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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都说,我像陆臣卿的狗。
不然为什么陆臣卿对我呼之即来挥之即去,我还一点都不生气。
只有我知道,他在十三岁前为了救我,脑袋被驴踢了。
念在他那份救命之恩,我才对他容忍到现在。
1
夏日炎炎的操场之上,篮球撞击在地面上而砰砰响动着。
陆臣卿在第三次喊我名字的时候,我才抬头。
站在篮球场中央的人明显已有了点不耐烦,皱着眉望我。
我拎着矿泉水小跑过去。
「想什么呢你?」
指节轻轻地敲在我的额头上,我向后躲了躲。
眯着眼看他,他的下颔线比我的人生规划好像都要清晰。
因为额头上的薄汗,他顺手把头发撩到了脑后,怪不得刚刚篮球场旁的女生尖叫连连。
喝完了之后他把空瓶支在我头上,眯着眼笑了下,意味不明。
「顶着。」
……
有病。
我晃了晃,矿泉水瓶应声而落,弯腰捡起瓶子之后,他已经转身回了球场。
2
下半场打完之后薄暮已接近尾声,晚风吹绕过脖颈,我刚想起身去找他,一个女生从他身后跑了过来。
女生我认识,篮球社社长。
至于为什么篮球社社长是个女生,为什么篮球社社长从未参加过校篮球赛,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她确实快贴到陆臣卿身上去了,还有意无意拿目光瞄我。
我自认为自己算不上什么威胁。
起身将放在腿上的陆臣卿的外套拿给他,他理所当然地接过了。
「穿好外套,小心着凉了。」
「我会提醒臣哥的。」女生在他身旁甜甜地笑着。
「今晚我晚点回。」陆臣卿的声线自带着股冷,看样子他们俩刚刚商量好了。
我想跟他说,今晚我生日,你本来答应陪我过的。
不过转念,算了。
他将会错过对他来说无比重要的日子。
3
十年前的今天,陆臣卿他为了救我,脑子被驴踢了。
真的被驴踢了,真的去医院住了一个月。
并且真的失忆了,倒不是电视剧里那种啥都全忘了,而是零碎的记忆丢失,再加上记忆混乱。
这就造成了个结果,就是十三岁之前特可爱的小陆臣卿没了。
十三岁之前的小陆臣卿可爱到什么程度,他说我是公主他是骑士,为什么他要当骑士不当王子,因为他要守护我一辈子。
想到这茬我就生气,现在的陆臣卿别说保护我,能别往我心上戳刀子就不错了。
他当初的誓言都被狗吃了。
不过,我也有个誓言。
那就是,他确实救了我,我在心里默默发誓,从他救我的那天起,本公主就听他话听十年吧。
今天,丫就是十年之约到期之日。
在今天之前的无数个日子,我已经想把陆臣卿那货骨灰扬了。
4
我本来已经美美地和姐妹享受完蛋糕,美美地准备上床睡觉,结果在进入梦乡的前一刻,手机震了起来。
陆臣卿那倒霉玩意。
我挂了电话,准备钻进被窝,手机又响。
「喂?」
「R76,来接我。」
电话那头的声音又低又黏,估计是喝了点酒的。
我之前确实凌晨一两点爬起来去接过他,但今天之后不会,再也不会了。
于是我直接开了免打扰,进入梦乡。
……
第二天早上,看到陆臣卿打了我七八个未接电话。
以及他的两条
「敢挂我电话?」
「?」
……我没回他。
没把他删了已经算是我对我们这几年旧情最后的悼念。
不过后来他也没找过我,大概两三天,不用追随着陆臣卿的日子还挺爽的,连带着这几天的生活质量都高了许多。
下午跟同组的学弟出来调研,我顺手买了杯奶茶给他。
他抱着奶茶不喝。
「怎么了?」
「诶呀,学姐,我懂你的意思。」
学弟挠了挠头,一副我什么都看透了的表情。
「你是想让我把这杯带给臣哥对不对?我们今天下午有篮球比赛嘛。」
……并不是。
我拿过奶茶用吸管直接扎了个洞放到他嘴边,朝他摇头。
「我们已经结束了。」
「真的假的,学姐你想通了?你不当舔狗啦?」
「……」
他好像一时嘴快把心里想的说出来了。
「其实,我们这几天都在猜,因为你之前一下课就去臣哥他们教室门口等他嘛,还总给他送便当,送奶茶啥的,可你最近都不去找他了,是臣哥做了啥对不起你的事吗?」
「对不起我的事?」
「嗯嗯。」
那他做过的可太多了。
「而且,我听说,我听说啊……」
学弟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
「陆臣卿他这几天脾气特别暴躁。」
「……」
「所以大家都在传,学姐你的坚守让陆臣卿发现他心中早已有了你的位置,可你已经离他而去……」
「行!停停停,别说了,你们搁这编故事呢,何况我根本没喜欢过他——」
所以有的时候,现实比故事更加狗血。
我们转角,遇见了陆臣卿。
5
自我那天挂了他电话,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这个人的情绪一向摆在脸上,我以前早习惯了他阴晴不定,没什么所谓地跟他对视了半晌,准备拉着学弟擦他而过。
可他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
在学弟面前。
……准备把那故事证实了是吧?
他确实在生气,而且见到我之后更加生气了,几乎是拽着我把我拉到没人的楼道口,居高临下地对我嗤笑了一声。
「钓到新弟弟了?」
楼道里影影绰绰的,我看不清他眼睛里到底藏着什么,也没那兴趣看清,索性接着他话说完。
「是啊,新弟弟。」
「林子暮。」
他几乎是咬着牙把我名字念完的。
「为什么不回我
贴着我的耳廓问我话的,灼热的呼吸燎上一层麻痒,我躲开了他。
「不知道,也许是我腻了?」
「腻了?」
他呵了一声,我想大概是我这几天没去找他反而让这大少爷不开心了,不过我现在懒得照顾他的心情。
「林子暮,你别后悔。」
挑了挑眉,他的笑让我有不太好的预感。
他以前也喜欢对我笑,不过大都是耍着我玩。
他把我做了一上午的便当送给别人了,还怪我说是因为我做的太难吃了。
那时候,他也是这么笑着的。
所以我才不喜欢现在的他,他以前虽然呆呆傻傻的,但会为了我脑袋让驴给踢了,要换做现在,大概会把我推驴面前顺便嘲笑一波我吧。
6
大抵是真的对以前的陆臣卿太怀念了,午睡的时候我做了个关于他的梦。
十一二岁的那年暑假,我与他一起到乡下避暑。
光怪陆离的,一会要说爬树找果子给我吃,一会说去冰箱里掏冰棒给我含着。
他说他要当奥特曼,我那时候比同年人要早熟,就跟他说奥特曼是不存在的。
「不!奥特曼是存在的,我有奥特之力!」
「好,你是奥特曼,我是大怪兽,你要拯救世界,我偏要毁灭世界怎么办?」
我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问他。
我以为他会说,那我就 biubiu 两下干掉你啥的,结果他真皱着眉思考好一阵。
「好吧,那我就当小怪兽。」
他说,他保护我。
我一直觉得亏欠他,是因为他真的把骑士的事儿做到了。
那天大雨里偏要惹那头发狂的驴的人是我,可替我承受一只惊慌野兽的攻击的是他。
我知道他没错,他只是忘了,他只是把奥特曼小怪兽夏天冰淇淋通通地一股脑都忘了。
有一天他也许会想起来,也许他再也想不起来。
可我还是会在某一刻他嘲笑我的时候生气,还是会在他说我新买的衣服丑的时候,说我又长胖了的时候,无比怀念那个说我保护你的小孩。
我就当我的骑士被恶龙夺走了,他死了。
所以午睡起来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实验室里本该是空无一人的,本该是。
结果我身旁的位置上,好端端坐了个正在看书的人。
7
「醒了?」
贺州礼是我导师的得意门生,也算我的学长。
彼时他正垂着眼看手中的书,金框眼镜映照出窗外夕阳的残光。
我恍恍惚惚地去看,一时也数不清他的睫毛到底有多少根。
「老师要实验的数据,我找你拿一下。」
学长的声线一直这么清冷,我点了点头,把早上那群人整理好的纸单交给他。
可他还坐在位置上,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
教室里本就没什么人,我才发现我站着,他坐着,他仰着头看我。
无限温柔的晚霞落在他眼睛里也像是被清寒冻住,霎时安静下来却让我尴尬不少。
「学长,还有什……」
「我听说,你和陆臣卿分手了。」
……
今天都怎么了是一个个,这么关心我情感生活了?
「没分,因为我们就没在一起过。」
他沉默了半晌。
「你天天去找他,我以为你俩在一起了。」
我总觉得学长那眼神是在说,在都没在一起,你舔个屁。
我不想解释年少时自己给自己订的幼稚的十年之约,干脆摆烂,学长问我之后什么也没说,合上书起了身。
他走到门框处回头看我,明明是盛夏含蝉鸣的晚风,我偏感受到了那股凉意。
「跟上。」
学长说,导师找我有事。
我们学校外聘教授的办公室要穿过一道长长的小巷,墙面上斑驳的痕迹总像立于晦暗的时光,于是一道风声就能把操场那头的喧闹剥离开来。
「为什么不喜欢他了?」
学长在我的身前问我。
「……」
以前没瞧着你这么八卦。
我很难解释什么,但不接他的话依旧很难。
贺舟礼是我们学院中挺特殊的存在,明明有那么多女孩子喜欢他,可连开口跟他说话似乎都需要勇气。
好在我手机的震动声打破了我们之间的尴尬。
是我的舍友,听起来语气很急的样子。
「子暮,你在哪儿?我求你看看年级群吧,都吵翻天了。」
我本来想,群里吵就吵,跟我有什么关系。
结果没想到,他们现如今讨论的核心,就是我。
起因是有个女生在教室里丢了电脑,刚巧那天我们教学楼的摄像头升级检修,于是在群里到处寻找丢掉的电脑。
其实我看过她贴在公共区域的告示,那意思就是断定有人偷了她的电脑,限小偷三天之内还回来,不然报警什么的。
结果三天了依旧没人找她,她就在群里问,本来没什么事的,这种失物招领一般和自己不相干都不会回。
结果有人在底下回了句,看见那天我最后一个走出教室,还背着一个大包。
就是那个篮球社社长回的。
这下便炸了锅,失主一看到有她电脑的消息,便疯狂地问我是谁哪个院哪个班的,我那时在睡觉呢,回都没回。
敏感的失主再加上一堆人煽风点火的分析,她现在几乎已经断定我是心虚不敢回。
我仔细回忆了下当天,那是和陆臣卿同节课,不出意外的话,我应该是跟着他一起走出门的。
因为要帮他拿衣服。
我就在群里说,我不是最后一个出门的,我和陆臣卿一起。
失主看见我这么回了也只好作罢,围观看热闹的人散了也都散了,然后陆臣卿突然在群里跳出来,说了句。
「我没跟你在一起。」
看见这句话的时候我就突然想起,他曾笑着跟我说,叫我不要后悔。
我愣愣地看着手机屏,弹出了一条又一条的消息。
失主以为我撒谎了,抓着我不放,要我跟她去趟导员办公室。
篮球社社长的发言也很巧妙,说什么「我就讲我没有看错啊」,陆臣卿自发了那句话之后就没有出现。
甚至群里已经开始有人叫我道歉。
一股由心底忽而弥漫的慌乱一下席卷我,就像是突然被人扣下什么罪证,而我还不知该由何解释起。
我记得很清楚,那天我就是和陆臣卿一起出门的。
他晚上要打篮球,我帮他拿水拿衣服。
他记忆力一向好,我不信他能忘。
也就是说,他故意的,把事情闹大,想看我的丑态。
8
我不记得陆臣卿是从什么时候,那么喜欢捉弄我的。
先开始只是小恶作剧,而后越来越变本加厉。
有个响彻蝉鸣的午后,他故意给错了我地址,让我在烈日炎炎下找了他两个小时。
我找到他的时候,他坐在学校操场的栏杆上,身后的蓝天白云,琥珀色的瞳孔里倒映出气喘吁吁的我,嘴角勾了个微妙的弧度。
「为什么非得跟着我?」
我觉得他那时候的笑,太灿烂了。
「因为你救过我,陆臣卿。」
刹那间,他的笑容又消失了。
他知道自己十三岁的时候为了救我脑袋被驴踢了,也知道我一直跟着他是因为什么。
他的手里一直握着一瓶矿泉水,我刚开始没注意,直到他拧开瓶盖,水流顺着我的头顶浇下。
打湿了头发和衣服。
三伏天里其实并不冷,甚至有那么一丝凉意,我站在原地,觉得自己这样大概还是太狼狈了。
「现在你还要跟着我吗,嗯?」
明明他声线懒散得要命,可话说出来却那么恶劣。
我在心里不断跟自己说,陆臣卿做手术做了一天一夜,如果没救回来,那他现在这条命,就该是我背。
可我还是没来由地颤抖了下,大概是凉水流入了后颈。
那天晚上,我发烧了。
估计是前几天就有点小感冒,再加上穿着湿衣服回家,烧起来的温度并不高,可让人浑浑噩噩的。
我在被子里吸鼻子,吸着吸着就哭了,我想大抵是发烧太难受了,或者我没有想象中那么坚强。
我欠陆臣卿。
我打算拿我的十年去偿还,这期间他对我做什么都没关系,因为我欠他。
我欠他的。
9
我回来神来的时候,学长已经在我身旁就着我的手把聊天记录全看了个遍。
「c 楼的事儿?」
我点点头。
「你偷的?」
他勾着唇角笑了声。
我知道他在开玩笑,可我现在才瞧见他的眼眸是桃花型的,笑起来总平白多了股风流。
「走吧。」他突然调转了个方向。
「去哪?」我追上他。
「去找你们级的导员,既然陆臣卿不愿意帮你作证,我帮你作证好了。」
「……学长。」
「嗯?」
他回头看我,眼里落了道巷子里斑驳的光。
「作假证不好,我知道。」
10
其实这事儿就算是真闹到导员那,也不可能草率地解决。
我听说警察已经介入了,群里那风波也不了了之,当然,陆臣卿明知道可以为我作证还故意将脏水往我身上泼的事儿,我算是记住他了。
我真的挺生气的。
之前的每一次生气我都忍了下去,但这次不可能,我去了他最近经常去的学校旁边的那家网吧,我知道他肯定在那。
我连他常占的机位都知道,不过今天那台机子位置上的人不是他。
我本以为会无功而返,结果在网吧门口的墙角撞见了他。
他本来叼了根烟,打火机亮起的微光转瞬即逝,他却把烟和打火机收回口袋里了。
「什么事儿?」他低着头问我。
「我每周五哪次不是陪着你上完最后一节课?为什么说那天没看见我。」
「是啊,你哪次不是陪着我?」
他的重点怪怪的,嗓音比以前要哑。
「这次为什么不陪了?」
「……我为什么非得陪你。」
我退后了几步,他就抵着我上前。
面前的人有些陌生,他的头发好像变长了,一些碎发遮住了晦涩的眼睛。
「你不是说欠我吗?怎么,还完了吗?」
我张了张嘴,说不出什么话来。
「林子暮,那天……谁知道呢?我早就忘了,说不定单单那天你没跟我一起呢?」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有问题。」
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毕竟我把十三岁之前的事全忘了,再忘掉一两件小事,也不过分吧?」
「那你该去医院看下脑子了,陆臣卿。」
我皱着眉,想推开他。
他挡住了我的路,接连亮起的灯光为他的轮廓勾了个金色的边,他的眼眸里汹涌着一些我看不懂的东西。
「这几天,我头总是疼。」
「都说了那你就去医……」
他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在我身前捂着额头慢慢,慢慢地蹲下。
「脑袋疼的时候,我总是会想起点什么。」
「可很模糊,特别模糊……」
我的视线落在他黑色的发顶,某一刹那,他的影子又和曾经黏着我的小孩影子重合了。
「你说,我会不会后悔?」
他的嗓音黏黏的,哑得我有些听不真切。
「我哪知道。」
我抬头望去他的身后,街景繁华,有车的灯光流过,燃起转瞬即逝的光。
11
「说明白了吗?」
学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我身旁的,手里拿了两罐咖啡,递给我一罐。
其实我不怎么喝咖啡,而且晚上喝咖啡睡不着觉。
可他自顾自地开了仰头喝了一大口,滚动的喉结映照着月色,无端地引人遐想。
于是我也学着他的样子开罐喝了口,果然苦得不行。
实验楼下就有个人工湖,景色特别好,不过靠近医学院放大体老师的地方,所以到了晚上这几乎没什么人。
我不知道他怎么找到我的,也许真的是偶遇,可我现在没心情猜这些,陆臣卿说他记忆有些恢复了。
其实这么多年,我早就把陆臣卿和当年那个小孩割裂了开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对陆臣卿我只想退避千里,可对他……我连谢谢都没对曾经那个小孩说。
「学长,我可不可以问你个问题?」
「嗯?」
「假如你特别喜欢吃鱼,可有一天你被一支鱼刺卡住了喉咙,那根刺在你的喉咙里划出一道血痕,你费了好久的力才把它给拔掉,你还会再吃它吗?」
他安静地看着我,望了我半晌。
「我会换条鱼吃。」
月光潺潺落进他的眼底里,明朗而清澈。
12
「困吗?」
身旁的人站起身看我,湖面粼粼的光,全倒映进他的眼底了。
「才喝的咖啡,怎么会困。」
「我猜也是。」
他嘴角轻轻地勾了下,我才发现,他好像也挺喜欢笑的。
「跟我去个地方吗,林子暮?」
那天,我就是这么仰着头看他的。
少年的领口微敞,眼里有轻轻扬扬的光,粼粼的湖水有那么一刹那的绚烂,晚风便突如其来地撩起人的心绪。
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搭上他伸向我的手。
……
我其实之前有听说过,学长家里很有钱。
但是当有钱的概念转换到我现在坐着的这个橙色的超跑之中,我还是反应不过来。
这离我的世界很远,非常远。
说出来有点丢人,我第一次坐跑车。
便被发动机那声撕裂空气的嗡鸣吓了一跳。
窗外的的风声呼啸而过,流光般的夜景直窜脑门,有那么一刻我的肾上腺素它确实升了起来,我能感受到我的心跳,和聚不拢的灵魂。
「我们去哪?」我问他。
发动机的轰鸣,像是野兽的怒吼。
「我不知道。」他说。
这和我平时见到的学长不一样。
学长是个很优秀的人,他很认真,也很有主见,我们做小组方案的时候总是会以他为中心,碰到什么困难也总是会先问他。
可他今天跟我说,他不知道。
只是在大路上开着,远方的路灯绵延至了千里。
最后,却又仅仅是在一家便利门口停了下来。
一刹那的安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烦躁的时候,就会开着它。」
学长拍了拍他的方向盘。
「在大路上转上一圈。」
「……」
「可是,好像现在没用了。」我盯着他看。
可他已经把头埋在了方向盘上,我只能看见他黑色的发尾,和露出来泛了点红的耳尖。
这个点,好像也只有便利店亮着微弱的的光。
浮光在我们之间晃动,安静的仿若隔离尘嚣。
我下车去便利店,买了袋热牛奶给他。
他拿嘴叼着牛奶的袋子,也不吸。
「怎么,平民的牛奶喝不惯啊?」
他就笑了声,眉眼弯了下,又转瞬即逝。
「我在我这……」
他突然给我指他的后颈,闲散的夜落进他的眼睛里,敛着一抹月色。
「纹上你的名字怎么样?」
我吓了一跳。
可面前的人又好整以暇地看着我,他的眼睛太平静了,那里细碎的光璀璨而明亮。
他是认真的。
我愣愣地看着他,倒是他先笑起来。
「不愿意吗?」
「我……」
我不知道怎么接他的话,好在他自顾自地说下去了。
「我爸要是知道我在身上纹别的女孩的名字,她估计得打死我。」
「那你还要纹。」他看我。
半晌,我反应过来。
家里人不让干什么事,偏要干,我也经历过这个阶段,大概是在我读高三的时候。
叫叛逆期。
13
跑车的发动机又嗡鸣起来,不过这次的目的地是我们宿舍楼。
其实这辆车的发动机挺吵的,可一停下来,又安静地像它从未来过。
学长仰着头靠在座位上,没说话。
我突然觉得这世界真是太奇妙了,如果你不走近一个人,你根本不知道他的另一面到底是什么样。
那袋热牛奶终于被他咬开了个口,我下车,他就抬着眼看我。
沉沉暮色落入他的眼底,反倒没以前那么寒冷了。
「拜拜。」我跟他说。
他自喉咙里嗯了一声,眼睛盯着我看。
星光划进眼里的星河,我想,幸亏他不喜欢笑。
不然,什么叛逆期。
那身边的桃花,他都得招架不住。
……
这周,我妈给我打了个电话。
我居然是从她那儿听说的,陆臣卿住院了。
「诶呀,大半夜出去喝酒了,不回来的时候从楼梯上栽了个跟头下来,脑袋又磕一下。」
「你说小陆那孩子平时看着挺机灵,怎么也会干这种事,暮暮啊,你也不劝劝他。」
「他是失恋了还是怎么?什么大事儿半夜出去喝酒啊,会不会交了什么狐朋狗友?你们一个学校的,你知不知道?」
「……」
我还真不知道,连这几天陆臣卿没来教室我都不知道。
我妈在电话内头说了一大堆,什么带点水果去看看陆臣卿,要是他思想出什么问题我来劝一劝,问问医生是不是脑袋没啥大碍。
我一一应了,才得以挂电话。
病房号随即发到我手机里,我也懂他们长辈担心,我和陆臣卿都是考得挺远的,爸妈要是想过来也难。
可我现在不想看到他,反正现在不想。
我就拖了陆臣卿的室友,帮我转交个果篮,然后问问长辈们担心的问题算是交任务。
那天中午,他舍友的电话打到我手机上。
「喂?」
电话那头好半晌都没有人声。
我以为是误拨,刚准备挂,话筒那就传来道我好久没听的声音。
「你就这么不想见我?林子暮。」
他说什么话好像都没变,依旧如从前,高傲而散漫。
「……」
我不想和他吵架,他像吃了个火药桶似的。
「你伤怎么样,你妈很担心你。」
「你呢,你担心我吗?」
……
「你又磕到脑子了是吧,陆臣卿,你给我好好说话。」
我绷不住了。
「是,我又磕到脑子了,我还想起不少东西。」
「……」
我承认,我那时候的呼吸窒了下。
「你是不是觉得,我会向你道歉?」
「你是不是觉得,你特别伟大?跟着我十年,我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小时候可是我喜欢你的,你是不是觉得恢复记忆后我该贼后悔了?」
「呵,林子暮,我只是觉得你虚伪。」
「……」
他说这话的时候,要是坐我对面,我肯定把餐盘扣在他的脸上。
「你……」
我张了张嘴,又发现自己没什么话可说。
我……虚伪吗?
我虚伪,他让我干什么事儿我就干。
我虚伪,我坐在烈日炎炎之下给他抱着衣服。
我虚伪,被他一整瓶矿泉水从头顶浇下,然后感冒发烧。
我多虚伪啊,我像只小尾巴一样跟着他。
倒头来还被他踹上几脚。
我发现我组织好一些问候之语的时候他已经把电话挂了,气得我快把牙给要碎,想要辩驳什么,鼻腔先酸了。
我从没,我从没想要过他的道歉。
我只是觉得无论怎么说,他想起来就好,这样也许他就不会对我这么随意,这样也许他就不会再那双看不起我的眼睛看我,这样也许他会在别人诬陷我的时候,站在我面前了吧。
我以为他还是他,其实他早就不是了。
是我被困在了十三年前,一直都是我。
我气得把他所有聊天方式都删掉了,去删
林子暮,帮我买瓶矿泉水。
林子暮,帮我把衣服带过来。
林子暮,别给我带吃的了又不好吃。
林子暮,你不适合黄色,别穿那件裙子,丑死了……
我还真听他的话。
14
初冬的雨像是能打湿在人的骨子里。
本来雨就不大,我索性就冒着雨回宿舍了,周身划过自行车的一串叮铃声,雨丝落进水洼里还是能荡起一圈涟漪。
我有想过直接冲到陆臣卿的病房里把他从病床上掀下来,给他彻彻底底地来个重伤,可付诸的行动还是被一场雨浇灭了。
我不想见他,有点恶心,我之前从没觉得我那十年是没意义的,现在我只觉得我的所有都喂了狗。
面前的石子,被我踢得接连跳了好几下。
「在想什么?能这么入神。」
直到旁边有人跟我说话。
学长跟着我多久了呢?
他开着一辆车,在我的身旁随着我的速度缓慢移动,不是那天晚上的超跑,是另一辆,比那张扬的橙色要低调许多。
午间的校园即使下着雨还有不少人,他这么干,我隐约能感到一些视线聚了过来。
「怎么不打伞?」
他的视线,依旧聚在我的身上。
「快到寝室了,学长,要不你先……」
「上车。」我就知道。
黑色的车随着我停下来也不动了,我和他的视线有片刻的交汇,车里人那双浅薄的桃花眼微眯。
「我家猫会后空翻。」
「……」
谁能拒绝一只会后空翻的猫呢?
坐在学长家沙发上的时候,我是这么想的。
可惜他家猫一见到我就跑了,窜得比兔子还快。
我有些拘谨地看着这个对我来说有些略大的「家」,据学长无意间提起,这还是他市中心房子里算小的一套。
他递给了我一杯红茶,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
很安全的距离。
我和他就这么相对坐着,总感觉他就是在盯着我看。
可这种情况下我再跟他对视也太奇怪了,好在,他打开手机打了个电话。
「阿布,送套衣服来,女士的。」
我瞬间受宠若惊。
「学,学长啊……」
我第一次遇到这情况,很想告诉他淋一点雨而已,没必要换套衣服。
「嗯?浴室在二楼,最好洗个澡,别感冒了。」
他依旧很体贴地什么都想好。
我承认,我像个土包子一样。
本以为换衣服像换车一样是我对他们这阶层的极限了解,当我坐上他们家电梯,我麻了。
「学长,你要是跟我说你家还有个游泳池,我肯定不会惊讶了。」
「你是说室内还是室外的?」
「……」
还真有。
浴室简直大得离谱,是我家我那房间的两倍大。
洗完澡,边擦着头边出来,看到沙发上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逗猫的人时,我想,这哪是学长啊。
这是我亲大腿啊。
有着一双湛蓝眼睛的白猫呼噜呼噜地往他手上蹭,而他正支着下巴看我。
「很合适。」
「……」
加起来五位数的衣服,就算不合适我也硬穿。
学长说,衣服不是白送我的,要我陪他去找他朋友。
「去哪儿?」
当他又换了辆跑车,我已经不惊讶了。
我甚至知道了车门是往上开的。
「酒吧。」他说。
原来学长也去酒吧。
15
学长说的酒吧居然开在远离喧闹市区的地方,饶是这样,到了夜晚,这门口的的豪车依旧一辆接着一辆。
昏暗的场地再加上颇为刺激的音响,变换的光电打在喧闹的人们身上,我被他带着朝一个卡座走去,那儿已经围了群年轻男女。
「哟,老贺,你真来啊?」
拥着两个美女的青年朝我们打招呼,他看起来和这里的人蛮熟的,有节奏的鼓点被开到最大,所以这里的人不得不大声吼着说话。
「你第一次带妹子来!」
这次我听清了,贺州礼捏着我肩头的手紧了些。
他带着我坐在角落里,顺手拿了只杯子盖住骰子,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突然被斑驳的光照映成海底的蓝,优雅而妖娆。
「第一次来?」
我摇了摇头。
我不是第一次来,之前和好奇心颇重的舍友去过一次。
他就笑,青年递了瓶酒给他,他把灌满在杯中一饮而尽。
喧闹的人声中我本听不清任何声音,可他俯着身靠近我,吐气间有了又酒又甜的味道,我的耳廓莫名就麻了下。
「我第一次来。」
「……」
别吓我。
可是,好像也挺符合他这个人的。
不抽烟,不喝酒,有的时候做实验做到看门大爷来赶他,他的日子该完全排除「夜生活」这个选项。
舞池中央有台子升起,绕着钢管衣着暴露的美女热舞起来才宣告着今晚刚刚开始,学长眯着眼盯着悦动的人群,一杯一杯地给自己灌酒。
我想问他,是不是太多了。
可是这种感觉很奇妙,我就想看着什么东西摧毁他,人本来就有那种将干净的东西抹黑的欲望,他像是一尘不染的白纸终于要缠上肮脏。
直到青年身旁的美女扭着腰蹭向他,他才躲开。
拉着我的手,往酒吧的后门走。
「怎么了,不想喝了?」
我问他,穿过人群,他抿着唇不说话,酒吧建在什么山的山底,门后是上山的道,他拉着我走,一直走,我走不动了,他才停下来。
正好在半山腰,倒没什么可看的景,我找了个石头坐下,他站在我面前。
「没意思。」
他说,垂着眼看我。
「贺舟礼,你看,今天的月亮特别弯。」
我跟他说,他也没去看,只是依旧低着头,是不是喝了太多酒,他的眼眶有些红。
我想跟他说,你笑起来,眉眼就像今天的月亮一样弯,很好看。
可我到底没说,山风卷着秋叶,朗朗的月照着他轮廓一望无际的边。
他不开心,我知道。
可我又觉得我没法跟他说些什么,他自出生就跟我站在不一样的地上,他垂下手能碰到我仰望的东西,我理解不了他的苦痛。
我的手扯了扯他的衣角,在绞尽脑汁地给他煲点鸡汤灌下去,可话还没说出口,他眼里的什么东西就揉开了。
像是被吞噬的清明,也像是本就浸染上的欲念。
他俯下身,一只手搂住我的脖子,吻我。
不是浅尝辄止,是攻城略地,哪有人是看着对方吻下去的呢,我悄悄地掀开眼帘看他,差点被他眼睛里流转的疯狂吞噬。
一点也不温柔。
16
换下的衣服还留在他家,所以我得跟他回去取一趟。
走回去的时候,我离了他大概有两三米远。
「林子暮。」他喊我的名字。
我不知道他还处不处在醉酒的状态,就听见他的声音,又哑又黏。
「我错了,对不起,离我近点行吗?」
「……」
「学长,这是几?」
我比了个二在他面前晃了晃,他眯着眼睛,风衣衬得他这人身形修长,可偏喝了酒他站姿跟没骨似的。
他的视线没停留在我身上几秒,朝着我身后,眼里霎时就结了层细密的寒冰。
我们走时明明关上了所有灯,他家现如今却灯火通明。
……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贺舟礼的母亲。
女人端坐在沙发上,瞧着便名贵的皮草绕在肩上。
她甚至看上去称不上是位妇人,只是那紧紧黏在我身上的视线让我一阵不舒服。
「你怎么来了?」
贺舟礼瞧见坐在沙发上的人的时候,第一时间停下了想要进门的动作。
有些厌恶地皱着眉。
「小礼,你旁边的是谁?」
女人抬了抬下巴,问的却是我。
贺舟礼嗤了一声。
气氛不对,特别不对,直觉告诉我那个女人是贺舟礼的家人,可贺舟礼那态度简直已不能算普通的家庭恩怨。
「小礼,你翅膀硬了是吧,会往家里带不三不四的女人了。」
「放着人家周家大小姐不要,要这种野丫头?她看上的不过是我们家的钱。」
女人的矛头忽然指向我,涂着红色美甲的手指直顶着我的鼻头。
「我劝你少动些歪心思……」
不大不小地,贺舟礼在我身后笑了声。
别墅本就空旷安静,他这声笑多少有些嘲弄了,拉着我的手把我拽到了他的身后。
「徐娇兰,我看你这描述怎么这么像你自己呢?」
「你!」
女人有那么一瞬间变了脸色,不过她调整得很快,再次狠狠瞪了我一眼。
「我是为你好,这土里土气的丫头,我可不允许她嫁进我们家。」
「我娶什么人还真从没想过要你过问。」
贺舟礼眯着眼又把我往身后拉了点,只是攥着我手腕的手力气有点大了,他好像没面上那么平静。
「你……你信不信,我和你爸说?你以为你现在的一切都是谁提供的?我要是让你爸给你停掉,你不还是……」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清。
因为贺舟礼啧了一声,拉着我的手直接走向了门外,独留屋子里的女人气急败坏地又骂了写什么。
「等等,我来开车。」
当他坐上又一辆越野车的驾驶座时,我扯住了他。
他回头看我,月光轻盈地落在他的眼底,即使是被搅地一片混沌,依旧晃荡着人的心神。
「嗯?」
像是没听清我话一般。
「我开。」
我叹了口气。
「你喝成这样,再开车,万一一头把我创死怎么办?」
「那就殉情。」
嘴上那么说,他还是乖乖坐上了副驾驶。
我以前只上手开过我妈的车,第一次掌控这种大越野,视线比想象中要开阔很多,只是道路黑漆漆的,一眼也望不到边。
他不说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的声音才从身旁响起。
夜晚的马路总是很安静,车里也很安静,所以我好像能捕捉到他说出话时的那些颤音。
「那个女的,不是我亲妈。」
「……」
我握了握方向盘,零星的路灯一直蔓延上高架,我鬼使神差地驶了上去。
「我妈早就死了,她是我爸的初恋还是什么东西,在我妈死之后的三个月就找上了我爸。」
「那个女的,一直想要有我爸的孩子,可我爸什么都给她了,就一直没让她生,这些年,她不知道明里暗里地闹过多少次。」
「现在她年纪大了,估计也知道我继承了财产一分也不会给她,就逼着我和她远房表亲戚什么的相亲,可不可笑?」
「我宁愿和这破家一分钱关系都没有。」
「可我又怎么可能看那个女人耀武扬威地夺走本属于我妈的那些东西?」
窗外的景色如流光般划过,他忽然开了窗,呼呼的风就一股脑灌进车里,带着挺悠远的山野香,发丝随着风被扬起。
「我从来都没自由过,从来都没。」
「小时候没拿到年级第一我爸会把我拖出来打一顿,后来我妈走了他打完我就再没人抱我了,我离家出走过一次,被逮回来之后关进房间关了一个星期。」
「我是我爸的附属品,我是他炫耀的东西,我一不听他的话他就会把我的腿给打折。」
「你说,人活着到底有什么意思呢?」
「……」
旷野无边的风实在是太大了,掠过周身时还是让我颤了一下。
他絮絮叨叨地跟我说着话,我就一直向前开向前开着指,直到身旁不知何时没了声音,我再去看,他躺在椅子上睡着了。
我把车停在了路边。
不知开到了哪里,这有座桥,桥的对头是另一座灯火通明的大桥。
那有很亮的灯,川流不息的车划过,被风皱起纹路的江面拆散了它倒立的光影。
我下了车,刚刚口袋里的手机就一直在震。
一个陌生的号码。
「喂?」
「林子暮,你在哪里?」
偏偏是这时候,我听到了我最不想听见的声音。
我把电话挂了。
隔了几秒,电话又想起来。
「林子暮,你今晚没回宿舍,对吗?」
「陆臣卿,你是我宿管吗你管我回没回去?」
我有点生气,忍不住提高了音量。
「你还想怎样?」
「我……」
「我出院了。」
「你没必要跟我汇报。」
「其实那天,我在喝酒之前,就想起来你是谁了,我有点慌,我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可我,我又特别特别难过。」
「我对你说了特别多不好的话,因为我知道,这么多年你对我这么好,不是因为你喜欢我,从来都不是。」
「我只是想让你喜欢我,喜欢我这个人,不是什么救命之恩,不是……」
「够了。」
「够了!」
他还想说什么,我忽地吼出来。
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陆臣卿,你一定要记得你那天说的话,我虚伪,我对你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你一定要记好了。」
「这是你说的,我这十年该还的早还了,你要是还觉得我欠你,行,那我就也撞自己一次。」
「林子暮,你别……」
他的声线里的慌乱,我听得多清晰啊。
电话那头的人还想再说什么,可有人从我耳边拿走了手机,替我把电话挂了。
只闪着一盏路灯的黑夜里,他的眼睛里却有破碎的光。
学长把我拉进了怀里。
太温暖了。
或许是晚风太冷。
他的声音依旧清散,带着碎得不成样的寂然。
「逃到什么地方去吧,林子暮。」他说。
17
我从不知道我们还有什么地方可以逃。
天地广阔无边,可黎明连前路都是昏昏暗暗的。
车换给学长开了,开得挺慢,我又有些疲倦,迷迷糊糊地倚着座位睡,再醒来的时候,四周是漫无边际的旷野。
风扬起野草晃动,黎明的星光轮换。
「我们去哪?」
他的车停在一栋二层的建筑前,建筑在一片开阔的平地之上。
「去天上。」
「去天……啊?」
「林子暮,你恐高吗?」
「还行,学长,我们……」
他自然而然地牵起我的手腕,往建筑里面走。
「这是家跳伞俱乐部。」
……
时针才划过四点,俱乐部的一层已经有人在等着,他好像和学长很熟,朝着他挑了挑眉。
「你来得真巧,正好马上第一班次。」
学长打了个哈欠,拉着我在他对面的沙发坐下。
「我掐点来的。」
男人好像注意到了我,朝我笑了笑。
「你女朋友?」
半晌,没回应。
我刚想解释,学长突然轻轻嗯了声。
他坐在我身边,所以我听得很清晰。
我知道有的时候是没必要做过多的解释,可那么坦坦荡荡地承认,我还是不自在。
连带着沉寂一晚的心脏又如同复苏般狠狠跳了下。
……
我第一次跳伞。
可学长好像已经是老手,他帮我穿好马甲,在扣我身后的扣子的时候,手存在感很强地抵在我的后腰。
我想找点话打破这会儿的安静。
「我们跳多高呀,学长。」
他没说话,手指上的力量却不知怎么透过我的尾骨传到了全身。
「有跳死的可能吗,学长?」
「……」
依旧不说话。
「学长??」
他嗯了声。
「等我弄完你后面。」
……本来这句话,其实没什么。
可好巧不巧我们刚才在一楼见到的那个男人抱着头盔路过我们,还颇为戏谑地笑了几声。
那句话,瞬间就变了味。
偏偏学长弄完直起身拢住我的头发,凑到我耳边,说的正正经经。
「耳尖红了,林子暮。」
嫌不够似的。
「……」
我们跳的四千米。
而且是日出跳,跟我们一个直升机的男人说今天特别赶巧,这种景色对客人来说每次都是可遇不可求的。
直升机轰隆隆的声儿特别吵,学长因为要带着我跳,所以我几乎是坐在他的怀里。
马甲有搭扣,将我们紧紧拴在一起。
说不上是第一次坐直升机往四千米的高空飞更紧张还是马上要和这个男人一起跳下去更紧张,反正到了这时候,心脏的跳动声连我自己都听得清。
可是忽而之间,窗外的景就拥进我的眼眶。
我从没见过于地平线升起的艳阳,广阔无垠的蓝融进璀璨的金黄。
向着很高很高的地方升去,连云层都捱于身下,天边的光弧跃进眼底,光灿烂到仿佛这一辈子都见不到。
有人在三千米的时候跳了下去,朝后跃去的时候跟我们比了个大拇指。
而后是四千米,直升机的门打开的时候,风便一股脑地灌了进来,学长从身后给我戴上护目镜。
「害怕吗?」
因为风声特别大,他干脆在我耳旁说话。
我摇了摇头。
主要是,绑都跟他绑在了一起,我没得选。
跟我们一道的男人因为是单人跳伞,所以比我们要先跳,他从直升机旁的栏杆扒着跳了下去,成功地耍了个帅。
然后,终于到了我们。
当他搂着我坐在飞机门的边将要向下跳时,他好像对我说了什么。
可我没听清,脚下是浩瀚的云海,风从耳边呼啸而过,我大概只知道他叫我握好背带,然后就这么带着我向后跳了下去。
那是我这辈子看见过最好看的天空。
直升机就这么快速地从我的视线之中消逝,他带着我在空中翻了过来,向下看时是无边无际的山川和河流,如同一道耀眼金边的光弧环绕着那广阔无际的天。
太阳自地平线上升起,霞光染上一望无际的橙。
连高呼都听不见,只是觉得那一刻就这么坠落下去就好,摔进山河的怀抱,或者就此在黎明前燃烧。
他还真就带我逃到了个谁也去不了的地方啊。
从四千米的地方跳下去,真要说,就是一眨眼的事儿。
特别快特别快,打开降落伞之后从没想过这趟旅程就这么结束了。
可腿还是发软,落地后他几乎是半搂着我被我压在地上。
没了风声,他的喘息就响在我的耳边。
「做我女朋友吧,林子暮。」
他摘下我的护目镜,把我的头发勾在我的耳后吻我。
18
「暮暮,你是不是和陆臣卿闹别扭了?我看你回来,都没找过他。」
阿欢是我发小,放寒假回到老家后,这块朋友便往来着串门。
大概是我这次回家太过反常,不仅没有追着陆臣卿一起回,而且陆臣卿来找我我全回绝了。
他们都以为我喜欢陆臣卿,才追了他十年。
我摇了摇头。
……
寒假的活动当然免不了朋友之间的聚餐,只是我忘了和发小说,有陆臣卿在的局我不太愿意去。
我还是跟他见面了。
他什么都没变,他本来脾气就不好,可人缘好和性格不好这件事在他身上一点都不矛盾,还是有人会围着他。
特别是女孩子,大概总有那么几个喜欢他拽拽的样。
我推门进来的时候,一个女生大概没注意到我,说的还是我曾经做过的旧事。
大抵是高三的那个暑假,我为了捡陆臣卿丢到水里的篮球,直接跃进湖里给他捡了回来。
其实夏天的水不冷,我也会游泳,但谁会真傻到为了一个人全身衣服都湿了去捡一个球呢。
这件事,后来总成了几个女生聚会的时候取笑我的谈资。
觉得我像小丑一样追着她们喜欢的人,被戏耍,挺搞笑的吧。
女生在那喋喋不休地讲着,而坐在那的陆臣卿已经满脸不耐烦,他大概是想再开一瓶酒,抬眼就和我对视了。
他就这么失神地望着我。
见到我来了,那个说这事儿的女生非但没有停,还招呼我。
「哎呀,林子暮,你来啦,我就说你怎么会忍得了见不到陆哥呢,我们刚巧才谈到你……」
「你丫没长嘴就别说话。」
酒瓶破裂的声音响彻在整个包厢,所有的一切都仿若停止了一般,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捏碎了手里的玻璃杯。
这都能被他捏碎,这家店的酒杯质量果然不太行。
女生吓得往旁边躲,玻璃碎片溅到他的手上,血和酒混到了一块。
本来是很久没见的发小聚会,闹成这样,谁也没想到。
我知道所有人在看我,陆臣卿垂着头,他手上的伤挺吓人的,玻璃片全扎在他手上。
「看样子,我来,全扫了大家的兴了。」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线听起来平和一点,转身抓起包离开了包厢。
「等等,林子暮……」
他在身后喊我,关上的门把破碎的话语猛然掐断。
……
近了小年,可年味一点也没有。
下午五六点的时候卧室要是不开灯,窗外就只剩下那点夕阳的残光了。
我不明白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明白陆臣卿为什么不肯放过我。
手机在口袋里嗡嗡地震动着,不停息,我过了好久才接。
「喂?」
「你听起来,心情不太好。」
哪有人通过一个字就判断对面心情好不好的。
我扯了下嘴角,电话是贺舟礼打来的。
其实,我也拒绝了学长。
我没办法跟学长在一起。
虽然他对我很好,但他其实站在一个离我很高很高的地方。
有钱人的解压方式是跳伞,像我们这种人的方式只能是抽烟和喝酒。
无论他对我多好,我只是觉得,他把我甩掉对他来说也太容易了。
要是他是个我不认识的富二代,我反而更能跟他在一起吧。
可就是因为是他,我才更怕他在我心中留下什么掩埋不了的印记。
「青城这里下雪了,我想给你看,突然发现你已经不在了。」
「……我只是回老家了,学长。」
他又轻,又哑地嗯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过后,我总是会忍不住依靠他。
大抵是他曾经带着我从四千多米的高空之中一跃而下吧,这样的场景,任谁都没法轻易忘记。
学长的话不多,甚至很少,被我拒绝后也没说什么,自动地与我保持着安全的距离。
可是他有的时候在我早上没吃饭的时候会给我带一杯热牛奶,做实验也总是先关照我,有些若有若无的撩拨连同组的人都感受到了。
问我,学长是不是在追我。
我脸埋进了臂弯,人总是很矛盾,你不想一个人对你好,可你又舍不得他对你的好。
我不说话,学长也没有动静,窗外倒是有人的吆喝,自行车响起叮铃铃的声。
「别哭了,林子暮,你再哭,我就要忍不住去找你了。」
「……」
眼泪洇湿了袖口,我明明只是有些喘息,他还是听见了。
「学长,别对我好了。」
我跟他说。
他笑了声。
「林子暮,我从来没觉得我对你好。」
「我只是对你,做了我想要对你做的事。」
19
发小冲进了我的房间。
「走,林子暮。」
她拉着我的手,把我往门外拉。
我只得先把电话挂了,问她发生了什么。
「边走边说,我带你去看。」
南方的冬天总带着股透进骨子里的湿冷,我没戴围巾,缩了缩脖子,问大冬天的把我带出来到底要干啥。
走着走着,我发现目的地不太对。
是陆臣卿他们经常打球的那个篮球场。
旁边那个湖,就是我那次为他跳下去捡球的那个湖。
湖的周围已经围了些人,全是发小和一些熟人。
而有一个人,在浮着碎冰和湖面上奋力地扒着水。
我以为发小就为了带我看大冬天有个脑残在那里冬泳。
……后来才发现,那是陆臣卿。
他大概是快从湖中心游回来了,一股子风往我们身上吹,湖水到底有多冷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手脚已经开始极速地变凉。
他想干什么。
我皱着眉,有人叫他别游了,这么冷的天,很危险。
我站在那里,看着他慢慢地游向我,他全身都湿透了,狼狈的样子我从来没有见到过。
那个夏天,我也是这么狼狈地游向他给他捡球的吗?
他上岸的时候,有些跌跌撞撞。
似乎是呛了太多的水,他的眼眶一片血红,那里的感情太浓烈了,像是叫嚣着什么要将我吞食,水滴顺着他的刘海滑落下鼻梁。
「林子暮,你……满意吗?」
他就这么看着我的眼睛。
如同被冬日湖水洇没的黑色瞳孔,疯狂又偏执地看着我。
「不满意也没事,我还能做很多事,那些事……我一件一件地给你补回来,好不好?」
「……」
我一步一步地走向他。
到底过了多久呢,我好久没这么认真地看过他了,那天我生日之后,我就再也没找过他。
他的疯狂和反噬出乎了我的意料。
我理解不了,理解不了他这个人。
在他面前站定的时候,我听到他连呼吸,都变轻微了。
我扬起手,打了他一巴掌。
很清脆的声响,响彻在一月寒冬的湖边。
他怔愣地看着我,晃晃悠悠的眼眸好像也聚焦不起来。
他的领口又湿又冷,我攥起来的时候,湖水混在了我的手心。
「你把当怨种了是吧,陆臣卿?」
「你想怎样呢?你觉得我会因此解气?」
「你觉得我会认为你受到了什么伤害我就舒服了?」
「你能不能不要把你自己的命,背在我身上?」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我感受不到呼啸而过的冬风它冷了,只是觉得生气。
这样的陆臣卿让我生气,他以一种献上自己生命的形式想要束缚住我,我很讨厌。
「林子暮,你为什么要陪我十年呢?」
低到听不清的声线,他说这话时破碎而颤抖。
「你知道吗?抓住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是很困难的事,抓住你也是。」
「你,对我的好,能不能是出于你自己,而不是那什么破曾经我救过你?」
「能不能啊?」
像是祈求一样,我从没见过这样的他。
「我不恨你,陆臣卿。」
我对他说,放开了揪着他领口的手。
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接着我的话,一字一句地说下去。
「所以你也不喜欢我,也不爱我,从没因为我而伤过心,是不是?」
「……」
他却说着说着就笑了。
支离破碎的笑声,掩埋了某处猝不及防的呜咽。
「哈,是这样吗?所以早就结束了。」
「十年就是十年,林子暮,你给了我一场很漫长的梦啊。」
「你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想过给我,不是吗?」
……
是,结束了。
我至今不知道我那时的承诺是否正确,我的十年是否值得,那大概是一段挺漫长的故事,橫过我乏善可陈又躁动的青春。
连结束,都没有那么轰轰烈烈。
20
以前难过的时候,我会坐在家后门那座山的山头。
一道广阔的山路之后,是星火遍燃的城市。
「真好看啊。」
「学长,你见过比这美一千倍的景色吧?」
旁边的人在笑,星光一股脑在他的眼底散开来。
「是吗?我不记得了。」
……
我接到学长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到了我们家的火车站。
这个人,居然是第一次坐火车。
行李带的也很少,太少了。
「我爸把我东西全喊人扔门外了,所以我就来投靠你了。」
其实事实远没有他讲起来那么轻松,好像闹得相当轰动,可他依旧不以为意。
我想,大概他等这一天很久了。
晚风吹起黑夜斑斓的灯光,他穿的有些少,眼里的光很亮,特别特别的亮。
「我大概会先在外面租个小房子吧,都得从头开始,之前还说要追你呢,现在连一碗二十块的牛肉面都买不起。」
「你别追了。」
「是啊,总得等我……」
「我们在一起吧,贺州礼。」
他安静地看着我。
我以前就喜欢他的眼睛,因为有悠远的银河,只是这次他失神了,愣了好半晌。
揽过我的脖颈就要亲我,被我躲开了。
「你真奇怪。」
干脆就着这个姿势,把下巴抵在我的颈窝。
「林子暮,你猜你现在跟着我,你能得到什么呢?」
喃喃的话语,被吞噬在夜色之中。
「未来贺氏集团总裁夫人的位置?」
我想我曾经看的那些霸总小说,大概是这么说的。
他笑,呼吸轻轻痒痒。
「错,是二十块钱一碗的牛肉面。」
「……」
你也太真实了,学长。
他真的带我去吃了那碗牛肉面。
没什么人会在晚上吃面,临近新年,老板的小女儿在门前的台阶挥舞起了仙女棒,璀璨的花火亮起空空洞洞的夜。
……
后来,我才知道,贺州礼来找我的时候,口袋里就只剩二十了。
那天,他就这么笑着看我把他四天的饭钱吃光了。
他从来没给我承诺过什么,他只是做他能给我做的。
而关于他如何在商业场上崭露头角,又如何远超他那个声名远扬的父亲的故事。
都已经是后话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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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没有超级虐的虐文? 宫墙往事我问莲姨娘:「姨娘,太监和一般的男人有什么不同?」 莲姨娘支支吾吾:「就是那个…… 不能生孩子……」 我却眼前一亮,不能生孩子? 竟还有这等好事! 我欢欢喜喜嫁给了那个太监。 01 十六岁那年,我被一顶小轿抬着,送进了小太监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