凡人也罢,天上人间,我只想同她一起。」

嫦娥倏地呼吸一滞,心脏在这一刻骤然失控,似乎将要跳出胸腔。

要命!

以后谁再说后羿是个闷葫芦不会说情话,她就跟谁急!

「你真是……」

西王母红润的唇微微张合,吐出清晰分明的三个字,忽然又顿住不说,凝视了后羿许久,脸上看不出什么思绪。

嫦娥的心也跟着忐忑不安。

她咽了咽口水,紧张得不行,却见西王母嘴角忽然牵起若隐若现的笑意,

「你真是一点也没变,跟从前一般固执。」

嫦娥不明所以,目光在两人之间徘徊,犹豫不定。

她有些拿捏不准西王母的态度,只隐约觉得西王母似乎对后羿格外另眼看待,看着他的目光也是无法掩饰的欣赏。

啊……好气好气。

西王母见嫦娥满脸纠结,一丝疑惑从微挑的眼角眉梢渗透而出,「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吧?」

嫦娥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什么?」

说到底,后羿能和西王母扯上渊源其实是因为她。

她刚开始是为了后羿才研究药理医术,后来却是真的热爱上了。

她在一本古老的医书上见到一个药方,若是能够研制出来,对百姓来说必定是不可多得的良方。

其他几味药材都被她寻到了,最后一味药材十分稀罕,世上只有昆仑山的西王母手中还存有一株,可如此珍贵的药材,西王母又怎会忍痛割爱?

那几日她时时刻刻都想着这件事,茶饭不思人都瘦了一圈,等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后羿却留下一封信消失了。

信上说他拿到药就回来,叫嫦娥不必担心。

呸!

世人都道西王母受了情伤后喜怒无常,最是痛恨男子,年轻英俊的男子尤甚,这叫她怎么能不担心!

她心惊胆战了十几日,直到他平安无事回来才稍稍放下心来。

后羿不仅带回了那味珍稀药材,手里还拿着一把弓弩,说是西王母赠他的红莲弓。

嫦娥心里有些吃味,但不管她怎么追问,后羿只说西王母并不像传闻那般可怕,也并未刁难于他。

难道后羿骗了她?

嫦娥微微蹙眉,压下内心翻涌的情绪,耳际传来西王母沉静的嗓音。

「那时后羿来昆仑向我求药——」

「西王母!」后羿的声音有些急切,他轻轻地避开了嫦娥的视线,压低声音,目光灼灼地盯着西王母,「这些事情都过去了,无须唔——」

嫦娥一脸蒙,只见后羿上下两片薄唇像是被粘住了一般无法分开,剩下半句话怎么也说不出来。

「唔……」

「唔唔……」

「唔唔唔……」

尝试了三遍后,后羿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他、眸色微沉地扭过头,正好与在施法的东王公视线对上。

东王公毫不心虚地承接了他的目光,「你们这些凡人,比我们神仙还装,为喜欢的人付出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有什么好难以启齿的。你这种坚忍沉默的性子,以后迟早会吃大亏!」

后羿微微怔住。

东王公哼了一声,侧眸望向西王母时,又是一副温柔细腻的表情,「姚华,他已经被我禁言了,你继续说。」

西王母轻轻瞥他一眼,眸色泛起了波动,良久,她眉目稍弯,低低地笑了一下,「好。」

「那时后羿向我求那味药材,我同他说,如果他能将天山雪莲送到我手上,我就将药材给他。」

嫦娥瞳孔骤然紧缩。

西王母敛眉道:「世人谁不知晓,这天上雪莲只生长在雪峰山顶极为险峻的悬崖峭壁之上,冰川岩缝之中,四周还有凶猛的雪狼把守,凡人在雪峰待的每时每刻,都要承受那寒气蚀骨之痛,更别说去寻天山雪莲了,根本接近不得,稍有不慎就喂了恶狼,或跌落悬崖尸骨无存。」

「我原只想让他知难而退,不想他真的去寻那天山雪莲,寻回来时身上伤痕遍布,半条命都快丢了。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因为你才来向我求药。」

嫦娥浑身一颤,下意识凝向后羿,紧抿着红艳薄唇,胸闷心疼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竟瞒了她那么多!

她早该知道的,后羿一直是那样的性子,难怪他回来后总是若有若无地避着她,原来是怕她发现他身上未愈的伤痕……

「出于愧疚,除了那味药材,我还将红莲弓也一并赠予他。」

西王母眸中涟漪四起,旋即敛下眼帘,

「我原以为这世上的男子皆薄情寡信,原来真的有人可以连自己的生命安危都不顾,披荆斩棘,倾尽所能只为讨一人高兴。」

「姚华……」东王公轻轻握住她的手。

西王母目光怔忪了一下,动了动手指,却没挣开。

她忽地侧眸看着后羿,漆黑的瞳仁清亮而冷静,话锋一转:

「我知道你不肯收下仙丹,是因为放不下嫦娥,但事情远没有你们想得那么简单。」

嫦娥眉心微皱,心里涌上一股不好的预感。

「你今日射杀的九个太阳,虽说作恶多端,好歹也是天帝的儿子,基于天道法则,天界明面上不能对你做什么,但难保天界某些人不会暗地里对你下黑手,他们是仙,你只是区区凡人,又如何同他们斗?只有服下这颗仙丹,你才有保全自己的机会。」

西王母见眼前二人皆怔住,微微叹了口气,抬起一只手屈指施了个法,那个装着仙丹的小盒子转瞬到了后羿手中。

「我们言尽于此,你自己考虑清楚。」

然后一个转身,两人消失在嫦娥和后羿的视线中。

一阵风刮过,树干上缀着的枯叶瑟缩地打着旋儿。

嫦娥怔怔地望着那颗丹药,咬唇问道:「你……你打算何时服下它?」

话音刚落,气氛陡然变得有些沉默。

后羿眼帘微垂,没有看嫦娥一眼,默了半晌,清冷沉雅的嗓音贯穿空气般,传入嫦娥的耳中:

「择日不如撞日,那就现在吧。」

嫦娥心脏狠狠一抽,猛地抬起头,双唇轻颤,声音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似的,「你当真……当真舍得…」

「我」字似千斤重,被含在嘴里,却怎么也说不出来。

眼眶迅速红了,嫦娥微微仰起头,隐忍着泪在眼眶里打转,正欲抬手抹泪,却瞧见后羿眼底毫不加掩饰的促狭笑意。

嫦娥呆住了。

他竟然……戏耍她?

嫦娥当即便赏了堂堂战神大人一个响亮的脑瓜子,还不解气地踹了他一脚。

后羿冷不防被推倒在地上,忽然脸色微变,倒吸一口凉气,吃痛地闷哼一声,双手紧紧捂住腹部蜷缩了起来。

嫦娥翻了个白眼,「别装了,你摔的是屁股,应该屁股疼,捂着腹部做甚!」

「……」

想要博取同情的战神大人面色一僵,尴尬地站起身,拍了拍身上莫须有的灰尘,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又恢复了平日里冷静自持的面瘫模样。

他定定地看着嫦娥,一双深邃清冷的眸子牢牢霸占着她的视线。

嫦娥被看得脸颊微热。

突然,后羿抬手猝不及防勾了一下她的鼻子。

嫦娥瞳孔倏地一缩。

他们虽有婚约在身,但后羿一向清冷板正,这样类似情人间调情的亲昵举动,他还是第一次对她做。

后羿眉眼似冰雪消融,声音轻且浅,却重重砸在她心上:

「不管将来遇到什么事,我都会与你一起面对,决不会丢下你一人。」

嫦娥呼吸微滞,「当真?」

「永不食言。」

满天霞光倾泻而下将男人笼罩,他的侧脸脸廓浮现淡淡朦胧的阴影,有些看不真切,但嫦娥却清晰地瞧见了,他眸底荡漾着的坦然和真诚。

心跳陡然加快,她悄悄扬起嘴角,转过头去没再看他,澄净的双眸静静地望向前方。

眼前依旧是一片残破,血腥污秽的腐败气味似乎从未消散,但天际霞光铺天盖地绽放,袅袅细风抚弄枝叶簌簌作响,一下一下地勾起心底藏着的淡淡的痒。

仿佛只要他在身边,迟早云开天霁,窥见天光。

「我信你。」

7

嫦娥回想起往事,心中渐渐清冷,神色一片黯然。

原来承诺这东西真的不值钱,一文不值。

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底涩涩的疼,她勉强定了定神,双眸紧盯着拿着兵器,向她缓缓靠近的下人们。

剑刃在月光下反射出冷冽寒光,这种压迫感,让她紧张到整个头皮都绷紧了。

怀里的涂钰忽然动了一下。

嫦娥颔首,垂眸看了眼怀中的软软一团,见他乖顺地窝在她的手臂上,只余圆溜溜的眸子恶狠狠瞪着那些家丁和下人,颇有种同仇敌忾之气。

她忽然心里下了个决定,哑着嗓子低低喝了一声:「你快走!」

涂钰一下怔住了,仰着头疑惑看她:「?」

嫦娥眼睛暗了暗。

方才逄蒙一副恨极了后羿,似乎跟他有着血海深仇的模样。

她不知道逄蒙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如今她落在逄蒙手里,处境堪忧,然而这一切都与涂钰无关。

是她要来蒙府,也是她间接害死了蒙玦,横竖都是她的错,有危险,也应是她抵上。

何况涂钰现已失去了法力,就算留下来,也只是多一分危险,如果是她自己一个人,说不定找机会还能逃走。

只不过……

涂钰是个善良的奶兔精,又对她一片真心,定然不会轻易答应抛下她,这该如何是好?

她并不想像话本里那样,为了不拖累另一方,说些违心绝情的话逼他离开。

嫦娥微蹙着眉,心里酝酿着要怎么说既能让涂钰离开,又不会伤害到他。

「涂钰,那个……要不你先走,我……」

刚犹犹豫豫吐出一句话,怀里的兔子嗖的一声跳了下来,趁着下人们不注意,如一道白烟似的跑了出去。

嫦娥:……

一种植物一种植物一种植物!

这跑得也未免太快了些吧!

嫦娥攥紧了衣袖,怀里那股空荡荡的感觉让她心里也有些空,一时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失落。

「都是你这个女人害死二公子!」

正在出神之际,膝盖上传来猛烈刺痛,她腿一软差点屈膝跪在地上,骤然被一只手牢牢扶住了胳膊。

她抬眸一看,微微怔住。

逄蒙蹙着眉垂首。

目光相撞。

只一瞬,嫦娥反应过来,猛地挣开他的手,逄蒙眸色变暗,却没说什么,抬眼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个方才踢了嫦娥一脚的家丁,直到他吓得额上冷汗涔涔,才缓缓收回视线,目光在其他人身上冷冷扫了一圈,

「你们是将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吗?嗯?」

众人浑身一颤,纷纷低下头,噤若寒蝉,生怕一不小心惹怒了他招来祸事。

逄蒙右手轻轻摆动拂尘,阴冷的目光缓缓划过低垂着头的众人,低哑的嗓音里掺着骇人的阴鸷乖戾:

「我是叫你们将她抓起来,可没叫你们做多余的事。她是人质,在没拿到丹药之前,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损伤,听清楚了?」

「清、清楚了……」众人喏喏应道。

逄蒙转过脸,目光看向嫦娥,突然不由分说地拉起她的手,牢牢扣着她。

嫦娥心下一惊,咬牙用力,使劲挣脱,无奈力气不够,心里有一瞬间的惊慌。

感觉到他禁锢的力度加深,嫦娥抿了抿唇,不挣扎了,佯装镇定地望着他。

逄蒙见她放弃挣脱,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漆黑的眼眸似是晕染了一层迷蒙,漾出几缕缱绻深情。

他柔声道:「后羿不是一个值得你托付终身的人,只要你乖乖配合我拿到仙丹,若你愿意,了结此事之后,我来照顾你。」

不可能。

嫦娥在心里快速答道,面上却蹙眉不语。

先不说她对他没有那个意思,她并不相信逄蒙拿到仙丹之后,真的会用来医治蒙玦,定是另有所图,说不定是自己拿来服用,飞升上仙。

这般想着,嫦娥有些怀疑,方才逄蒙对自己做出的举动都是故意的,目的就是迷惑她,想让她配合他拿到仙丹。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怀疑我不是真心喜欢你?」逄蒙盯着她,脸色骤沉。

不信,怀疑。

嫦娥在心里再一次快速答道,脸上摇了摇头,「没有。」

如今她在他手中,激怒他对自己没有半分好处。

逄蒙静静凝望着她,满意地勾唇,眼神似乎恢复了从前的清澈干净,

「你不是说过最喜欢平淡的生活吗,到时候我们可以找一处竹林,盖一间小屋,每日沏壶清茶,看落日疏林,寒鸦数点,与世无争,安然自在,你说如何?」

话音刚落,屋内陡然陷入安静,唯有他微微急促的呼吸声格外清晰,清晰地钻入嫦娥耳畔。

嫦娥听着逄蒙的构想,眉头越蹙越深,见他此时深情地望着她,略显紧张腼腆的模样,她竟看不出,他是真心实意还是假意迷惑。

嫦娥缓缓垂下眼眸,不知怎么,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

那时后羿刚把家破人亡、无依无靠的逄蒙带回来,突然有急事要处理匆匆离府,叫她先照顾他。

消瘦却依旧好看得不减半分的少年,醒来后将自己蜷缩在榻上,紧攥着被子的手微微颤抖,手臂上尽是些同人抢食造成的血痕淤青,有些已经结痂了,有些伤口极深的还流着脓血。

就这样用一双乌黑的眼睛胆怯又警惕地盯着床前站着的她。

嫦娥目光深深,刚伸出手,就被情绪激动的少年狠狠甩开,一时重心不稳跌倒在地上,霎时间掌心被磕破了皮,鲜血从掌心缓缓溢出。

少年紧咬着唇,见她站起来后从身后的盒子里拿出药膏才知道自己误会了,红着脸由她上药,几不可闻地呢喃了声:「对不起……」

嫦娥十分大度地摆手,轻飘飘说了句「没事」。

她简单为自己处理了掌心的伤口,再拿起药膏为少年细致地涂抹好药,而后把伤口拿绷带绑好,利落地打了个结起身离开。

少年愈发愧疚,看着她的背影动了动唇,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丧气地耷下了脑袋。

视线刚好落在了手臂上被她因为报复用绷带系着的精致蝴蝶结上,不敢置信地瞳孔紧缩,整个人惊呆了……

之后每次替少年换药,嫦娥都会贴心地为他系一个美丽的蝴蝶结,引来不少同门弟子怪异的视线。

自那以后,少年待她十分尊敬,只是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微妙。

嫦娥皱了皱眉,拢回了思绪。

难道那个时候,他就对她怀揣着那样的心思?

她盯着眼前的逄蒙,一股形容不出的复杂在身体里肆意地流窜。

她不懂。

如果不是因为她,那时候他为何要刺伤后羿,为何如今会变成这番一身戾气的模样。

半晌,她终于开口问道:「五年前你缘何做出那种事?为何如此恨后羿……」

话音一落,逄蒙面色陡然沉下来,狠狠甩开她的手,眸光直盯着她,一丝凌厉自眼底闪过,喉间溢出低吼:

「我为何恨他?你可知他做了什么?」

「什、什么?」嫦娥心里一紧。

逄蒙眸子猩红得吓人,眼里翻滚着蚀骨恨意,

「他因贪图我嫂嫂美色,残忍杀害了我父兄,我嫂嫂也被她欺辱而死,一尸两命!」

逄蒙的话犹如滔天一道雷,震得嫦娥久久才缓过神。

「这不可能!后羿不是那种人!」嫦娥斩钉截铁地反驳道。

「不可能?」逄蒙眸子透着犀利的寒光,冷冷嗤笑,「我亲眼所见!难道还会有假?」

亲眼所见??!!

嫦娥浑身一颤,脸色顿时苍白如纸,指尖掐进血肉,不住摇头。

「他以为我那时晕过去了,看不见他的恶行,还假仁假义带我回府,收我为徒。每晚我一闭眼,就是亲人无辜惨死的模样,恨不得将那畜牲食肉寝皮,挫骨扬灰!」

「我不信……后羿他分明待你极好,收你为亲传弟子,他——」

「待我极好?」逄蒙几乎是咬牙切齿,「他不过是怕自己的恶行被人发现,在所有人面前演戏罢了,自始至终,他都是沽名钓誉、罔顾他人生死,只为一己私利!」

「不可能,不可能的……」

见嫦娥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样,逄蒙眉间浮上一丝快意的同时,随即心中生出一股怒气。

她就这般相信后羿吗?

脸上不禁露出一丝狰狞恐怖之色,眼神冰冷地看着她,「不管你信或不信,这都是事实,后羿他就是个卑劣无耻的小人。」

嫦娥紧紧咬着唇。

她还是不信后羿是那种人,但问题是,逄蒙也没有道理编造出这样的理由来诬陷后羿……

唇边被她咬得泛白,痛意慢慢拉扯着她的神经,脑子里乱哄哄的,思绪仍是停留在他方才的话里。

逄蒙话里意思是,这些年他一直伪装成单纯听话的模样,只等有朝一日为家人报仇。

可记忆里,少年逄蒙看着后羿的眼里全是崇拜与濡慕,素日里待后羿如同兄长般亲近尊敬,那样真诚炙热的态度,根本不似作假。

所以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是她记忆出现了偏差,还是逄蒙的演技当真那么好?

内心焦躁不安,耳旁又响起逄蒙凉飕飕的声音:

「你最好乖乖听话,不要想着逃跑,否则——」

他没继续说下去,但任谁都能听出话里的威胁。

嫦娥不说话,若是先前还存了想要逃跑的念头,如今却半分也没有了。

她要留下来,等后羿过来后,三人当面对峙,有什么恩怨都直接问清楚。

说来也奇怪,她从未担心后羿会对她的生死置之不理,纵使两人没了爱情,但一起长大的情谊却是真的,她相信后羿一定会拿丹药来救她。

逄蒙垂眼扫了眼那群下人,最后视线落在一个看着憨厚老实的家丁身上,吩咐:「你,将她先带下去。」

那家丁躬身应了一声,哆哆嗦嗦向前迈了几步,只是手还没来得及碰触到嫦娥,就被一道清亮急切的嗓音吓得猛地缩了回去。

「放开她!」

8

嫦娥堪堪转过头,只见来人白衣胜雪,一把银剑悬腰,清俊如玉,恍若神祇。

这人不是幻成人形的涂钰还是谁。

心里一急。

「涂钰!你怎么回——」话语倏地顿住。

自那场大战后,妖族和人族的关系愈发剑拔弩张起来,涂钰是奶兔精的身份,还是先不要暴露为好。

只好用眼神示意他快些离开。

涂钰暗自咬了咬牙,本来清澈漂亮的眸子此时透着股冰冷和凛然。

方才他刚进门,就看到一个下人打扮的男子将手颤巍巍地伸向嫦娥,不知要对她做些什么,幸好他阻止得快。

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嫦娥跟前,将她手上那根红绳解开,墨玉漆黑的眸子里似是蒙上一层水雾,闷闷的嗓音里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歉意:

「对不起,我来晚了。」

嫦娥下意识摇头。

忽然想起什么,嫦娥双眸微微眯虚,踮起脚尖压低声音靠近他一侧耳畔,

「你不是说要十日才能恢复人形吗?」

「……」

涂钰滚了滚喉结,只觉得有温热的呼吸撩拨着他的耳郭,又被嫦娥这么一质问,脸一红,心虚地低下头不敢说话。

见他那耳根覆上薄薄一层浅红,嫦娥老色批症状又犯了,她哑着声故意在他耳边吹气,语气暧昧惑人心魄:

「你就……如此想被我抱在怀里?」

涂钰身子颤了颤,耳根子红得更厉害,脑袋也埋得更低了。

嫦娥勾唇,不打算继续逗他,攥着他的手臂离他更近了些,换了副认真的神色压低声音道:「这里太危险了,你回来做什么!」

涂钰抬眸,一脸认真:「你还在这里啊。」

嫦娥有片刻的怔忪,咬着唇瓣又道:「那你方才跑得那么快!」

涂钰愣愣看着她,眼尾泛着深重的红,咬住下唇,面上有几分委屈,「我方才是去——」

「有趣。」

一道低沉阴冷的声音骤然打断了两人,「嫦娥,你真是令我刮目相看。」

嫦娥羽睫微垂,转了眸去看逄蒙。

逄蒙死死盯着她,眼里怒火几乎要化为实质,话语中掩饰不住的愤怒讽刺:

「要是后羿看到自己心爱的女子竟然同别的男子卿卿我我,反应想必很有趣。」

嫦娥僵住一秒,看来逄蒙还不知道央时的事。

逄蒙嘲讽地勾唇,抬眼看向涂钰,暗了暗眸,「你是何人?莫不是来救嫦娥的吧。」

表情似笑非笑,嗓音里夹杂着生气,又像是嘲弄,嘲弄他的自不量力。

涂钰轻哼,一个眼神也没给他。

他轻轻握住嫦娥的手,手指捏了下她的掌心,「相信我。」

嫦娥疑惑地看着他。

他遂浅笑一下,放开嫦娥的手,淡定自若地从逄蒙身边经过,径直走到软榻边,失魂落魄坐在地上的蒙老爷面前。

「蒙老爷,我有一个法子,不用后羿那颗丹药,也可令二公子起死回生。」

此话一出,顷刻间屋内所有人的视线,微妙又奇异地看向面色不好的逄蒙,最后又直勾勾地定在了涂钰身上。

而蒙老爷无神的视线终于聚焦,逐渐恢复了清醒,默了半晌才颤声问道:

「你方才说……不用丹药也可救活玦儿?」

「没错。」

蒙老爷紧盯着涂钰,咽了咽唾沫,迟疑了片刻后问道:「敢问这位公子是?」

涂钰拂袖做恭,「在下涂钰,儿时得到机缘,在蓬莱的临越帝君门下习了几年法术。」

蒙老爷瞳孔骤然间放大,毫不遗漏的欣喜从眼睛里溢出,哽咽道:「原来是仙人的弟子!玦儿……有救了!」

嫦娥只怔了一秒,便猜到涂钰是在为自己安个假身份,否则如何解释自己会法术。

逄蒙顿时变了脸色,眯起眼冷冷地盯着涂钰,唇畔敛着寒芒:「你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说的话如何能信!」

「那你又何尝不是来路不明之人,谁知道你想得到后羿那颗丹药,到底是为了给二公子治病,还是为了自己某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呢。」

涂钰淡淡回望过去,声音格外清冽,隐隐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你!」逄蒙脸色阴沉得似乎要挤出水来。

两人眼神在空气中交汇,形成了对峙。

见到这一幕,嫦娥心口倏紧了一拍。

她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

逄蒙的人设早就崩得没边了,暂且不提。

涂钰怎么也……

或许,只是自己多心了吧。

她看见涂钰又恢复了先前那副人畜无害的模样,灼热的目光忽地向她看过来,眼神里是殷殷的渴望。

嫦娥这才反应过来,心里有些好笑,涂钰莫不是吵架吵赢了,在向自己邀功吧?

若他还是只兔子,恐怕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这般想着,她唇角忍不住弯起一抹自己都没察觉的弧度。

「涂公子,玦儿的命就拜托你了。」蒙老爷低头俯首,恳切道。

逄蒙眼里寒意加深:「蒙老爷,你莫要轻信——」

蒙老爷叹了口气,打断他的话:

「道长,若不是万不得已,我也不会同你合谋算计嫦娥姑娘,如今有其他的法子,你总得让我试一试吧。」

逄蒙脸色微微一变,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嫦娥和涂钰,垂下的眼帘刚好遮住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鸷,对蒙老爷冷声道:「随便你。」

而后拂袖而去。

蒙老爷苦笑一声。

他没有说谎,若不是因为玦儿,他实在不想违背良心做出这些事。

对于逄蒙,他也并非完全信任。

半月前府里出了怪事,先是每到夜半三更总能听见瘆人的怪声,接着就是几个下人疯疯癫癫似是中了邪,就在蒙府上下惶恐不安之际,逄蒙来了。

他纵使活了这么些岁数,见到逄蒙那一刻,还是不由得生了几分畏惧。

他觉得不可思议,逄蒙看起来年纪轻轻,怎么眼神像淬了毒似的,叫人喘不过气来。

而自逄蒙来蒙府那日起,那些怪事真的再没发生过,旁人越是认为他道法高深,他反而心里越是发怵。

后来翡儿出了事,玦儿也身中奇毒危在旦夕,请来的大夫纷纷束手无策。

逄蒙说他这是中了修蛇之毒,而后羿手上有一颗能解百毒,令人起死回生的丹药,还说他们只需抓住嫦娥作为人质威胁后羿,就可以令后羿将丹药亲手奉上。

他别无他法,只能同意和逄蒙设局,以万金作诱,将自诩医术精湛的嫦娥骗过来。

原计划是嫦娥一进府就将她抓起来,他却听小厮通报说嫦娥解过修蛇之毒,他惊诧莫名,却又存了几分希冀,便想着让她试一试,可谁知玦儿却因此提前毒发身亡……

窗外忽然一阵风吹过,蒙老爷心里惊了一跳,收回思绪对涂钰道:

「涂公子,可否告诉我如何才能救玦儿?」

涂钰微微颔首,温淡道:「您可听说过断肠花?」

蒙老爷摇头。

本来在一旁默默听着的嫦娥却面色骤变,心里更是有一刹那的紊乱,勉强压下内心的震惊,眼眸中带着几分异色,向涂钰望去。

「世人都道修蛇之毒乃天下奇毒,却很少人听说过断肠花。断肠花的毒性不亚于修蛇之毒,发作起来能让人肝肠寸断。但若将二者结合,却可以令人起死回生。」

「玦儿体内有修蛇之毒,也就是说,也就是说……」蒙老爷结巴道。

「也就是说,我们只需找到断肠花,给二公子服下即可。」涂钰勾唇,眸色如同秋日里的湖水般干净温和。

「断肠花生长在清庵峰,一百年前被一场不知何故的大火烧得只剩下三株,其中两株五年前被嫦娥采了,还有一株。明日我和嫦娥就出发,你若不放心,可以派些人跟着我们,这样也可早日找到。」

「谢谢,谢谢……」蒙老爷双手掩面哽咽抽泣,不断地反复重复着这两个字。

天幕渐渐愈发黑暗,蒙老爷善解人意地为他们安排了一间客房。

涂钰将门掩上,脸微微发烫,唇角微勾,忍不住转眸看向嫦娥。

撞上嫦娥视线的那一刻,他眼眸笑意渐渐消失。

嫦娥正用一种很疑惑,像是从来不认识他的表情看着他。

看得他的心漏跳了一拍,眉间也染上了一层不安。

嫦娥……这是怎么了?

「你……啊——」

刚开口,一只白皙纤细的手猛地揪住了他的衣襟,涂钰的呼吸顿时滞在喉间,他忍不住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嫦娥揪住他,一个旋身,两人转换了位置,自己背部贴着门,攥着他的衣襟微微用力,将人拉了下来。

气息瞬间交织在一起。

涂钰一愣,身子微僵。

「嫦娥……」

见嫦娥离自己越来越近,涂钰脸上顿时发烫得厉害,目光闪躲,不经意间落在了嫦娥的锁骨上,那里有三个极小的红点。

他忽地皱了皱眉,先前他以为是那晚不小心留下的痕迹,可如今仔细一看,他有些不确定了。

「嫦娥,你锁骨上那三个红点是怎么回事?」

嫦娥眉头蹙了蹙,这三个红点是一个月前突然长出来的,不疼也不肿,纵使她医术高明,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不是这三个红点。

「你当真是蓬莱帝君临越的弟子?」嫦娥盯着他的眼睛问道。

涂钰见嫦娥没回答他的问题,愣了愣,垂眸,「不是。」

他深吸口气,道:「我只是一只平平无奇的兔子精……那是我瞎编的。」

「那你怎么知道,断肠花能解修蛇之毒?」嫦娥吐出淡淡的气息吹拂在他脸颊上,眸色却一丝波动也无地凝望着他。

「之前……我们妖族有位长老曾告诉过我。」

「那你又如何知道,清庵峰那两株断肠花是我采走的?」

涂钰轻轻别过脸,喉结滚动,扯了扯唇,

「你说过,五年前你替逄蒙解过修蛇之毒,自然……自然去采过花。」

嫦娥沉黯的视线紧紧盯着他看了半晌,才缓缓开口道:

「我那时对修蛇之毒束手无策,想到的法子也只有以毒攻毒,因为体质特殊百毒不侵,我每次都会采两株相同的毒草回去,一株株亲自试尝,最后才确定了断肠花是修蛇之毒的解药。而这些细枝末节我从未跟你提过。你现在告诉我,你是如何得知我采了——」

嫦娥深吸口气,一字一字清晰分明:

「两、株、断、肠、花。」

9

翌日,嫦娥醒来时,天已经大亮。

她穿戴好衣服推开门,刚抬出脚,便看到了正抱着银剑蜷缩在墙角,双眼紧闭,似乎尚在熟睡,却睡得极不安稳的涂钰。

嫦娥慢慢蹲下身,小心不惊醒正在睡觉的人,安静地凝望着他。

男子白皙细腻的肌肤,无一点瑕疵可弃,在阳光下显得更加细润,宛如白瓷一般,纤长而微挑的睫毛在眼睑处覆下一片阴影。

嫦娥眼神晦暗,原本清浅的呼吸也开始慢慢变得紊乱起来。

睡得倒是乖巧。

屏着呼吸看了他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伸出手,在触碰到他脸的瞬间,指尖却停留在半空中。

昨夜面对她的质问,涂钰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最后竟嗫嚅着憋出一句:

「说不定,可能是你记错了,你仔细想想,是不是你不小心说漏了嘴,跟我提起过采了两株断肠花的事?」

从来过目不忘,记忆力极强的嫦娥冷哼一声,沉着眸看他,一脸的不相信。

涂钰也知道自己的借口很蹩脚,低着头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又不知该再说些什么,索性转身推开门落荒而逃……

「嗯……」沉沉低哑的嗓音在下一秒钻入耳中。

嫦娥的思绪骤然被拉回。

涂钰到底瞒了她什么?

又为何,这样一副遮遮掩掩,不愿意让自己知道的模样?

此时,涂钰原本紧闭的双睫忽然颤了颤,一下子睁开眼。

他看到嫦娥,如墨的眼眸倏地闪过点点亮光,想起什么又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眼神,像做错了事般不敢说话。

默了片刻,他悄悄抬起头瞥了一眼嫦娥,心思活络了起来,而后做出了一系列的迷惑行为。

先是怕她听不清似的重重叹了口气,而后抬手装模作样地按了按自己的眉心,又揉了揉后脖颈,时不时用余光偷瞄嫦娥的反应。

浑身上下写满了一行字:我昨夜睡得很不好。

将一切尽收眼底,嫦娥眸光微闪,旋即眉间迅速染上一丝疑惑,

「昨夜……你宿在何处?」

涂钰顿时眼睛一亮,转瞬又立即委屈地红了眼,「你不是都看到了吗?」

悲伤地伸手指了指墙角。

「这里。」

见嫦娥不可置信地捂住唇,涂钰心里一喜,又故作坚强道:

「嫦娥,我向来坚强,没事,真的,睡在这里挺好的,幕天席地,干净宽敞。除了——」

说着赶紧低头,似乎要遮住眼底的黯然,

「除了夜里凉风瑟瑟,秋深露重,偶尔还有几个侍女路过,投来虎视眈眈的视线,和几个小厮路过看笑话的眼神,真的一切都好。」

明明是微笑着的,微微颤抖的清亮嗓音却有着说不出的脆弱。

「天呐!」

嫦娥闻言猛地攥住他的手,眸底是毫不掩饰的心疼,

「涂钰,你怎么那么傻!夜里这么凉,睡这里受寒了怎么办!为何不让蒙老爷再为你安排一个房间?!」

涂钰抬眸看她,眼底渐渐氤氲出一层浅浅的雾气。

「因为……我惹你生气了,我……我不配。」

涂.不配.钰自然地反掌将她的手包裹在手心,又抬头直视她的眼睛,轻声道:

「嫦娥,看在我是真心知道自己错了的份上,你可以不要再生我的气吗?」

嫦娥眸光颤了颤,没有说话。

在那微醺的阳光下,涂钰双眸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纯净黝黑的瞳眸里弥漫着柔柔的缱绻深情,在微微湿润的空气中一点点酝酿,蔓延,仿佛要渗入她的灵魂。

又仿佛,他眼里,心里,世界里,只余她一人。

嫦娥被这样的热切的目光注视着,眸子里渐渐漾起了波澜。

两人对视了半晌,嫦娥忽而探身逼近,白玉般一只柔荑撑在了他身体两侧的墙上,另一只伸向了他的……

腰带。

涂钰心脏骤然一跳,身体冷不丁往后仰,呼吸陡然沉重了几分。

「嫦娥……不要……」

「在这里」三个字刚从喉间溢出来,却见嫦娥那只手微微绕开他的腰带,一把抓住了他腰间那把银剑的剑穗。

涂钰皱了皱眉心。

嫦娥眼眸乌润,语调轻缓,漫不经心地把玩这手心的剑穗,扯了扯唇道:

「昨夜见这剑穗上面,还有一个玉坠子。」

空气仿佛安静了几许。

涂钰的心咯噔一下,僵硬侧眸,只见原本剑穗上应该有的玉坠此时却没了踪影,难道……

「我记得,是月牙形,莲花底,是吗?」嫦娥视线缓缓落在他脸上,寥寥笑了一下。

涂钰没答,喉结不自觉轻轻滚动,心里早已慌乱如麻。

「你看——」

嫦娥从袖中摸出一个温润荧亮的白玉吊坠,爱惜地抚摸着它的纹路,转眸温柔地对涂钰微笑,好看的眉形微微上挑:

「是不是这个?」

涂钰已经说不出话了。

嫦娥依然笑得很和蔼,

「这是我方才在枕边不小心发现的,说来也是奇怪,本该在你这里的玉坠,怎会自己长了腿,跑到我榻上去了呢?」

「我……」

涂钰身子僵硬着,眼神飘忽,耳尖红得能滴血。

他昨夜抱着银剑蹲在墙角约莫待了半个时辰,听见屋内嫦娥平稳有规律的呼吸后,轻轻推门而入。

随手将腰间宝剑取下,卸下外衣躺在她身侧,将那盈盈一握的软腰轻轻扣住揽入怀里搂紧,整套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别问,

问就是——

软玉在怀,温香盈齿,不比抱着冰冷的剑舒服?

他红着脸,终于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

第二日趁着她未醒,他又小心翼翼抽出自己的手臂,穿好衣服轻手轻脚离开。

原以为这一切做得悄无声息,可谁知,却不小心掉了块玉坠子?

等等,既然嫦娥一早就发现了,也就是说,方才她都是在逗他玩???

涂钰眼中情绪蓦然复杂起来,双目定定看着她欲言又止了好半晌,终于唇微微张开,刚要开口,就听见嫦娥冷嗤一声。

「罢了。」嫦娥看着他,眸色一片冷寂,「断肠花的事,若你不想说,便不用勉强。」

涂钰微怔,眸中闪过错愕,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挣扎。

半晌,终是下定了决心似的开口道:「嫦娥,我并不是不想说,其实我——」

「涂公子!」

身后突然传来蒙老爷的声音。

蒙老爷面容憔悴,眼袋乌青,却是满脸笑容地快步朝他们走来。

「涂公子,你要的干粮和酒我已经让人都备好了,我为二位挑选了十几个武艺高强,心细如发的护卫,也正在府外等候,随时可以出发。」

「只是我有一处不明白。」在他们面前站定后,蒙老爷眉宇间掠过疑惑。

「去采那断肠花,为何还要准备五壶酒呢?这又是作何用意啊?」

昨晚涂钰回房之前,给了他一个名叫「长庾」的酒铺的地址,叫他去买五壶酒,还让他去的时候多备点银票。

说来也是奇怪,那家酒铺像是凭空生出来似的,他之前从来没看见过,那老板也是一身黑衣蒙面,十分神秘。

老板似乎早已预料他会来,看都不看他一眼,伸出一根手指头道:「一壶酒一千两。」

他顿时吓了一跳,没想到这酒的价格如此昂贵,幸好他有准备,银票带得很足。

等他拿着五壶酒结账离去,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那家酒铺已经消失不见……

而涂钰被打断后恍若初醒,看了眼嫦娥,原本想说的话一下子被堵在嗓子眼,忽然无法再说出口了。

他垂目轻轻移开视线,看向蒙老爷,「蒙老爷应当听闻过清庵峰的毒瘴吧?」

「略有所闻。」蒙老爷点头,眉宇划过一丝忧愁。

清庵峰入口处的密林常年瘴气环绕,寻常人一旦吸入,就会坠入幻境,看到心底最深处的渴望或者最害怕看到的事,若是意志不坚定者,恐怕会永久陷入幻境,再也无法清醒。

「实不相瞒,我正是为这瘴气烦心了一晚上,难道,涂公子你有办法?」

涂钰颔首,「我有法术在身,可以封闭六识,嫦娥百毒不侵,我们二人自然不怕那瘴毒。」

「太好了!」蒙老爷刚说完,忽地眉头一皱,面色稍僵,那他那些护卫怎么办??

这些酒,该不会是他们二人用来看那些护卫中了瘴毒失去神志群魔乱舞,喝酒助兴吧……

蒙老爷神色紧张,摇了摇头,摒弃脑子里奇奇怪怪的想法,鼓起勇气问道:

「莫不是这些酒可以解瘴毒?」

涂钰笑了笑,眸底温润,「也不全是。」

他从袖口拿出一个囊袋,里面鼓鼓囊囊的装了不少东西。

「这些是我从蓬莱岛带回来的解毒丹,服下之后可抵御瘴气侵害。」

嫦娥怀疑地看着那个囊袋,涂钰什么时候身上多了这样一个东西?

脑海中莫名跳出一个片段,似乎,她昨日被逄蒙设计抓住,他离开了一段时间,她还以为他逃跑了……

难道他离开,就是为了回兔窝拿这些解毒丹?

「密林瘴气浓厚,还有那些毒虫也会释放毒雾,解毒丹的效果恐怕不能坚持太久,这些酒采用一种极为特殊的京咎花,非五年不得以酿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压制瘴气的毒性,他们服下解毒丹后,再用沾了酒的湿布捂住口鼻前行,可以多一份防护。」

「原来如此……」

蒙老爷恍然,直勾勾地盯着涂钰,一股复杂的情绪从胸口处蔓延了开来。

他不相信逄蒙,又何尝会相信一个来路不明的涂钰?

至于为何选择信任涂钰,除了不想得罪后羿,还因为涂钰救人的目的最单纯。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涂钰和嫦娥的关系不一般,他肯帮忙救玦儿,也是为了嫦娥,毕竟是她间接害死了玦儿。

而逄蒙和嫦娥昨日的对峙让他明白,逄蒙和后羿有血海深仇,若是他们按照计划,最后得到那颗丹药,逄蒙真的会拿它救玦儿吗?

他不确定。

是以,比起居心叵测,动机不纯的逄蒙,气质不凡,不矜不伐,救人目的也很明确的涂钰更令人信服。

如今涂钰主动提及瘴气的解毒之法,慷慨拿出解毒丹,他对涂钰才真正放下了戒心,看来玦儿不久之后真的能起死回生!

这般想着,他心中微微一震,苍老的面容露出了一丝激动,

「涂公子,嫦娥姑娘,马车就停在府外,二位打算何时出发?」

涂钰眸光倏地一暗,心脏蓦地停跳了半拍。

目光掠向嫦娥,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紧张,手心渗出了一丝薄汗。

嫦娥本就在生他的气,加上方才那一出,恐怕如今见都不想看见他,更别提和他同乘一辆马车了。

涂钰独自叹息一声,眼睫轻缓地合上又睁开,扯唇刚要开口让蒙老爷帮忙再备一辆马车,就听见嫦娥对蒙老爷说:「时辰不早了,即刻便出发吧。」

他一时有些怔然,等他缓过神,嫦娥和蒙老爷已经走到了回廊的台阶处。

似乎有感应的,嫦娥脚步忽然停了下来,转过身看他,挑眉道:「还不跟上?」

他没动。

嫦娥抱着胸,视线一边在他脸上逡巡,一边嗓音凉凉道:「怎的,愧疚?心虚?所以不敢和我同乘一辆马车?」

话音一落,涂钰感觉仿佛有一块千金巨石压在胸口,沉闷到了极点。

他干扯了一下唇角,默默低下头,闷闷道:「来了。」

10

蒙府门外。

蒙老爷安排的那十几个护卫个个膘肥体壮,胳膊都有常人大腿粗,每人身边都配有一匹骏马,皮毛都是油光发亮,一看便知是一批好马。

不仅如此,他们手上刀枪剑戟,斧钺钩叉十八般兵器齐全,纷纷磨得寒光烁烁,神华刺目,气势汹汹。

此时路过的行人在擦身而过的瞬间,纷纷侧目投以好奇的目光。

嫦娥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要是再换上一身生铁盔甲,她会认为,他们根本不是去采花,而是要上战场。

这也从侧面反映了一点,蒙老爷是真的有钱。

只是,从昨夜到现在,她似乎都未曾看见逄蒙的身影。

嫦娥皱了皱眉,心道:他难道就这样善罢甘休了?

就在此时,她感觉有道深不可测的视线似乎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但就在她追寻而去时,那道视线已经消失了。

嫦娥思绪凝重,眸中浮现出几分冷光。

她缓缓走近了些,仔仔细细地在护卫中搜寻了一番,却也只能跟那些护卫大眼瞪小眼,正欲放弃,眼角余光突然瞄到,一道高大的身影默默地立在马车旁。

那人相貌普通,很不起眼,是那种扔在人群里立马找不着的类型,根本看不出丝毫问题。

嫦娥微眯着眼,问蒙老爷:「那人是谁?」

蒙老爷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刚好看见那人跳上马车,熟练地拉起缰绳,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蒙老爷回道:

「他叫哑巴,口不能言,为人老实勤恳。你别看他一副呆呆的模样,却是方圆百里最好的马夫。平常来说,清庵峰离这里大概需要三日行程,不过以他的技术,不出两日必然到达。」

想了想,蒙老爷又补一句,「他的武功也不错。」

嫦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哑巴察觉到她的视线,朝她看过来。

他朝她露出一个憨厚的笑容,只是眼底浮上一丝疑惑,似乎不解,嫦娥为何会用这样的目光看着自己。

「这哑巴难道有什么不妥之处?要不要……」蒙老爷也皱起了眉。

「没有。」嫦娥收敛了目光,慢声道:「方才我只是问问,既然他又会驾车又会武功,自然得留着。」

「那便好。」

蒙老爷松了口气,像是想到什么,看着自己精心准备的护卫们,捋着胡须,期待地开口问道,「对了,二位对这些护卫可还满意啊?」

闻言,那些大汉身躯一震,眼睛齐刷刷看过来,落在二人身上。

「甚好。」涂钰点头,同时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把折扇,漫不经心地摇着。

「大可不必。」嫦娥蹙了蹙眉。

两人声音一同响起,皆愣了一下。

嫦娥朝着涂钰的方向望去,注视着他,却见他心虚地撇开视线,借用扇子挡住脸颊,不敢看她。

嫦娥脸色一沉。

该死。

又是这样。

光心虚算什么本事?有本事说出心虚的原因啊!

半晌,她移开视线,垂眼弹了弹衣裙上的褶子,好似要将心中的烦闷一同捋平。

蒙老爷看到二人的反应,倒是有些狐疑。

清庵峰山势险峻,常年瘴气弥漫,随时都有奇异妖兽出没,一些想进山寻草药的人都一去不复返,清庵峰也因此被世人称作为「食人峰」。

在他看来,嫦娥五年前能安然无恙从清庵峰回来,要么是侥幸,要么就是有高人相助。

是以,他挑选的这些护卫都是百里挑一的高手,精通六式、身手不凡。

还有这些武器装备,都是他花了大价钱得来的,对付一般的妖兽绰绰有余。

他原来还有些担心此举会让涂钰不悦,毕竟仙人向来都是心高气傲,涂钰难免会看出他不信任他的法术,才做足了万全之策。

没想到涂钰却欣欣然接受了,反而嫦娥认为没有必要??

秉承着不懂就要问的良好品德,蒙老爷轻咳了声,这才对着嫦娥问出了这么一句话:

「嫦娥姑娘何出此言?可是我哪里安排得还不够欠妥?」

嫦娥一怔,深幽的眸子暗了暗,不知道该说还是不该说。

五年前她去清庵峰采花,除了对她毫无作用的毒瘴,一路畅通无阻,并未遇到什么结界阵法,沼泽陷阱,更别提凶险妖兽和毒虫了,连只小小的飞蛾都没见到。

此行太过顺遂,顺遂到恍若这只是一座普通的山峰,也让嫦娥怀疑,传闻中的「食人峰」都是唬人的,做不得真。

「蒙老爷你有所不知,那清庵峰……」

嫦娥倏地停住,坚定的眸色忽然变得不确定起来。

她骤然记起,那场采花之行,并不是一直都是毫无波澜的。

在爬到峰顶的时候,她脚一滑,险些摔下山崖,只是在那一瞬间,忽然有密密匝匝的紫色藤蔓自四面八方缠绕住她的身子,将她稳稳扶住。

嫦娥出发前一晚,恰好在古籍上见过这种上古藤蔓,他们具有灵性,会吸食人血,以人肉作为肥料,妖邪至极,不过……

这早在万年前就销声匿迹的紫色藤蔓,如今却重新现身,还救了她一命。

实在是……匪夷所思。

没多久,那粗细不一的紫色藤蔓如潮水般从她身上褪去,钻入地下,消失不见。

恍若发生的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嫦娥怔在原地,一时间各种思绪纷杂而过,无意间却瞥见旁边有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植株,红艳似火,散发着一股淡淡的幽香。

原来是迷幻草,闻久了会让人生出恍惚,对身体并无大碍。

嫦娥虽不畏毒,但也不确定这种非毒非药的迷幻草,是否能迷惑她的心智。

眼下紫色藤蔓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只能相信是迷幻草起了作用,又因不久前才查阅过紫色藤蔓的资料,记忆深刻,才生出了种种错觉。

除此之外,嫦娥也想不到其他原因。

「……嫦娥姑娘?」

蒙老爷带着好奇的声音,将嫦娥从回忆里拉回来。

嫦娥抬起头,神情还有些怔忡。

「你方才想说什么?」蒙老爷又问了一遍。

嫦娥醒了醒神,决定暂时先不说了,只是蒙老爷问起,她还是得找个借口。

侧眸轻轻看了眼涂钰,嫦娥眉梢凝了一下,忽然牵了牵嘴角,带着些玩味的视线在涂钰身上似有似无地扫过。

她道:「我方才是想说,某人是蓬莱帝君临越的弟子,法术高强,连瘴毒都会解,就算弄几个完全不会武的护卫,某人也能安然应付,护大家周全,完全不必如此大的阵势。」

嫦娥转头看着蒙老爷,眸光藏在长睫下,漫不经心:「不信你问问某人,是吗?」

「这……」蒙老爷看出二人似乎闹了别扭,尴尬一笑,转过头望向涂钰,神态有些窘迫,「涂公子,嫦娥姑娘说——」

「那也不一定。」

涂钰喉间淡淡溢出一句话,虽是对着蒙老爷说,眼睛却直直凝望着嫦娥的方向,眉宇乌黑透亮。

他道:「你也告诉某人,届时我两只眼睛,整颗心都放在某人身上,看不见旁人,更别提护他们周全了。若是按照蒙老爷现在的安排,这些人可以照顾好自己,岂不更好。」

话音一落,周遭空气仿佛突然凝住。

嫦娥呼吸微滞,愣愣地看着他。

旁边被迫自力更生的大汉们,脸上的横肉抖了三抖,看向涂钰的目光也捎上了一缕复杂和不易察觉的控诉。

而涂钰湿漉漉的瞳仁黑白分明,卷翘的睫毛微颤,嘴角微微扬起,一副无辜的表情。

仿佛在说:兔兔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一片寂静中。

蒙老爷讪讪地干笑了几声,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涂公子待嫦娥姑娘情真意切、情深似海,老朽在此就祝愿二位永结同心,早生贵子吧。」

涂钰于是笑得更欢了,扇子也摇得更起劲了。

嫦娥在一旁默不作声,内心却十分复杂。

不可否认,方才听到涂钰的那番话,看到他一脸无辜却又坏心思满满的模样,心脏顿时漏了一拍。

她忽然想到了涂钰的那些解毒丹。

解毒丹不会是临越给他的,只可能是他这些年从各种秘境,一点点探寻收集来的。

本就贫穷的奶兔精,还要为了她忍痛割爱,舍出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宝物,身穷志坚,她不可能不动容。

她想,涂钰待她真的是推心置腹,不遗余力地好。

同时,心里也升起一股莫名的烦躁。

她知道涂钰肯定瞒了她许多事,纵使不会害她,她依旧心里堵得慌。

她不是没想过,涂钰知道那两株断肠花的事,或许是因为五年前他一直跟着她,暗中替她扫平一切障碍,才让她轻而易举地采花救人。

可关键是——

她救下那只误入陷阱的兔子,成为涂钰的救命恩人,是在采花回来之后。

也就是说,在那之前,涂钰压根就不认识她。

好烦。

嫦娥歪了歪头,看了眉梢眼角都是笑意的涂钰一眼,眸中异色翻滚。

什么也没说,脚底生风般跳上了马车。

涂钰望着嫦娥的背影,目光一凝,嘴角笑容微敛,收起折扇,追随嫦娥也上了马车。

11

蒙老爷果然没说错,哑巴驾车技术娴熟,仅用了两日,便赶到了清庵峰的山脚下。

护卫们利落跳下马,抬眼仰望,只见乌沉沉的云雾笼罩着整座山峰,重峦叠嶂,芳草碧绿,落英缤纷,在翻滚缭绕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宛若仙境。

世人皆知,清庵峰凶险难闯,可峰顶却到处都是凡人无法想象的奇珍异宝,因此依旧有许多人不顾性命前仆后继,而他们此行的目标,就生长在那高耸入云的峰顶之上。

但见一把扇子挑开了帘子,涂钰随即从马车上随步而下,而后将另一只手伸了进去,俨然一副邀请姿态。

那白瓷的大手,肌肤在阳光下隐隐有光泽流转,玄纹云袖,银色镂空木槿花的镶边,矜贵温润。

过了许久,嫦娥不由得眯起眼,却愕然发现那手心上隐隐有了汗渍,似是高举着有些受力不住,又似是紧张。

一路上两人很少说话,大多数的时间,都是在沉默中度过。

尽管好几次看见涂钰投来复杂、欲言又止的目光,嫦娥依旧如老僧入定般闭目养神,她决定当务之急先采花救活蒙玦,其余的事情以后再说。

想到这里,嫦娥嫣红的唇微抿,打算不理会他的手,自己跳下马车,余光又瞟了眼那只手,心里掠过一丝恼意,还是认命地将手放进他的掌心。

温热的触感由掌心传递到心尖,涂钰皱着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不自觉带上了丝丝笑意。

下车后,嫦娥抬眼望着被雾气隐匿着的层林的山巅,不知为何颇感不安。

前去探路的护卫不知看到什么,脚步一下子顿住,瞳孔骤然紧缩,满眼惊恐。

「那是何物??该不会是什么妖兽吧??!!」

话音刚落,剩下的护卫纷纷摆出防御姿态,缓缓踱步前进,一双双如鹰隼般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前方,阴冷寒湿雾气中躺在地上的不明物体。

「快……快过去看看……」一个身形彪悍的护卫咽了咽口水道。

凌厉的阴风呼啸而过,风起落叶的声音淅淅沥沥盘旋而起,散发着一股骇人的诡异感。

待众人屏息走近,雾霭隐去,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妖兽,而是一个活生生、血淋淋的人。

那个男子昏迷不醒躺在地上,身上的长袍已被鲜血染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嫦娥紧紧盯着男人的胸口,那里满是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很明显是被什么利爪划伤的,正淌下涓涓的血液。

心口蓦地钻到嗓门眼,莫非真的有妖兽?

这时,男子倏地睁开眼睛,缓缓从地上站了起来,似乎毫不在意自己的伤势,胸膛处的伤口因为他毫不注意的动作,喷溅出源源不断的鲜血。

目光一瞬间落在了嫦娥脸上,男子脸上的细微表情变了几变,凝了一眼又冷漠移开,在众人之间扫了一圈,如利刃雕刻般的五官散发着冰冷的气息。

嗓音低低的:「你们是谁?来这里做什么?」

护卫们被问得一愣,面面相觑,却没有回答男子的问题。在分不清是敌是友之前,他们只能戒备。

「我叫嫦娥,是山下小镇里的一名大夫,他们是我的护卫。我们此行便是来清庵峰采些治病救人的珍稀药材。」嫦娥自然看出了他们的为难,主动开口解释。

男子没什么表情地淡淡听着,忽然眸光一震,似裂开一般,「他是谁?!」

他死死盯着涂钰挽着嫦娥的手,锐利得似乎能看穿一个洞。

嫦娥蹙起眉,唇瓣抿紧,直勾勾看着这个男子,总觉得有几分熟悉。

而且这种熟悉的感觉异常强烈,令她不由自主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从前爱她,待她千万般好,最后也毫不留情背叛她、伤害她的人。

最让她内心一震的是,他受了这么重的伤,脸上却没有露出半分痛苦,这种逞强的性子,太像那个人了……

可是……

眼前这副全然陌生的样貌……

不可能是他。

定了定神,嫦娥全当自己是太紧张想多了。

她凝望着男子的视线从怀疑、探究渐渐变得缓和,平静,开口道:「他是我——」

「我是她的夫君。」

嫦娥心里咯噔一下,听声转头看向涂钰。

「涂钰,你——」

刚说几个字,手倏地被人托起。

她微微愣神的功夫,涂钰轻轻掐了一把她掌心的软肉。

她手微微一颤,那只修长如玉的手便趁机从她的手指缝里滑进去,十指相扣。

涂钰勾唇看向男子,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挑衅。

嫦娥反应过来,疑惑地看着两人交缠的手。

她与那名男子从未见过,涂钰为何如此在意他,急着在他面前宣示主权?

嫦娥瞪他,「你这是在做什么?」

涂钰则对她柔柔一笑,眼眸中莹光闪闪,小声在她耳旁说道:「我怕你手冷。」

嫦娥:……

手冷是什么鬼啊!

要想牵手,也不必找个如此蹩脚的借口啊!

嫦娥嘴角一抽,张嘴还想问他什么,抬眼就对上了涂钰那双黑亮无辜的眼眸,心微微一滞,将要说出的质问也咽了下去。

她想,涂钰虽有事瞒着她,到底还是一只敏感脆弱的奶兔精,最需要的就是给他足够的安全感。

罢了罢了,任由他去了。

涂钰满意一笑,瞥了眼脸色黑沉得似乎能滴出墨水的男子,折扇轻摇:「那你又是谁?莫非也是来寻药材的?」

男子冷冷盯着涂钰,周身冷意寒战,眼里流淌着凛冽的寒气。

沉默须臾,他转过头不再看涂钰,而是对着嫦娥道:「在下慕尔,我有个朋友得了重病,这里恰好有需要的药引。」

嫦娥在心里将慕尔二字反复念了几遍,若有所思,半晌,抬起头问他:「你身上的伤势,可是妖兽所伤?」

「没错。」慕尔眸光微沉,低沉冷冽道,「这片密林通往清庵峰的结界入口,守着一只力大无穷的妖兽,我在与那妖兽打斗中不慎中了瘴毒,这才被它钻了空子,我受了重伤,也只得先逃出来,再另作打算。」

嫦娥眸光微妙,心头那缕疑惑又浮了上来。

慕尔能从骇人的妖兽手里逃脱,武功想必不凡,不应当是什么籍籍无名之辈,她为何从来没在羿国听说过有这样一个人?

何况他看起来如此年轻,不像是什么隐姓埋名的世外高人。

忽然想起什么,嫦娥有些忐忑地问道:

「那妖兽可是一直守着结界?」

慕尔顿了顿,道:「至少我今日去的时候,寸步不离。」

身侧垂着的手猛地攥紧,嫦娥秀眉越蹙越深,她五年前可从未遇到什么守在结界处的妖兽。

慕尔目光直直看着她,眼中纯色的雾气如潮汐般起伏不定,嘴唇动了动,低声道:「那妖兽妖术高强,你一个弱女子,还是不要以身试险为好。」

嫦娥蹙了蹙眉,刚要开口,涂钰微凉的声音传了过来:「此话有失偏颇。」

他眸光幽幽,手里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眼睛也一眨一眨的,

「嫦娥貌美如花,医术精湛,胸怀大义,以一双纤纤素手悬壶济世,以窈窕之躯撑起了我的一片天,怎会是你所说的什么弱女子呢?」

涂钰一顿彩虹屁夸完后,眸光一瞥,发现嫦娥脸上表情虽然没有明显变化,唇角却悄悄翘了翘。

见此,涂钰在心中为自己默默点了个赞,又冷冷看着慕尔道:

「做人啊,管好自己即可,别人的事还是不要瞎掺和,否则惹人生厌就不好了。」

慕尔紧紧攥着手指,并没有理会涂钰。

他一直看着嫦娥,但见她的神情似乎默认了般,目光略沉,复杂地看了她许久,半晌才道:

「方才是我唐突了。既然我们抱着相同的目的,我此番可以和你们一起同行吗?我武功尚可。」

见嫦娥看过来,他垂下视线,声音越来越轻,更听不出其他情绪:「如此也可……相互照应。」

「也行——」嫦娥嘴里刚吐出两个字,涂钰就打断了她的话。

「相、互、照、应?」

涂钰嘴角嘲讽似的微微翘起,玩味地品着这句话,目光落在慕尔身上,上下打量着他周身的颓败与狼狈。

他慢条斯理地合起了手中的折扇,讥讽道:

「我第一次见有人把自己实力不行,想蹭人护卫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慕尔冷冷地盯着涂钰,看了半晌才挪开,冰凉的目光在护卫身上扫了遍,喉间淡淡溢出一句话:「就算我受伤了,实力也远在他们之上。」

涂钰不置可否地啧了声:

「武功高强又如何?还不是被小小的瘴毒弄成这副狼狈模样?不过是匹夫之勇。」

慕尔听到了重点,乌眸危险地眯着,盯着他,「你会解瘴毒?」

「那是自然。」

涂钰笑得温软,眸光却藏着冷冽,「否则我怎么有资格说你是匹夫之勇呢?」

慕尔漆黑的眸冷冷一沉,空气陷入短暂的死寂。

对于涂钰明里暗里的挖苦嘲讽,他能感受得到涂钰对他有着莫名的敌意。

可搜寻记忆,他们之前素未谋面,更找不出和他结仇的缘起。

眉头悄然一皱,他看了眼嫦娥,又看了看涂钰,最后将视线牢牢定格在涂钰脸上。

莫非……他发现了什么?

强行压下心中纷杂,慕尔凉凉冷冷地道:

「你不必如此针对我,我们的目的都是为了采药救人。清庵峰危险重重,妖兽潜伏,多一个人,多一份胜算的道理不用我多说。你放心,去到清庵峰峰顶,采到各自所需药材回来后,我们就分道扬镳。」

涂钰眉梢淡淡微挑,不着痕迹地看了眼嫦娥,折扇轻轻敲击掌心,似笑非笑看着慕尔,

「你伤势都这般严重了,还想着进去采药,如此义无反顾,恐怕要救的人,不是朋友那么简单吧?」

话音一落,慕尔脸色微变,好半晌才冷汀汀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与你何干。」

「二位莫要再争了!」一个护卫勇敢站出来,几乎是吼着将这句话说出来。

他见两人的视线都看过来,硬着头皮对涂钰道:

「涂公子,小人觉得这位慕公子说得不错,若是能一同前行,凭涂公子的修为和慕公子的武功,想必再也不怕那些妖兽。」

说着他用期待的目光看向嫦娥,「嫦娥姑娘,你觉得呢?」

他手里捏了一把虚汗,生怕嫦娥拒绝。

毕竟先前涂钰说过叫他们自己好好照顾自己这般丧尽天良的话。

他们纵使有些身手,也是肉眼凡胎,哪斗得过那些妖兽。如今有个能从妖兽手下死里逃生的慕尔,他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定不能放过。

而涂钰都听嫦娥的,只要嫦娥同意,涂钰就算再心不甘情不愿,也没办法。

嫦娥闻言一愣,微微蹙眉。

她方才眼睁睁看着二人唇枪舌战、你来我往,其实心底已经生出怀疑。

纵使她与涂钰相处得不算太久,但对他的性子再清楚不过。

涂钰温和矜持,单纯善良,偶尔是有些作和爱吃醋,但绝不会如此不分青红皂白针对一个陌生人。

这股敌意的源头很显然是因为她。

而且不像是普通的敌意,倒像是积怨已久。

莫非,涂钰也怀疑慕尔的身份?

嫦娥咬着下唇,指尖攥紧。

若慕尔真是后羿……

一切也说得通。

她从未忘记,央时也中了修蛇之毒,而知道断肠花就是修蛇之毒的解药这件事,她五年前唯一告诉的人,就是后羿。

心里说不出什么感觉。

后羿从前为她不顾性命去昆仑采药,自然也可以为了央时这么做。

他一向待自己喜欢的人很好。

可那张几乎找不到半分与后羿相像的脸,又怎么解释?

嫦娥仔细地盯着慕尔,眼眸慢慢眯了起来。

这张脸不假,她看不出丝毫破绽,并不是带了人皮面具。

难道是用法术变的?可是,后羿虽功力了得,却并不会法术啊。

嫦娥起了几分试探之心,扯了扯唇道:

「结伴而行自然是好事,只不过我要采的药材珍稀罕见,世上如今只有一株。可否告诉我,你要采的药草名字?要是和我相同,那就只好就此别过,各凭本事了。」

慕尔微怔,眸光幽暗,沉默了片刻吐出一个名字:「鹿衔草。」

「我要采的不是这个。」嫦娥语气似乎松了口气,眼睛却紧紧盯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撒谎的痕迹。

还没看出什么,忽地,她心脏猛地一抽,就像是被泛着彻骨凉意的水一点一滴漫过胸腔和心脏,酝酿出密密麻麻的细痛。

她捂着胸口,疼得唇瓣都哆嗦起来,重心不稳地一个趔趄,跌进了涂钰怀里。

痛意持续了好一阵才消散。

嫦娥心中闪过一丝疑惑,之前也有过几次心脏突如其来的绞痛,她为自己诊过脉,并未发现什么异常。

「嫦娥?」

「别担心,我没事。」嫦娥对上涂钰担忧的目光,摇了摇头。

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慕尔紧紧攥着的双拳,隐约间暴出几根青筋,似乎在隐忍着什么。

这是什么反应?

嫦娥眸光微沉。

如果他真是后羿,隐瞒身份,改头换面的目的是什么?

又会不会为了央时……

和她抢断肠花?

12

阴云密布,朔风凛凛,整个密林笼罩在乌云浓雾之下,散发着一股说不出来的压抑感,让人顿觉呼吸不畅,好似会有不好的兆头的发生。

如雾般的瘴气氤氲着迷瘴,隐隐约约听到暗处似乎有些密密麻麻的毒虫「沙沙作响」,不知为何却不出来攻击他们。

好在这片密林并不大,走在前面的涂钰伸出一条手臂挽着嫦娥的腰肢,将人牢牢护着。

早在蒙府就提前服下解毒丹的众人,用沾着酒的手帕系成面罩跟在后面,约莫用了一刻钟,就走到与清庵峰的结界入口处。

「咦,为何没有看到慕公子所说的妖兽?」

护卫话音刚落,天空中蓦地传来一阵野兽般的怒吼,瞬间将密林里的毒虫全部惊起,整个大地为之震撼。

那声音太过庞大刺耳,仿佛要刺穿所有人的耳膜。

嫦娥死死凝望着上空,只见一道凌厉的白光射进瞳孔里,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巨大的鸟类妖兽。

通体雪白,诡异的是它有两个头,有一个头眼睛紧闭,似乎在沉睡;另一个眼窝深邃幽暗,巨大的长喙尖锐无比,犹如两柄利剑。

悄无声息的死寂。

「你还敢来!」

那妖兽目光锐利,长喙一张一合,从嘴里发出艰涩沉闷的声音。

「怎么可能!妖兽竟然会说人话!」

涂钰目光牢牢锁住那妖兽沉睡的另一只头,眸底掠过一丝疑惑。

还没等大家从妖兽会说话的惊恐中回过神,忽地,炙热的白色光芒从他们的头顶快速穿过,一只白色的巨爪以箭矢般的速度,朝着慕尔所站的方向猛地抓去。

慕尔眼眸一沉,猛地旋身而起,手中剑刃一挥,朝着那扑面而来的巨爪就是一记杀招,剑气凛然,银光剑影。

轰——

妖兽生生吃下这一击,口中发出一声咆哮闷哼,似乎要撕裂长空。

这声咆哮仿佛带着命令的滋味,因为密林里蛰伏的毒虫忽然开始躁动不安,蠢蠢欲动。

不消片刻,狂风骤然拔地而起,黑压压体积壮硕的毒虫满天飞出,宛如海潮一般朝着所有人迎面涌来。

嘭!

涂钰目光凝住,手中扇子顷刻间化为一柄凛冽的银剑。

凝聚法术,银剑上立即浮现出一层绚丽的光华,击破长空,猛然掀起一阵巨大的气浪,朝着涂钰和嫦娥方向涌来的密密麻麻的毒虫顿时变成碎片。

片刻后,后面躁动无比的毒虫继续疯狂涌上前,仿佛不知道疲倦。

「还愣着干吗!拿武器上啊!」

随着涂钰的一声提醒,护卫们纷纷如梦初醒般拿起各自武器,与千军万马的毒虫展开了对峙。

慕尔神色冷冽,遽沉的视线在嫦娥身上停了一瞬,看着涂钰道:

「我去对付那妖兽,你保护好她——」

顿了顿,「……他们。」

「不用你操心,我自会保护好她。」涂钰道。

不小心听到二人对话的某个护卫,正举着兵器对抗着源源不断的肥大毒虫,闻言心里莫名涌上一丝委屈,忍不住抱住壮壮的自己,流下了猛男的眼泪。

没事,他自己也能照顾好自己。

那妖兽又咆哮了一声,俯冲直下,一双锐利爪子朝着慕尔的双肩抓来。

慕尔目光一冷,干净利落地躲开了妖兽的利爪,向后退了几步,旋身袖袍裹挟着寒气挥开,磅礴剑气形成凌厉旋风,直指那妖兽的眼珠子。

那妖兽见抓慕尔不住,冷哼一声:

「方才你杀不了我,这次你也同样杀不了我!」

说完挥舞着巨大的翅膀,扫出一片又一片的风暴。

嫦娥皱眉看着他们缠斗,慕尔招招狠厉,攻击身法变幻莫测,动作漂亮潇洒。

后羿的攻击招式跟他人一样板正严谨,以实用为主,丝毫不拖泥带水,更别提使用这些花里胡哨的武功招式了。

可她心里还是隐隐觉得——

慕尔这眼花缭乱的武功路数,像是刻意做给人看一般……

倏地,一个吃痛的声音响起,嫦娥扭过头,看见有三个人被黑压压的毒虫团团围住,其中一个大胡子护卫身形一晃,向后倒去。

左侧那个面容黝黑的同伴赶紧将他扶住,向嫦娥求救道:

「嫦娥姑娘,你快看看我大哥,他被毒虫咬伤了!」

涂钰护着嫦娥来到那护卫跟前,挥剑为他们清理着涌来的毒虫。

嫦娥则蹲下身,查看他的伤势。

只见他神情痛苦,胡须一颤一颤的,被咬的手浮上一层青黑之色,然后更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肿胀不堪起来。

但嫦娥观察到,他脸上除了苍白些,还算正常,看来是因为体内有解毒丹的缘故。

伤口现在看着恐怖,实则休息几日就好,若没有解毒丹,中了这种剧毒恐怕会当场毙命。

嫦娥拿出针包,用银针为他刺穴止痛。

简单处理后,嫦娥沉声道:

「他没事,只是现在的状况需要静养,你们先带他出密林,在山脚下的小镇找个客栈,我们出来后找你们汇合。」

那个面容黝黑的护卫点了点头,搀扶着大胡子起来,对右侧那个低着头、默不作声的男子吩咐道:「哑巴,你留下。」

哑巴没有反应。

护卫原本就黑的脸更黑了,他粗鲁地推了哑巴一把,

「喂,昨日老子跟你说话,你还会回应一下,今日怎么就跟变了个人,摆着一副死人脸,活像别人欠你几千两银子似的?你他奶奶的,不会说话难道就不能点个头吗?」

就在这一瞬间,有只狡猾的毒虫忽然从那个被咬的大胡子护卫衣袍里窜出,猛地朝嫦娥脆弱的脖颈袭来。

在她愣住的刹那,突然被一道力道猛地环住肩膀,往旁边一带。

「小心!」

嫦娥看向这个救她的男子,而他连忙侧过头,避开她的目光,只留给她一个侧脸。

耳畔传来一道粗犷、不敢置信的声音:「哑巴,你他妈会说话?」

嫦娥心里倏地一顿,来不及细想,手腕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眼眶瞬间就湿了,抬眼看向自己的手腕。

一只肥硕的毒虫一口咬在了她的手腕上。

「痛……」

像是带着淬过火的针尖,直直地戳入心脏肌层,尖利刺骨的痛意瞬间传遍全身。

难怪那大胡子脸色那么难看,原来被这毒虫咬会那么痛!

她百毒不侵没错,但被毒虫咬后该有的痛觉和麻痹感一样也没落下。

忍不住闷哼一声,嫦娥身形不稳地靠在了「哑巴」怀里。

「哑巴」浑身僵住,一手稳稳地扶着她,一手捏了诀,那只毒虫瞬间化成了一摊脓血。

涂钰听到嫦娥的呼痛,连忙看去,就见她被那个叫「哑巴」的男子扶住,脸色惨白,手上赫然多了一道血迹,显然被毒虫咬了一口!

「嫦娥!」涂钰站在不远处,眼瞳蓦地瞪大,「你没事吧!?」

嫦娥摇摇头,痛得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涂钰见此,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眸中暗流涌动。

他缓缓转过头,手中紧握着的剑身指向那群密密麻麻的毒虫,墨黑的眸色里隐隐约约翻涌着寒意彻骨的锋芒。

「你们敢伤她。」

那群毒虫像是意识到了危险,在原地打转,犹豫着不敢上前,仿佛收敛了之前的疯狂躁动,看上去有些畏畏缩缩。

涂钰迈前一步,周身隐隐散发着一股寒气,整个密林也好像被突如其来的阴霾所笼罩。

淡漠的语气从薄唇吐出:「还不长记性。」

毒虫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纷纷慌乱无措地扭动着肥大的身体企图向后退去。

救救救命!

怎么会是他!

方才就有些怀疑了,他们才一直按兵不动。要不是双头鸟兽发号指令了,他们也不想出来干架啊啊啊!

涂钰见他们想逃走,眯起双眼,蔑视般轻笑着,原本清风如玉的脸庞上衬出一股骇人的气息。

他剑光一闪,半空中的气流寸寸龟裂,剑光顿时一分为二。

轰隆——

一声巨响。

毒虫被剑气震慑得轰然飞起,肥硕的身躯在半空中惊恐地扭动着,紧接着又是震耳欲聋的「砰砰」爆破之声,所有毒虫炸裂开来,化为了齑粉。

一切归于平静。

「涂公子不愧是仙人的弟子!法力竟如此高深!」护卫们看着这一幕,眼中都是敬仰的神色。

嫦娥心里思绪翻涌着,连伤口都不觉得痛了,只一双眼睛神情复杂地望着涂钰,见他向她走过来,低下头轻抿起嘴角。

有这法力,还平平无奇的兔子精?

呵呵哒。

涂钰深深看了眼扶着嫦娥的「哑巴」,眸中暗流涌动,小心执起她的手,指尖轻柔得不像话,动作满满是温柔和疼惜:「还疼吗?」

见嫦娥苍白着脸色不说话,还有她手背上那触目惊心的血痕时,他一张脸沉似水,浑身散发着威压,黑沉的眼底渐渐酝酿着风暴:「他们该死。」

嫦娥抬起头:「不装了?」

涂钰一惊,顿时收敛了气势,气息也瞬间萎靡下来,纯黑的眼睛眨了眨。

见嫦娥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他喉间试探地溢出两个符合兔子精身份的音节:

「吱吱?」

嫦娥:「……」

行,还在给我装。

嫦娥轻哼一声偏过头,眸光忽闪,对着这位低头不语的「哑巴」道:「方才多亏了你。」

「哑巴」抬眼看了她一眼,松开手,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嫦娥看着他的背影,微微眯起了眼。

「你也怀疑他是逄蒙?」涂钰在一旁问道。

嫦娥脸色一僵,垂眼看着地面上那只毒虫化成的脓血,目光有些复杂。

一早就觉得逄蒙绝不会轻易放过她,如今他混入队伍之中,她倒并没觉得意外。

「哑巴一路上并无任何可疑之处,想必是逄蒙一直潜伏在暗处,今日趁我们不备,才偷梁换柱变成了哑巴的身份。」

涂钰捏了捏她的手心,沉声道:「有我在,他掀不起什么风浪。」

嫦娥看他一眼,蹙了蹙眉心,「只希望真正的哑巴无事才好。」

这时,耳边传来着急的声音。

「快看,慕公子那边处于下风了!」

「好像是……慕公子的伤势发作了……他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了!」

嫦娥猛地望过去。

半空中,因为动作太过剧烈,慕尔胸膛处被嫦娥简易包扎好的伤口,似乎又开始渗出血迹,脸色也愈发惨白。

须臾之间,身上更是被那妖兽抓伤了好多处,衣衫破损,血迹斑斑。

「除了六大凶兽之外,我的修为是天下妖兽中最厉害的,后羿或许还可以和我一较高下,凭你一个受了重伤的凡人,又岂能伤我半分?」双头鸟兽轻蔑地看着慕尔。

双翅振动,扇出一道劲风向慕尔劈天盖地袭来。

慕尔在半空中的身形晃了下。

他方才跟妖兽对峙了许久,又故意在嫦娥面前使了些他不熟悉且吃力不讨好的招式,早已体力不支,恍惚间,他没有看到双头鸟兽的出招。

一时间,竟是躲闪不及。

13

忽地,一道剑光快的犹如疾风闪电,瞬间破开那妖兽的杀招,直接将它一只翅膀砍断。

双头鸟兽仰天呜咽,声势铺天盖地。

慕尔侧过脸,就看了与他并肩站着的涂钰,心头疑惑浮现,他不是很讨厌他吗?

为何要……救他?

不过下一秒他就知道原因了。

他对上了嫦娥刚好看过来的目光,从她的眼神里看到了浓浓的担忧之色。

是因为嫦娥担心他,所以涂钰才救他吗?

心里不知是何滋味,只觉有些涩,不动声色地低垂着眸子,微微蜷起的手掌,摊开几许。

掌心纹路错综复杂,几条细细的白光从中跳跃而过,这是幻术残留下来的痕迹。

用了幻术之后,他这张脸在别人的眼中,是另外一番模样。

可没想到,嫦娥似乎还是认出了他。

眼底飞快掠过一丝复杂,他攥紧手指,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双头鸟兽环顾四周,却发现密林此刻诡异的宁静,毒虫们全部失了动静,它不由得有些慌了。

方才它的注意力全部在慕尔身上,以为那些毒虫对付涂钰他们足矣,谁知他们如今好好站在这里,毒虫们却仿若消失了般。

究竟发生了什么??!!

它盯着涂钰,

「你是谁!竟拥有如此高深莫测的法术……」

它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危险,「你是妖?!」

涂钰眸光幽暗,却是平静道:「我是人。会法术只是因为幼时在蓬莱帝君的门下修习了几年法术。」

双头鸟兽眯起双眼,它活了上千岁,对这番只能骗那些几百岁小妖兽的说辞嗤之以鼻。

「放屁!临越从不收凡人为弟子,蓬莱岛更是有一岛规,凡人不得踏入岛上一步。你这算拜的哪门子师?莫不是……」

双头鸟兽停顿片刻,上下打量着他,「想利用蓬莱帝君,来掩盖自己是妖的身份吧?」

说完,它紧紧盯着涂钰,生怕错过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

此话一出,顷刻间在人堆里炸开了锅,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若是蓬莱帝君从不收凡人为弟子……那么涂公子根本不是帝君的弟子,难道他真的是……」

「妖??!!」

护卫们顿时脸色煞白,齐齐向涂钰看去,心中惊恐不安。

涂钰感受到一道道惊疑的目光都落在身上,眸光微沉,没有说话。

嫦娥见护卫们都开始用怀疑、恐惧,甚至还有一丝厌恶的眼神盯着涂钰,不知为何,心里特别烦躁。

她走上前几步,朝着那双头鸟兽道:

「蓬莱仙岛与世隔绝,那里的讯息世人知之甚少,你又是从何得知,蓬莱帝君从不收凡人为弟子的?」

她的话引来了双头鸟兽的注意力,它目光惊疑不定地看向她。

它自然不知这些,方才那番话只是随意编造出来试探涂钰的,果不其然,涂钰心虚的表现已经证明了一切。

「你不用替他狡辩,他若是心里真的没鬼,方才怎么不自己反驳我?」

「那是因为……」嫦娥噎住了,呼吸也停顿了几息。她静静垂下眼帘,大脑疯狂运转。

正当她苦苦思索对策的时候,耳边传来涂钰的声音:「那是因为,我确实心中有愧。」

嫦娥顿时慌了神,焦急地用眼神示意涂钰别自暴自弃。

而双头鸟兽仰着头,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

「我愧对的是我的师父,蓬莱帝君。」涂钰缓缓无力地阖上眼,沉寂了片刻又慢慢睁开,一脸哀伤。

所有人:「?????」

「很多年前,我是帝君最得意的弟子,无论是修行还是悟道,我的天赋都远高其他同门弟子。帝君也对我寄予厚望,惟愿我保持道心,将来脱去凡骨,飞升成仙。」

「直到有一次,我偶然间陷入绝境,关键时候,我遇到一名女子,是她救了我的性命。」

涂钰轻瞥了嫦娥一眼,咬了咬绯红的唇迅速低下头,睫毛卷翘浓密,微沉的音调在密林里压抑着蔓延开来。

「回到蓬莱后,我发现自己那颗道心再也无法平静下去,一闭眼就是那女子的模样。执念紊乱了我的心神,使我无法再继续修炼。」

涂钰的声音很轻,如同在深渊里挣扎,孤独,无助。

「我对师父说,我心中生了魔障,此生不愿再修仙。师父勃然大怒,罚我跪了七天七夜,又令我在藏经阁抄书闭门思过,见我意志仍旧坚定,只能无可奈何地准我离开。」

涂钰叹息一声,「或许是因为我伤了帝君的心,他才决定以后不再收凡人为弟子,也不许凡人再踏入蓬莱半步吧。」

「后来呢?」有个护卫问道。

涂钰闻言,默了片刻,眸底黯淡无光,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

「后来我满心欢喜地去找她,却发现她身边早已有了另外一个男子。原来他们青梅竹马,早已许了终身,眼里除了对方再无他人。而这个时候——」

涂钰停顿了一下,目光轻轻落在嫦娥身上,「她压根已经忘记了我,只当我是个萍水相逢的陌路人。」

「而我又能怎样呢?她从未做错过任何事,从始自终都只是我一人的执念罢了。」

涂钰话音方落,一时间,密林里只剩一片寂静。

嫦娥与涂钰对视,视线从他失落的眼神,移到他唇边苦涩的弧度上,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莫名的酸涩涌在鼻头,眼眶正一点点变红,忽然看到涂钰悄悄对她眨了眨眼。

嘴角微抽,眼泪瞬间憋了回去。

她怎么差点忘了,他娘的,这一切都是涂钰在编故事!!!

方才她完全沉浸在他诉说的语境之中,不自觉替他感到难过,但细想之下,涂钰所言真假参半,也不全然是胡编乱造,何况他本就长得一副单纯无辜的模样,更不会有人怀疑了。

倏地,一声轻微的哽咽打破了周遭的死寂。

「太虐了!」

那个护卫眼圈都红了,他紧紧盯着涂钰,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捂着脸再一次流下了猛男的眼泪。

涂公子故事里的那个女子应当是嫦娥,而另一个男子想必就是战神后羿了。

护卫叫萌萌,平生最爱听戏,出发前一晚去听戏的时候,被隔壁一个大娘拉着说了半天八卦。那时他才得知,堂堂战神,竟然喜新厌旧爱上别的女子。

而这些日子,他观察到涂钰和嫦娥两人相处得宛如恋人般,他不认为是涂钰守得云开见月明,反倒觉得,是嫦娥将他当作治愈情伤的工具。

他偷偷地拿眼角的余光打量了一眼涂钰,见他故作轻松地笑,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很可能是正确的,一颗心不由更酸涩了。

涂钰都这般可怜了,他们方才还怀疑他是妖,真真是太不应该了!!!

「够了!」

双头鸟兽低吼了一声,那双阴鸷的眼瞳透着几许古怪,冷睨着涂钰,要不是那句话是它先编出来的,它也差点就信了涂钰那番真诚恳切的话。

「不管你是人还是妖,你敢断我一只翅膀,就必须得付出代价!还有你们,竟然妄想通过结界,今日谁也别想走!」

「哦?」涂钰收起温和,眸底掠过一道冷气逼仄的寒光,「我劝你最好主动放行,让我们进清庵峰采药,否则——」

「不可能!」双头鸟兽眼中怒火腾腾,「整座清庵峰都是我的!你们妄想拿走这里任何一样东西!」

涂钰嗤笑道:「清庵峰存在这世上已有上万年,你一个几千岁的妖兽,是谁给你的勇气,说出如此恬不知耻的话?」

双头鸟兽被涂钰毫不留情揭穿,气急败坏喊道:

「我守着这里这么多年,多少人觊觎清庵峰的奇珍异宝,从未有人能活着出去,你以为你们——」

它激烈的话语倏地顿住。

一些发生过的支离破碎的记忆片段,如潮水般涌入它的脑子。

五年前有个男子闯入密林,凭一己之力绞杀了成千上万只毒虫。

等到它被惊动赶过去看,眼前一团黑雾猛地袭来,它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男子的模样,全身忽然被藤蔓无差别地紧紧缠绕起来,似乎要将它吞噬……

要不是它有救命的法宝,在藤蔓只吸食了它一成灵力之时逃离密林,绝对会做了那藤蔓的肥料。

再后来,它费尽千辛万苦修炼,才恢复了灵力,可那股被藤蔓紧紧缠绕,怎么也喘不过气的绝望滋味,这些年来依然时不时萦绕在心头。

忆起往事,双头鸟兽眼里第一次露出害怕的眼神,漫天的恐惧在心底无限扩张。

它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看向涂钰。

难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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