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终于翻了我的绿头牌。
听到这个消息时,我很震惊。
因为,我已经死了。
但孟公公仍然像模像样地派人抬着步撵来到了我生前的寝殿,安柔宫。
1
安柔宫很大,里面空无一人,但有数百个小鬼正在叽叽喳喳地开会。
做鬼已四百年的桂嬷嬷轻咳一声,姐妹们顿时肃静下来,齐刷刷看向我。
桂嬷嬷从房梁上飘下来,倒挂着摸了摸我的鬼脑袋,调笑道:「要不说咱们柔柔长了个祸国殃民的脸,这不,都去世三年了,皇上还惦记着让你侍寝呢,快好生打扮一番过去吧。」
我很尴尬,嘿嘿笑了笑,挠着不可能会痒的后脑勺说:「别说笑了,我入宫后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再说,又不会真去。」
但我想错了。
孟公公显然有备而来。
他径直走向前,把我生前常穿的一袭红襦裙放到椅子上,又拿一根红丝线把袖口与座椅扶手系在了一起,兀自抬起向殿外走去。
我正看着愣了神,突然不自主地「哎、哎、哎、哎」叫了起来。没想到,本小鬼我竟然像被牵引了一般,浑身无力地向外飞去。
伙伴们都惊呆了。
但也许是我这副木偶一般飞动的模样太傻,又很快都笑了起来。
好闺蜜依依也飘了出来,拽住我,随着一起上了步撵。
我搂着她的胳膊,说:「还是依依够意思,知道我有难,主动来陪我。」
依依翻了个白眼,笑道:「有什么难?我是受姐妹们所托,要去瞅一瞅这百年难遇的热闹,看看你一个鬼妃子,是怎么侍寝的。」
我忍不住踢了她一脚,笑骂道:「滚!」
依依揉了揉不可能会痛的膝盖,回笑说:「禀柔主子,小的不会滚,只会飘。」
一路到了太央宫。
孟公公双腿不停打着哆嗦,但还是面不改色地搬着椅子放到了龙床边,颤抖地解开了红丝线,跪下拜了几拜,逃命般地出去,关上了门。
我和依依早已笑弯了腰。
这个孟公公,胆子未免也太小了。
没想到,太央宫里也是空无一人,不知皇上哪里去了。
我摆脱了红丝线的控制,与依依自由乱飘起来。
依依是先皇妃子,与我一样,都是入宫不久,连皇上面都没见着,就被宫斗害死了。
自然也没来过这太央宫。
便一起好奇观瞻起来。
我俩牵着手,飘到房梁,飘到书架,飘到柱上,又飘上龙床,蹦跶好一番,对各式奇珍异宝「啧啧」惊叹许久后,同时停驻在了书桌前。
书桌上,放了一幅画卷。
上面画了一个公子和一个美人,二人并肩垂立,相伴赏花。
依依定睛瞅了会儿画,看向我,再瞅会儿画,又看向我,几番下来,已是一脸揶揄的笑容,「柔柔,这个美人,长得好像你。」
我笑着,不置可否。
却听依依又凑我耳边笑问:「这个神仙一般的公子,是谁呀?」
我正欲回答,突然听到「吱呀」一声,门开了。
皇上回来了。
他一袭龙袍,身长玉立,步伐稳健,眼眸清冷。径直走到桌前,拿起书卷翻看起来。
如雕美玉般的模样,与画上公子,一模一样。
只是与我记忆中,五年前他的样子相比,已变化良多。多了几分沉着冷峻,减了几分年少轻狂。
直到依依捅了我好几下,我才怔愣着回过神来。
耳边传来依依饱含吃瓜真情的调笑声,「柔柔,你和他,是不是……」
「不是。」我立刻否认了。
没管依依的狡黠笑容,我清了清嗓,拉着她就要出去。
没想到刚到门槛,我就被弹了回来。
依依飘出去后,很快也穿墙而回。
「哟呵,这小皇帝本事不小,给你作法了?」依依道。
我点了点头,「估计是。」
依依显然不太放心,「那我再陪你会儿。」
「既来之,则安之」,反正都已经是鬼了,自然无须怕死。既然连「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
我俩很快调整好心态,继续找起了乐子。
人都说皇上是「真龙天子」,既然这宫殿里各式器具都已观赏一番,我俩干脆观瞻起了他这个珍宝一般的「活物」。
依依问:「这小皇帝叫什么?」
我回答:「萧逐星,乳名『厉厉』」。
依依「哦」了一声,朝他抬了抬下巴,颇有气度地说了一句:「厉厉小崽子,快叫母后。」
萧逐星自然没有反应。
我却气恼了,朝依依笑骂道:「你占谁便宜呢?!若真让他叫你母后,我该叫你什么?」
依依得意笑道:「乖儿媳妇,你说呢?」
我又踢她几脚,笑道:「别倚老卖老了,咱俩死前一般年纪,你比我还小俩月呢,快叫姐夫。」
依依自然不从,我俩笑闹一阵,开始骚扰起了萧逐星。
依依率先上手,轻吹一口鬼气,掀起了他的龙袍一角。萧逐星皱眉翻了一页书,没说什么。
我便也吹了一口气。萧逐星仍然皱了眉,似乎冷得打了个寒噤,却也没说什么。
我俩便愈发大胆起来。
轮流吹了几口衣袖,又扯了几把衣襟。萧逐星连眉头都不皱了。
我俩彻底放松警惕,看来什么「作法」之类的都是多余的,想着萧逐星即使贵为「真龙天子」,对我们小鬼也奈何不了什么。
于是我俩更加放肆起来。
一会儿她穿上身而过,一会儿我穿长腿而过,一会儿她捅几下胳膊,一会儿我揪几根头发。
玩了好一阵子,确定萧逐星没有反应后,我俩终于笑闹着停了下来。
依依说:「柔柔,看来这位厉厉也不足畏惧,你就安心留这一夜吧。本宫乏了,回我鬼窝休息去。」
我笑回:「好,依主子放心回吧,明儿见。」
依依穿墙而出,很快剩下我与萧逐星两人。
哦不,是一人一鬼。
我飘到他面前,坐他身旁,支着下巴看他。
多年未见,他原来已经长这么大了。
虽只是放松着看书,却面庞冷峻,眼眸锐利,即使刚才我与依依多番逗弄,始终如高山冰雪般清冷,让人忍不住起了一股破坏欲。
不知他脸颊鼓鼓起来,是不是就不这般高不可攀了?
如此想着,我已忍不住偷笑起来,手也伸起,渐渐挪向记忆中,他脸左侧笑起来若有似无的梨涡位置。
他依然没有反应。
我便大起胆子,手离他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当要碰到那里的刹那,突然手腕被人虚握住了。
没有力度,甚至没有一丝真正肌肤接触,但却是丝毫不差的「握住」。
耳边传来他含着淡淡笑意,却令我毛骨悚然的声音。
「别闹,来侍寝吧。」
2
如果现在是深夜,如果前方有面铜镜,我一定能看到自己现在被吓得像「见鬼」一般的模样。
一个鬼,被吓得像见了鬼一般。
我丢鬼丢大了。
萧逐星已经转过身,看向了我。
眼睑处似乎隐约残留有黏稠猩红的痕迹,像是请高人给开了眼,难道……就为了让我侍寝?!
我很慌。
但不想㞞。
可他的眼眸深不见底,让我看不清情绪。也许是为了宽慰我,隐约露出了一些柔和,可想起那句「来侍寝」,却让我本就虚浮的身形,怎么稳都稳不住。
僵持中,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皇上,奴才伺候您沐浴。」是孟公公的声音。
我这才回过神来,打了个鬼激灵,吹一口气,渡到了萧逐星抓我的手腕上。
萧逐星松开了我,用左手拇指腹轻轻摩挲着手腕,含着笑意起了身。
我忍不住「啧」了一声。
飞快飘上房梁,长舒一口气,作势拍了拍假装还在的心脏位置。
汤池很快准备好。
萧逐星绕到里屋屏风后,挥退了他们。
孟公公带着一众宫女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地走了,临关门前,还瞅了一眼我那红襦裙,劫后余生般的小眼神中,夹杂着万般对「皇上您自求多福」的担忧。
瞅瞅,这才是个正常人。
我挺了挺腰杆,感觉做鬼的自信又回来了。
却突然听到一声轻喝。
「人呢?怎么不来伺候?!」
「嗯?」人不是都被他本赶走了吗,还让谁伺候?
我纳闷起来,转着小脑袋搜罗了一整圈,可偌大个宫殿,除了萧逐星,没人了呀?
只有我。
我?
我???
我!!!
正震惊到怀疑「鬼生」时,萧逐星走了出来。
身着白色中衣,手指悠闲缠绕着腰间系带,皱起眉头,颇为不满地仰头看我。
「没人教过你侍寝的规矩?!」
我迷茫了。
好像,似乎,生前是有「姑姑」教过,可教的都是「那种事」……倒不知皇上沐浴,应该如何?恍惚有些印象,听那「姑姑」俯耳提过一嘴,担又有些想不起来。难道……
我刚动了动嘴,正想问「什么规矩」,还未出声,萧逐星已经回答了。
「随朕一起沐浴。」
我脑袋顿时如雷劈了一般,一下回想起来那「姑姑」红着老脸说过的三个字。
「鸳鸯浴。」
……
!!!
我整个人,哦不,整个鬼都不好了!
眼看着萧逐星已抬腿回向汤池,我再也憋不住,一个猛子飘到他面前,咬牙道:「萧逐星!多年不见,第一次重逢……你你你……就要玩这么大?!」
萧逐星停了脚步,斜倚在屏风,嘴角噙着笑,抬起下巴问我:「我玩什么了?」
我:「……」
我捂着根本不可能会红的脸,嗔怒道:「我……我不会从你的!」
萧逐星却笑得愈发肆意了,俯耳虚贴过来,笑道:「哦?真的?」
还未等我回答,萧逐星却已转身,到龙床边,拿起那根长长的红丝线,回到汤池,用温润水流冲洗一番,拿绢布擦干,缠绕到自己手腕,又走到我面前。
我正疑惑着,却见他突然咬破自己左手食指,骤然流出的殷红血迹像一束厉光袭来,我「啊」的一声,捂着眼睛踉跄后退。
却电光火石间,厉光已经消逝了。
我睁开双眼,勉强稳定了身形。
萧逐星对我笑了笑,开始轻舔手指,完整的一滴鲜血沾染到了唇舌之上后,吻向了红丝线。
一点一点,一寸一寸,一缕一缕,耐心而细致。
只是舔舐之间,却掀着眼睑看我。
汤池边氤氲缭绕中,他的眼眸如含着雾气的湖水,沉静而深邃,可那闪烁着的瞳孔中却如火焰一般灼热跳动着,掩藏不住欲求与期待。
我愣在原地,只觉得浑身都要战栗,禁不住轻唤道:「厉厉,你……」
却突然间,萧逐星停了下来,舌头轻舔嘴角,直起了身。
手指却似不经意间,勾了勾被染得愈发殷红的丝线。
我身体猛然僵硬,随着他的手中动作,不自主地向前飘去。
耳边传来他一声低笑,「柔柔,从现在起,你就是我的了。」
作为一个鬼,回想起他刚才那般嚣张狠厉却又温柔缱绻的模样,我只觉得,第一次要向一个「人」做出这样两个字的评价。
「魔鬼。」
只是这种感觉很短暂。
萧逐星很快恢复正常,调笑般把我勾到他身前,轻轻慢慢地解开中衣,好生欣赏了一番我的窘迫鬼样后,在解开里衣的刹那,用手指把我勾回了屏风外。
还送给我一声恶作剧得逞般的低笑。
就寝前,也随了我的喜好,同意让我飘在一根光滑圆润的房梁上躺着,卧谈夜话半个时辰后,各自安好睡下了。
仿佛刚才那番比宫里「鬼大王」还要像鬼一般的模样,是我的错觉一般。
只是夜半时分,迷迷糊糊之际,不知是做梦还是真实,我身体突然微紧,不自主地飘荡到了萧逐星身边。
他阖着眼,翻了个身,胳膊虚虚搭在我的腰间,呢喃呓语般说了一句:「柔柔,好想你。早晚有一天,朕要你,能真真正正地……来侍寝。」
待我醒来,发现自己仍然在房梁上。
下方的龙床空空荡荡,萧逐星已去早朝了。
我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再次飘出殿门,没想到,没有被弹回,轻轻松松就出去了。
一路回到安柔宫,里面鬼声鼎沸。
我很诧异。
一年一度的「宫鬼大会」昨儿才开完,今儿怎么又来了?难道为了微不足道的我这一介小鬼,竟然……延期了?
事实证明,我显然是多想了。
这哪是高贵优雅而不失活泼的「宫鬼大会」,分明是如菜市场般的「吃瓜大会」。
我一进去,就被姐妹们齐齐围了上来。
还一个个的,脸上全是荡漾的笑容。
更有曾给先皇、先先皇、先先先皇……侍过寝的妃嫔前辈们,大大咧咧却又假装矜持地凑来笑问我:「柔主子,昨儿皇上……行不行?」
作为一名至死都未更人事的黄花大闺女,经受了整整半个时辰被追问侍寝细节的洗礼后,依依终于飘了过来,带着位居吃瓜前线的骄傲,在最高的房梁上拍着胸脯说:「姐妹们!一手消息全在我手中,这小皇帝,对咱柔柔大美人那是看不见摸不着、更吃不到,总之就是两个字:不行!」
一时间,「啧啧」声此起彼伏,整个安柔宫都萦绕在痛惜、扼腕的沉痛气氛之中。
我:「……」
我走到了是否要及时澄清事实,还萧逐星一个公道的十字路口。
却不知要去向何方。
默认依依说的对?
还是说他「看得见」,但确实摸不着也吃不到?
我心中的正义与羞涩两方焦灼,正不相上下之际,桂嬷嬷突然来了。
一声厉喝:「都聚在这干什么呢?生怕不被那些捉鬼的一锅端了?!」
姐妹们顿时没了声音,一个个缄默无声却明显不服气地飘走了。
毕竟,虽然桂嬷嬷成天耳提面命地提醒大家,一定要小心谨慎,连「宫鬼大会」都只敢在中元节傍晚开,可除了她自己,谁见过真正厉害能捉到鬼的?
「安柔宫」是我的窝,大家都飘走了,我也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玩,却突然被桂嬷嬷拽住了。
没想到一夜不见,桂嬷嬷已完全没了调笑神态,神情极为严肃。
把我带到里屋后,她低声问道:「柔柔,那小皇帝真看不到你?」
我想说,萧逐星已近弱冠,并不算小。但在已成鬼五百年的桂嬷嬷面前,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只一五一十地把昨夜之事,告诉了她。
桂嬷嬷沉吟片刻,说:「果然如我所料,柔柔,你可要当心了。昨夜我出去打探,听说最近钦天监来了个世外高人,是小皇帝秘密派人寻得的。嬷嬷担心,会对你不利。」
我满心诧异,「我一个鬼,还能有怎么个不利法?」
桂嬷嬷却不再说了,虽满脸写着「你没见过,所以你不懂」,却丝毫没有让我懂的意思,只摇头叹气一番,飘走了。
留下我一鬼在无风的房间里独自凌乱,思来想去半天,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好随口慨叹了一番鬼生难料。
但信奉「鬼生无常,及时行乐」的我,很快把桂嬷嬷那一番遮遮掩掩的奇怪忠告抛之脑后,找依依玩去了。
只是自此,萧逐星似乎迷恋上了我的绿头牌,天天都翻。
起初姐妹们还八卦得热火朝天,天天求我追更侍寝细节,可眼见我吞吞吐吐什么都说不出来,久而久之便都弃坑了,深觉追我们这寡淡无瓜的「人鬼恋」,还不如去看失宠嫔妃们的宫斗戏更有意思。
只有依依还是会担心我,时常陪我去。
不知是因为看不到,还是故意装看不到,只要依依在,萧逐星便如常人一般,自顾自地读书、喝茶,随我们笑闹。
待依依走了,便会放下手中的事,专心陪我。
若我真是个活的嫔妃,可以算得上极受「盛宠」了。
每天晚上,萧逐星虽偶尔捉弄我一番,但大部分时候都还是哄着的,有时给我讲些朝堂趣事,有时讨论些野史见闻,睡前还会给我读些有趣的话本子。
知道我爱好美食,还特意在太和宫弄了个龛台,时常摆些新鲜荔枝、桃子、瓜子之类的上供给我吃。
后来甚至还带我去其他地方转。
一开始只偶尔去尚书房,后来又去御花园,再后来还会乘马车带我转转一些无人偏殿。
日子就这样逍遥快活而平平无奇地过去。
直到到了中秋月圆之夜。
听人说,今年的月亮,出奇的圆。
但我不敢赏月,因为桂嬷嬷说,今夜阴阳交汇,万鬼宜藏,哪个鬼都不准瞎讲情调地去赏月。
不知是否与萧逐星心意相通。
他竟主动说,不去赏月,还要带我去个好玩的地方。
我与他也算出惯了门,便没怀疑,跟着飘在马车里,随他去了。
马车停到宫中西南角,一个极高的阁楼之下。
大树掩映着,我们看不到月色,径直进了阁楼。
萧逐星一路悠闲地给我讲这阁楼历史,我听着有趣,便飘在他身侧,随手啃着他亲手上供的月饼,调笑着回应。
直至顶层,到了一个半开半掩的朱红门前。
萧逐星神秘笑道:「今日中秋,朕送你个礼物,想不想要?」
我问道:「什么礼物?」
萧逐星虚揽着我,俯耳笑道:「进去就知道了。」
我正好咬完最后一口月饼,想说有点腻,能不能先回去喝点水。但如此暧昧氛围下,实在没好意思说出口,只好假装羞涩地随他进去了。
里面似乎空空荡荡,只有几根柱子。我正想飘到柱后去找礼物,却突然听到身后「嘭」的一声重响。
门关了。
疑惑间,前方突然出现一个道士,身着如一袭浓墨般的黑袍,手拿钵盆,对向了我。
耳边传来那道士低沉厉喝的咒语:「厉、律、令、斗、魂、生!」与此同时,如火焰般炙热的金光骤然来袭。
自做鬼以来,我第一次体会到痛,却是无比惨烈的通身剧痛,我本能地使尽全身所有力气要逃走。
却见萧逐星站在门前,双眸如暗夜寒冰一般看向我,突然咬破自己下唇,嗜血一般舔舐起了红丝线,呢喃般低声浅笑,「柔柔,想要去哪?」
我愈发害怕了,慌忙求救道:「厉厉,这是要做什么?快放我……我好难受……啊!」
只见萧逐星沉了眼眸,猛勾红线,我全身如万千绳索同时缠绕一般,突然被紧箍着狠拽回道金光之下。
我只觉得自己整个魂魄都要撕裂了,如钝刀、如利锯,一寸一寸,割裂着我,我满目虚光,浑身颤抖着,求萧逐星……
轰然之间,下方地板「吱吱」裂开了。
万丈深渊在向我打开。
灵魂撕裂的剧痛与彻骨的恐惧萦绕着我,随着凄厉的一声喊叫,我陡然开始坠落。
坠下的瞬间,看到了萧逐星的笑容。
耳边传来他温柔缱绻,却如勾魂索魄一般的声音,「柔柔,记住我。」
我绝望下沉,几近灵魂消散之际,却突然在虚空中被一股阴寒之力拖住。
深渊之底传来一声嬉笑。
咕咕唧唧煞是可爱,却如淬了毒一般,令我全身万千神识同时颤抖,整个鬼身都不寒而栗。
「本王昏睡三百年,终于有新鲜小鬼送上门了?嘶……真香!」
3
伴随着底下一声长长的哈欠,我的身形突然剧烈受力,一只大手瞬间抓住我下拽,往一张血盆大口狠狠塞去。
天哪!我要被吃了?
一个鬼,竟然要面临被吃的命运?!
「啊啊啊啊啊啊……救命啊!」我用尽全力号叫,只觉得小小鬼命就要不保,却在千钧一发的时刻,突然腰间被揽着的手掌猛地收紧向外发力,耳边顿时响起「滋」的一声咬牙,又传来「嘭」的一声撞击,我又「啊」的一声惨叫,感觉自己被扔撞到了一堆硌腰的东西上。
天旋地转、满眼冒金星之际,突然黑暗之中掀起光亮,脚步声传来,一个软软的声音响起,「秦王殿下,您终于醒了?!」
眼前赫然站着一只……大兔子精。
兔子居然会说话!
正惊疑之际,我向下看了看腰间的东西,竟然是一堆白骨。
我也许没那么害怕,却瞬间感觉自己起了无数根本不可能存在的鸡皮疙瘩,一个起跳飘起,正怼在一个阴冷怀抱中。
所有的一切戛然而止。
这下,我才真是完全蒙了。本能地颤巍巍抬起眼,看到了一个男人。
哦不,是一个男鬼。
头发蓬乱、印堂发黑、浑身大红衣袍的男鬼。
他眼睛紧闭,嘴角滴着血,毫无血色的双唇微微轻启,隐约还显露着惨白惨白的大门牙。
只是意外的,这么鬼气森森的氛围,竟然还无法完全遮掩住,那面庞的绝世风华。
我瞬间想起了桂嬷嬷曾在历届「宫鬼大会」上,如讲鬼故事一般无数次「啧啧」提及的那位神秘之魂「鬼大王。」
显然,刚才要吃本鬼,却又不知何故放开我的,就是他。
电光火石之间,聪明灵巧的我什么都顾不上了,一个俯冲猛然飘落在地,纳了个尊敬虔诚而不失讨巧可爱的福身。
「小女拜见秦王殿下。」
秦王似乎是「哼」了一下,却又是那「咕咕唧唧」如小妖童一般的声音,「你被施了什么妖法?精魄竟如此奇怪,都无法下口?」
「嗯?」
正诧异着,却见秦王又用那刀刻般俊秀的鼻子嗅了嗅,喝道:「这么香却不能吃,存心引诱我?不怕本王赐你个魂飞魄散?!」
如此说着,那兔子精已迎上前来,显然要做个合格帮凶了。
我哪甘心因为馋着了个鬼就要落得个如此下场?突然想起衣袖中还有余粮,赶紧掏了掏。
没想到,天助我也!我刚才受那道士所害,魂魄都要撕裂了,这月饼竟然还……圆滚依旧。凑前问一问,哎嗨,还香得很呢!
我连忙献上,「殿下瞅瞅这个,当今皇上御赐月饼,看这上面还刻着字呢:『香、酥……』」
「香酥四溢」几个大字还未说完,月饼已瞬间被抢走,一下撂进了秦王口中。
也许是肚子不空了,秦王终于睁开了眼。
在看到我的刹那,像是震惊一般,怔愣了片刻。
但我并未在意,只专心搜罗。
作为一个吃货,幸亏我暗戳戳藏了许多,从左右两个衣袖中不停掏出各色吃食,苹果、荔枝、甘蔗、葡萄、杏仁、瓜子……
貌美心善的我,一一向「饿狠狠」了四百年的秦王奉上。
直到秦王轻轻的饱嗝出声,都没想停手。
果然,「付出总有回报」,最后几颗五香瓜子,被秦王大手一挥,赏赐给了我,连那兔子精也沾了光,受赏一颗小葡萄。
被馋半天的我,喜滋滋地磕了起来,还不忘向秦王分享美食心得。
饱食一餐后,本来惨白蓬乱还难闻到「鬼都嫌」的秦王,突然站了起来,走到棺椁旁,拿出一枚如核桃般大的浑圆夜明珠,捏碎了,向四周挥洒起来。
哦哟,这架势,竟有几分舞剑的阴厉美感。
片刻不到,他已浑身变了番模样。头发如墨整齐束起,面如冠玉月朗风清,瘆人红衣换成了深青长袍,连隐约的腐臭之味都变成了凛冽幽香。
总之就两个字:「惊艳!」
作为一代倾国美人的我,面对如此高超的「变身法术」,怎能不心动?
于是我果断飘向前,用羞涩而炙热的目光看向了他,虔诚一般拜道:「大王威武,不愧阳间一代鬼王!」
早听说他在世时聪明睿智,果然一下看透了我的心思。
只「哼」了一声,一张冰霜俊脸上的薄唇中又发出了妖童般的咕叽声,「看在你孝敬本王的份上,赏你一把。」
于是,又一个夜明珠,用劲粉碎,肆意挥洒。
我飘忽向前,轻轻旋转,跳了起来。
美美一番后,秦王终于又想起还有个跟班:兔子精。
眼锋一扫过去,兔子精立刻来了精神,流连着吐出葡萄籽,献宝一般跳来笑道:「大王,这次苏醒,要不要再出墓穴,到宫里搞事情去」
「搞事情去」……
眼看秦王脸都绿了,我无奈抚额。
这兔子精……也怪不得它,脑袋太小,装不了太多人与人之间,以及人与鬼之间,以及人与妖之间复杂的交往常识……
我只得示范型教学,端庄而优雅的浅纳福身道:「小女柔柔,家也在宫里,愿追随殿下一同前往。」
秦王这才神色缓和了些,大步流星走向前。
兔子精显然感受到了差距,略笨拙地学起了纳福动作,我忍不住偷笑,示意它赶紧一起跟上。
这里很大,恍若一座地下宫殿。
当然,准确地说,这里其实是座顶级规格的大型坟墓——前朝秦王之墓。
三人同行,秦王在前,我俩在后。同为跟班,兔子精很是自来熟,主动找我闲聊起来。
它说话含糊费劲,却没想到是个话痨,把这几百年来吃喝拉撒睡的鸡毛蒜皮之事几乎都说了个遍,却没任何有效信息。
早听说秦王厉害,难道这身边的兔子精也是反侦察的一把好手?
我实在憋不住了,斗胆问道:「敢问阁下尊姓大名?姓甚名甚?家有几口兔,爱吃哪些粮?」
兔子精闻言轻笑,清了清嗓,背着双手,摇头晃脑地打起了官腔:「在下随秦王之姓,名唤赵白,表字白白。从秦王生前就一直跟着,家仅一兔,至今单身。爱吃新鲜现摘含着露水的卷心菜、顶花带刺绿身水灵的小黄瓜和西域纯种甜滋滋紫葡萄……」
我:「……」
不愧是秦王心腹之兔,挺挑。
不知不觉已走过几个隐蔽洞穴,前方有条溪流。还未等秦王吩咐,白白已火速跳向前方,从涧边大石块掩映之处拖来一个小船,唤秦王和我一同向前划去。
小船轻晃悠悠荡荡,地下滴水叮叮咚咚,不知不觉驶进了一处石洞。洞口微低,狭窄而极深,光亮微弱,前方愈来愈窄,愈来愈黑……却突然间,微光来袭,再划几丈后,前方豁然开朗,眼前竟真如宫中大殿一般,宽阔威严。
只是明明亮堂,却愈发让鬼觉得白骨森森、阴气逼人。
我正不自主地要后退,突然听白白一声口哨,刹那间万千脚步声来袭,竟有无数小妖轰然前来。
猫妖、狗妖、蜘蛛精、蝙蝠精、耗子精……片刻工夫,林林总总上千个小妖全都整齐排列齐跪下来,「参见秦王殿下!」
……
好家伙,这排面,简直了。人间帝王萧逐星也不过如此!
秦王走下船,微微颔首,示意起身。
只见他眸色锋利,看向前方,不知哪来的风微微吹来,拂起他的衣袍微微作响,飒爽姿容竟恍惚有前朝赫赫有名的「秦贤王」之气质,哪里像是已做鬼四百年,被人戏谑为「鬼大王」一般阴森诡谲的存在?
当然,前提是……不能开口说话。
「都起来吧。」一句咕叽之语,瞬间把这位「秦贤王」打回鬼原型。
却见为首那位软糯美貌的小猫妖走向前来,看向我,问道:「敢问殿下,这位是?」
与此同时,白白在我耳边低语介绍:「她叫赵喵,小名喵喵。」
听这语气,跟介绍它暗恋的姑娘一般。
我忍不住揶揄着看了白白一眼,正要主动回答喵喵,却突然听秦王淡然回了一句:「本王准王妃。」
我蒙了。
「嗯?」
「什……什么?!」
这是什么情况???!!!
我连连否认,「不……那个……」
刚说出口,已被秦王转身而来的一记眼刀给封住了嘴。
秦王一声冷笑,「不愿意?」
这……这送命的问题,我如何回答?!
但事关本妃清誉,我还是硬着头皮回道:「大王……呃……大兄弟……」
意识到自己的口不择言,我连忙又住了嘴,深吸了好几把浑浊的地下鬼气,假装淡定道:「小女已是当朝皇帝之妃。」
秦王:「哦?」
若有所思半天后,秦王眯了眼眸,「你被人施了法,是萧逐星指使的?」
我很疑惑,他在地下昏睡四百年久,怎么会知道萧逐星的名字?
但眼见他面色不善,便并不敢多问,只点了点头。
秦王却愈发来了兴致,「这么看来,你还挺受宠?」
「嗯?」
这是什么逻辑?虽然可能曾经是事实,可他怎么根据这莫名其妙的证据猜出来的?
我作为一个鬼,被皇帝亲自指使道士施法动了精魄,所以得出结论,我很……受宠?
我想,自己不算傻。
如此看来,萧逐星果然并非要害我。
秦王是个经验丰厚的「老鬼」,看样子是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但显然并不想给我讲明,只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只好回笑,「算是吧,所以……」
秦王却也回了个阴森笑容,「所以,你给萧逐星侍过寝吗?」
侍寝……
又是侍寝……
这事儿算是过不去了……
被一群女鬼吃瓜也就罢了,秦王这如假包换的钢铁直男鬼,问这问题是什么意思?!
眼看着千名小妖一起抬头,均是姨母笑一般探寻的小眼神小目光……
我……
如又瘦又小又饥肠辘辘的蚊子精一般低声哼哼道:「有,只是……」
我说不下去了。
秦王闻言微怔,很快笑了笑,一幅了然一胸的模样,大手一挥,说道:「既如此,走,先找萧逐星打个招呼去。」
这下我是真慌了,打招呼……打什么招呼?怎么打招呼?
急急忙忙想拦住秦王,却像被他看穿了一般,笑道:「怎么?不想一起去见他?」
我曾经常听桂嬷嬷讲起「鬼大王」的故事。
三百年前,他到宫中,搞了一次事情。似乎阵仗很大,但鬼前辈们都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
因为被当时的皇帝封锁了消息。
只是听说,并未有人员伤亡,也没有鬼员伤亡。
所以,他找萧逐星,就是想去友好交流一下?
我很疑惑。
更疑惑于,为何才第一次见面,他就要莫名其妙抢人妃子……
这是那个传说中,生前文武双全、睿智天下、无人能敌的秦王吗?!
倒是听说他当时满心报国从戎,至死都未成婚。
难道是单身太久了,好不容易见个美女鬼,突然就想安定下来?
但他似乎并不想解释。
只浩浩荡荡率领千妖大军出发了。
我只好一路跟着飘去。
白白和喵喵都很熟悉地形,很快领着七扭八拐到了一处长廊。
长廊尽头,是一扇大门。门缝间隐约露出微黄的灯光,丝毫没有鬼气。
想必是出口无疑了。
刚要上阶梯,却见秦王向白白使了个眼色。
白白立刻会意,立刻喝停了小妖们。
「兄弟们停在这,没有殿下命令,谁都不准轻举妄动!」
这威风的……我正要给它个赞赏眼神,却突然见它一下跳到喵喵面前,俯身温柔道:「当然……您请随意。」
我:「……」
这个白白兔子精,竟还是个情种?
秦王已经动身,大步流星地走向前去。
我满怀忐忑地跟着飘上。
前方微光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耳边隐约听到熟悉的声音,却一直模糊,仍然模糊,又好像没那么模糊……
当走到尽头的刹那,我终于听清了。
是萧逐星似是极度虚弱,气若游丝般的声音,「柔柔怎么……还没回来」
还有最后一寸距离,我却仿佛定格一般,只有已没有心的胸腔位置,在微微颤动。
怔愣之间,却手心一寒,只见秦王勾唇冷笑,宽大右手突然攥住了我。
修长瘦削的手指轻点向前,门「吱呀」一声,开了。
4
这里竟然是太和宫!
面前金光闪烁。
是那道士,正右手拿着钵盆映照窗外明月,左手捻指掐算,嘴里还念念有词,却在看到秦王的刹那,陡然变了脸色。
「怪不得重生阵法未成,原来竟被你给截和了!可我明明避开了墓穴,怎会……」
秦王闻言哈哈笑了起来,「这得问你那该挨千刀的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祖宗去!」说着已松开我手,从腰间抽出一把通体冒着阴气的软剑,猛地劈向他,厉喝道:「纳命来!」
那道士忽地松了钵盆,却在软剑对上的前一刻,飞速甩起衣袖,万千灰白粉末洒出,只听「嘭」的一声爆炸,道士竟活生生地,倏然消失了。
只余一室烟火,和那呛人……又呛鬼的气味。
「咳……咳咳……」
突如其来的安静中,几声咳嗽格外惹鬼心疼。
想来是之前助那道士施法阵,萧逐星也被波及了些,身体明显虚弱。
我飘到萧逐星身前,眼看着他斜倚床头、脸色煞白的模样,禁不住话都软了下来。「厉厉,你怎么了?」
萧逐星没有回答,只用微湿而发红的眼眸看着我,把我虚虚抱在怀里,轻颤般说道:「柔柔,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有些不明所以,但感受着他语气中劫后余生般的意味,便什么都没问,只默默维持着这哀怨深情的氛围。
可惜,有个鬼不懂风月。
还未安静片刻,背后已响起秦王那「咕叽」之语,「行了,瞎矫情什么?别对本王的准王妃不规不矩。」
说着便把我拉回了他身边。
萧逐星脸都绿了,帝王威压瞬间来袭,咬牙厉斥道:「你,说,什么?!」
我从未见过萧逐星如此模样,禁不住鬼身一颤,正想打个哈哈缓解下这剑拔弩张的气氛,却突然听秦王哈哈笑了起来。
绝非友好「打招呼」的那种笑,而是实打实的嗤笑。
「好小子,有点意思,见到本王竟不害怕?」
「鬼大王」的名号在皇宫、京城,乃至整个阳间都人鬼皆知,甚至因他生前赫赫战功,还有些尚武之家偷偷刻了他的模样作祭拜,萧逐星素来聪明,自然一下就猜到了,却竟然没有丝毫惧色。
只冷哼道:「怕你?你算个什么东西?」
不愧是真龙天子,我辈实在叹服。
俗话说「好人不跟鬼斗」,萧逐星一代帝王,自然不怕人,却连如此厉鬼都不怕?想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但我知道。
果然,他刚说完,就见秦王浑身已冒起森森寒气,突然从袖中掏出一颗翡翠,用力捏碎,向前一吹,萧逐星一声闷哼,就缓缓闭上了眼,晃晃悠悠地……瘫倒在床。
我慌了。
本能地想去扶,却连他身体都无法接触分毫,怎么能扶得了?只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厉厉他……」
「切,死不了。」还未说完,已被秦王打断。
我按捺下万千情绪,静心看了看萧逐星,果然呼吸微动,似乎只是晕过去了,并无生命之忧,这才放下心来。
本想留下看照,却不出所料地被秦王拒绝了。
还好他似乎对萧逐星并无恶意,竟亲自安排赵喵留下看护。
喵喵虽长得软糯,但那通身气质清冷矜贵,一看就是个妥帖之猫,我自然乐得如此,只是可苦了兔子精白白。
满脸不情不愿,却又不敢反驳他家大王,只好叹气跺脚,暂别了它心爱的喵喵。
喵喵接下任务,镇定地吹灭烛灯,如尽职守卫一般立在了萧逐星床边。
随着暂时抛下「儿女」私情的白白一声口哨,小妖们瞬间呼啸而来。
夜色深浓。
「搞事情」行动正式开始!
白白跳到秦王身前,满脸谄笑,「殿下,第一站还是去老地方?」
听他这难掩兴奋与期待的语气,我猜,「老地方」必定非同寻常。
只见秦王皱了眉头,嫌弃中带着一丝宠溺地瞪了白白一眼,口嫌体直般点了点头。
我连忙飘到白白面前,问道:「老地方是?」
白白闻言一声轻笑,瞬间变得神情肃穆,尾巴翘起,看向远方,似在望眼欲穿那令它无限神往的「老地方」,满心虔诚般轻吐了三个字。
「御膳房。」
皇家校场,千只小妖整齐队列,耗子精打头阵,蜘蛛精断后,狗妖左翼出攻,猫妖右路包抄,还有黑压压百十个蝙蝠精作为空中骑兵,场面可以说是蔚为壮观。
随着白白的一声号角,大军奔腾齐喊:「冲啊……」
一瞬间,满宫尘沙,千妖奔腾!
秦王在最前方,骑着通体纯黑的马妖,面色冷峻,神情坚毅,衣袍随着阴风呼呼作响,其威严、其气度、其必胜之信念,活像当年那位「战神秦王」亲赴沙场!
当然,若不是宫中所有当值之人,都已被秦王一口阴气给全部吹晕,连半个敌人都没有的话……
又若不是这些小妖奔腾的模样,太过步调不齐、七扭八拐的话……
又若不是这声势浩大的行动,只是为了去御膳房偷吃的话……
这架势,我都相信他是「战神」在世了。
大军很快占领御膳房。
出乎我意料的是,小妖们竟真如受过军事化管理一般,连偷食行动都搞得像模像样。
有专门负责拿粮食的,有专门负责搬运蔬果的,还有协力扛大肉块的……甚至还有一小波特种部队,只负责一件大事——「上供」。
小妖们能直接吃真正的东西,但我们鬼只能吃「上供」的。它们自然不能忘了鬼大王的口腹之欲,火速在御膳房架了个超大型龛台,挂上秦王英姿飒爽的画像,放上香炉,点上香,开始上供。
恨不得把各色美食与美酒佳酿全都摆上。
秦王斜倚门框,惬意闻着,不动声色地挥挥衣袖,上供的吃食们便自动飘入他的袖中。
幽幽香气飘来,我……饿了。
便不经意间往龛台飘了两圈后,也倚着另一个门框,表面不动声色却内心极贪婪地闻着美食芳香……
秦王果真人帅心善,作为在场唯二的两鬼,上供吃食只有我俩觊觎,他自然一下就猜到了我的心思。倒也不吝啬,只勾唇笑了笑,收走一小半后,直接从他那百宝箱一般的袖中拿出几个大麻袋,扔给了我。
「去,把剩下的都装起来吧,赏你的。」
我简直狂喜!!!
虽然最近在萧逐星那里没少受优待,但以前做惯了「穷鬼」的我,瞬间两眼放光。
只是脑子还算清醒,想着要与秦王保持距离,便强撑着让自己面上冷静,蹙着眉头,拿起麻袋,假装不情不愿般装了起来。
这些小妖太能上供了!各类各色能现吃的美食不说,连油盐酱醋、锅碗瓢盆都搬上了龛台。这分量,简直可以供我们女鬼们直接在鬼窝做饭吃俩月!
勤劳的我埋头装啊装,越装越开心,殊不知自己得意上了头,却忘了要收敛收敛,竟不自觉地边嗑瓜子儿边哼起小曲儿来,直到白白突然跳向前,在我耳边满是揶揄地吃吃笑了好几声,我才反应过来。
尴尬抬头,看向白白。
哟呵!这一看不当紧,差点吓我一跳。
这家伙,竟然全身挂满了美食,什么小鱼干、小虾丸、小鸡块……全都串成了串,挂在脖子、腰、胳膊,还有那两只长长的兔耳朵上,生怕别人不能一眼看到……
只是这些似乎不该是兔子精爱吃的?
正疑惑着,却听白白得意扬扬地俯耳笑道:「不用怀疑,都是给我家喵喵带的。」
猝不及防地被塞了满嘴狗粮……
只是某位不懂风月的鬼,又来煞风景了。
那秦王不知从哪里又拿出了个麻袋,扔到白白身上,皱眉轻喝道:「丑死了,快装起来!」
白白本来兴奋骄傲又略有羞涩的兔脸上,顿时变成了满面委屈,却气鼓鼓不敢回怼,只好不情不愿地「哦」了一声,从了它家大王的命令。
我在旁边,已乐得不行。
战斗很快结束,在御膳房完全被掏空的刹那,白白又是一声号角,鸣金收兵!
小妖们整齐呐喊「收到指令!」
接着便吭哧吭哧地把美食「战利品」往地下运去。
秦王和白白却没有同去。
夜色依然,秦王走出御膳房,仰望圆月。许久后,转向了我。
问道:「如今宫中,有多少鬼?」
虽然仍是「咕叽」之语,可他神色从容而内敛,暗夜般的浓黑眼眸中微闪着点点荧光,似经历了沧海桑田一般,冷静又令人心安,却也似藏着万千心事一般,深邃又令人慨叹。
一时间,我有些愣住了。
半晌才回道:「一百。」
秦王闻言微征,问道:「谁是最后一个?」
「我。」
诡异地安静。
秦王忽然走向前来,定定地看着我,眉头紧锁而面色阴沉,眼眸中还有着掩饰不住的怜惜意味。我不禁后退一步,本能地想打破这暗潮涌动的气氛,讪讪笑道:「有……有什么问题?」
秦王皱眉沉思许久,却摇了摇头。
很快又恢复正常神色,说道:「把所有小鬼都叫出来吧,本王有事吩咐。」
5
听他这语气,倒不像有敌意。
只是还未天亮,懒鬼姐妹们都还没醒,怎么一一叫醒她们?
还好机灵的我迅速想到了好办法:找桂嬷嬷。
桂嬷嬷住在一处无人偏殿,敲门半天,才听到里面有迷迷糊糊声音传来,「谁?哪个小浪蹄子扰老娘清梦?」
还未等我说话,白白已一声轻笑,「秦王殿下来了,还不速速前来迎接!」
声音很低,却没想到,门瞬间就已开了,一向稳居宫鬼老大地位的桂嬷嬷,一个扑棱就跪倒在地,「殿……殿下!老身终于等到您了!我们终于有救了!」
话未说完,已是满满的哭腔。
我整个鬼都傻掉了。
这是……什么个情况?
桂嬷嬷不是一向教导我们「做鬼,就是要开心」吗?怎么还哭起来了?什么叫终于等到了?什么叫终于有救了?!
但显然大佬们根本没打算回答我这一介小鬼的疑惑,片刻工夫,桂嬷嬷已一声鬼叫响彻整个皇宫,「鬼美人儿们,起床啦!速来安柔宫!」
安柔宫是除了太和宫之外,整个皇宫最大的寝殿。
而且无人。
正适合开群鬼大会。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姐妹们已打着哈欠一一飘来。
秦王带着我和白白也来了。
却没想到,刚进来就引起了一阵骚乱。
而骚乱的主角,竟然是……白白。
「啊啊啊啊啊啊……这是哪来的兔子精?好可爱!」
「哇,这白色毛毛好软好软,快给姐姐摸摸!」
「哟,这俩耳朵,好萌,来给干娘抱抱!」
「……」
宫里的鬼,全是女鬼,平时除了觅食,都闲着没事干,简直无聊到发指,只能靠围观宫斗戏、传阅话本子,来调剂精神生活。
如今猛然见到一个软萌兔子精,瞬间各个眼睛发亮,争相要做它的姐姐粉与娘亲粉。
我这才回想起来,第一次见白白时,被地下墓穴的满地骷髅与冷面秦王给吓傻了,竟未仔细瞅瞅它有多可爱!
如今经姐妹们一提醒,真是越瞅越喜欢,禁不住也向前,想摸摸它的兔耳朵。
却没想到,手刚要碰上去,就已迎来秦王与白白两记眼刀。
我:「……」
好冤。
白白这家伙,倒不知脸皮究竟是厚还是薄。说它脸皮厚吧,却肉眼可见的红晕都蔓延到耳尖了,说它脸皮薄吧,却整个尾巴都掩饰不住得意地翘了起来。
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白白假装尴尬地轻咳一声后,突然旋转一圈,小短手一挥,竟然变成了,一位极俊秀斯文的……少年!
一瞬间,整个安柔宫都炸了。
「太帅了!小可爱乖乖,快来给姐姐抱抱!」
「呼呼,快来再转个圈儿,看看这小尾巴还在呢!好软!」
「……」
姐妹们自做鬼以来,从未出过皇宫,如今整个宫里,除了大家不敢轻易靠近的萧逐星外,能引起兴趣的男性满打满算都只有几个小公公,如今见白白如此,都激动地丧心病狂起来……
当然,也包括我……
只是某位不懂女鬼心的,又来搞破坏了。
身后传来一声「咕叽」厉喝:「瞎臭美什么?还不快变回来,到我身后去!」
整个安柔宫瞬间安静下来。
其实,大家肯定都注意到秦王了。
如此英挺超逸、风姿卓然的男鬼,谁能看不到?只是都不好意思明说,如今听秦王说话,都不禁被他那与外形极不相称的声音给震到了。
只是,似乎再奇怪的声音,都抵不过他那张脸的魅力。
姐妹们闭了嘴,各自飘到平素常待的位置,眼神却都羞涩地瞅着秦王。
却见白白兴致缺缺地变回了兔子模样,默默走到秦王身后。
秦王见它不情不愿,又不满地瞪了一眼。
只是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这一眼中没有半点责怪,只有满满的酸意,仿佛在说:「这是我的小兔子……谁都不准觊觎……」
啧啧,没想到,大佬也爱萌。
我默默吃完瓜,飘到了依依与其他几位交好的姐妹身边。她们满是关切地搂住了我,低声询问我的近况。
我正要回答,却突然感觉腰间一沉,猛地被一股力气拉回到秦王身侧。
惊诧转身,正对上秦王的目光,竟然,与他刚才看白白的目光,十分相似,宠溺而酸意满满……
更甚的是,他竟然还说出了口:「柔柔是本王的准王妃,谁准你们搂搂抱抱的?」
唔呼!这一声不当紧,立刻引得整个殿内又是一阵惊呼。
姐妹们全都投来了熟悉的八卦之光!
我感觉整个鬼都不好了,只好在保命的前提下连连否认,拼命向姐妹们皱眉摇头摆手。
却只换来她们更为兴奋的吃瓜目光。
幸好桂嬷嬷也已收敛神色,进入宫来,代秦王宣布大会开始,进入了正经主题,也总算暂时解救了尴尬的我。
桂嬷嬷率先开口介绍,姐妹们以前常听她讲鬼大王的故事,倒也不算陌生,很快齐向秦王行礼,认了大佬。
只是不知,秦王如今来聚齐大家,有何公干?
桂嬷嬷倒也没卖关子,听秦王耳语吩咐一番后,便转过身来,说道:「以前,你们总问我,为何自己死后成了鬼,却未入轮回。以前我怕你们伤心,未明确告知。今夜,既然秦王殿下亲自前来,老身也不再隐瞒:曾经有个道士下过恶毒诅咒,从那以后,宫中被害死的女人都要化作鬼,永世不得超生,直至满一百位。如今殿下已开了金口,准备亲自带我们打破诅咒,回归轮回。但在此之前,殿下有一句话问大家。」
接着,桂嬷嬷知趣退后,只听秦王道:「很简单,本王就想问一句,有没有不愿轮回的。若有,现在就说。」
一片静默。
多年来,在桂嬷嬷关于「开心鬼」的理论教导下,我们成日里嘻嘻哈哈,从未敢想过轮回之事。
有时甚至还觉得……做鬼也不错。
只是如今,我们突然知道自己原来受了诅咒,又突然被问起是否愿意轮回,一时间竟都……哑口无言。
万籁俱寂中,一个姐妹小声道:「我想……去轮回,入宫前,邻居家的袁公子说,今生无缘,若有下辈子,我们再一起投胎。可他已经投胎上百年了,我却……」
闻言,另一个姐妹也说道:「我也想去。娘亲临死前,拉着我的手,说下辈子一定保护好我,不让我再进宫受苦。可我……什么时候才能有下辈子?」
「……」
姐妹们都低声说了起来,渐渐地,已有哭声。
依依也飘向前,拉着我说:「柔柔,如果可以,咱们一起轮回吧。你我生前在宫里都孤苦伶仃,如果可以,以后咱们一起投胎个好人家,来世还做好姐妹。」
我点了点头,禁不住也思绪万千,想起生前疼爱我的父兄、残害我的皇后、年少时惊鸿一遇的萧逐星,还有眼前相依为命的依依……
好在有如娘亲般照顾我们的桂嬷嬷,见我们都无反对之意,便压抑了此刻所有情绪,向秦王再次拜了拜,说道:「如果能做人,谁愿意做鬼?」
秦王:「既如此,大家随我一起出宫,协力破除诅咒。」
桂嬷嬷疑惑道:「殿下,皇宫有困鬼阵,咱们根本出不了宫,可如何是好?」
秦王:「找萧逐星,他身上有鲜活的真龙之血,可以用来破除此阵。」
姐妹们顿时有了惧意,毕竟生前大多是妃嫔,对皇帝有着天然畏惧,萧逐星更是年少就平定了数次叛乱,帝王之气深厚、真龙之血威力颇高,除了我与依依,大家素来都不敢招惹他。
他会甘愿听秦王的,帮忙破阵吗?
白白看懂了大家心思,得意笑道:「一个小皇帝而已,怕什么?早被殿下一口气给吹晕了。我家那位史上身手最厉害的乖小猫喵喵正亲自看守他呢,走,找他去!」
大家这才安心下来,跟着秦王,飘向太和宫。
我虽然有些担心,但想着秦王似乎对萧逐星并无太大敌意,便也没多想,只一起跟去。
一路上,满月清辉、威风烈烈。姐妹们起初很安静,可想着生前被残害的愤恨、死后被诅咒的委屈,沉郁的过往夹杂着对轮回满腔的期盼。慢慢地,我们执手相依起来,看着这生前身后都苦苦逼困我们的皇宫,只觉得一定要砸破阵法,逃出生天!
不知谁开了个头,渐渐地,百鬼同行,一起高喊起来:「要做人,不做鬼!要做人,不做鬼!要做人,不做鬼!」
一路呼号前行!
我们群情激奋,齐头并进,同心同力,勇往向前!
却在即将飘入太和宫之际,突然听到白白「啊……」的一声凄厉哭声,骤然划破整个夜空!
所有的一切瞬间安静下来。
顺着白白声音所在之地,我们齐齐望去。
只见朱红大门紧紧关闭的殿外一角,之前软软糯糯、美貌清冷无人能敌的喵喵,正在门槛处闭着双眼。
而她浑身,都倒在血泊之中。
6
秦王瞬间变了脸色,飞身向前,轻探喵喵鼻息。
片刻后,停止了动作。
只见白白唰地一下眼泪就掉落下来,一滴一滴一串一串,很快已泣不成声。
我心都碎了。
正想向前安慰,却见秦王突然起身,伸开双臂,仰望圆月,猛地一声呼啸,顿时山崩地裂般从月亮向他身体中汇聚出一束幽黑之光!
光芒刹那间一闪而过,秦王皱眉闷哼,踉跄后退,手中却出现一枚如雪般纯净的丹丸。
递给了白白。
白白怔愣片刻,满是泪痕的脸上已极度震惊,「殿……殿下!这可是您苦修四百年,唯一的还魂丹,您……」
秦王一声轻喝,「蠢兔子,啰唆什么?趁着喵喵魂魄还在,赶紧给她吃了,回地下养伤去!」
「嗯!嗯!」白白泪水早已如瓢泼大雨般,颤抖着掰开丹丸,一点点喂进了喵喵嘴里。
刚喂完,喵喵已「哇……」的一声吐出鲜血,剧烈咳嗽起来。
白白赶紧抱起喵喵,转身小跑到一处浑浊漩涡之地,不见了。
还好救活了。
我顿时舒了一口气,可心情却难以好转。
我不明白。
走之前,整个皇宫当值之人全都被秦王吹晕了,太和宫里只有萧逐星和喵喵。喵喵被害,看来与萧逐星脱不了干系。
可萧逐星虽称不上心慈手软,却也绝非滥杀无辜之人。
喵喵对他根本没有敌意,他何至于此?
但没有时间留给我去质问。
秦王很快收敛心神,走向太和宫,阴森寒戾之气早已环绕全身,越来越重,越来越浓……在那朱红殿门前,幽暖昏黄的宫灯下,令人……甚至令我们一群鬼,都禁不住浑身胆寒。
他伸手向前,虚掌下去,宫门顿时四处飞裂!
却见里屋中央,有一个人背对着我们,倚站立柱旁,一袭龙袍,长身玉立,肩背处还沾染了些许喵喵之血。
竟似是等待秦王,又似是想故意惹怒他一般,整个身姿悠闲肆意,满是不屑与挑衅。
秦王果然怒火中烧,瞬间抽出森寒软剑,飞身向前就要狠刺而去。
我心中满是惊惧,这一剑若真刺到,萧逐星他……
来不及犹豫了!
猛地向前飘去,急拦道:「不要!」
却一下感觉全身发麻,竟有一张黑丝网从天而降把我套住,电流般的战栗瞬间袭遍全身,万般痛楚下,我本能地想要求救。
突然见一只大手伸来,用力扯掉了黑丝网。
下一个瞬间,我已被揽入了阴冷僵硬却如神明般令鬼心安的怀抱。
耳边传来秦王的声音,「柔柔,你没事吧?!」
还未回答,已听到身后传来无数凄厉之声「啊……救命啊……」
?!
怎么回事?!
我与秦王同时转身,只见姐妹们的身上全都覆上了一张张黑丝网,不知从哪里突然飞来两个道士,正拿着超大盆钵直对她们,无数刺眼光芒正在闪耀。
秦王飞速从袖中祭出宝物营救,可任凭多少宝物砸去,丝线却如有灵性一般,全都完美躲避,甚至还越发紧绷了。姐妹们早已跌倒在地,本能地呼救起来,满面都是痛苦神色!
我整个鬼都已出离愤怒!
萧逐星……你竟然……
!!!
正发狠要冲去找他,却突然被秦王拦住了。
只听他一声冷笑,「萧啸月,原来是你个老不死的回来了。怎么,知道本王要去收拾你,又不要脸地先来使阴招?!」
我瞬间呆愣。
谁?
萧啸月,本朝开国君王?!
他竟然,还没死???!!!
我猛然回头,果然见前方一袭龙袍之人走来。
他与萧逐星长得有几分相像,但气质截然不同。虽是活人,却满面都是阴邪之气,额间更有数条裂谷般的丑陋疤痕,令人望而生畏。
只见他把玩着手中缠绕的密麻黑线,向秦王笑道:「知道你厉害,只可惜这些丝网已与我融为一体,只要敢动我,这些女鬼全都得魂飞魄散。怎么样?要不要来试试?」
秦王早已黑了脸,「说吧,要怎样才放了她们?」
萧啸月冷笑道:「很简单,滚回你的棺椁里去!」如此说着,两个道士已把盆钵转向了秦王,念念有词地摆起了法阵。
只听地下「吱吱」响起来,骤然出现一个裂缝。
秦王没有躲避,只闭上眼睛,咻地一下,坠入缝中,又听「咯吱咯吱……」声响,裂缝消失了。
与此同时,姐妹们身上的黑丝网也瞬间不见,全部不自主地向后飘去。
耳边传来萧啸月一声嗤笑,「什么战神秦王?不过是妇人之仁的废物!还有你们这群小鬼,全都回去给我安分待着,想做人?等老子活够了再说!」
姐妹们自然恼怒,但敢怒不敢言,只好被迫飘回了各自鬼窝。
两个道士事已办完,也很快不见了。
只剩下我与萧啸月。
我正想找个隐蔽路线悄悄飘走,却见他转身而来,定定看向了我,眼眸微眯,明显带着敌意。
「你就是那个想重生的小女鬼?」说着便欲前来,双手猛地用力想要抓我。
却听太和宫中传来一句焦急之语,「不要动她!」
竟然是……萧逐星。
萧逐星扶着门框,走了出来。
面庞发白,双腿微颤,明显尚未恢复。
萧啸月皱眉轻喝:「让你好生歇着,爬起来干什么?」
萧逐星没有回答,只垂了眼眸,轻勾手中红线,把我拉回他身后,护住了我。
萧啸月脸色已经难看,「逐星,我怎么教你的?作为帝王,妇人之仁最要不得,儿女私情更是大忌!一个小女鬼就把你迷得五魂三道的,连逆天的重生法阵都敢用?真龙之血难道是供你如此糟蹋的?!」
萧逐星顿了顿,声音也冷了下来,「我自己的身体,想怎么用,不劳先祖费心。」
萧啸月似乎愣住了,许久后,嗤笑一声,「好小子,果真是长大了,连先祖的话都敢不听,早晚有你后悔的一天!」
如此说着,已转身离开,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一场革命就这样无疾而终。
日子很快恢复从前。
萧逐星身体日益好转,依然天天翻我的绿头牌,待我温柔如初。姐妹们也都没受到实质伤害,依然日日悠闲玩耍,做一群「开心鬼」。宫中当值之人也很快苏醒,该休息的休息,该巡逻的巡逻。连那夜被掏空的御膳房,也在一日之内就全部被填满了。
除了宫中之人都莫名其妙地被饿了两顿肚子之外,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回到了从前。
却又似乎,再也回不去了。
那晚的一切,就像一场梦,带给我们冲击,带给我们希望,又很快烟消云散。
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生根,又偷偷地发芽……
轮回。
从前,这是我们连想都不敢想的奢望,却曾经有那么一夜,近若咫尺。
姐妹们没有忘记。
从那之后,「鬼大王」的称号渐渐没落,「秦王殿下」的大名一夜之间响彻整个鬼圈。
宫鬼们虽都是当年宫斗失败之人,但大多都因心不够硬、手不够狠才被着了道,脑袋中的智慧可并不少。
从那秦王与萧啸月的只字片语中,几番头脑风暴下来,姐妹们已把当年之事想了个七七八八。
野史说前朝末期,萧啸月起兵谋反,秦王挥兵平叛,势如破竹。却不知为何,突然在一个月圆之夜,平叛军马遭遇伏击,战功赫赫从来所向披靡的秦王竟然受俘。
如今想来,应是萧啸月用了什么阴损招数所致。
后来,萧啸月迷恋修道,直到有一天,传言他飞升而去了。
如今看来,应该也不是成仙,只是修了什么妖法所致。
想必我们百名女鬼被生生诅咒无法轮回,那萧啸月是脱不了干系。
可如何破除诅咒?
只有等待秦王。
想他被镇压了四百年,好不容易苏醒,难道不想赶紧去轮回?却因救我们而甘愿再次坠落,沉睡在那暗无天日的墓穴棺椁之中。
这是什么精神?
这是舍己为人、大公无私、可歌可泣的大英雄精神。
更何况……还长那么帅,帅得天崩地裂。
于是乎,秦王殿下一夜之间成了姐妹们的「梦中情鬼」,人气高到令人发指。
几位会写话本子的鬼妃子姐姐也开启了她们的脑洞之旅。编了一个又一个,在话本子里让秦王和几乎所有年轻姐妹都谈了场倾世绝恋。
听说,最火爆的是秦王、萧逐星和我的大型魔幻权谋狗血爱情三角戏,名字叫《鬼王帝王同时爱上我:那些年隐而不宣的宫墙秘恋》。
正在连载中。
话本子头部大神淑妃和兰嫔强强合作,首次联合执笔,小伙伴们都在追更。
依依说,她追得很痴迷很开心,但却有个隐忧。
因为感情线尚不明朗。
许多读者姐妹都站秦王殿下。
可她,莫名其妙觉得萧逐星挺带劲,一不小心就站了个冷门 cp。
更可怕的是,最近更新的几章中,秦王明显戏份偏多,与柔柔女主互动张力十足,下节预告中更是隐晦暗示着,「车车」情节都快要有了。
依依觉得:危。
我:「……」
抛开这些快要吓死我这位清纯小女鬼的话本子,姐妹们还算靠谱。每当夜深人静时,总有三五女鬼成群结队地去打探秦王下落。
可那地下宫殿却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怎么也找不到入口。
经历了连续两个月地徒劳无功后,事情终于有了眉目。
白白来了。
7
那是一个寻常黄昏,孟公公来接,依依陪我一起飘在步撵,去太和宫。
却在宫门口时,突然见不远处角落露出缩来又缩去的两只兔耳朵。
我无法自由动弹,便赶紧捅依依。
依依会意,立刻飘去了。
第二天,依依说,白白饿了,地下又开始闹起了饥荒。
抢的那么多吃食吃光了,想求我这位皇上身边的关系户,帮它们再弄些。
如此大事,我自然尽心去办。
于是夜夜向萧逐星闹吃不饱,求御膳房的大厨多送些好吃的给安柔宫。
萧逐星很是无奈,总叮嘱我别吃撑了,还开玩笑说御厨第一次收到他口谕时,吓得菜刀都拿不稳了,活像见了鬼……
虽然笑闹,萧逐星到底都遂了我愿。
白白很快来把美食带了回去。
为表谢意,颇诚恳地回答了我们一个问题:「秦王怎样才能再次苏醒。」
白白说:「以前不经意间偷听那道士提过一句,说:月圆之夜,若重要之人受到伤害时,会使他自动苏醒。」
我和依依琢磨了许久,始终参不透其中缘由。
难道他上次被唤醒,是因为,我是他重要之人?
依依不知是不是受了那些话本子的影响,连前世有缘之类的都脑补出来了。
我自然不信。
不过原因什么的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该怎么做。
太和宫里依然有阵法存在,每日晚间我进去之后,便无法再出来,直到次日天亮。
可有些事,就得趁夜黑去办。
我得想个法子,让萧逐星把那限制我夜间行动的阵法给撤掉。
自萧啸月那次出现之后,萧逐星白日里从不闲着,愈发励精图治。后宫以往靠着家中势力存心干政的皇后、嫔妃,也一一被他收拾了,他又广纳贤士,巩固了朝堂。听几个热衷朝政的鬼妃子说,萧逐星虽还年轻,却俨然已有一代明君的气象。
只是他似乎并不高兴。
桂嬷嬷说,萧逐星清晨常去先祖祠堂,摒弃众人后,就一个人跪着。
看那背影,隐忍而寂寥。
曾经,我年少时与萧逐星萍水相逢。那时的他还是个不得志的皇子,先皇不宠,母妃早死,还受一众皇兄欺压。
但他并不消沉,总满怀着希望。
与我熟络后,曾得意地对我说,他时常做梦,梦到开国先祖皇帝。先祖待他很好,会在他想母妃时提供关怀,会在他受欺负时前来安慰,还会在他失意时给予谆谆教导。
当时我也以为是梦。
如今想来,也许并不是梦中之人,是真正的萧啸月。
一直活着,从未消失的那位开国之君。
民间有传言说,本朝开国之君当年与秦王之战,是靠道士调遣万千阴兵才取胜的,其人阴险狡诈、无才无德。更是靠着祭祀生魂、镇压孽鬼等恶毒阵法,才坐稳的萧家江山。
流传之人虽总被官府镇压,但从未消绝。
也许,萧逐星也听说过。
更也许,正因如此,他才更想努力用心地治国,想用自己的雄才伟略来证明,证明萧家之人并非如此,给过他无限温暖的萧啸月更非如此。
可真的……并非如此吗?
只是这些志向、迷惘、挣扎,萧逐星从没跟我说过。
每晚回到寝宫,依依在时,他便安心读书,有时也会静静看我们笑闹。依依走了,便专心陪我,为我上供美食,陪我散步闲聊,给我讲故事,有时兴致来了,还会坏坏地调戏一番。
但从不愿表露内心情绪。
直到冬至那天,也是萧逐星生辰。万寿宴上,他喝了酒。
不知为何,喝了很多很多。
那晚,他倚坐床头,勾了红丝线,把我勾到了他身边。
他看着我,面庞泛起酒后红晕,眼眸却沉如大海,问道:「柔柔,你想去轮回吗?」
「你希望我去吗?」
萧逐星摇了摇头,说:「不想,我怕轮回后,就找不到你了。等我彻底休养好了,就再试一次,帮你重生,好不好?以后我们就像寻常夫妻一样过日子,我用全力护好你,再不要让你受到伤害。」
我没有回答,只反问道:「那困在宫里的其他鬼妃子们呢?」
萧逐星没再说话了。
一整个夜里,都没再说话。
自那之后,日子依然惯常如初。
只是我时常问他,为何太和宫要做阵法,晚上把我困在里面,是怕我跑了吗?
萧逐星总是笑着不置可否。
我便假装气恼,又向他撒娇。
次数久了,萧逐星竟真的派道士把那阵法撤了。
甚至连翻绿头牌,让孟公公带步撵接我这些事都一并取消了。为了方便我,每日一到黄昏,太和宫当值之人便都会自觉退下,我可以随意前去,只要安心等他办完政事回来便可。
我想,机会来了。
上元节那天,又是一个月圆之夜。
夕阳西下,我与依依携手向太和宫飘去,在门口见到了如约而至的白白。
四下无人,白白随我们偷偷进入寝殿,给桌上茶壶里洒落了些白色粉末状的迷药,然后又悄悄溜走。
半个时辰后,萧逐星回来了。
依依照旧陪我玩闹一番,也告了辞。
萧逐星看似心情不错,「柔柔,今日过节,想不想出去看花灯?」
我摇了摇头。
为免他怀疑,还特意飘向前,撒娇般说道:「想看,但不想出门,就想你在这里陪我。」
萧逐星笑着点了点头。
然后派孟公公拿了些裱纸、糨糊、竹篾之类的材料来,亲自扎起了花灯,说这样就能同时满足我两个愿望了,还问我这主意是不是绝妙?
自然是绝妙。
萧逐星做了很久,边做边让我猜,他会做个什么样美好而可爱形状的花灯。
我开始猜起来。
小兔子、大牛、小羊、大猫之类的都猜了个遍,也没猜对,直到花灯都做好了,我定睛半天,才顿悟。
这是……一只猪。
花灯猪。
当我被萧逐星这见鬼般的审美与手艺笑得腰都快直不起来时,他得意地送给了我,然后自斟一杯茶水,喝了。
夜已深。
萧逐星趴在了桌子上。
我静静看了会儿花灯,微微弱弱的光,衬得那憨憨小猪有些朦胧,像是在开怀地笑,也像是掩藏着哀伤。
深吸一口气后,我飘出太和宫,与等待多时的依依、白白一同,走入了地下宫殿。
许久没来这里了。
小妖们似乎都不在。
白白说,平日里千妖大军都处散养状态,只每隔半年由白白亲自指挥训练,当秦王殿下苏醒时,都立刻会接到指令,悉数前来。
啧啧,这军事化与生活化相结合的管理能力,不愧是战神秦王的娇宠之兔。
白白带领下,我和依依一路向前飘着,阴寒之气也越来越重,直到冷得我们相互搂着打起哆嗦时,才终于到了秦王墓穴。
喵喵正在旁边守着,见到我,立刻起身拜道:「参见王妃。」
我……瞬间社会性死亡。
果不其然的,依依又想笑,又忍不住一声号叫:「啊啊啊啊啊啊……我果然站错男主了吗?!」
我想说:「别瞎叫,你没有。」
但看着白白和喵喵一脸纯真茫然的眼神,只得无奈抚额,作势踢了一脚依依,又笑骂她几句,才算罢了。
随着「嘿、哈、嘿、哈……」几声整齐悠扬又莫名好笑的劳动号子,秦王棺椁终于被白白和喵喵协力缓缓打开了。
只是还没来得及看看他家殿下的睡颜,白白已慌忙跑到喵喵面前,为她温柔拭汗。
我和依依:「……」
又一把纯正狗粮,不知宠溺爱兔的秦王若梦中有知,会是什么感想……
我与依依一同向前,看到了棺椁中静静躺着的秦王。
刀刻般冷毅俊秀的五官,在幽暗中竟显得有些异常柔和。眼锋锐利,长睫微颤,似是在警觉,又似乎,有一丝期待。
期待,有人将他唤醒。
我深吸一口气,镇定心神,缓缓向前,抽出了他腰间软剑。
阴寒之气骤然来袭,我又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颤巍巍递给依依道:「你来刺我。」
依依一下愣住,「你说什么呢?傻瓜!」
说着她又着急补充道:「虽说需要『重要之人』受到伤害,他才能苏醒。可但也没说到底需要多大伤害。我猜,你打自己一拳就行!」
但显然,并不行。
秦王丝毫未动。
轮番打了很多拳,又踢了很多脚之后,秦王依然一动不动。
我有些焦躁了。
给萧逐星喝的迷药持续时间并不长,要争取在失效前回去。数次尝试又屡屡失败后,我终于狠下了心。
趁着柔柔找白白商谈计策,无心顾暇之际,我拿出软剑,猛地刺向了自己。
决大事就在此时!
眼看着剑锋离我身体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满脑子都在飞速旋转,万般期待自己手下精准,不会受到重伤,最好刚抵上身体秦王就能醒!
却在将要刺上的刹那,突然感觉腰间一沉,我竟猛地被拽出墓穴。与此同时,软剑已不自主地被我松手掉地。
耳边传来一声厉喝:「来人,把这全砸碎,埋了!」
竟然是……萧逐星?!
他没上当!还跟踪我们来了!还说,要全部砸碎?埋了?!
???
!!!
我顿时惊惧,刹那间什么都顾不上了,用尽全力大喊道:「依依快跑!白白喵喵,快跑!」
他们仨猛地回头,飞箭一般逃命出来。
刹那间如五雷轰顶一般,整个墓穴从上方都霹雳裂开,一个千钧重的巨石骤然砸下,正中秦王棺椁,万千尘沙随之滚下,顷刻间尽数全埋!
秦王……
「殿下……」两声凄厉哭喊,顿时响彻整个地下宫殿!
我心已完全沉了下来。
转身怒目看向萧逐星,只觉得五脏六腑全都要爆裂开来,整个鬼身都要轰炸而出!
我压抑着毁天灭地的冲动,浑身颤抖地挥拳怒喝:「我们的秦王殿下,我们所有鬼重生的希望,萧逐星,你……你竟敢如此毁了他,我跟你拼了!」
萧逐星没有避开,似乎怔愣住了,满眼都是伤心神色。
「柔柔,你……」
话未说完,却突然变了脸色,眼睛骤然睁大盯向前方。
我顿时惊疑,正要转身,却见一把如寒冬冰窟般的软剑突然来袭,直直插入了萧逐星心脏!
真龙之血骤然飞溅!
下一个瞬间,耳边已传来熟悉的咕叽笑语,似柔和可爱,却带给我整个鬼身无尽恐惧。
「萧逐星,本王可是等你许久了,怎么才来?早听说你的真龙之血威力无比又纯正香甜,嘶……快来让本王尝尝!」
8
话音刚落,秦王已抽出软剑,猛地倾身,如魔鬼一般舔舐萧逐星胸膛。
耳边已响起依依、白白和喵喵刺破耳膜的尖叫。
刹那间,我只感觉脑袋里所有的一切都汇聚成了无意识的白色光束,没有惊恐、没有惧怕,只有发自心灵深处的颤抖。
颤抖的我,抓住秦王坚硬无比的双肩,用尽毕生力气推开,把自己鬼身挡在了萧逐星面前。
面前的秦王满面尘霜、印堂发黑,嘴角残留着殷红血迹,盯着我的整个眼眸都泛着嗜血之欲,喉间扯出一声嘶吼:「滚」!
我没有滚,只用尽力气阻挡着。
听人说,真龙之血是人间至火之物,一滴可御小鬼,千百滴汇聚,可足以烧破一个灵魂。
此刻,它们正化成冲天火焰在我身后燃烧,耳听着萧逐星倒下的一声闷哼,只觉得自己所剩无几的灵魂都跟着倒下了。
秦王眼底早已红得滴血,癫狂般怒道:「哪里来的小鬼?如此大胆!本王先吃了你!」说着便伸出大手,一把抓住了我,狠劲塞入突然张开的血盆大口之中。
却也骤然抽出了我几乎快要被焚毁的魂魄。
第二次面临此情此景,新鲜血腥之气猛地冲入鼻腔,我忍着本能恐惧闭上了双眼,却在即将被咬下的刹那,突然戛然而止。
耳边传来一句从未听过却又莫名熟悉的声音:「柔柔?!」
再不是咕叽咕叽的声音,是低沉沙哑却掩饰不住后怕之意的男声。
我骤然睁开双眼,只见秦王眼眸已变得清明。
完全没有了肃杀之意,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完完全全是另一个鬼一般。
白白率先反应过来,向前哭道:「殿下!您……您终于醒了?!小皇帝他……」
秦王像是蓦然清醒过来,快速放下我,一个箭步冲向了萧逐星,声音已明显失控,「厉厉,你……你怎么这个时候来?!」
话刚说完,眸色已骤然锋利,看向墓穴前上方,突然伸出手指,喝道:「裂!」
指尖所向之处随之「噼啪」开了一处裂缝,伴随着「啊」的一声惨叫,跌倒进来一人。
竟是……之前那道士!
那道士明显惊惧,向秦王道:「你……你……竟然能避开轮回之术?!」
秦王一声嗤笑,「乙玄,你到底在装傻还是故意坑我们?真以为本王只是个四百年修为的鬼?快点与我同施还阳法阵救萧逐星!否则让你个妖道也尝尝被活埋的滋味!」
乙玄道士早已脸色大变,「皇……皇上!」
怔愣片刻后,他迅速收敛心神,捻指向墓穴上方念道:「起!」
还未反应过来,我们已全都被瞬移到了地上,眼前是太和宫前空地。
秦王轻轻把萧逐星放下,与乙玄道士分别走向萧逐星两侧,仰望圆月,一个拿剑、一个拿盆钵,施起了还阳法阵。
很快,天上圆月与萧逐星胸膛之间串联起了两束光波,一束幽黑一束金灿,如电光一般震颤。
我与依依执手,白白与喵喵相依,一同默默祈求。
可一炷香的时辰过去了,萧逐星的身体似乎越来越冷,丝毫没有恢复之意。半个时辰过去了,裸露的心脏像是有些愈合,却仍然没有搏动。一个时辰过去了,胸膛肌肤已经恢复,可双眼却依然紧闭……
两个时辰后,秦王与乙玄停下,同时踉跄向后,虚脱一般瘫倒在地。
秦王拖着精疲力竭的身躯,走向萧逐星,探查一番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暂时应该死不了,至于能活多久……待他醒来再看吧。」
萧逐星被安顿到了寝殿中。
太医们轮番来瞧,开了很多药,聊胜于无。乙玄真人被秦王逼着留在宫中。孟公公哆哆嗦嗦又满含担忧地在旁照护。
除此之外,活着的人,都被瞒了下来,再无人知道萧逐星真实状况。
当然,并未瞒着百鬼姐妹。
意外的是,朝堂之事竟未被耽搁。
在处理政事方面,秦王显然能力超绝。经几位热衷朝政的鬼妃子们讲述一番后,秦王让白白幻化成了孟公公模样,对外宣称「皇上身体暂时抱恙」,钦派几位内阁大臣主持大局。难定夺的奏折直接转交过来,秦王亲自处理。
倒颇游刃有余。
除此之外,便是等待。
我日夜守在萧逐星身边,虽并没有什么用,却也不知该去哪里,该做些什么。
只是夜半之时,面对着同样在太和殿里守着,时不时看向我的秦王,总觉得心绪复杂。
夜已深沉,所有人已经退下、所有鬼已各回各窝。
秦王走来,又一次探查萧逐星一番,并未说什么,只定定站着,看向了我,「柔柔,想问什么」
我转身看他,突然有些想笑。人是他害的,也是他救的,我该问什么?
但作为一名「开心鬼」,我还是压下了所有情绪,尽力扯了个笑容,问道:「你……有病?」
秦王:「嗯?」
我:「神经病?」
秦王:「……」
我:「两次苏醒之时,你都残忍暴虐,但很快又会突然恢复正常,所以……」
秦王自嘲般笑了笑,「算是吧。不过神经病也太难听了,要不叫……起床气?」
我:「……」
我想说,一言不合就直接弑君的行径,你管这叫「起床气」?
???
但好歹没说出口。
秦王本人似乎也觉得这个玩笑太冷了,轻咳一声后,敛神道:「无论如何,是我失手伤了他,抱歉。」
我摇了摇头,「不必对我说,更何况,是他先要害你。」
秦王却也摇了头,「他应该并非想害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帮我打破诅咒,进入轮回。」
我愕然了。
秦王又道:「但这种强硬的轮回之术很难奏效,纵然是人间帝王亲自辅助,也只能勉强度一个小鬼。只是我并非寻常小鬼,倒可惜了他一片心。」
这下,我更迷糊了,「他为何要主动帮你?」
秦王皱着眉头,没有回答,似乎也在思索。
我又追问道:「当时在地下,你叫他乳名,是……之前相熟?」
秦王笑了,「以前,咱们三人都相熟。」
这下我完全蒙了,「什……什么时候的事?」
秦王顿了顿,说道:「前世。」
他眼眸微眯,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一丝笑意,恍惚间,我竟分辨不出是正经话还是逗笑。
但很显然,他不想再解释了。
龙床很大,萧逐星静静躺着,身侧空出来一大半。
秦王毫不避讳地坐上,斜倚床头,从袖中拿出一本书卷,悠悠翻看起来。看那模样,倒挺津津有味。
作为一介小鬼,我自然不敢逼问鬼大王,只好悻悻飘到房梁上,阖眼休息。
可迷迷糊糊之际,总听下方传来极低极低的笑声,似是十分压抑、尽力克制……却又抑制不住。几番下来,我终于忍无可忍,睁开眼,向下看去。
只见秦王还在看那书卷,生来就带着冷峻威严的面庞上,此刻的笑意挡都挡不住,连肩膀都在微微抖动。
感觉万分惊诧又有些好笑的我,偷偷向下伸长脖子,瞅了眼那书卷名。
——《鬼王帝王同时爱上我:那些年隐而不宣的宫墙秘恋》。
……
疯了。
更疯的是,秦王骤然抬头,正对向尚未收回目光的我。
……似是刻意在等着抓我一般。
秦王:「柔柔,偷看什么呢?」
我翻了个白眼,「你在偷看什么?」
秦王轻晃手中的书,笑得十分坦荡,「她们推荐的话本子,写得不错,要不要一起来看?」
我:「……」
我:「不要。」
秦王轻叹口气,笑道:「马上就到咱俩成婚,萧逐星偷哭的剧情了,特别精彩,你真不想看?」
我:「……」
我:「不想。」
秦王「啧啧」道:「那可惜了。」说着便俯身看向萧逐星,轻晃了他两下,低声笑道,「厉厉,你快醒来,咱俩一起看。」
我:「……」
此鬼已疯。
果真是个神经病。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萧逐星虽还是沉沉迷糊着,却睫毛微颤,面色也隐隐约约地,有些发绿……
还好秦王这病是间歇性的。
片刻后,他收敛神色,正经问道:「柔柔,你很困?」
我没有回应。
鬼并非必须睡觉,只是宫中女鬼们实在无聊,便养成了睡觉习惯。
秦王又问:「之前你身体碰到了萧逐星的血,灵魂有没有受损?」
我仍然没有回应。
自然是受损了,只是虽时常疼痛,却又总记不得。毕竟,萧逐星如今昏迷不醒,我实在没有心思管自己。
秦王也没再说话了。
却突然手指轻点,把我拉到他身边,双手放我肩头,轻念起了咒语。
——「修魂术。」
一时间,我动弹不得,但也没有抵抗。阵阵暖流从肩膀流向全身,我能感觉到自己魂魄慢慢修复的感觉。
却有些诧异,「同样是鬼,你怎么会这些?」
秦王似乎在用力施展法术,声音有些低哑,「我跟你们……不一样。」
不一样?
突然想起,有传言说,当年秦王是被活活坑埋的,与数千战俘生魂一起。只是在地下墓穴,并未见到有其他小鬼。
他所说的不一样,是因为这个?
我疑惑问道:「那些生魂,为何不见他们?」
秦王还在持续施着修魂咒,半晌后,声音已愈发沙哑,「都去轮回了。断气前,我吸了他们的怨气。」
我心内猛然一惊,「那你每次苏醒时,是因为……」
秦王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沉睡时,我会被他们的怨气包围,醒来过一会儿就能压制住了。」
我不再说话了。
厉鬼含冤。
想他一代战神王爷,被阴兵俘虏,被生生活埋,被数千鬼怨压身,数百年被镇于黑暗棺椁,无法轮回……
我突然感觉,心里,有些疼。
只是怔愣间,忽然听旁边传来微不可闻的一声轻唤:「柔柔……」
9
我猛地转身。
「厉厉,你……你醒了?!」
身后却传来一阵闷哼,只听秦王无奈轻喝:「先别激动,待我收了功法。」
可我怎能不激动?
萧逐星缓缓转醒,眼睛却似乎很难睁开,只嘴角微动,「水……」
我连忙起身,可作为一个鬼,哪有本事给他递真正的水?正急得团团乱时,秦王已将茶水递到了萧逐星唇边。
还略带委屈似的对小声抱怨,「行了柔柔,别瞎忙活了。一见他醒,就跟丢了魂儿似的。」说着便转身要把茶杯放回桌边。
我没有心思接茬,只定定地看着萧逐星,正想向前说些什么,却突然感觉一阵阴风吹来,我眼睛刺痛,本能地揉了揉。
可刚睁开眼,就见萧逐星整个身体竟然……倏然不见了!
这……怎么回事?
???
!!!
秦王刚转身回来,见床边骤然空荡,我们四目相对片刻,猛地一同飞窗而出,整个宫殿都响起我俩震耳欲聋的呼喊。
「萧逐星!」
刹那间,天上乌云遮住了明月,一阵黑风夹杂寒冰之气旋转而来,我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却远没有心中冰凉。
萧逐星……被谁带走了?!
我与秦王到处寻找,用力喊叫,却只觉得整个夜空都黑了下来,把我们的呼喊,全都湮没在了凛冽的风中。
正绝望之际,却见明月突然破了层层浓云,暗如地狱的夜空骤然亮了一角,直指一个方向!
我与秦王顿时停了下来,同时脱口而出:「啸月阁!」
这是紧挨着皇宫东南角的一座阁楼,当年萧啸月亲自用自己名讳命名,是当年他隐匿于世之前,乙玄真人的先祖乙幻真人作法的地方。
也是萧啸月坐地长生之处,
也正是在那里,四百年前,秦王与数千生魂被活活埋葬。
笃定方向之后,我与秦王奋力向前。
但我速度显然不及他。
半途中,秦王揽起了我,御空飞行。
阴森寒气与暖意同时来袭,我没有说什么,只一心想尽快找到萧逐星。可眼见离啸月阁越来越近,秦王速度却突然慢了下来。
恍惚中,我能感觉到,紧挨着的他竟然在……浑身颤抖。
这怎么会?本以为是幻觉,可眼见秦王皱起了眉头,左手按住太阳穴,似乎在极度隐忍,越来越隐忍……当离啸月阁一丈远时,他猛地松开了我,声音像是极度痛苦的低哑,「柔柔,你……你先去,我……」
突然,云层再次遮蔽明月,阴风再次来袭,似是有无数冤魂来袭,全都萦绕在秦王身边,只听秦王极低极低地「啊」了一声,刹那间整个身体都迸发出骇人鬼气,冤魂骤然消散!
秦王已整个瘫倒在地,浑身冷汗。
却还在压抑着,用尽全力向我「嘘」了一声,指了指啸月阁。
啸月阁顶层有声音,而且似乎是……争执之声,隐约听来,像是有萧逐星。
看来,他应该暂无生命危险。
秦王显然是想先弄清楚情况。
可刚才,在他被施予了活埋禁咒之处,那数千生魂的怨气是突然被激发出来了吗?
我没有问……
只是能感受到,刚才他的无限痛苦,还有那些冤魂,几百年来都不愿消散的滔天怨气。
秦王似乎在深呼吸,强忍着平复心绪。
我飘向前,不知该说些什么,更不知该问些什么,只静静看着他,感觉心口发闷,鼻尖酸胀,似乎流出了,根本不可能流出来的……眼泪。
秦王愣住片刻,却突然笑了,「柔柔,你……是在心疼我吗?」
我没有回答,只低声反问:「你怎么样?」
「无妨。」秦王又笑了笑,面色舒展,似已恢复体力,压低声音道,「可能是萧啸月,不一定会害萧逐星,咱们且耐心听。」
阁楼最高处隐约还在传来争吵声。
我点了点头,与秦王一起飞向高空窗外。秦王从袖中拿出一张隐身网将我俩笼罩其中,偷偷观望起来。
里面是萧啸月、萧逐星,还有一位酷似乙玄的道长,应是乙幻真人无疑。
萧啸月满脸怒气,皱眉喝道:「逐星,我为你疗伤,亲自给你续百年寿命,你竟然拒绝?!」
萧逐星面色阴沉,没有回应,显然是默认了。
萧啸月却愈发动怒,「你可是我亲手培养的后人,只要你能安稳活着,定能给萧家江山再延续三百年,难道你想眼睁睁看着这些毁于一旦?!」
萧逐星似是愈发难过,「先祖当年给我陪伴与抚育,如今又来焦急救治,是真心疼我,还是只想让我帮你坐稳江山?」
萧啸月没有回答,只皱眉道:「这是什么问题?我割舍寿命,亲自为你延续百年,还不满足?」
萧逐星摇了摇头,低声道:「我只想,再活十五年。」
萧啸月愣住了,「为什么?!」
萧逐星:「宫里的鬼,我想……帮他们轮回。」
萧啸月整个人都怒了,「你难道不知道,他们若轮回,破了当初法阵,你先祖我就会魂飞魄散,整个萧家江山都会立刻消失?!」
萧逐星却异常冷静,「知道。我想先祖,活了这么久,也许……已经够了。」
萧啸月已气得浑身颤抖,「你……你敢再说一遍?!」
萧逐星没有再说,却定定地看着萧啸月,面色平静,全是笃定。
萧啸月满面寒冰,一声冷笑,「既如此,算我看走了眼!」
如此说着,已站起身,到萧逐星身前,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剑,直刺而去!
!!!
千钧一发之际,秦王突然抽出软剑,刺破隐身网,冲向萧啸月。萧啸月显然没有料到,慌忙后退。乙幻真人早已揽住了他,一个挥手,无数白色粉末全都洒向了萧逐星。
竟然……是炸药!
秦王一声厉喝:「跑!」
我猛然后退,秦王迅速抱起萧逐星,一起冲出了啸月阁。
萧啸月和乙幻早已不见了。
萧逐星显然受到了波及,虽有秦王相护未被炸飞,可整个胸膛都快要裂开,又一次奄奄一息。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当年萧啸月所施阵法的秘密。
用本应是真龙天子的秦王,以及数千生灵、百名宫鬼,三样合一,共同施咒。
换来萧啸月永生不死,与萧家江山亘古长存。
若想破咒,需要真龙之血。而真龙之血,只有坐江山的萧家之人拥有。
所以几百年来,没人能破除这个诅咒。
因为,没有任何一位萧家后人愿意如此。
也许……除了萧逐星。
萧啸月既然知道了萧逐星存心背叛,便要杀了他,要他死。
夜已黑透。
百鬼闻讯,纷纷前来,一起围住了萧逐星。
一具即将消逝的生魂。
绝望之际。
桂嬷嬷突然走了出来。
犹豫片刻,她说了一件事。
四百年前,曾有一人,以自己生命为代价,在宫里设了一道阵法,保佑所有因宫斗而惨死之人,即使作了鬼,也能够放下怨恨,拥有快乐的灵魂。
他死后,便去轮回转世了。
而这个阵法,可以归还。用我们的快乐,换回他的生命。
那个人,就是前世的萧逐星。
所有鬼都震惊了。
姐妹们面面相觑。
我虽然心痛,但什么都没说。毕竟,对于一个鬼,尤其是含怨而死之鬼,能放下心结,毫无负担地安心存在于世,究竟有多重要,我太明白了。姐妹们生前被逼入这宫墙之中,失去了自由,又失去了鲜活的生命,如今的「快乐」,究竟有多重要,我太了解了。
可姐妹们沉默许久后,却都站了出来。
愿意归还。
归还作为一个鬼,唯一,也是最后一样珍贵的东西。
只是「归还法阵」开始之前,淑妃和兰嫔突然走到秦王面前,拿出许多许多话本子,笑着说:「这是姐妹们集体创作,写得不入流的沙雕文,也许我们以后再也写不出来,也笑不出来了。秦王殿下若喜欢,帮我们都收着吧。以后拿去给人或者给鬼看,若能让他们乐和乐和,我们也算知足了。」
秦王一一收了,含笑应下,「写得很好,很好看。」
他的笑容在这夜空中,如黎明朝阳般,温暖和煦。姐妹们都被惊艳到,忍不住调笑起来,可笑着笑着,却似乎,有了些哀伤。
「归还法阵」开启。
在萧逐星身边,姐妹们围成了一圈。我与依依执手相拥,互相给了对方,最后一个,大大的笑容。
萧逐星醒了,完好、健康地苏醒。
醒之后,他说,会带我们入轮回,但要再等十五年。
姐妹们都点了点头。
作为生前在这深宫里被围困的妃嫔,死后又在这宫墙之中飘荡的女鬼,我们都明白,在这皇宫,所有人都有使命,都有自己的不得已。
萧逐星在那皇位之上,也有自己的不得已。
江山更替并非那么简单,亿万百姓、数百女鬼、无数群臣,还有给过他温暖的先祖……
所有的一切,都要顾及。
又该如何舍?如何得?
10
没有阵法能抵挡住人间帝王与一代鬼王的携手联合。
可当啸月阁倒塌,所有阵法即将全部破除之际,他们收了手。
萧逐星把奄奄一息、即将魂飞魄散的萧啸月关了起来,又逼迫萧啸月与他联合,一同施展「轮回法咒」,送秦王先行去轮回。
秦王没有拒绝。
只是临去前,拿着淑妃和兰嫔那本以我和他为主角的话本子,走向了我,笑着说:「柔柔,这本书……结局很好。」
那本书里,我与他,最终成婚了。
说完,他顿了顿,去入了轮回。
当夜,京城赵将军家,喜得一名男婴。萧逐星钦赐贺礼,给他取了乳名,一个单字:「秦」。
十年间,宫里再没有了「开心鬼」。
萧逐星依然夙兴夜寐,坐稳朝堂,只是在西北留了破绽,又找了几位有才有德之人,去做了小秦王的家学师傅。
除此之外,得空之时,便派人给我们上供美食,想逗我们开心。虽然,总不能奏效。
还有时,会去照顾萧啸月。
每日都这样忙碌而从容地度过,似乎一切都在他掌控之中。
只是夜深人静之时,会常常把我拉到他身边,沉默不语。
第五年,小秦王被宣入宫,接走了一直等他的白白和喵喵。
第十年,小秦王去了西北,随军历练。
第十五年,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小秦王依着萧逐星派人留的破绽,率军南下,兵不血刃地拿下了江山。
夜空下,萧逐星与年少的秦王一起,将早已坍塌的啸月阁彻底摧毁。
萧啸月消失了。
为了长生不老与权力永存,犯下了滔天罪孽之人,终于永远消失了。
姐妹们一一前去轮回。
虽做不成「开心鬼」了,却都充满着期待。
毕竟,如果能做人,谁愿意做鬼?
依依也走了,说去奈何桥边等着我。
我点了点头,与萧逐星告别。
萧逐星却没有松开我的手,而是拿出一把短剑,刺向了自己。
这一次,他的灵魂终于飘了出来,与我紧紧相拥,一同走入轮回。
终于这天下,没有动荡。
也终于,我与他,有了希望。
番外一:前世
奈何桥边,萧逐星和依依都已喝了孟婆汤,前去投胎。
我端起一碗,捏着鼻子正要一饮而尽,却总觉得孟婆含笑挑眉,促狭般盯着我。
我没理她,埋头就要苦喝,可嘴唇刚要碰上温温苦苦的汤水,就被孟婆「哎」的一声打断了。
我继续不理她,想抿着小口喝,却又被她「哟」的一声打断了。
我再次不理她,狠心要咽进肚,却不出意外地,被她「啊呀」打断了。
我无语了,「姐们儿,咋回事?这汤有毒?」
孟婆连连摇头,「怎么可能?上神休要污蔑!只是上神亲自来此,都没有什么……需要老身效劳的?」
「哟呵?」这下可惊到我了,「谁是上神?难道是……我?!」
孟婆也不隐瞒,啧啧笑道:「不记得了?上神您来人间轮回渡劫,已四百年了。此番既然又来到老身寒舍,就不想随手花个几百年修为点,来换点有用的?」
边说边用食指和大拇指相互搓了搓,笑得得意又期待。
我更加震惊了,「几百年修为点……还随手花掉?我总共有多少?」
孟婆:「两万三千年。」
我:「……」
我膨胀了。
抠门的我,花了足足两百年修为点,从孟婆口中知晓了自己身世。
确实是个上神。
只是在天上排座次也就一百名开外,所以……也就是个小小的神仙。
没犯什么错,就是依照天命,来度个一万年一次,一次五百年的情劫。
由于抠门,我前几次都拒绝了孟婆的「交易请求」,也便毫无意外地都遭受到惨淡而无情的结局。就像这一世,我与萧厉年少相遇,一见钟情。可惜他一开始势力太弱,被太后与皇后本家外戚联合压制,好不容易韬光养晦要反杀,却在成功前夕,发现我被皇后阴谋毒死了。
可悲可叹。
于是,这一次,我学精了。
抠抠搜搜又花了五百年修为点,求得下一世、也是我渡劫最后一世,能有个好结局。
孟婆虽没这么大权利,但她交友广泛,很快联系了几个天界和鬼界的好姐妹,把此交易落实下来。
只是孟婆作神还挺厚道,根据我的条件和要求,把各种因素相叠加,用算盘算了许久后,给了个合理又公道的价格:四百七十八个修为点就够。
可惜,她没法找零,便打算赠送我一项服务。
我一听,也觉得不能浪费,于是便笑纳了。
提出的服务是:看我的前世。
有秦王的那一世。
在盛满浑浊孟婆汤的超级大锅里,汤勺轻转,显示出了四百年前。
秦王、萧厉和我曾经遗留在此的共同回忆。
这是我渡劫下来的第一世。
从未喝过孟婆汤,没有上神的能力,却还拥有一缕神格。
那时尚处前朝,萧厉是功臣世家的公子,我是他的远房表妹。
从小青梅竹马。
萧厉娘亲去世得早,自幼爱黏着姑母。后来姑母入宫为妃,极为受宠,带萧厉和我也入宫住了两年。
由此认识了秦王。
秦王是最不受宠的皇子,母妃难产而死。听说出生那夜,空中出现了血红异光。有高人说,此为不祥之兆。
再加上秦王习武狠厉,人们躲之甚远。
只是由于天资聪颖,又擅兵法,年少时被派去西北行军,几度出谋划策取得大捷,渐渐得了些圣心。
却也因此被其他皇子盯上,常合伙欺负。
按说这也算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的惯常运势,毕竟「无情方成大业」。
只是,孤立无援的他遇到了萧厉和我。
萧厉仁者之心,瞧不得人们受欺负,便有意无意地常帮他,即便傲娇的秦王表面并不领情。后来萧厉有事回府,我独自在宫里闲来无聊,便也管了几次他的闲事。
第一次,是个大雪纷飞的冬夜。
年少的秦王一早就出宫祭拜母妃,黄昏方回。马车轮子却被三皇子一伙人动了手脚,回宫之后,又被人在隐蔽的宫墙边放了障碍物,马车忽然倾倒,狠狠甩出了在里面阖眼休息的秦王。
始作俑者却早已跑得无影无踪,连跟着的小太监都早已被人收买,一溜烟跑了。
秦王独自在雪地中,一瘸一拐地回他的寝殿,格外凄凉。
我恰巧偷溜出来堆雪人,看到他,跟着到了他寝殿。
帮他生了烛火,还把一个快融化的雪球送给了他,想逗他开心。
他显然没想到有这么个不速之客,盯着我看了许久。
我笑问:「怎么了?」
他垂眸沉默,许久后,低声说:「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不成体统。」
我满不在乎地笑着回他,「看你倒像是真龙天子的命,怎么格局如此之小?神可怜你,如此而已。
第二次,是个上元节之夜。
小秦王独自在演武场习武,却被五皇子偷了皇上最喜欢的宫灯放到他身后不远处,宫灯被不知情的他一剑刺穿。
竟还因为如此小事,被几个忌惮秦王的大臣说成是大不祥之兆,硬生生引着皇上给他打了五十大板。
我当时都惊了。
纵然作神那么久,却还没见过如此赤裸裸的诬陷与幼稚又残忍的荼毒。
只是秦王也是死心眼,丝毫不辩解,只硬生生受了下来。
当夜,我又偷溜去了他那冷冷清清的寝殿。
秦王没有母妃,身边之人都是皇后派的,并不贴心照应,如此伤势下,周边竟一个人都没有。
我不顾秦王阻拦,强行给他上了药。
只是出乎意料的是,待他缓过劲来,断断续续能说出话时,说的不是自己的伤,也不是怨与恨,更不是将来要如何如何的发狠心愿。
只是侧身凝望向我,问:「你……和萧厉是什么关系?」
我回:「青梅竹马,估计长大以后会成婚。」
秦王怔愣片刻,沉声问:「你是不是……对谁都这么好?」
我见他态度不善,自然也懒得给笑脸,随口道:「我对谁如何,需要给你请示?」
他垂眸不语。
我把药瓶甩给了他,说:「一天两次,够不着就找人。别成天冷着脸独来独往的,像你这种伤,不处理的话,死了都没人知道。」
然后就走了。
从那之后,又发生了一些事,秦王有时受了伤,有时受了委屈与诬陷。
我一开始还会主动帮他,但见他态度不热情,便也懒得搭理,央求姑母派了几个妥帖嬷嬷和小公公去照应他。
自己就把他抛之脑后了。
连带多次偶遇,都避着了他。
直到暮春的一个黄昏。
秦王出宫回来,怀里抱着一个小白兔。
他虽年少,却已抽条长高,面庞也俊逸超脱,带着几分掩饰不住的狠劲,如此之人怀抱小兔,画风甚是好笑。
我远远瞧着,见这小白兔着实可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本以为秦王会冷漠走掉。却没想到,竟径直来到我面前,把小兔递给了我,说:「这是我在小清河边捡到的,送……送给你。」
眼神闪烁,与平日里大不一样。
我拿来揉了揉软软小兔,得意道:「有事求我?」
秦王摇了摇头,说:「只是希望……你以后不要故意躲我了。」
我觉得好笑,回他说:「不是躲你,只是懒得理。」
秦王瞬间变了脸色,一向坚毅又无情的眼眸里,闪烁着受伤般的神色。
我一下心软了,便轻咳一声,把小兔子还给了他,说:「逗你的。可惜我不能常去找你,就让小兔子陪在你身边吧。」
秦王接了过去,说:「那你……给它取个名字?」
我也不客气,随口道:「看它通体雪白,就叫白白吧。」
秦王难得笑了,看着我的纯白披风,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确实很白,像你一样。」
萧厉很快又回了宫。
他仍然时不时暗自帮助秦王,当然,还有宫里其他可怜的人。
我有时也会去找他,只是他再也没有问过「你与萧厉什么关系」,「你是不是对谁都这么好」之类的问题。
也不再冷着脸。
但也不会很热情。
只是每次我要走时,总觉得他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心事难猜。
后来,我与萧厉长大了些,出了宫。
却并没有成婚。
朝堂突然大乱,萧家被政党打压。纵使萧厉年少授爵,用了霹雳手段,却仍顶不过一波波的斗争。
他怕我受株连,给我偷偷安顿到京郊别院中。
自己却眼睁睁看着父兄一个个被内斗下狱。
连姑母也被鸩酒赐死。
更甚的是,那之后,皇后不知从哪请来的道士,说姑母之魂化成了厉鬼在这宫中,要毁当朝运势。
又假借着厉鬼名义,活生生害了许多嫔妃,与她们背后的庞大家族,只为了扶自己那又蠢又坏的五皇子上位。
眼看着萧家大厦将倾,姑母灵魂受辱,朝堂人人自危,萧厉找了从小相熟的山中高人,作了法。
用自己的生命,在宫里设了阵法。保佑所有因宫斗而惨死之鬼,能放下怨恨。
由此解救了姑母那不安的灵魂,还有萧家所有在世之人。
此波平复之后,西北战乱,秦王出征。
临走前,到了我的别院。
我当时因萧厉之死而心怀感伤,但也知这是必经的「情劫」,并未哭天抢地,只平静地等待,等待快快过完这一世。
却不料被秦王看穿了心思。
他罕见地手足无措起来,满是怜惜地对我说:「你别这样,一定要好好活着,我……我会对你好。」
我又一次被他弄笑了,摆手说了一句。
「神不在乎。」
帮我安排了各种照护后,秦王出征了,很快平定西北。
却没想到,迎来了更大的动乱。
远在南方的另一个「萧」氏一族异军突起,萧啸月携乱民反叛,一路打到京城。秦王挥军南下,很快打得萧啸月偃旗息鼓。却在一个「血月」之夜,被萧啸月与乙幻真人联合施了逆天阵法,指挥万千阴兵偷袭,惨遭伏击而败。
之后,朝代更迭,萧啸月继位。
在一个月圆之夜,萧啸月在宫中的啸月阁,施展了更恶毒的阵法。
要将秦王与数千生魂一起镇压,以此保他万古长生与江山常在。
人间每千年都会出些这种幺蛾子事,算是万物必经的劫难。
作为上神,我并不想插手,也没有必要插手。
只是听说秦王作为阵眼之人,会受到摧魄腐尸般的彻骨苦痛。想他空有真龙天子命格,从小备受欺压煎熬,最终却得了如此下场。
我终究还是于心不忍。
再加上萧厉先亡,我这「情劫」也算熬完了,便自杀了肉身,把之后的性命换给白白,助它修妖,以后长久陪伴秦王之魂。
自己便借着最后一缕神格,去瞧了瞧处于阵眼之中的秦王。
法阵里,秦王被缚,位于中心,数千人围绕左右。
我明白,这些人将全部变成怨鬼。
却没想到,滔天的苦痛中,灵魂已灼热到扭曲的秦王突然长啸一声,大手挥开,硬生生揽了这数千生魂的所有怨气!
这……虽解救了怨鬼,助他们去轮回了,可这万箭钻心般的苦痛加于他一身,该有多么煎熬?!
纵然见过无数大场面,我还是禁不住心里微颤。
更令我没想到的是,在秦王坠落下去的刹那,突然见他仰头看向了天。
用他最深的灵魂,传了一句话。
「神爱世人,可我,只想求你陪伴。」
番外二:下一世
我叫江柔,相府嫡女。
二爷家的表姐,叫江依,与我同岁,只比我大两个月。
我与依依从小嘻嘻哈哈,打闹嬉戏着一起长大。
在这太平盛世中,如京城的多数官家小姐一般,过着无忧无虑的闲适日子。
我觉得自己平平无奇,可大家却都说我与众不同。
因为,我常被皇上亲自召见。
五岁那年,皇上第一次召我入宫。
非要我叫他哥哥。
没有人能称皇上为哥哥,五岁的我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
当然,更重要的是,他比我大了足足十五岁,怎么也该叫「叔父」。虽然他长得如仙人一般,比我所有的叔父都更年轻,都更有气度。
但年幼的我很坚持,坚决不愿差了辈分。
记忆中,皇上宠溺又无奈地笑了,喃喃自语道:「都怪厉厉,活生生给我弄老了十五岁。」
自那之后,我常入宫。
皇上很宠我。
有时如叔父一般,给我好吃的,教我读书,给我讲些道理。
也有时如哥哥一般,陪我玩耍。
更多时候,是安静坐在一旁,看着我和他的宠物小兔白白、小猫喵喵一起玩闹,像是在回忆什么,又像是,只默默呆坐着。
时光就这样静静流逝。
直到十五岁的那天,皇上又召我入宫,罕见的声音低沉,犹豫般问我:「柔柔,你愿不愿意……」
还未说完,突然见白白和喵喵跑来了。
我们很快一起跑去御花园玩耍。
皇上那句问题没有问完。
从此,再也没有问。
皇上偶尔说起「厉厉」,我却不明白他说的是谁。
但第二年,竟真的遇到了一位名叫「厉厉」的。
是新科状元萧厉。
听说他是本朝最年轻的状元郎,还长得倾城绝世。
游街那天,整个京城都轰动了,御街两侧人山人海。
如此热闹,我与依依自然不会错过,提前预订了视线最优越的街边酒楼窗前位置,一大早就去守着了。
晌午时分,敲锣声、打鼓声、人群熙攘声不绝于耳。
直到身骑白马的一袭红衣身影前来,我突然愣住了。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下来。
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见过他,在……模糊的梦里。
那天,依依逗了我很久,问我是不是对状元郎一见钟情了。
我想问:有这么明显吗?
天地很大,京城很小。
一个月后,我在府里后院正荡着秋千,突然见依依和一众小丫鬟们都匆匆偷笑着跑来,说那位新科状元前来拜访我爹。
我没来由地害臊起来。
却被依依硬拉着走向了前院。
前院梨树下,萧厉一袭白衣,站在我面前。
俯身笑问:「敢问姑娘,你我可曾见过?」
我笑着回他:「也许吧。」
那天的梨花,开得真好看。
就像他脸颊处,那若有似无的梨涡一般。
□ 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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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僧被吃了。 三个徒弟跪在衣冠冢前,哭得稀里哗啦。一时间,马声猪声糙汉声,声声入耳。 观音大士端立于七宝莲台之上,古井无波,问道:「玄奘是被哪路妖怪给吃了?」 三人摇头。 「可留有遗骨?」 三人又摇头。 菩萨皱了皱鼻子,道:「是如何烹调的?清蒸还是红烧?可曾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