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入宫前我嫁过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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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宫前我嫁过人。

我嫁的人是一个匪,他叫陆阎,占山为王,雁南人都叫他陆阎王。

我本与他无瓜葛,只是运气不好,有一天去南普寺上香,避雨遇见他,不久他叫媒婆去我家中提亲,又送来流水一般的聘礼,我的父母很惶恐,觉得惹不起他,只得将我嫁给他。

其实我有心上人,我喜欢的是沈奕,他赴京赶考,谁知这陆阎捷足先登。

对于陆阎,我自然是恨得牙痒痒。

洞房时,他掀了盖头想要亲我,被我甩了一巴掌,他有些诧异,但并未动怒。

他问我,「娘子有什么不满意的吗?」

我怒斥他,「你罪大恶极,人间阎王!」

他自己坐到一边倒酒喝,又问我,「我有何罪?」

我一一列举,他竟一一反驳。

比如我说他强抢民女,他说那些都是被拿去抵债送给糟老头的女子,他抢了之后就叫她们回家了;比如我说他杀人不眨眼,他就说杀的都是有罪之人;比如我说他抢人珠宝,他就说那是不义之财,抢了之后他都送给贫苦百姓了。

我气得咬牙,「好,即使前面的都不算,那你逼我嫁给你,就是恶人。」

他继续厚脸皮,「其实我长得好又有钱,除了职业危险点,也没什么不好的。娘子。」

照他这么说,我们还是天赐良缘,天生一对呢。

我气得抓起一把被褥上的花生扔他身上,又赶他出门。

他想求情,我视而不见,把门一关被子一蒙,一觉睡到天亮。

那时候是大雪天,积雪很厚,第二天我一推开门,他倚着门差点摔倒,我张口想骂他,可是他面色惨白,嘴唇发青,睫毛上还结了冰。

我嘴上骂骂咧咧,「不要以为你耍点苦肉计,我就会放过你。」

可是却心有不忍,赶紧把他拉进屋,给他倒了热茶,又让他抱着暖炉,还叫人准备了热水让他换洗。

他得寸进尺,拉住我的手,「咳咳,娘子,跟你商量个事,就是在弟兄面前,能不能给我留点面?」

我冷言冷语,「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何必骗人骗己。」

他假装没听见,在那吃着糕点。

三朝回门,我不想他跟着我回家,可他说要依足规矩,非得跟着我回去。

刚到家,我的家里人都惧怕他,屏气凝神,可是他是自来熟,完全不像个山霸王。

只过了一天,我的父亲就叫他贤婿,我的母亲细心询问他喜欢吃什么,给他做了满满当当一桌子菜。

到了夜里,他同我一屋,我睡床上,他睡地下。

月色如水,他问我,「七七,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啊?」

我的脑海里就是沈奕的模样,于是脱口而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

他若有所思,忽然说,「回去我请个老师来教教我好了。」

我张了张口想反驳他,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月光落在他的脸上,他的轮廓很好看,鼻梁挺直,浓眉入鬓。明明他是个匪,可是说话却从来不叫人难堪。

他忽然侧身看向我这边,我连忙翻过身,背对着他,只听得他说,「你怎么不问我喜欢什么样的?」

看我没反应,他便自言自语,「就像你这样的好看的。」

我轻嗤,「你就是肤浅。」

他也笑,我莫名觉得心情愉悦。

如果不是有时候他带着血回家,我都要忘记他是一个匪了。

有一次,箭头再偏一点就要射中他的心口了。

我守了他两天两夜,他的那群兄弟叫我歇息一下,我冲他们发脾气,「你们为什么不护着他点?」

他们目瞪口呆。

我给他上药,熬粥,喂水。

怕别人照顾不好,我都不敢走开,我好像也会害怕了,害怕他死掉。

陆阎醒来的时候,还是那副浑不吝的模样。他笑得很开心,说,「娘子,你的心不是石头做的。」

我眼眶红了红,很想跟他顶嘴,可是看到他面无血色、糟糕透顶的模样,我把话咽了回来,喂他喝水。

他喝完水,又若有所思地盯着我。

我问他,「你想要什么?」

他支吾着说,「娘子,以后能不能让我跟你一起睡?」

他竟然还会脸红,我心软了。

我慢慢习惯成为他的妻子,我会给他做饭,给他做鞋子,给他求平安符。

怕他再中箭,每次他出门都要让他带上护心镜。

我还跟山中的医师学习医术,他的很多伤我都能独自处理了。

可是这样平淡的日子被一封来信打破了。

沈奕又给我写信了,他说他们已经在部署,要攻山,叫我配合他们,把陆阎这一伙人一锅端了。

我有些恍惚,是,刚开始嫁给陆阎,我很讨厌他,沈奕那时候给我写信,叫我配合他,于是我把这祁连山上的所有路线部署全都画成图寄给他了。可是现在我后悔了,陆阎并不是什么坏人,就如他在新婚那天对我所说的。

我把信烧了,陆阎进屋的时候,皱了皱眉,去把窗户打开了。

我说,「我们离开这里吧,不要再作匪了。」

陆阎笑道,「行啊,反正我也不耐烦做匪头了。」

可是世事不如人意,沈奕很快带着兵来了。

他把我和陆阎逼上悬崖边,沈奕还是一如既往地一袭白衣,谪仙一般,而陆阎,一袭黑衣叫悬崖的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低头跟我说,「七七,不要怕。」

沈奕胜券在握,他对着陆阎说,「衡王殿下,别来无恙?」

陆阎笑道,「沈老四,你怎么也做了太子的走狗?」

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沈奕忽然冲我招手,「七七,过来。」他又跟陆阎说,「多亏七七,把山里的路线人力部署画成图送给我。衡王殿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陆阎脸上的笑容凝固,他的下眼睑红了,声音喑哑,「他说的是真的?」

我垂下脸,不敢与他对视。

他怒极反笑,松开握着我的手,又摇摇头,「七七,你的心,原来是捂不热的。你我二人夫妻情分,到此为止吧。」

风雪呼啸,他忽然往深渊飞身一跃,我想拉住他,可反应过来,手中却只余残袖。

我以为陆阎死了,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没挺过去。

沈奕来看我,他向我道歉,他隐瞒了陆阎的真实身份。

我看着沈奕,知人知面不知心,有些人看着光风霁月,可背地里又是做着什么样的勾当。

可是我没有资格怪任何人,是我害了陆阎。

我叫沈奕往后不必来了,他自有他的青云直上,与我无关。

我回到家中,万念俱灰,将陆阎的牌位供奉起来,过上了吃斋念佛的日子。

我以为一辈子就这样了。

有一天,我爹从外边回来,激动地说,「衡王登基了。」

我的心跳得飞快,陆阎没有死吗?他们说的衡王是陆阎吗?

就像是溺水的人抓到浮板,我当即收拾行装,出发去京都。

陆阎当初的聘礼丰厚,我花了很多钱,进了宫里的太医院,终于确认,陆阎没有死,现在的皇帝就是我的丈夫。

当初他跳崖,大难不死,被人救了,后来各种斗争,他赢了。

我想,他还活着,我一定要好好弥补我的过错,我想挽回他。

可是,陆阎没有给我机会。

在第一次我给他端药的时候,他就认出我来。他的态度很冷淡,我同他道歉,请他原谅我。他却说,都过去了,没必要再提。

我想,细水长流,就叫他慢慢原谅我吧。

于是我就在太医院呆下了,平时就是负责给他送送药膳,继续学学医术。

他一般都不怎么理我,我尝试给他做菜,他最开始还忍耐,到后面就直接跟我说不要煞费苦心了。我给他做衣服,他转手就扔了。我好像做多错多。

年关将至,太医院其他人陆续告假。

我拨弄着火炉,倚着门框,看着外面下大雪。

贺兰淳带了醉仙居的烧味和他珍藏的新丰酒给我,叫我尽快确定要不要告假,他好安排值班,我说第二天再答复他。

给陆阎送药膳的时候,他像往常一样对我不理不睬。

我鼓足勇气,站在他旁边,问:「你除夕在哪守岁?」

他很诧异,大约没想到我可以这样厚脸皮,他心情似乎不错,随手翻着奏折,漫不经心地说,「去太后那。」

我一鼓作气,「你还吃红豆馅的汤圆吗?我要给太医院的人做,到时候给你也送一份?」

陆阎怔了片刻,我在他眼里看到久违的温柔的光芒,可是稍纵即逝,他摇头,「不必,有人会做。」

一直被拒绝的滋味真是不好受,我点点头,趁着眼眶红之前赶紧走掉。

我给爹娘写信,说今年不回去过年了,我和陆阎在慢慢消除误会,今年我得陪他过年。

写完送到驿站,顿觉自欺欺人。

一个人守岁很无聊,于是我们太医院几个留守的人聚在一起,苏题燮是个酒痴,贡献了他珍藏的佳酿,贺兰淳则给我们每个人准备了新年礼物,他给我送了一个玉镯子。白玉凝和我就准备了一桌子菜肴。

一顿好吃好喝后,我们又去护城河边看烟火。

白玉凝说,「对着烟火许愿,就能心想事成。」

真是老土,可是我还是很虔诚地对着稍纵即逝的烟火许了个愿,我希望,陆阎能原谅我。

可是许完愿,我们就在河边撞到了陆阎,他和苏梨汀也在这儿看烟火。

听说当时陆阎伤重,一个神医救了他之后,是太医院负责后续的康复工作,苏梨汀就是当时负责照顾他的医师,所以他们关系也很不错,宫里有人说他们日久生情。

新的一年开头就这么不顺利,我心里难受,想要先回去了,他们仨大概也累了,便陪我一起往回走。

经过一家名为解千愁的酒肆,我积极配合苏题燮,四人又去喝了一通。

醉酒的第二日,我头痛欲裂,可是该干活还得干活。

今天本来是白玉凝去给陆阎送药膳,可是她醉得离谱,只能我去了。

我拎着盒走到门前,看见齐公公,向他拜了年,请他帮我把药膳拿进去。齐公公却太好心,说你进去给皇帝拜个年,有红包拿的。

我只得硬着头皮进去,例行公事,把药端到他旁边。

陆阎忽然问我,「你手上戴的什么玩意?」

我低头看,是贺兰淳送的新年礼物,讨个好彩头,我就戴着了。

我答他,「新年就图个好意头,随便戴着玩。」

他皱了皱眉,语气不善,「宫里的人,衣着打扮都有规定的,你来了一年了,还不知道吗?」

我一时语塞,我自然是知道的,只是临时来顶替白玉凝,没想到还会触霉头。

我只好闷声道,「我知道了,不会再犯了。」

他仍然一脸不高兴,我把镯子摘下来,向他福了福身就要走。

他又叫住我,「你不懂得怎么拜年吗?」

我这才想起来,恭敬地说道,「祝皇帝新的一年万事顺遂,龙马精神。」

他面色和缓了,点点头,叫我上前领赏。

是个绣着福字的锦囊,我有些哽咽,同他道谢。

他说,「你打开看看。」

我手有点不争气,颤抖着打开一看,是一支精致的簪子。

就好像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了许久的人,终于看见了光芒。

陆阎轻咳了一声,又把药喝了。

我很想确认,是不是上天听到我的祈祷了,一觉醒来,陆阎原谅我了。

就像扔进湖里的一颗石头,荡起了涟漪,可是,过不了一会儿,湖面重归平静。

新年第一天,我以为事情有了转机,可是没有,从前的陆阎并没有回来。那日过后,他还是对我不理不睬,我心灰意冷。

我跟白玉凝去求姻缘签,解签人看着我们两人的签文,摇头叹气,「你们这二位情路坎坷。」

白玉凝喜欢的人是苏题燮,她从小跟在苏题燮身后,两人青梅竹马。虽然苏题燮游戏人生,浪子一枚,可白玉凝就是痴迷于他,她学医进太医院也都是因为苏题燮。

我们都很迷惘,怎么让我们爱的人也能爱上我们?

白玉凝认为可能我们得去找一些有经验的人现身说法,于是我们两人去清吟阁取经。清吟阁的姑娘告诉我们,要若即若离,欲擒故纵。

白玉凝说她先操作一番。到了太医院,苏题燮找她,叫她帮忙跑腿,白玉凝给他甩了个脸色就走了,苏题燮没有反应,只是感叹女大不中留。末了苏题燮请我们去吃烧鸡,白玉凝说她身体抱恙不去,苏题燮狐疑,问她是不是来月事了,又说不能够啊,她又不是这会儿来,白玉凝涨红了脸,掐了他一把走了。可是苏题燮还是没有反应,他叫了另一个女官跟我们一起去吃烧鸡,丝毫没有被白玉凝影响心情。

到了夜里我正要铺床睡觉,白玉凝怒气冲冲又委屈巴巴,跑来跟我诉苦。她扬着拳头,说要把清吟阁拆了,什么烂招数,不仅没有促进她和苏题燮的感情,反倒是推动了苏题燮跟某某女官的发展。

其实我也很想试一下这个招数,可是陆阎一点机会也没有给我,只有偶尔给他送药膳,我才能看见他几眼,他也很少主动跟我说话,可以说是零互动了。

白玉凝说,「不行,我们不能轻易妥协,还是要勇敢争取自己的爱。」

于是我们又把希望寄托在话本上,我们买了很多话本,研究其中奥妙,还没研究出来,我因为看话本看得太入迷,忘了关窗户,又通宵达旦,挑灯夜读,第二天就发烧了,我们的追爱策略到此告一段落。

贺兰淳给我看病煮药,他平时就寡言少语的,但是这会嘱咐注意事项时,却说了许多,又叫我放心歇息,这几日不需要我当值。白玉凝一下值就给我煮白粥喝,苏题燮虽然贪玩,但还是个不错的朋友,白玉凝煮粥,他就帮忙炒青菜,他们三人陪我一起吃饭,多亏他们,我还不至于抑郁。

吃完饭他们都走了,我因为白天睡得太多了,就披上外衣到外面走走。

夜里很静,月色朦胧,积雪未消融。

我蹲在院子里,用树杈子在雪地上写写画画。然后一抬头,就见陆阎皱着眉头,站在不远处的海棠树下。

我揉揉眼,再看,还是他。

现在的陆阎,真的很爱皱眉头啊。

我站起来,冲他扯了个笑容。

他向我走来,靴子踩在雪地上,铿锵有力。

他近在咫尺,我脸上烫得厉害。

他抬起手,探了探我的额头,下定论,「还烧着呢,回屋里去吧。」

这是一场雪地的梦,站在面前的是以前的陆阎。

我拉住他的手耍赖,「我没力气,你抱抱我吧。」

陆阎的眼里又浮现了那星光一样的,明亮的、温柔的光芒。

他拦腰把我抱起来,我埋头在他温暖的怀抱里,听见他有力的心跳声。

只要他一个眼神、一个怀抱,天大的委屈都可以烟消云散。

原来生病有这么大的功效,能叫人失而复得。

我蒙着被子笑出声来,白玉凝来看我,以为我怎么了,着急地问我,「烧糊涂了吗?」

我露出脑袋,冲她眨眼,「陆阎来看我了。」

太医院只有白玉凝知道我的秘密,她摸了摸我脑袋,烧都退了,于是叫我趁热打铁,往后几天药膳都交给我去送了,她要跟苏题燮去研究药理,我自然很乐意。

我细细地描抹了下眉毛,上了点口脂,有些激动,有些近乡情怯,去找陆阎。

可是陆阎不在,齐公公说他今儿出宫了,陪苏家小姐去礼佛了。

我一脸疑惑,齐公公看看四周,这才小声说,「皇上同苏梨汀,十有八九要成。」

我心里一咯噔,声音却是很平静,「从何说起?」

齐公公说,「皇上对谁都不上心,太后着急,索性直接拿了苏家小姐的庚帖给太司算八字,又安排皇上同苏家小姐今日一起去礼佛,要是八字合好了,估计就成了。」

原来不是所有事情努力就可以的。

我回到太医院,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情,贺兰淳问我怎么不多休息几天,又替我号了下脉,看了看我的脸色,「没什么问题了,只是脸色怎么那么差呢?」

他叫白玉凝给我煲个鸡汤补补,我摇摇头,回了自己的屋。

直到今天,我才愿意承认,过去的总是过去了,陆阎有他自己的新生活,过去我辜负了他,现在我又冒昧打扰他,我总是做不合时宜的事情。

我回屋写好辞呈,又私下找贺兰淳,同他说,我想要辞了这份工了,我想家了。

他很错愕,搁下手上的药理书,说我可以请假回家探亲,去年我没有怎么休假,今年可以多休一段时间。

我说我已经决定好了,谢谢这一年多他对我的照顾。

我把辞呈递给他,他不接。他说过了元宵再说吧,又问我元宵想要怎么过,他去安排。

我想了想,答应他过了元宵再走。

元宵前夕,雪下得很急。

陆阎隔着案几看我,他的呼吸很重,额头冒汗,眼睛发红,手握成拳抵在案几上,他在忍耐。

我想上前去,又后退一步。「我去叫人。」

陆阎的声音喑哑,「门都被锁上了,人都被遣走了,」他看着我,「七七,我很难受。」

我走到他面前,给他号脉,太后给他下的是烈性药,他的体温很高,肌肤很烫。

我抬头看他,他的眼神炙热,面上潮红,我没见过他这样,假装镇定地给他倒茶喝。「药效大约持续两个时辰,这种药虽然……」

话音未落,他把我箍进怀里,唇上落下滚烫的柔软,他的睫毛扫在我的脸上,鼻梁碰着我的鼻子,他说,「七七,帮帮我。」

我有一秒想落泪。

他牵引着我,去解他的腰带。

理智被情感彻底击败。

外面的雪似乎停了,我听见雪落在树上的声音,轻轻的,很温柔。

陆阎埋在我的颈肩处,呼吸渐渐平缓,欲望如潮褪去。

原不该是这样的。

太后着急子嗣,安排了这一出,本该来的人是苏梨汀,白玉凝偷偷调换,所以才会这样。

只是一场闹剧。

书房很安静,我很快整理好,先开口打破僵局,「陆阎,就当今天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他看了我一眼,眼神落在我的颈上,他说,「别走了。你不是一直想弥补我吗,留下来。」

白玉凝嗑着瓜子在等我,我一进屋,她就冲我挤眉弄眼,我倒了杯茶润了润喉,「白玉凝,你可真能。这太后要找你算账怎么办?」

白玉凝十分淡定,拍拍胸脯,「七七,我为了你,可是两肋插刀义不容辞。」

苏梨汀也找上门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她,长得很清秀,白白净净,就是那种我见犹怜的小白花类型。

她指着白玉凝,「你……你骗我,太后说她是叫我去皇上那,不是去太后那,」她顿了顿,又指向我,「还有你,你无耻!乘人之危!」

白玉凝站起来,擦擦手,说,「苏梨汀,谁无耻了?要不是你跟太后勾结给皇上下药,还能整这么一出?你还贼喊捉贼!要不是看在你跟苏题燮是堂兄妹的份上,我不忍你了我。」

苏梨汀吵架吵不过,哭哭啼啼走了。

我有些负罪感,我跟陆阎,现在算什么情况。

我很怅然,我问白玉凝,「我该不该留下来?」

白玉凝拍着我的肩膀,「你怎么这么婆妈?我要是陆阎,肯定不会跟苏梨汀好的。救命是救命,跟感情怎么能混为一谈。」

我问她,「那你怎么知道陆阎是喜欢我还是喜欢她呢?」

白玉凝拧着眉头,思考了一下,说:「苏题燮跟我说的呀,他说男人都喜欢肤白貌美、大胸大长腿的女人,你不都刚好符合嘛,不然皇上当初也不会强抢你当媳妇对不对?这苏梨汀好看是好看,差了点味道,那胸平得……」

她说完,我忽然想起,三朝回门时,陆阎说就是喜欢我的外貌,那所以,靠颜值取胜?

我勉强找回一点信心。

元宵节前夕。

太后宣我跟白玉凝过去,我很忐忑。

我以为太后是个高冷的老太太,结果,挺出乎意料的。

一见面,太后一把拉住我的手,上下端详,摸了摸我下巴,又拍拍我的屁股,说,「不错,不错,七七你这屁股,好生养,长得也好看,以后孩子也好看……」

白玉凝连忙附和,「是啊,我也觉得,胸还大,以后孩子也有奶吃。」

我只能笑得尴尬而不失礼貌。

太后这才想起来要找白玉凝算账了,想起来自己是太后了,很快清了清嗓子,正色道:「白玉凝,这怎么回事!七七是很不错,但是这也有先来后到呀。这小阎阎都跟苏梨汀换庚帖了呀,虽然说这皇帝可以三宫六院,可是我教的孩子,不能这么三心二意,要随他爹啊……」

白玉凝笑得谄媚,她给太后捶肩揉背,「这都是误会一场嘛,那天我给苏梨汀说的时候嘴瓢了,我也不知道是这么个事嘛。不过小姨啊,这就叫作有缘千里来相会,天赐良缘,百年修得同床枕,这睡都睡了,要不,就将错就错……」

我这才恍然大悟,太后叫白萃薇,跟白玉凝同个姓氏,难怪难怪,白玉凝一向胆子忒肥,跟太后的讲话模式也那么像,果然是师出同门……

太后想了想,又拍拍我的手,很真挚地问我,「七七,你喜欢小阎阎嘛?」

机不可失,我紧紧握住她的手,重重点头,「喜欢,很喜欢。」

太后有点臭美,「是吧,小阎阎随我,桃花运很好。我是个很开明的娘亲,不搞强买强卖那一套老封建,我支持你们年轻人自由恋爱的,如果你跟小阎阎情投意合,其他问题我来解决,但是如果,」太后揉了揉太阳穴,皱着眉头,我终于知道陆阎皱眉头这跟谁学的了,「如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那就只能随缘了……」

一出太后的寝宫,白玉凝就点评道,「要不是我小姨强买强卖,就不会有这么一出。」

我也点评,「早知道你是关系户,我就早让你给我安排这一出。」

到了太医院,贺兰淳十分沮丧,他说皇帝叫他值班,他今晚没法开溜。

苏题燮呢,听说跟人相约月上柳梢头去了。

白玉凝急了,风风火火找人去了。

我落了单。不过仪式感还是要有的,我梳了个妆准备出宫去凑个热闹。

刚出门就撞见微服出访的陆阎,他一袭紫袍,眉眼疏朗,端的翩翩君子范,他朝我迈进一步,「你来了这么久,我该尽尽地主之谊,带你逛一下。」

我突然想起来,早上出门翻黄历,说今日一切顺遂,真是灵验。

京都元宵,火树银花,凤箫声动。

今夜无宵禁,闹市摆满各种摊子。东边玩乐区,猜灯谜的,投壶的,射箭的,卖饰品的,西边食肆区,烧味卤味清蒸炸串,应有尽有。南边有胡姬跳舞,马戏团遛猴喷火,北边是护城河,许多人去河边放花灯,祈福祝愿。

人潮涌动,陆阎走在我的左前方,我跟在他后面。他的步伐大,每走一会儿,他就会停下来,漫不经心地等我赶上来。

男男女女挑灯相约凤凰树下、白陵桥边、护城河旁。我们显得有些怪异,两手空空,一前一后就那么走着,看着像是情人,又像是陌生人。

大概是我看着别人花灯艳羡的目光引起了陆阎的注意,他忽然说,「等一下,」转身就去买了两个花灯,递给我一个,「应个景吧。」

我很高兴,提着灯,隔着距离偷偷看他,在明明暗暗的灯火里,看见他英挺的轮廓,长长的睫毛落在脸上,留下团扇似的阴影,很想摸一摸他黑色的眉、黑色的眼睫啊。

我还在走神,忽然有一姑娘提着灯走到我们跟前——主要是陆阎跟前,笑语盈盈,「公子,我同朋友打赌输了,他们叫我上前来给你送个灯。我叫蓝蝶儿,不知公子尊姓大名?」蓝蝶儿指了指远处一群正在捂嘴笑的姑娘,表情很是诚恳。

陆阎听了,先是一笑,又看了我一眼,我心里五味杂陈。

陆阎忽然指了指我,说:「我已经接了她的花灯了,如果你还想送,就送给她吧。」

我提着灯,有点错愕。

蓝蝶儿这时才看到跟在后面的我,她鼓着腮帮子把灯塞到我手上,恋恋不舍地看着陆阎,再恋恋不舍地离开。

好吧,我承认我有些幸灾乐祸。

我以为这就结束了,谁知道继续走,又有姑娘来送灯送香囊,陆阎继续给我拉仇恨,没几步路,我的手提了四五个灯,接了五六个香囊,走得很费劲。他倒好,一身轻松。

「陆阎,我走不动了。」

陆阎靠近我,垂眸,他眼里映着灯火的光:「谁叫你离我太远,把别人的东西扔了。」

我连忙送给来往的小朋友,松了一口气。

陆阎忽然向我伸出手,他的神情温柔:「把手放上来,这样人家就不会以为我一个人了。」

我有些羞涩。但是怕他反悔,立马把手放上去,他的掌心粗粝温暖。

天上星散落,地下万家灯火。

陆阎带我到一个馄饨小摊歇息,这家店限量,一人只能点一碗。

馄饨刚一端上来,香气四溢,我太饿了,都来不及细细品尝,囫囵几口就吃完了,吃完只觉得口齿留香,意犹未尽。

陆阎还在慢条斯理地吃,我看着他,心想以前我怎么这么瞎,他除了打打杀杀,哪一点像匪……

陆阎看我盯着他,默默从自己碗里拨了几个给我,我甘之如饴,连碗里的最后一滴汤也喝得干干净净。

陆阎递给我手帕,他稀松平常地轻叹:「一点儿也没变。」

是啊,在雁南,他也总是带我去寻觅地道美食,大多也是在路边的小摊、隐蔽的街巷,在清早的晨光中,在傍晚的暮色里,在深夜的星空下,他总是吃得比我慢,总是要多给我夹几个,总是会准备手帕,替我擦嘴角,当时只道是寻常,想到就有点心酸啊。

我怕自己矫情,连忙低下头,盯着脚尖,转移话题:「我们去那边射箭投壶吧。」

投壶射箭,陆阎发挥很稳定,只是很奇怪,他一直用左手射箭投壶,额头上还冒了汗。

摊主把我们拉到一边,哭丧着脸告饶,「大爷夫人,我上有老下有小,就指望着这个节来挣点银子的,求求二位手下留情,别砸我场子了。」

陆阎问我,「还玩不?」

摊主连忙奉承我,「这位夫人,您行行好,快跟你家官人说说。你看这些奖品,金钗玉镯耳坠玉佩,您紧着贵重的挑,挑完带着你家官人去护城河猜猜谜,放放花灯祈福,好人有好报啊……」

我忍俊不禁,挑了一对陶瓷娃娃。这对娃娃很有趣,一男一女,女娃娃笑得咧开嘴,男娃娃含蓄微笑。

摊主很高兴,拍拍手,说这对娃娃跟我们长得很像,然后连忙送我们离开。

我要把男娃娃给陆阎,他却说女娃娃做工更好些,奖品是他赢的,应该他先挑。

于是他把女娃娃抢了过去,把男娃娃塞给我,还警告说,这是他辛苦赢来的,叫我要保管好,要是弄丢了就要给我治罪。

我努努嘴,射箭对他来说本就是小儿科,不过心里面像灌了蜜,这有点像定情信物啊。

河边人潮涌动。

我也买了一个花灯,本来想叫他跟我一起对着花灯祈愿,他很嫌弃,皱着眉头说:「这是你们女人才做的事情。」

我只好让他帮忙题字,他说:「写什么?」

我看着他的眼睛,说,「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他顿了顿,敛眉写上去。

陆阎站在我身侧,我蹲在河边,将花灯轻轻一拨,水面荡漾开涟漪,花灯缓缓朝着水中央飘去,我闭目祈祷。

可是苏梨汀来了,她自然地挽着陆阎的胳膊,很亲密地叫陆阎「阎哥哥」,说虽然她这几天生病,但是今天是元宵,她一定要来陪着他。

她看着心情很好的样子,跟陆阎说着前些年逛元宵的趣事。

我默默跟在他们后面,她忽然转过身,跟我说话,「你陪我去放灯吧,阎哥哥不喜欢放灯,在这等我们一下吧。」

陆阎欲言又止。

在河边,苏梨汀挑了挑灯芯,她笑语盈盈,

「我知道你跟阎哥哥过去有一段故事。可是,你知道吗,那对阎哥哥来说是一场劫难,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武功尽失,右臂都折断了。你不知道吧,阎哥哥现在的右手再也不能射箭了,他的武功也没了七八成。」

她握住我的手腕,「你以为所有事情都可以当作没有发生过吗?你错了就是错了,没办法弥补的。阎哥哥是个恋旧的人,他可能会因为从前的旧情对你存有温柔,可是七七,破镜即使重圆也有裂痕,他的右手不会好了,他也不再会是从前的陆阎。我请求你,回到雁南去吧,就当作陆阎已经死掉了。这样,至少还能给彼此一个好的回忆,是不是?」

从来没有人告诉我这些。

我觉得力气尽失,苏梨汀扶着我起来,我们走到陆阎面前。我不敢再看他,只是垂头看着他的右手。

苏梨汀说,「七七姐说她累了,要先回去。」

我麻木地点点头,落荒而逃。

人来人往,我走在繁华的京都街头,却不知道何去何从。

我想起来以前我嘲笑他文不行的时候,他一点都不生气,他最引以为傲的是他的武力值,再想到今晚他说他很辛苦才赢得奖品的时候。

曾经对于他来说轻而易举的事情,现在却要费很大的力气。

我真的好难过啊。

我去解千愁喝闷酒,喝得昏昏沉沉,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七七,跟我走吧。」

眼前一袭白衣,我陷入昏暗之中。

我醒过来,发现自己睡在一张陌生的床上,头疼欲裂。

「七七,好久不见。」闻声看去,竟然是沈奕。他不是跟太子一党逃到大凉去了吗?为什么还会出现在京都?

我狐疑地打量他,「沈奕,你把我弄到这儿做什么?」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一看到他,我心里面就打鼓,即使他笑得春风和煦。

沈奕坐在一边的桌旁,端着汤,用勺子一下一下地放凉。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却另提一茬:「我早上给你煮的醒酒汤,放凉了你就可以喝了,你什么时候这么贪杯了,女孩子家家这样可不行。」

我没有心情与他寒暄,想要下床走人,却发现四肢软绵无力,根本坐不起来。

我怒斥他无耻,竟然给我下软骨散。

沈奕笑了笑,白玉般的面容却叫人觉得阴恻恻的。

他端汤到床前,风轻云淡:「我知道你有许多问题,你乖乖地把汤喝了,我慢慢跟你讲。七七,我不想伤害你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只得让沈奕喂着我把汤喝完。

稍微清醒了一点,我瞥了他一眼,「你可以说了。」

他不紧不慢,用指腹擦去我嘴角的汤渍。

沈奕真是个天生的戏子,如果不是知道他真实的为人,旁人看来大约以为他是个多温柔的人吧。

沈奕大约称心如意了,这才慢慢同我说:「七七,本来不想将你牵扯进来的,可是你却来了京都,又在陆阎身边,只得把你请来,陪我演一出戏。」

我冷笑:「你太高估我了罢。」

沈奕摇摇头:「七七,你已经在戏中了。你一定很疑惑,为什么我一个文弱书生,非要争名夺利,我也不想啊,可是身在其位必得谋其事,我真实的身份是大凉的皇子,本就是潜伏在这,找时机挑拨大晋内政,四年前本想把陆阎杀了,扶傀儡太子上位,谁知陆阎命大。不过没关系,我们可以重来一遍。」

原来如此,我冷眼看他:「沈奕,你以为抓了我就能做些什么,呵呵,陆阎已经不是以前的陆阎了,以前他喜欢我才……现在,我对他就是可有可无的,你真是天真。」

沈奕唇角一勾,茶色的眼眸透着琉璃般的光芒,「那就赌一把。明天就要启程去大凉了,今天你好好休息吧。」

沈奕把我的脸易容了,还给我吃了药,我一时间开不了口。

他自己也易了容,我们坐在马车上,看起来就像是四处经商的普通商贾夫妻。

车队走在街上,我听见外面喧哗的声音,一阵马蹄声过,应该是有军队路过。

马车缓缓前行,沈奕挑开一边的帷裳,观察了片刻,似乎很满意,他说,「七七,全城戒备,锦骑都出动了,你说我们能不能出得去……」

我无力地握了握拳头。

「抱歉,忘记你现在开不了口,」他放下帷裳,将我抱到怀里,抚着我的发丝,贴着我的耳边说话:「我们这样,还真像一对夫妻,即使陆阎见到,也认不出来。」

我浑身发冷。

到了城门处,守城的士卒把车叫停,「里面的人都出来!」

却听那车夫说,「我家主子是大周来的皇家采购商,有自由出入通行证。」

守城士卒说,「今日出城一概要查。」

我心中有了一丝希望,挣扎着想抓住这一点机会求救。

沈奕面上沉静如水,拍了拍我的手臂,轻声说:「听说伯父伯母近来身体还不错,七七,你是个孝顺的孩子。」

像被浇了一盆冷水,我咬唇隐忍,。

沈奕自己撩开帘子,对那士卒说道,「几位官爷,内子身体不适,不可吹风,我拨开帘子,几位大爷就这样核对一下吧。」

那士卒还想说什么,沈奕施压,「我们大周和你们大晋建交不久,这个特许通行证本就不必核查,如果官爷还不行方便,我回去必当禀报君上。」

那士卒旁边一个更高级别的将士拍了拍那士卒的肩膀,拿着画像对着我看了一下,摆摆手,示意我们可以出城。

帘幕落下,我正觉得绝望,突然听见外边一阵铁骑声,然后是齐刷刷的下跪声,利刃与铁甲碰撞的声音。

我听见陆阎冷厉的声音,「霍朔,今日无论是谁,都给我挨个查,一个都不能放过。」

那霍将军干净利落答「是」。

「这辆车是哪来的?」

「大周来的皇家商。」

陆阎的靴子踩在地上的声音我认得,我听见他朝这辆车走来。

近在咫尺,我的手在发抖,沈奕忽然俯身,扣住我的后脑勺,朝着我的脸吻下来。

帘幕拉开,站在车门口的是陆阎,他的目光如最锋利的刀刃,落在我和沈奕身上。

我感觉要窒息了,边上车夫解释,「这是我家主子和夫人。」

「阎哥哥,在锦绣楼找到你说的那个瓷娃娃了。」

帘幕落下,我听见苏梨汀的声音,随即陆阎翻身上马,挥鞭离去。

沈奕这才松开我,他舔了舔唇,「七七,我们启程了。」

到了大凉,沈奕明显心情愉悦,煞有其事地给我介绍大凉的风土人情,敢情我是来「到此一游」的吗,我自然没有那般好心性,可是人在屋檐下还得低头,我得弄清楚大凉的情况,弄清楚他打什么算盘,我才能自救。所以他在介绍大凉的时候,我听得很仔细。

我还在他府里面到处闲逛,虽然有人跟着,但也总算把情况摸得七七八八。

沈奕后院养了一大波女人,他的品位十分单一,统一白肤红唇大胸长腿,如果白玉凝在这,肯定要啧啧称奇。

其中一个叫素琴的女子算是拔尖的,据说很得沈奕的喜欢,现在府里没有正室,女人里头就她说话管事。

那天在花园里碰见了,她斜着眼瞧我,问我,「你就是那个大晋的女人?」

她的敌意明显,我琢磨着,沈奕每天派人跟在我后边,我很难走得掉。如果素琴能充分发挥女人的嫉妒心,在沈奕耳边吹吹枕头风把我给弄走那多好啊。

于是我故意挑衅她,我微抬下巴,违心说道:「沈奕专门跑去大晋接我到这儿来的,就算我是大晋人,恐怕跟你们这些小妾也不一样。」

素琴的脸青了又白,我拍拍屁股就想走人,素琴忽然一把抓住我,手一扬就要扇我巴掌。

我已经准备好拦住她的手了,可是十分恶俗,沈奕比我先一步拦住她。

素琴秒变脸,马上梨花带雨。

沈奕青着脸警告她不要再靠近我,素琴哭哭啼啼走开了。

沈奕也是个变脸达人,见素琴走了,忽然就变得很温雅,他说,「七七,我很高兴,原来你还是有些在意我的。」

说着话他就伸出手来要摸我的脸,我往后躲,其实我应该顺水推舟,假意麻痹他,可是太难了,我只得假装自己是欲拒还迎,我啐道,「别以为我会原谅你把我绑来这里。」

沈奕似乎敞开了心扉,他说,「七七,我知道你看不上我使这些下作手段,可是你不知道,我不得不做这些,成王败寇,自古是这个道理。」

我趁热打铁,继续打探:「你还想拿我做什么?你们要成王败寇,牵扯上我做什么?假如有得选,我希望从来都不认识你们这些大人物。」

沈奕斟酌了片刻,终于开口:「七七,还记得我说要娶你吗,这次我们就在大凉拜堂成亲,明天你陪我去见父皇母后吧。」

我实在装不下去了,只得干笑,「沈奕,你真行,连自己的婚姻都能牺牲。你以为这场婚事能把陆阎引来嘛,你太高估我。」

沈奕忽然伸手拨我额前的碎发,他轻轻叹气,「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既希望陆阎来,又不希望他来。七七,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随心过。」

我往后退几步,忍不住回道:「你有没有随心过我不知道,但你不叫别人随心我是知道的。」

沈奕表情黯然,「七七,我们非得这样吗?」

我很无奈,「在祁连山的时候,是你利用我,现在,你又把我绑来,还想利用我,沈奕,这句话该我问你,我们非得这样吗?」

沈奕面色微变,他逼上前来,捏住我的手腕,「七七,你也曾经喜欢过我的。」

他的手劲很大,捏得我很疼,我摇头,「沈奕,我是曾经喜欢你,那时候你伪装成桃花坞的教书先生,伪装成正直善良、光风霁月的翩翩君子模样,叫我仰慕,可是,那并不是你。」

沈奕面色变得可怖,我想往后躲,可是退无可退,他松开我的手,又捏住我的下巴,慢慢道:「七七,你喜欢君子,我便在你这扮作君子,再试一次,如何?」

我实在不想再同他争辩了,沈奕就是个疯子。

沈奕带我去见他的父皇母后。

见了他们,我才知道,原来沈奕变态是有原因的。

他的父皇贪图美色,他不爱他的子女们,只爱后宫三千美人。

而他的母后,只当沈奕是争权夺利的工具,待他也冷漠至极。

人生在世,没有人能一切如意。

但我还是认为,自己的不幸不能成为伤害别人的理由。

后面我又见到了沈奕的妹妹——沈莞尔,她是这大凉国唯一可爱的人。

她生得很水灵,鹅蛋脸,水汪汪的眼睛,笑起来嘴边一点梨涡。

我们很投缘,她常来找我玩,同我说那些百转千回的少女心事。

四下无人时,沈莞尔红着脸,问我有没有见过一个姓霍的将军。

她摆弄着腰间的一个吉祥结,神情紧张。

大晋只有一个霍将军,我问她可是霍朔,她眼睛立刻亮了,像一刹那星光闪动,「就是他。」

我有些懵了,这大凉公主和大晋的将军还有什么瓜葛吗?

她欢喜过后又很落寞。

原来她有一次贪玩,偷偷出宫,路上迷了路,遇到了沙尘暴,霍朔救了她。

少女情怀总是诗,她芳心暗许,可霍朔是个钢铁直男,只当随手做好事积攒人品,把人送到地方就撤了。

沈莞尔托着下巴,小脸蛋愁眉苦脸,她说除了这位霍将军,她这辈子再也不会爱了。

大概是她的情绪感染了我,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下来。

其实这些日子我都不敢想人,白天我脑子里转着的都是怎么套话怎么出逃,晚上我喝完酒很快入睡,我一丁点儿都不敢想陆阎,想了心会疼啊,想了我的脑子就没法想正事了。

可是看她这样,我放纵自己在这一刻任由脑子里浮现陆阎的模样。

也不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我害怕他来,害怕拖累他第二次,我也害怕元宵节那天是最后一次见他,连一声郑重的道别都没有。

沈奕若有其事地开始布置婚事,他府上开始挂起了大红灯笼,张灯结彩的。

他还叫人送来各种款式,叫我挑嫁衣,他可能很闲,自己也亲自跑来挑嫁衣。

他对服饰很有心得的样子,一直点评,要么太素要么太艳,要么花纹不够精细要么太过繁琐。

我站在一边旁观,他十分投入,在那仔细地翻着嫁衣的衣襟。

喜气洋洋的大红色映在他白玉般的脸上,他面上流露着喜悦的神色。

假如他不是大凉的皇子,就是雁南状元,娶一个与他两情相悦的妻子,那我会替他高兴。

可是他选了这样一条路,我没有办法同情他,我出声提醒他,「你不过是要摆一场大龙凤,没必要这么入戏,嫁衣做得再好,也是虚妄一场。」

他置若罔闻,又说,「回头凤冠也得拿来给你挑一挑。前些日子我得了一些南海的夜明珠,到时候都点上去,一定很好看的。」

我劝他,「沈奕,你何苦把自己的一场喜事搞砸,万一以后你遇到跟你两情相悦的人,因为今日一场荒诞,岂不遗憾?」

沈奕顿了顿,旋即把手上的嫁衣扔到地上,坐到边上,喝了杯茶,慢条斯理正色道,「七七,谁说这是一场荒诞?虽说我对你说过许多谎言,可是单就『要娶你』这句,我没有作假。陆阎不来,我们就顺利成亲,陆阎来,我就杀了他,再娶你。你现在不那么中意我,没关系,来日方长。」

沈奕真挺厚颜无耻,若单听这番话,便容易叫人误会他是个深情种,我反倒成了渣女了。

他这样的话,骗骗入世未深的少女还行,我翻了翻白眼,「那我谢谢您嘞,日子定了吗?还烦请提前通知我一声。」

他看着窗外,眼中忽然流光溢彩,说道:「春分是个好日子,冰雪消融,春暖花开。七七,你看,窗外杏花都开了。」

窗户开着,春意料峭,寒风灌进来,冷得让人清醒,可庭前早已有满树二月杏花,扑簌簌的,香气浮动,被风裹挟入屋,沾得衣襟也有杏花香。

我走过去关窗,轻叹,「寒冬原来早已过了,离春分也只剩下一个月了。沈奕,我在这太闷了,让莞尔带我出去玩玩吧,听说明日是你们这里的百鬼节,我也想见识见识。」

大约是杏花香叫人心情放松,沈奕同意了。

大凉的风俗奇特,百鬼节是他们独特的节日。这一日,他们会在度朔桃树下,开庙会,搭起戏台,敲锣打鼓。

第一声鼓声擂起,人们要紧闭窗门不得外出,这一出戏是给百鬼观赏,待到鼓声再次响起,这一出鬼戏才算终了,这会各家各户,男女老少都出动。

年轻人赶庙会,与情人在度朔桃树下挂祈福纸,折桃枝表白,老人搬着小板凳去看那呜咽幽怨的大戏,孩童贪这日大街小巷上陈列的各色甜食。

另外,这日行人出行前,要用艾草水淋浴辟邪,行走在外皆要佩戴狰狞面具,穿一身黑衣,说是这样才可不冲撞百鬼。

人与鬼皆在这夜里,熙熙攘攘,并肩同行。

其实我觉得这样的节日挺瘆人,我很怕鬼,可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明日不知道能不能成功逃走。

这一夜我失眠了。

山下连绵戏台,河上几叶扁舟,几点烛火。

四处静寂,鼓声忽起,自云雾、山间、河泊震开去。鼓声终了,画白脸的戏子上了台,对着苍苍大地、旷旷山间,唱那幽怨绵长的曲儿。

我和莞尔坐在船里,挑着帷幕偷看。

就在刚才,莞尔同我说,大晋皇帝会在春分时节成婚,各国都收到使者的请帖了。

莞尔说的时候,我觉得眼睛有些酸涩,眨眨眼,才看到膝上黑衣有一点水渍,摸摸脸,也有水渍。

莞尔小心翼翼地握住我的手,她叫我不要伤心,她说会帮我,今晚过后我一定能顺利回大晋的。

我抹掉脸上的水渍,内心在崩塌。

其实这样很好,沈奕的阴谋没有得逞,陆阎放弃我也很明智,只是我原来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坚强。

我把白面笑鬼面具罩到脸上,第一次觉得鬼节这个戴面具的传统很好,就算难以露出笑脸,脸上有面具,旁人瞧着,就看不出你伤心,还以为你在笑。

百鬼戏还在嘤嘤啼啼,河上波纹荡漾,我似乎也是这河上的一个孤魂野鬼,在这异国荒山,不知挂念谁,不知谁挂念。

第二阵鼓声起,浓雾散去,烛火依次从河泊、山脚、山腰、山顶簌簌点起,黑茫茫的孤山,顷刻间被人间烟火笼罩。

莞尔说,「庙会开始了。」

只听得河上摇橹声,不过片刻,人声鼎沸,男女老少戴各种面具,或泊船于山下,或嬉戏于篝火前,或祈福于桃树下。

我不禁擦了擦眼睛,这热闹得仿佛刚才那静谧天地是我想象出来的。

船已靠岸,莞尔领我下来,河边有小摊卖烤串,香气扑鼻而来。

我们买了一堆串,边走边吃,温热食物入肚,我这才觉得魂魄归体。

行至人潮涌动的庙会上,忽然出现许多个戴白面笑鬼面具的人,服饰身形与我看不出差别。莞尔捏捏我手心,把一袋金子放到我手里,低声道别,「往前走,路的尽头右边有一艘船等着,但愿一切顺利。」

我握握她的手,道了声「珍重」,便穿过拥挤人群,快步向前走。

我的心跳得很快,身后已然起了波澜。

我换上事先备好的青鬼面具,每一步都走得胆战心惊,生怕被认出。

终于走到路的尽头,天上一弯下弦月,河边一棵杏花树,有一人戴银狐面具,挑灯立在树下,微风轻澜,杏花摇落,像下小雪,花瓣落在那人肩头。

我迫不及待向那人走去,他身上氤氲杏花香,应该是等了许久。

我同他打招呼,「抱歉,让你久等了。」

他乌衣冷肃,单手执剑,银狐面具下的他似乎是在认真观察我,确认身份。但是他并未出声,只是摇摇头,径自去解系在桥头的纤绳。

我心道,这人着实高冷,大约是走江湖的,不想暴露身份。我也没有太多好奇心,收回视线,主动收声。

那人解好了绳,同戴着罗刹面具的船夫点点头,那罗刹船夫便招呼我上船,那银狐人默默跟随我其后。

行至河中央,我心中依旧忐忑,于是走出船舱,坐在船头呼吸新鲜空气。

此时已是亥时,山间有浮灯渐起,自千山万重处,载着世人俗愿,飘至远处高山万水。

山间风拂面而过,我打了个喷嚏,忽然身上就落了一件黑色披风,回头一看,才发现银狐人抱剑站在我身后。

隔着面具看不清他的神情,虽然他很高冷,但我还是感激地向他点点头。

披风的味道窜进鼻尖,十分熟悉,熟悉得我想落泪,哎,我这糟糕的情绪管理。

杏花香气下,涌动的是清冽雪松,这是陆阎最爱熏的雪松香,干净清澈。

山间风太冷,我裹紧了披风,再看了一眼那沉默的银狐人,他的黑衣被山风灌得猎猎作响,乌发也叫风吹成不羁模样,就连身形,也跟陆阎那般相似。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是陆阎,此时的陆阎应该在大晋,等着做他的新郎。

可是我有些魔障,忽然很想看一看银狐面具下的人。

突然,一阵风凛冽而过,一支羽箭擦着我的面颊呼啸而过,所幸戴着青鬼面具,不至于破相,面具碎落满地,几乎是同时,银狐人长臂一伸,将我往他身上一揽。

还没来得及反应,空中已有十几支流矢风驰电掣,向我们袭来。

银狐人将我护在身后,左手挡箭,一一击落。

鼓声忽急,从远处河畔传来,箭似雨落,后方已有亮着火光的几艘大船追击而来。

我心跳得都快蹦出嗓子眼了。

船夫忽然拊掌,顷刻间,四面八方,涌出来许多艘船,在我们后方拦住追击的船。

河流湍急,夜雾渐起,船顺流而下,也不知过了多久,所到尽头,只余我们一叶扁舟。

此时的夜雾散了去,一阙月牙儿悬在空中,四下静谧,船夫将船泊在一边,我们上了岸,岸边几丛山茶,幽然吐露芬芳,似乎这只是一个平静又安宁的夜。

一众黑衣人侯在岸边接应我们,他们已经备好马,并没有时间休息,得连夜撤退。

技到用时方恨少,我很不好意思,小声道,「那个……我在南方长大的,不会骑马」

我听见银狐人很淡的笑声。

银狐人翻身上马,向我伸手,我搭上去,他单手一提,我就稳稳当当坐在他身前,扯绳扬鞭,我们踏上归国路程。

我们日夜奔波,大多数时候只能在林间山野外夜宿。

这一日,天又黑了,我们离有人烟处还远着,只得随意搭个帐篷歇息。

船夫同其他人去附近猎野味,我不好意思坐享其成,便跟着银狐人同去捡柴火。

林间深处鹧鸪声阵阵,其实我心里是有些害怕的,所以紧跟着银狐人,有一搭没一搭同他闲聊,银狐人一直戴着面具,大约行走江湖不想让人认出模样,他也并不喜欢说话,可能是因为他喉咙有些问题,声音很哑,所以大多数时候我说他听着。

我边捡树枝边闲聊,「大哥是哪里人呢?」

他捡着地下的木柴,头也不抬,「晋都。」

我侧头望他,「你们晋都的人,是不是对雪松香都情有独钟呢?我先前认识一个人,他也喜欢……」

我话音未落,脚下一踩空,银狐人连忙伸手来拉我。

悲剧发生了,不仅我一个人掉坑里了,他也被巨大的惯性一起拖到坑里来了。

只听得咣咣当当的声音,我一屁股陷在坑里爬不起来。

太疼了。

我脑袋还在发懵,银狐人已经快我一步站了起来扶我,「摔哪了?」

我搭着他的手想站起来,可是一抬头,愣住了。

站在我面前的人,他眉眼浓秀、鼻梁挺直,不是别人,是陆阎。

我揉了揉眼睛,再看到旁边,银狐面具跌落在地。我慢慢红了眼睛,鼻头一酸,一屁股坐到地上「陆阎,我哪哪都疼。」

陆阎后知后觉,摸摸脸上,才知面具已落。他很淡定,半蹲下来,「我给你揉揉?」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此时很高兴,可是眼泪却不受控制吧嗒吧嗒地掉,我越是想叫眼泪往回倒,眼泪就越是往外倾泻。

陆阎轻轻抱住我,下颌抵在我的额间,轻轻叹气,「好了,好了,不哭了。」

就像漂泊江洋万里的一叶孤舟,终于靠岸了。

我摇摇手,眼泪继续往下淌,「我就是太高兴了,哭一会就没事了。」

陆阎抬起右手替我擦眼泪,他的动作很轻。

我忽然想起来苏梨汀说的话,陆阎的右臂再也无法用剑了,又想起这一路上,他一直是用左手使剑。

我颤着指尖握他的右手,「当时,一定很疼对吗?」

陆阎捏我的脸颊,冷哼道:「疼死我了,疼得我想去雁南把你灭了。」

我望着他,真心诚意,「对不起,就算你现在灭我,也来得及……我绝对半句怨言没有。」

陆阎松开手,叹气道:「我要是能下得了手,早就下手了,你今儿还能站在这?其实,我没有你以为的那样宽宏大量。右手废了,我那会确实特别恨你,我甚至回了雁南,想报复你。可一听说你发高烧,差点命没了,我并没觉得痛快。回晋都后,我一心想丢开前尘往事,想往前走,我以为我可以,可结果呢,你一进宫,我还是跟个毛头小子一样叫你牵着走。」

我有些发怔,不明白他的意思,入宫后,一直都是我往他跟前凑,他看都不看我一眼。怎么会是他被我牵着走呢?

我小声提醒他说:「入宫后,是我被你牵着走才对,我同你说话你总是对我不理不睬,我给你做衣服你也随手扔掉……」

陆阎望着我,扬眉道:「呵,七七你可太天真了,你以为花钱就能进太医院?你以为在哪看烟火都能撞见我?哎,自打你入了宫,我天天叫齐公公去太医院打听消息,累死了都,还有,你做的衣服,谁说扔掉了,我都珍藏着呢。」

我慢慢寻思他的话,回过神来,「您的意思是,」我舔了舔干燥的嘴,有些难为情,「你也不那么讨厌我,甚至,还有那么一丁点,旧情难忘?」

陆阎贴近我的脸,冰凉的鼻子碰着我的鼻子,「那你觉得,我给你准备新年礼物,陪你去逛街,还跑这来救你,都是闲得没事干?」

他长长的眼睫几乎扫在我的脸上,我心跳如擂鼓,斟酌许久问道:「听说你要成亲了?」

陆阎忍不住又掐我的脸颊,恨铁不成钢道;「那是假的。」

他顿了顿,又解释道:「想叫沈奕放松警惕,我和苏梨汀不过就做了一笔交易,我借用下她名头,她为她父亲求一个爵位。」

明明今天我没有吃任何甜食,可是心里头觉得齁甜,我努力克制自己的表情,可是摸一摸脸,嘴角都咧上天了。

陆阎笑话我,「你怎么笑得跟个傻子一样,刚才还哭得稀里哗啦的。」

害,我也想尽量笑得含蓄点的,但好像也没必要惹。

「我高兴,爱怎么笑就怎么笑,你管我呢。」

他拍拍我的肩膀,自己站了起来,「好好好,你继续笑,等下上不去别哭!」

我这才想起来我们俩还在坑里,我还坐在地上。

我摇他裤脚,仰脸望他,「怎么办?」

他站着,头上是一盏圆月,清清朗朗,月光落在他肩头。

他向我伸出手,眉眼俱笑,「亲我一个,我就抱你上去。」

「……」

时光回转,祁连山上那个叫我心心念念的匪,他回到我身边了。

「咳咳……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洞口忽然探出个头,是船夫。

「苏题燮,你这个月俸禄没了。」

「别啊……今天月色不错,你们继续,我先走一步。」

陆阎掉了马甲,苏题燮也掉了马甲,原来他们都吃了药,变了声,以至于我最开始都没认出他们。

我们回到了京都,与其他人在朱雀楼分道扬镳,只剩下我和陆阎。

春日温暖,正是京都最佳时节,处处闻啼鸣雀鸟,初春樱花簇簇粉雪,涌满枝头,香动满城。

有小贩在白堤下卖糖葫芦,陆阎过去买了一串递给我,他走在我的左侧,挡住来来往往的人流,时光慢悠悠,我们也闲闲散散地逛。

他边给我介绍京都的各处胜景,边沿路买小吃给我,又时不时拿着手帕替我擦嘴,我忙着听,忙着吃,忙着看,一时也不得闲。

走上白堤,风细细柳斜斜,往远了看,花动一山春色,近处则江碧鹭白,路过杏花巷,深巷老妪在卖杏花,昨夜大约下过雨,脚底青砖薄湿,小草微酥,我们钻进巷子里去,买了一斗酒、一捧杏花,想把肆意的春色带回宫里头。

逛到长宁街,两侧酒楼各色幡布,衬着洁白的云、湛蓝的天,随风起伏,像海浪,温柔的,波光潋滟的,呼到金色的春光里。

我侧头看陆阎,他捧着花,几枝杏花峭然,雪色映着他浓秀的眉眼、清朗的笑颜,只是那黑衣沉闷了些。

我隔着花拥抱他的手臂,轻声说:「回去我给你做几身春天穿的衣裳。」

陆阎把花换到另一边去,腾出手来揽住我的肩,他的唇角也漾起涟漪,「做什么颜色的?」

我倚着他的手臂,细细说着:「我做衣服向来讲究灵感,你看这蓝天白云,十分好看,就照着这,先做一身蓝白,绣些祥云图样,再瞧这满川烟柳,做身石青色吧,纹些柳条叶、画些奇石。哎呀,杏花、樱花也都好看极了,就再做一套月白、一套淡粉,你说好不好?」

陆阎低声笑道:「你这是要叫我把这一朝春色穿在身上了,蓝白、石青、月白都好,只是淡粉,你自己做一身穿就好了,我这一大男人,不能够吧。」

他见我似有不悦,连忙说道,「其实做成内服穿在里头也可以……」

我还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得一阵马蹄声,几匹急马迎面冲来,陆阎抱着我一个飞身躲开去,一斗酒洒在地下,喂了泥,几株杏花撒落在地,又叫马蹄碾碎,零落在地。

马嘶鸣,猛地刹住,掉转过头来,中间那人翻身下马,朝我们走来。

待看仔细了,却是沈奕。

他站在我们面前,手上握着驯马绳,右唇勾笑,看着我道:「京都春色无边,真是好时节。七七,你若是喜欢,我们在这成亲也不错。」

陆阎握紧我的手,对着沈奕冷道:「沈老四,你进得来京都,还以为能回得去吗?」

沈奕目光落在我们相握的手上,目光冷了下来,只见他拍拍手,隐在暗处的杀手出现,这条街道两侧的商贩也变了模样,从摊子里抽出明刀来,算下来,大约百来人。

沈奕慢慢道:「我回不回得去不一定,只是你陆阎,今日是回不去你的皇宫了。不过,我们也不一定要同归于尽,做个交易,今日我把七七带走,你回你的皇宫。」

陆阎禁不住笑起来,「沈老四,你太小瞧我了罢。要杀便杀,送老婆这种事,我可干不出,不过我倒是好奇,这京都四处警戒,你倒有本事,能带着这百来人混进来,有人帮着你吧?」

沈奕沉下脸来,手一挥,杀手群涌而上。

陆阎侧过脸同我说话,「真是抱歉,本想带你二人世界的,谁知道这打打杀杀没完没了。」

说着话,已有杀手挥刀至面前,陆阎横飞起一脚,踹了当先一人,手一勾,左手将刀反握在手上,横劈来人。

他一手牵着我,一手拿刀,挡在我面前。前面乌压压的敌人杀过来,他手起刀落,将一切危险劈断在身前。

他总是这样,不叫人伤我半分。

可不知为什么,今日陆阎有些异常,才刚开始打没多久,他就有些疲态,有一刀他避让不及,手臂划了一道。又刷刷刷几把连环刀四面八方劈过来,他大腿上也划了几道血痕,他有些踉跄,可仍紧握着我的手。

祁连山那场杀斗历历在目,不能再这样下去了,陆阎没有九条命,我不能让他再出事。

我咽下一切情绪,陆阎从不放弃我,只有我能让他放弃我。

我低声说,「对不起,」旋即用力把手从他手掌中挣开,又冲着沈奕吼:「你叫他们都停下,我跟你走。」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杀斗暂时停止了,陆阎用刀支撑着全身,勉强站直,他望着我,「七七,不要犯傻。」

沈奕走到我们面前,看着陆阎摇头道:「显而易见,祁连山的时候七七选择我,三年后她仍然选择我。你今日没觉得哪里不对劲吗?是不是打没多久就打不动了?多亏七七,她今天身上的熏香是为你准备的。你一直在吃药调理内力,这香正与你的药相克」

我手脚发凉,低下头,去嗅自己领口的味道,这熏香是莞尔送给我的,我一直不舍得用,今天到了晋都太高兴了我才第一回用。

但莞尔不可能会害我。

我看着沈奕,他笑得阴恻恻。

我忽然明白,就连莞尔同我的情谊,沈奕也能利用,他始终留有后招。

不管我逃不逃,他都有办法利用我来害陆阎。

陆阎看着我,他那样失望地站在樱花树下,飒飒樱花落在他脸上,也掩饰不住他脸色的煞白。

他问我,「七七,你都不知道的对吗?」

我攥住袖口,指尖陷入掌心。

沈奕握住我的手,他的手很冷,像是毒蛇缠上手,直叫人在春日里也发寒。

他贴着我的耳边低语,「七七,有时候真相并不重要,你想要他活下来就别解释,乖乖跟我走,我会给他解药。」

这样亲昵的动作,在陆阎眼中,大约以为我真的与沈奕勾结。

可此时此刻,我除了拖延时间,没有别的办法,我不能拿陆阎来冒险。

我望着陆阎,很艰难说道:「对不起。」

陆阎喉头滚动,红着眼睛连道几声「好」,又忽然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黑血。

我无法上前一步,只能克制着,冷着语气:「陆阎,不要再发动内力了,你一动那毒就发作得越快。」

陆阎抬眼看了我一眼,那是叫人心凉的眼神,他眼中再无那温柔的光芒,像春日融融那样的光芒。

沈奕神色得意,牵着我想走,不过,他没有笑到最后。

霍朔带着军队来了,包围了这条街。

霍朔问陆阎:「留活口吗?」

他摆摆手,摇头说道,「不必留活口。」

霍朔看了我一眼,犹豫道:「七七姑娘呢?」

过了许久,才听见陆阎说道:「她爹娘在宫里等着她,没必要叫老人家伤心了。」

他又背着我偷偷准备惊喜,我怔然地看着他,眼底很干涩,我揉了揉眼睛,眼睛很疼,可是一滴泪也没有,原来人伤心了,也会哭不出来的。

沈奕紧紧攥着我的手,他仍不服输道:「陆阎,我死了,你没解药一样要同我陪葬」

陆阎揉揉眉心,疲倦道:「沈老四,你做事向来做绝,这毒制出来就没有解药了吧。不过,就算要死,你也死在我前头。」

陆阎强撑着,沉着眉眼向霍朔点头示意。

霍朔领会,手一扬,步兵杀上前来,沈奕并没有束手就擒,追随他的杀手殿后,为他辟出了一条道。

沈奕拽着我拼杀出去,长堤边的樱花纷纷扬扬地落,这方街头却是刀光剑影,不断有热血溅到我的脸上,分不清是哪一方的。

忽然听见霍朔洪亮的声音:「弓箭手,射杀。」

几乎是同时,疾风凛冽,飞箭擦脸而过。

我发上的茶花簪掉落在地,头发狼狈地披散开,滚烫的鲜血骤然溅到我脸上,沈奕整个人忽然倾倒在我身上,我一时不备,与他一齐摔倒在地。

回过神来,他仰脸躺在地上,几支箭矢穿透他的心肺,一袭白衣顷刻就叫血染红了,血汩汩地流,把他身下的泥地也都染红。他依旧握着我的手不肯放,血把我的手也都染红了,我颤着手扶起他。

沈奕勉强露出笑容,侧过身子把地上的簪子捡起来,努力地抬起手来,想把簪子别到我发上来,他一牵动,血又加速流,我摇摇头:「你不必这样……」

他脸色惨白,又很费劲地说话「我知道你怨我,只是现在我都要死了,你就成全我一回。」

我不知再说些什么,他的手抖得厉害,可是坚持把簪子簪到我发上,望着我笑,原来他也会单纯地笑。

「七七,如果当初我没骗你,结果是不是会不一样?」

说到这,他突然猛烈咳起来。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事到如今,我有几分后悔。」他咳得厉害,可还坚持说。

可就算他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也无法再原谅他,也说不出来宽慰他的话。

「过去的事就过去了,沈奕,陆阎的毒,究竟有没有解药?」

他眼神黯淡下去,又不甘心地攥紧我的手,「你亲一下我,我给你解药。」

我抬眼望向站在树下的陆阎,他听不见我们在说什么,只是表情漠然地看着我们。

我问他,「沈奕,你不会再骗我了吧?」

他怆然地摇摇头,我拨开他额间的乱发,低下头,可我还没有亲到他,一支箭又擦着我的脸颊而过,我回过头,是陆阎挑了地下的一根箭扔了过来,他的目光与我相遇,又漠然地望向别处。

沈奕握着我的手忽然垂了下去,他轻轻叹息:

「以后别这么傻了,我没有解药,真抱歉,初识时我就骗你,快死了还是骗你……」

沈奕死了,天色暗了下来,长宁街千家万户灯火通明,街上的厮杀痕迹被清洗过了,一切重归平静。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沿着长宁街慢慢走,路太长,夜也太长,好像怎么都走不到尽头。

终于走到巷子深处,我扶着墙慢慢蹲下来,抱着膝盖捂面痛哭。

十一

我把爹娘送回雁南,我娘拉着我的手问:「你同姑爷吵架啦?怎么他不来送我们?」

我笑着说:「姑爷太忙了,没有功夫,你们先回雁南吧,回头我……我们就去探你们。」

我娘显然不信,嘴一撇道,「闺女,你这笑得比哭还难看,你们年轻人闹闹小脾气不打紧,陆阎这孩子我看在眼里,他是个心软的,你回头哄哄人家,夫妻都是床头吵架床尾和,这两口子就没有过夜的仇……」

我脸垮了下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说好,我爹看出来了,连忙拍拍我娘肩膀使眼色,又摸摸我的头说道:「闺女,你想做什么爹娘都支持你,累了就回家来,爹娘都在呢。」

我趁着眼泪还没掉下来,赶紧把他们送上马车,终于松了一口气。

爹娘回了雁南,我留在了晋都,可是太医院我回不去了,白玉凝收留了我。

夜里我同她睡在一起,一个通宵才把所有发生的事情都同她说完了,白玉凝打着呵欠,顶着两个深深的黑眼圈,拉着我就要往宫里去找陆阎解释。

我拉住她,「当下最重要的是解毒,熏香我这里还有,你带去给贺兰淳和苏题燮看看能不能找到办法解毒。至于其他的,以后再说吧。」

白玉凝进宫去了,我等她等到傍晚,可是没等到好消息,只等到了坏消息。

陆阎毒发,昏迷不醒,贺兰淳他们也都束手无策,只能先用药吊着,但顶多撑一个月。

我握紧白玉凝的手,「不会的,陆阎他运气一向不错……以前救过陆阎的神医呢?」

白玉凝叹气,她说那个图神医他从不轻易救人,上次陆阎之所以得救,是因为他欠了太后一个人情,所以才让陆阎上山救治。现在神医住在云罗山,山上布满了斗转星移的阵法,除非图神医愿意,否则谁也上不去,宫里已经派了很多人去,都无功而返。

在陆阎生死之际,我束手无策,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去了云罗山。

我在云罗山脚的一个破草屋住下了,每天做的事情乏善可陈。

天一亮就开始爬山,到了日落时分莫名其妙回到原点,我想了些方法,比如换路线、做记号、画图,都没有用。这山里头的路时时刻刻在变幻,沿途景色也不断变幻,给我整懵了。

这一日又是日暮时分,我又回到了原点,抬头望,落日沉金,倦鸟归林。

心下茫然,云罗山下是一片荒芜旷野,人烟稀少,太阳没了的时候就显得有些阴森。

我回到草屋,翻出干粮寥寥吃了几口,又搬出个小板凳坐在屋外,望山,望天。

头顶的天从金黄,渐变成雾蓝,又慢慢叫乌黑的深蓝吞噬了。

我眼睛太涩了,可是不想睡觉,在云罗山这些天我一睡就做噩梦。

梦里的陆阎脸色枯败似落叶,唇干得裂开,他一直沉睡着,从没有醒来。

都说梦是先兆,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了。

头上的月,缺了又圆,从上弦月转成了圆月,可是还是没有一点希望。

我对着月祈祷,「我愿意替陆阎承受一切苦难,只要他好起来就好了。」

就在这时,我望见远处几点绿火幽幽。

白玉凝曾经说过的话,此时此刻尤为清晰。她说,云罗山下西侧,是乱葬岗,所以寻常人日落后都不会在山下待着。

原本我想当作看不见。

可是绿火飞蹿,由远及近,我没办法再装死坐着了,只得扶着凳子站了起来,提起灯,随手捡了一根棍子,左手握住颤得厉害的右手,忽视抖得厉害的小腿肚,默念着我不害怕,慢慢往那绿火处走去……

鬼火近在眼前,仅有两步路的距离。

忽地从我身后传来阵阵笑声,像婴儿的笑声,我头皮发麻,握紧了灯柄和棍子。

灯照在地上,有一点亮,我往地上看,只见地上有两道黑影,一道是我自己,另一道?

我吓得闭上眼睛,棍子胡乱往后一通打。

我是不是说过我不害怕?

不不不,我害怕!!!

我越害怕手上使的劲就越大,下手也就更快准狠。

只听得闷哼几声,鬼也怕挨揍吗?

「住手!!住手!!」气急败坏的声音。

我睁开眼一看,这是个人啊,还是个仙风道骨的老头,他肩上还站着一只鹦鹉,拜我所赐,老头这会鼻青脸肿,怒发冲冠,吹胡子瞪眼的。

我赶紧把棍子往边上一扔,上前察看他的伤势,又连连鞠躬道歉

「对不起,我以为你是个鬼。」

老头翻翻白眼,「你才是鬼,你全家都是鬼。」

多嘴鹦鹉也拍着翅膀学舌,「你全家都是鬼。」

我摸摸鼻子,「您老人家躲我身后笑啥呢,这半夜三更的。」

老头气得头发都立起来了,「谁笑了?谁笑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笑了?」

然后,就听见那多嘴鹦鹉噢呵呵呵呵呵地发出了一阵阵婴儿般的笑声。

我卒,敢情都是这学舌鸟作怪。

我十分内疚,掏出荷包,留了一点路费,然后把荷包递给老头,「老人家,实在抱歉,这是我一点心意,权当医药费,还望您大人有大量,原谅我的鲁莽冲动。」

老头接过荷包,掂量了下,往怀里一揣,然后就不理我了。

又见他双手环在胸前,饶有兴趣地观望着幽幽绿火。

奇了怪了,他露出欣慰的表情,像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

我觉得奇怪,就指着绿火问他,「这鬼火该不会是您的杰作吧??」

老头扬着下巴,洋洋自得,「是不是很美?」

我嘴巴比脑子快,「这绿幽幽的,阴森森的,哪有姹紫嫣红的烟花好看呐?」

老头白我一眼,冷哼道:「你懂个屁,说得谁还没见过烟花似的。」

多嘴鹦鹉冷不丁冒出一句:

「可怜我名震天下图神医,常年困在这山里,什么世面都没见过,也不知道今晚做的绿火像不像外面的烟花。」

老头抬手想拍鹦鹉,鹦鹉扇着翅膀已经先飞一步了。

我这才反应过来,一波彩虹屁赶紧伺候上。

「原来您就是大名鼎鼎的图神医,我方才就觉着您不是一般人,这样的气度,哪是寻常人能比的。」

图老头胡子一翘,「你是想求我救人吧?」

我忙不迭地点头。

图老头摸摸下巴的一把白胡子,呵呵冷笑两声,「想得美!」

听方才那鹦鹉的话,图老头应该对外面的世界很憧憬啊。

我想了想,平静道:

「都说图神医厉害,我怕不是徒有虚名吧,也是,我那朋友中的毒,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人都能解的。图神医常年待在山里,肯定也不知道现在外面新的毒药怎么解。」

那多嘴鹦鹉此时又飞了回来,盘旋在我上空,跟着我学舌,「徒有虚名,徒有虚名。」

突然觉得鹦鹉很可爱。

图老头气炸了,指了指我,又指了指鹦鹉,也不知是骂我好还是骂鹦鹉,半天憋出一句话:

「我不允许你们侮辱我的医术,救就救,但是你你你……你以后要留在云罗山给我试毒,试死了就把你扔乱葬岗去。」

我忙不迭地点头,「没问题,一言为定!」

图老头着实厉害,成功地解了陆阎的毒。

陆阎醒了,恢复了他正常的生活。

我呢,在去云罗山之前偷偷去看过他一眼。

那时是傍晚,铺天盖地的晚霞烧亮了宫廷的画梁雕栋、飞檐斗拱。

陆阎刚下朝,仍穿着朝服,他背着手慢慢走在宫道上,脸上仍是苍白,一点儿血色都没有,这会借着火烧云的光蔼,他周身笼着金色光晕,眉眼也叫落日映出薄薄一棱金光来,他就站在不远处,我躲在墙后偷看他,那一刻觉得他遥不可及,无法触碰。

远处传来寒山寺的钟声,一下,一下地回荡在这空旷宫道上。

我有过那么一瞬间的冲动,想上前去同他说说话,听听他的声音。

钟声慢慢消散了,四下里又静了下来,我刚跨出脚步。

望见他递给齐公公一对瓷娃娃,那是元宵节他投壶赢来送我的那对。

听见他叫齐公公把瓷娃娃拿去碎掉,他说他再也不想看到这玩意儿。

齐公公说好,又询问他,「箱底珍藏的那些衣服是不是该拿出来晒晒太阳,怕发霉了。」

陆阎望着梁上衔泥筑巢的燕,轻描淡写说:「一并处置了吧。」

曾经有多莽撞,现在就有多畏缩。

我看看手上提着的包袱,里面还装着我刚做好的几件春衫,看来是送不出去了。

害,也没什么,陆阎还好好地活着,这就够了,比起害怕他死去的绝望与无力,相忘于江湖并没那么难受。

我想,我很好,我还好,一切都挺好的。

我骗白玉凝说我回家了,又骗我父母说我还待在宫里面,还写了几十封信,花钱让人每年定期帮我往家里寄,做完这一切,我就去云罗山履约了。

十二

白驹过隙,转眼就五年。

我在云罗山的日子,最初着实是挺难熬的。都说医者父母心,可图老头别说父母心了,连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每天试毒把我往死里整,最惨的一次他给我吃了解药我还是没醒过来,他以为没救了,用张草席把我裹好了,推着车准备把我送到乱葬岗,多亏可爱的小八(也就是小鹦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叫七它叫八,它同我很要好,不舍得我,便一直啄图老头,愣是不叫他送走我,图老头没计,忙着赶走小八,然后我就悠悠转转醒过来了。

自那以后,图老头不叫我试毒了,我以为是他良心发现了,后来我才知道服了那个毒之后又能活过来的人从此就百毒不侵了,但他又吵吵医者不能自医,叫我得跟着他学医,我一合计闲着也是闲着,就正儿八经给他端了杯茶认了个师傅,安安心心地学了起来。

我慢慢习惯在云罗山的日子,大多数时候跟着图老头救人,闲来无事的时候呢就逗逗小八,跟图老头吵吵架,用松花酿酿酒、山间融雪煮煮茶,倒也怡然自得。

只是有时候赶上节日了,我在大槐树下举目望远,见着遥远的地方茫茫几点光,会怀念人世繁华,会想念藏在心间的人。

我这人,向来爱热闹,不爱冷清。

图老头最近酒瘾犯了,他喝着我酿的松花酒很不满意。

据他自己所说,在他还未成名前,偶然一次喝过新丰酒,自此之后就念念不忘,可惜后来他成名了,为了保持神秘感,不能下山,只能在活在回忆里怀念那种滋味。

其实图老头不下山,并不是因为神秘感,而是因为他社恐。

不过,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自告奋勇替他去一趟新丰买酒,图老头高兴得手舞足蹈,当天晚上又在山上亮了很多绿火说请我跟小八欣赏美景,我连夜收拾好包袱,第二天戴了个面纱就下山去了,还把小八也带上了,这货现在我走哪它跟哪。

到新丰城这一日,赶上了春分这一好时节,万物苏萌山水醒。

一入城,杨柳依依,草长莺飞,千花百卉争明媚,叫人看得心情也愉悦。

进到集市,前方路上正在舞狮游行,鼓乐震天,人潮涌动,宝马雕车行于其间,道路围得水泄不通。

我喜欢凑热闹,想上前去看,可人太多根本挤不进去,鞋都踩掉了,小八轻轻松松飞过去看热闹,我还在捡鞋子时它就已经回来了,停在我肩上叽叽喳喳学锣鼓叫,我的脑瓜儿嗡嗡地响。

就在这时,前面被堵住的那辆车停住了,有人掀开了帘子往侧边街道走,那人侧对着我,我漫不经心扫一眼,春光似雾,浅浅淡淡抹出那人朦胧模样,刺金玄衣、隽秀轮廓、英挺五官。

除了陆阎还能是谁?

身边人来人往,我的脚却迈不动了。

「七七,买酒买酒……」

小八忽然叫起来,我吓一跳,赶紧把小八一抱,绕到后边人少的地方蹲下来,心口怦怦地跳,我忍不住摇头笑自己,慌慌张张,落荒而逃,原来我还是这样没出息。

小八继续在我手掌心蹦跶:「七七,买酒去!买酒去!」

「走走走,小酒鬼。」

我寻了一家老字号打酒,那伙计倒是热情,他告诉我今儿来了新丰城,必须要去一趟二十四桥,这一日城中未婚男女都出来踏青,或泛舟桥下千岛湖,或观二十四桥柳风雪,若是桥上人望桥下人有中意的,便可折柳折花掷于对方船板上,若对方也合意,便会泊船靠岸,请桥上掷柳的人一同泛湖,共赏良辰美景。

听起来就很有意思,我打完酒就上二十四桥凑热闹去了。

远处青山渺渺,近处湖面烟波茫茫,雾气缭绕,二十四桥若隐若现,万千杨柳弱袅袅,恰似十五少女腰,满川飞絮呼在湖面上、画舟间、桥梁际,扑面似满川风雪,白飒飒,雪皑皑,此情此景,半似人间半似蓬莱。

我站在湖边白沙堤瞧,一时看呆了。

忽听得桨声拨动,波心荡漾,雾淡了些,一艘画舫渐从烟水间、桥洞下驶出,瞧着似自水墨山水画中而来,先是一艘,后又一艘,络绎不绝,不过眨眼,湖上已然百舸齐渡。

湖面一下子热闹了起来,湖上画舫甲板上或站窈窕少女,或立翩翩公子,其中亦有商贩行舟湖上叫卖,渔夫卖烤鱼,老农卖瓜果……再往湖边白沙堤瞧,或有文人聚友煮茶,或有小儿放风筝,桥下处处好风光,桥上亦风趣横生,除那扑面柳风雪,亦有桃树三两株,桥上人折柳的折柳,簪花的簪花,还有画师在旁替人作画。

我沿着白沙堤慢慢走上桥,在桃树旁,趴着桥栏望湖上来往小舟,身旁一黄衣少女,瞧见下方船头站着个白衣郎君,便羞答答往那船掷桃花,掷完后又躲到一旁,假装不是她扔的。

那白衣郎君抬头,以为我是掷花的人,向我招手示意,又冲我道:「姑娘,十分抱歉,我有心仪之人了。」他说着,目光灼灼,落在一旁捂脸的黄衣少女身上。

我摆摆手,指着那黄衣少女回他,「是她中意你。」

黄衣少女急得满脸通红,白衣郎君望向她,笑得温和。他泊了船,上桥来,领走了黄衣少女。

桥下的画舟上,渐渐人影成双,鲜少形单影只的了。

春暖花开,人生若只如初见,真美好。

我随手折了一小串柳条,拿在手里玩着,小八在我肩上蹦蹦跳跳的,又来衔我手里的柳条,我忍俊不禁,「小八啊,这可没有你的对象。」

正说着话呢,小八忽然就朝停在岸边的一艘画舫飞去,我喊它回来,可它置若罔闻,那画舫的门微掩着,帘子垂着,瞧不见人儿。

画舫前又有小舟行过,烟波朦胧,看不真切,我连忙下桥跑到那画舫前,轻叩门

「抱歉打扰了,有人在吗?方才我的鹦鹉……」

话说到一半,忽听得舱内传来瓷器落地叮当响的声音。

我趴在门上竖着耳朵听动静,突然门被推开,我直直往前摔,砸在前方人身上,面纱也掉了,那人扶住我,我揉着额头看,入目是莽莽腾龙乌金图纹。

我抬头想看他,他也正低头看我,碰了个正着。

他的下巴磕在我额头上,疼得我龇牙咧嘴。

「本想同你说别来无恙,看来说不得了……」

我喉头发紧,往后撤抬头望,陆阎站在我眼前,胜似二十四桥的山光水色。

他若无其事撤掉我捂着的手,旋即温热的指尖落在我额头上,轻轻地揉压着。

我眼眶发热,纵有千言万语,此时却像锯了嘴的葫芦,半天才说出一句话来:

「好久不见,我是来寻鹦鹉的」

陆阎停下了动作,面上有些不高兴,语气冷了些,他说鹦鹉跟着一只翠鸟跑了,不在这。

我见他冷了神色,便后退几步,干干笑道,「那我就不打扰了,先走了。」

可我没走出几步,他拎着我的后领子,把我掉转过去,手一拉,我又整个人倾在他身上,清冽的雪松香在鼻尖窜动。

我不解,望他,他眉一横,说,「你走不了,你的鹦鹉把柳条扔我船上了,二十四桥今日的规矩你晓得吧,扔柳条就是属意船上之人,要负责的。」

我咂舌,「你是说,小八中意你,它可是只鸟啊!」

他双手撑在我肩上,低头同我平视,问我,「柳条是不是你的?」

他的眉川聚千山万水,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他又问,「那就是说,你中意我?」

他的眼底落星辰瀚海,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

然后我就看见他笑起来,清清朗朗,明明晃晃。

其实等我反应过来时,我是想改口的。

可是,我没有反悔的余地,原来他一笑,我什么都可以奉上,这一颗苍老脆弱的心也不例外。

我伸出一根手指头去碰他脸上的笑涡,我望着他笑,自己也禁不住笑。

「我找了你很久,没人知道你去了哪,我知道你贪玩贪杯,出美酒的地方、有趣的地方我都去遍了,新丰这座城,加上这次,我总共来了十回。我不怕等,可是我怕,再也等不到你。对不起,七七,我错怪了你,那时我可能不仅中了毒,我还降了智。」

他稀松平常说着,可眼角、鼻尖、面上慢慢泛红,像桥上那几株桃花的色泽。

我拿手绢擦他脸,又笑他哭成了个大花猫,可是我自己边说边笑,笑着笑着也开始落泪。

多幸运,五年的时光似乎从不曾失去,兜兜转转,蓦然回首,我们都执着又笨拙,守在原地,等待彼此的归来。

十三

后来陆阎送了许多老年头的新丰酒给图老头,又请他看了一场烟花盛宴,另外买了几只漂亮雌鸟同小八做伴,于是图老头和小八都欢天喜地送我下山。

下山后我们回雁南看了爹娘,这才返回晋都。

我才知道,这五年里云罗山外发生了许多事。

当年通敌叛国的人查明了,是苏梨汀一家。

苏梨汀把陆阎日常吃的药方及相克药物告知了沈奕,而且苏梨汀父亲把沈奕及其护卫放进晋都来,精心布置了长宁街那一场暗杀。

至于缘由,无非人心作怪。

苏家二房白手起家,富贵滔天。而苏家大房不务正业,蝇营狗苟,不愿务实求进,望着二房的荣华富贵就眼红,本是扶不起的阿斗,奈何心比天高,总想着要胜过二房,以为苏梨汀有机会能嫁给陆阎,一步登天,谁知这事泡汤了,便破罐子破摔,愣是叫沈奕画的大饼迷惑了心智,整了一出通敌叛国的戏码,落到最后,没个好下场。

苏家二房,因自始至终忠君护国,便没受到牵连。

又听说,霍将军从大凉带回来了一个私生子,母不详。

还听说,苏题燮倒追起了白玉凝,但白玉凝的态度是「当初你对我爱理不理,如今我叫你高攀不起」。

待到再次入宫时,已是掌灯时分,宫墙巍峨,朱门庄严,挂城门的一溜宫灯从红色纸罩漏出来光,浅浅照在宫门处几株春夜的桃花上,这一日夜色是怡然的、暖香的胭脂红。

陆阎向我伸出手,他含笑说,「娘子,以后辛苦你,同我一起挨这宫廷生活的苦闷了。」

我毫不犹豫,同他十指紧扣。

「夫君莫客气,以后我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还请多多包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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