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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他结发十年的太子妃,他登基后却只封我为贵妃。
开丰四十八年,我被迎入东宫,成了郭衢的续弦太子妃。
第一任太子妃是太医院一个药丞的女儿,母亲说她身份低微,本就不配太子妃之位,产后失调而亡是她福气不够,坐上这个位置折了寿。
我时常陪伴母亲进宫,她有时侍奉在太后左右。太后不喜她,每每总苛责于她,我看着她惶恐垂下的后颈,心中隐隐地痛快。
郭衢选妃的那年,我刚满十三岁,母亲告诉我太后属意我为太子妃,但我年纪尚幼,总要等上一等,等到郭衢登基,凤位谁来坐都还未知。我们邵家出过三位皇后,五位王妃,从小母亲就告诉我,我是为凤位而生,至于谁是皇帝那不重要。
不过郭衢长得帅,我对这个皇后的位置就还算期待。
那一年,汴京各家恨不得把家中适龄的女孩子,塞进东宫的门里,郭衢却求了陛下,赐太医院药丞于闫之女于校春做他的太子妃。
汴京一片哗然。搞了半天,怎么跑出个小药丞的女儿撞了大运,想来那段时日,京中的官太太们都如母亲一般,气得摔了她最爱的茶具。
当今陛下年少登基,有过政通人和的日子,随着年纪越来越大,脑子却越活越糊涂。耽于声色,追逐求仙之道,活脱脱的昏君标配。听闻儿子要娶小太医的女儿做太子妃,只问太子妃漂亮与否,就下旨赐了婚。
我第一次见于校春,是太子大婚后依例向太后请安的日子,她穿着太子妃的冠服,头上的七尾凤钗及各色珠翠,晃花了我的眼睛。
她长得并不漂亮,宫里从来不缺美人,陛下对绝色美女由衷热爱,宫里服侍的宫女都容貌上佳。这华丽的衣服和首饰都没能衬出她,可见人靠衣装马靠鞍这话也不对,郭衢的品位着实奇怪。
郭衢扶她起身,伴她左右,替她挡下这个屋子里皇亲国戚的恶意,我竟有一刻真的羡慕她。不是羡慕她是太子妃,而是羡慕她是郭衢的妻子。
「乐安,和我们这些老太婆待在一起,你怕是闷了,不如陪你太子妃嫂嫂说说话。」
太后与我祖父一母同胞,脸上永远是一副慈祥的表情,都说太后与祖父长相相似,连脾性都是一路,长相看不出来,这惯作表面功夫的脾性,还真是一路。
母亲想我做太子妃,不是一天两天了,此刻聚在太后殿里的人精,哪个不知道我母亲的心思,那一道道目光恍若实质,恨不得我当场给她们表演一出抢夫记。
可当今陛下也不是从我这个祖姑母的肚子里爬出来的,但我母亲是先帝的外孙女,陛下特封的县主。从父亲这里算,我和郭衢也只是名义上的,远得不能再远的表兄妹,但从母亲这里算,他倒算是我的舅舅。
定襄侯夫人一捏帕子就说:「大长公主是陛下的姐姐,太子妃娘娘也算是邵五姑娘的舅母呢!」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都能感觉到太后眼中浓浓的不满了。
外祖母虽然是大长公主,但出身不高,生母也只是一个小小的美人,不过特别能活,熬到先帝西去,熬到现在皇帝就剩她一个姐姐,自然作为长辈的尊荣就是独一份,连带着母亲出嫁时宫里特封了二品县主,以示这位陛下对自己这个唯一活着的姐姐的尊敬。
于校春显然是没经历过这种场面,只是尴尬地看着我笑。实在不知道郭衢看上了她哪一点,求了她来坐这个位置。
「我当不起娘娘这一声表妹,娘娘是太子妃,君臣有别,娘娘唤我名字就好。」
「臣女乐安。」
她很感激地拉住我的手,那恨不得当场认亲的架势,让我无语至极。
郭衢夹在一堆女人中间,自然是无话可说,便向太后拱手,说去向皇帝请安。
「太子向来是有孝心的,先来看哀家。去吧,你媳妇就留在这陪我们这老婆子说说话。」
郭衢显然不放心把于校春就在这里,但太后这么说又不好推辞,只是突然转向我,「劳烦表妹。」
我只得向他回礼。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于校春总是会宣我去东宫陪她。当今陛下不理朝政,诸多政事都是郭衢在处理,整日繁忙,哪怕同在东宫之内,二人也聚少离多。宫中还未出阁的两位公主与郭衢向来没有交情,陛下的大多嫔妃大都暗地里瞧不起她这个太子妃,我似乎就成了她唯一的闺友。
母亲很高兴这样的发展,期盼着我多去东宫,也好多和郭衢培养感情。实际上我去了多次,只见了郭衢一面,也只是在东宫路上匆匆见过礼罢了。
邵氏一族不缺适龄的女孩,但我是最漂亮的。祖父看重我,祖母在我小时,就找来宫中的嬷嬷专门教导我,我识字明理后,祖父与父亲、叔伯们议事时常也会叫上我。
我会当皇后。
我真的会当皇后吗?
在东宫被郭衢掀开红盖头的时候,我觉得会,皇帝驾崩郭衢登基的时候,我觉得会。
新帝登基册封皇后是理所应当的事情,所以大臣们的折子像雪花一样飞向郭衢案头的时候,他在早朝时宣布要追封于校春为懿德皇后。
其实他追封于校春没有问题,可他对底下的大臣说为了纪念懿德皇后暂不立后。
我在东宫听到消息的时候简直被他气笑了,那当初何必再迎娶我做太子妃,为什么不把太子妃这个位置也空悬着?
我知道当初我太子妃竞争上岗是多方博弈的结果,郭衢未必不知道邵家一开始的心思,这次催促皇帝立后也,少不了父亲等人的推波助澜。郭衢强行搁置,这里面有多少是对于校春的情意,有多少是对邵家的敲打,我不得而知。但我却不得不放弃这个从小的目标和理想,还要笑着磕头谢恩。
册封我为贵妃的圣旨到的时候,我居然心里都没有一丝波澜,他还赐了我一个「静」字作封号。大内总管崔海宣读完圣旨笑眯眯地向我道喜,「恭喜静贵妃娘娘了,陛下特地挑了玉堂殿给您,离宣室殿近着呢!」
我让婢女将提前准备好的金瓜子赏给他,再道一句谢陛下隆恩,盼着郭衢身边这位大太监赶快走。
「玉堂殿已经收拾好了,明日会有车驾接娘娘进宫。」
我看他一直不走,心里有些烦躁,青萝是自小便跟着我的,我一个眼神她便知道我的意思,便问道:「有劳崔公公,还要去各位良娣殿里宣旨,公公辛苦了。」
「青萝姑娘言重了,给娘娘宣旨是奴才的福分,陛下看重贵妃娘娘,只吩咐了奴才往娘娘这儿来,各位良娣们的圣旨,都是我那些个徒弟带去的。」
「多谢陛下隆恩。时候也不早了,公公也好早些回宫向陛下复旨。」
终于送走了这个大太监,我挥手将侍女都退下,只留下青萝。
「你去看看她们是什么旨意。」总不能让郭衢打脸一次,又让他打脸第二次。
东宫里女人不多,除了我这个太子妃,还有三个良娣和一个侍妾。
青萝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沈良娣封了嫔位,蒋良娣封了婕妤,魏良娣封了美人,杨氏封了才人。」青萝看了一眼我的脸色,「但陛下都没有赐封号,娘娘是独一份。」
「这独一份的静字怕是历朝历代都没有呢。」他这是想让我静心养性,放弃当皇后这个念想。降妻为妾,郭衢这个皇帝当得也是独一份。这哪里是荣宠,分明是警告。玉堂殿离宣室殿再近,也不是椒房殿,贵妃之位再尊贵,也不是皇后,连带着我的儿子也要成为庶出。
他要为于校春的儿子铺路,也要看看他这个嫡长子,配不配得上他父皇的苦心孤诣。
2
我进东宫那年,郭舜明已经四岁了。
他是郭衢的嫡长子,于校春给他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第二个儿子难产没生下来,她没多久也跟着去了。郭衢便把这唯一的儿子带在身边教养。「德自舜明」,这样的重视和期望,郭衢就差没把继承人三个大字刻在郭舜明的头上。
按照祖宗规矩,之前因为先太子妃薨,小皇孙教养在太子身边并无不妥。但我已经成为东宫的女主人,便是小皇孙的母亲,自然应该由我教养。郭衢丝毫不提这件事,反而不让我与郭舜明多接触,仿佛我是个恶毒的后娘,要除他与于校春爱的结晶而后快。
我想当皇后不假,可我不想我的儿子当皇帝。只要我是皇后,不论将来是郭舜明还是哪个皇子荣登大宝,都要尊我为太后。我知道邵家不会只满足于再多一个太后,他们想做下一个皇帝的母家。
郭衢又不是什么单纯的傻白甜,他是运筹帷幄的太子爷,他在防我,也在防邵家。所以我嫁进东宫八年,肚子没有一点动静。不仅我没有,东宫的其他女人也没有。为了于校春的儿子,郭衢绝了那些还没有出生的儿子的路。
或许是郭舜明逐渐长大,或许是他看邵家急不可耐,想往东宫再塞几个我的妹妹,第九年我肚子有了动静,生下了思颐。第二年沈良娣生下了思予。
登基的时候,郭衢已经三十五岁,只有三个儿子,其中两个还都在襁褓之中。御史谏言要郭衢开枝散叶,郭衢大笔一挥,封十四岁的郭舜明为太子,上朝听政,直接堵了御史的嘴。儿子在精不在多,郭衢用行动表明,一个郭舜明就够了。
我在玉堂殿听到封太子消息的时候,正拿着布老虎逗思颐玩,他刚学会走路,还要人扶着他的小胳膊,引着他多走几步。
「娘娘可有打算?」青萝见我没有反应,忍不住开口问我。
「打算?什么打算?他是嫡长子,陛下从小培养起来的储君。便是在东宫时,思颐也只能算是嫡次子,现在便是嫡子也算不上了。」
青萝只得垂首不语。
我没有成为皇后,那几个女人蠢蠢欲动,沈嫔在御花园奚落我与思颐,我毫不犹豫冲到她跟前给了她两记响亮的耳光。就算我不是正宫皇后,那也是现在宫里位份最高的妃嫔,妄议高位嫔妃,赏她两个巴掌都是轻的。
我打沈嫔两个巴掌的事,当天就传遍了整个皇宫,沈嫔是除我之外唯一有皇子的竞争对手,大概是我直截了当的解决方式,杀了宫里拜高踩低的人一个措手不及,连带着闲言碎语都少了许多。
在东宫的时候,郭衢需要一个温婉的太子妃,邵家需要一个听话的太子妃,我勤勤恳恳十年不过换来一朝梦破,若是还戴着温婉贤淑的面具,怕是要让别人踩到我的头上。
没过几天,郭衢突然下旨降沈嫔为美人,禁足思过,连三皇子思予也被交于蒋婕妤抚养。把后宫的管理全权交予我负责。
邵家当天就传信进宫里,他们本来都快放弃我这个废棋,如今管辖后宫,在他们看来,这是郭衢要松口册立皇后的预兆。
我真是不知道曾经英明神武的父亲和叔伯们在祖父去世后,怎么会越变越蠢。他们把心思明晃晃地写在脸上,生怕郭衢看不出来吗?纵使欲再图皇后凤位,至少先夹紧尾巴做人,低调为上吧。
郭衢越是对身为贵妃的我越多恩宠,我离那个位置就越远,因为他不愿给我皇后的位置,自然别的东西就给得大方。
宫务繁多,我不愿意处理,想偷懒片刻,便带着青萝在宫里转转。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东宫。我望着东宫朱红色的墙壁,却是想起了于校春。
她怀第二胎的时候惊悸多梦,人也憔悴了许多。她本来就不是漂亮的美人,病了更是添了几分郁色。
我到她寝殿的时候,她还在睡觉,我便坐在外间,看郭衢给她买的话本。她喜欢看话本,喜欢拉着我去茶楼听说书,她不喜欢宫里压抑的感觉,她说想像从前她父亲带她去附近小镇采草药那般自由地活着。我问她为什么不过自由的日子,她说为了阿韶在宫里不孤独。
郭衢,字韶成。
我想我在那一刻一定很嫉妒这个面色蜡黄、家世样貌样样不如我的女人。凭什么一个这样的女人,可以认真地爱一个男人,我却只能盯着她的位置、她的夫君,我连爱的权利都没有。
我应该爱郭衢,我可以爱郭衢,可我不能爱郭衢。
我和郭衢就像两块打造好的玉玦,放在一块自是般配,可终究不能合成一块。他有他的猜忌,我有我的心思。没有人教过我什么是爱,如何爱一个人,我没有爱,我身不由己。
恰好碰到刚回东宫的郭舜明,他应该是很意外会在东宫外看到我,只是标准地向我行礼,「静母妃安好。」
他长得不像于校春,除了那双眼睛。郭衢的眼睛是锐利得像开了刃的刀锋,看我的时候像利刃划过心脏,划得人生疼。但他的眼睛像于校春,钝钝的,圆润的,没有攻击力,像一池春水。
在东宫的时候,他喊我「娘娘」,他的父亲成为天下之主的时候,他喊我「静母妃」,不管他是否故意,郭舜明的存在永远在提醒我,我这不得解脱的一生,还有我那无法企及的梦。
我转身欲走,他却突然开口,「过几日是母后生忌,静母妃还记得母后的样子吗?」
我回过头看他,心想他们父子俩还真都有把人气笑的本事,他父皇敲打我不够,他这个炙手可热的太子也要来敲打我吗?
「孤其实根本不记得母后,记忆里的都是父皇画的画像,」他看向我,「孤和她长得像吗?」
我垂下眼睫避开他的视线,他已经长大了,越来越像郭衢。「太子更像陛下。」
他顿了顿对我拱手,「今日风大,静母妃还是早些回殿的好。」说完就转身踏进了东宫。
看着郭舜明背影,我突然想起幼时郭衢刚被册封为储君,我随母亲进宫,也是这么看着他的背影。那个时候我有心动吗,应当是小女孩看到好看的哥哥时,不自觉地心跳吧。
大婚那晚盖头被掀开后,他背后是龙凤双烛跳跃的火苗,铺天盖地的红,他穿着喜服,波澜不惊地看着我,我的心就一直坠一直坠,坠到无尽深渊,再也看不见。
我去宣室殿送汤羹,通传过后,踏进殿内。大幅大幅的诗句和画轴胡乱地散落在地,我随手拾起一张宣纸,上好的销金纸上题着一句「一生一世一双人」。于校春生忌将近,这是郭衢的日常操作,悼念他那亡妻。
我忍住不笑出声,哪里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于校春过世后两年,郭衢就迎娶我入东宫,又添了几位良娣和侍妾,难道他郭衢在别的女人身上流连的时候,还在想着与于校春下辈子比翼连枝吗?一边做着深情的模样,一边对女人来者不拒,若我是于校春,在地下都要被恶心得活过来。
人总喜欢自我感动,我看着那些画上的人,已经不像她了。爱于校春就像一句心理暗示,郭衢不断地提醒自己,好像那样就能沉浸在他还爱她的假象里。
「贵妃来了?」
我找个空地方放下汤羹,象征性地说了几句让他注意身体的话,他果然不耐烦地挥挥手,让我退下。我刚走出内殿,就听到他在身后说:「贵妃有空替朕去看看她。」
我转身回了声「是」,就稳步踏出殿门。崔海一直守在殿外,见我出来,脸都笑得皱了起来,每到于校春的生忌和忌日,能进郭衢殿里的只有我和郭舜明。崔海连忙叫了步辇,要送我回玉堂殿,我拒绝了,我想自己走走,让侍女们远远跟着就好。
我回头看宣室殿,这座象征着权利和欲望的宫殿,不过是巍峨红墙里众多宫殿的一座,并没有什么不同。郭衢也像历代的皇帝,没什么不同,我也像后宫那些早晚会凋零的红颜,没什么不同。
3
我一踏进椒房殿,就看见了那一幅比人还高的画卷,于校春穿着太子妃的冠服,神情和宗庙里那些皇家祖宗没有区别。宫廷画师总是要把这些上位者们画得庄肃,又要让他们眼神里带着怜悯的味道,俯瞰他们的子子孙孙为他们供奉,为他们焚香。
我让青萝带着婢女们站得远远的,一个人走进这座我曾经多么渴望住进来的金屋。
椒房殿是历代中宫的居所,郭衢不立后,迎于校春的牌位,奉于校春的画像入椒房。
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情深,对发妻念念不忘。
我仰头想仔细看清于校春的模样,她和这个宫殿一样是冰冷的,燃尽多少香烛,烧尽多少经幡,这宫殿就只是一座冷冰冰的坟墓。
我上了三炷香,拿出袖中折起的销金纸,扔进蒲垫前的火盆,纸上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慢慢被火苗吞噬,我不想眨眼,我要慢慢看着他们的爱情被岁月吞噬不见。
等我从椒房殿出来的时候,已是傍晚,整座皇宫都笼罩在一片暖黄之中,宫女们远远地站在台阶之下,站在这座沉寂的宫殿台阶之上,可以看见周围大大小小的殿宇,可看不见这宫墙之外无边的美景。
郭衢忙着朝政之事,还要独自伤心与爱妻的缠绵过往,这一个月估计都不会再踏足后宫,我正乐得清闲的时候,青萝说父亲捎了信进宫。
信上说,邵家智囊团认为太子年满十四,既已上朝听政,那选太子妃的事也好提上日程了。他会联合大臣,在于校春生忌过后奏请太子立妃。邵家已经开始培训女孩子了,想让我去探听探听郭舜明喜欢什么样的。
看完信我气得大骂三声蠢货,蠢而不自知说的就是我这帮叔伯亲戚。我没有被册皇后这件事还不够让他们长个心眼吗?那单单是因为我不得郭衢宠爱吗?他们居然现在已经开始打起了郭舜明太子妃的主意,这帮子蠢货!他们以为邵府这陆陆续续的动作,坐在龙椅上的郭衢猜不出来他们想做什么吗?
可我是邵家人,更是长房嫡女。郭衢登基后,雷霆手段惩治了不少老臣之家,以儆效尤,稳固朝局。我自幼受祖父教导,以邵家兴盛为己任,再不喜他们所为,也不能放任自流。
「你趁宫门还未落钥之前,去府里传话,让母亲明日进宫一趟。」我看着火苗点燃信纸,让青萝去叫母亲明日进宫。
天幕低了下来,虽未入夜,却已起风,吹动殿里的帷幔,天到底是冷下来了。
母亲进宫还带了两个女孩,我想我当时的脸色一定很难看。
「母亲这是何意?」
「这个是你三叔焦哥儿家的季姐儿,一向娇养着,比太子殿下小了一岁。」
被唤作季姐儿的女孩面带骄矜之色,看她行礼的动作,就知道邵家是精心调教过了,「季娘见过姑姑。」
「父亲信中似说,邵氏族中选了不少适龄女子进京?」
母亲闻言,让她身后另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裳的女子向前对我行礼,她低着头,我隐约觉得眼熟,心下一紧。
「你抬起头来。」
我看着那女子的脸,冷笑已然溢出嘴角。这女子脸竟与于校春有七八分相似。
我怒极,起身拂袖一扫茶盏落地,两女惊得立即伏地,唯母亲坐在下首椅中,不在意地撇了撇盏中的浮沫。
「娘娘这里的茶想必是宫里独一份,娘娘觉得先帝在时,椒房殿皇后娘娘宫里的茶比之如何?」
母亲缓步跨过地上的碎盏,「乐安,你是我的女儿,邵家需要你。为了邵家,我们总要用些特殊手段。」
「羡春是你二舅舅费了很大的劲才找来的,不说相貌,连性情都像极了。」
我看着那个吓得浑身发抖头也不敢抬的女子,只觉得无力,「母亲以为陛下是先帝吗?只凭这张脸,邵家就能高枕无忧吗?我是先帝御封的太子妃,是陛下循六礼记玉牒拜宗庙的正妻,母亲以为单一个早就不在的于校春,我邵乐安就住不进那椒房殿?问题从不在她。」
「若是今天殿中之事,还有这个女人,传到陛下耳朵里,母亲以为会如何?」
「娘知道你一直心里不舒服,可皇帝从来都是三宫六院的,且就说这宫里,不也已经有了这些个婕妤、美人……」
我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我的顾虑,我的举步维艰,在他们的眼里,只是争风吃醋,只是对一个死去多年的女人耿耿于怀。
「母亲!」我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演讲,她大概没见过我如此声色俱厉的模样,一时愣愣地望着我,「今日到此为止吧,还劳烦母亲带句话给父亲,若他们一意孤行,邵家就是下一个陶家。」
我不愿再听母亲多说一句,让青萝把三人强制性扭送回了邵府。
事实证明,我高估了我对邵家的影响力,也低估了邵家一窝子蠢货的愚蠢程度。于校春生忌过后一月便是万寿节,万寿节是皇帝的生日,他们觉得郭衢这段时间应该心情不错,有一天早朝,乌拉拉一帮朝臣递折子说太子已听政,便可定下太子妃了。
郭衢没有同意也没有否决,只是早朝之后把郭舜明叫去了宣室殿,隔着殿门,谁也不知道这父子俩说了什么,青萝只说郭舜明出来后脸色不太好,回了东宫放话说谁也不见。
我突然想起幼时家中兄弟在族学读书时,祖父抱我坐在膝头,提笔写的那句「内以保家族,外以扬名誉,高山在所仰,今人岂殊古」,我从小被教导万事以邵氏一族为先,我要抛弃我的喜恶,放弃我为数不多的权利,做皇后,做邵家富贵百年的吉祥物。
皇后对我来说到底是什么?
凡人之患,蔽于一曲而暗于大理。
邵家已入棋局,这京城乱花迷了他们的眼,祖父万念激流勇进,到底是白费了诸多口舌。祖父告老换我太子妃之位,亲手教导的子孙后代却不能领会他的良苦用心。
我又一次对我曾经的梦想和目标动摇了,我身不由己地这么多年,我的族人又是怎么想的呢?我自己又到底想要什么呢?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于校春的欲是与春日里那个青葱少年白头偕老,所以为他自蒙双眼活在过去;郭衢的欲是重掌皇权整顿山河做天下万疆说一不二的主人,所以他无视所爱之人的痛苦,自欺欺人;我的欲是不负祖父所望,以女子之躯,不入官场也能保家族百年兴旺,所以我旁观世事自我质疑,活得可笑又空洞。
所以我们终究是凡人之躯,凡人之心,在权与欲的刀光剑影里,一步一步走得艰辛。
4
郭衢下旨万寿节后为太子选妃,不论品级,百官家中凡有十三至十八岁的适龄女子,均可报名参选。
这突如其来的旨意不仅搞蒙了京城各家,也砸了我个措手不及,因为我还没想好,怎么让邵家打消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
这是郭衢登基以来第一个万寿节,后宫庆典之类的大型活动全被丢给了我筹办,用青萝的话说,宫里嫔位以上只我一个主子娘娘,皇上又全权倚重我,宫里但凡长眼的,都把我当皇后对待。
我知道她又在宽慰我与中宫只不过差个名分而已。
不过我现在也听不进去,因为我一门心思都扑在如何阻断邵家的这步棋上。
天气愈发冷了,到了晚上,宫里的奴才们,除了侍奉主子的,都早早挤在耳房或是配房里,谁也不愿意大冷天的去外面晃悠。
我掩了掩斗篷的帽檐,冷风逮着空隙就要往衣服里钻,青萝手上提着的宫灯也被冷风吹得忽明忽灭。
我在东宫的红墙下站了小一刻了。
「娘娘,咱们在这儿站了这么久,太子殿下如此怠慢,还是娘娘身子要紧,定还有别的法子。」
「再等等。」
东宫一侧被藤萝树丫挡住的小角门开了半扇,一个低眉顺眼的太监走出来,「劳贵妃娘娘久等,请随奴才来。」
我和青萝跟着那太监穿过东宫的后花园,却是走到了清晖殿。
「娘娘,到了。」
「青萝,你就待在殿外吧。」
帽檐挡住了我一半的视线,我看着这座熟悉的宫殿,不免有些感慨。
清晖殿是太子正妃的居所,于校春在这里住了三年,我以女客的身份多次来过这座宫殿,两年后我又以女主人的身份住进了这座宫殿,一住就是十年。它看着我从盛气凌人的邵五小姐,到步步为营的静贵妃,从头到尾,我盛的、我营的,都是邵家给我编织的美梦。
「静母妃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郭舜明站在窗边,似乎在看今晚的月亮。
「陛下下旨为殿下选妃,殿下可有意中之人?」我掀开兜帽,清晖殿内灯火通明,且还烧着地龙,没有一丝凉意。
这时的郭舜明,不仅是那个长相酷似九五之尊的太子,更是有了他父亲曾经的锐气。
「静贵妃娘娘何意?」
「殿下择选太子妃,本宫本不该置喙,这天下家世、样貌、才学俱佳的女子,自是数不胜数。本宫出身平阳邵氏,族中有一女名唤如季,」郭舜明立刻望过来,这一刻说是眼神如刀,气氛剑拔弩张也不为过。我停了一瞬,清晖殿内寂静无声,能清晰听见窗外竹叶被风吹过沙沙作响的声音。
我缓膝跪地,行稽首礼,抬头望向几步之外的郭舜明,「如季福薄,邵氏不敢奢望太子妃之位,还望殿下择妃之日成全如季。」
「贵妃是邵氏女,邵氏先祖亦是满门英烈,太子妃的位置,邵如季也当得。」
我再度俯首,手碰到发髻上的珠翠,眼睛看着清晖殿光滑的地砖,「陛下是天子,于殿下是君父。陛下独断,不喜他人置喙。殿下是嫡长子,更是国之储君,身份尊贵。于陛下而言,殿下早已不单是昔日东宫养在身边的孩子。思颐年幼只懂玩乐,不求他日大富大贵,只求他平安长大。」
「济宁侯章家历代居于蜀地,听闻幼子喜文史善音律,先帝曾属意宜城公主下嫁,公主体弱,未满十五便薨逝了。幼子今年业已及冠,曾在递折请安时恳求陛下赐婚,但陛下国事繁忙,还未选定。如季虽非出身长房,却也是太常少卿嫡女,也配得上济宁侯嫡幼子。陛下予殿下入朝听政,便是要殿下替他分忧解难,如今就有一个恰好的人选,望殿下成全。」
郭舜明定定地望着我,我看不出他的情绪,今夜一搏是为邵家,也为思颐。
「夜深,地砖渗凉,静贵妃先起来吧。」
我心下一松,知晓此事已成一半。
郭舜明端坐茶桌之前,茶香袅袅,雾气盘旋而上,「贵妃坐。」
「贵妃可知,此前父皇召孤入宣室殿所为何事?」
「不知。陛下与殿下密谈……」
「父皇要孤迎太常寺少卿之女邵如季为太子妃。」
我心下一惊,倏然抬头,望进郭舜明如墨的眼瞳之中。
「贵妃今晚又让孤禀明父皇,为邵如季和章秉听赐婚。孤何必违逆父皇,替贵妃保下邵家?」
我心中思绪万千,看来郭衢早就决定要对邵家动手,我的妥协不足挂齿。邵家如今可以谋夺凤位争夺太子妃的位置,明日就能扶持拥有邵家血脉的思颐,染指他的皇位。
欲不可纵,志不可满。唯少欲知足,为立涯限。
深深的无力感席卷而来,我放下手中的茶盏,「我明白殿下的意思了,今日就当我没有来过。」丧家之犬又何必于猛虎之前摆贵妃的架子。
「父皇仁慈,纵然对邵家出手,必不会牵连贵妃和思颐。」
我欲起身,他话音一转,「孤可以答应贵妃,在父皇面前周旋,为邵如季和章秉听赐婚,」他将我的茶盏添满,「贵妃又能给我什么承诺呢?」
「殿下若欲驱使,必当尽心竭力。」
我知道这个头磕下去,我与郭舜明算是暂时结成同盟了,于他而言,后宫无人就如同失了一只眼睛,到底看不完全。于我而言,太子是唯一能与郭衢有对抗之力的人,为保邵家,这是最好的办法。
我走出清晖殿,青萝立时迎了上来,为我带好兜帽。还是来时的小太监领着我们走出东宫,踏出那个角门,我抬头看向弯弯的月亮,只余一腔悲凉。
我曾经看着于校春低下的那节脖颈,享受着那种举世皆浊我独清的快感,如今也是我,向她的儿子低下头,以臣之礼享无边孤凉。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凤位是我的业障。我太急于证明自己了,证明祖父没有选错,不是别人而应该是我,是我邵乐安才能带领邵家进入一个新的辉煌。
我原来没有多想做皇后。
5
万寿节为历代帝王的生日,普天同庆,郭衢也正式改年号为嘉昌。
嘉昌元年,新年伊始,含章殿外雨雪霏霏,含章殿内歌舞升平。
我坐在郭衢下首,对面便是郭舜明,高台之上,三个心思各异的人也要演出一番和乐的景象。
在下首,坐着皇亲国戚、文武百官。永王郭衡是先帝贤妃之子,郭衢的庶弟。因不喜诗书、乐于歌舞女色,与先帝十分投契,很得先帝宠爱。
「陛下,臣弟几日前赶回汴京为陛下祝寿,路过平阳,偶得一奇石,这石头浑然天成,远看竟似个昌字。便换了那些个俗物,将此石献于陛下,佑我大渊国运昌隆,恭祝陛下万寿无疆。」
郭衢听了他的一番话,一时并没有说话,殿内的歌舞也停了下来,我端起酒杯轻抿一口,余光里郭衢脸上看不出喜怒,只过了一瞬,他挥手叫乐人舞姬退下。
「呈上来让朕看看。」
郭衡一向摸不透自己这位皇兄的心思,听他发话,忙不迭地让底下人搬了一块一人高的石头上来。
石头摆在大殿中央,远远看去,的确像是个「昌」字。
郭衢眯着眼睛瞧了一会,却是拊掌大笑,「老四啊,你这个石头果然与众不同。」
郭衡连忙点头称是,「皇兄喜欢就好,喜欢就好。」
「贵妃啊,朕记得你幼时便是在平阳长大的?」
我起身行礼,「难为陛下记得,臣妾祖籍平阳,幼时随曾祖父母住在平阳。」
郭衢缓步走下高台,众臣纷纷跪拜,他一步一步走到石头边。
「平阳是个好地方,人杰地灵。邵阁老有功,为朕教导出像贵妃这样替朕分忧的贤助。」
「臣妾不敢。」
「都跪着做什么,都起来都起来。」他似乎想了片刻又道,「先帝登基之时,邵阁老便是辅佐大臣,功在社稷,如今邵卿也多为朕分忧,实在辛苦了。」竟是上前扶起了父亲,我心中不安,捏住衣袖不语。
「县主今日可是带着孙女进宫了?朕瞧着倒是面生。」
我猛地抬起头向下席望去,距离太远看不真切,只看得出像是那日母亲带来的女孩。
「回陛下,娘娘进宫后臣妇有时思念,便将家中的女孩儿接到身边陪臣妇解闷,季娘乖巧,臣妇此次进宫便带了她来。」
郭衢沉吟道:「县主很会教养女孩儿,贵妃婉顺当有县主之功。多大了?」
「回陛下,十三了。」
「嗯。该到说亲的年纪了,贵妃为朕诞育龙嗣,操持宫务,朕一直都想赏赐贵妃。邵卿为朕烦劳,也当奖赏。不如就赐这孩子二品县主吧,封号就让礼部来拟。」
我望向郭舜明,他轻轻摇了摇头。
我闭了闭眼,重新挂起笑容,「得陛下封赏,是这孩子的福气,只是,县主之位多为宗室之女或功臣之后,这孩子怕是承不住陛下如此厚爱。」
郭衢重新走回高台,一手扶起我,手掌抚于我的手背之上,「贵妃何必替那孩子妄自菲薄,贵妃和邵家有功,这个县主她当得起。」
我知他意已决,不便再多说,只得和邵家众人跪拜谢恩。
郭衢今晚突然的封赏来得突然,我感觉危机在一步步逼近,我的直觉告诉我郭衢在收网。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郭衢赏的甜枣不吃不行。今日可以赏邵家一个二品县主,抬了身份,明日再赏一个太子妃之位,也无人有异议,后日罚没邵家,自然来得顺手。
待我回到玉堂殿时,手早已冰凉,左手虎口更被自己掐出了一道深深的血印。青萝见状,忙让人去传太医为我包扎,我挥手拦下。
「一点小伤不必召太医,免得惊动陛下。」
宴庆结束后,郭衢便去了蒋婕妤的清凉殿。今日重赏了邵家,他自是要去再怜惜一番幼子的。
「娘娘,东宫递了口信来,子时清晖殿。」
我伸手取下发髻上华丽的钗环,黄铜镜在烛光下晕出模糊的光影,我看不清自己的表情,「知道了,你去准备一下吧。」
沿着上次的路径,我再一次踏进清晖殿,郭舜明却是站在方桌之前悬肘写字。
「今日之事贵妃不必担忧,孤自有分寸。」
笔锋渐收,纸上赫然是个「沈」字。
「殿下何意?」
「蒋婕妤只是暂时抚育思予,沈美人尚在,沈家不会束手就擒。皇子是沈家的,不是蒋家的。」
我伸出左手接过郭舜明递来的纸张,看见左手还未包扎的血痕,我心下一讪,欲换手拿纸。郭舜明却是伸手就要触碰我的伤口,我立马松开了手,那「沈」字纸落在了墨砚之上,迅速晕开了一团墨迹。
「贵妃受伤了?」
「无碍,有劳殿下关怀。从沈家入手有破局之法?」
郭舜明的视线从我的左手移开,落在那团墨迹上,「沈美人虽是庶女,却是沈勋爱妾所出,武定伯的爵位是世袭,等他儿子承袭时,又要再降一等。沈勋又如何没有再复武定公时荣耀的心思呢?」
「身负显赫战功或对社稷有功方可封爵。武定伯一无战功二无政绩,如何封侯称公?」
「母后虽已薨逝,父皇登基后依照祖例封外祖父为承恩公。」
「沈美人育有皇子,父皇登基虽只封嫔,但贵妃您也未曾封后。这皇后之位,沈美人未必不想争一争。」
「若是沈美人不争气,武定伯世子沈建绪还有两个待字闺中的女儿,孤的太子妃还未正式定下,再不济可效仿她们那位庶出姑姑的路子,只求良娣之位。」
我望着桌上蜡烛跳动的火光,看来郭衢此前对沈美人的惩罚就是隐晦的提醒,对我的维护也只是恰到好处的利用罢了。
「殿下是让本宫解了沈美人的禁足?」
郭舜明拿起宫人摆放在烛边的黄铜剪,剪断了蜡烛的烛芯,只余一缕青烟,随茶烟盘旋而去。
「本宫会让思予回到沈美人身边,只是复位…」
「青州大旱,沈勋次子沈建坤得一谋士,神机妙算,遏制缓解了灾情,想必折子这两天就会送到父皇案上。」
「那人如此才学,竟只愿屈居沈建坤这个千乘县县令之下,太子殿下的人果然与众不同。」
「贵妃聪颖,和聪明人合作向来事半功倍。」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对郭舜明而言,沈家本就留不得,我心里也明白,与虎谋皮,最多不过保邵家几百口性命罢了,繁华不过身外之物,总比丢了性命的强。
「天寒,娘娘还是赶快回屋歇着吧。」
天寒总要冻一冻心肠,心肠硬了,便也能浓妆艳抹登台唱戏了。
6
四月将至,皇城之中处处皆是春景,给太子选妃也被悄悄提上了日程。
为显低调,郭衢以我的名义在御花园南侧的披香殿筹办百花宴,宴请各家闺秀,名为赏花,实为相看。又在北侧的蓬莱殿设寻英宴,青年才俊济济一堂,颇有大牵红线的架势。
比起心思各异的老臣,郭衢接连提拔的都是根基尚浅、朝乾夕惕的年轻人,又有意扶持在京中沉寂已久尚有爵位或是落魄世家的子弟,新旧贵族之间的矛盾在郭衢的有意引导下,竟有愈演愈烈的态势。
我带着邵如季到披香殿时,沈嫔、蒋婕妤、魏美人和杨才人已经坐在大殿一侧,门口太监们高声通传,「静贵妃娘娘到。」
乌泱泱一屋子的人都屈膝行礼,娇滴滴的声音和在一起,震得我耳朵嗡嗡直响。
「都起来吧。今日赏花,都不必拘束。」
沈嫔斜倚着小几,「先前陛下万寿节晚宴之时,臣妾无福得见惠和县主,今日县主跟在娘娘身边,臣妾瞧着,侄女肖姑这话果然不错。」
万寿节后礼部给如季拟了封号,郭衢择了「惠和」二字,赞其柔质慧中,感念邵家与他君臣和勉。一时之间,邵家在京城风头无两。
两个月前思予生辰,我便向郭衢提议解了沈美人的禁足,郭衢大手一挥,表示这些小事不必向他禀报。待沈建坤不仅遏制灾情,亦安抚流民的消息传遍朝野时,郭衢便下旨超擢沈建坤为青州知州,并复了沈美人的位份。
因此,这次百花宴我特意与郭衢商议,既是赏花,那就把宫里的姐妹都请来一起热闹热闹。
戏台搭好,伶人总要安排好,才能唱一出完整的戏。
殿内衣香鬓影,殿外花香满园,人已入局,静待开棋。
「听说武定伯府的姑娘也来了?」
两个穿绯色罗裙和烟紫罗裙的女子走到殿中央,「静贵妃娘娘万福金安。」
「果然好相貌。」
蒋婕妤见我夸奖二沈的相貌,便说道:「沈三姑娘姿色过人,听闻周世子上巳节遥遥一望便已倾心。」
「周世子?可是襄阳侯世子?」魏美人问道,「都说这位周世子是芝兰玉树一般的人,如此可是天赐良缘了。」
「蒋婕妤说笑了,市井流言也不怕污了贵妃娘娘的耳朵。」沈嫔面露不虞,「魏美人有空听那起子小人嚼舌根,还不如多花花心思留住陛下。」
我看几人又要吵起来,只觉得心中烦闷,「好了,如今春色正好,也不必都拘在这殿里,皆可自行去御花园中赏景。」
我来到偏殿,只让青萝和画影留下。
「娘娘放心,奴婢必寸步不离县主左右。」画影会些拳脚功夫,今日这场戏邵家不能登场,她看着邵如季,我才能安心。
待画影离去后,青萝才开口,「一切已准备妥当,娘娘可就在这偏殿等着?」
「去观竹阁吧。」
观竹阁是御花园北角的一座小楼,周围遍栽凤凰竹,竹影挲挲,是静心的好去处。
今日两宴齐办,郭衢又亲临蓬莱殿,禁卫军是天子近卫,自披香殿至御花园的路上,便不时就看到一队禁卫军佩剑而过。
刚一盏茶的工夫,观竹阁后方的小侧门却被人打开。我只觉奇怪,便往侧门而去,却看到神色异常的郭舜明。
我还来不及奇怪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被他一把攥住了右手,用力一扯,我毫无防备地被他拉进怀里。
我一时恍惚,他的手已撇开我鬓角的一缕碎发,「乐安……」
我顾不得心中疑虑,奋力推开他的桎梏,他似有不支,一手扶着柱子,才不至于跌倒在地。
我想起桌上一直未喝的西湖龙井,几步并作一步,端起茶盏泼在郭舜明脸上。
「殿下现在可还清醒?」
他定定地望着我,伸手拂去脸上沾着的茶叶,「我很清醒,多谢贵妃。」
我想起他方才的神态,只觉荒唐,「殿下着了道,合该往陛下面前求个公道。」
他向我拱手后,便从侧门离去。浑身的力气仿佛一下卸了个干净,我忙让青萝扶我坐下。我并非懵懂少女,刚刚郭舜明已然逾矩,却不以为意,纵我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不能表现出分毫。
再回披香殿时,却见蒋婕妤在殿外张望,见我来了立马迎了上来。
「娘娘,出事儿了。」
「刚刚蓬莱殿传来消息,太子殿下遇刺了。」
我刚想示意她继续往下说,郭衢身边的崔海就来了。
「贵妃娘娘,陛下宣您和沈嫔娘娘宣室殿见驾。」
我状似无意问起:「崔公公可知这是发生了何事?」
崔海面上条条沟壑丝毫不动,只赔笑道:「奴才只是前来传旨,这陛下的心思,奴才哪里敢揣测。两位娘娘还是快请吧。」
还未到宣室殿前,就见宫女太监们都远远站在殿外,我敛下心中情绪,一步一步踏上宣室殿的石阶。
殿门前一个穿着明光铠着禁卫军服饰的男子,见到我们一行人往殿前而来,手却是握住了身侧的佩剑。
崔海见状上前笑道:「纪将军,陛下旨意,宣静贵妃娘娘和沈嫔娘娘觐见。」
「贵妃娘娘莫怪,纪将军一直驻守漠北,此前未曾进宫,陛下惜才,纪将军刚调任禁卫军统领。」
「臣纪昶参见静贵妃娘娘、沈嫔娘娘。」
「无妨,」我看他似乎有些窘迫,「纪将军职责是为保护陛下,守卫宫城,不必介怀。」
我和沈嫔踏进宣室殿,郭衢坐在龙椅上,殿中跪着两个女子,哭得梨花带雨。
「曼华?宛华?你们怎么……」沈嫔惊呼出声,我走到跟前才发现正是沈家的两位姑娘沈曼华和沈宛华。
「请陛下恕罪,她们初次进宫,若是有言行不当之处,冲撞了陛下,还望陛下恕罪。」
郭衢听完却冷哼一声,拿起桌上的砚台就往沈嫔身上砸去,因为沈嫔就跪在桌前不远处,砚台竟是硬生生把沈嫔的额头砸出了个血窟窿。一时沈嫔头上血流如注,血水泪水混着脸上的妆容,看着十分可怖。沈嫔当即就晕了过去,沈曼华和沈宛华吓得都止住了哭声。
郭衢看着晕在底下的女人,眼神里只剩厌恶,高声呼了崔海进来,崔海看见倒在地上的沈嫔,叫了两个小太监把她抬了出去。
我看着地砖上的暗红色血迹,只觉得反胃,皇权之下,红颜、财富、权力都是枷锁,今日枕边人惜你如珍宝,明日就厌你如袍上无端蹭染的污渍尘土,不知道这宣室殿里、那龙椅上,代代算计的血泪又能否擦拭得干净。
「陛下息怒,是臣妾的过失,让两位沈姑娘冲撞了陛下。」
我感觉到郭衢的视线停在我身上许久,才「唔」了一声,「贵妃不必自责,错不在你。是武定伯府心怀不轨,行刺太子。」
二沈听他这么一说,忙吓得直呼「冤枉」「陛下恕罪」之类。我福了福身,「陛下,这其中是否有误会?臣妾回到披香殿时听蒋婕妤说起太子遇刺,殿下的功夫连陛下都是赞赏有加的,加之今日宫中守卫森严,两位姑娘身体娇弱如何行刺?」
郭衢招手让我向前,我走至他身边,他拿起桌上的一个香囊递给我,「贵妃可知这是何物?」
我摇摇头,「请恕臣妾愚钝,不过一枚香囊…」
郭衢从我手里夺过香囊,扔在二沈面前,那沈三姑娘整个人便瑟瑟发抖起来。
「贵妃自幼是邵阁老教导,又在太皇太后膝下听训,自是不晓得合欢散这些不堪入目的脏东西!」
「不知太子殿下现在如何?」
提起儿子,郭衢眉目舒展了几分,「多亏纪昶发现及时,太医已运针解毒。合欢散亦有毒性,武定伯府怕是不满朕宠信长子,对幼子偏颇!崔海!把她们先押下去!」
我见他扯到了储位之事,只作不闻,又见他命人看押沈曼华和沈宛华,便道:「陛下,此事不宜张扬,若是将沈家两位姑娘押入掖幽庭,只怕汴京不日便会物议如沸,」郭衢并未打断我,「太子殿下是人中龙凤,小女儿家有倾慕之心也实属正常。只是到底是用了不入流的法子,但臣妾看那两位姑娘的神态,似是只有那沈三姑娘十分惧怕。」
郭衢点点头,「是沈宛华下的药,却是沈曼华扶着舜明找到的纪昶。」
我垂下眼睫,「如此说来,这沈大姑娘倒是有功。」
郭衢面带愠色,「这武定伯府做戏给朕看呢!」
「陛下,臣妾在准备百花宴名单之时,曾听闻这沈大姑娘和三姑娘虽都是武定伯世子嫡出的女儿,但这大姑娘是先夫人所出,在家中与三姑娘之间颇多龃龉,对继夫人也是颇多不满。想来这沈大姑娘应是恰好遇上了太子殿下。」
郭衢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你言语之间倒是对沈曼华多有维护。」
「陛下说笑了,沈嫔是三皇子生母,陛下到底也要看在三皇子的面子上,这两位沈姑娘也算是三皇子表姐,况这沈大姑娘并未参与,陛下如此重罚,只怕是不太妥。」
郭衢沉吟片刻,点头道:「贵妃此言有理,既如此,便让那沈宛华去灵悔寺静心思过,无朕旨意不得出寺,至于沈曼华,既然她与舜明有缘,就赐给舜明做良娣便是了。」
「朕今日本是为舜明择妃,倒是被搅和了。」
「陛下也不必急于这一时,这太子妃,总要太子殿下自己喜欢才行。陛下是慈父心怀,要事事为殿下打算呢。」
郭衢听完拊掌大笑,「朕可盼着思颐快点长大,朕好给他选个可心的妻室。」
我点头称是。
走出宣室殿时已是月上梢头,纵然入春,落日后冷风依旧刺骨,青萝为我披上斗篷,一队宫人拥着我往玉堂殿走去。
看着宫道上忽明忽暗的宫灯,天边抱缺不肯圆满的月亮,还有那一抹不愿落下的余晖,我不知该不该松一口气,我回望夜幕中的宣室殿,抖落指甲里残余的白色粉末。
7
沐浴过后,青萝为我篦发。
「娘娘今日何必成全沈大姑娘。」
我望着已经洗净的双手,缓握成拳,「对她来说也未必是成全。今日她突然出现,倒是无心插柳柳成荫了。」
「娘娘放心,没留痕迹,太子殿下查不出什么来。只是没想到沈宛华果真是个草包美人,这般急不可耐地动手。难为娘娘了,怕她误事,可到底是污了娘娘的手了。」
「洗干净了就好了。」
「太子殿下今日到观竹阁一事,可要奴婢去处理干净?」
我又想起今日观竹阁的那一幕,觉得荒唐又可笑。我不得不重新考量,郭舜明已经长大,是我忽略了,他不仅是暂时的盟友,也是男子。
「不必,他自会处理干净,不用我们动手。」
太子还未择定太子妃,武定伯府的大姑娘先入东宫为太子良娣,汴京城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母亲带着邵如季来玉堂殿的次数也多了起来,谈起沈曼华时全然是嫡妻评判妾室的姿态,俨然一副未来东宫女主人的架势。我也懒得与她们多费口舌,每当她们问起太子妃的事,我只管用旁的事搪塞过去。
原先只想让在郭衢的心里埋个种子,没想到沈宛华超额完成任务,又有沈曼华中途插了一脚,当前没有比沈家女入东宫,更能让我们这位陛下转移注意力的办法了。
沈曼华入东宫的日子定在了五月初五,虽然只是纳个良娣,宫里还是忙了起来,进进出出东宫的人也多了起来,郭舜明也没有递口信来,郭衢因沈家的事,对我倒添了几分温柔,我便敷衍回应。每天在玉堂殿里读读话本逗逗思颐,有兴致时处理宫务,偶尔再应付应付母亲,倒是入宫以来难得的清净日子。
这一天,我刚读到话本子里的主角惩恶扬善处置恶人之时,青萝快步走了进来。
「娘娘,刚刚宣室殿里传了旨意出来。陛下为济宁侯四公子赐婚,定的是县主,只怕现在圣旨已经到邵府了。」
我将话本放在小几上,「宣室殿可有其他人?」
「太子殿下和章四公子都在。」
「本宫知道了。你去太医院请荀太医,说本宫突感不适,」我轻轻握住左手艳红的手串,「本宫既然是急症,需要卧床休息,从今日起,玉堂殿就闭门谢客吧。」
我抚过颈侧突起的小红点,我知道接下来我的喉咙会肿胀,手臂会浮起红斑,这是一个连母亲都不知道的秘密。我只需要静静地坐在这里,等待好戏的开锣。
青萝说邵如季和章秉听的婚期定在明年开春,蜀地遥远,因担心年下气候多变,路途艰险,礼队会在今年十月就出发,将邵如季送去蜀地,别馆而居,等待婚期到后再成礼。
我的急症复发了多次,郭衢也下令不许闲杂人等叨扰我养病,前来探望的宫嫔、焦急的母亲和邵家人通通被拦在了玉堂殿外。郭舜明也常派人来询问病情,不过一直都是青萝招待,我一概不见。
我除了身上有些痛痒外,却是能静下心来,好好看一看这京中的棋局。
快雨疏风六月凉,我一病就是两个多月。眼看快要入夏,大雨小雨一场接一场,窗下的芭蕉叶被打弯了腰,我推开窗,散一散这满屋子的药味。
「娘娘病体初愈,怎么站在窗口?着凉了可怎么好?」
我搂紧青萝为我披上的薄披风,「天气要热起来了,这宫里也要热闹了。」
雨过初晴,我说想去御花园走走,只带了青萝和画影。路过一处小亭时,只见一青衣女子烹茶,走近一看果然是个美人。
女子见我踏进亭子,施然起身行礼。
我端起面前刚沏好的茶轻嗅,茶香袅袅,「这信阳毛尖宫里别处可喝不到,本宫病的这些日子,听闻陛下新得了一位陶美人,宠爱非常,今日倒是让本宫享了口福。」
「娘娘谬赞,臣妾是罪臣之后,不敢期盼天恩。」
我挥手让婢女们都退到亭外,放下茶盏,「你何必兵行险招,我病好后自会想办法把你拨来我身边伺候。」
她笑容不变,将一碟点心推至我面前,「娘娘的心意景姝明白,如今娘娘为邵家殚精竭虑,景姝不敢劳烦娘娘为景姝谋划,景姝身无所长,只这一张脸还有些用处。」
「我答应了长姐和陶景泓,必要好好照顾你们……」
「乐安姐姐,」她敛下笑容,「家中姐妹及小辈罚没掖幽庭后,活下来的只有我和其希,姐姐帮了我们太多。这终归是陶家的事,姐姐不要牵扯太深,以免伤及自身和二皇子。」
我冷笑一声,「陶景姝,我既然当初帮了你们,就想过有什么后果,用不着你替我着想。」
「待这件事结束,这天下的好男儿任你挑选,你何必急功近利!」
她的眼眶蓄满泪水,深吸一口气,「我要的好男儿不会来了。」
我沉默片刻,待她情绪恢复如初后道:「十月初秋狝,我会派人安排妥当,让你和其希见一见其渊。」
我见她眼神里迸发出光彩,只说:「陛下生性多疑,若论起陶家之事,你不必隐瞒情绪,如此他才会放心。只是这其中的度,你务必拿捏好。」
陶景姝点点头,我刚想再多嘱咐两句,她的贴身婢女通报,称郭衢传她一起共进晚膳。
「去吧,若有事,派人找青萝便是。」
我看着她一步一步远去的背影,想起长姐出嫁时的情形。我站在母亲身边,看着她走出拱门,跨过门槛,新娘子不能回头,我只能看到红盖头上一晃一晃的流苏。母亲说长姐只是嫁到陶家,两家不远,若我想念长姐,也可时常去探望。我很开心,因为去陶家会有陶景泓这个小跟班搜罗各种好玩的玩具,他有个年纪还小的妹妹景姝,可以毫无怨言地听从我们的指派。我不必时时面对祖父和父亲,不必讲究宫廷里的那套礼仪,不必摆一套邵家姑娘的架子。
那些少时的快乐与欢笑,都似飞鸿踏雪泥,淹没在京中那一场飞雪,那一次次刀起刀落中了。
我再一次踏进清晖殿,殿内已摆上了冰鉴,郭舜明背对我,站在一副古画前。
「这一病数月,还未恭喜殿下。」
「孤何喜之有?」
「沈良娣淑慎之姿柔嘉之质,恭贺殿下喜获佳人。」
「非我所愿,亦非我所求,喜从何来?」
「沈家急功近利,难道不是殿下希望看到的?」
他骤然转身,目光炯炯,我避开他的视线,「开丰四十四年,也是这么一个夏日,本宫在清晖殿外,与陛下一道等着殿下出生。本宫当时还未满十四,懿德皇后招呼本宫往近处看看刚出生的殿下,宫女们都说殿下长得像陛下,本宫当时看不出哪里相像。如今殿下是愈发像陛下了。」
「贵妃说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人总是要向前看的。贵妃可知,这画画的是什么?」
古画似是描绘一都盛景,画笔勾勒间,小人物的神态跃然纸上,「殿下大志,心怀天下。」
他的嘴角扬起,「此画描绘的是永徽之治长安的盛景,唐高宗在位时边陲安定,百姓阜安,有贞观遗风,孤以为当有武后之功。」
我压下心中波澜,只笑道:「唐太宗有长孙皇后,陛下有懿德皇后。看来殿下想要迎娶的太子妃也必是贤德之辈,于四姑娘与殿下青梅竹马,素有贤名,也是陛下属意的太子妃。殿下心中有丘壑,太子妃也必会是贤内助……」
我话未说完,郭舜明竟然攥住我的手腕,「孤答应贵妃,成全邵如季和章秉听,孤做到了。贵妃又要怎么成全孤?」
他攥得我手腕生疼,我挣脱不开,「殿下心中有明镜,孰是孰非,殿下应该清楚。」
「孤不需要清楚。」
「殿下!我是你的庶母!」
周边奴仆都被遣散,我心中气愤至极,真是郭衢教出来的好儿子,礼义廉耻都不要了。我只得拔下固定发髻的发簪,扎向郭舜明的手臂。发簪刺破皮肉,郭舜明吃痛,放开了桎梏我的手。我顾不得散落的头发,戴上兜帽,匆匆离去。
出了东宫,青萝见我发髻散开,发簪也不见了,觑我脸色,想说什么却又没有开口。
「先不回玉堂殿,陪本宫去一趟椒房殿。」
自东宫至椒房,会途经一片荷花玉兰林,大朵大朵地盛开,远远望去像大雪覆盖在枝头。林中转出一道人影,月光下铠甲泛着银色的冷光。
「幸奴见过姑娘。」
「今日是纪将军值夜?纪将军辛苦了。」
「东宫乃是非之地,姑娘还是少去为好。」
我看着他和从前一样的眼神,想起方才之事,不由火上心头,「你为什么要回来!」
「陛下登基后,属下在北漠听闻陶家被满门……」
「你已经不是邵家的家奴,不是我的护卫了!」
「姑娘…」
「上阵杀敌是你从小的心愿,我满足你了。」
「所以属下来汴京,满足姑娘的心愿。」
「你不该蹚这趟浑水,曾祖父的恩情,你早已还了。」
「属下并非报恩,只为从心。」
他从袖中取出一只金簪,「姑娘册封贵妃,属下还未送上贺礼。」
我脑中千思万绪,眼眶竟隐隐发酸,「我曾经承诺你,若我他日坐上凤位,一定要让陛下给你封个大将军。如今倒是我失信了。」
「姑娘何必自责,在属下心中,姑娘是这天下最好的姑娘。」
我稳住心绪,「朝中尚无人知你与邵家有旧,如今你是陛下近臣,离邵家、离我越远越好。若有机会便回漠北去吧。」
「姑娘……」
「你应该在漠北战旗下痛痛快快地活着,不应该在这汴京城过尔虞我诈的生活。」
我耗在这座城里的日子,没有平阳的烟火,没有漠北的日出,大雁从四四方方的天飞过,带不走这里世代堆积的思念和向往。
月光如练,照不进邵乐安倔强难堪的这么多年。
8
我等了几日,东宫未传出太子受伤的消息,我不知道该不该松口气。郭舜明把心思明晃晃地摆在台面上,我也不知是哪里出了差错,我与他交集并不多,有的也只是当初作为太子妃、他的继母应该给的关怀罢了,缘何他就有了这样的心思?
那晚我站在椒房殿于校春的画像前,望着她的脸,不论这宫里的女人是否爱慕郭衢,不可否认的是,我们都活在于校春的阴影下。她活着的时候,明明没有那么善良、那么伟大、那么贤德婉顺,反而到她死了之后,多出了那些人人传颂的事迹,变成天底下女人最羡慕的模样。逝世十多年,九五之尊的夫君依然爱她,为她写下士子间人人传阅的情诗和悼文。
我可怜她,不知道她死的时候有没有后悔自己为自己编了一个美丽的牢笼。
我当初从她手里小心翼翼接过郭舜明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我和他会是今天这个局面。为君者,断情绝爱。上位者的喜爱就是天边转瞬即逝的烟火,存在过,也就仅仅只是存在过。
这一日,郭衢与我一同用午膳,宫女通传说东宫来人求见,进来的却是每次为我领路的那个太监。他低着头,手上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
「这倒是稀奇事,非年非节的,舜明往你这里送东西,是有什么喜事不成?」
我见他脸色并无奇怪之处,「臣妾也奇怪,或正是陛下猜测,东宫听说陛下在臣妾这里,来说喜事呢。」
郭衢点头,示意那太监说明缘由。
太监道「回陛下娘娘,殿下前几日得陛下赏赐,其中有许多钗环首饰之类。殿下说东宫女眷不多,搁着也是落灰,便命奴才几个到后宫娘娘们跟前讨个巧,借花献佛。」
郭衢听了很是高兴,我让青萝接过那木盒,太监便行礼退下了。
「如今舜明有了良娣,倒是会疼人了,听说朕在你这里,拐弯抹角地向朕要太子妃呢。」
「沈良娣……上次的事是亏待了太子殿下,殿下都求到臣妾跟前来了,臣妾可得替殿下好好跟陛下说道说道。」
郭衢拍了拍我的手,「朕原先看重了你娘家的惠和,倒是被章剑南的儿子捷足先登了。」
我只笑道:「四公子可是先帝择中的良婿,陛下给惠和赐了这么一桩好婚事,便已是看重了。」
他点头,便问我「百花宴上各家的女孩儿你都看过了,可有中意的?」
「陛下可是抬举臣妾了,太子妃如何轮得上臣妾中意?」
「朕为春儿空悬后位,是委屈你了……」
我连忙起身,连称「臣妾不敢」,郭衢托住我的手臂,扶我起身,「你不必惶恐,在东宫时你是太子妃,对舜明也是尽心尽力,这些朕都看在眼里,你也算得上是他半个母亲,论一论太子妃人选,并无不妥。」
我坐在他右手侧的矮凳上,「百花宴上,来的都是各家顶好的女孩儿,臣妾可是看花了眼。此前陛下和臣妾提过几次承恩公府的于二姑娘,在东宫时臣妾常见到,后来年岁大了便在家里娇养着了。上次臣妾见着了,果然是蕙质兰心,比幼时更稳重了些。」
他喝了一口汤,颔首道「不错,朕是同你提过几次,于家的姑娘朕是放心的。」
「于二姑娘与太子殿下是青梅竹马,又是表兄妹,承恩公府是懿德皇后的娘家,自然是错不了。」
「太子择妃,朝中众臣议论纷纷,于家因春儿得了这公侯爵位,但到底根基单薄,族中亦无出众的子弟,于舜明无益啊。」
「陛下这是做父亲的替儿子操心罢了,说到底是太子殿下择妃,殿下喜欢最要紧,旁的那都不重要。陛下还不相信太子殿下的眼光吗?必然会给陛下选个妥帖的儿媳。」
郭衢听得畅意了,还让人将思颐抱来,逗逗儿子。「朕这宫里,唯你最是令朕舒心,思颐你也教养得很好。」
我看着他逗思颐说话,缓缓放下嘴角,借着衣袖遮挡,抹去手心渗出的细汗。
郭衢走后,我打开东宫送来的木盒,最底下压着我那晚扎入他手臂的发簪。我阖上眼睛,唤来青萝,「你去告诉纪昶,按原计划行事。」
又一日早朝,御史台弹劾兵部侍郎程广敏之子程昊原,在醉烟楼豪掷三千两白银买了青楼女子一夜。杨御史当朝大骂程昊原败德辱行,弹劾程广敏时虽言辞较为婉转,但也就差没指着鼻子说他贪赃枉法,欺瞒圣上。
程广敏吓得直磕头,只道自己教子无方,又一边表着忠心,说自己万万不敢欺上瞒下,不过是家中几代累积的银财。
御史台监天下之事,奏百官之失,谏帝王之过,向来有「铁头台」之称。郭衢多用新贵,此次上奏弹劾的杨御史并无世家背景,疾恶如仇,最是看不惯勋爵之家的靡靡之风。兵部侍郎程广敏是京中老牌勋贵世家代表之一,丰城侯的亲弟弟。丰城侯府子嗣不丰,丰城侯膝下无子,全府上下对程昊原这个大公子是溺爱非常,将他养成了一副不知诗书礼易,只知吃喝玩乐的性子。
郭衢登基后,对众臣作风十分看重,丰城侯府对程昊原不加以约束,直接踩到了郭衢的痛点。
「陛下可有处置?」
「武毅侯在中间转圜了几句,陛下没说如何处置,只在朝后宣了武毅侯并程侍郎宣室殿觐见。」
「仲侯爷回京了?」
「是。」
「将这盅玫瑰酥酪送去朱镜殿给陶美人。」
先帝驾崩,郭衢灵前继位。也是这位杨御史,阙门之下,击登闻鼓状告兵部尚书陶骥草菅人命,长子光禄司丞陶景霖强抢民女,次子翰林院庶吉士陶景泓国孝期间狎妓冶游。
郭衢命人调查,言说陶家与废太子诸多关联,意图谋反。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陶家人的血染红了汴京城冬日里洋洋洒洒的雪。郭衢太需要一个机会了,有人把刀递到了他手里,他只需要轻轻一挥,威望、民意通通都来了。大渊的百姓不需要知道真相,他们只需要知道他们的帝王是一个明辨忠奸、为民着想的好皇帝。
我在东宫坐立难安,陶家与邵家是姻亲,父亲断然拒绝了我所有的请求,将一封断亲文书交给了在狱中的长姐。长姐自尽,有一狱卒曾受邵家恩惠,将长姐血书交于我,托我保下陶家血脉。我力有不逮,郭衢又疑我防我,我费尽心力保下长姐与姐夫幼子,安置妥当。陶家女眷及小辈没入掖幽庭,我也只能暗中帮扶。
离离暑云散,袅袅凉风起。秋狝围猎的日子很快就来了。因是郭衢登基以来第一次围猎,筹办得极为盛大,我们这些妃嫔便被安置在距围场不远的清河行宫。
青萝她们刚收拾完,便听得通报说陶景姝来了。
她心情很好,我便让众人退下,再让青萝悄悄地把其希带进来。
「在宫里这些日子,本宫倒是少见你笑了。」
「在这宫里,笑都是由不得自己的。也就是在姐姐这里,我才真正地笑一笑罢了。」
她见其希跟着青萝进来,姑侄二人又抱在一起痛哭了一会儿。
「后日,陛下与太子及诸臣子都会深入围场,到日落之时方归。我已安排妥当,你不必担忧。」
她们听了这话,又落下几串眼泪,「姐姐为我们殚精竭虑,景姝无以为报。」
我笑道「你是陛下宠妃,要报,日后自然有机会。」
待她们情绪平静下来,我见外头似有人在来回走动,「青萝你去瞧瞧。」
不过一会青萝便神色匆匆地进来,「娘娘,美人,沈良娣饭后不小心摔了一跤,请太医诊治,说是已有了两个月身孕了。」
「这沈良娣倒是好本事,只怕那沈绣兰又要神气起来了。」
「沈嫔本就是那样张狂的性子,你又何必与她置气,」我转头吩咐青萝,「去挑几样好的送去锦绣轩,你亲自去。」
「无论沈曼华这胎是男是女,都是陛下第一个孙子辈的孩子,虽非嫡出,到底占个『长』字。陛下这会怕也是知道这消息了,你正得圣宠,一会儿赶紧回去,备几分礼送去锦绣轩。」
「我明白。」
秋风起,冷衣袂,洪波起,心凄然。
9
此次围猎,皇室宗亲、文武百官伴驾随行,家眷妻小均被安排在行宫外围或附近居住。太子良娣有孕的消息片刻便传遍了行宫。一时之间,外宫求见的夫人都排起了长队。
跟着青萝送完贺礼回来的其希,一进屋就咋咋呼呼道「锦绣轩好热闹,陛下和太子殿下都在屋内,奴婢和青萝姐姐便将贺礼交给了沈良娣身边的翠鸢姐姐,奴婢瞧着偏殿里已摆了好些贺礼了!」
我见青萝又要规训她,便笑道「其希活泼些也好,小事上你也不必多约束她。」陶景姝离开掖幽庭后,求了郭衢的恩旨,赦了一批罪奴,继续在宫里当差。我便让青萝使了个由头,将其希调到我身边。其希不过十岁,我就让青萝平日里带着她多学学规矩女红之类,我得空了也教她读书习字。
「娘娘,前些日子纪将军还说看到沈……」
我打断了她的话,对其希说「这来行宫的一路上由着你躲懒,今日可要继续练字了。」其希只能垂丧地点点头。
我见她走了才开口,「来行宫的前一天,陛下同我说起过,许国公入宫求陛下一个赐婚的恩赏。」
我捻起一块桃花酥,民间有习俗,待嫁女子拜月神时,可供奉桃花酥,祈求婚事顺遂。「许国公是陛下的亲舅舅,只得许姑娘这一个女儿,陛下深知许国公爱女如命,不过赐婚一桩小事,自然应下。」两户人家定下婚事,若得天子赐婚,便是荣耀一桩。
青萝似有不解,问「这许国公又与沈良娣有何关系?」
桃花酥入口即化,只是过于甜腻,我不大喜欢。「许国公自然与沈良娣无关。可这许姑娘要嫁的如意郎君是襄阳侯世子。」
青萝「啊」了一声,小声说道「那沈良娣……」
「此次围猎,许国公与襄阳侯均伴驾在侧,想必这几天,陛下就会下赐婚的旨意了。」
青萝有些愤恨道「通汴京城的人都说这位周世子是个多么多么神仙的人物,现在看来不过是个朝三暮四、始乱终弃的小人。」
「世人并非何事都可以得见,耳听眼见都未必属实,更何况那些不知源头的话语。孤掌难鸣,若沈曼华及时止损,以后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你瞧着她如今,可有回头的意思?」
京中传闻,周如会对沈宛华一见钟情,情难自抑,却不知周如会暗度陈仓的是沈大姑娘沈曼华。沈曼华为踩沈宛华一头,救下郭舜明,有了地位荣华富贵,却又与周如会藕断丝连,被纪昶看到二人于江中画舫私会。
这宫里多的是为欲望沉沦的女人,为情欲、为权欲,她们前赴后继挥舞着自己的武器,或独木难支,或沦为他人手中的棋子。最终不过一抔尘土,成他人笑资罢了。
比起看这起热闹,更重要的是去看望长姐的儿子。
先头的围猎主要是热热场子,在外围也未设看台,跟来的嫔妃们要么就是在自己屋里消磨时间,要么就是在行宫四周转转看看秋景。
好在有沈曼华身孕这么大的喜事吸引去人们的注意,一切倒也进行得顺利,我与陶景姝一番乔装后,坐上了马车。
马车并未走得太远,只在行宫不远处街巷里一处屋舍前停下。我们下了马车,叩响门上的锡环,一个小厮打开了门。
转过一道影壁,只见地上摆了一排泥人,一个三四岁的男孩子蹲在泥人前,玩得正高兴。
其希跑上前将男孩抱起,左看看右看看,便大声哭了起来,吓得那孩子也要跟着哭起来。一旁的仆妇见了,立马接过孩子小声哄起来。
男孩不远处站着一个穿着墨色大氅,束白玉冠的男子,我屈膝行礼,道「多谢侯爷。」
他咳嗽了两声,原本苍白的脸上多了几分血色。「夫人不必多礼。」
我们随着他走进正屋,坐下后,仆人便都退下。陶景姝眼眶哭得通红,起身就要跪下。
「陶老太爷虽非臣的老师,却也教导点拨过臣,便是于臣有恩。贵妃娘娘殚思极虑,臣不过收养这孩子,不及娘娘万分之一。」
「娘娘和侯爷予我陶家之恩,景姝誓不敢忘。」
我扶着她做回椅子上,想起纪昶信中所说便问道「仲侯爷要认阿渊为子?」
仲元青喝了口茶,点点头道「臣府中并无女眷,阿渊养在府里总得有个正经名头。臣无妻室,只能说是游历时与一女子所生,只是委屈了阿渊。」
「这……若为我陶家之事连累侯爷婚事,我实在过意不去。」
仲元青毫不在意,只笑道「若她真倾心于我,我亦非她不娶,这世间千难万难也阻挡不了。」
陶景姝赧然道「侯爷大义。」
仲元青刚说了几句话就咳嗽不止,我便唤了他身边的小厮进来。「侯爷的咳疾怎还是这般?业已入秋,侯爷该保重自身才是。」
仲元青笑了笑,「有劳娘娘惦记。如今有了阿渊,我便也是要保重的。」
「老子云,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仲家下一辈从亦字,便为亦宗。」
陶景姝对仲元青万分感激,自然是没有异议。谈过之后,我们同阿渊再玩了会,让他认认人,眼见天色渐渐暗下来,便起身告辞,只道回汴京后再商议与阿渊见面。
我见他有话要说,落后陶景姝几步,走到影壁时便停下脚步,青萝见状也先去门口等我。
「侯爷有事?」
仲元青点点头,又忍不住咳嗽了两声,「程广敏的事想必你也知道了。」
我颔首道「是。」
他缓了一会才说「陛下那日朝后便把我和程广敏召去宣室殿,虽是发了好大一通火,但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旨意说要如何处置。」
我想了想道「他虽提拔寒门,但丰城侯府在他是太子时就是他的附庸,如今虽不如曾经亲近,到底是旧人,不愿从重处罚,寒了老人的心吧。」
仲元青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说「我近来得到的消息,陶景霖的事有程广敏的影子。」
我登时手脚冰凉,我虽不信姐夫之事,可若那件事有程广敏的参与,他做的这些,郭衢不可能不知道。我扶住墙面,心乱如麻。若是陶家都是莫须有的罪名,若是郭衢根本就不是简单的杀鸡儆猴,而是故意为之,若是这一桩桩一件件都是他授意的……
陶家如此,那邵家呢?那我与思颐呢?我几欲站不住,一只手托住了我。仲元青面露担忧,劝道「陛下最是多疑,你在宫里万事小心,别露出情绪来。」
我点点头,「这是自然,我心中有数。」
等回到行宫,青萝见我面色惨白,双手冰凉,便要去请太医。
「不必,睡一会儿就好。」
太阳还未落山,余晖洒落在床前的脚踏上,我透过床幔虚盯着屋内一角,脑中思绪万千,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既已不能回头,就不该泥足深陷,我但尽人事,若邵家执意不改,我多回劝诫相助,就当是还养育之恩了。
「青萝!青萝!」我急声唤道。
「你速去传母亲来见我,快去!」
青萝见我着急,一阵风似的去请了。
「锦绣轩好生热闹,沈大姑娘好福气,入东宫未满半年便有了好消息,到底是季娘那丫头没福气。」
我不想理会母亲言语间的讥讽,正色道「母亲是皇室宗亲,如何只看得到东宫富贵,看不到步步危机?」
「娘娘是在宫里待久了,心气也磨没了,甘愿守着玉堂殿过日子了。娘娘称病,不理季娘婚事,又不满邵家诸人所为,娘娘可是要断邵家的前程?」
我只觉得我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身心俱疲,却又不知这一路艰辛是否真的值得。「祸患常积于忽微,智勇多困于所溺,明太祖手下猛将蓝玉饶勇略,保明朝疆土数十年无边患,身邀宠眷,志满气溢,既不能急流勇退,复不能恭让自全,遂致兔死狗烹,引颈就戮。诸如此类,还少吗!」
「罢了,青萝,」我见母亲面上并无动容,「你送母亲出去吧。我今日这番话,母亲若听得进去,便就督促父亲约束邵家子侄,若不愿听,便就当我没说过。」
「我累了。」
10
送走母亲后,我情绪不高,众人都放轻了手脚,怕再惹我生气。
画影蹑手蹑脚地走到我跟前,「娘娘,承恩公世子夫人求见。」
我放下撑着额头的左手,重新挂上笑容,「还不快请进来。」
承恩公世子夫人秦氏约莫三十多岁,有些富态,笑起来的时候,脸颊两边的酒窝就陷了进去。「臣妇许久没来给娘娘请安了,前些日子家里老太太身子不爽,还望娘娘见谅。」
「老夫人身子可还好?」
秦氏道「好多了好多了,多谢陛下娘娘关怀,入了秋,忽冷忽热的,老太太晨起时着了凉这才病了。」
我看向秦氏身后站着的女孩,笑道「本宫有好些日子没瞧着于二姑娘了。」
于旻卉生了一张圆脸,样貌并不出众,甚至有些寡淡,只眼角处有一颗红痣,倒添了几分颜色。
「都别站着了,在本宫这,没那么多规矩。」
秦氏是承恩公世子的继室,父亲虽中了进士,奈何多年还只是户部主事,家中祖母和母亲去世,便耽误了婚事。一来二去,年纪便拖大了。当时先帝还在,我这个太子妃嫁入东宫后,于家的地位便有些尴尬。世子夫人去世后,承恩公世子就选了秦氏做填房。郭衢顺利登基,又看重郭舜明,自然恩赏于家。赏了一等公爵,秦氏也得了诰命,成了世子夫人。
「臣妇带着卉姐儿从浮明池边走过,正巧碰到定襄县主。」
「围猎后惠和就该启程去往蜀地了,本宫怕有什么错漏,便将母亲宣进来,想着再嘱咐一番。」
秦氏握着帕子笑着说「章家四公子好人才,陛下到底把娘娘放在心上的。」
我颔首道「本宫是极满意的,家里也是放心了。」
秦氏喝了口茶又说「浮明池边这阵子可热闹了,沈良娣真是有福气呢!」
我心想,重点来了,便回道「沈良娣肚子里是陛下第一个孙子辈的孩子,这样的喜事是该热闹热闹。」
「娘娘请恕臣妇多嘴,京中人家哥儿娶妇也是少有嫡妻未定,妾室就大了肚子的,这太子妃……」
我立马截住她的话头,「夫人慎言,这都是陛下的决定。」
「娘娘恕罪,母亲不敢妄议陛下。」
于旻卉拉着秦氏就要跪下请罪,我示意画影和青萝将她俩扶起来。
「既是太子择妃,必是陛下同意,太子满意的。本宫既非太子生母,又非中宫皇后,这些事本宫是一概不知不问的。」
秦氏刚要开口,就听到门口太监高声通传,「太子殿下到!」
郭舜明似乎并不意外秦氏和于旻卉在这里,径直走向我,拱手行礼,「静母妃安。」
「太子殿下可是稀客了,」我瞥见于旻卉微红的脸庞,笑着说,「今儿可是巧了,世子夫人和于二姑娘正陪本宫说话呢。」
秦氏看见郭舜明,眼睛都亮了起来,「老太太一直念着殿下呢。」
「外祖母可好?」
于旻卉福了福身,「祖母一切都好,殿下庶务繁多,不敢叨扰。」
我只当看不见于家二人的眉眼官司,「太子殿下是有要事吗?」
「锦绣轩临近池边,曼华又惊了胎气,想着来求静母妃一个恩典,搬到后面的齐光堂安胎。」
「不过一点小事,殿下指派个底下人告知一声便是了,还亲自跑这一趟。」
郭舜明眼神不带掩饰,嘴上说着话,目光却落在我身上,「孤正要找舅舅有要事,不如舅母和表妹同孤一道出宫?」
于家二人连声应合,我巴不得他们早些离开,便客套了几句,让青萝送他们出去。郭舜明却是落后了几步,转身对我说「多谢静母妃,儿臣得了一副古画,改明儿就送来。儿臣一片心意,还望母妃不要嫌弃。」
我想起那副永徽之治的画卷,那日他拥我入怀的画面,他怎么敢?我看着郭舜明带笑的眼睛,只觉得一阵凉意直冲天灵,若是万一,万一东窗事发,他尚有一线生机,那我呢?
我紧紧闭上眼睛,指甲狠狠掐入手心。
这天是正式的围猎,在围场的入口处设了看台,方便女眷和不方便上场的人们观看围猎。于是入口处,乌泱泱地挤了一大群官眷、王公贵族,叫人瞧花了眼。
围猎氛围轻松,许多官宦人家多会为自家适龄的哥儿或姐儿相看。因此,未嫁女子大都穿着漂亮的衣裙,拿着扇子,偷偷打量坐在看台上的公子,或在围场中策马奔腾的少年。
因为沈曼华有孕,今日围猎,沈嫔便在齐光堂守着沈曼华。
蒋婕妤和魏美人最是爱热闹的,谁家的公子上了场,哪家的姑娘也要巾帼不让须眉一把,她们都摸得一清二楚。
看台说是观看,实则离得远,场中情景看得并不十分清楚。因此场中有小太监们跟随记录,隔一炷香,便有小太监出来报一声「战况」。
蒋婕妤是等不及的,每每都叫小太监先来将情况说给她听。「早就听说镇远侯家的姑娘从小就是要学骑射武艺的,刚刚那小太监来报,说是已经猎了只活的梅花鹿呢!」
魏美人听了点点头,「方才还见到襄阳侯世子也入场了。」
陶景姝坐在我身边,听到后便问道「我瞧着那位周世子身子单薄,如何比得过那些武将、公子?」
魏美人很是认同,「周世子约莫只是入场转一圈,猎不到也不会有人说道的。」
「章四公子竟也猎了只獐子,惠和县主这婚事,依臣妾看是顶好的!」
我只笑道「魏美人面前摆的可都是糖不成?惠和不应在家里绣嫁妆,合该来这儿听她夸天夸地!」
众人又笑作一团。看台上人来人往,我便借口更衣,到围场外转一转。
围场四周都设有围棚,方便贵人们更衣、休息。
我正走到一处围棚,就听到里面传来的咳嗽声。
这次围猎因带着青萝,我便将首领太监罗问永留在宫里,现在跟在身边的是罗问永的小徒弟卓萍。卓萍听见围棚内有人,便掐声喊道「谁在里面?静贵妃娘娘到了。」
一人掀开布帘,头发半束,眼下青黑,还未到深秋,却穿得比常人都厚重。
「原来是仲侯爷。」
仲元青缓缓地行了个礼,直起腰来,又咳嗽起来。
「静贵妃娘娘见谅,天气骤凉,臣这几日神思倦怠,恐惊扰了娘娘。」
我掀开布帘,里面只简易地放置了一张方桌和几个圆凳。「猎场风大,侯爷坐在这围棚里也躲不过。本宫还是派人送侯爷回住处吧。」
卓萍在一旁赔笑道「侯爷身子要紧,就让奴才送您回去吧。」
仲元青颔首道「今日暖阳高照,场中诸人意气风发,更似阳春,看得臣也想去那猎场转转,只身子骨不争气,便也不当奇货了。多谢娘娘。」
我看着卓萍扶着仲元青向不远处的马车走去,垂下眼帘,拇指缓缓摩挲虎口的皮肤。
太子已经知道了吗?
11
晚上是围猎后的酒宴,我需要陪坐在郭衢身旁,自然要浓妆出席。
我将无关人都打发出去,留下青萝和画影为我穿衣。
「刚刚卓萍回来了,说是半路上,陛下将仲侯爷召了去,便回来向娘娘复命。」
我点点头,画影似有不解,问道「今日侯爷是专门在那里等着娘娘的?」
青萝瞪了她一眼,压低了声音说道「这话说出来,也不怕丢了脑袋!」
我抬起手,止住她两打机锋,「沈曼华身边可有我们的人?」
画影道「有一个在屋里伺候的叫银盼的。」
「找个机会问问她,太子和沈曼华之间可有不妥。」
青萝似是想通了一些关窍,「娘娘是怀疑太子殿下知道了什么?」
我看着她两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侧首道「仲元青不会多说废话,他今日突然说起奇货,我便心中有些奇怪,仔细一想,怕是提醒我太子已然知道沈曼华的一些事了。」
吕不韦贾邯郸,见而怜之,曰:「此奇货可居。」吕不韦扶植秦庄襄王,舍出爱妾赵姬,因而野史常道,始皇非异人所出,恐为吕相之子。
沈曼华私下密会周如会,这肚子里的孩子是谁的,恐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咱们宫里也挑个机灵点儿的,盯着东宫,别出了什么差错。」
晚宴虽没有万寿节那般隆重,但因食物都来自今日围场中人亲手所猎,桌几上肉食膳房恨不得做出一百零八种样式来,倒也新鲜。
我坐在郭衢身侧,郭舜明坐在郭衢下首,沈曼华坐在郭舜明后方。
「太子,太医院正同朕说沈良娣的胎需要静养,今日人多不要惊了胎。」崔海和纪昶安静站在下首,我亲自给郭衢布菜。
「回父皇,儿臣省得。」
沈曼华半低着头,眉眼温顺,端着面前的羹汤,小口地喝着。
郭衢小酌了几杯,神色惬意,扭头对我说「今日朕看那章四,很是不错,贵妃尽可放心。」
我忙作出诚惶诚恐的模样,「臣妾有什么不放心的,陛下的眼光不会错。」
郭衢满意地点点头,举起酒杯,对下面众臣席喊道「周如会!」
一个穿着靛蓝色衣衫的男子走到大殿中央,跪拜行礼。
「贵妃可知道他?」
我放下银箸笑道「陛下打趣臣妾不成,陛下前几日同臣妾夸过襄阳侯世子的文章不错,怎么转眼倒问起臣妾来。」
郭衢让崔海为我再添上一杯酒,拊掌笑道「贵妃是一点亏也吃不得!你可知他今日猎了头羚羊?」
「可见陛下前几日夸早了,周世子是文武双全呢。」
「襄阳侯很会教子。」
一个中年男子忙起身行礼,「犬子雕虫小技,叫陛下娘娘见笑了。」
郭衢浅酌了一口,「朕先前将惠和县主赐婚给济宁侯四子,便是看他可堪良配。襄阳侯,你这个儿子可定了婚事了?」
「回陛下,未曾。」
郭衢点点头,对另一侧喊道「许国公!」
一个蓄着山羊须的中年男子也走到殿中央,正是许国公许正茂。
「朕今日就当回媒人,做主给你们两府赐个婚,如何?」
我知道重头戏来了,便说道「周世子和许姑娘都在,陛下何不直接问问他们的意思?」
许正茂见我开口,附和道「陛下知道臣是最疼月儿的,婚姻大事也要听听小儿女们的意思。」
郭衢点点头,「周如会,朕将许姑娘赐婚给你,你觉得如何啊?」
周如会大声回道「许姑娘教秉名宗,敏慧端良,能娶许姑娘为妻,是臣的福气!」
郭衢哈哈大笑,显然很满意这个结果,「朕这个表妹最是娴静,你可要好好待她!」
我也跟着笑道「恭喜周世子和许姑娘了,果真是一对璧人……」
「良娣您怎么了?良娣!」
我话还未说完,就听到下首一阵骚动。
「怎么回事?」
一个宫女慌张地向我们行礼,「陛下娘娘,良娣突然晕过去了。」
一时之间,大殿内的舞乐声戛然而止,舞姬乐人们匆匆跪了一地。沈曼华四周围了一圈的宫人。
我皱眉道「还不快挪去偏殿,召太医院正来。」
郭衢眯着眼瞧那一处,对郭舜明说「太子,你去陪着良娣吧,好好的人怎么突然晕过去了?」
崔海连忙跪下磕头,「陛下明鉴,良娣的餐食都是单独做的,呈上前太医们也都瞧过,奴才们也都层层查验过了,绝没有问题啊陛下!」
「陛下,待太医查看过沈良娣后再处置也不迟。」
郭衢「嗯」了一声,将酒盏重重地放下,跪地的宫人们更是颤了一颤。
大殿内的空气都仿佛凝滞了,众人皆知陛下对这个孩子很是看重,因此众人只小心翼翼地喘气,生怕触到天子的霉头。
沈嫔因为沈蔓华的这一胎,算是翻了半个身,如今她坐立难安,手里一张帕子也被绞得不成样子,不住地往偏殿看去,生怕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传来。
我垂下眼帘,不去看殿里神色各异的众人。原以为周许两家议亲,沈曼华必定听到了风声,难道两家竟瞒得一点风声都不漏,沈曼华今日才知道周如会要娶许明月?
「陛下,沈良娣是忧思过度,郁结于心,这才晕厥。」
「怎么就忧思过度了?」
太医一时语塞,只能深深地低下头,等着训斥。
我觑了一眼郭衢,「陛下,想必是沈良娣初次有孕,先前又摔了一跤,受了惊吓,这才时时忧心。」
底下的太医便连忙说道「娘娘说得有理,臣这就下去,为良娣开几剂安神补气的汤药。」
太医离开后,郭舜明也回到大殿,「父皇,良娣已经醒了,孩子无恙,父皇放心。」
郭舜明起身时与我眼神交汇,我避开他的视线,敛下眼中思虑,再次挂上笑容。
「皇兄!可见是皇兄这婚事赐的好,沈良娣腹中小皇孙也觉得极是啊!」
郭衡这一打岔,众人便纷纷对襄阳侯和许国公恭贺起来。
郭衢重新端起酒盏,笑着指着郭衡,「好话便都叫你给说了!」
秋狝后回到宫中,秋景更浓,天气也愈发冷了。三日前,邵如季坐着马车与章秉听往蜀地去了,母亲没再来找我,邵家也没有再往宫里送信。
倒是许国公顺带求了恩典,让许明月时常进宫听我教导。
现在郭衢的后宫是既无皇后,也无太后,太妃们也不能越俎代庖插手新帝的后宫事务,至少看起来,现在的后宫是唯我独尊。
许国公府的荣耀并非靠裙带关系维系,许家人才辈出,朝堂论政可以,沙场论战也可以。郭衢当初打败其他兄弟接盘储君之位,许家功不可没,后来顺利登基也有许家鼎力相助。许正茂在郭衢心中的地位是牢不可撼。
许明月虽是许正茂独女,但身上并无骄矜自功之色,落落大方,是真正的大家闺秀。
名义上是听我教导,实则我无甚可教,只当每隔两天有人陪我说笑罢了。
因寒冬将近,尚服局给各宫都送了许多皮料以制作冬衣。一日郭衢歇在玉堂殿时,我因沐浴后开了窗户着了凉,第二日起来便有些发热。郭衢记着这件事,此次便多赐了我几块紫貂皮,嘱咐我做件厚实的大氅,不可再受凉。
许明月来的时候,陶景姝正在同我挑挑拣拣那些布料皮料,说这个样式时兴,那个料子柔软。我看许明月只安静站在一旁,便让她也来选几件,叫尚服局一起做了。
我看她格外喜欢一匹月白色有暗纹的布料,便让女官替她测身量,做件裙子。
「这匹料子是蜀地进贡的,只先贡了娘娘这儿,这暗纹绣的是昙花,月光下格外好看呢!」
陶景姝听了女官的话,便也仔细瞧了瞧,点点头道「这昙花绣得不错,许姑娘可是喜欢昙花?」
许明月微微一笑,说「玉洁冰清尘不染,风流诗客独徘徊。」
我挥手让女官们退下,拉起她的手说道「昙花一现可倾城,美人一顾可倾国,昙花称你,只是昙花不是长久之物,你喜事将近,那匹你带回家去,以后再做成衣衫。」
许明月点头称是。
「说到这昙花,如今宫里延英殿旁的随清阁有白日开花的昙花呢!」
昙花花期短,只在夜晚开放,只有短短几个时辰,一些宫人为了讨贵人开心,便专门想了法子,改了这昙花的开放时间,在白日开花,免了贵人们深夜赏花的诸多不便。
我见许明月很想去看一看,便让人先去随清阁安置妥当,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延英殿走去。
延英殿靠近旧宫和外朝,是外朝与后宫交界的一座宫殿。旧宫曾因宫中大火被烧毁过半,自此便一直被废弃着,也少有人踏足那里。
我们刚走到椒房殿,便见郭舜明从殿内出来。众人又是乌拉拉地跪下行礼,我与陶景姝是他的庶母,只行半礼。
「静贵妃、陶美人,表姑也在?这是要去哪儿?」
许明月低眉回道「与两位娘娘去随清阁赏花。」
郭舜明一听也很感兴趣,眼睛都亮了起来,「儿臣也想一赏昙花一现的美景,静母妃不会嫌我叨扰吧。」
我微笑同意。
郭舜明身边没有带随从,应该是孤身一人去椒房殿祭拜,他安静走在我身侧,腰间佩戴的玉佩与香囊相撞,发出规律性的响动。
「昙花一现是难得的美景,纵使花不再开,景却已深记。」郭舜明看着前方轻轻地说,若不是看到他的嘴唇颤动,我还以为一时幻听。
「殿下博闻强识,世间美景皆可记于心间,昙花小景,不足挂齿。」
郭舜明的手指有规律地敲打玉佩,再未开口。
因宫人们远远缀在后面,我们四个已看见延英殿的屋檐。郭舜明却突然停了下来。
我有些疑惑,只能停下,「殿下?」
郭舜明伸出食指抵住嘴唇,微微侧头,看向一扇半拱小门。小门上缠绕着不知名的枯藤,小门内杂草丛生,断垣残壁,这是旧宫的一处入口。
「各位可有听到异声?」
我见他神色慎重,几人放缓呼吸,果然听见几声短促的声音。
「旧宫早就没有了人,怕不是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我见陶景姝开始胡思乱想,低声斥道「大白日的,哪里来的不干净的东西?休得胡言乱语。」
郭舜明向前走了几步,顺势就要拉开小门。我急忙跟上去,想要拦住,「殿下,无非是旧宫无人修缮,秋日风刮过,有些声响罢了。」
他却并不理会我,径直拉开了小门,「贵妃没听出是人的声音吗?」
陶景姝听了面露难色,「什么人会到这旧宫里来?」
我看后面的宫人还未跟上,郭舜明却已往里面走去,只能叫上陶景姝和许明月一起往里走。
约莫绕过一座假山和几处景观,声音突然清晰起来——赫然是一男一女的说话声!
杳无人迹的旧宫,一男一女,几人脸上顿时都变了脸色。有什么样的事,需要孤男寡女在无人之处交流商量?
我们刚准备再往前走几步,就听到前面一座还算完整的房屋里传出几阵呻吟。
我与陶景姝自然听明白了那是什么声音,就连许明月略一思索都慌了神色。我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手。
后宫若有秽乱之事,我管辖六宫,是我分内应处理之事。陆陆续续又有几声传出,几人都十分尴尬。但郭舜明却突然抬起来望向屋内,然后大步快去走去。
我一看只觉事情有异,宫装烦琐,难以跟上郭舜明几乎要跑起来的步伐。还未走到门口,就听到郭舜明怒吼一声「贱妇」。
那门本就脆弱,被郭舜明用力一锤,早就寿终正寝。走到近处一看,屋内一张大拔步床上,一男一女衣衫不整抱在一起,地上还散落着几件衣物,场面十分香艳。
我来不及喝止陶景姝和许明月靠近,那床上的女人用被子遮住脸,男人赤着上半身,避无可避,正是许明月的未婚夫周如会。
12
陶景姝和许明月都愣住了,「周……周世子?」
周如会迅速地爬下床,捡起地上的衣物就要穿上,郭舜明却突然冲上去一脚踹翻了他。
床上的女人听着动静,躲在被子里抖个不停。郭舜明也一把拉下被子,女人衣裙半褪,发髻歪斜,正是应该在东宫养胎的沈曼华。
我见许明月就要晕厥,连忙对陶景姝说「还不快把许姑娘带出去!」
看她们再往外去,我突然想起随行的一大批宫人,「陶美人!让其他人都候在延英殿,没本宫的吩咐不许擅动!」
床上床下的周如会和沈曼华神色颓然,郭舜明脸色也晦暗不明。太子良娣与外臣被捉奸在床,这样的丑闻是不能泄露出去的,当务之急是封锁旧宫,再请郭衢决断。
「太子殿下,此处接连外朝,一旦传出去怕是难以收场。还是请禁卫军围住这一片,再做打算。」
郭舜明沉默了片刻,颔首道「劳烦静母妃找个伶俐的跑一趟禁卫司。」
我应下后转身离开,只听得屋子里隐约传来男人的哀号声。
未到寒冬,延英殿里虽然摆上了炭盆,但挡不住郭衢身上阵阵寒气。
我和陶景姝坐在下首,眼观鼻鼻观心。许明月一时没见过那样的场景,又羞又恨又恼,哭肿了一双眼,现下在偏殿歇着。
宫人们都远远守在殿外,门口站着一排穿铠甲佩宝剑的禁卫军,神色肃穆,延英殿附近更被戒严,不许随意走动。
「陛下,纪统领将人押来了。」崔海毕恭毕敬地站在门口,打破了长久的安静。
郭衢捏了捏鼻根,「太子呢?」
「回陛下,太子殿下回东宫去了。」
郭衢愣了一下,恼怒道「没眼力的!把太子给朕叫来!」
崔海被吓得跪倒在地,赶忙扶着殿门站起来,着了火似的往东宫跑去。
「贵妃,今日到底怎么回事!」
我派人通知郭衢的时候,只说宫里出了事我不能决断,请他来决断。等郭衢到了旧宫,看到周如会和沈曼华的时候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还不知道事情经过。
「今日臣妾与陶美人、许姑娘原本欲去随清阁观赏昙花,正巧碰到太子殿下,便一起前去。路过旧宫时,太子殿下听得异声,臣妾等跟过去就看到那二人……」
我见郭衢脸色越听越黑,便止住话语,只道「陛下恕罪。」
「为何想起要去赏昙花?」
我垂着头,陶景姝的声音从身旁穿来,「陛下恕罪,是臣妾看许姑娘喜欢缎子上的昙花,这才与娘娘说去随清阁赏花。」
郭衢点头不语,殿外很快传来阵阵脚步声,应该是郭舜明到了。
郭舜明迈过门槛,走到郭衢面前,还未行礼就直接跪下。
「求父皇为儿臣做主。」
话音刚落就一个响头磕了下去,听声音便觉相当用力,再抬起时前额就红了一块。
崔海跟不上郭舜明的脚步,刚进殿门就看见这一幕,又对上郭衢的目光,连忙要去扶郭舜明起来,「太子爷您这是做什么!哎哟!快起来!」
郭衢自然也心疼这个宝贝儿子,看崔海扶起郭舜明,便叫他坐下,「崔海,去叫纪昶把人提来。」
周如会和沈曼华双手都被捆了起来,嘴里各塞了一团布。沈曼华又惊又吓,鼻涕眼泪糊作一团,妆容也被蹭花了,整张脸就像被人泼了一盆水的画布,哪里还有半点从前汴京美人的模样。
周如会衣衫半敞,胸口赫然一个发青的脚印,脸上也破了相,让人难以把潇洒风流的周世子和如今瘫在地上周如会联想起来。
「这脚印是你踹的?」
郭舜明毫不迟疑,「是,他脸上的伤也是儿臣打的!」
郭衢没说话,只叹了一口气,「当初沈宛华的事,朕想压下,是朕委屈了你。」
沈曼华的嘴被塞住,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我望向她的肚子,衣裙之下肚子还未显形。今日无论是什么样的处置,这孩子都留不得了。
「父皇,儿臣想问问这对奸夫淫妇为什么要这么做。」
郭衢揉了揉眉心,让人摘了二人口中的布团。
周如会扭着身子拼命往前爬,一边磕头一边哭道「陛下!陛下!是沈良娣约臣说有要事商议,是臣一时糊涂!陛下饶命!」说完又转向郭舜明哭道,「殿下!是她勾引臣!一定是她对臣用了药,才让臣神志不清,犯下如此大错啊殿下!」
沈曼华听着他说的话,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周如会,「你…」
周如会见沈曼华要说话,又对着沈曼华哭道「沈良娣你骗我说许姑娘有约,却又对臣……」
「闭嘴!」郭衢见他还要攀咬许明月,拿起手边的茶盏就砸去。茶盏碎在周如会面前,止住了他的哭声。沈曼华却又似疯了一般,哈哈大笑起来。
我望着眼前这出闹剧,只觉可笑,世间痴情男女,恩爱时缠绵悱恻,遇事时却又反目成仇,只恨不能将对方的骨血踩在脚下,好蹚过这一片泥泞,全身而退。
我借沈曼华的手让沈宛华得了合欢散,却没想到已有心上人的沈曼华鬼迷心窍,做戏救了郭舜明进入东宫。如愿以偿后,又不甘寂寞,与周如会藕断丝连,如此种种,有当日的因,便有今日的果。
沈宛华尚留一条性命,在庙里清修。沈曼华只得一杯毒酒,一尸两命。
郭衢收回了赐婚的旨意,对外只说二人八字不合,婚事作罢,又封了许明月一个郡主头衔,又赏了许国公金银珠宝及良田。
周如会是外臣之子,在内宫赐死未免引人猜疑,郭衢让人将他捆送回襄阳侯府,也顺带送去了一封密旨。几日后,周如会忽染恶疾,在床榻上煎熬了半月便去了。襄阳侯也跟着病倒,并上书请辞,我当时在给郭衢研磨,他看也没看就允了。
沈家连折了两个女儿,又被御史抓住尾巴,武定伯被连撸两级,朝堂上被郭衢痛骂狼子野心;宫里沈嫔又被关了禁足,思予又被交给蒋婕妤,沈家焦头烂额,也管不了在宫里哭天抢地的庶女。
热闹总是一时的,渐渐地,有新的热闹出来了,人们也就忘了秋日里那场不见血的闹剧。
仲元青对我的提醒,郭舜明恰到好处的偶遇,为什么沈曼华和周如会偏偏就是那天,不在宫外,就在旧宫情不自禁了呢?沈曼华身怀六甲,为了留住情郎,就不顾肚子里的孩子?
许久没有踏足过东宫了,我到清晖殿时,郭舜明还没有来,我站在温暖如春的殿内只觉得遍体生寒。郭舜明既然知道沈曼华的事,那他又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在沈曼华入东宫后,还是百花宴前?
在这宫里,算计血缘至亲,算计枕边人,算计对手,算计盟友倒算不上什么了。被算计就证明你还有利用的价值,执子之人,又何尝不在局中呢?
我听见越来越近的脚步声,转过身,「不知太子殿下有何吩咐?」
郭舜明没有回答,绕过我,拿起桌上的一方锦盒。
「这是孤特意命人打造的金簪。」金簪样式独特,尾部垂下两条珍珠流苏,颗颗浑圆饱满,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如此精美的发簪,将来太子妃见了一定喜欢。」
郭舜明脸色不变,只笑着看着我,「孤给你戴上。」
我见他伸手便要将发簪插入我的发髻,我连忙后退几步避开,「无功不受禄,殿下的好意,本宫心领了。」
他举着金簪的手缓缓放下,金簪上的珍珠流苏和腰侧的玉佩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他敛起笑意,一步一步走近,「孤不会娶太子妃。」
他步步靠近,我只能步步后退,「陛下必会为殿下选一位合殿下心意的太子妃。」
我已无路可退,我的后腰已经贴上了书桌的边缘。
「那就要父皇割爱了。」
我猛地抬起头,他鼻间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脸颊,我们的距离太近了,「殿下还想尝一尝金簪刺骨的滋味吗?」
他一把攥住我要拔钗的手,竟然放到唇边,轻吻我的手背。
我大脑登时一片空白,郭舜明吻手背就像一次试探,他的视线盯着我的嘴唇,他的脸渐渐放大。我顾不得硌得生疼的腰和被攥疼的手腕,挣扎地推开他。
「郭舜明!你疯了!」
他却笑了起来,食指缓缓碰上嘴唇,「这宫里谁不疯呢?」
「邵乐安,没人可以抢走你,父皇也不行。」
我恨不得冲上去扇他两个巴掌,让他清醒清醒,我深吸一口气,「先前本宫深夜面见殿下是为邵如季之事,如今事成圆满,这是最后一次。」
郭舜明将桌上的金簪重新放入锦盒,「有些事情开始了就不会结束,孤会等你戴上它。」
我不愿再听他发疯一般的言语,转身就走。
黑暗中的宫殿仿佛是会吃人的恶魔,张开他的嘴巴,让人心甘情愿地走进他的圈套,被吞噬的一干二净。我看着被生生折断的指甲和洇出的血迹,缓缓闭上了眼睛。
13
等到宫里柳树又抽出新芽,转眼已是嘉昌五年的春天,思颐即将要去南书房开蒙读书了。
旧人走了新人来。沈嫔病死在了两年前的冬天,武定伯府因为沈曼华之事彻底坐了冷板凳。蒋婕妤成了思予的养母,我同郭衢商量,晋了她妃位。新贵们憋足了劲儿往前冲,要与这汴京城的世家大族们争郭衢面前的一亩三分地。
嘉昌四年,郭衢采纳百官之谏,选秀充盈后宫,繁衍子嗣。一时之间,宫里前所未有地热闹了起来,莺莺燕燕,让御花园的春景都黯然失色。
胡羡春还是被邵家送进了宫里,不过是送进宫里做了宫女。做宫女只是暂时的,她也有几分本事,挤进了椒房殿,做了个洒扫宫女。
郭衢经常会去椒房殿祭拜于校春,注意到这个长相性格都酷似于校春的小宫女,就成了理所当然。
一夜之间,胡羡春从灰头土脸的小宫女摇身变成了郭衢的宠妃。
郭衢接连不断的召幸,源源不断送进清凉殿的赏赐,郭衢的后宫从来没有一个女人有这样的盛宠,就连曾经得宠的陶景姝也要避其锋芒。
她承宠还未满一年,已一路晋升,如今已是仅次于蒋妃的昭仪。
宫中人人眼红她,记恨她,却又羡慕她。明明宫中比她貌美的女人一抓一大把,郭衢却独宠她。
我看着她那张脸,却不如曾经面对于校春那样耿耿于怀。她既是替身,又是傀儡,再风光又如何。
嘉昌三年,漠北边境大战,纪昶回到了属于他的战场。他知道我在宫中看起来花团锦簇,实则步步维艰,因而托付仲元青转送我的书信,大都写着漠北的风光与趣事。
仲元青原来打算待我平定沈家的事情后,就去蜀地游玩,没想到旧毒复发,一直缠绵不好,只能待在汴京。郭衢倒是格外信任他,许多事都委派他去做。
兵部侍郎程广敏之子狎妓一案,郭衢高高抬起轻轻放下,程广敏虽遭贬谪罚俸,近年却又得郭衢重用起来。陶景姝已知道陶家之事与程广敏有关,如今邵家与我已然离心,也与郭舜明盟破,我只能劝她忍耐,以图来日。
自那日在清晖殿与郭舜明彻底撕开脸皮,已经三年,对于他时不时递来的讨好,我一概不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的郭衢,年满十八即将弱冠的郭舜明还没有择定太子妃。
于旻卉倒是时常进宫向我请安,对于她扔来的有关郭舜明婚事的试探,我也只作不知,找话题岔开或是打马虎眼,几次下来她见我不愿提及郭舜明的婚事,便偃旗息鼓,不再从我这里打探。
春日里,是放纸鸢的好时候,思颐吵着闹着要去御花园东边放纸鸢,我便只好同意。
有小太监先将纸鸢放起来,再把细绳交到思颐手中。他很开心,拽着纸鸢跑起来,见嬷嬷和宫女都护在他身边,我便让青萝拿来一个小几,凉好茶,备好点心,等思颐玩累了坐下来休息。
「静贵妃娘娘万安。」
来人一袭粉色宫裙,外罩着一件洒金的薄衫,手里拿着一把鸳鸯戏水的团扇,再没有曾经在玉堂殿,被吓得浑身发抖的懦弱模样。
「胡昭仪。」
「臣妾新得了几个形制特别的纸鸢,二皇子若是喜欢,便拿去顽。」
我看着她身后宫女捧上的纸鸢,让青萝收下。
「说起纸鸢,贵妃娘娘可知江南兕镇葛家?」
「不知。」
她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嘴角的弧度也一直都没有变过,我看着累得慌,只转过头去看思颐玩耍。
「葛家善制纸鸢,远近闻名,汴京许多纸鸢都出自葛家。」
我无意与她聊纸鸢,敷衍道「胡昭仪的这几个纸鸢也是葛家制的吗?」
她却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角都沁出了泪,「葛家作坊遭了火灾,葛家的一些族人和家主都葬身火海了。这些纸鸢是陛下赏的,臣妾不爱顽,就借花献佛吧。」
我只觉莫名,烧死便烧死,有什么可笑的。
「不过一介商户,叫娘娘见笑了。」
我知她是商户女出身,家道中落,父母俱亡,本想寻亲戚求庇护,被二舅舅发现,带回了赵家,又经由母亲安置在邵家调教。
「商户若如葛家,也算光宗耀祖。」
胡羡春有些惊讶地抬头看我,嘴唇嚅动了几下,似是有话要说。
「青萝,去叫二皇子回来吧,也玩了些时辰了,回宫吧。」
我看胡羡春没有要走的意思,便说道「本宫先走了,不打扰胡昭仪赏景了。」
我把思颐送到皇子住的温室殿,刚回到玉堂殿,在思颐身边的嬷嬷跌跌撞撞跑进来,脸上尽是惶恐之色。
「娘娘……娘娘……二皇子出事了!」
我惊得打翻刚沏好的茶,滚烫的茶水撒在手背上,一片刺麻的疼。
「到底怎么回事,二皇子刚刚还好好的,还不快说来!」青萝见我一时晃了神,连忙问道。
「原本是好好的,奴婢们刚打算为二皇子换身衣裳,谁……谁知道二皇子就晕了过去!」
我顾不得处理被烫伤的手背,急忙唤了轿辇,往温室殿去。
「罗问永!你立马去宣室殿请陛下!快!」
我又问嬷嬷「可去请太医了?」
「回娘娘,已经着人去请荀太医了。」
「你现在再去太医院,将院正也一同叫来!快去!」
我虽不爱郭衢,可思颐是我十月怀胎咬着牙生下的,他不能出事。
我到温室殿看到思颐安安静静躺在床榻上,眼泪再也忍不住,我忙去探他的呼吸和脉搏,他看上去就像安静睡过去了一样。
郭衢和一众太医紧跟着来了,我只有紧紧抓着思颐的手,感受到他身上的体温才能安心。
「贵妃,先松开思颐,让太医看看。」
郭衢握着我的手腕,掰开我的手指,荀太医和院正都上前来把脉。
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几个太医讨论了一番,荀太医说道「陛下、娘娘,臣与几位太医商议,二皇子的症状仿佛是中毒所致。」
我立马站起来,跑进内室,扑到思颐床边。
郭衢满含怒意的声音自外间传来,「二皇子好好的怎么会中毒!宫里哪里来的脏东西!」
我脑子一团乱麻,不知道为什么偏偏是思颐。他身边的嬷嬷、宫女、太监,每一个我都握在手心里,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郭衢走进来,扶起我,「太医们说此毒不会危及性命,他们已经去配制解药了,你不必担心,思颐是朕的儿子,他不会有事的。」
郭衢前朝事务繁忙,得知思颐没有大碍,他便又匆匆赶回宣室殿。
我懒得看他的背影,他是思颐的父亲,他不深究思颐中毒的原因,我是思颐的母亲,我必要知道是谁敢动我的儿子。
下毒之人既要下毒,为何会选择于性命无碍只会有昏睡症状的毒药?那人意不在思颐性命,那他到底是要什么?
「青萝!」我急忙唤她进来,「你亲自去一趟武毅侯府,将思颐中毒之事告诉仲侯爷,再托他送一份解药进来。」
「娘娘放心,奴婢这就去。」
我将思颐的右手轻轻握在手掌心,窗外春风拂过树梢,宫里又要起风了。
14
青萝匆匆回来,带着深夜的寒气。
好消息是仲元青识得思颐中的毒,并着人配出了解药;坏消息是他自己旧毒复发,吐血晕厥。
纪昶远在北漠,仲元青又毒发昏迷,邵家于我并无助益,祖父留给我的人手,大多都在宫外,行事多有不便。思颐中毒就像一颗隐藏的暗雷,打得我措手不及。
我望着床前那盏烛光忽明忽暗的宫灯,迟迟无法入眠。
漩涡里有宫里那些巧笑倩兮的美人面,你来我往的权臣计,郭衢不怒自威的凤目,郭舜明深邃的眼眸,思颐软糯含笑的脸……
我从梦里惊醒,冷汗打湿了里衣。我抹去额头上的汗珠,起身唤青萝进来。
画影掀了帘子进来,「娘娘可是要起身?」
「青萝呢?」
「郑穗说有要事找青萝姐姐,青萝姐姐让我先服侍娘娘。」
郑穗是仲元青的人,在宣室殿做个洒扫小太监,非紧急情况不会和我联络。恐怕是前朝有事,仲元青又昏迷,便先来告知我。
「我记得东宫有个叫银盼的。」
「是。沈良娣之事没有牵扯到她,现下在太子殿中做事。」
「让她盯紧了。」
「是。」
画影刚为我插好发髻上的步摇,青萝步履匆匆地进了内室。
她见我身边只有画影,话语中带了几分焦急,「娘娘,赵家出事了。」
我见她神色有些慌乱,便说「你仔细说。」
「早朝时,有个并州来的老妪敲了宫前的登闻鼓,说是赵三爷枉顾法度,强抢民妇,草菅人命。陛下宣了那老妪觐见,当朝便将三爷下了大狱了!」
我心笙摇动,没由来地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
「那老妪说了什么?赵家其他人呢?」
母亲是外祖母独女,大舅舅早逝,三舅舅是幺子,外祖母与外祖父都格外偏疼,真真正正养成了一副好吃懒做的性子,碌碌无能偏也罢了,靠着赵家祖宗荫封在工部混了个闲职,又游手好闲、花天酒地。只有外祖母和二舅舅撑着赵家,又有母亲嫁入邵家后带着扶持,才不至于彻底落魄。
依他那抬了无数房妾室,色中饿鬼的德行,这强抢民妇是他做得出来的事。
「那老妪说三爷当街抢了她的儿媳,还命人打伤了她的儿子,看她一家人不依不饶,又将那妇人的孩子摔死……」
「简直荒唐!」
我拼命压制心头的怒火,问道「陛下可有说如何处置?」
「郑穗说陛下只命人将三爷押去了天牢,并未说如何处置。」
「二舅舅呢?」
「二爷还在闽地替陛下办事,陛下并未问罪赵家其他人。」
我深吸一口气,「你让郑穗盯好了,有事立刻报给我。」
「他是自寻死路,画影,你即刻出宫去邵府,让母亲千万劝住外祖母,不要入宫向陛下求情。」
「是。」
我缓缓闭上眼睛,思颐前脚刚出事,后脚三舅舅就被人告发,后面还会有什么?我仿佛在走别人刻意为我铺好的路上。我压下心头的无力感,若是此刻不能抢得先机败下阵来,那可就真的是孤立无援了。
母亲和外祖母跪在宣室殿前求见的消息传来时,我正坐在观竹阁的藤椅上看话本。
话本中尹四娘甘愿为心爱的男人雌伏于昏君之下,做断帛裂锦的祸国妖姬,为他打开了宫门,却被他无情斩于剑下,死不瞑目。
她们的哭求只会加速三舅舅的死亡。
我瞥见侧门荡过的衣角,「殿下既然都来了,何必躲躲藏藏。」
郭舜明转过屏风,信步走到桌前,拿起我放在桌上的话本。
「《红怨记》,尹四娘万般隐忍,李垚却薄情寡义,实非良配。李坤虽为昏君,却愿为四娘以身挡剑,不知四娘临死时可有后悔?」
我拈起一块枣泥酥,「殿下博古通今,这样小女儿看的话本殿下也有涉猎?」
我来观竹阁本意为静心,所以阁内并无第二人。郭舜明拉开我身边的圆凳,掀袍坐下,「李坤以为四娘爱听撕帛裂锦之声,爱赏靡靡舞乐,所以为她寻古谱、排古曲,为她集天下丝帛。孤投所爱之人的喜好,也并无不妥。」
「四娘要丝帛是为李垚传信,赏糜音是为迷惑李坤,何来投其所好?」
郭舜明轻轻一笑,伸手拿走我吃了半块的枣泥酥,「孤看这写话本的书生,倒是可以再写一本,除去李垚,没了李垚,四娘自然会看到谁才是一片真心。」
「你……」
他沿着我咬下的痕迹,咬下小半块枣泥酥,舌尖卷去嘴唇上多余的残渣。
「很甜。」
我看着他上扬的嘴角,荒唐已经难以用来再形容他。
「殿下来这里,就是为了与本宫讨论话本?」
他伸手将我耳鬓的碎发掖到耳后,我侧头躲开,他的手指却是碰到了我的耳边。
「孤只想来见见你。」
鉴于他总是一而再再而三地挑战我的底线,我朝他讥讽道「御花园中百花齐放,殿下这么喜欢您父皇的花,不如多采几朵带回东宫养着?」
郭舜明骤然伸出手指,抵在我的唇上,他的呼吸声萦绕在我的耳畔,「邵乐安,孤只要你。」
「孤等着你自己走到孤的身边。」
我实在不愿再与他周旋,狠狠打掉他抵在我唇上的手,「今日日头正好,殿下还是回东宫去做黄粱美梦吧!」
郭舜明脸上不见恼意,站起身,拍了拍袍面,「二弟的病还未好,赵远哲又入了天牢。邵乐安,我永远对你既往不咎。」
我指着侧门的方向,「不劳殿下惦记,本宫好得很。」
看着绛紫色的衣袍消失在门口,我才缓缓扶着桌子坐下,良久才吐出一口气。
看完思颐后,我才回到玉堂殿,宫里胡昭仪独宠,便是思颐中毒,郭衢也没有驾幸玉堂殿。
窈窕玉堂褰翠幕,参差绣户悬珠箔。
玉堂殿是郭衢赐给我的华丽的囚笼,是我前半生求的果,也是我后半生从的命。
殿外有一棵玉兰,花开簇簇,像极了冬日覆在墙头的雪。夜深露重,窗外有滴水的声音,远处似乎传来一阵阵乐声。
我问青萝「今夜可是胡昭仪侍寝?」
青萝点头称是。
我不自觉地绕着发尾的头发,清凉殿夜夜笙歌,那是一个女人盛开的日子,承载着一个男人不属于她的热烈的爱意。
夜晚的平静被推开屋门的画影打破。
「娘娘,县主传信,说二爷回京途中突染时疫,已经去了!」
我猛地站起身,眼前一阵发黑,我稳住身形,「时疫?」
画影看我脸色不好,便扶住我的手臂,「县主想问娘娘的意思,三爷可怎么救?」
我一把推开妆台上的所有东西,妆盒跌落在地,钗环首饰散落一地,屋内的宫女纷纷扑跪在地。
「怎么救?神仙难救该死的鬼!咳……」
喉头一阵腥甜,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我想抓住,可是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力量从我身体抽离,我隐约听见宫女们的呼喊声,又隐约听见泠泠乐声。
我好像又看见于校春那张脸,她笑着说「乐安,明日我们偷偷出宫去听绘生楼的折子戏,就点那出王允赐环的连环计。」
——怕的是情儿厚薄你把机关漏,你老爷满门难保周。连环计儿成就了,要保汉室万千秋。
如今却又是成了谁的连环计,算尽了谁的心机。
15
我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我还是未出嫁的样子。
平阳城外有一处果子林,入了秋树上就会结满红色的果子。我够不着高处又大又甜的果子,便要纪昶蹲下来让我骑着够。
祖父把他调来当我的护卫,我不大欢喜,因为他长得不好看。瘦条条的,又晒得黑黢黢的,还不爱说话,像个木桩子似的,戳他都不动一下。
曾祖父不让我到处乱跑,我就让他替我打掩护,被发现了,我们总要一起受罚。如此好几次,我便忍不住问他:「你可以不跟着我去,也就不用受罚了。」
他说他是我的护卫,死也要死在我前面。
我不屑地撇撇嘴。
纪昶把我举起来,我就快要够到那颗红果子了,身子却一轻,我闭上眼,向下坠去。
睁眼却是在祖父的书房外,仲元青穿着一身铠甲,眉如墨画,笑着对我说:「我要去西境了。」院子里的树上落下的残叶,西沉的太阳,画面开始斑驳。
眼神一晃,却是他穿着一身素袍,将头发用发带束在脑后,脸色惨白,眼睛像一口古井,波澜不惊。
我想开口喊他,却嗓子酸涩,发不出声音。
又一转,我站在清晖殿前的空地上,宫人们从我身边走过,她们步履匆匆,手里端着的铜盆里血水的腥气让人反胃。
郭衢坐在一把椅子上,皱着眉头,听着殿里女人凄厉的尖叫。
有个侍卫模样的人飞步进来,贴在他耳边说了什么,郭衢脸色一变,没有等下去,转头离去。
我盯着殿内亮起的光点,有些恍惚。一个妇人跑出来,满手的鲜血,撞了我个踉跄,血迹沾在了我的衣袖上。
妇人满目惶然,大喊道「太子妃娘娘血崩了。」
殿里的女人像突然迸发了力量,尖叫声刺破了苍穹。
「殿下!」
她的殿下没有回应,她毫无尊严地在一摊血泊中停止了呼吸。
我好像听到很多人在我耳边讲话,我身边的景色也在一点一点消失。
「乐安,多言数穷,不如守中。邵家的子孙应当延续祖辈的荣光。」
「不过是麻雀飞上枝头,也变不成凤凰,我的女儿才配坐在凤位上。」
「我便是如今苟延残喘,也会护你周全。」
「属下会成全姑娘。」
「贵妃很好。」
「静母妃别来无恙。」
……
那一张张面孔,或怒或笑,或喜或嗔,我只觉胸口闷痛,分不清此时何年何月,分不清我到底是谁。
我醒来的时候身体无力,想要撑起身子,却又重重摔回床上。
小窗透出几缕阳光,应该还是白日。
我想开口喊人,却发现喉咙沙哑,提不起声音。
外面似乎有人听见了动静,开了门进来,却是其希。
因为陶景姝的原因,我只把其希带着身边教养,并不像寻常小宫女一般,要她操心劳作。可现在看她原来圆润的脸庞消瘦了不少,人也添了几分颓色。
我忍着喉间的不适,问她「本宫是怎么了?」
她见我费力想要坐起来,连忙拿了几个枕头让我靠在身后,看着我时眼里却又忍不住流下几行泪来。
「娘娘中了毒,昏睡了四月有余了。」
喉头漾上一阵痒意,我忍不住咳嗽起来,拿开捂住嘴的手,却是一片红色。
其希看了,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心中担心思颐,便问她思颐可还好。万幸思颐在陶景姝哪里,我放下了心。
「青萝呢?」
其希目光闪躲,说话也磕巴起来,「青萝…青萝姐姐…去给娘娘煎药了…」
我哪里能看不出她神色有异,「有什么说不得的,要你撒谎骗我。」
她跪在地上,满脸凄凉,「娘娘,奴婢是为了您好。」
我压下心中疑虑,正色道「你若不说,便换个人进来说吧。」
「娘娘……殿里没别人了……」
「什么叫没别人了?」
其希将头深深地埋下去,怆然道「她们说青萝姐姐给娘娘下毒,陛下就下令把青萝姐姐打死了,画影姐姐也被拖去了掖幽庭,宫人们都被遣散了,只留了奴婢一个人……」
我觉得耳朵像被人蒙上了一层薄布,隐隐约约听不清楚,「你说什么?」
其希见我神色恍惚,只拉着我的手说「陛下不许玉堂殿有人进出,但还是会有太医给娘娘医治的。」
「是不是邵家也出事了。」
其希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
「不然他何必圈禁我,又打杀我身边的宫女。」
我这才注意到,以往这座熟悉的宫殿,空荡荡的,没有一丝人气。
「邵尚书藏匿先帝废太子之子,陛下大怒,罚没邵家,邵尚书和县主娘娘在狱中自尽了!」
我只觉荒谬,「先帝的废太子早就死了,哪里来的儿子?」
其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我,眼泪止不住地流。我胸口就像塞了一团棉花,需要大口大口地呼吸。眼睛也有些疼,大概是想流泪又流不出来的缘故。
「是我辜负了祖父的期望,到底是想留的都留不住。」
我有些困了。
我再醒来的时候,不远处坐着一道明黄色的身影。
郭衢见我醒来,开口淡淡说道「贵妃醒了。」
我用两肘撑着身子慢慢往上挪,斜靠在床头,「陛下怎么来了?」
「听崔海说你白日醒来了一次,处理完政务便来看看你。」
明明还是夏日,我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却还是觉得浑身都寒津津的。
「臣妾想问陛下,臣妾身边的婢女呢?」
郭衢定定地看着我,「她们服侍你不用心,我会让崔海选一批懂事的过来服侍你。」
过了一会儿,郭衢见我不开口,又问道「你不问朕你父亲的事吗?」
我盯着地砖斑驳的纹路,眼前一片模糊,「那陛下要告诉臣妾吗?」
「你父亲一时犯了错,但朕不会迁怒于你,你还是朕的贵妃。」
我心中一阵阵的恶心,却要装作诚惶诚恐的模样,「陛下宽宏大量。」
郭衢别过头不再看我,「有姑母在,朕也不会迁怒邵氏一族和赵家,没有牵扯其中的,朕自不会动他们。」
外祖母的三个孩子都死了,换来他一句不会迁怒,我攥紧身下的床单,恨不得抠出一个洞来。
「臣妾有些乏了,陛下请回吧。」
我掖紧被子的缝隙,关住呜咽的空气。
我在床上昏睡得太久,四肢绵软无力,下床走路都有些困难。郭衢将我软禁在玉堂殿,我便日日扶着殿里的墙壁,一步一步地练习。
他那日回去后,拨来了一批宫女。她们每天按部就班完成任务,就像木头人一样,生怕行差踏错。
我知道这批人里必然有郭衢安排好监视我的人,所以我只求相安无事,面子上过得去,就当不知道这件事。
我让其希回到陶景姝身边去,我现在独木难支,宫里怕也是没有比这玉堂殿更难的去处了。
其希不肯,我身边只剩她,我中毒昏迷的四个多月,发生了许多事情,我与宫外也断了联系。唯有通过她,借由相对自由的陶景姝,与宫外联络。
因为思颐由陶景姝照料,我便让其希多去朱镜殿,郭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未让人阻拦,方便了我与陶景姝之间消息传递。
夜深人静时,其希见守夜的宫女们都远远站在廊下,便悄悄走到我床前,递给我一封信,「这是仲侯爷托姐姐交给娘娘的。」
我望着信封上熟悉的火漆印,叹了口气,「多谢你和你姐姐了。」
「娘娘于奴婢,于奴婢姐姐,于阿渊都有大恩,其希无以为报。」
我不是一个好人,没有那么多无处安放的善良。我也将人命放上棋盘,也在你来我往间算计人心,我的手也曾经沾上鲜血,我为她们提供庇护,也不过是因为长姐的嘱托,和一点同病相怜的感慨。
当初长姐陷入绝境,也是如同父亲母亲一般不愿求生吗?
我用簪子刮开火漆,拿出信纸,纸上笔走龙蛇三个大字。
胡羡春。
我不能走出玉堂殿,便让其希拿了团垫放在廊上。中了毒后,我自己也能感觉到身体大不如前,便是夏日也穿着厚实的衣服,不敢多吹风,骨子里总觉得有寒气透过。
宫墙外突然传来整齐的脚步声,还有刀枪剑戟的声音,有几个宫女忍不住往外望去。
「其希,你去看看怎么回事?」
其希还未走到宫门口,就见一个禁卫军模样的人带着一小队人进来。宫女太监们吓作一团,两股战战。
其希见他们就要过来,上前拦住领头的人,「大胆,不知道这里是玉堂殿吗?」
那人面无表情,拱手行礼道「陛下遇刺,臣禁卫军统领王隽,奉太子殿下之命保护静贵妃娘娘。」
「陛下遇刺?」
王隽面色不变,「娘娘不必担心,殿下已经拿下刺客。」
「既然刺客已经拿下,本宫这里也就不必劳烦王统领了。」
王隽却是一挥手,一小队人沿玉堂殿的宫墙分位站好,「刺客虽已拿下,为防刺客另有同谋,贵妃娘娘还是谨慎为上。」
郭舜明既然可以正大光明地让禁卫军围住玉堂殿,想必郭衢是真的遇刺了。
动兮静所伏,静兮动所倚。在不明事实之前,以静制动以应万变。
我颔首道「既如此,就劳烦王统领了。」
王隽再一行礼后,站到了宫门前。
郭衢遇刺,禁卫军统领却被调来玉堂殿保护我。我想起郭舜明漫不经心的话语,不禁捏紧了手中的帕子。
16
王隽守在玉堂殿外的第二天,陶景姝就找上了门。
「这玉堂殿是什么禁地,进不得吗?」
王隽依旧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样子,「太子殿下有令,贵妃娘娘需要静养。」
陶景姝显然没想到王隽如此难缠,说了半天都让他挡了回去。其希见状想上前。我拦住她,让她扶着我走出去。
「陛下遇刺,太子殿下却把本宫的玉堂殿围起来。这刺客是在本宫这里吗?」
王隽见我迈出殿门,恭敬行礼。
「还是说王统领觉得本宫就是刺客的同谋?」
「臣不敢。」
夏日的阳光刺眼,我眯起眼睛,「本宫看你敢得很。」
「本宫身体不适,是陶美人替本宫照顾二皇子,如何进不得玉堂殿?」
王隽面露难色,「臣等也是奉命行事,还请两位娘娘不要为难臣等。」
其希不忿刚要再说两句,就见一个面上带笑的太监带着一大队宫女太监迈过大门。
「奴才田德才给贵妃娘娘请安。太子殿下担心娘娘身子,让奴才送些东西来给娘娘补补。」
田德才是从小跟在郭舜明身边的大太监,他看了一眼在一旁僵持的王隽和陶景姝,正色道:「王统领,既然陶美人是来看贵妃娘娘的,您又何必拦着呢?」
王隽这才侧过身让陶景姝进来。
田德才又重新挂上笑容,「贵妃娘娘好生歇着,奴才告退了。」
我懒得看他意味不明的笑容,让其希送他出去。
王隽带人围着玉堂殿,这殿里的宫人有多少是别人的耳朵,只怕我前脚和陶景姝说了什么话,后脚他们的主子就知道了。
我带着陶景姝进了内室,其希在外面守着。
长时间待在内室,未免引人怀疑,我只能速战速决。我压着声音问她「怎么比计划提前了些日子?」
陶景姝把手搭在我的手背上,「胡羡春的肚子有了动静,」她顿了一下接着说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突然要对太子动手,我便浑水摸鱼把计划提前了。」
我点了点头,「他们鹬蚌相争,倒是便宜了我们。」
陶景姝咬牙道:「他杀了我的父母兄弟,害死了我最爱的人,我没彻底让他死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醒来后我便不能久站,站了一会儿就觉得头晕目眩,只能扶着床边的小几。
「现在是太子要对付胡羡春,需要一个理由,所以认定她是刺客,但他一定会反应过来,胡羡春没必要这么做。」
陶景姝也点了点头,「胡羡春害了邵赵两家,还对你下毒,给她个刺客名头,算是死得其所。」
我怔了半刻,摇头道:「三舅舅害她家破人亡,左不过冤冤相报,我们又何尝不是?」
「那太子那边,姐姐打算怎么办?」
「他自己未必没有这样的心思。」
陶景姝走到窗边看了一圈,低声说道:「宣室殿被太子的人围得铁桶一般,探不出风声。」
「不必探出风声,是风就会来找树。」
胡昭仪是刺客的事情,不用半天就传遍了六宫。我听其希说起,只笑着让她把茶具准备好,有客来访。
客人没有等很久,胡羡春还被押在宣室殿的后殿,郭舜明踏着第二晚的月光迈进了玉堂殿。
我只盯着沸腾的茶水和盘旋而上的白气,说道:「殿下深夜到访,有失远迎。」
他不说话,径直坐在我的对面,撩起袖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本宫身子虚乏,殿内并未放置冰鉴。虽是夏末,夜里暑热逼人,殿下此番前来,总不是在宣室殿待久了,凉透了心?」
郭舜明拿起面前的茶盏,轻抿一口,「父皇英明神武,却是识人不清,孤替父皇心寒。」
「陛下遇刺,殿下监国,本宫倒还未向殿下贺喜。」
郭舜明笑意未达眼底,「王隽到底是来晚了。」
我直视他一错不错的目光,「殿下运筹帷幄,又何须区区一个王隽?」
他需要胡羡春这把刀,除了邵赵两家,还要绝了思颐的命!
我压下心头的怒意,勾起嘴角,「殿下把胡昭仪送到陛下面前的时候,没有好好查一查她的刺客身份吗?」
郭舜明敛下笑意,「她不该动别的心思。」
我慢慢吹去浮沫,小口小口地啜饮。
「人心难测,殿下小心引火上身。」
他霍然起身,走到我面前,茶桌旁边就是墙壁,我被他困在墙壁和胸膛之间。
「邵乐安,她千不该万不该动你。」
我使劲推开他的桎梏,他却屹然不动,「殿下这是越俎代庖了。」
他一下钳住我的下巴,手劲大得吓人,「我说过,你身边只能有我。」
我想他应该是疯了,跟疯子没什么好谈的,我忍住下颌的疼痛,「殿下是喜欢这张脸吗?」
郭舜明又靠近了一些,只要他再低下一点,就会碰到我的嘴唇。
「自然喜欢。」
我挣开他钳住我下巴的手,「容颜易老,殿下既然喜欢漂亮的皮囊,招一招手都会有,何苦为难一介妇人。」
「邵乐安,孤非你不可。」
吻落在额头,他起身笑着看着我,「邵乐安,孤的皇后你当得。」
我实在是恶心透了他这副模样,若非他的默许,胡羡春怎么会对思颐下手?他要一点一点拔掉我身边的人,邵家、赵家、青萝、画影……
我用劲想擦去额头上留下的触感,「殿下,你的父皇可还躺在宣室殿呢。」
郭舜明毫不在意地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接下来的事,就不劳贵妃费心了。」
我望着他跨过殿门的背影,嘴里一片腥甜。
胡羡春被施以冰刑,在依然炎热的夏末,被活活冻死。
其希说,胡羡春被折磨了好多天,郭舜明一直让人用药吊着,留一息等着下一轮的折磨。只要靠近宣室殿,就能听见女子惨厉的叫声。
宫廷斗争你死我活,输家从来没有选择尊严的权利。
邵家剩余的人打算迁回平阳,事已至此,才算捡回了性命。
仲元青说,胡羡春原名叫葛愫,三舅舅在江南兕镇偶然看见了她,见惯了汴京花红酒绿的妩媚女子,他一眼看中了拿着纸鸢的葛愫。
葛家虽非世家大族,但在江南也算富户之家,葛父不愿让独女嫁给一事无成的三舅舅做妾,严词拒绝。三舅舅无法无天惯了,听了狐朋狗友的建议,要强抢葛愫。强行掳走葛愫,杀了葛父,让人一把火烧了葛家。
二舅舅听闻弟弟做了这样的事,要惩罚他时发现,葛愫像极了已逝的于校春,于是他将葛愫带去了邵家,更名改姓,叫作胡羡春。
至于后面胡羡春进宫并顺利获得圣宠,母亲和二舅舅以为自己下了一盘好棋,殊不知黄雀在后,亲手把自己送上了黄泉路。
我才想起,那天陪思颐放纸鸢,她突然讲起的故事。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与死人不需要计较,因为还要与活人去争斗。
17
郭衢还在昏迷,外祖母亲自进宫,向郭舜明请求要回赵家的祖籍苍西颐养天年。
郭舜明稍微放松了一些对我的控制,我可以在王隽的「陪同」下,在宫里走动散心。
我在宣室殿外见到了外祖母。
她一下失去了所有的孩子,赵家嫡脉都断送在了胡羡春手里。
她穿着大长公主的服制,带着沉重的珠冠,再多的脂粉也掩盖不住衰败的味道,她已经老了。
她浑浊的眼珠看到我,转动了一下,「贵妃娘娘。」
她这一辈子,从小时候就低调惯了,做公主时,母妃不受宠,父皇儿女众多,她不出众。谨小慎微才能活下来,嫁了个说得过去的驸马,离开这座逃不出去的皇宫。
等到嫁了人,生了孩子,活过那些姐妹,活过坐在皇位上的父亲和弟弟,她还是不怎么交际,只愿守着那一亩三分地。
可她生出的儿女,却一个比一个高调,想要高过皇权,想要世人瞩目。
我上前扶住她的身子,「外祖母怎么进宫了?」
她的嘴角缓缓扯出一抹笑,「想向陛下求个恩典,去苍西看看。」
「外祖母进宫想必也累了,玉堂殿离这不远,不如去玉堂殿歇歇。」
我见王隽并无动作,放下心来,扶着外祖母向玉堂殿走去。
「娘娘先前昏迷,如今看着身子好了些。」
「劳外祖母记挂,到底中了毒,身子不如从前了。」
外祖母叹了口气,紧紧抓住我的右手,「是我对不起你母亲和你。」
我勾起嘴角,「都过去了。」
我与仲元青的联系在暗,如今郭舜明掌管了这座皇城,我不能现在就拿出我的底牌。
我需要一个机会,一个出宫的机会。
我目不斜视,一阶一阶踏上宣室殿的台阶,阳光下还能看见阶石上斑驳的痕迹。
王隽拎着食盒跟在我身后,甲片碰撞发出锵鸣之声。
「劳烦王统领。」我从王隽手里接过食盒,宣室殿的大门在我身后缓缓合上。
我多次出入宣室殿,这里是除了玉堂殿外我最熟悉的地方。原先郭衢书桌东南侧的青玉瓷瓶上方挂着一副春景图,是郭衢和于校春新婚之时两人共同绘制,如今却变成了我在清晖殿看到的那副长安盛景图。
郭舜明坐在桌后,手边是一摞摞的奏章。
「陛下遇刺,宫里的姐妹都担忧陛下身体,本宫是众妃之首,总要看一看陛下。」
郭舜明笑了笑,指着食盒问道:「贵妃带着这些来探望父皇?」
我打开食盒,将几碟点心和汤羹放在桌上,「殿下一日万机,这些不过小厨房做的些玩意,殿下可要尝一尝?」
郭舜明搅了搅汤羹,舀起一勺放入口中,「只要是你给的,毒药孤也甘之如饴。」
我懒得与他做无谓的口舌之争,他知道我不会无所求前来宣室殿,我也知道他明白我想干什么,大家也都不必扭捏作态。
「外祖母年事已高,此去苍西恐怕不会再回汴京,还望殿下恩准本宫去一趟赵家。」
「父皇遇刺前曾下旨,贵妃不得出玉堂殿,孤自然不能违背父皇旨意。」
我撑着桌沿,低下身子与他对视,「思颐不在我身边,我的至亲之人只剩外祖母了,郭舜明。」
他目光闪烁,一把扣住我的后颈,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地在我唇上咬了一口。我大惊,一把推开,他的后背撞上椅背发出「砰」的声音,椅子也因为撞击,在地上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殿下?」田德才在殿外听见殿内发出的巨大的声响,开口问道。
「无事。」
郭舜明伸出舌尖舔了舔唇瓣,笑着说:「孤总要收点好处。」
我深吸一口气,「多谢殿下。」
我缓步走出宣室殿,微微一笑,「王统领,太子殿下有请。」
「娘娘,他们就一直跟着我们,跟到赵府?」
其希掀起马车的布帘,王隽骑马跟在马车旁,赶马车的马夫和后面跟着的,都是王隽手下的禁卫军。
「你既知道,又何必说出来。」习武之人,耳聪目明,我和其希在马车里说的每一句话,王隽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我与郭舜明交换到的出宫的机会,他很快就兑现了。外祖母今日便启程去往苍西,他让王隽「护」我前往赵府辞别。
没有人能算无遗策,郭舜明的心思我愈发看不透,此次机会难得,不成功便成仁,为了不成为郭舜明的禁脔,为了思颐,为了身边活着的人,为了地下的亡魂,我没有退路。
不用下人引路,我径直走到外祖母的院子。
「王统领也要和本宫一起进去吗?」
王隽停下脚步,站在门外。
外祖母坐在侧间的梨花床上,「东西在里间。」
转过一扇绣着万寿图的屏风,是一对博古架,左边第三格放着一块绣帕,我伸手拿起,就摸到底下一处凸起。
用力摁下,博古架从中间分开,后面赫然是一间密室。
「娘娘放心,这间密室臣处理过,王统领不会注意到。」
我见仲元青面上还有一丝血色,放下心来,让其希关上密门,在外面陪着外祖母。
「本不欲将你牵扯进来,奈何我实在无人可用……」
仲元青将桌上早已凉好的茶盏推到我面前,「不必抱歉,我这里有一件事,你一定很感兴趣。」
他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玉佩上刻着一个「永」字。
「如今这棋倒是有趣了。」这块玉佩是明显的廷制之物,能在这样的玉佩上刻「永」字的,可不就是那位看起来只会谈情说爱的永王殿下吗?
「陛下如今一病,有心思的,没心思的,都要出来热闹热闹。」
我看着他波澜不惊的表情,就知道他已安排得差不多了,「他这是求到我这里了?」
仲元青颔首道:「太子的旨意,纪昶不日回京。」
「你的意思是,禁卫军?」
仲元青掩了掩衣袍,「太子有意提拔王隽,如今拱卫汴京的京军还缺一个统领之人。陛下信重纪昶,太子也不知他与你的联系,王隽调任,纪昶必定回京。」
我皱眉道:「王隽若统领京军,我们即便手里有禁卫军,恐怕也没什么用。」
仲元青勾起嘴角,抿了一口茶,「郭衡也不一定需要成功。」
只需要有名正言顺的靶子吸引郭舜明的注意,我们就可以进行下一步计划,至于靶子什么下场,也就不需要我们操心了。
我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这可算是这些天来的好消息了。」
「乐安。」
很多年没听他这么喊我,我不免有些诧异,「嗯?」
「思颐之事,你想清楚了吗?如此便不能回头了。」
我摩挲着茶盏,想了片刻,「我曾经想要登上凤位,但我发现那都是无谓的挣扎,后来我想保下邵家,命运却又百般捉弄。我不奢望不属于我的东西,但也不会打落牙齿和血吞。」
「我只盼思颐平平安安地长大就好。」
仲元青叹了一口气,刚想开口,就听见王隽敲门的声音,「贵妃娘娘,时候不早了,太子殿下派人来请娘娘回宫。」
其希应和道:「王统领稍等,大长公主为我们娘娘做了件衣裳,总得等大长公主改一改。」
我站起身,仲元青摇了摇头,「他是对你真上心。」
我嗤笑一声,「侯爷可以回去好好翻翻古籍,上心可是这么用的?」
他走到墙边,扭开石制圆盘,大门便缓缓打开。
「一切待纪昶回京后再作商议,」他顿了顿,「你多保重。」
我点了点头,绕过屏风,看向坐在床沿的外祖母,「若得机会,乐安必会前去探望外祖母。」
她定定地看了我片刻,撑着床沿缓缓站起,「是我无能,保不下我的孩子,也帮不了你。乐安,你是个好孩子。」
我不欲回答,重新挂上笑容,让其希拿上东西,推开了房门。
我眯眼望着汴京一碧如洗的天空,不知道风雨来临的时候,这平静的河面又会翻出怎样的波涛。
18
永王反了。
皇城的宫门被打开,震天响的喊声和厮杀声响彻了整个汴京城。
宫里到处是惊慌失措的宫人,他们想拿着一些值钱的东西,溜出宫去。可是他们面对的是真刀实枪的军队,一刀穿过胸膛,流出带着热意的血液。
郭衡的人和郭舜明的人两方对垒,我坐在玉堂殿的那棵玉兰树下,郭衡还没打进内宫,但已经能听得清楚那些厮杀声。
王隽接管京军,郭舜明就将冯朋义调来玉堂殿继续「保护」我。
外面的惨叫声没有让他们动摇分毫,他们一动不动地站在殿前。
「娘娘,火油已经备好了。」
太阳还未落山,天边就已经隐隐显出红色。郭衡放手一搏,在京西的法华寺放火烧街制造混乱,火势太大,连天都印成了火红色。
我原本是不必出此下策,放火烧了玉堂殿的。思颐本是皇子,就算与皇位无缘,也应该做个富贵一生的闲散王爷。若我带他逃出宫去,一辈子隐姓埋名,便只能做默默无闻的平民百姓,与天家富贵不会再有交集。
我不知道该不该做这样的决定,可是郭舜明逼我太紧,他频频涉足玉堂殿,甚至留夜。思颐已经是记事的年纪,我又要如何让他在皇兄与母妃之间生存与选择。
仲元青在宫外派了人接应我,火油一旦点起,火势势必会蔓延到相邻的宫殿,若不及时扑灭,还会一路烧到宣室殿,那里现在可住着两位尊贵的人物。
郭衡的人还没有杀进内宫,现在点火时机未到。我攥紧手中的绣帕,让其希去内室照看好思颐。
我正如坐针毡之时,殿外突然传来交谈之声。
「纪统领。」
「反贼来势凶猛,王将军的人马还未抵京,我等必要护陛下周全。」
「宫门那边……」
「我留了刘副统领和韩副统领,反贼熟悉宫中地形,我怕他们对陛下和太子殿下不利。」
「如此……」
冯朋义的话戛然而止,只听得剑出鞘之声和几声闷哼,纪昶自殿外走来。
阳光之下,明光铠上数道血痕,他右手握着的佩剑上,鲜血缓缓滴落。
「姑娘,属下来迟了。」
我忙跨过殿门,与他隔了几级石阶相望,「你不该来这里。」
按照我们的计划,纪昶会在郭衡进攻皇城时打开宫门,然后再带领禁卫军奋力反击,歼灭叛军。如此他还是那个护一方安宁的大将军,不论是郭衢还是郭舜明,都会为他的功德添上一笔。
「永王的人马很快会打进内宫,就算你们放火烧宫逃出内宫,又如何能在外宫刀枪剑戟下毫发无伤?」
我望着他脸上被溅上的血点,笑道:「你还和从前一样。」
几个跟随他的侍卫处理好门外的尸体,进来汇报。我让其希拿好包袱,带着思颐出来,再留下一个侍卫在我们走后,点燃埋在玉堂殿的火油。
郭衡谋反,宫里的侍卫大多驻守在宣室殿附近,我们绕开附近巡逻的侍卫,去朱镜殿带陶景姝一起走。
但她不愿意走,她摸了摸其希的发髻,对我说:「陶家的冤屈还未昭雪,我如何能走?」
我压下心中不安,劝道:「陛下现在生死未知,你在宫中一人,我如何能放心?」
她摇了摇头,眼里却绽放出异样的光彩,「太子对你万分在意,若我在宫里,还能为你拖延一二。其希就拜托姐姐了。」
其希一听这话就小声啜泣起来,思颐见气氛哀伤,也哭闹起来。
我只能小声安慰他,让其希带着他先到外面等一会儿。
自从我出宫送外祖母之后,郭舜明愈发大胆,宫里什么样的流言都有,生死不明的帝王,他的贵妃和即将继承大统的皇室储君独处一室,那些不堪入耳的风言风语,想不听见都难。
「郭衢若死,郭舜明未必会为陶家翻案。」若是翻案,就等于昭告天下郭衢有错,打自己父皇的脸。
陶景姝却是笑了笑:「我自有办法,姐姐还带着思颐,不必为我多操心,我自会保重。」
我看着她的笑脸却愈发不安,我没法解释那种不安的来源,只能深深地看她一眼,然后狠心离开。
离开朱镜殿不久,就看到东面火光冲天,应该是侍卫点燃了火油。
我和其希都换上了宫女的衣服,纪昶和几个侍卫也换上了太监的衣服。出宫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我只好将思颐抱在怀里。
我们要从延英殿旁边的旧宫出去,一路上都是四处逃跑的宫人,谁也没心思顾及我们这一队奇怪的人。
「快跑啊!永王打进来了!」一个满脸是血的小太监跌跌撞撞地从我们身边跑过,一边跑一边喊,然后倒在了宫道上。他的后背被刀砍出深深的一道,自肩膀到后腰,他跑过的宫道上撒了一地的血。
本来就慌乱的宫人们就像被外物惊吓的鸟儿,四处逃散。
思颐长大了不少,我抱着他有些吃力。纪昶见状,从我手里抱过思颐,护着我们往旧宫赶去。
上一次踏足旧宫是因为沈曼华与周如会偷情,再次进入这里,竟有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感慨。
「永王已经打进内宫,留在外宫的人马就不会太多。出了旧宫走光庆门,仲侯爷的人会在那里接应我们。」
我点点头,走过这些废弃的宫殿,我想起被我撒满火油的玉堂殿,那里也会像旧宫的这些宫殿一样,再无人踏足。
「娘娘!前面是不是就是旧宫的出口了?」
我看见前方有一篇斑驳的宫门,宫门上有几道粗粗的锁链。
「应该是了。」
纪昶将思颐放下,带着几个侍卫走上前,用剑砍断了那几道锁链。锁链上了年头,上面早已生满了铁锈,哪里经得起刀剑一下下的砍击。
侍卫们将大门推开一人可过的缝隙,让我和其希、思颐先过去。
旧宫入口虽然偏僻,但也能看见外宫激烈交战的战场。白玉阶上的血汇聚成了小溪流,顺着石阶往下流淌,原先空旷的殿前广场上,堆满了尸体,还有许多残肢断臂。我立马捂住了思颐的眼睛,其希看到这样的惨状,扶着墙根呕吐不止。
风刮过,将血腥气也带到我们面前,那腐败、带着腥气的味道让我的胃翻滚,就要涌上喉间。
纪昶挡住我望向广场的视线,眉头紧锁,「姑娘不必害怕,属下必会护姑娘周全。」
我忍住想要呕吐的欲望,捂着思颐的眼睛继续往前走。
光庆门就在面前,我看到仲元青身边的人,悬着的心这才慢慢放下。
纪昶和几个侍卫断后,我让其希先带着思颐坐上马车,准备让纪昶他们赶快跟上。
变故就发生在那一瞬间。
一支箭破空而来,直逼我面门。求生的本能让我侧身避开,箭镞打碎了我固定发髻玉簪,我顾不得散落的长发,躲在石雕背后。
「纪昶!你勾结叛贼!还不束手就擒?」
居然是本该在赶来途中的王隽!
「静贵妃娘娘!您被歹人胁迫,臣救驾来迟,还望娘娘恕罪!」
我靠着冰凉的石雕,死死地咬住嘴唇。纪昶和两个侍卫躲在另一侧的石雕之后,虽然王隽只带了一小队人马,但纪昶只有三个人。
王隽显然不知道我已将思颐送出光庆门,郭舜明想要我这个人,王隽必不会伤我性命。
纪昶看出我的想法,抹了一把汗,对我笑着说:「姑娘,属下曾经向阁老立誓,要一辈子保护姑娘。哪里有到了这还回去的道理?」
「属下会完成姑娘的心愿。」
我突然意识到他想做什么,我的「不要动」还未说出口,他已经带着两个侍卫杀出了石雕,直奔王隽而去。
风把话语吹散,带起一阵血雾,「姑娘快走!别回头!」
他支撑不了多久,我听见箭破空的嗖嗖声,听见刀剑砍断箭杆的声音,也听见箭头扎进血肉,闷哼的声音。
我朝着光庆门用尽全力地奔跑,明明没有多远,我却感觉跑了好久好久。风吹起我的长发,黏在我的脸上,我应该是哭了吧。
仲元青的人带我上马,把惨叫、鲜血和过去甩在身后,我想把妨碍视线的头发拨开,才发现我已经泪流满面。
19
永王之乱只持续了短短三天,就因永王被射杀而宣告终结。
我们一行人没有在汴京停留,一路向北。仲元青的手下一直和汴京保持着联系,纪昶死在了光庆门前,被打上了反贼的烙印,那个在树下告诉我想保家卫国的少年,死无葬身之地。我只有他曾经传给我的书信,和夹在信纸间漠北的野花。我为他立了牌位,却也只能为他立这个牌位。
密信上说宫里的大火烧了很久,玉堂殿付之一炬。郭舜明下旨言说,我与思颐被纪昶所迫,葬身火海,请示郭衢追封我为皇后。
郭衢并未苏醒,郭舜明也明确知道我逃离了汴京,我一时竟不知道他是真的要放过我,还是有别的打算。
我们在北方一个叫礼城镇的地方落脚。北方总比南方先感受到冬天来临的味道,一路舟车劳顿,北方的寒风一吹,我就病倒了。
仲元青的人将我们安顿在镇子上后,就回京复命去了,我们买下了镇子上一座两进的宅子,打算等我病好了,再去漠北。
思颐从小在宫里娇生惯养,骤然间难以适应宫外略显窘迫的生活。我让其希在牙婆那里上买了一对母女,才不至于鸡飞狗跳。
摆在床头的药有些凉了,吃了一阵子的药也不见好,我愈发讨厌喝那苦兮兮的汤药。
我听见有人进来的脚步声,我以为是其希,抱着被子背对她,「今日我不想吃药,端出去吧。」
其希没有答应,这小丫头犟得很,每次都要亲眼看着我把药喝完。我听到勺子搅拌汤药时与瓷碗碰撞的声音,就知道这小丫头又要絮絮叨叨地念叨了。
「这药实在苦得紧,我想吃点甜的。」
「孤让他们买了些蜜饯,你先把药喝了。」熟悉的低沉嗓音在身后响起,我才闻到幽幽的龙涎香的味道。
我猛地翻身,坐在床边的不是郭舜明又是谁?
他舀了一勺,放到嘴边浅尝了一口,眉心一蹙,「果然苦。孤让他们重开个方子,外头的郎中到底不比宫中,喝了这些日子也没起效。」
「殿下怎么在这里?」
他像是没听见我说话,继续说道:「荀太医说你风邪入体,这屋子有些冷,该收拾些炭盆出来。」说完拍了拍手,几个低眉顺眼的婢女捧着烧着正旺的炭盆进来,将炭盆摆在床前和屋子的各个角落,然后又轻手轻脚地出去,顺便带上了门。
「思颐和其希呢?」
他把手放在炭盆上方烤了烤,「思颐是孤的弟弟,我不会对他怎么样。你那个小丫鬟在厢房照顾他。」
我揪住被角,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他从衣架上拿下一件外衣,靠近我,披在我身上。
「殿下早知道我在这里。」我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牙齿狠狠地咬住下唇。
郭舜明伸手抚上我的嘴唇,目光温柔,「武毅侯府的人虽然难跟,倒也难不倒东宫。」
我感觉我好像从没看透过他,我恨透了这种不得掌控的感觉。
「你杀了他?」
他的手牢牢地固定住我的后颈,欺身吻上我。我心中恼火,推不开他,只能用力咬破他的嘴唇,血液的腥锈味在唇齿间散开。
「嘶。」他直接坐上了床,被我咬痛后也不放手,来势汹汹地入侵,攫夺我的呼吸,察觉到我力不能支,又将我紧紧锁在怀中。
我的头抵在他的肩处,急切地呼吸新鲜的空气。他的下巴虚抵在我的头顶,说话时我能感受到他胸膛的振动。
「你想在这里住着,孤不拦你,等汴京事情了了,孤接你回京。」
「你杀了他?」因为我的决定已经牺牲了纪昶,我不能再伤害仲元青。他替我抚养阿渊,为我筹谋,我已经欠他良多。
郭舜明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看他,「因为你,所以孤留他一条性命,」他的舌尖舔过被我咬开的伤口,「孤说过,要你自己走到孤身边来。」
喉间又泛上一阵痒意,我克制不住地咳嗽。他放开我的下巴,朝门外吼道:「荀泉!」
许久不见的荀太医进来为我诊脉,让我静养,不可动气动怒,少进荤食。
等到人都退出去后,我望着站在床前的郭舜明,「殿下要如何接我回京?」
他听了我说的话,似乎很高兴,眉头都舒展了开来,「你会是孤明媒正娶的皇后。」
我闭上眼睛,「我不会和你回京,也不会做皇后。」
他的两臂撑在我的脑侧,上方罩下一片阴影。「邵乐安,你会回来的。」然后在我额头落下一吻,起身离开。
汤药里有安神的药物,我想着想着就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是月上柳梢。
自从染了风寒后,我的嗓子就有些哑,「其希!其希!」
其希推开门,奔到我的床前,我瞥见门口一闪而过的剑鞘。
「思颐呢?」
其希看了看门口,低声说道:「刚睡下。」
「外面是他的人?」
其希点点头,「院子里有两个,不过我看随太子…随他来的还有几个,估计在宅子外面。」
我嗤笑道:「我现在这样还跑得了?」
我望着其希哭红的眼圈,摸了摸她的头发,「该到吃药的时辰了,去把药端来吧,吃了药才能好得快。」
郭衢驾崩和陶景姝触灵殉葬的消息传来时,我和其希、思颐还有郭舜明的那些人,已经到了漠北。
这里果然像纪昶信里说的那样,大漠孤烟直,那些在风沙里伫立的树,小坡下拥簇盛开的野花,我望着诗中凄凉的景色,只觉得格外开阔。
这里的人奔放热情,他们在酒楼谈天说地,在集市毫不避讳地砍价扯皮,这些曾经觉得粗俗的举动,在这里却又让人觉得恰到好处。他们就属于这里,属于漠北。
郭衢驾崩,三皇子年幼根本毫无竞争力,朝堂早就是郭舜明的一言堂,郭舜明灵前继位,改年号为昭安。
那个叫潘越的侍卫毕恭毕敬地向我汇报完之后,隐晦地瞟了我一眼,见我望过去,又低下了头。
郭舜明,字昭之。
我手里把玩着从那些商人铺子里淘来的一种机巧之物,透过一个小孔可以看见其中颜色形状各异的宝石,思颐很是喜欢。
「陛下说,若是娘娘玩够了,便可启程回京了。」
潘越见我不说话,又硬着头皮说道:「陛下下旨要迎娶邵六姑娘,如今圣旨大约已经到了平阳。」
「邵家哪里来的六姑娘?」
潘越的头低得更深了,「六姑娘是邵皇后的亲妹妹,由先皇定为太子妃,因为体弱,从小被养在庄子上,婚事也耽搁了。陛下感念邵家赤忱,尊先皇遗旨,聘六姑娘为后,择吉日大婚。」
「呵,六姑娘……漠北好得很,思颐也喜欢,就不回京了。」
潘越愣了一下,磕绊地问道:「娘娘不回京?」
我见他额头都渗出了汗珠,「这里哪里有什么娘娘,你只管去回了你们陛下就是。」
思颐该午睡了,我不再听潘越言语,转身拿着玩具去逗思颐去了。
棋局之上,若按着对手给的路走,势必要满盘皆输。
在漠北再次看到郭舜明,我一点也不意外,思颐看到他很高兴,抱着他的腿喊「哥哥」。
其希一边看着郭舜明的脸色,一边把思颐的手从郭舜明的腿上扒下来,「小少爷,该叫陛下了。」
思颐还有些困惑,歪着头看看郭舜明,又求助地看看我。我想招手让他过来,郭舜明却蹲下身子,对思颐说:「叫父皇。」
他声音不大,但周围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均低着头,当自己是木偶人。
我上前拉过思颐,「不是说今日要吃糖葫芦?让其希姐姐带你去好不好?」
思颐一听有糖葫芦吃,就拉着其希往外走。郭舜明也站了起来,并未阻拦。
我看了看周围的人,郭舜明开口道:「都下去。」院子里就只剩下我们两人。
「先帝虽已驾崩,但思颐永远是二皇子。」
郭舜明慢慢走到我面前,伸手梳理我被风吹乱的长发,「他是朕和邵六姑娘的孩子,是朕的嫡长子。二弟命苦,和邵皇后葬身火海,这是世人都知道的事。」
我挥开他的手,「陛下以为汴京城的人都是瞎子不成?」
他笑道:「这天下都是朕的,朕说是真的就是真的。」
他的鼻尖点在我的鼻尖,攥住我的手腕,「是朕帮胡羡春设计你父母,是朕默许她给思颐下毒,是朕除去了你身边的侍女,也是朕让王隽杀死了纪昶,」他的吻轻轻落下,「想杀了朕吗?」
「那就来我身边。」
我握紧拳头,又缓缓松开,我望着他的眼睛,「你会有报应的。」
他勾起嘴角,拇指抹过我的眼角,「朕不怕报应。」
「漠北风沙大,你身子弱,明日就启程回平阳吧。」
他拥我入怀,「乐安,凤冠霞帔许你,椒房兰室许你,天下万疆也许你。你是朕的。」
平阳邵家如今只剩一些旁支,他们看见我都不敢抬头,只喏喏地称我「娘娘」。
我好像就真的成了那个从来都不存在的邵六姑娘,戴凤冠,披嫁衣,红色就像那天铺天盖地的血色,印红了汴京的天,也印红了平阳的天。
邵家的这些人害怕我,一个早该死去的先帝宠妃摇身一变成了新帝的皇后,他们一边唾弃,一边惶恐。匍匐在我的脚下,唯唯诺诺地高呼「皇后娘娘千岁」。
嫁给郭衢的时候,我没有选择;嫁给郭舜明的时候,我也没有选择,我们就该用下辈子生死纠缠,都不得好过。
思颐看着我满目惊艳,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凤冠,「娘今天真好看。」
我摸过他的眉眼,「思颐,你会好好活着。」
他懵懵懂懂地看着我,不明所以。
我把他交给其希,扶着宫女的手踏上红绸,不再回头。
番外 郭舜明(上)
其实我根本记不得五岁前的事情,五岁时我的奶娘要喂我吃糖,我没等来糖,也再没见着奶娘。屋子里的人都跪着,她们好害怕,于是我也学她们跪着。
可是一双手把我抱起来了,我的记忆从那天开始了。
我的母后是父皇的嫡妻,但她在我两岁的时候就薨逝了。父皇总问我还记不记得母后长什么样,我一点都不记得。只能把他说的回忆,套上那张画像上不喜不悲的脸。
父皇是个半路太子。就是半路上捡着了便宜当上了储君。
皇祖父是个极不靠谱的人,见着美女走不动路,碌碌无为却又疑心病很重。废太子是他的嫡长子,虽然我从没见过废太子,但也能从他人只字片语里窥见这对父子反目的一点真相。废太子兢兢业业,皇祖父不乐意儿子比自己优秀太多,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长大,所以废太子觉得不造反小命不保,皇祖父觉得不废太子自己老命也不保。
废太子被囚禁于京郊,原本皇祖父打算留他一命,圈禁起来过一辈子。但废太子趁看守的人不注意,一根腰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皇帝不好做,太子更不好做。
父皇因为早逝的母后,与我之间还有父子温情。父皇与皇祖父一脉相承的疑心病,我不知道母后这张牌还有多久的效用。所以在静贵妃递上诚意请求合作的时候,我同意了。
邵乐安是父皇依遵皇祖父圣意续娶的太子妃,家世煊赫,比我见过的女子都要好看。外祖母对我说她曾是母后的密友,如今抢了母后的位置,也必不会好好待我。但我知道不会,因为她不喜欢我父皇。
我记得五岁那年,她打死了我奶娘,因为奶娘在给我的糖里加了东西。我被父皇带在身边教养,不常见她。我有时会看到她和婢女说笑,和我在父皇身边看到的完全不一样,东宫多了一个又一个女人,唯她不为所动。
我渐渐长大,需要与父皇的妻妾避嫌,不能总往她常去的花园去。但我喜欢听她与身边的婢女讲各种各样的话本,她笑起来真好看。
我起初对她没有那样的心思,她知道父皇不愿意看她与我亲近,所以总是偷偷照看我,虽然我也不怎么需要她的照看。再后来,我长大了,她也生下了思颐,她不再像幼时那样对我,只会距我几步之外,客套地、浮于表面地关心我几句。
我身边的宫女比我先发现我身体的变化,所以她动了歪心思,衣衫不整地想要勾引我。我看着她半遮半掩的胴体只觉厌恶,不等她求饶,就让人拖下去处置了。
可是我接连几晚都做了同一个梦,梦里女子柔软的双手,难以抑制的嘤咛,和身上似有似无的香气,她像在东宫时那样笑着,攀上我的脖子,凑在我的耳边喊我「殿下」,我便惊醒了。
心中可以自欺欺人,但腿间的黏腻却不能无视,我捂住双眼,嘴角却忍不住地扬起。
我在宫中每次遇到她,她虽然笑着,却只是拒人千里之外地喊我「太子殿下」,没有关心,没有照顾,只是冷冰冰的一个称呼。
我迫切地希望能得到她的回应和靠近。
我知道邵家不满她没有登上凤位,思颐年幼,想压块宝在我身上。所以我故意让人接触邵家人,让他们意识到我已经十四,是可以娶太子妃的年纪了。邵家果然没让我失望,不仅在朝堂上联络众臣向父皇施压,还送信去了玉堂殿。
我时刻盯着玉堂殿,我知道她母亲带了两个女子入宫,其中一个叫邵如季,是邵家咬了鱼钩,为我准备的太子妃。
她是邵阁老一手教出来的弟子,她不爱父皇,但她爱邵家,她为保邵家,一定会来找我。
父皇宣我去宣室殿,言语之间非常满意于家表妹,父皇觉得我俩青梅竹马,必能续写他和母后的佳话。其实我并不喜欢于家,于旻卉不过也是于家贪图富贵的一枚棋子,高门大族几代传承,早已学会掩盖自己的欲望,但于家靠母后一夜崛起,将欲望明晃晃地写在脸上。
我默不作声,父皇也不逼迫,只对我说,邵氏在后宫还算安分,但邵家跃跃欲试也想分太子妃的一杯羹。又说邵氏女貌美,纳进东宫做个良娣也无不妥。我起身拒绝,我知道当初母后是父皇自己选的,便只说要选自己喜欢的,父皇很高兴,只说容后再议。
我在宣室殿与父皇密谈后,父皇便下旨要为我择妃,我知道她要来了。
她穿着黑色的斗篷,跪在我面前,行大礼,求我设法将邵如季赐婚给济宁侯幼子章秉听。
我看着她灯下白皙的脖颈,有种诡异的满足感,我要她只属于我,而不仅仅是因为一次危机凑上来的盟友。
我骗她说父皇要我迎娶邵如季为太子妃,她果然慌了。我同意她的请求,笑着问她我能有什么好处,她说若欲驱使必当尽心竭力。
我不需要她为我驱使,我只要她来我身边。
我把对她的心思藏得很好,没有人能看出来。百花宴上,沈宛华对我下药,直觉告诉我这件事与她有关,所以我去了观竹阁,让她知道了我的心思。我借着药劲拥她入怀,唤她名字,所以她浇我一脸茶水时,我一点也不生气,我很满足。
我在调查沈家时,便已知道沈曼华与周如会之事,却没想到我去找父皇的禁卫军统领纪昶时,遇到了沈曼华。这个女人有备而来,父皇息事宁人,纳她进了东宫。
邵乐安算计我,我可以当不知道,但沈曼华算什么东西。她的贴身婢女是我的人,她出去私会周如会,她怀了周如会的孩子,我都知道。所以当她自荐枕席,想用药掩盖过去,我将计就计,让她以为我与她春宵一夜。
她在旧宫与周如会颠鸾倒凤,自然不知道她的婢女将香囊里的花料里加了改良过的合欢散。当日她怂恿沈宛华对我下的一剂合欢散,我还给她就是了。
我故意带着一群人去捉奸,故意让邵乐安看出我在做戏。她来找我,我做了梦寐以求的事,我吻了她的手背。她不愿意都没有关系,只要我想,她就是我的太子妃。
番外 郭舜明(下)
我一直让人盯着邵家,他们果然没有意外地给我带来了一个惊喜。
一个长相酷似母后的女人。
他们的算盘打得很响,把邵如季送到我身边,把胡羡春送到父皇身边。
我让人去仔细调查胡羡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有永远能掩盖的秘密。
赵远哲重色重欲,为了纳女人做小妾,屠尽葛家主支,如今邵家还敢把这样一个满心仇恨的女人养在身边,殊不知,不叫的狗,才能狠狠地扯下你的一大块肉。
我安排胡羡春进宫,宣室殿太过显眼,椒房殿恰到好处。在母后的画像下,偶然看到一个神形俱似的女人,那才是上天赐下的礼物。
一个有野心、有仇恨的女人,哪怕她没有绝对的美貌,她也可以完美地完成任务。
让胡羡春对思颐下手是我存了私心,邵乐安的身边只能有我,思颐是父皇的儿子,是我的弟弟,是我求而不得的证明。看着她为思颐日夜焦心,我有一点后悔,但是我要对邵家动手,就需要思颐转移她的注意力。
胡羡春要报复赵远哲,我挥手让她去做,她让人暗中杀死赵远怀伪装成其突发时疫不治身亡,我也默许了。但她瞒着我对邵乐安也下了毒,她越线了。
父皇很满意我和胡羡春暗中推到他面前的证据,他处置起来得心应手。废太子是他的逆鳞,哪怕废太子早已死在了那场逆案中,嫡长兄的优秀是他的内心永远的痛。证据中邵家藏匿的那个孩子是不是废太子的孩子不重要,因为邵阁老曾是废太子的老师,哪怕邵家曾为他忠心耿耿,哪怕邵家还有一位为他育有皇子的贵妃。
她身边的宫女或被杖杀,或被赶往掖幽庭,空荡荡的玉堂殿,她安安静静地躺在雕花床上,我吻在她的眉心,她的嘴唇,我用手绘过她的眉眼,我从没有一刻觉得像现在这样,宁静、美好。因为此时此刻,在这个房间里,她只属于我。
欲生于无度,野心一旦被放任,就会快速地膨胀。曾经我想只要偶尔能看到她就好,后来我想拥抱她、亲吻她、占有她。
胡羡春发现了。
她大仇得报,她沉溺于父皇给她的宠爱,她想脱离我的掌控,她想让父皇知道我和乐安的事。她怎么敢呢?她又怎么会得逞呢?
陶美人要杀父皇,我一直都知道,所以我让她的这把刀找到一个更适合的主人。
我看着父皇一口一口地喝下毒药,曾经我需要仰视他,他高大威猛,他是君,如今他不过是一个躺在床上不能言语,不能行动的废人。是他教导我,为君者冷心冷情,皇家亲情总在君臣之后。他惺惺作态夺走了母后的性命,视若无睹夺走了我爱的人十几年的青春,但我不会杀他,我会奉养他,他让明珠蒙尘,我便让他看着明珠熠熠生辉。
胡羡春只能依附父皇,父皇倒下,她毫无抵抗的能力。她发疯一般地诅咒我,辱骂我,又卑微地乞求我,求我看在她肚子里皇子的面子上饶她一命。
她肚子里那一团血水有什么筹码呢?我让宫人行刑时,她面容扭曲,咒骂我觊觎庶母,毒害君父,咒我断子绝孙,不得好死。我懒得听她这些无用的话语,失败者往往都是这样。
我从真正认识到自己内心的那天开始就告诉自己,只要能得到她,报应又如何?
但她想逃离我。
我那装作无心政事,流连于花街柳巷的永王叔反了。说我胁迫父皇,毒害父皇,要清君侧。他说的也不无道理。
这是她策划已久的出逃,郭衡的军队不足以与我抗衡,她也很清楚,她只是想借混乱逃离我。
我没想到纪昶是她的人,他打开了宫门,也确实拖延了我的脚步,他怎么敢带走我的女人?我让王隽杀了他,雄姿英才的将军不过像一摊血泥落在宫墙的角落。
她还是逃走了,还有人在帮她。
我需要一点时间收拾烂摊子,我想,就让她散散心吧。
玉堂殿被烧成了空架子,我便昭告天下,追封她为皇后。静贵妃是父皇的皇后,邵乐安是我的皇后。
永王被射杀,我从东宫搬到了宣室殿,父皇后宫的莺莺燕燕都在操心自己的未来,毕竟父皇一副随时就要宾天的模样。只有陶美人自请服侍父皇,我知晓她的心思,便准了。
她要和我交易,她要我为陶家昭雪。她是邵乐安信任的、依赖的人,有她在,我不放心。我答应她会安置她的侄子侄女,她要拿她的命来交换。
我查到了仲元青,我本想连他也一起杀了,可他是一个好的把柄,他身边还有一个叫阿渊的孩子,她不会放任她长姐的孩子落入陷阱。
我听说她病了,我带着人急匆匆地赶去那个小镇。她嫌药苦不愿吃药,我坐在床边的圆凳上,望着那个我在梦里无数遍看着的远去的背影,我按捺不住开了口。
她十分惊讶我的出现,也很快意识到自己早就已经暴露,她关心仲元青的生死,我很生气。几个月的孤枕难眠,我迫切地寻找那一处温软,我衔住,我吮吸,她力气抗拒,我告诉她她会做我的皇后,她只会是我的皇后。
回京后,我开始默默筹备大婚的事宜。至于陶景姝,她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没有别的选择。她用一条沾水的绣帕,带走了奄奄一息的帝王,在灵前触棺而亡。
我坐上了那张龙椅,不顾群臣反对,重查陶家谋逆的旧案。邵家六姑娘是我给她的身份,我下旨告诉世人,我要立邵六姑娘为后,她是我名正言顺的妻子,走皇城正门,入椒房殿,掌金印,是六宫真正的主人。
我不怕她恨我,想杀我,我只怕她不恨我,她是我的,我们要纠缠到死。
龙凤喜烛,火红的嫁衣,她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没有喜悦,没有羞涩。但她现在就是我的妻子,我的皇后了,是这天下万疆的另一个主人,我很满足。
我们喝合卺酒,我们结发,我欣喜若狂。我吻上红唇,扯开嫁衣,放下罗帷,我伏在她耳边一遍一遍地告诉她,她是我的。她的紧紧扣住我的后背,指甲掐住我的肩膀,她紧咬嘴唇,我吻去她眼角的泪水。
「你会后悔的。」
我不会后悔的,往后的年年岁岁都是我们的。
番外 郭琳琅
「抚长剑兮玉珥,璆锵鸣兮琳琅。」父皇握着我的右手,在纸上写下这首《九歌》。
我是父皇唯一的孩子,是大渊唯一的公主,是他最珍贵的礼物,父皇为我取名琳琅。
父皇没有儿子,朝臣们都说母后是妒妇,说她自己生不出孩子,却又不让别的女人给父皇生孩子。
我一直觉得父皇和母后该是这世上最般配的佳偶,哪怕母后总是冷淡回应父皇。一个女人真的爱自己的丈夫,又怎么会愿意和别的女人共享呢?
我八岁那年,父皇在一次醉酒后宠幸了一名姓吴的宫女,封其为美人。父皇与母后大婚九年有余,一直不愿纳妃选秀,那次的宫女飞上枝头变凤凰,宫里人人的心思都活络了起来。
我有个宫女叫碧莲,原先是个安分的人。自从宫里出了一个吴美人,她便总是在父皇寻我时打扮得花枝招展,做出一些逾矩的动作和事情。父皇似乎并不在意,但我却有些生气。我跑去椒房殿找母后。
母后要虚长父皇几岁,岁月虽然在她身上留下了印记,却抹不去美人的风骨。百星之明,不如一月之光。所以宫里有再多的女人,父皇从不多看一眼。她总喜欢让宫人点上香,斜倚在榻上,拿一册话本,就算是父皇来了,也不会多赏他一个眼神。
「母后,那吴美人……」我还没说完,母后便放下挡住脸的话本,淡淡地瞥了我一眼,打断了我的话。
「若你只是为这样的小事来,就不必开口了。」
父皇疼爱我,我是他当之无愧的掌上明珠。但母后于我,却总感觉隔着一层穿不透的墙,她从不温声地哄我,也从不像乳娘对我有说不完的问候。有时秦王哥哥来向她请安,她的笑和关怀,才让她这轮明月有了几分真实的味道。
致颐哥哥是先帝的弟弟秦王的孙子,简而言之,他是父皇的侄子。朝臣总劝父皇纳妃,劝不动,便又劝父皇过继,以为劝不动,谁知道父皇答应了。在宗室中挑了一个无父无母的侄子,封了秦王带在身边教养。
秦王哥哥喜欢写话本,这是我和他的秘密。他写的话本在汴京都很畅销,才子佳人,志怪传奇,悲欢离合他信手拈来。他说,只有写话本的时候他才像挣开了枷锁,体验到真正的人生。
可他是父皇默认的继承人,继承人不能是个话本先生。
父皇又一次来景福殿看我,我在和宫女们玩捉迷藏,我躲在偏殿的博古架后面,看着碧莲跌进父皇怀里。我还没出声叱责她,父皇身边的田公公急匆匆地跑进来,还被殿前的石阶绊了一跤,胖乎乎的身体拍在地上。
他来不及整理摔乱的衣服,颤着声音对父皇说:「陛下,吴美人有喜了。」
父皇推开碧莲,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是喜事。」
田公公脸又白了一个度,紧紧地将头贴在地上,「皇后娘娘她……」
我听他言语中涉及母后,便从博古架后绕出来。父皇见到我似乎很开心,招招手让我到他跟前。
「母后怎么了?」
「回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她……她赐了药,小皇子没了!」
我抬头觑了一眼父皇,可父皇没有半点怒气,反而拊掌大笑。我正要开口,殿外传来宫女的哭喊,「求陛下为美人做主!」
宫里这么多年没有别的女人,我不由得为母后捏一把汗,那毕竟是父皇的孩子。我跟着父皇走到殿外,一个宫女不停地磕头,青砖上已有了斑斑血迹,见到我们出来膝行上前哭喊道:「陛下!皇后娘娘不分青红皂白就给我们美人……」
父皇却没有听她说完,就让禁卫军把宫女的嘴堵上了。
「这样随意攀诬皇后的,拖下去处置了吧。」禁卫军没有犹豫,拖着那个泪流满面的宫女下去了,我看着那块青砖上的血迹不禁打了个寒战。
「田德才。」
田公公大气不敢出一声,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父皇喊他名字,他吓得差点跪下。
「吴美人既然惹皇后不高兴了,就去掖幽庭待着吧。」
掖幽庭是关押犯了罪的宫人或是罪臣家眷的地方,里面的人不见天日,一辈子劳作至死。
我看过父皇处置那些宫人的模样,但还是第一次看他面带笑意,风轻云淡地决定了一个曾经与他有过一夜的女人的下半生。我也是第一次真正知道,宫里失宠的女人是什么样的下场。
田公公忙不迭地向吴美人的宫殿赶去。父皇指了指碧莲说道:「你过来。」
我看着碧莲走到父皇面前柔柔行礼,还未起身就被父皇一脚踹了出去。一切发生得太突然,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四周的宫人都胆战心惊地跪下,头紧紧贴着地面。
「父皇……」
他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发,身上的戾气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她不能好好服侍朕的琳琅,就送她去该去的地方吧。」
碧莲的哭求声随着禁卫军的远去渐不可闻,我忍不住咽了口口水,从那以后我在宫里再也没见过碧莲。
母后强灌了吴美人打胎药,父皇不仅没有任何惩罚,反而打死了吴美人的宫女,将还未出小月的吴美人丢进了掖幽庭。宫里一下安静了下来,一时之间,没人敢再做飞上枝头的美梦。
「听说吴美人死了。」趁太傅不在的时候,我拉着仲亦宗说我新得到的消息。
仲亦宗是秦王哥哥的伴读,但是秦王哥哥更多时候都陪在父皇身边学习处理政务,所以太傅大多时候都是给我和仲亦宗上课。
先武毅侯去得早,只留下他一个独子承袭了爵位,是大渊最年轻的侯爵。
「公主在担心皇后娘娘?」
我摇了摇头,「说不上担心,父皇和母后奇怪得很。」
他写字的笔尖顿了顿,纸上晕开一小块墨团,「陛下心里只有皇后娘娘一人。」
我听了他这话也高兴起来,「那是自然,」我转头问他,「你们男子是不是都喜欢三妻四妾的?」
他放下笔,卷起被污了纸,「陛下是天下男子的表率。」
我起了玩弄的心思,挡住他的书,「我听母后说要为秦王哥哥选王妃,你有没有喜欢的女子啊?」
「公主知道何为喜欢吗?」
我知道他觉得我年纪小,便看不起我,「本公主当然知道!话本子里都写着呢!」
仲亦宗居然当着我的面笑出了声,看了我一眼后又咬住下唇,可肩膀却一直在耸动。
「你嘲笑我?」
他的声音分明带着笑意,「臣不敢。」
「公主还是少看些话本吧。」
我简直快被他气死了,不想再理他。
「漠北恐有战事,我已向陛下请命,随军去漠北。」
武毅侯府本是武将之家,先武毅侯年少中毒不能再上战场。仲亦宗自幼习武,一心要继承父亲的衣钵。
「秦王殿下需要我,漠北无论如何我都是要去的。」他和秦王哥哥一起长大,情分旁人比不了,若是秦王哥哥日后御极,他必得是秦王哥哥的助力。
「你要去多久啊?以后就只有我一个人听太傅讲课了。」
「战事若起,总是要三年五载的。」
我忍不住叹了口气,秦王哥哥事务繁忙,仲亦宗又要去漠北,这下宫里都没有人陪我玩耍了。
「那你……」
「臣想向殿下求个恩典。」
我们同时开口,我愣了一下,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你要什么本公主都赏你。」
「要是有喜欢的女儿家,本公主就去父皇面前替你求个恩典,如何?」
他看了我一眼笑道:「那就等臣凯旋,求公主这个恩典了。」
原来这小子是有喜欢的姑娘了,我笑着摆摆手,「小事一桩,你挣个功名回来,本公主给你备份新婚礼!」
太傅快要回来了,我拉了拉他的衣袖,小声地说:「是哪家的姑娘啊?快告诉我,我心里猜的痒得慌。」
他笑而不语,我气得牙痒痒,他分明是故意吊我胃口,当真损友。
仲亦宗在漠北一待就是六年,秦王哥哥娶了一个喜欢看话本的王妃,我很喜欢这个嫂嫂,她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梨涡,真好看。
母后近年身子一直不好,前日在御花园吹了风,回去就发起了高烧。父皇发了大火,天天威胁太医院,如果母后再不退烧,就去送他们去见阎王。
我和嫂嫂为母后侍疾,嫂嫂很羡慕母后,她说天下的女子大概都羡慕母后吧。
望着母后鬓间遮不住的白色,眼角生长出的细纹,我没有回应嫂嫂的话。父皇是很宠爱母后,可母后从不回应,她对我,对父皇,就像我每次要交课业给太傅那般敷衍。所有人都告诉我,父皇母后真心相爱,母后不愿与他人分享丈夫,所以父皇为母后空置六宫,可是母后她真的爱父皇吗?
每次父皇看完母后,要去批奏折时,无论母后是否醒着,都会在母后的眉间落下一吻,我望着罗帷上倒映出的父皇附身的身影,默默退出寝殿。
漠北大胜,父皇在含元殿办了盛大的宴席,庆祝大渊得胜,为功臣庆功。
我时隔六年再一次见到了仲亦宗,要不是父皇点了他的名字,我根本认不出来。
他走的时候是汴京最流行的那种白瘦清雅公子,想来是漠北的风沙和烈日居功甚伟,他身形高大了许多,剑眉星目,站在殿中,真的成了秦王哥哥话本里的大将军的模样。
父皇今晚高兴得很,就连母后脸上也有些喜色。我心里记挂着他走的时候向我求的恩典,可我并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免得父皇乱点鸳鸯谱,便让人递了口信给他,约他在含元殿旁的小花园见。
我向母后找了个要去更衣的借口,偷偷溜出含元殿往小花园去。这件事得小心,我即将及笄,男女有别,不能让别人抓住了小辫子,坏了仲亦宗的婚事可不成,所以我甩开了宫女,一个人躲在假山后面等仲亦宗来。
夜风微凉,我忍不住缩了缩脖子,早知道把披风带着了。正想着,一件披风披在了身上,一回头看见一人站在我身后,吓得差点大叫。
一只手捂住了我嘴,他笑道:「殿下何必大惊小怪。」
我愤愤地拍掉他的手,「你吓死我了,你怎么走路没声音啊。」
仲亦宗伸手,将滑落一半的披风重新为我披好,他凑得有点太近了,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他比我高上许多,弯下腰的时候,呼吸都落在我的额前。
「公主偷偷地找臣什么事?」他还重重地强调「偷偷」两个字,我被他说得脸上有些挂不住,像小时候一样,踩他的脚。
他也不躲,甚至连眉毛都没皱一下。
「你怎么不躲啊?」
「这不是公主的赏赐吗?」小时候我气急了就会去踩他的脚,他躲,我就说这是我给的赏赐。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件事。
「算了,我找你是为了你之前向我求的恩典。」
他突然笑了起来,我一时都被他笑得晃了神,「原来公主还记得。」
我总觉得怪怪的,便想着赶快问倒是哪家姑娘,好快点回殿里去,「你不告诉本公主你心悦哪家的姑娘,本公主怎么给你恩典啊。」
他后退了半步,拱手作揖道:「臣慕殿下已久,殿下可给这个恩典?」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喜欢我?」
我这才认真地打量他,想起当年他也是诸多闺中女儿爱慕的对象。
眉目疏朗,陪我玩耍的少年早已长成了胡杨一般坚韧挺拔的男子。
「你不能喜欢我!」
「为何?」
「你若要娶我,父皇不会答应的。」秦王哥哥娶妻后,父皇与母后谈到我的婚事,母后还未言语,父皇十分抵触,觉得没人配娶我,要将我养在宫里承欢膝下。
「那公主答应吗?」
「我答应什么?」
他似乎很开心,眉眼里都是笑意,「臣已经等了六年,不在乎多等一等。」
一丝热意泛上脸颊,我不敢再看他的眼睛,丢下一句「随你」就往含元殿跑去。等到巡逻的禁卫军向我行礼,才发现身上还披着他的披风。
下次找个机会还给他,我想。
我和仲亦宗的事情还是被父皇发现了,父皇发了好大的脾气,不让我出景福殿。
嫂嫂带着我的两个侄子来看我,她告诉我,秦王哥哥会帮我们,仲亦宗也托嫂嫂告诉我,不必害怕。
我不害怕,我对嫂嫂说,你告诉他,我等他来娶我。
我每天在景福殿该吃吃,该喝喝,看看秦王哥哥送来话本,看到话本里的姑娘为了与情人一起,绝食自伤,我撇了撇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在殿里大快朵颐的时候,母后来了。我对她有种莫名的敬畏,放下筷子,老老实实地坐在她的下首。
我以为她要让我死了这条心,没想到她开口问我:「真的喜欢他吗?」
我惊讶地望着她,点头说:「他对我很好,小时候他不是因为我是公主而护着我,现在他也不是因为我是公主而喜欢我。」
母后看着我,却又像透过我在看别人,「琳琅,你像我却又不像我。」这么多年,我第一次听到母后称「我」。
她走到我面前,抚上我的脸颊,「我不是一个好母亲,你若是喜欢就去吧。替母后看一看宫外的风景。」
我忍不住眼眶的酸涩,这个像天边月的女人在一天一天地老去,她是我的母亲。
那天后,母后开始百年一见地回应父皇了。她会主动留宿父皇,会让小厨房做了菜肴,去宣室殿劝父皇多注意休息。
我也被放出了景福殿,便时常到椒房殿,去陪父皇母后吃饭。
父皇还未松口我与仲亦宗的婚事,我想趁着父皇吃完饭在母后殿中休息的机会,再求求情。
我蹑手蹑脚地靠近寝殿,就听见殿里传来父皇的声音,「……琳琅是我们的女儿,我不会舍得她难过。」
母后并未回话,父皇接着说道:「乐安,我不后悔,你的身边只能是我。」
我从没听过父皇用这样算得上恳求的语气说话,我提着裙摆走出了寝殿。
第二天,父皇就下旨封我为昭安公主,以年号为封号,赐婚武毅侯仲亦宗。
大婚前夜,母后住在了景福殿。她看我穿上嫁衣,笑着用梳子为我梳头,「嫁给喜欢的人,就很好。」
我握住她放在我肩膀上的手,坚定地点了点头。
大婚那晚,仲亦宗掀开我的盖头,喜烛映红了整个房间。他笑着对我说:「真好看。」
我回道:「只有今天好看吗?」
他蹲下身,和我平视,认真地说:「百看不厌。」
我凑上前,吻在他的唇角,「这才是本公主给你的赏赐。」
他捧着我的脸低头吻下,「臣谢公主赏赐。」
番外 郭衢 x 于校春
于校春第一次见到郭衢,是在京郊的药田里。她背着半人高的竹篓,小心翼翼地采下一株药材。
有人在背后喊道:「姑娘。」
她回身,竹篓把站在身后的男子甩了个踉跄,一屁股坐在田埂上。
男子的脸色很难看,俊秀的脸上甚至还溅上了泥点。于校春连忙把竹篓放下,朝着男子伸出手,要拉他起来,又想起他只是个陌生男人,又把手缩了回去。
「你还好吧?」
男子撑着田埂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又嫌弃地看着满手的脏污,问她:「这里可有净手的地方?」
于校春看他衣着华贵,应当是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只不过郊外药田哪里来的净手处?
「你往前走过一片枣林,那边有一条小溪可以洗手。」
「在下不识路,姑娘可否行个方便,带孤……我去?」
于校春见他面容恳切,便点头道:「你再等我一会,我采完这几株,再带你去。」
郭衢看着药田里忙碌的女子,右手缓缓攥住衣袖。
「你受伤了?」
于校春看着他站过的地方有一小摊血迹。
郭衢皱眉,刚想掏出袖中的匕首,却听那女子说:「我会些止血的法子,你的伤口应该挺深的,要及时处理。」
她的手撩开他的衣袖,他的右手臂上赫然一道鲜血淋漓的刀伤。
于校春把他带到了离药田不远处的木屋,那里有一些能够简单处理伤势的药物和器具。
「多谢姑娘。」于校春端着最后一盆带着血腥味的水出门时,郭衢低声说道。
先太子被废,他成功上位,多少兄弟红着眼等他犯错,今天这样的刺杀也不是第一次了。
「悬壶济世是医家本分,公子不必道谢。」
「姑娘今日不问缘由便救了我,不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吗?」
于校春将血水泼在后院的沟壑中,用衣袖抹去额头上的汗珠。
「既已救你,多说无益。」
天色渐暗,于校春打算带着这个「突如其来」的公子哥一起回京,她又背上那个竹篓,让郭衢跟在自己身后。
「姑娘每日都要来药田采药吗?」
太阳的余晖洒在男人的脸上,一圈一圈的光晕将他笼罩在里面,她见过许多病人,却没见过这般气质和长相的男人,看得入神,脚下差点被石子绊了一跤。
「姑娘小心。」郭衢伸手扶住她,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
「我叫于校春。」她心中这么想,便也这么说了出来。
「我叫郭韶成。」
郭衢要娶她做太子妃,父亲高兴地合不拢嘴,直说于家烧了高香,祖宗显灵,竟叫他一个小小药丞家里出了位太子妃。
于校春摸着郭衢送她的那枚香囊,却少见地沉默下来。
母亲拉着她,嘴里说着「菩萨保佑」,将她按在梳妆台前,细细地打量她的脸。
自从第一次遇见,顺手救了郭衢,两人之间便有了许多往来。郭衢时常借着各样的机会到京郊的药田,有时就站在一边,看着于校春忙前忙后,有时又带着京里时兴的话本来寻她逗趣解闷。
于校春知道自己救的公子哥居然是当朝太子,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庆幸,若是当初袖手旁观,上面一怒之下,于家也会被自己连累。
两人从谈心解闷的好友,变成了两心相悦的恋人,于校春满心欢喜地望着这个尊贵的男人,男人眼里的柔情也让她甘心沉沦。
郭衢早就到了该成婚的年纪,他那贪图享乐的父皇为他物色了邵家的五姑娘做太子妃。那位邵五姑娘不过才十三的年纪,娇美的相貌却是汴京闻名,她是太后的侄孙女,又是邵家长房嫡女,大家都很满意。
但他不满意。他不满意这样被操控的感觉。他曾经不明白自己那位废太子皇兄为什么要剑走偏锋,但他现在明白了。太子上面还有九五之尊,可以执掌他人的生死和命运。
那个皇位冰冷,但迷人。
他太了解这位九五之尊的心思,捧着他,偶尔做错一些事,偶尔抗拒一下,他这位父皇会很满意这位识趣的继承人。
于校春就是他的抗拒。
一个救了他的药丞之女,两人相爱,他不愿所爱之人委身妾室,他恳求,他伏低做小,求帝王让他选那个女人为太子妃。
他的父皇同意了。一个有缺点,愿意顺从自己,不慕权贵的太子,是个顺眼的儿子。他的父皇说,不过一个女人,喜欢就喜欢吧,像我,是个痴情种。
他笑着应承,转身却又几欲作呕。
于校春是自己选的太子妃,他很满意。
宫里的人都不太喜欢自己,于校春心里很清楚。就像别人说的,她是飞上枝头,披着凤凰皮的麻雀。那些人面上带着笑意,可眼睛里只有冰冷的揶揄和嘲弄。
邵乐安是她在宫里唯一能说上话的人,贴身宫女告诉她,太后一直想让这位邵五姑娘做太子妃,让她防着点。
她虽是只麻雀,却也是只看得懂人心的麻雀。邵乐安或许对太子妃这个位置有心思,可她对郭衢没有一丁点的心思。
做太子很忙碌,于校春经常见不到自己的夫君。有时邵乐安会进宫陪她看话本,也有时她们会悄悄出宫去听各式各样的折子戏。但更多时候,她都是一个人坐在烛火旁,望着他书房的灯光,像等一轮不会圆的月亮。
还好还好,上天给了她一个孩子,一个流着二人血液的孩子。于校春喜欢这个孩子,她逗孩子笑,抱着孩子晃,宫里一眼望不到头的生活,好像突然有了指望,这个孩子给她带来了希望。
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郭衢也会每天陪她吃顿饭,与她一起逗逗孩子,他给孩子起名叫舜明。他还是那样笑着望着她,那是一个太子对太子妃的笑容,不是丈夫对妻子的。
她摇着摇篮,口里哼着小曲,她摸上儿子细滑的脸庞,「你会娶什么样的姑娘?漂不漂亮?」她想对儿子说,娶一个真正爱的人,白头偕老,恩爱不疑。
她又怀孕了,但这次怀相不好,总是吐,也吃不下饭,人也消瘦了不少。
郭衢碰上了贪污的大案,整日都在处理政务,顾不上她。她呕着酸水,想着他的样子和肚子里的孩子,总要忍一忍咽下饭菜。
她打发人去请他,他总是推脱,不耐烦了就对宫人吼道:「又不是第一次生孩子了,太子妃不舒服,去请太医便是了。」
她听了只低下了头,眸子黯淡了,精气神便也没有了。
她有空了便在小书房里临他的字,他的字行云流水,她的字最多算得上清秀。她一字一句地写着,只愿君心似我心,只这一句,写了一张又一张,写到手臂轻颤,她才停下。
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天边月,终究是水中花。
这第二个孩子急着要出来,她紧紧地攥住被子,太疼了,撕裂般的疼痛让她的思绪都飘到了半空。
她高声地尖叫,喊着「殿下」,一旁的宫女一边说着「殿下就在外面」,一边为她擦汗。
疼痛剥夺了她的感觉,却让她更清楚地听到四周的动静。她听到屋外太医焦急地嘱咐宫女再添一剂药的声音,听到殿外步履匆匆的人高声对他说「事情成了,殿下大喜」的声音……
孩子迟迟不肯出来,她又喝下了一碗药,她已经尝不出来苦味了。帐外的妇人对宫女抱怨,「殿下这说也不说就走了,娘娘这里情况不好,该怎么办?」
她想起她在写满诗句的纸上用力地写道,负负负,错错错。她想,若是那天她没有回头,没有救他,如今……如今……
「娘娘血崩了!」她昏了过去,再也没有醒来。
他的发妻薨逝已经两年,他的父皇几次三番地暗示他可以另娶新妻。他十分感激地接受赐婚,他已经不是那个瞻前顾后的太子了,他现在需要邵家的助力。既然他们想要太子妃位置来安他们的心,那就给他们吧。
郭衢走出宣室殿,又重新摆上那副温润的笑容。
□ 觊觎一只学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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