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社会的戏曲工作者是遭人轻视的下九流,学戏苦;
旧社会的戏曲工作者是遭人轻视的下九流,学戏苦;
但你不知道他们中的很多人被培养的时候不一定是为了上台,而只是被当作玩物,不分男女。
在台上,他们是帝王将相、才子佳人;
在台下,他们苦熬苦练,却永远不能摆脱无形的「贱民」枷锁,被欺辱、被压迫、被玩弄。
为了满足观众的刺激心理,他们甚至要用上真刀真枪,用「命」去唱。
旧社会里练「跷功」的小男孩,他们要扮演缠足女性,必须穿上木质小脚,只露出一点脚尖,脚后跟完全悬空;演起戏来步伐较小,腰定而肩扭
下面的一段伶人往事,是他们悲凉血泪的缩影;也是那段沸腾的历史中,沧海桑田里的一隅。
一、苦害我薛平贵所为哪般
1900 年 京城
八国联军攻打天津的炮声有多大,京城戏园子里的锣鼓点就有多响,仿佛就是要用这股气势打败八国鬼子一样;或者,干脆就用这锣鼓堵着耳朵,留在戏中那个安逸的世界。
京城危在旦夕,但位于城南大栅栏的广和戏楼内,还是一派歌舞升平的太平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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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和楼旧貌
带座的、沏茶灌水的、卖饽饽点心、瓜果梨桃的,还有卖戏报的,穿梭其中。
最绝的就那些扔手巾板儿的,无论距离多远,也无论楼上楼下,都是自空中扔来扔去,毫厘不爽。
这一晚,二十岁的何振山紧张、忐忑,他将迎来人生中最为重要的一次登场,第一次作为戏班的头牌,参演《红鬃烈马》中,娶了丞相女儿的薛平贵。
他唱的是「大轴」,也就是最后一个出场的「角儿」,是重中之重。
因为出场时已经是晚上,台柱两旁,有人高举火把,映出台下一张张油亮兴奋期待的脸。所有观众都在等这一刻的到来,倒要瞧瞧这「新科」的「薛平贵」是何等容貌与飒爽。
何振山深吸一口气,双目圆瞪,揭帘而出。只见他顶盔贯甲,白衣小将扮相,透袖摇鞭。种种身段做派,英武非常,俨然意气风发的薛平贵在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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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砚秋先生和俞振飞先生在《红鬃烈马》中
《投军别窑》这一折的剧照
刚一个亮相,台下就是一个碰头彩,几百名观众齐齐的一个「好」字,喊得地动山摇。赞叹何振山这俊秀的扮相,真是古今少有。
何振山知道,今晚起,自己要红了!
这是京城顶级戏楼,是当年康熙爷看过戏的园子,能在广和楼里获得碰头彩的戏子,就算鲤鱼跃龙门了。
望着台下狂热的观众,何振山心潮翻涌。他自幼丧父,家贫如洗,弟弟饿死,母亲不得已将自己卖入科班,苦苦习学七年,又在出师后还供养了师父三年,这才成为自由身,进入有名的戏班。
今晚演出只要不出岔子,以后必将苦尽甘来,大红大紫!
怎料,正唱到《投军别窑》这一折时,何振山突然觉着肚中一紧,一句:「你的父与平贵把仇结下,苦害我薛平贵所为哪般?」刚一出唇,腹中就如刀绞一般!心中暗道:不好,要拉肚子!
随即,丹田之气再难顶上。何振山慌了,但脸上不能带出来,还在苦苦相撑;脸上冷汗冒出,一身戏服被汗浸透!
跟他搭戏演王宝钏的演员立马察觉出异样,但是按台上的规矩,不能翻场,万一同台的演员出了状况,要帮忙遮着唱,就没动声色继续表演。
可是何振山憋不住了,本该来一句念白:「哎呀!」然后接四句西皮摇板。但喊出「哎呀!」的同时,肚子像要炸了一样!
紧接着,一个又响又长的屁放了出来,随之而出的是喷涌而出的黄白之物,窜了一裤子,顺着裤腿流下,灌了一靴筒子;又随着动作,从靴筒子里漾到了舞台上。
何振山顿时眼前一黑,懵了。这还不算完,一阵阵的恶心又让他胃里的东西翻涌上来,吐了一地。
顿时,整个戏园子里弥漫着刺鼻的恶臭。
台下立马就乱了,只听有人大喊:「嘿,快看呐!薛平贵两头呲花啦,下去吧,噢!」
紧接着,茶碗、臭鞋、扇子,统统从台下扔了上来,咒骂声、呕吐声,乱成一片。
何振山知道,完了!栽了!想死在台上的心都有,愣在台中间六神无主,不知所措。
慌乱间,一个戏院伙计几步蹿上台,掀起衣服罩在何振山脸上,搂着他狼狈撤走。
戏院的老板和戏班的班主立马跑了出来,对着客人又是鞠躬安抚又是告饶,可再怎么求,这一晚是赔大了。
不出今晚,这事就成整个梨园界的大笑话了:年轻武生当台窜稀呕吐!何振山栽了大跟头了,从此没脸做人了。
何振山不甘心!自己只这一步之遥,就可化鳞成龙,怎么偏偏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故?
自己这辈子算是完了,十几年的苦功化为乌有,何振山只觉得肝肠寸断。
要说上台前他没敢吃任何寒凉之物,怎么就会上吐下泻了呢?
直到这场闹剧从沸沸扬扬到转为平息后,何振山才搞清缘由。原来,是有人害了自己!
早前有个戏班子多次邀请他加入,但是他屡次拒绝,那老板竟然买通了一名班里的小管事,在他饮场的茶水中下了泻药!他才恍然明白那晚的茶水为何泡得如此之酽。
得知真相后,何振山第一个想法就是去报复毁了自己的人。可左右权衡之下,深感无奈。自己无权无势无钱,一介唱戏的贱民,又能凭借什么去复仇呢?
就在所有人都对他讥笑、嘲讽,避之不及时,何振山的授业师父没有抛弃他,传话要见他。
这一天,何振山来到师父家,一队队正在练功的小男孩让他感慨不已,这些被称为童伶的孩子,让他记起了自己当年学艺挨打的时光。
几年不见,师父老了很多。
何振山跪在师父的面前。连大气也没敢出,等了半晌,师父叹了口气:「振山呐,师父教几十年的徒弟里,数你最出息。这次的事,我也都听说了,事不在你。但是,你若还想吃这碗饭,就要离开京城去外地演;要想还待在京城,就只能离开舞台。」
何振山双眼含泪,知道师傅已经替他打算好了,跪谢道:「弟子愿听师父安排!」
「振山,这是你的命,也是你的修行啊!」
出师未捷身先败,何振山自此退出大舞台,转而成为一名教席。
他不知道的是,京剧将是他一生无法割舍的命运;他更想不到,他竟在师弟的「淫戏」班中,相遇到意想不到的人。
二、昔日韩信曾受困
何振山退出舞台后,就在师父的小祥顺科班里当了一名教席。
十二年间,心无旁骛,专心带起了子侄后辈,深得师父信任,大有将这个科班传给他的意思。
此时民国政府已经坐了天下,孙袁纷争。可外头发生了什么事,都与他何振山无关,他只知道,大清国是没了,可京剧还是有人听。
何振山要求严格,认为不打不成材。因他深知,老天爷不是赏给每个人饭吃的,进了梨园却又吃不上这碗饭的人,必将一生凄苦。
他挥着藤条,走向一排正齐齐趴在长凳上的小男孩们。这些孩子个个剃着光头,身穿竹布衫子,露出布满红印子的屁股蛋子。
已然中年的何振山面目严肃,再次挨个打去,声若洪钟、一字一句地训教:「四功五法!唱、念、做、打四功!手、眼、身、发、步五法!必须勤学苦练,才能成角儿成腕!听懂了吗!」
如今这科小童伶已经过半年多的基本功训练,马上就要分行当,开始专业学戏和培训了,因此何振山格外地注重他们的基本功是不是扎实,对京剧是不是有了一定的了解。
一群鸽子响着鸽哨悠然飞过,一名长得俊俏的小男孩偷偷抬眼观瞧,眼波流转。何振山明白,这孩子适合演旦角。他没有过去补上一藤条,而是想起了当年坐科时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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练功中的男孩子
右边两个男孩在练「旦角」的跷功
他进科班的时候才六岁,要不是因为家里太穷,他的母亲才不愿将儿子卖入科班。在普通人的眼里,学了戏,就是入了下九流,与贱民无异,甚至排在娼妓的后面,一辈子也翻不了身,连族谱都进不了。
更何况,入科班要签署卖身「券书」,自此之后,生死全归了班主,与卖身为奴没什么两样。
可何振山母亲不知道的是,她把孩子卖进的不是普通的学戏科班,而是打着学戏名义,给有钱人培养「玩物」的「相公堂子」。
正想到这里,只见一人进了院子。
此人身量不高,虽是个男人,走路却有扭捏之态。脸上皮肤白嫩细滑,竟带有七八分女相,尤其是一双丹凤眼,甚是勾人。人还未到,香味先至。
何振山仔细一看,竟是自己的师弟,姜菊英。
二人相见甚是高兴,虽同在京中,但见面的机会并不太多。师兄弟相会,自有一番寒暄,何振山叫其他教师代为授课,自己和菊英去了一家酒馆。
何振山和姜菊英的关系稍有曲折。当初二人是一同被卖给了变相开相公堂子的苑灵仙。可是苑灵仙的师兄、开科班的李如海,觉得何振山是个唱生角的好苗子,就把他从苑灵仙手里给要走,收作了自己的徒弟。
从此,两个孩子走上了不同的人生道路。何振山近乎成了角儿,而姜菊英,则扭曲了自己的性别,成了出卖色相、侑酒陪聊,会唱戏的「相公」。
要说何振山的学戏之路,就是打出来的;那姜菊英的学戏之路,得算是养出来的。
自师父苑灵仙把他带入韩家潭胡同的「集云堂」之后,就开始了一条「变身」的道路。
与普通的小科班不同,苑灵仙的堂子是他自己的私寓,授徒也是他自己亲传。
姜菊英和一班新来的小师弟们,一进堂子,什么都不学,先被关在一间晒不到太阳的大屋子里挨饿。
每天饿得差不多了,就给一些难以下咽的粗粮主食吃,再配上缺油少盐的菜,但不管饱。
不出半月,这些男孩的皮肤就开始变好,由糙转细,由黑转黄。
接下来,就开始用添了鹅油的香皂勤加擦洗皮肤。又是一个月,男孩们的皮肤就由黄变白,更是水润非常。
此后,每日要以香料熏身体,还要习学化妆之术,比真正的女人还要讲究。与此同时,苑灵仙还要授与他们旦角的唱腔和唱段,更要教授女性的言谈举止,神色表情。
用不了几年,这些童伶就被培养得皮肤白皙、香气撩人,行动起来,秋波频送、顾盼流连,宛如少女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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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末的相公们
以当时的标准来说,要比普通的男性细嫩妩媚得多
姜菊英是这帮童伶中最为出挑的一个,不但在戏上勤学苦练,更是在应酬、应变、品格、风致上高人一等,尤其是他的那双眼睛,撩人心怀。
懂戏的人都知道,「一身之戏在脸上,一脸之戏在眼上」,姜菊英的双眼天生有一番出尘的韵味。
等到十三岁上下,他就已经在堂子里接应客人了。京城的官员、富商、文士等等,无不慕名而来,在集云堂中摆酒打茶围,听上姜菊英的几段唱,再与他攀谈聊天,甚至动手动脚,享受这种男身女相的相公带来的软款温柔和异样的刺激感。
几年间,姜菊英还当上了京城中专门给相公排名的花榜头名,一时间风光无两,醉生梦死。
而此时的何振山,还只是临时被戏班借走才能上场的娃娃生。
姜菊英卖艺卖色不卖身,自诩没有堕落风尘,反而比常人活得更富足滋润,天天被宠着捧着。直到有一天,所有的幻想破灭。
那天,师父单给他带来了一个富商客人,这客人点了几曲之后,就开始殷勤备至的给姜菊英灌酒。
平时陪客人喝酒,算是姜菊英的日常工作。可那一回,没喝几杯就头晕得不行,
恍惚间,他只觉着师父和富商搀着自己往后院走,随后就失去了知觉。
等醒过来,他才知事有不妙,但为时已晚。
姜菊英发了疯似的不吃不喝,砸东西发泄,但师父的态度和回应,让他足以明白,自己只是个玩物而已,什么宠着捧着,只是把他这棵摇钱树用尽而已。
一只脚踏入了堂子,一辈子都是「下贱的东西」。出了堂子门,一无是处,连活命的本领都没有。
此后,姜菊英暗下决心想方设法脱籍赎身,否则自己一旦年龄变大,男相变重,失去了自身的魅力,到那时候被师父扫地出门,就是另一段悲惨人生的开始。
终于,他以酬酢殷勤,辞色和顺的手段,俘得了一位秘书长的青睐,才得以从堂子里脱身,当了这人的仆从。
说是仆从,其实也与玩物无异,但总好过在堂子中迎来送往。数年后,他终获自由,与他人合伙开了家小戏班。
二人说到往事,也是不住地唏嘘。
姜菊英说:「我现在戏班中来了几个新伶,想请师兄来帮我给指点一二,不知师兄能不能帮忙。」
何振山自然满口答应,可他没想到,师弟的戏班,可不是他想象中的那种。
三、断肠人送断肠人
这一日,何振山如约来到城南一家小戏园子里,观摩师弟的戏班演出,以做指点。
等开了戏他才知道,师弟这个「玉来戏班」竟然是个男女混合班。
也就是在这一两年,男女混合班才算刚刚解禁,没想到师弟竟然这么「时髦」。
前几出戏还算正常,等演到《游龙戏凤》这一折时,那饰演李凤姐的花旦金莲款动,腰肢扭捏,一双美目秋波飘送,立马就引下来了台下的口哨声。
搭戏的老生简直一副流氓的嘴脸,先是把「我就给你插一朵海棠花」念得下流之极,在「你们梅龙镇的门好紧啊!」这句上念得更是不堪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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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连良先生与李玉茹所表演的《游龙戏凤》剧照
这花旦毫不在意,继续卖弄风骚,把个李凤姐演的是欲拒还迎,活似荡妇一般。台下却是掌声雷动,很多精壮的汉子大声叫好。何振山看得直皱眉。
等到最后一折戏的时候,全场突然口哨声四起,人还未登台,下各种怪叫喊好的声音不绝于耳。
等锣鼓敲完,演员往台上一走,把个何振山惊得目瞪口呆。只见上台的女旦竟穿了件近乎薄纱的戏装,腰身裹得极为紧密,身体曲线若隐若现,表情眼神更是轻佻,对着台下连抛媚眼,惹得全场疯一样叫好。
等正剧开唱,何振山才知道,这折戏竟然是失传已久的《葡萄架》。
下面的男观众无不看的如醉如痴。其实女旦的身体一丝未露,但已经撩拨的观众心头火起。
扮演西门庆、金莲以及丫鬟春梅的三个人,在台上说尽调笑谑浪之语,简直不堪入耳。白日宣淫,丑态百出。
所有戏演完,就连何振山也看得口干舌燥。
他来到后台正要找师弟说道说道,却看见那扮演潘金莲的女旦,正坐在大衣箱上,身披棉衣,一头珠翠,疲惫地卸妆。
厚厚的脂粉之下,她神情落寞,皮肤灰黄,几多细纹布满眼尾。
何振山望着她竟痴了,不知怎么就流下泪来。
这时姜菊英出现,轻声说道:「唉,师兄,同是天涯沦落人,彩琴她也是个苦出身啊。」
原来,这刘彩琴也是从小被卖。养父母一方面找人教她学戏,长大登台;同时又让她暗操娼业,只当她是个挣钱的工具。等到她快三十岁之后,没了价值,才让她自赎自身,算是得了自由,最终流落到这个戏班里。
何振山忙掩饰自己的感情,说道:「师弟,你这个班子怎么净演这些个戏?」
姜菊英微微一笑:「师兄,我们比不得那些大戏班,能活下来已属不易,哪还管演什么戏呢。只求不风餐露宿,任人鱼肉罢了。不过师兄放心,我们只演戏,别的事不做。」
他随即又说道:「今后您要是没事,就多来我这坐坐。师兄您今年也三十有二还未娶妻,要是不嫌,我就给您说说?」
姜菊英不知道,自己的一番热心之举,成就出了另一段传奇。
四、低下头来心暗转
十六年后 京城
位于城南大栅栏的广和戏楼内,一名十五六岁左右,白马小将扮相的少年,闭目站在上场口,内心狂跳不已。他即将要登台表演《红鬃烈马》,完成父亲当年的夙愿。
他的名字叫何景乾,他父亲就是当年出师未捷的何振山。
此时的广和楼早就不是当年的那座,老广和楼在何振山登台后不久就烧毁易主了。
何景乾很忐忑,不知道即将上场后要面对的是什么。从小父亲教他戏时挥舞的藤条,母亲刘彩琴反对他唱戏时每次跟父亲的争吵,都在这一刻一幕幕地从眼前飘过。
催场的猛然在他肩头一拍,把神游的何景乾拍回到后场。
他深吸一口气,剑眉一挑、虎目圆睁,挑帘挥鞭。
只见他龙行虎步,仿若薛平贵附体般来到戏台正中,在写着「盛世元音」的横匾右下方,九龙口的位置,来了一个亮相。
台下轰然一声叫好,有那看戏的长妇少女花痴般往台上扔戒指、项链。
自从女性也能进园子看戏,她们的疯狂「捧角」行为也成了戏园里的一景。
角落里,偷偷来看儿子唱戏的何振山,擦去了眼角的泪水。
何景乾因唱薛平贵,一炮而红,算是成了好角儿。此后一路顺风顺水,在京城各大戏园子频繁演出。
完成了父亲的夙愿,何景乾还有个自己的愿望,就是给家里多挣钱。
从学戏第一天开始,父亲就给他讲清楚了学戏的目的:第一,替祖师爷传道;第二,为自己谋饭碗;第三,要奉上养下。
而且,做艺的人都知道一句话:「庄稼钱,万万年;卖艺钱,一日完。」多挣点钱,置下点产业,等年老不能卖艺时,也不会太过凄凉。
要说最挣钱的,得算是唱堂会,也就是去有钱人家唱专场。不但比园子里挣得多,还省事。
可谁想到,唱堂会也能唱出事来。
有个前国民政府的副总理,在京里高价买了座带戏楼的王府,想请个戏班来给祝寿。报酬不算赏钱至少有五、六千块。
戏班哪有不答应的,定下来的戏有《闹天宫》、《武家坡》、《贵妃醉酒》等等,都是热闹喜庆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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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王府内的大戏楼
何景乾演的就是《闹天宫》里的孙大圣。
这出戏讲究的就是个热闹、诙谐和有趣,有一种狂欢的感觉。但这出戏不好演,里面有很多打斗场面,对演员的体能和技巧都是个不小的考验。
可在何景乾这就不一样了,这是他的拿手好戏,他在孙大圣这个角色上下过苦功,有绝活。
他把武术技巧揉合到了武戏表演中,能把对手手中的兵器夺过后,再用金箍棒耍这件兵器,耍完后,再甩回到对方手上。
表演时,观众只见空中刀枪来回飞舞,正感眼花缭乱、紧张刺激之时,那些兵器最后却都能稳稳回到每个演员手里。
这一天,祝寿的好戏接二连三,一切都顺顺当当,看得台下的人无不鼓掌叫好,往台上扔大把的赏钱。
可到了猴子闹天宫这,出幺蛾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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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盛章先生在《闹天宫》中饰演孙悟空,高盛麟先生饰演哪吒
正当何景乾专注着把众神将的兵器一件件往回甩,一个亮相等着喊好的时候,副总理的随从突然跑到台前和乐队前,大声喊道:「停!都停!」把何景乾和众神将吓了一跳,各持兵器不知所措地愣在当场。
台前的随从撇唇咧嘴,一副狗仗人势的表情:「总理说了,你们这班戏子演得还不错,尤其是这猴子,打得挺花哨。」
何景乾刚要松口气,谁知道那随从接着说:「总理也说了,你们这木刀木枪的,都是花架子,没什么意思。今儿你们要是能换上真刀真枪,把刚才这段戏重新打一遍,总理的赏钱多的是,要不然,今天你们光玩这些花活,一分钱别想拿走!」
一番话听得何景乾心中暗骂:「你个老瘦皮猴子,是想要了我这大圣爷的命啊!」
戏班里的管事赶紧出来打圆场,跟何景乾和众神将商量,能不能试着演演,不然大伙今天都好过不了。
何景乾牙一咬:「叔,真刀真枪演也成,不过哪找这些真家伙去?」
随从嘿嘿一乐:「答应就对了,咱们也少点麻烦,真家伙我们府里就有,已经给你们取去了。」
话音刚落,几个仆人就取来了不少家伙,何振山上手一掂量,心中不安。
这可都是明晃晃的真刀真枪!是开了刃能杀人的真家伙。
他抬头望向台上几位扮演天兵天将的伙伴,他们眼中都流露出忌惮与担忧。
再转眼看向戏班里的管事,已然单膝跪在了地上,冲他频频作揖。
何景乾一咬牙,大喊一声:「来啊!」把真家伙一一扔了出去,众神将纷纷接住,
锣鼓重开,刀来枪往地又开打了。
手持真铁棒的何景乾拿出十二万分的精神来应对,以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一招一式不敢马虎,小心翼翼地在枪林剑雨中穿过。
耳边各种兵器相碰后叮当作响,听得他头皮发麻。
饶是他加着小心,胳膊和腿上还是各挨了一记。腿上挨的是个钝器,但没伤着骨头;胳膊上挨的是个锐器,戏服当场就被划破,鲜血立即溢出!
刚一见血,台下的喝彩声就频繁迭起。这刺激的场面仿佛点燃了看戏人的蛮荒野性,嘴里直嚷嚷:「打得好!打得好!」
只见真刀真枪亮闪闪冷森森地在何景乾的头上脖子上飞来飞去,台底下的人叫好叫得更疯了。
可何景乾什么都听不见,只觉着时间凝固了一样,无数件兵器围着自己,密不透风。稍不留意,就会小命不保!
就在他丹田之气泄尽,差点就要招架不住之际,他终于耍完了最后一件兵器,打败了所有的神将神兵。紧接着,被猴兵簇拥着,在齐天大圣旗下一个亮相。
这一瞬间,台下所有人站起来鼓掌叫好,就连那副总理都跟着猛拍巴掌。
在众人眼中,此刻的何景乾就是那「九天难捕我,十万总魔君」的齐天大圣本尊!
副总理给的赏钱立即送到台上,可是何景乾已经竭尽全力,差点要瘫倒在地,被人赶紧架到后台。
这次堂会,戏班确实没少挣钱,何景乾拿了最多的一份。戏班的各位对他双挑大指:「真大圣是也!」
可他自己知道,他这台上的孙大圣也只是那台下有权有势之人的玩物而已,这是用命换来的钱。而他们戏子的命在人的眼里,贱得很。
可他仍然想象不到,在这个乱世里,还有更复杂和黑暗的事在等着他。
五、一人怎挡百万郎
在何景乾二十岁那年,接到了沪上戏园的邀请,演出一个月。父母自然很高兴,何振山也免不了嘱咐一番:「咱们唱戏也讲究个『跑码头,走旺地』,你长大了,出门长长见识也好。」
何景乾初次以角儿的身份入沪,戏园顾经理颇为客气:「何老板来演出,那我们园子必定是要拉铁门的呀。」
见何景乾不懂,顾经理笑着说:「拉铁门,就是我们这里说的演出卖座客满的意思,这样戏园就能把大门给关上,不用再往里进观众了呀!」一番话,说得何景乾心中信心满满。
顾经理对何景乾一番车马接待,还陪同他与上海票友、新闻、军政各界有头有脸的人吃了顿饭,算是拜了码头造了势。只等第二天登台打炮,正式开演。
连演了三天,戏是一天比一天精彩,可座是一天比一天卖的少。
这天何景乾正在后台准备上场,就见顾经理满头大汗地跑过来:「何老板,咱们今天上座还不到一成,您想想是不是在我们这得罪什么人了?」
何景乾听了莫名其妙:「我头回来沪,人生地不熟的能得罪什么人?」
「坏啦,我想起来啦,您来的时候,我嘱咐您去请戏园的案目吃顿饭,您是不是没去?」
何景乾想起来了,顾经理是跟他说过,沪上的戏园子有一种职业,叫做案目,跟京城园子里「卖座儿的」性质有点像。
这种人在戏院里不拿工资,赚得是拉来顾客后的分成。
当时自己没把这种人当回事,现在想想,难道真是他们搞鬼?
顾经理一下就明白了:「案目可是惹不起的呀,他们能拉来大批戏迷看戏,说能捧红谁就能捧红谁。但是他们要是放出去话说谁唱得不好,那谁就倒霉了。还有更厉害的,能指使地痞流氓来戏院捣乱呐。」
人在矮檐下,哪能不低头。何景乾没办法,只得出钱请案目们吃饭。
饭桌上,一个案目不禁得意地笑道:「何老板,您这么做就上道了啊。梅尚程荀四位老板名气大不大?来沪上演出,如果得罪了我们,他一样叫好不叫座!」
果然,饭局过后,何景乾接下来的演出顺顺利利。这次风波也让他明白,在梨园界,谁都得罪不了。他唱得再好,也得看业界众人脸色。
一个月后,报纸上的一条消息触动了他:为支援长城抗战,北平各界呼吁筹款为长城抗战捐献飞机,梨园界人士纷纷响应号召,积极组织义务戏。
何景乾看得热血沸腾,自「九一八」以来,很多人讽刺他们唱戏的是「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比如他父亲何振山就从不关心时局,认为只要京剧能唱能演,就是天下太平。
然而何景乾自从演了一些忠义人物之后,便产生了不一样的想法,认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于是他找到顾经理,提议延期回京,为了抗战,他想义演三日!
顾经理非常感动,主动帮忙去协调各个方面,帮何景乾完成义演的心愿。
义演之时,戏园也是广为宣传,场子里坐得满坑满谷。
何景乾与众演员特意编演《姜维九伐中原》及《甘宁百骑劫曹营》这两出带有「忠孝节义」内容的历史剧,以大段说白,说明军人有守卫国家的责任,而民众也同样要维护国家的完整,当誓死抗战,保卫疆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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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小楼先生的《甘宁百骑劫曹营》剧照
何景乾演得激昂慷慨,观众无不动容,最终,义演共筹得善款万余元,传为一场盛事。
演出结束后,何景乾托顾经理将收入捐至北平市商会充作救国飞机捐款,随即安心回到京城。
回到家中,他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告诉了父亲。不成想,何振山却说:「小孩子懂什么国家大事,你专心唱戏就成了!」
可何景乾不这么想,他觉得自己不同于父亲这老一代的艺人。他这一代,哪怕是低贱的下九流,也应担负起救国之任。
就在他为自己做过的事情感到欣慰之际,却从商会那传来一个消息:那笔义演的款子,商会一分钱都没收到!
他哪知道,那笔钱还未出戏园,就被顾经理套走,跟权势高层们分得干干净净!他更不知道,这种义演,有些园子年年都要搞。可真正能捐出来的钱却是凤毛麟角。
权势爱财,「戏子」爱国,就是那个乱世的真实写照。
六、破瓦寒窑度光阴
卢沟桥事变后,日军的铁蹄踏碎了京城戏园的盛世元音,结束了伶人们编织的千秋清梦,古城沦陷了,往日的锣鼓也息了喧闹。
日本兵把守着四面城门,市民们不敢上街,不敢出城,家家户户人心惶惶,各个戏园也停了演出。
可不唱戏,就没钱。何景乾家还算宽裕,苦的是那些戏班里的龙套小演员,生活都成了问题,何家尽力出钱帮助这些同行。
过了一段时间,日本人却主动恢复戏园子营业,要求演员们回台上唱戏。
何振山长出一口气说:「看吧,小日本再坏,他也得让咱们唱戏,只要能唱戏,咱们就饿不死。」
何景乾反驳道:「小日本就是想让中国人亡国亡种,丫头养的才给他们唱戏,他们憋不出什么好屁来!」
没过几天,几个汉奸就找上门来了,要何景乾回台上唱《红鬃烈马》,说是什么民族调和,大东亚共荣,把他给气的,强压怒火就说身体不适,登不了台。
一个头发油亮的汉奸指着何景乾鼻子说:「小子,别给脸不要脸,敢对抗皇军,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母亲刘彩琴害怕了,劝他看在怀孕的媳妇的份上,先暂时应付一阵子。何景乾没办法,叹了口气,只能先忍一时。
果然,小日本让演员们上台没憋着好心思,他们一方面加紧对有爱国仇敌内容的戏目进行检查和限制;一方面又开放「淫戏」、「粉戏」,给一些意志不坚定的人开了一扇逃避之门,更要用那些新创作的反动戏剧,在潜移默化中消磨销蚀民众的斗争意识和反抗精神,从而达到其奴化民众的目的。
何景乾知道,自己不能给日本人唱这些有毒的玩意儿;但是想罢演,又逃不了日本人的报复。只能在台上,借古人的口,痛骂鬼子汉奸,激励台下民众不可失去希望。
这天戏班正准备中午开戏,后台不知哪来了一个醉醺醺的日本人,上来就调戏女演员,一张充满酒气的臭嘴就往女演员脸上拱。
何景乾再也忍不住,耻辱、愤怒同时涌上心头,他突然间爆发了,一声怒吼:「我去你妈的小日本!」上来三拳两脚就把日本人打倒在地。
等打完了,何景乾也冷静下来,跑回家中。把事情简略一说,让家人们赶紧搬回以前在乡下的房子,自己则离开京城。
何振山望着儿子,半天说不出话。自己一生都交给了京剧,日本人进城后,他想用京剧逃避现实,可日本人用淫戏来瓦解民众,这才让他有所醒悟,日本人的暴行,更让他知道儿子说的是对的,哪里有什么姹紫嫣红开遍,现实只是断井颓垣而已。他用力按了下何景乾的肩膀,点了点头。
何景乾跪地拜别父母,又深望了一眼媳妇,开始了逃亡。
七、结语:这冤仇何日解开
逃离京城后,他来到大后方,加入到救国的行列当中,以京剧「以古讽今」激励大众,反抗侵略。
那些身处社会上层的所谓鸿儒政客,早已丝毫想不起以往常挂嘴边的「仁义道德」, 不知廉耻地投敌卖国,沦为日本侵略者的帮凶。
而他这种社会地位低下、被人所轻贱的「戏子」,却在宣扬抗日、救亡图存。这真是一种极大的讽刺。
日本投降后,那些政客又换了一副嘴脸,出来吹嘘自己的功绩,继续欺压民众,作威作福。
何景乾看惯了世态的炎凉。
他演过了历史上的帝王将相,也历经过了现实中的苦难,更在路途中看到了代表光明的力量。
他知道,现在这样的政府,这样的政客,根本不可能让中国走出黑暗。更不可能让民众,尤其是他这样的人获得尊严。
他等待着那个让「戏子」们得到应有尊重的时代,他知道,这个时代已经离自己不远了。
参考文献:
《中国伶人家族文化研究》
《城市、戏曲与性别:近代京津地区女伶群体研究(1900-1937)》
《从「富连成」的兴衰看传统科班对中国近代戏曲发展的贡献》
《简析京剧艺人的抗战京剧 (1931—1945)》
《近代北京民间京剧戏班管理模式梳理研究(1840-1937)》
《京剧演出中的班园一体制及其历史作用——对近代上海剧场的运作模式的考察》
《抗战时期沦陷区的戏曲研究》
《拉铁门:1930 年前后的上海京剧市场》
《论案目制》
《捧角活动与近代女伶群体的发展》
《清代淫戏考述》
《清末上海禁戏与地方社会控制》
《作为科班的晚清北京「堂子」》
《晚清戏曲的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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