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了敌国皇子的孩子。
作为一个从小研习医术的人,我第一时间就发现自己有了身孕。
我这辈子的耻辱,该做个了结了。
是我的错,是我轻信了看似纯良无害的他。刀光剑影下他狠戾的目光,让一切都就此崩塌。
小结巴,你害的我好苦。
他本是来我国做质子的,璋国十年前大败,送来了陆凌焱。
我十五岁生日那天收到的第一份礼物,是兄长送我宝剑。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陆凌焱。他穿着一身玄色布衣,双手捧剑。
我雀跃着从高台上跑下去,一下子就抓过那把轻巧精致的宝剑。
利刃出鞘,我看了半晌,兄长拍拍我的肩膀问我:「卓儿想不想练练这剑?」
我兴奋点头,回头看见父王母后正对我笑,那般快乐的神色,多年后我依旧记得一清二楚。
兄长指了指面前的陆凌焱:
「喂,结巴,站直了。」
我这才注意到他。
挺拔得如同一棵杨树,带着少年的消瘦却不孱弱,他低垂着眼睛,不敢看我。
这样好看的少年,我怎么从未见过?
「卓儿,刺他。」
我愣住了,抬头看兄长。
「愣着干吗,刺过去呀!」
兄长看着呆滞的我哈哈大笑:「这家伙灵活的很,几个人近不了身的!」
「他……他是谁?」我小心翼翼地问。
「别管,反正是没用的人罢了。今日是你生辰,随意你如何!死了都没事!」
我看见少年的嘴唇微微颤抖,他忽而抬起眼看我,那样好看的眼睛,像是两汪乌潭水,里面盛满了悲伤。
我不想试了,可是四周都是起哄的声音,连父王都说:「卓儿,我们萧国女子可都是巾帼不让须眉,你可别让父王失望啊!」
我骑虎难下了。
我靠近他,悄悄地动着嘴唇说:「我刺你这边,你向另一边躲开。」
他愣了愣,没有说话。
那把剑好锋利,我刺向右边,他却直直地撞上我的剑锋。
贯穿了他的手臂。
鲜血淋漓。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我明白了,他以为我在诓骗他,以为我说的不是实话。
欢呼迭起,我似乎完成了我的成人礼。
他苍白着脸色,被人拉了下去。
我的生日宴继续,我一口水都喝不下去,母后以为我受了惊,安排我回宫休息。
那天我偷偷溜出去看了他,他真是个结巴,一句话都说不完整就红了脸。
「我……我叫……我叫……陆……陆凌焱。」
似有魔力一般,我脱口而出:「我叫萧卓儿。」
如果回到那一天,也许我会选择毫不犹豫地将宝剑刺入他的心脏。
后来的撕心裂肺也好,国破人亡也好,骨肉分离也好。
都是他欠我的债。
我还记得那天,我被牢牢地捆在那把精雕细琢的椅子上,穿着镶着金线的嫁衣。
看着刽子手,一刀一刀的,把我的兄长凌迟处死。
他嘶吼着怒骂坐在龙椅上的陆凌焱。
他充血的眼睛看着我。
我动弹不得,我的嗓子喊哑了,那是我的哥哥,从小到大照顾我,呵护我,包容我的哥哥。
他抱过襁褓中的我,拉过我的手,带我骑过马,去西域的时候,给我带回了西域最珍贵的小马。
一刀一刀,都割在我的心上。我哭喊着求陆凌焱放过他,求他给兄长一个痛快,陆凌焱沉默不语,只是转头对我笑着说:「卓儿,你知道吗?此刻,我兴奋得快要发疯。」
他眼中也有泪。
我后来昏死过去,醒来的时候,只知道兄长的尸身被吊在城门外,任凭乌鸦啄食。
我想过,他既然这么恨我们萧国,为何还要留我在这世上?
那天我才知道,活人的痛苦,比死,痛一万倍。
他曾经是那样美好,像是我生命中的光。他跟我说他的家乡璋国是多么美,跟我说他的母亲、妹妹。他告诉我璋国女子爱用七彩花绳编入乌发。
他跑了漫山遍野,抓到一只最厉害的蝈蝈王送我,让我赢了兄长的缺脚大王。
他一步一步引我入套,让我不知不觉中,成了他报复的推手。
他第一次亲吻我的时候,温柔又缱绻,小心翼翼,像是呵护一个稀世珍宝。
他说:「卓儿,这辈子我定不负你。」
可是那一晚,他狠狠地厮磨着我的唇,掐住我的脖子,恶狠狠地撕开我的衣衫。
「为什么……卓儿,我说过,只要你继续一心一意待我,我绝不会……绝不会待你如此。」
他是指望我还会爱他吗?
我的心在那夜,烽火攻城的那一天就已经死了。
和父王母后死在了一起。
带着一颗无瑕的心一起葬身火海。
如今,活着的只是一具空壳。
只有恨。
那夜过后,他再未见过我。
也是昨日,我确认了,我已有身孕。
我被软禁在宫中的一角,无人问津,只有两个丫头,也视我于无物。
每日粗茶淡饭,勉强过活。
这两个月里,我无数次尝试了结自己,每次都被那两个小丫头拉了回来。
她们说:「王上说了,若是你死了,我们全家都得陪葬。」
我想,我已经害了那么多人命,不能再妄添冤魂,许是再挨他个几年,也无妨。
只是,肚子里的这个,绝不可留于世上。
每日依旧是简单的饭食,清晨一碗稀粥,几根咸菜。中午是一碗青菜炒肉片,油汪汪的几片肥肉,闻见忍不住干呕,我一口也吃不下。
其实我知道,每日送来的饭菜是很好的,四菜一汤,只不过是被那两个丫头端走了,或是同其他的下人分了,只留下她们也不乐意吃的,给我果腹。
这倒是合我的心意,吃得不好,又是才怀的身孕,很快就会因为身体虚弱滑胎。那些下人必定怕责罚守口如瓶,那我也全身而退。
这些日子,许是看我安分,那两个小丫头也不再盯我太紧,十三四岁的年纪,总是贪玩的,常常只是傍晚才回到我的住处。
我便有机会出去走走。
已经是深秋,皇宫萧瑟万分。我穿得不算单薄,却也有些冷。
从前这个时节,家中晚宴总是要吃热汤,喝暖酒。各宫里的妾室和父王母后,还有我和兄长,总是聚在一起,灯火通明的宫殿,暖融融的。那年兄长也成了亲,妻子是我顶喜欢的西盈阿姐。
想到西盈阿姐,我的心又是一刺。却发觉我这次走得很远了。
居然走出了我的寝宫。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外头的宫殿。
比萧国的还要气派,像是世上所有金银堆砌而成的宝殿。
原来他口中曾说的,也是有些许是真的。
我苦笑一声。宫内一列一列的宫女内官排着队低头快步走着,井然有序的模样。
我低头看了眼自己的装扮,似乎快要连那些大宫女都比不上了。
「你是谁?」
这时候,有个女子忽而停下脚步问我。她长了一双杏眼,疑惑地看着我。
「你不是宫女吧?」
「何出此言?」
「宫女若是有你的姿色,那各宫娘娘还活的下去吗?」她爽朗地笑了笑。
我吃了一惊,这可是大不敬。
「可是你也不像是主子,哪有主子穿得这样素净?这样素净,王上怎么会喜欢呢!」
我打量了她两下,虽然不像是皇亲国戚的打扮,却也绝不是普通的宫女。
「我谁也不是。」我淡淡地看着她,这个宫里的人,我一个也不想多说一句话。
「你气色真差,来,给你两根人参,今日刚到御医坊取的货。」
我拨开她的手,「不必。」
这时候,她忽然把我拉向一边,「快跪下!」
我猛地被她拉得跪了下来,我居然下意识的护住了自己的小腹。
一瞬间的失神。
只听见女子千娇百媚的娇嗔。
「王上太坏了!」
我抬起头,看见浩浩荡荡的队伍。
轿辇之上,陆凌焱怀中,软软地依附着一个女子。
那样美艳的容颜,眼睛像狐狸,气色好的如同一朵盛放的桃花。
他没有看见我,目光平视,那般骄傲的模样不再是我熟悉的样子,他再次提醒我,那温柔的小结巴,只是一个可笑的幻象。
我想起他那时偶尔会惹我生气,再用一个用柳条和野花编的花篮逗我开心。
那时候,我们躺在宫外的山野烂漫处。
看着天上飘过的云。
那时候我问他:「小结巴。你想家吗?」
「想。」
「那我和你回家去,去看看你的家。」
「我还……不能回去。」
我转过头,看见他的侧脸。长长的睫毛在他脸上投下阴影。
他也转过头来看我。
眼神复杂。那是我第一次看不懂他的神色。
后来,我懂了。
我视若珍宝的回忆,在他看来却是卧薪馋胆的日子。他压抑着心中的恨,带着璋国他父王下发的使命,步步为营。
轿辇走后,那个女子拉我站起来。
「瞧见没,那是王上。」她一脸陶醉的模样。
我没出声。
她却继续说:「我是宫中的画师,你长得很有韵味,我想给你画张像,三日后此地,你来取?」
我好久没有画像了,从前是每年两张,现在我连镜子也不照,也根本不想同她多费口舌。
「不必了。不过你若是好心,可否帮我讨一些藏红花来。」
她笑了,「我喜欢画美人,不妨事,藏红花我有,那天拿来一并给你。」
我道谢,准备回宫去。
走到宫门口才发觉,我平日里冷冷清清的门口,居然有一大队人。
是他的轿辇队伍。
我的心猛烈地跳了又跳。
快步走去,只听到里面哭天抢地。
我走进去,看见那两个丫头,趴在地上,正在被两个侍卫用鞭子狠狠地抽打。
看见我来,如同看见救命稻草一般,指着我就说:「王上!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她。你们也配说她?」
我看着坐在那把交椅上的男人,身旁的那个女人依旧在侧,正怯生生地盯着我看。
「不过是两个小丫头,为难她们做什么。」
「公主殿下犯了错,自然是下人没关照好的缘故。公主殿下身娇体贵,自然罚不得,这两个奴才,倒是可以治个死罪。」
他没看我,轻描淡写地说着。
「无妨,打我便是。」
他愠怒地看过来,却在看见我的一瞬间皱起了眉。
「怎么回事!」
他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
「萧卓儿,你是在和我演苦肉计吗?你觉得你不吃不喝,穿着破衣烂衫,我就会心疼?放你离开?」
我低下头,没有看他。
他身上再也不是好闻的青草香,只有那王上才可熏的香料味,竟有些呛人。
陆凌焱留了下来。
其余人留在我的宫门外。
他同我面对面坐着,静默不语。
「此刻就你我二人,你想要杀我吗?」
他静静地看着我。
我摇摇头。
「不恨我吗?」
「恨,」我抬起头看他,「不过都不重要了。」
我早就如同行尸走肉,再来多大的伤痛,我也不会有太多反应了。
「想出去吗。我带你看看璋国真正的风光,看看如今我。。」
「不想。」
我站起身,「王上若是无事,请回吧。这里不是您该待的地方。」
「这里的每一寸都是我的,你也是。」
他忽而拥我入怀,温暖宽厚的胸膛,该是多少女子靠过的地方?
我没有挣扎,我知道,我越像一块木头,就是对他越重的惩罚。
我还预备了一个惩罚,就是杀死他的孩子,残忍地把他的孩子化作一摊血水。
「我放你走。」
我惊愕地抬头。
隔日我便出了宫。一个人,什么也没带走。
我已经想好,出宫以后找一处无人的湖泊,投水自尽,尸身就任凭鱼儿来吃。
果真让我找到一处,我将包袱装满石头,正抱着准备踏入冰凉的湖水。
居然有人拉住了我。
「小姑娘年纪轻轻,寻什么死!」
我回头,只看见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胡楂满脸,却面庞英朗,气宇轩昂。
「别管闲事。」
我去推他的手,却纹丝不动。
「好死不如赖活着,我可不能眼睁睁看你这样一个妙人儿死了!」他忽而皱眉,「哟,看脉象还是一个怀有身孕的。」
我看着被他钳住的手腕。
「被男子骗了?」
「负心汉多的是,你为他寻死,不值当的!」
我看着他一个人自言自语,只觉得累的慌,干脆扔下包袱,想等他说完。
反正我是一定要投水的,和他聊聊,也无妨。
「害,你到底为啥嘛!娃娃也是无辜的呀!」
无辜?它的确无辜,可是我呢?
「我八岁家里人就被土匪杀光了,我一个人讨饭到西域,拜师学艺,如果我当时也和你一样一死拉倒,那还有今天的罗刀弗吗!」
嗯?「你是天下第一刀客罗刀弗?」
小时候存在于兄长口中的人,真的存在吗?
「哟,女娃娃,你知道我呀!习武之人?」
这时候,他忽然警惕地回头,继而用耳朵贴在地面上。
「女娃娃,你可别惹了什么官司吧,一大队人马正过来呢!」
是他吗?难道他反悔了?
还未等我反应,罗刀弗一手就将我拉起,带我跳上一棵及其隐蔽的大树。
不到一炷香,果然人马到了。
领头的,就是陆凌焱。
「就是这兔崽子?」
我蹬了罗刀弗一眼,他居然乖乖闭了嘴。
他下马,忽而跪下,握起了一把石子,我看到他手掌的血低落下来。
「萧卓儿……那也是你自己的孩子啊,你也厌恶至此吗!」
他如何知晓?
我这才看见,那天宫中遇见的画师,居然站在他身侧。
自己的骨肉,怎么会不喜欢。这孩子是我在这世上的最后一个血亲,我怎么会不喜欢。
只是若以后每每看见,都能让我想到陆凌焱,我宁愿他不要来这世上。
「王上,她身体虚弱,走时身上也并无银两,怕是不尽快找到,可能……」画师面露愁色。
「封城,挨家挨户找!」
我看着陆凌焱,他站了起来,我看到他通红的眼睛。
没想到吧,陆凌焱,我居然有了你的孩子。而你安插跟踪我的眼线,被我轻而易举地甩掉,你应该也很气恼吧。
我记得你曾经说过,这辈子如果能有自己的孩子,绝对要把世上所有珍宝都赠予他。
你会有的,只不过,不是和我。
啪嗒。
居然有眼泪掉在我的手背,不知何时,我居然落泪了。
他们走后,罗刀弗带我落地。
「姑娘,我这下是真的不能放你走了。」
「我若是偏要走呢?」
「你不会以为我天下第一刀客是浪得虚名的吧?」
我认栽了。
如今好不容易出来,若是死不成被捉回宫里,毋庸置疑,我就得生下这个孩子。
「现在他满都城找我,你有什么办法?」
「给!」
他扔给我一套衣服,「换上。今后你就是我徒弟了,以后要叫我师父。」
我抓过衣服,不解。
「此次来璋国,正是你那位……是璋国王上邀请,日前已经见过,他赠予我腰牌,随时畅通无阻。」
若是能离开这里,叫一声师父又何妨?
我抱着衣服,见他直直盯着我,愠怒说:「你在此处,我怎生换!」
他居然红了脸,别过头去。
换装完毕,他看着我,咂咂嘴。
「差点意思。」
他不知从何出掏出几块软泥似的东西,东捏西捏,再贴到我的脸颊上。
「这样便可。」
出城门的时候,我最后回过头看了看那座高耸的城门。
最后一瞬,号角吹响。
我们回过头,看见城门之上,所有的弓箭都对准了我们。
陆凌焱站在那里,俯视着我。
他穿着玄色华服,似乎世间万物都得在他面前臣服。
一声令下,我们就会被射成筛子。
可我赌他不会,即便不为了我。
毫不犹豫地翻身上马,「驾!」
本来想着出了璋国就和罗刀弗分道扬镳,去买落胎药的,谁知他一个比我大了好几岁的男子,居然死皮赖脸地和我杠上了。
不过我的心境居然也发生了改变。
罗刀弗八岁就孤苦伶仃,他尚且能坚强地活下去。
那我呢?
无论是父王母后,还是兄长,他们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都是——活下去。
「丫头,听师父一句劝,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或者吧,另一句话,冤冤相报何时了!」
于是两个月后,我安安稳稳地坐在客栈的一角,吃着烤羊腿。
最近这两个月,罗刀弗带我在西域生活。我这才确认他是真的天下第一刀客,他有一家镖局,几百头牛羊。
最厉害的是他那把刀,挥舞起来,万人莫敌。
这两个月,我已经恢复了健康,罗刀弗真是一个神奇的人,和他待在一起,居然我也开始笑了。
我吃饱,摸了摸已经有些隆起的肚子。居然有些期待。
这是我消失了很久的一种心情,期待。
罗刀弗说,亲情是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你会爱他的。」他指着我的肚子说。
我天真地以为我会在罗刀弗的庇护下把孩子生下,可惜那一天,陆凌焱再次出现在我面前。
「萧卓儿,我来接你回家了。」
他的铁蹄踏入西域的时候,一如当初踏平萧国的惨状。
我被带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正喝着一杯茶。
他看到我,欣喜若狂地站起来,跑向我,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小腹,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口中喃喃说:「卓儿……你没有……」
我后退一步,他的手僵硬在半空。
我不知道罗刀弗去了哪里,他被铁蹄吞没,最后一眼,我只看见他那把挥舞的刀。
我被带回了璋国。
我记得与罗刀弗分别时他告诉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丫头,若是你去了璋国,定不可鱼死网破,我定会来救你。」
我望着窗外的明月,想起了罗刀弗。
他分明只是比我大七岁,却似乎有着看破一切的深沉。
他总是坐在山丘上,看着一轮落日落下去。
坚毅的面庞上,是捉摸不透的神色。
似乎那个笑着叫我丫头的人只是他的一个影子。
他不是一个中原模样的剑客,粗犷而爽朗,似乎那把长刀在他手里只是一根轻飘飘的竹条。
他的故事,多得我听不完,他每次喝了酒都要说个不停。然后用那双鹰一般的眼睛看着我说:「丫头,经历多了,看淡生死,才觉真情珍贵。」
「你为何要帮我呢?」
他居然不好意思起来,「我本只认钱不认人,那日其实刚好算了一卦,说是得做善事。」
他真是个怪人,让人捉摸不透。他到底经历过什么,到底是谁,说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
罗刀弗活了快三十多岁,还是孑然一身吗
我正想着,侍者端着炖品前来。
我乖乖地把燕窝喝完了。
傍晚,陆凌焱来了,他穿了一身精细的绸衫。
「卓儿,身体觉得如何了?」
我轻轻地说:「还好。」
晚上的时候,我躺在陆凌焱的臂弯之中。他似乎很惊讶我的顺从。我看着眼前这个依旧唇红齿白的男人,这个我十五岁时爱上的男人,这个我在二十一岁那年,恨之入骨的男人。
再忍一忍,我这样告诉自己。
他同我相拥而眠,他的手轻轻地抚着我的肚子说:「卓儿,这是我第一个孩子。」
当他手掌触及之时,腹中的孩子居然第一次,动了一下。
那样奇妙的感觉,我不自觉地笑了,抬头,居然看见他也在对我笑。
心中立刻又是一刺。
陆凌焱很开心,他因为我,很开心。
又一次难以抑制的恨席卷而来。
可是我要忍,总有一天,我的孩子和我,会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
那夜,陆凌焱走后,太后传唤。
她终究知道了我的存在。
她端上一碗落胎药。
「喝了吧。」
轻飘飘的,像是在看一条狗。
「你肚子里是萧国余孽,和你一样。」
我看了看那碗药。心中觉得好笑,陆凌焱,这下你可不能怪我了,是你母亲要杀,与我无关。
我冷冷地看着那个眼角已经爬上皱纹的女人,面不改色地喝了下去。
对不起了,小家伙。
药性还未发作,陆凌焱就匆匆赶来,他看见空了的药碗,又看向我。
我静静地等待着。
陆凌焱却把我拉起来,「张嘴。」他的眼睛很红,「张嘴!」
我的口被他捏开,他只是塞进一粒药丸,腥臭难当,我霎时间就呕吐起来。
他紧紧地扶住我。
可是已经有少量的药物发挥了作用,我的小腹一阵难以忍受的绞痛。
「快!快!」
醒来的时候,疼痛已经消失,我躺在自己的宫里。
我睁开眼,下意识地去摸我的肚子,孩子还在。
我看向我的手,正被陆凌焱抓着,他靠在床边,睡着了。
他睡着的样子那样无害。
一如多年前一样。
恍惚间,我还以为回到了那时候。
一次我发热,高烧不退,几乎要死了。家里人到处求医问药无果,还是陆凌焱用了璋国的土方救了我一条命。
那时候的我从高烧的昏迷中醒来,也是这样看着他。
这样靠在床边睡着的。
我又想起后来他身穿盔甲,毫不留情地将所有挡在前面的人斩尽杀绝的样子。
他的长矛下是多少萧国好男儿的英灵。
「卓儿!跟我走!」烽火中的刀光剑影,我身上已经被划了好几道口子。
喊声震天。
我看着骑着黑色战马的陆凌焱,那样威武的身躯,他已经不是当初瘦削的少年,是一个杀伐果断的将领。
「陆凌焱,你畜生不如!」
「萧卓儿,你懂什么!你什么都不懂!」
那一天,他不得已将我击晕,带回了璋国。
我想到了兄长、西盈阿姐……
他却忽然醒了。
陆凌焱看到我睁开眼睛,立刻摸了摸我的额头,「怎么样?卓儿,对不起。真的。。」
「凌迟我兄长的时候,为何没说对不起。灭我萧国的时候,为何没说对不起?见我父王母后死于烽火见死不救的时候,为何没说对不起。凌辱我,强暴我的时候,为何没说对不起?」
他怔怔地看着我,忽而苦笑。
「萧卓儿,你可知,」他顿住了,继而自嘲地笑笑,「罢了,你说的都是不争的事实。我无须多说了。」
太医告诉我,我很幸运,救治及时,孩子保住了。
只是我脉象不稳,是心情淤塞的缘故。
「只要放宽心,便无大碍。」
昨夜我做了一场梦,梦中是萧国的山川。
是冬,我穿行在白雪覆盖的山林之中。手持弓箭,一箭就射中了那只标了红点的梅花鹿,甚至是一分不差的重合。
那年,是瑞雪。
我偷偷从御膳房端了碗鹿肉,送给陆凌焱。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像是没吃过肉似的。
「喂,你好歹也是璋国太子。来了这儿也没让你受苦,有点出息好不好!」
他抬起头看我,没说话,只是眯着眼睛笑了笑。
我看见他穿着单薄,想去试试他的衣料,他却一下子弹开。
我这才看见他手上的淤青和伤痕。
「你……」
他不吃了,把袖子往下拉了拉,「无……无妨……只是同别人玩闹。」
「小结巴!」
他放下碗,「公主,我……我只是一个敌国的质子……在萧国,我是一个奴才都不如的人。」
我知道兄长是一个跋扈的人,他有一根鞭子,只要惹他不开心的奴才,都会狠狠地抽上两鞭。
只是我没想到,小结巴也挨了他的打。
「小结巴,你会不会骑马?」
我把我的小马借给你骑。
那天,我看着他骑马的姿态,我才知道,这个在萧国唯唯诺诺的小结巴,曾经该是多么的意气风发。白马从骊驹,出行千余骑。
惊醒。
我依旧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之中。
这是一个牢笼,笼外的人,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窗外微风起,原来我的宫门后,竟是一片花海。五彩斑斓,只是静谧非常。
天的尽头,是否才是我的归宿?
一个雪夜,我生下了阿远。
这是我自己给他取的小名,见到他的第一瞬,我心中想的居然是好在是个男孩,不用再受我受过的苦。女人生孩子真的是要去半条命的。
他和我长得更像些,只是鼻梁,和陆凌焱一模一样,才是一个糯团子,就已经能看出那轮廓。
陆凌焱抱着他,摇了又摇,看了又看,不撒手。
他笑得真开心,目不转睛地盯着襁褓中的孩子。用手触他的小脸。
如果他知道,有一天,我会带着他远走高飞,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我并不在乎他怎么想,我只怕如今只属于我的阿远,会变成像他一样的人。
「原来新生的孩子居然是这模样,卓儿,你看,多像你!」
我没力气和他说话,只是看着我的孩子。红彤彤的,闭着眼睛,一双小手止不住的动着。我轻轻把他抱在怀里。
阿远,很快,我们就离开这儿。等我恢复力气,等来年的六月。我带你去一个草长莺飞的地方,遍地牛羊。什么该死的富贵荣华,什么皇子,你只是我的儿子,你爹,是一个说话结巴的老实人,别看他结巴,他又聪明又勇敢,什么都会,文武双全,他还顶顶爱你娘,从不会惹我生气。如果你看见一个满脸胡子的大叔,别怕,那是娘的师父,也是一个顶好的人。
罗刀弗说的对,我会爱他。也许当初没有喝下那碗红花是对的,也许我在这宫中隐忍七个月是对的。
只是,陆凌焱,你自以为的这七个月的陪伴能够洗刷我对你的恨,真是可笑至极。
即便是你紧张我的安危,即便你满头大汗地冲进来,即便你一声声唤我卓儿。即便你与我的孩子,此刻躺在我的臂弯。
我也绝不原谅。
七个月前。
大漠。
罗刀弗从死人堆里爬起来的时候,是日落。
他撑着那把长刀站了起来,静静地看着那轮落日。
他又一次活了下来,踏着无数尸体。就像曾经一样。
他没有告诉萧卓儿的是,八岁那年,他从家人的尸体中爬出来,一把大火烧光了那群土匪的老窝。
他到大漠的时候,已经是两年之后。
那时候他叫罗龙,是师父给他新的名字,罗刀弗。
「刀弗,为师养你这些年,日后,你得悉数还给为师。」
罗刀弗从未见过师傅的脸,他隐藏在厚重的斗篷之下的脸。
只有那一双蓝色的眼睛。
罗刀弗知道,师傅不是汉人。
总是有从中原来的人,面色凝重地把一张张画像交给师父。
师父把师兄们派出去,回来的时候,有的人手里提着画像上的人头,有的师兄,再也没回来。师父就会祭上一杯酒。回不来的,师父的雄鹰会知道是死是活,若是活而不归,黑面鬼师兄就会出去,把他的人头提回来。
师父说,罗刀弗是资质最好的一个。以后要继承他的衣钵。
罗刀弗面无表情地砍下一个又一个的人头,他见过太多人在他面前痛哭流涕跪地求饶。他手起刀落,从不心软。
这是他十七岁前的故事。
他是师父最好的刀。
二十岁的时候,他已经是西域最好的刀客。就算是黑面鬼师兄,也难抵挡他的十个回合。
师父不知是得了什么病,每日夜间都需服用童男肝脏为药引。
他们高价悬赏早夭男童的尸体,一具尸体,挖了肝,奉还,一具尸体,十银。
是西域一家人一年的口粮。
「刀弗,为师年轻时欠了太多人命,中了邪祟报复,如今只是食肝饮血多维持两日,等为师走后……」
罗刀弗在师父过世的第三天不辞而别。
那天他杀人的时候,一个小男孩扒住他的腿,求他:「哥哥,求求你,我爹是好人。别杀他!」
他的心忽然动摇了两下,如果不是那个男人忽然向他扑过来,也许他的刀,就真的不会落下去。
只是他终于知道,自己想要的生活是什么。
这一走,就是十年。
这一次,他再次从死人堆里爬出来。
看着铺满了山堆的尸体。
是西域王的军队,还有璋国的铁骑。
西域这次大败,军旗已倒,俯首称臣。
萧卓儿也被带走了。
罗刀弗又一次感受到了渺小。长河落日下,他闻着浓烈的血腥气。
褪去了身上被血水浸透的衣衫。
那个姑娘,眼睛里跳动的火焰,是他没有见过的。他知道,萧卓儿心里藏着恨和无尽的伤痛,就像是曾经的他一样。
「萧卓儿。」他低头喃喃地说。
几年前,璋国来了一个人,那个人自称是璋国宰相。
他拿出这张画像。
「此乃萧国公主,萧卓儿。愿宗主可派强人杀之!」
「公主,不好杀。大抵是一命换一命的买卖。」
「事成之后,一百金。」他眯起眼睛狡黠的笑,「每年。」
罗刀弗接过师父手中的画像的时候,愣了一下。当年画像上的,是一个少女模样的人。唇红齿白,双目含笑。
「师父,」罗刀弗第一次问,「只不过一个小姑娘,一定得杀吗?」
「规矩。」
不许问。
他成功地混进了萧国的宫殿,作为骑射手。
那天,他见到了萧卓儿。她在训练场,红衣骑白马,拉起了弓,根根直入靶心。
她笑得那样放肆,经过他的时候,还朝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她是那样快乐。
那时罗刀弗有很多次机会杀掉萧卓尔。萧国的皇城表面戒备森严,可在他看来漏洞百出。
罗刀弗的飞镖可以轻而易举地从袖中飞出,划破那个少女嫩白的脖颈。
他却开始好奇起来,他第一次有这样的情绪。或者说,这是他第一次这样仔细地看一个女孩子。
那样花一样的颜色,眼睛如同在秋水中浸泡了三天三夜。大漠缺水,那双眼睛就显得尤为珍贵。
为何要杀她呢?
罗刀弗在骑射场当了三日捡马粪的,他每日都能见到萧卓儿来骑射场,有天她带来了一个少年,那个少年也不过十六七岁模样,高大挺拔,骑马的样子,还算精神。
自然是比不了自己的,他心中暗暗窃喜。
只是萧卓儿看他的眼神,像是盛满了最甜的蜜。
「呵,小屁孩。」罗刀弗弯腰继续捡马粪。
却忽然想起了什么。
那个男孩,他似乎见过。
来年春天的时候,陆凌焱给我送了两坛桃花酒。
阿远依旧是很小一团,抱起来轻轻软软,闻起来香扑扑的。
我一看就可以看一整天。
这些日子,陆凌焱来的也少了,他的妻妾们也有几个怀了身孕,想必他近来是分身乏术了。
他不在,我便自在。
只是我不乐意在宫中闲逛罢了。
谁都知道我是谁,谁都能用一双鄙夷的眼睛上下打量着。
今日难得,正是西盈阿姐的生辰,我想出去折一枝桃花祭她,谁知碰见几个渣滓一样的畜生。
「嫂子这般好容颜,我哥哥不要,我要啊,哈哈哈哈!」
「啧啧啧,这相貌,这身段,肤若凝脂,手若柔荑,果真是天下第一美人!」
「瞪什么!一个被璋国灭族的偷生之辈罢了!」
若是从前,管他是什么皇亲贵胄。我早就废了这几个人的双眼,割了他们的舌头喂狗。
可是现在,我连剑都拿不起了。
好在他们也再不敢上前一步。
我折了桃花,不急不缓地走。
西盈阿姐死的时候,也不过二十岁,哥哥捂着我的眼睛不让我看,可是我已经看得一清二楚,西盈阿姐赤身裸体地躺在寝宫的地面,浑身上下都是伤口,致命的一处在后脑。
记得第一次见面,她笑得眉眼弯弯,一袭桃粉色衣裙,递给我一坛她亲自酿的桃花酒。
「卓儿,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
我能感觉到兄长捂住我眼睛的手剧烈的颤抖。那是他的妻,他唯一认定的女人。
却被那群璋国的士兵凌辱致死。
我的眼睛里莫名又起了一层雾。
这时候,忽然一阵风,我回过神来的时候,桃枝上已经挂上了一块令牌。
是罗刀弗的令牌!
我立即抬头,却只是看见四四方方的天空和宫墙。
这时候,一双绣花鞋停在我面前。
「你就是萧卓儿?」
我透过桃花,看见了她的脸。
许是所有人见到她都会屏住呼吸。不过美则美矣,开口却是咄咄逼人的语气。
「是。」
「王上宫中的画像,也是你?」
「不知。」
「贱人!」
我差一点就冷笑出声,如此愚钝的模样,还真是白费了她这副好皮囊。
夜里,我祭完了西盈阿姐,便亲自下厨,做了几个拿手菜,跟着我的两个丫鬟,都任劳任怨的,跟着我,也算委屈了,我也犒劳犒劳她们。
她们塞得嘴巴满满的,冲我笑,「娘娘,你做的菜真好吃!」
「别叫我娘娘,」我微笑说:「若是可以,无人时候,叫我姐姐吧。」
她们重重点头,我看见泪水在她们眼里打转。
门外一阵吵闹,她们立刻站了起来。
我走了出去,看见陆凌焱跌跌撞撞地闯进来。
就他一个,身边一个内官,扶着他。
他饮酒了,饮得很醉。
他靠近的时候,满身酒气。
他抬起眼睛看我,我许久没见过他悲悯的神色。
他皱着眉,很深很深,手拂过我面庞的碎发。
我有些防备地躲开。
他却抓住我的手,「卓儿,你为何总是如此待我?」
明知故问,真有你的。
我不想再与他纠缠,任由他醉倒昏睡在我床边。
夜,我举着那块令牌,翻来覆去地看。
上头的花样变了,添了一个脸谱模样的刻纹。
还有一盏灯。
元宵时候,璋国会从宫外引进乐师和杂技。
那时候,罗刀弗会来吗?
陆凌焱翻身,抱住了我,他温热的气息打在我的耳侧,「卓儿……我知道……我坏透了,你知道,我为何凌迟你兄长吗?」他并没有说下去。
我摸向枕头底下的匕首,多少次,我想用这匕首刺入陆凌焱的胸膛。
只是一命换一命,太便宜他了。
我不能让阿远孤苦伶仃。
这把匕首。是我父王赠予的。贴身携带多年,割过肉饮过血。
总有一天,我会再次把属于我的一切,都拿回来。萧国的女子,从来不会逆来顺受。
从不会,忘记仇恨。
这几日,后宫不得安宁的很。好在我并不在乎那些女人之间的争风吃醋,争权夺位。有时候听着两个小丫头嚼舌根,倒也有趣。
这些女子。应该是真的爱陆凌焱的吧。
不然当日那位云夫人,也不会那样因妒成恨。
再等两日,也许元宵节的时候,我就能带着阿远,逃离这里。
元宵节那天,我忽然病了,毫无征兆地发高烧。
浑身起满了红点,太医来看,立即就说:「这是传染人的瘟疫,数年前发过一次,尸横遍野!快!速速把这个宫中的人遣散出去!」
阿远被奶娘抱走,我是要被连夜送出宫的。
宫中权贵都在宴席上,觥筹交错,欢度佳节。
自然无人理睬我。
谁也没有上报,大家心照不宣。
阿远和两个小丫鬟待在一处,我即便担心得要命,也无能为力。
若是他也传染了我的病症,婴孩体弱,怕是挺不过去。
还在伤感惆怅之时,轿子已经出了皇宫。
不知走了多久。
只觉得人声越来越稀少。
终于,落轿。
我刚想下去,就被两个轿夫围住。
「娘娘,不是我们想杀你,是上头。你死了,可千万别来找我们,去找云夫人吧」
「再说了,你本就得了瘟疫,了结了还得谢谢咱们。」
「哈哈哈哈!!笑话,太好笑了!」
是罗刀弗的声音?!
「这哪是瘟疫,不过是我使了点小花招让她出宫罢了。」
他一身黑色夜行衣,影藏在夜色里,可是那样高大的身躯,一看就知道是他。他忽而从高处跳下,挡在我的面前。
「既然你们这么怕鬼,那就,自己去当鬼吧?」
罗刀弗只不过用刀背点了点那两人的脖颈,那两人就吓晕了过去。
他转而看向我,向我摊开手心:「喏,把解药吃了。」
他居然在令牌上下了毒!
我的阿远还在宫中呢!
我气恼得夺过他手中的药丸吞下去,一拳打到他的胸口。
他没有躲,我的手却疼得要命。
「丫头。是时候了。」
「什么?」
「你的家仇国恨,是时候要报了。」
月光中他认真的神色,居然让我想起了一个人。
几年前,在萧国的时候,我同陆凌焱出山打猎。
陆凌焱同我走散,我遇见一头黑熊。
连射数箭未能伤其要害。
以为性命要结果在那片林海。
那日出手相救的黑衣人,和罗刀弗很像。
大漠里,黄沙满天,萧卓儿骑着马跟在罗刀弗身侧。
「丫头,你害怕吗?」
罗刀弗转头望向她。
这女子却皱着眉问:「怕什么?」
「哈哈哈哈,真是平白的胆子。」他似乎在卖关子。「我们要借的兵,可不是中原那些细皮白肉的,这群蒙古兵,是生吃人肉的鬼啊。」
萧卓儿喝了口皮囊中的水笑道:「再如何英勇,也比不过你罗刀弗呀。」
她已经变得太多了。
一把软剑舞的虎虎生风。翻身下马,三下五除二就支起了火堆。
烤火的时候,她将干粮也在火边烘热了。
罗刀弗看着她被火光映衬的脸,依旧是那样美。像是一株茉莉的纯白模样。
可是那看似柔软的茉莉的心,已经硬如磐石。
「喏,给。」
被烤脆的饼,格外的香。
罗刀弗吃着饼,继续观察萧卓儿。初见时,她不过就是一个天真活泼的野丫头,如今,竟有些让人捉摸不透了。
那时候,他奉命暗杀她,却无意发现了那个总在她身侧的璋国太子的秘密。
罗刀弗当时本就是为璋国办事,本不乐意多管闲事。
可那日罗刀弗蹲在房梁之上,听着还是少年的陆凌焱碎碎念。他看着少年盯着那个荷包。
「你为什么那样傻?对我一点防备也没有?
冲我笑成那样。你是个榆木脑袋么,相信我装出来的痴傻。我只是为了利用你罢了。两国相争,不择手段也要赢的。」
「你以为我真的爱吃你的菜吗?不就是油盐酱醋混成一团,比我母亲做的差远了。」
说了半晌,他忽然叹了口气。将那荷包贴身揣进了胸口。
罗刀弗居然看见他笑了一下,似乎在自嘲,不知道在想什么。
少年心事,罗刀弗没经历过。
「最近那位公主,可否有什么动静?」线人来的时候,陆凌焱第一次没有交出去她给他的东西。
「没有。她精明得很,不容易。」
「王上等不及了,太子殿下也不必再费心了,王上已经安排好了。」
「姐姐。」他唤那位线人姐姐。
「这样,最后他们是不是都得死?」
「凌焱,你难道不记得,他们曾经是怎么凌辱我们璋国的吗?你难道不记得,」那个瘦削的女子顿了顿,「罢了,此地不宜久留。既然无事,我便走了。」
线人走后。罗刀弗看见陆凌焱静默地站了很久。
然后从怀中掏出了那个荷包。
思量了很久,终究是没能烧掉。
那时候,罗刀弗才明白,原来在萧卓儿身边的少年,打着这样的算盘。
许是璋国王上看透了自己儿子动了心,才叫他来结果这公主的性命。
若是自己当时真的下手,此刻的萧卓儿,就不会在自己面前,也不会给自己烤饼吃了。
近来我终于不再做噩梦。
居然能睡个安稳觉,是我之前奢望不来的。
之前的梦里,是血,是战争,是震天的哭喊。
是笑着的小结巴,忽然伸出刀贯穿了我的心脏。
浑身是汗哭着醒来时,我却总是希望那是事实。
今夜,我居然睡得安稳,若不是剑柄硌到我的背,我也许能睡到天明。
沙漠的夜空,星罗棋布,是我从未见过的景色。
罗刀弗在一旁,看着火堆,时不时添些柴火。大漠有狼,是要防备的。
我望着那火堆出神。
想起十八岁国破家亡,我初次被带到璋国的时候,陆凌焱还是太子。
那个时候,我作为敌国王室,本是必死无疑的。
我在战争中被砍了一刀,几乎伤到要害,若不是陆凌焱把我击晕待去璋国,我早就失血过多而亡了。
那时,我每天只有两个时辰清醒醒来的时候被灌着汤药和饭食。
我只是昏沉,铺天盖地的梦魇。
醒来的时候,又是痛的精神恍惚。眼睛也几乎看不见了。那时真的以为活不下去,心想就快些结束这痛苦。
只是有个人每天都来照顾我,喂我喝药吃饭。
我心中隐约知道,那是陆凌焱。
我趁着他喂我喝药,一口咬上他的掌侧。直到血腥味蔓延到口腔。他闷哼一声,没有动我。
「滚,再也不要来!」我当时气若游丝,也不知道口中是自己的血还是他的血。
他还是每日都来。但我咬紧牙关死活不张口。
他还是轻易地叫我妥协了,「你兄长,此刻正在璋国天牢之中。活下去,他才有机会活。」
「陆凌焱,你干脆杀了我多好。把我医好了再杀,有必要吗?」
「萧卓儿,活下去。我等你来取我的命。」
也许正是那一句话,支撑着我撑了下去。
那个时候,我拼命咽下汤药和食物,只为了活下去,救兄长,报我的仇。
所以即便伤口时时刻刻都疼得让我发抖。
即便胸口也疼得像是下一秒就要死去。
即便连梦中都是撕心裂肺的痛楚。
我还是静静地躺在陆凌焱的怀里,任由他用勺子一口一口地喂我。
他是那样轻柔地抱着我,分明是那样暖的怀抱,那样暖的人。
那时我翻来覆去地想,为何竟能做出那样的事,为何居然时时刻刻都在对我演戏呢?
「最后一口,听话,就最后一口。」
每天,他都会说这句话。
他总是来去匆匆,我无力睁开眼,只能隐约听见他的声音,只能闻见他身上不同的香气,知道他去了哪里。
「求求你,卓儿,活下去。」
似乎总有泪水滴落下来,又被抹去。我心中想,也许对一个将死之人,他所作所为,是真心实意吧。
我那时一定看起来了无生气,连陆凌焱也以为我要死了。
的确好累,可是我还有放不下的人和事。我哥哥还在天牢里,我还要当面再问一问陆凌焱。
后来我渐渐好转,陆凌焱没再出现。
我被藏在璋国的角落,只要被发觉,就会和兄长一样,压入天牢。
那时候我听见丫鬟说,陆凌焱娶妻了,所以才许久未来,居然一口血直冲上胸口,吐了出来。
那时的我还是会为他伤心的。
我后来知道,兄长从未被捉拿,是源于那一次节日。我刚刚能下地不久,却也知道,我不能就这么被软禁下去。陪侍的丫头不聪明,我使个小手段就出去了。
那日是中秋,我扮作宫女,在宫中递菜。
陆凌焱在宴席上,我遥远地看着他。
他那样高兴,穿着华丽的衣衫,身旁是他的正妻。
他居然是这样的人么,曾经狼吞虎咽吃着鹿肉的人,此刻却坐在这样精致的桌前,夹着这样极尽奢侈的菜肴。
他身边的女子,温婉贤淑,只是安静地笑。
我第一次看到了他曾经说的母亲和姊妹。都是笑意盈盈的模样。
其乐融融。
那我呢?我的家呢?
我的父王母后,我的兄长,西盈阿姐呢?
曾几何时,我也是如此,我也这样快乐。
我咬紧了牙,恨不得立即和他们同归于尽,可是还没等我出手,突如其来的箭雨,直直地射向他们。
我看过去的时候,已经是一片狼藉。
璋国的王上被一支箭射中眉心当场暴毙。我认得那箭,是兄长独有的箭。
那时我欣喜若狂,兄长没被捉拿,他来救我了!他来接我回家了!
我看向宫门口,果然,一袭黑衣的兄长手持弓箭,身后无数萧国的士兵。
那时候,我是真的以为,兄长能带我离开的。
我大叫一声,「哥哥!」
兄长的目光触及我时,我看到了他突如其来的慌张,果真,还未等我冲到他的身边。一把冰冷的剑就抵在我的腰侧。
那个方才一直在我身边宫女打扮的人,居然一直在监视着我。
「萧堇容,你若是再敢上前一步,你妹妹,可就无命可活了!」
「哥哥,莫要管我,若是能报得灭国之仇,就是我粉身碎骨,也值得!」
「卓儿!」
我看见兄长皱起的眉,他冲我微笑说:「卓儿,是我无能,无复仇之力,我明知这已经是一场瓮中捉鳖的伎俩,却还是来了。」
「什么意思?什么瓮中捉鳖?璋国王上不已经死了么。。一个灰发的老朽,已经僵直了身子,再不动弹了啊。」
此时,不知从何处窜出的无数御林军,将所有人团团围住。
「丫头!你醒了?」
罗刀弗把我的思绪从过去牵扯回来。
我看向他,他正微笑看着我。火苗依旧跳动得欢快。
「都已经走了这么久,为何还是没有找到所谓的佣兵据点呢?」
况且,如何才能使得那群只认钱的雇佣兵,跟我们走呢?
罗刀弗却是一副没有心事的样子。虽说他是天下第一刀客,大名鼎鼎。可是我总觉得他有些过于乐观。
我们要攻打的是璋国,是拥有百万铁骑的璋国。
陆凌焱十九岁生辰的时候,萧卓儿为他跳了一支舞。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萧卓儿。
她居然也是善舞的。陆凌焱看过很多舞,那些舞大多为了取悦人而跳,腰肢柔软,神色艳俗,他本是不喜欢看的。
可是她不一样。
她从来未在他面前穿过这样的衣裙,樱桃口点了胭脂,雪白的双颊上一抹粉。
那样娇俏。似乎是春日的薄雪。
她很认真,似乎排练了多次,飘然旋转的时候,衣裙外的珰珮轻轻碰在一起,很清脆的声响。
她忽而靠近的时候,依旧是那熟悉的甜香。
「小结巴,娶我吧。」她在耳边轻声说。
陆凌焱啊陆凌焱,他这样对自己说,如此,是要下地狱的。
叛国,是万劫不复。
他是一定要负她了。可是为什么,人心如此脆弱,他原本自信的自持,却可以在短短数月就溃不成军。
他一把抱住她,很紧很紧,这样,她就看不见他装满了愧疚的眼睛。
他一直在骗自己罢了,骗自己只要对她好,她终究会原谅他。
可是那天,他看见了她的眼神。
是绝望的失去了神采的眼睛,用他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他,她毫不留情地用腰侧的剑砍向他。
「王上,今夜……」
陆凌焱从奏折抬眼,随手指了个花名。
「今晚是去芸夫人宫中。」
「太子可睡了?」
「回王上,已经让乳母哄睡了。」
陆凌焱去云溪殿前,还是去看了看阿远,她口中的阿远。如今已经白白胖胖,愈发叫人喜爱。
萧卓儿,如今你在何处呢。是否已经借到兵,要来灭我璋国呢。
他的手触了触婴孩的软嫩小脸。
不自觉地笑了笑,也许只能对着他,才能真心笑一笑了。
云溪殿内,灯火通明,芸夫人似乎用尽一切来表示对王上的欢迎。
这个男人已经一个月没有来看她一眼了,她一个出身低微的下仆,本就是使了手段才能让王上多看两眼的人。
如今,每一次机会,每一次怀上孩子母凭子贵的机会,她都要牢牢把握。
之前各宫传来有孕的消息,她本以为自己一生就此作罢,谁知一个个都不过三个月就流产。
「王上,您已经多日不曾尝过妾身口上的胭脂了。」
陆凌焱喝着酒,看着本来还算端庄的女子渐渐将衣衫褪下。
他顺势一搂,那女子便瘫软在他怀中,泪光点点,娇羞可人。
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将袖中准备好的迷烟轻轻挥洒在她面前。
他抱着昏睡的女子走入床帐,把她放下。
「王上。」忽然有一黑衣女子入内,正是那天站在他身边的画师。
「照旧吗?」
「嗯。」陆凌焱说罢,走去外殿。
那女子熟练地将床上芸夫人的衣衫尽数褪下,又从手中变换出一刻药丸塞入她口中。
不多时,芸夫人便在床榻上扭动起来。
每一位妃子都以为,她们曾无数次和王上春宵一度。其实都只是幻象,就连怀孕也只是服药过多导致腹中瘀血,才诊出了喜脉。
到底为何如此,只有陆凌焱自己知道。
「长公主的忌辰快到了,王上是否要出宫祭拜?」
流瑛从芸妃的帐子里出来,看着陆凌焱给自己斟了杯茶,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地端着那杯茶,她看得呆了。
「姐姐那样寂寞,自然要去的。」陆凌焱放下杯子,摩挲起了身侧的佛珠。
姐姐喜欢的那个人,他已经狠狠地报复了。让他千刀万剐般的死去,让他被乌鸦啄食。
为何璋国同萧国,就是天生的宿敌,要纠缠不休呢?
「凌焱,帮我杀了他,一刀一刀地刮了他。他怎么能娶别人?我们联姻在前,他分明说过爱我的。」
姐姐从城楼跃下,浑身的骨头都碎了。父王母后因姐姐为情自裁,说是辱没了璋国体面,将姐姐葬在了山上,再不是璋国族人。
那个男人,是他在萧国做质子时,就认识的人。是在萧卓儿生辰时,逼着萧卓儿刺自己一剑的人。
也是萧卓儿的亲哥哥。
那个人曾挥舞着长鞭,将自己打得血肉模糊。
于是那天,他就让萧卓儿看得一清二楚,他是如何一刀一刀将她的兄长凌迟处死。
那时候的自己,如同发疯了一般。他恨萧卓儿的冷漠,于是亲手将这样的场景呈现在她眼前,看着她的痛哭哀求,他终于又看见了那张脸浮现出表情。
可是那一瞬间他才清楚地知道,萧卓儿这一辈子,也许对自己,只会剩下恨了。
陆凌焱握了握拳。
「既然要去,那还是得照旧。」
「是,奴婢这就安排。」
那时候,萧卓儿还是一个未满十岁的孩子。萧堇容刚刚封了太子。那年,也是萧国同璋国定了姻亲的一年。
璋国长公主陆悠臻,年方十六,送来千金聘礼,望与萧国太子殿下萧堇容结成秦晋之好。
萧堇容当年,不过十八岁。
无可挑剔的容貌身姿,配璋国长公主,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璋国?他们长公主只配给我做妾罢了。」
萧卓儿记得,哥哥在和交好的友人下棋时说:「只不过人家上赶着来做我的妻,我也勉为其难应允罢了。」他说罢便将了对面人的军,「阿升,下回下围棋吧,象棋实在太无趣。」
那位名叫阿升的,便叹口气,「长公主你都不要,怕不是……」
萧卓儿没听清接下来他说什么,只是模模糊糊听见他嘟囔「瘸脚鸡」之类的话。
兄长赢了棋,自然也在兴头上。
「走,哥带你吃宫外好吃的去!」
那天是元宵,萧卓儿第一次被带出宫去,看着眼花缭乱的花灯迷了眼。
萧堇容给她买了最贵的花灯,最贵的糖葫芦,桂花糕,她吃呀吃,笑呀笑。
最后,哥哥带她上了最高的琉璃塔。
她看见一条街都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哥哥!」她趴在他的背上,都快忘了呼吸。
「卓儿,看见了吗。这就是我们萧国的好风光。」
「哥哥,璋国的长公主长什么样?和大姐一样漂亮吗?」大姐去年生了病,父王母后说送去看病了,再也没回来,卓儿好想大姐,想大姐做的梨花膏、桃花饼。想大姐香香的被窝、暖暖的手。
「呸呸呸,她也配和大姐比?」
萧卓儿听见哥哥叹了一大口气,然后有水珠滴在了手背上。
「哥哥,你哭什么呀?」萧卓儿看见哥哥湿润了的眼睛。
「哥哥没哭,花灯太亮,闪了眼。」
萧卓儿心中闷闷的。却听见哥哥忽然朝着琉璃塔下大叫:「西盈!嘿!西盈!」
楼下有女子抬起头,一张圆圆的小脸,受惊的小鹿一样的眼睛,她看见他们时,那圆圆的眼睛瞬间弯了起来。
她用力地挥着手:「阿容!!」
萧堇容放下背上的小小人儿,「乖乖在这等一下我!千万别乱跑!」
哥哥的表情高兴极了,萧卓儿还没点头,他就冲下了楼,萧卓儿踮着脚尖看楼下。
哥哥站在了那个女子跟前。
手足无措的样子。
他邀请她去琉璃塔。
当他们走动起来,萧卓儿才发觉,那个姑娘,是个坡子。虽说是像茉莉一般的女子,走起路来,却一高一低,像是刚才那个男子说的「瘸脚鸡」。
「西盈,这些天我太忙,都没有空从家中出来,你莫要怪我。」
那个姑娘挎着一个花篮,里头是她的绣品,有香囊,手绢,还有同心结。
「我哪里敢怪你呢,你能记得我,已经是我的福气了。」
少女低垂着头,萧堇容只能看见她头顶的一朵绒花。他送给她的绒花。
这是她唯一收下的东西。
「听说太子殿下和璋国长公主订婚了。今后……今后……」
她忽然抬头,笑着说:「今后,就把我忘了吧。」
此时,烟花忽然在夜空炸开,是皇城的烟花,若是今夜他们没出来,是可以看得更真切的。
那个叫阿升的少年光顾着在琉璃塔上把酒言欢,没注意到萧卓儿已经下了琉璃塔。
她戴着那个狐狸面具,跑向烟花的方向。
她跑呀跑,忽然有一只手臂拉住了她。
「前头是湖,莫要跌下去。」
萧卓儿回首,是一个和她一样戴着狐狸面具的少年。
他的身侧,站着一个比他略微高一些的女子。
青色的衣裙,配以流珠,手上戴着四个玉戒指,晶莹透亮。
「小姑娘不要太冒失了。」
那个姑娘走过来,摸了摸萧卓儿的头,萧卓儿抬头看,她从未见过如此明艳的女子,浓烈却又清澈的双眸微微上挑,正对着她微微的笑,一刹那,萧卓儿想起了大姐,虽说大姐和她长得不像,可那温暖的眼神和手掌,萧卓儿一瞬间就喜欢上了她。
「瞧,这姑娘的面具同你的一样呢。」
「不过是萧国的破玩意儿,谁稀罕!」那个少年说着就要取下面具。
「别胡闹了。」女子笑着打落他的手,又看向萧卓儿:「你家大人呢?」
「我哥哥他……」
「卓儿!」
萧堇容跑来的时候,萧卓儿已经牵起了那个大姐姐的手。
萧堇容第一次见到陆悠臻,就是在这个元宵夜。
「你们做什么?」萧堇容将萧卓儿拉向身后,目光警觉地看着眼前的两个人。
他被面前女子的美貌惊艳了。浓烈的眉眼,和西盈很不一样。
只是她的打扮,不像是萧国人。
「是你妹妹差点跌下去,不识好人心。」那个戴着面具的少年开口说。
「阿焱,莫要失礼数。」
那个女子微笑着上前,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公子莫要怪,我们是璋国人,来此游历,相遇便是缘分。此乃我国最珍贵的玉石所制,送给令妹做礼物。」
陆悠臻一点也不恼,莫名其妙的,她见到这个男人的时候,竟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却不知何处见过。
这是使臣带来的画像上的男人,那天在宫中,她静静地端详着那张画像。却不知道,在萧国,这个男人却连她的画像都没有打开,而是随手丢进了炭火之中。
「璋国来的?觉得萧国的风光如何?」萧堇容觉得面前二人没有恶意,倒是随和起来。
「自然是好的,随不及璋国地大,小却有小的精致。」陆悠臻将玉佩递给萧卓儿,小姑娘兴高采烈地接过去。
那天元宵节,是陆悠臻一生也忘不掉的。在一轮圆月下,她认出了这个男子,就是她日后的夫君。她自诩骄横跋扈惯了,多少男人见了她连说话也说不利索。
原这萧国太子,倒也不错。居然样样都合她胃口。
「敢问姑娘芳名?也算交个朋友。」
「下次见面之时再告诉你,有缘自会相见。」
萧堇容心中藏着一些秘密。
那天,线人来报。璋国长公主陆悠臻在城门一跃而下,血溅璋国时。
他知道,他总要还了这一笔债的。
闭上眼,眼前浮现的,竟全是陆悠臻的面容。她的眼睛、笑容、泪水、嗔怒。
他以为,她没了他,也能过得很好。就像那天她通红着双眼咬着牙说的那样,「萧堇容,你以为你是谁!」
自问萧堇容是谁?
不过是一个懦弱无能,连承认自己爱上另一个人都不敢的懦夫罢了。
他怎能不心动?
那样骄傲的长公主,满腹诗书的女子,连兵法都能说得令他拍案叫绝的女人。
世上再没第二个陆悠臻这样的人了。
只是,他又如何能抛下那个除了自己一无所有的女子?又如何能够承认,那个自己曾经不屑一顾的人,居然走进了自己心中呢?
「太子殿下,若是有一日,你有了别的女人,西盈绝不会再活于这世上。」
可那样骄傲的女子,居然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了。她说过她最怕高,竟然能那样就跳下去。
是他,是他害死了陆悠臻。
但是这个秘密会永久地深埋心底,有些事就应如此。就像萧卓儿永远不会知道,大姐早就不在人世一样。
又赶了几天的路,当我和罗刀弗终于汗流浃背地看到兵营时,我终于松了口气。
我们似乎已经闻到了酒肉的香气,听到了雇佣兵喘着粗气的声音。
「嘿!看门儿的兄弟,麻烦通报你们大王一声,中原来的人想谈笔生意。」
我看着罗刀弗一副势在必得的模样,真不知道一穷二白的我们,如何能和他们谈条件。
「哈!中原人!嗯?」
那个如同一头熊般壮硕的男人上下打量着罗刀弗,却把目光移到了我身上。目光里投射出令人作呕的光来。
「女人!中原女人!」
我一把软剑出窍,几乎打到他肥硕的脸颊。
他终于闭了嘴,额头上沁出冷汗。
瞬间,其余的兵将我和罗刀弗团团围住,一个个高大威猛的身躯,穿着我从未见过的盔甲,面孔都隐藏在了盔甲之中。
这时候忽然起了一阵风,黄沙弥漫,天空忽然传来一阵鹰啼。抬起头,看见一只巨大的雄鹰在上空盘旋,不多时便朝着我与罗刀弗俯冲而来。
罗刀弗挥起刀阻挡住了它锋利的鹰爪。
那鹰似乎知道这个敌人不是善类,飞起后,却也没有飞远,而是朝着军队后面飞去。
等到那个马背上的大王出来,我才发觉,那只鹰,正乖巧地停在他的肩膀。
那个大王,是我见过最魁梧的男子,四十岁上下,似乎眉毛都同鬓发连在了一起,通红的脸颊,肥厚的嘴唇,似乎一只手就能将人的头骨捏碎一般。连那匹马,都不像是中原的马匹,几乎大了一倍。灰蒙蒙的鬃毛在风沙中飘动着,它却一步也不动。
他看见我们,目光略过我,直直地看向了罗刀弗。
一炷香后,我们坐进了大王的营帐。
原来,罗刀弗的师父去世后,将衣钵交与他,只是他出走未接,城主位置一直空着无人敢坐,永夜城便散了。
「你说!你是黑面鬼师兄???」罗刀弗几乎一口茶水喷了出来。
「城主,永夜城的易容术你是知道的,之前永夜城散,我潜了进来,杀了蒙古王,得个清闲,想不到,我们居然能在相见。」
我看着那手指如同萝卜一样粗的大王轻轻地拿起一杯茶水。那小巧的杯子在他手中显得预加的小。
他却注意到了我的目光。
「这位小女子,我似乎见过的。」
罗刀弗笑着说道:「黑面鬼,若是你恢复了原样,让我放心,我便将来龙去脉都讲与你听。」
「哈哈哈哈,善。」
只不过一个晃神,那人周生升腾起几拢白烟。
再看时,竟是一个白面小生的模样。瘦而高,一袭黑色长袍,竟像个文弱书生。
罗刀弗看我呆了,不屑道:「别看他这样,已经是五十岁的人了。」
黑面鬼微微一笑,并不恼。
「城主,这下你可说了?」他一双桃花眼淡淡的瞥向我,又看向罗刀弗,我心中只是惊讶,罗刀弗口中杀人不见血的黑面鬼居然是这样一个玉面郎君么。
说明来意,黑面鬼逗着他的鹰,点头说。
「我如今只是在此清闲,兵权不在我处。这个军营中真正掌权的是个女子,不知是何方神圣,只知道她的方术极其厉害,制毒也举世无双。若是要说动她,必须得付出些代价。」
「我要你珍贵的东西,你的记忆,你的聪慧,以及,你的心。」
「蒙古地大物博,什么没有,居然看上我小小女子的一颗心吗?」
「自然不是血肉之心,只是看透你心中的恨,只觉得能为我所用。」
「那我如何给你呢?」
「饮下去。」
那蒙古女子对我说。那碗黑漆漆的药水就在前面。
我看向罗刀弗,他如松树般站着,对我说:「丫头,若是不愿,我们便走吧。」
我盯着那药,喝下去,我便什么也不会记得,若是他能告诉我,我生在蒙古,爹甚娘谁,过了二十年的快乐日子,那我的心,便不会在日日夜夜中痛苦。
可是,我还有我的阿远,我还要报我的仇。
「璋国实力不在我蒙古之下,硬碰硬胜算不大,还白白伤我兄弟。」
「所以我却是要你,将璋国并于我蒙古,需要你入内,去惑他璋国王上的心。」
我愣在原地,我本来就是为了光明正大地赢,到头来,却还是要和他当年一样下作吗?!
「他心中并无我。」
「用此药,便可让他万事都听你摆布。」那个老态龙钟的女子递给我一包药粉。
「只是我怕你意气用事,所以要将你的怨气抹去,等你醒来我只会告诉你,你是蒙古的一只利剑。」
我刚要去捧那碗药,罗刀弗便拉住了我。
「卓儿,你太天真了。每每两国相争,都是尸横遍野。你真的愿意如此吗?」罗刀弗看向我,他的眼睛是棕色的,闪着光。「但是只要你说,我便赴汤蹈火。」
我真的愿意蒙古人把中原人赶尽杀绝吗?真的愿意看到中原人受苦吗?
我的恨,同这些比起来,是不是太幼稚,又太渺小呢。
「我来此,本就是为了光明正大地和他打一仗,若是再用他从前那个卑劣的计量,我又要你们何用?」
「你自然也能守着那道义,只是百姓受苦罢了。蒙古人进国都,是不会顾及什么男女老幼的。」
「再者。你凭什么和我说条件呢。」
我不要他的国,我只要他受我受过的苦。
所以璋国落在谁的手里,我不在乎。
「我会什么都不记得吗?阿远,兄长……还有……」我看向罗刀弗。
「半年之期,什么也不会记得。半年过后,若是得不到我的解药,那便一辈子也记不得。」
我又看了罗刀弗一眼,他笑着说:「丫头,若是忘了我,我可请你吃大刀削肉。」
可是我分明看到他眼眶中有些泪。
我知道,他不想让我去。只是他也知道,我不得不这么做。
我一饮而尽。
腥臭的药水滑过喉咙,我只觉得瞬间头脑之中似乎有万千的蚂蚁在噬咬,我狠狠地抓住头发,罗刀弗将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狠狠地咬着自己的嘴唇,都渗出了血。
罗刀弗却伸出了他的手掌,我已经失去理智,最后的最后,我脑海中闪过无数的场景,快得我都看不清。到最后,那些场景都慢慢化作白色。
(下)
我是萨仁。
我来此,为一件事。
让璋国王上喝下药粉,任我摆布。让璋国并入蒙古,助蒙古一统天下。
启程前,塔娜为我制了一个人皮面具,薄如蝉翼,却叫我立刻换了模样。
塔娜说,璋国是蒙古的敌人。
那我,就是冲破城门的一把剑。
可是为何偏偏是我,我不是武艺最高的,也不是最能歌善舞的,原本的容颜也被面具遮掩。
「因为你,最少心思。」
罢了,我不过是个没有过去的人。什么也记不起,似乎一醒来,我就是萨仁,似乎一醒来,我就会剑法,似乎一醒来,我就是蒙古的臣。
我懂得很少,或者几乎是什么也不懂。只是会骑射会武功,仅此而已。
初入璋国,那些冷着眼的老宫女将我们剥了个精光,检查着我们是否有脏病。
本另有十名蒙古女子与我同行,谁料她们都有一种蒙古人之中习以为常的病症,在这里却是违禁。竟只有我,通过了重重选拔,入宫为婢。
我被分配去了落樱夫人的住处。
她是个极美的女子,静若处子。平日里话很少,最爱在下雨天将窗户全部打开,在窗前看雨,这点倒是与我相似。
每到雨天,下人们就准备了茶点,总有其余的妃嫔来拜访喝茶。
只是,王上从不露面。
想来这不是一个受宠的妃嫔。
每到夜里,白日里安静的落樱夫人便会将宫中的红烛,香炉翻撒一地。
「王上!!!!!!你若是丝毫不在意妾身,为何当初还要求娶妾身呢?」
她通红着面颊,我看着,心中却很平静。我本就是凉薄之人吧,如此刺心裂肺的哭诉,我居然都挤不出一滴怜悯的泪。
只是,若是王上永远不来,那我要下手,岂不是难于上青天?
「小红,你可知,如今宫中最得盛宠的是哪一位?」
我倒药渣的时候,特意问了那个身材圆润的侍女。
她总是叽叽喳喳,也最爱说这些。
「那自然是流瑛夫人。」小红拉过我说:「她本是王上身边的画师,天天跟在王上身边,前两个月刚刚封了夫人。如今王上夜夜宿在那里,都不去别的夫人宫中了。」
我不自觉地叹了口气。
「阿仁,我们娘娘太清高,其他主子,如何也会隔三岔五送个汤的,我们娘娘,算来,已经快半年未见王上了。」
当我把混有药粉的茶喂落樱夫人喝下时,她正在读书,估计也是渴了,急急地就喝了一碗。
「萨仁,我不知为何有些头晕。」
话音未落,那个消瘦的身体便软软地瘫了下来。
王上赶来的时候,我正在床边伺候。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男子。和画像上七分相似。果真不是常人模样,刀刻一般的面容,身着金色衣袍,极尽奢华,剑眉轻扬,目光却很淡很淡地看着在床上的落樱夫人。
「她怎么了?」
他只瞥了一眼,就转头问向一旁的太医,言语平缓,似乎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回王上,娘娘怕是中了毒,不过不是剧毒,只需多饮水不日便可排解。」
他微微点头,目光再次撇过来,竟与我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他皱了皱眉,「宫中何时多了那么多婢女?」
「回王上,这是前些日子刚来的。」
他缓缓走向我,「倒是长了一双好眼睛。」
他的目光似乎恍惚了一会儿。
「奴婢给王上倒杯茶吧。」我拿起茶壶,正准备下药,他却戏谑地说:「怕不仅仅是想给寡人斟茶吧?」
皇宫上下都知道了。
一个小宫女,靠着谋害主子,狐媚之术,得了圣上赏识,到了大殿之中伺候了。
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本以为,只是能靠着这次中毒,让璋国皇上重视些落樱夫人,多来几次,我便有机会下手。
可是,只是一声令下,那些人就如同疯了一般将我拉去了那座宫殿,将我剥了个精光,沐浴洗漱,熏香,梳妆。
然后将我像是物件一般推入那金碧辉煌的大殿之中。
我的药包已经被我慌乱之中丢在了火盆之中焚为灰烬。若要再制,必得三月。
我环顾四周,看是否有可以使用的武器,却忽然被人从身后紧紧抱住。
宽大的衣袖挑起清风,温暖的手掌揽过腰际。
他埋在了我的肩。
我想回过头,他却越抱越紧。
我没有说话。我记得塔娜和我说,要尽量少说话。
他却扳过我的肩膀,我不得不抬起头看上他的眼睛。
不知为什么,我从不怕任何人的眼睛。可是这双本应该陌生的眼睛,却看得我心中万分酸楚。
他的眉皱得很深,正在仔细地打量我。
我与他咫尺距离,他果真是我见过最俊俏的人。墨色瞳仁,玉白的肤,耸而直的鼻梁。
我想,若是顺利,以后这里的一切都会是蒙古的。那这样高高在上的王上,又会是怎般模样?
他看了我很久,指背在我脸侧轻轻地划过,却忽然将我重重推开。
「滚下去。」
我差点摔倒在地的时候,他却又不自觉的伸出手。
我只觉得奇怪。
这个王上,对我实在奇怪。
第一次见到流瑛夫人时,她笑脸相迎。似乎对我有着十万分的热情。
只是那双纤纤玉手抚着我的脸,冷似冰。
「萨仁,真是好名字。」
她容色极好,红润极了,任谁看了都会欢喜。
「想必你也听说了。」她笑着扶了扶鬓边的步摇说:「我本是画师,我喜欢的人,都是要画张像的。」
的确,她的宫中,挂满了画像。大多都是一个男子,只有背影或者侧影,但是谁都知道,那是璋国王上。
只是为何她从不画正面呢?
「流瑛夫人,这王上的画像,怎无正面?」
她僵了僵笑容,随即叹道:「他总是留给我背影,极少对我展露笑容,我也无从下笔。」
她却立即叫我坐好,给我端来了蜜饯茶点。「你就在窗边缓缓的地吃,我缓缓地画。」
塔娜叮嘱我绝不可无防备之心,在宫中我又时时无法松懈,只是捻起一两个蜜饯在手中,嗅嗅气味罢了。
日头不知为何忽然被乌云遮蔽,狂风大作,雨滴也稀稀落落的落下来,一下子宫中暗了下来,有宫女要来点灯,却被流瑛夫人一口回绝。
我依旧是盯着窗外,已经几乎是电闪雷鸣,可是我却嗅到了青草的气息,凉意随着雨滴掉落。
只觉得脑袋空空,我居然心中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
如此空白,有些奇怪。
「好了,你看看。」
我被拍了拍肩头,回头看见流瑛夫人手中的画像,几乎吓得跌倒。
那画像上的人,是我真实模样,而不是现在戴着面具的模样。
「萨仁,是塔娜叫你来的吧?」
她忽而靠近,捧住我的脸,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
她喃喃说:「你果真什么也不记得了?」
我已经不敢动弹。
她不知为何落下泪来。
「萨仁。你不必怕。我是塔娜的女儿。我比你早来了几年。」
这不可能。
塔娜说过她的女儿被璋国的人杀了,尸骨无存。
可是她把塔娜才有的玉佩放在我眼前。
只是我无法明白她复杂的眼神,流瑛夫人看着我的眼神。
「只是塔娜没有向我提起过。」
「我母亲,她从不说我的事。你,也许是她给我的一个』惊喜』。」
她拉我站起,却将那画像撕碎丢进了香炉。
「萨仁,我母亲这次来,要你做的事,很凶险,也许我可以帮你。」
我看着她,心中自然明了。她并不知道我的任务是什么。
我并不是那样单纯的人。
可是似乎无论我如今如何,都无从考究。毕竟我是一个没有过去记忆的人。
「塔娜叮嘱我来刺探璋国情况,其余并未多说。」不论流瑛是不是真的,我也没有办法,我不可与她为敌,她已经知晓我原本的容貌。她那双手似有魔力般,只是抚摸了我的骨相,居然画得几乎分毫不差。
流瑛走过来,拉住我的手。
「塔娜她,什么也没说吗?」
塔娜当然以为自己女儿已逝,不然不会不对我有半分叮嘱。
只不过也许塔娜也没想到,自己的女儿,居然背叛了蒙古,成了璋国王上的女人吧。
我心中,自然不屑。一个女子,为了男人背叛国家,是在我心中尘土也不如的。
至于我的过去,塔娜已经告诉过我,我自小在蒙古长大,无父无母,谁也不可动摇半分。
「流瑛夫人,奴婢真的不知。」
她放下我的手,背过身去。
流瑛没有想到,母亲依旧将手伸向了璋国。
她更没有想到,她见到的,居然是萧卓儿。
她几乎一眼就认出了萧卓儿。她自小习画,目光毒辣,为常人所不能及。即便萧卓儿戴了举世无双的蝉翼面具,她也看得出来。
本以为,自己终究可以和王上长久相伴,本以为,终于可以摆脱蒙古,本以为,他总会在年年岁岁中爱上自己。
可是梦碎的轻而易举。
流瑛知道,王上只要再看一眼那双眼睛,他就会立刻沦陷,而她这些日子的努力,会像散沙般随风飘散。
可是,此刻的萧卓儿,饮下了那食人心智的药水,将过往都忘却。流瑛不知道母亲派她来的目的,但却也知道,此刻已经化名为萨仁的女子,并不会对自己说实话。
头痛欲裂。
她本就已经背叛了蒙古。
为了守护他。
为何,母亲总不能放过自己呢?即便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即便带回去了假的尸身。
又是为何,上天要让那个女子回来?
她该告诉王上吗?告诉他,他日夜思念的人,已经近在咫尺,还失去了所有的记忆?
那她就会输得一败涂地。
或者,将她悄悄的杀了?
太晚了。
王上一定已经认出她了。
这时候,外头有人通报。
陆凌焱来了。
流瑛不管不顾地冲进他的怀抱。
陆凌焱愣了愣,怀中的女子颤抖着,紧紧地用双臂箍着他。
他低头,看着她散落的乌发。
「今日为何不束发?竟也如此失态吗?」
她抬起头,看见那绝美的容颜微微笑了笑。可是她太熟悉这个表情了,对待她的表情,从不会流露出半分疼爱,和旁人相比,她只是多了些他的笑。
可那双手也微微拍了拍自己的背。
这就够了,流瑛心想。
她不再奢望其他。
我被安排了一个笔墨侍书的职位。平日里在陆凌焱身边,简直合极了我的意。
只不过可恨的是,药还未制好,他也奇怪,那杯茶从热到冷,换了一杯又一杯,从来都不抿一口。
从早到晚,下朝就往御书房跑。
蜡烛一根一根地添着。他极少看我。除了我,还有十几个下人伺候。
他还有一个从小就跟着的内官。
我如同一个花瓶一般,他为何还要我在身边?
我总是悄悄地看这个王上。
周身都是冰冷的气息,很难想象几日前,他那样紧的在我后面抱着我,炽热地看着我的双眼。
我从来不会有那样强烈的情感。
直到有一天,忽然有人来通报,说是太子殿下来探望王上了。
我亲眼看着他的眉头舒展开来。
然后从殿门口,一个中年女子抱着一个孩子,面带喜色的走了进来,后头还跟着一行人。若不是宫殿很大,怕就要显得局促了。
我看着那个孩子。
胸口忽然一痛。
我似乎从未见过这样可爱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像是有一瞬间,我几乎觉得若是他要我的命,我也能立刻给他似的。
我看着璋国王上轻松的抱起来那个粉团一般的孩子。
那孩子咯咯笑了起来。黑葡萄般的眼睛眯了起来。圆圆的小脸,漂亮极了。
我不自觉地勾起了嘴角,怎么也停不下来。
我不知道为什么,好想抱一抱,亲一亲这个孩子。
可他是敌国的太子。
日后他的家,会变成我蒙古的家。
也许是我盯着那个孩子太久,那张小脸竟也转向了我。
居然张着手要我抱,目光澄澈。
我慌乱地看向陆凌焱。
他立刻收敛了笑容。「你和他母亲,有些像。吾儿可怜,这么小就没了母亲。」
他轻声说着,似乎是只说给我听。
「他是把你当作他母亲了。」
陆凌焱居然把孩子递给了我。
我无法克制地接了过去。孩子身上有好闻的味道,我蹭了蹭他的脸颊。
可是那双不安分的小手,竟然摸上了我的耳朵。
我的面具命门就在耳后。
他轻轻一扯,面具如同碎叶般抖落。
当那薄如蝉翼的面具从脸上脱落的时候,我着急地别过脸去,想要拿出新的戴上。却还是被陆凌焱识破,他霎时间将我的脸别过来。
震惊?愤怒?
都没有。
为何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惊奇以后,却是见到旧人般的欣喜?那双眼睛似乎要把我整个人都吞进去一般。
我警觉地看着他,如今我居然因为一个孩子,将面容都暴露。
已是砧上鱼肉,眼前这个男子只要一声令下,我就无性命了。
可是,我臂弯里有他的儿子,这个国家的太子。
「莫要过来!不然,我杀了他!」
陆凌焱皱了皱眉,似乎欲言又止,他仔细地打量着我,似乎在分辨什么。
我乘机从袖中取出一粒药丸塞入婴孩口中。
「这是毒药,你若不听我的,没有解药。你的儿子三日后便要死。」我自然没有什么毒药。这粒药丸只不过是甘草。
「你!」
他似乎气极,怒目瞪着我,却欲言又止,他忽然看向我肩侧,瞬间我肩上一疼,回过神来,他已经将那个孩子抢走,我的衣服都撕破了一大块。
他怔怔地盯着我肩后。
那里有一道伤疤。
「你来,有何目的。」
他将孩子递给宫人,慢慢走向我。
我知道,殿外此时已经聚集了御林军。
应该是紧张的时刻。
可是我为什么,却平静的可怕。
似乎心中笃定他不会伤害我,可是他的眼神太痛了。我看不懂,却莫名其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越靠近,他的眉头就皱得越深,他的眼尾就愈加的红。
在我瞥了眼下面一群已经被眼前情况吓得低头跪下的宫女内官们,在盘算如何脱身的时候,面前的人却忽然将我拉进怀抱,很紧很紧的箍住我,我感受到温暖的手抚摸着我的后脑,我听见了他沉重的呼吸声,在耳侧。感受到了他胸口重重跳动的心脏。
我回过神来想要挣扎的时候,却发觉已然动弹不得。他居然点了我的穴。
我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虽说我随随便便就能解穴,但还是装作无能为力。
陆凌焱带我去了他的寝宫。
「你是叫萨仁?」
他把我放在了梳妆台前,我安安静静地坐着。
镜中人是我。他将我发上所有装饰都蜕了下来。
我的头发全部散落下来。
他坐在我身侧,微凉的指背划过我的脸颊。我却觉得那一块立刻滚烫了起来。
「是蒙古女人?」
我怒目看向他。
当他终于要脱我衣服的时候,我立刻解了穴,指尖立刻抵上他的咽喉。
他仰起头,垂眼看着我,居然笑着说:「我想你来此,并不是为了杀我。不然你早就动手了。」
我冷笑一声回答说:「这可说不准,你对我如此轻浮,蒙古女子刚烈,说不准一冲动,你的性命就没了。」
「蒙古王派你来,不就是美人计吗?」
他握上我的手,我立刻用另一只手回击,可是这璋国王上的功夫厉害得很,只是几个回合我就败下阵来。两只手都被他紧紧地钳住。
「你真的是什么也不记得了。」
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很久很久,喃喃道。
我此刻被他困住,只在心中盘算,如何才能让他吃下我的药,并未在意他说了什么。
他却忽然放开了我的手。
「卓儿,自此以后,我会将一切都给你。」
我从地上爬起,「谁是卓儿?」
他轻轻扶住我的肩膀:「你是我的妻子,卓儿。」
我扑哧笑了出来,束起头发不屑地说:「我如今已是瓮中之鳖,璋国王上大可不必以此取笑。」
既然已经败露,干脆取得他的信任,再找机会下药。
「你背后的疤,是刀伤,几乎伤及肺腑,是我日夜照顾才得以痊愈,之后每到每月的十五都会疼痒难忍需服用特定的药物才可缓解。」
他居然知道?只是我不曾服用什么药物,只是熬着罢了,过了那天便无碍。
「你爱射箭,最喜狩猎。」
「你喜欢青草的味道,喜欢躺在草地上。」
「你最爱的是半圆的月弯钩。」
「最爱吃的菜是西湖醋鱼。」
「那个被你喂了药的孩子,不仅是我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
「住口!你真是越来越离谱!」他说的这些,对我来说,熟悉又陌生,什么西湖醋鱼,我分明闻所未闻,不知为何眼前却出现那菜的模样。
心开始咚咚咚地跳着。
「那你说,为何我会在蒙古醒来!为何你说的这些,我什么也不记得?!」
萨仁,挺住,他在迷惑你。
无论他说什么,无论那双眼睛多么迷人,也不要信。
只是,我的任务只是让他饮下我的药。大可不必较真。
论武功我在他之下,论处境,我在劣势。
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这璋国王上要编这样一个谎话来骗我。
晚膳吃了西湖醋鱼,珍珠鸡丝羹,精致的中原菜色大大小小摆了一桌子,喝的酒是青梅子酒。
他给我夹了一筷子鱼肚。
这酸酸甜甜的口味同蒙古截然不同。
我居然真的很爱吃。
他已经张口闭口叫我卓儿。眼中尽是柔情。我心中虽然不屑,倒也庆幸,恐怕是我真的与他离去的妻子长的很像,他将我当作一个替身,也是好的。
本来我只身一人来此,已经做好了以身许国的准备。别说是璋国王上要与我共赴周公梦,就算是死,我也得拉他垫背。
可是近来,忽然多了一个男子,对我嘘寒问暖,我实在觉得别扭。
我在蒙古醒来时,塔娜告诉我,我没有家人朋友。我像是一个空白人,除了功夫尚在,腹中依旧有诗书,其余一概不知,有时甚至连蒙古的衣裙也不会穿。
我是一个中原人也不认识的。蒙古的男人,没一个像璋国王上这样,细皮白肉,温文尔雅,更不会给女人这样夹菜,我本以为这样的男子会是个病秧子,他却功夫了得,即便不用全力也将我死死压制。
我对陆凌焱依旧是防备的,目光不敢离开他,他却悠然自在,慢慢地饮了口酒。
我心想,若是那药已经下了进去该有多好,那我便可以成为英雄了。
「总是如此盯着我,就这样想我吗?」他放下杯子,一只手伸过来似想勾我的下巴。酒色生欢,他大抵是要对我使下流手段了。
塔娜说了,不得已时要应变,委身于他人也不是不可。
我咬了咬牙,抓过那微凉的手,放在颊侧。
我知道我是美的,只要用我的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男人,他们是会即刻动心的。
他分明是怔住了,那手却在我颊侧蹭了蹭。
怎么回事,塔娜,你没告诉我,为什么他看我的时候我的心会跳的这样快,比我策马十里跳得还快,比我伤疤疼痒难忍时跳得还快。我的脸已经热得发烫,似乎想要那微凉的手永远的停留下去。
他的目光是我从未见过的模样,从来没有人这样看过我。
我竟闭上了眼睛,当我以为我终于阻隔了那使我感觉快要死去的目光以后。
梅子酒的清香袭来,灼热的唇覆住了我的嘴唇。
好在那日的一切终于此。他似乎清醒般的离开了我。「宫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我还需要时间来还你的名分,这几日,我会给你安排一个隐秘住处。」
正合我意。
春意阑珊,我的毒药已经再次制成,只不过璋国王上出宫亲征,我还没来得及下手。
那日的吻像是心中的一根刺,时常刺痛一下,我竟没有厌恶,只是觉得温暖与亲切,似乎只是一个旧人的拥抱一般,可每每想起那个吻,却又无法控制地想起他来。就恨不得用刀将心中被他蚕食的那块剜下来。
越想清除他的影子,那影子就越清晰。
傍晚时分,流瑛夫人来到我的宫殿。
她端着一碗蒙古的奶豆腐送给我,微微朝我笑了。她已经完全像个汉人了,柳叶弯眉,胭脂水粉,发髻步摇,绸衣绸裙。
我尽量避开她,她已经是叛国罪人,讲道理我应该为国除害才是,只不过她也是一介女子,我与她总有惺惺相惜之处。
和流瑛夫人一起来的是一个小太监,他几乎可以说像个有头发和尚。
有些惨白的皮肤,一双好看的丹凤眼,细长,并不窄。
他的鼻子几乎有些像女人,不过又高耸。薄唇微抿,唇线清晰。
真是清秀极了。
「萨仁,我知道我母亲要你来此是要杀掉他。」
流瑛夫人没有笑,死死地盯着我。
「我本就只是来刺探军情的一颗棋子,如今暴露,已经是废棋,您大可不必担心。」
我知道她不会相信我的说辞,却也不会撕破脸皮。
「不,」她忽而笑了,「我是想助你一臂之力。」
我愣住了。这个爱陆凌焱已经爱得死心塌地的女子,会帮我?
不过我却是好奇,不知道她想下一盘什么棋。
「自我嫁给他以来,本以为日久必可生情,我总以为我和宫中其他女子是不同的,她们都是我喂的药,王上一个都不乐意碰!」她忽而苦笑,「那夜王上醉酒,就睡在那个舞姬的房里,我照旧给那女人喂了药。」
「可是我看着他安安静静的躺在那里,那么多年了。我死心塌地地爱了他那么多年,我就不能有一点私心么?」
「我只是想和他永远在一起。」
「可是他抓住我的手,喊得却是萧卓儿的名字!」
我看着流瑛夫人发红的眼圈。
又听到了这个名字。
萧卓儿。
我没有说话。
「萧卓儿……凭什么只有她?!我背叛了蒙古、母亲,也要和他在一块儿呢。可你呢?你只想害他!」
她忽然用手指着我,我吃了一惊。
「我不明白。」
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急忙收回手去,笑了笑说:「是我失态了,居然将你当做萧卓儿了,你与她太像了。」
果然是这样,我的容颜与陆凌焱喜欢的那个人相像。
「那夜,我伪装自己和他春宵一度,伪装他酒后失态,让他娶了我。」
「你同我说这些,似乎对你不利吧。」
我相信她不会平白无故和我说这些。
「没错。可如今,我累了,我再也不想受这窝囊气。帮我吧,萨仁,你不是想杀了他吗?」
「流瑛夫人,你这可是大逆不道的话。」再说,我也不是要杀他,他的命,于我而言,并无用处。
「萨仁,三日后他便会回来,我会给你创造机会。」
她说完便站起了身,那个跟在她身边的小太监睨了我一眼,看不出表情。
她出去后,外头的人才能进来。
「主子,你可别信了别人随口说的话。宫里的事儿,钩心斗角多着呢。」
我看着表现得一脸精明的小丫头,她若是知道刚才我们讲了什么,估计立刻就会吓得跌倒吧。
陆凌焱回来那天,排场极大。似乎是大胜,这个璋国,终究是日益壮大起来,似乎比老皇帝在时更加繁荣昌盛。国土愈加扩展,年轻的帝王手腕强硬,一手打造起了这盛世。
而这陆凌焱,如今也不过二十五岁。
他将姐姐陆悠臻的坟从宫外迁回,巨大繁华包裹着层层白绫的马车驮着那乌黑的棺木从城外直到皇陵。
陆凌焱的脸上,没有表情。
只是他心想:姐姐,我接你回家了。
小时候,姐姐总是保护自己的那一个,如今,居然也是当初那个嘴硬倔强的小男孩,将她名正言顺的带了回来。
因为他已经是这璋国至高无上的王。
一切丧礼办妥,他终于得空,去见见萧卓儿。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为何一年后再见的萧卓儿,会什么也不记得,成了她口中所说的蒙古人。可是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认错,她的眉眼、鼻、嘴,甚至是眼下淡而又淡的一颗痣,他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的眼里,却再没有之前每每望向自己所带有的极尽的仇恨。而是淡淡的,如同自己于她,只是一个陌生人。
这到底是为何?她都能以自己的儿子阿远为人质?
那日亲吻,她居然顺从,脸颊也是微红。眼中虽有惊异,却再也看不出半分从前的神色。
已是记不清多久没有见过她不紧绷的脸色了。
还未来得及去,流瑛便来请安。她穿戴上了最美的首饰,满脸笑意地走上前来。
「给王上请安,恭祝王上得胜归来。」
流瑛看着面前这个高大的男子,这是她日夜思念的男人。可是她知道,只要萧卓儿存在这世上一天,他的心里就不会有第二个人的位置。
「辛苦你这几日了。」
又是如此疏离的语气,像是自己只要一靠近,他就会立即抽身离去一般。流瑛明知道陆凌焱喜欢素净打扮的女子,就一如萧卓儿的模样,宫中其余妃嫔都争相效仿,除了她。她就是要让陆凌焱分清楚,她是流瑛,不是萧卓儿,她只是流瑛。
「臣妾这几日同萧卓儿交谈甚好,」她忽而笑道,「我想,她是真的失去记忆了。」
眼前的男人放下手中的茶盏,一双眼睛亮了起来,「当真?」
「王上有所不知,我们蒙古有一种药,喝了就会忘记所有的记忆。我想她是去了蒙古,得了药。来此,怕是有所预谋。」
陆凌焱没有在意后面的话,只是听见她说,萧卓儿真的失去了记忆。
若是记忆失去,那曾经让她恨自己入骨的,也早就在她的记忆中消失不见。
那她,就可以永远陪在自己身边,那些事,就可以永不提及。
他忽然急不可耐地要见她。
我正在吃小厨房做的西湖醋鱼的时候,陆凌焱风风火火地跑了进来。
他开心得很,见到我一刹那就扑了过来,将我一下子从椅子上抱了起来转了个圈儿。
我的脚腾空了好久才被他又放回了地面。
这是自从上次一吻的第一次见,他出去了这两个月,怎么反倒不和我生分,倒愈加开始让我看不懂了。
陆凌焱自此对我,像是失去了什么芥蒂一般自如。
我从未料到一国君王,竟然会对我笑得如此灿烂。
他喝着我给他倒的酒,将我搂入怀中。
「卓儿,若是如此,你我皆能快乐余生,我绝不会让你想起,绝不。」
我被他温暖的怀抱禁锢着,只能抬头看见他棱角分明的下颌角。
老天,什么时候才能给他下药!
不然我心中总是忐忑着,战战兢兢,这个人对我看似温柔,谁知道他心机多深。
从一个弹丸小国一步步扩张到如此大国,我相信他绝不仅仅像我看到的这样简单。
塔娜和我说,我有过男人,不是处子之身,只不过她说我的男人死了,在蒙古的战场上死了。塔娜说,蒙古的女人从一而终,绝不可再委身他人,只不过我是身兼重任,必要时,是需要牺牲的。
酒过三巡,陆凌焱终究还是将我抱了起来,我自然不知道他妻妾成群却一个也不碰,自然也不知道他日积月累的饥渴。
于是我总是扯开话题,「那个,王上,我听说你们国家女子十岁就能出嫁是不是真的?」
「王上,我听说你们国家有一条湖的湖水喝了能治百病。」
他将我放在了那张柔软奢华的床上。
锦被丝绸蹭着我的后背与脖颈。
真是奢靡啊。。
他俯身压下,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我。
「卓儿,」他抓起我的手放在他脸侧,轻轻地蹭着。
我知道也许是跑不掉了。
我也知道,就是今日,我能得手。
我藏在舌下的药丸,一经咬破就能发挥效力。而我已经服下解药,中毒的,只能是他。
而当炽热的唇贴上来,几乎急不可待地撬开我的牙关时,我一瞬间慌了神,因为我发觉那药丸已经被瞬间夺走。
他依旧在热烈地吻着,双手开始解我的衣带。
他吃进去了吗?还是吐出去了?
还是被我咽下去了?
可是来不及得到验证,他的力气大得吓人。
只是终究他还是晕了过去。
应该是药力发作了。
他失去力气般地瘫倒在我身上。
我从一侧爬了出去,这才发觉他已经将衣衫都褪去,我低头看看我凌乱的衣裙,松了口气。
我扯过床上的锦被给他盖上。又拉过他的手腕给他把了把脉。
是中毒之相。
我成功了?
可当我想抽离手指的时候,那人却立刻将我再次拉了过去,裹在了被子下面。
衣衫瞬间被推下,我光溜溜的身体一下子与他的身体贴合在一起,刹那,我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场景。
似乎有人粗暴的撕扯我的衣衫,我毫无抵抗之力的抗拒着。
当他亲吻我的脖颈时,我忽然说了句:「小结巴。」
我不知道的是,那一日,曾经的萧卓儿被强暴的那一日,为了能让陆凌焱放过自己,她喊了一声小结巴。
听见那三个字,陆凌焱停止了动作,双手抓住我的肩:「你说什么?」
他似乎急切地在我眼中寻找着什么,我不是很明白小结巴这三个字的意思。
可是他分明已经中毒。只要我吹响那根藏于我发簪之中的短笛,他就会生不如死。
短笛能刺激他的血液,和毒物作用,便可折磨人。蒙古靠着这一法宝策反了许多原本信誓旦旦的俘虏。
我相信,他也不例外。
我推开他的手,迅速地跳下那张巨大的床,将发簪拧开,取出那根短笛。
「璋国王上。你听听这蒙古的曲子,喜欢吗?」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我便迫不及待地吹响了。
我早就将那首曲子记得滚瓜烂熟。
先是轻柔的。
然后是激荡的。
当吹响的那一瞬间。
那个永远体面,永远高高在上的王,忽而变了脸色。
一张脸瞬间毫无血色,苍白如纸。
他跌跌撞撞地想去夺我手中的短笛,却被我灵巧地躲开。他忍着剧痛,终究还是跌倒在了地上,撞翻了花瓶,门外的人立刻冲了进来。
我的这首曲子,只是用来折磨他的。再差一味药,这个举世无双的神话般的君王,就会变成一个混混沌沌的傻子,我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那些内官入内,看见王上伏于地上,大惊失色。
「一个也别动!不然我杀了他!」
我将一把匕首抵在陆凌焱的脖子上,此刻他似乎些有些缓过劲来了。
陆凌焱斜斜地看了我一眼,居然勾起嘴角,我却觉得那是一种嘲笑,他在嘲笑我的卑劣与无能。
我继续吹响了那笛子,身侧的人喉咙里发出闷哼,他的脸色愈加苍白的颤抖起来。
外头的御林军已经包围上来。
「你们都退下去!」
我看着陆凌焱强撑着挥手。
那些人绝不敢违抗他的命令,都面面相觑,却也退下了。
我看到陆凌焱身边的两个亲信,高大威猛,面色担忧,似乎极不情愿,却也不得不缓缓后退。
那两个人腰侧的短刀,我在塔娜的书上见过,是秘族人。若是与我打起来,我绝不是他们的对手。
陆凌焱一定也清楚这一点。
可是他依旧让他们退下了。
我心中疑惑,不知不觉停了笛声。
他支撑着站起。
我很疑惑。
他到底是多么喜欢那个叫萧卓儿的女子。即便我已经威胁到他的生命,他居然还能这样让我安安稳稳地现在他面前。
他一步步走近。
我居然一步也动不了似的。
我看着他,怔怔的。
塔娜,我以为他会愤怒的掐住我的脖子,那时候我就吹响短笛,再把药灌进他的喉咙。
可是他没有,他缓缓地走近我。
依旧用那双骨节分明的手抚摸我的脸侧。
冰冷又颤抖。
他居然会这样喜欢一个人吗?
塔娜,在你口中,他穷凶极恶,杀人不眨眼,为什么他会这么温柔地看着我?
「陆凌焱,你想干什么?」我冷着脸,用理智对抗着他。
「给我吧。」
「什么?」
「药,噬人心魄的药。」
我攥紧了手中的瓶子。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他从我手中拿过那瓶药水,他看着我,笑着说:「卓儿,算我还你一分。」
他一饮而尽的时候,我的手还僵在半空。
我被关入了大牢。
可是我知道,他们不敢杀我。
如果不是流瑛在陆凌焱喝下药水后霎时冲进来,我应该已经得手。
可是当我看见流瑛的眼神,我就知道,原来这是她给我设的局,只不过她应该没有想到,璋国王上会那样,毫不犹豫地喝下我的药水。
我自然不知道,流瑛早就告诉了他那瓶药水的用处。
当她从门缝中看见陆凌焱喝下那瓶药水的时候,她疯了一般地冲进来。
封住了他的穴道。
解药只有在蒙古才有,只是三日之期太短,根本来不及。
他们料定我会有解药。
我的确有,只是早被我吞进肚子。
为的是防止陆凌焱起疑心不喝,我先喝一口时用的。
陆凌焱已经高烧不退,昏迷不醒。
他们用鞭子抽打着我的后背,皮开肉绽。我居然觉得很舒服,疼痛是我最喜欢的感觉。
因为我的心总是一片迷雾。无痛无爱无恨。
当流瑛双目通红的来到我面前,我已经昏沉沉的,她今日没有心情打扮似的,憔悴的很,用一双眼睛狠辣的看我。
「交出来!」
我没有说话。
「给我!解药!」
我嗤笑说。
「你个叛国的,凭什么指挥我?」
她却一把抓住我已经血肉模糊的双肩,血液顺着她的指缝流下去。
她忽然大笑说:「解药?这不就是解药!?」
哈,陆凌焱,折腾来去,居然我要用我的血来救你。
当温热的血液从他的唇间渗进入时。陆凌焱似乎闻见了一股熟悉的幽香。
那是她独有的气味。
多年前,在元宵夜的初遇。她戴着和自己相同的狐狸面具,鬓边一朵鹅黄色的绒花。
他便闻见过这气味。
直到后来他在她的生日宴,被她慌乱的刺了一剑时他又闻见了那股幽香,才确认了她是谁。
如今他紧闭双眼,似乎被困在一片漆黑的天地。可是当那股幽香出现的时候,他眼前的漆黑似乎消散了,光亮渐渐清晰。
浑身滚烫,却又很冷。
他只能感觉到温热的茶水流入喉咙。
只是这茶水好生奇怪,比水浓,在口中久久散不去。
此刻他味觉尽失,根本不知道那是血。
流瑛颤抖着手,将那碗鲜红的血一勺一勺地喂进去。
只是解药已经在血液中稀释。怕是这一碗,并不够挽救他的性命。
他很少吞咽。他静静地躺着,似乎一幅画,似乎下一秒便要羽化成仙。
几乎喂不进去。
流瑛知道,再拖下去,她的王上就要失去神志了。
她终究还是将萧卓儿带了过来。
她再也不想为任何人着想,她只想救他。即便跌入十八层地狱,她也不管了。
萨仁被带上来的时候,她的脸色也如同一张纸一样。她本就因为受伤失血,又要放血救陆凌焱,她也已经虚弱至极了。
一座偌大的宫殿,两个「摇摇欲坠」的躯体。
「塔娜,我尽力了。」
流瑛听见萨仁喃喃而语。
流瑛心想:萧卓儿,你害了我最爱的人。我之后做的一切,也是你自找的。
她从来都心疼着这个女子。
国破家亡。
可是她又嫉妒着她。
因为那个至高无上的人,唯爱她一人。连性命也可以不要。
虽说也是他毁了她的一切。
可是对流瑛来说,那个人做的一切都有他的道理。
那个伤痕累累的女子抬眼撞上流瑛的眼睛。
真美啊。流瑛心想。正是面前这个人夺走了王上爱自己的丝毫可能。
此刻的萧卓儿心里,应该以为自己为了蒙古做了一件多么伟大的事情吧。
她要亲手将这个女子推向王上了,即便日后自己终成为一个被遗忘的人。
流瑛咬了咬牙,厉声说:
「萧卓儿,一切都是塔娜对你的一场骗局,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我好痛。
即便是跪在铺了地毯的宫中。伤口依旧渗着血。
我能看见陆凌焱的床帐后他安静的躯体。宫中红烛摇曳,昏暗而静谧。
他喝下了我的血吗。
一定是不够的,我还是成功了,我要做英雄了,我终究是害了人,一个对我还不错的人。
只是那个流瑛,她掐住了我的脖子。对我说:「萧卓儿,塔娜一直在骗你!」
我盯着她,甚至期望着她能将我掐死。这样我便再也不会莫名的纠结,再也不会翻来覆去的做梦。再也不会因为一股莫名而来不知源头又无处宣泄的苦楚而折磨。
她说的胡话,我也一句也不想听了。
我不想再听见萧卓儿这个名字。这个让我听了就不舒服的名字。
我也没有力气了。
「萧卓儿,你知道吗,你就是萧卓儿!你是王上的妻子,你是被蒙古掳走的,塔娜用毒让你失去了记忆,让你以为你是蒙古人,让你来杀王上!」
她摇晃着我的双肩,我才能稍稍清醒些。
她在胡言乱语些什么?
「你难道不会疑惑吗?你在蒙古一个家人也没有,你长得根本就是中原女子模样!而世上,若非双生子,又怎么会有真正一模一样的女子!」
头脑乱成了糨糊。
「你……休要胡说……」
「王上同你,曾经是琴瑟和鸣般的恩爱。如今你却害他如此!」
我又看向他。
他安静地像是要死了。
琴瑟和鸣吗?
我与他?
流瑛拽着我跌跌撞撞地闯入那个帏帐。
又是独有的熏香,此刻还加了几味药材,我闻了居然觉得疼痛也减少了三分。
只是越走近,陆凌焱的脸便愈加清晰。
平静极了,像是睡着一般,但是我知道,他的身体中的五脏六腑都在与我的药相抗衡。
其实我还有一枚解药。
就藏在陆凌焱身上。
我曾经赠予他的珠串中的一粒,便是解药。
此刻偌大的宫殿的内殿已经跪满了宫女宦官。
外殿之中,则是几个王侯外室,以及几个身居要位的臣子。
我一路从牢中走来,那一双双眼睛像是要把我生吞活剥一般。
我听见他们在讨论扶某君继位之事。
我才惊觉这件事我做得实在太不稳妥。
若是当初不被流瑛知晓,只是慢慢地给陆凌焱下药,不至于他立刻就昏迷不醒,那样我才能即使给塔娜报信,才能即使控制住陆凌焱。
按理来说,陆凌焱应该醒了。只是我现在他面前,他如同死去一般,紧闭双眼。
「塔娜一直在骗你。她是个不择手段的人。为了权利什么都能做得出来,这也是为何即便我是她的女儿,我也不要在她身边。」
流瑛拉起我的手,她的眼睛含了泪水。
「卓儿,你不知道你有多爱他,就像我爱他一样。只是你喝了蒙古的药,你忘了。若是你醒来,知道自己害了曾经最爱的人,你会追悔莫及的。」
追悔莫及?
其实,我早就知道塔娜是在骗我。我早就知道自己不属于蒙古。
但是有一样东西不会骗我。就是我手臂上的刀疤,我知道那是我自己刻在手上的。
那是两个字「复仇。」
我知道,我是来璋国复仇的。
我后背的刀口也是璋国独有的钩剑所伤。
我可以不再相信塔娜,但是我更不会相信流瑛。
我看着陆凌焱。我虽然实在想不起关于他的任何曾经。但是我知道,绝不会是流瑛口中那样幸福美满的过去。
也是在狱中,我才忽然发觉,我的刀柄上被刻上了一行字。
「璋国王上万且杀之。」
「好,我答应你,我救他。」我看着流瑛流泪的眼睛,笑了笑。
却又握紧了手中的匕首。
它被我包裹的很严实,才躲过了搜查,我慢慢地靠近,慢慢地将布条解开。
当我终于离他咫尺距离,不知为何眼中反涌出泪来。可是我依旧没有停止手中的动作,可是还没来得及将那利刃亮出来,一颗棋子忽而飞来打中我的手腕。
有人通报——「是蒙古来的神医!」
我看过去。
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头上围着一圈白色纱巾,盖住了肩膀,却戴着斗笠,遮盖住了面庞。一袭白色麻布衣,却飘飘然似的走来。
是他打中了我的手腕。
快到无人察觉,不轻不重,似乎并不想伤我。
流瑛虽有防备,可也似乎捉住了救命稻草一般,毫无阻拦地让他进了内账。
我这才看清了他的脸。
是一张历经风霜,却还算年轻的脸。
他取下斗笠,将头上的纱巾撸下。
然后看了我一眼。
那是怎么样的眼神呢?
我觉得他是认识我的,而且和我走过很长的路。
他给我递了一药丸。
「快吃了,不然你也命不久矣。」
我毫无怀疑地从他手中取过了那颗药丸。他的手很大,几乎可以将我的手包裹住那样大。
我吞下药丸,他便开始救治躺在床上的陆凌焱。
他把了脉,笑笑说:「王上已经好了,想必已经吃过解药了。」
流瑛大惊,「那怎么还未苏醒?」
「蒙古的毒凶猛,吃了解药也得几日才可排毒。」
我吃下那颗药丸,只觉得浑身预加乏力。只是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一歪身子,似乎有谁接住了我,我便沉睡过去。
那是一个好长好长的梦吧。
我梦见了我在萧国,从记事起到成人,梦见了父皇母后,兄长。
梦见了陆凌焱。
还有……还有我的阿远。
我在梦中急切的求索,终于,我心中迷惘的谜底得以解开。
原来,我真是萧卓儿。
为了复仇,变成萨仁的萧卓儿。
在梦里,几乎是血雨腥风,我沐浴着血色的雨水,一步一步地在尸体成堆的萧国故土走着,赤脚,我似乎都能感受到那血海的炽热滚烫。
我似乎能感受到那背后的刀伤在刺痛发炎。
我空洞的内心再次被伤痛填满。
可是在那血雨腥风的世界,有一个人,他手持长刀,戴着斗笠。骑着一匹乌黑的骏马,向我伸出了手,血色的雨水从他的斗笠上汇成细流涌下,他一双眼睛清明有神,却急切地叫我:
「丫头!丫头!」
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了罗刀弗。
我此刻一切都想起来了。霎时抓住他的衣领说:「陆凌焱怎么样!他真的吃解药了?」
他哈哈一笑说:「丫头,我哪有医术?只不过为了给你送药扮成的神医。真正的神医已经被我打发了。」
我虽然恢复记忆,但是作为萨仁的记忆也深留脑海。
那些日子和陆凌焱的亲密,想起来似乎就已经将我的喉咙扼住一般。
「那个蒙古老妪,不是什么好人。我怕她对你不利,想来还是得来救你。」
「这些日子你都不在宫中,如何得知我的处境?」
「流瑛身边那个面容清秀的小公子,便是黑面鬼所扮。」他笑着喝了口茶水,「流瑛的心思,早就被他探得。那个流瑛也是怪,只不过我让黑面鬼易容得有几分像那陆凌焱,她便推心置腹般地将什么都说给他听。」
我想到流瑛对陆凌焱的痴情,不由得冷哼一声。
陆凌焱怎么值得她如此?
如今,只等他醒。
我看着周遭,已经在了我原来的寝宫,想来也许是流瑛不敢在陆凌焱昏迷之时对我过于严惩。
我的伤口已经被处理好,药已经在发挥作用,微微的刺痛。我翻身下床,有些踉跄的打开窗。却被罗刀弗扶住了手臂。
「丫头,你……」
我抬头看见他坚毅的面庞,忽而出现了几分柔情。
还没等我说话,他忽而将我拉进怀里,他的怀抱同陆凌焱不一样,似乎更有温度,却抱得很轻很轻,他几近轻柔的拍了拍我的背。
我怔怔地留在那个怀抱之中。
只听见低沉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蒙古那老妪,已被我杀了。」
我惊愕地抬起头,他看着我,微微笑了笑,「不必惊慌,是她不配活在世上。」
「师父……」
「丫头。你知道我的心。」
我知道他的心吗?
其实在大漠中的夜晚我便知道了,我们守着一簇火堆,抵抗着狼群,烤着干粮。
我感受到了他眼神中的炽热。
只是我背负了太多,我千疮百孔的心,此刻再也无法允许任何人走进了。
「你走吧。」
我看着罗刀弗。
「丫头,蒙古已是我的囊中之物,你不必再委屈自己了。如今只要我一声令下,城外的蒙古兵就会攻城了。如今他又昏迷不醒,攻破璋国,简直如同囊中取物一般容易。」
罗刀弗的言语十分恳切。可是他依旧是低估了这璋国绵延万里的国土,低估了满朝文武,低估了陆凌焱为自己铺好的后路。
也忘了,若是蒙古的铁蹄踏入璋国,又要有多少无辜百姓家破人亡。
百姓要的,只不过是有所食,有所依,有家回,有人暖。
我不该。
「师父,你走吧,我的事终究是要我来结束。如今我已经不再那样想了。」
我不想再看到滔天战火,我只是忽而觉得,自己似乎一直都在,做一些不值得的事情。
罗刀弗看着我,皱起眉说:「既然如此,我出城等你。你不是说过,总是想要自由吗?会有的,我同你保证,会有的,只要你来,只要我们一道走,山河大地,总有你的自由处。」
我点点头,我的自由处,也许早就不复存在,有些事,有些人,是这辈子也无法释怀的。
只是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俯下身子,轻轻地在我唇上印上一吻。
然后一阵风一般的,罗刀弗的身影就不复存在,似乎一切都是幻象,似乎他从来都没有来过。
只是他一走,我便忽然吐出一口血来。
其实我早知道了。塔娜的药,是带了毒的。她知道等我恢复记忆,一定会对她不利,便在药水之中掺杂了毒药。这毒药对常人无效,只是我曾经受过致命的伤,这毒便从那旧伤侵入肺腑,我已经,没有几日可活了。
只是我不想让罗刀弗知道,他若是知道,便一定会立刻带我走的。
「禀娘娘!王上醒了!王上醒了!此刻正要娘娘过去!」
我连忙擦去了嘴角的血迹。
陆凌焱,难道,我终究要死在你之前吗?
我走进他富丽堂皇的宫殿,他已经穿上了浅金色细龙纹的常服,半靠在床上,手中捧着一小碗茶。
脑海中万般思绪交织,不论是数年前还是我自认为是萨仁的那些日子的记忆,如同一张网,将我死死地网住一般,透不过气来。
我一步一步地靠近。
他看我的眼神预加清晰,却忽而闪出绝望的神色。
「你已经恢复记忆了,是吗?」
「是。」我虽然浑身几乎没有力气,却还是扯出了一个嘲讽的笑。
「我机关算尽,居然还是没能害你。」
「谁叫你将解药藏在那串佛珠之中?」他饮了口茶,「我日日摩挲。怎会分不出有一粒的异常?」
「你终究是不想害我的,对不对?」
他忽而从下床,将我的双肩捉住,急切地想从我的双目中找出些什么。
我被他晃的难受,只觉得一口鲜血已在喉咙口。
浑身疼痛到了极点。
毒发了。
「小结巴,可你为何,要那样的害我呢?」
这是我永远也想不明白的事。
只是刚说出口,那股血液就从我口中溢了出来。
我看见他瞬间失了方寸的模样,他用手想擦去我口中涌出的血,却怎么也擦不完。他玉白色的手都被染成了红色。
「不……不要……不……来人!」
我背后那曾被璋国钩剑所伤的致命伤口,也终于迸裂开来。
我已觉得自己沐浴在一片温暖的血海。
我的背似乎被一针一针的缝了起来。一双冰凉的手,敏捷极了。
睁开眼睛,并无他人,只是陆凌焱并身旁一个太医模样的男子。
「王上,背上的旧伤已经处理,只是外伤好治,毒却难解。怕是最多只剩下一个月了。」
「雍守,我从未求过任何人。只是若是连你也如此,那世上就真的再无人可救她了。若是她死了,」我听见他的声音在抖,「那这世间于我,便无可再留恋。」
我心中一刺,却又想到他将我哥哥处死的场面。
我哥哥的血肉是如何模糊,是如何凄惨地死去。
可我又想到阿远,我最亲爱的阿远,我同他都没能多亲热几日呢。
「王上,雍守深知不该多嘴,只是,娘娘几次陷王上于危难之中,为何……」
「我欠的太多了,也许连一死都无法还清偿我欠她的。」
「可是当年萧国本就准备将娘娘献给蛮族换取兵力攻打璋国,蛮族那些人早有预谋要将娘娘祭天。萧国怎能不知?」
他们在说什么?
蛮族?祭天?
当年,我只记得父王对我说,要接我去姑姑家住两日,说是游山玩水恣意快活的。
只是还未启程,便国破家亡了。
我已经浑身滚烫,只能隐约听见几句话,却无法明白其中的意思。
「她不过就是一个工具。她根本不是萧国的公主。只不过是从小生养在宫里,给真正公主的替死鬼罢了。」
陆凌焱不做声。
「她怎么会知道,自己一心一意保卫的萧国,一心一意爱的父皇母后和兄长,其实都是一匹豺狼。
萧国建国,是以同蛮族的合约开始的。
蛮族祭天,博取天时地利人和。
正是蛮族,才使得萧国得以强大。
只是给蛮族的贺礼,是每隔十年,就要献祭一位公主。
而萧卓儿,不过是璋国皇室为了保护亲生女儿所养的女孩。
她生来就是为了去死。
所有人都明白,只有她,天真烂漫。不知道所有人对她的好,都是假的。
只是那位真正的公主,在攻城那夜,还在同王上王后一起谈笑风生,他们说的是,只要萧卓儿一走,她就能名正言顺地成为真正的公主。」
数年前。
萧堇容看着在训练场骑着棕红色小马的萧卓儿,皱起了眉头。
她终究是要去死的。可是即便是从小到大都知道这一点,防止自己内心真正的走近她,她的一颦一笑,每一句哥哥,似乎都在将两人的距离拉近。
他似乎已经更喜欢这个妹妹,而不是那个在皇宫暗处躲藏着,每月只能见一次的妹妹。
「哥!快看!」
他抬起头,看见萧卓儿拉着缰绳跳过了那高高的栅栏。
那匹棕红色小马高高跳起,她的乌发也随风飘舞了起来。逆着光,她整个小小的人显得毛茸茸的。
「真厉害!」他拍手叫好。
那匹小马却受惊了似的飞奔起来。
那个小小的人拽着缰绳,却没有惊慌的神色。可是萧堇容还是立即将那马制服了,将马背上的小女孩抱了下来。
他日后要送这样一个天真的女孩去死呢。
不过还好,他无时无刻不在提醒自己萧卓儿的宿命。他知道自己非这么做不可。
清醒过来的时候,我看见陆凌焱在我窗前,和我的阿远一起守着我。
阿远似乎是刚用了早膳,我闻见了他爱吃的桃花杏仁奶的香气。
陆凌焱则是一脸憔悴,眼下小小两片暗色。
这几日的乱梦颠倒,我却深深地记住了他和那位有着灵巧双手的医者所说的话。
在梦里闪过的父王母后的脸,都是冰冷的,他们围成一个圈,用一根根箭对着我。
「陆凌焱,难道都是假的吗?父王母后对我的好,从小到大,居然没有丝毫是真的吗?」
我的声音十分嘶哑。我想起我在萧国过了那样恣意快活的十几年,那样尊贵,那样受尽宠爱。难道都是一场只有我被蒙在鼓里的戏吗?
我想到哥哥在生命最后时刻对我说的话,他声嘶力竭的喊出「卓儿,活下去!」
都是假的吗?
陆凌焱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用微凉的手摸了摸我的额头,他轻轻地触碰着,微笑的看着我,「卓儿,什么也不要去想。我等着你好起来,来找我报仇呢。」
我等着你好起来,来找我报仇呢。
两年前,我被他第一次带到璋国时,几乎死去时,他也是这样和我说。
可是他不知道,此刻的我,已经再也恨不起来了。
我只想看着我的阿远,再久一点,久一点。
此刻的陆凌焱,没有梳冠,只是随意将头发束起来,恍惚之间,我居然好像看见了曾经的小结巴。
不知为何,我哭的不能自已,「小……结……巴,我好痛。」
只有对小结巴,我才能彻彻底底地将最真实的我暴露,我的脆弱、痛苦、不堪、绝望。
他俯身抱住我,我能感觉到他颤抖的手臂,他轻轻地抚着我的脸,就像曾经一样,又轻又缓地说:「公主殿下,我在。卓儿,我在。」
只是他实在无法抑制住那呜咽,似乎忍得十分艰辛,他的耳廓都泛红。
「若是此次我走了,记住,我没有带着恨。」
只是那位太医雍守终于又赶来,「王上,臣得了蒙古秘药,娘娘有救了!」
和雍守单独待着的时候,他身上的气味让我清醒了不少,我哑着嗓子问:「是你吗,黑面鬼师伯?」
他愣了愣,随即笑着说:「自然瞒不过你,这个小太医,我让他先睡一觉,我来医治你。
他掀开我的被子,我背部的伤口已经溃烂。他啧啧说了句,「小丫头还真能忍,若不是我在宫中知道你的事,谁来救你呢,罗刀弗走了你也不说,差点把命丢了你知不知道!」
「罗刀弗知道吗?」
「不用担心,他暂时还不知。他知道了定是不会走的!」黑面鬼用他的丹凤眼瞥了我一眼,「只是他对你的心意,我可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想到那天的轻轻一吻,心中有些酸楚。
还没来得及反应,背后却火烧一般的疼。
一粒药丸塞进嘴里。
「真是毒妇,这么重的手,你这毒,得慢慢解。」
「你何处得来的解药?」我已经能说话。
「这几日伺候那蒙古女王的亲女儿,流瑛夫人。她身上带着宝贝呢,都说蒙古剧毒无人能解,可是为了自保,他们自家人必然会有药。」
我终究是渐渐好了起来。
陆凌焱日日来看我,我看着他,心中居然很是平静。
阿远也常来,只是他总是粘着他的乳母,我看着他们亲昵的样子,我就知道,我是带不走他了。
阿远有他的命,要做璋国王上的命。
我如何能强迫他同我走呢。
他虽然是我的亲骨肉,可是这些日子夜夜陪在他身边的,不是我。
「陆凌焱。」我叫他。
「你能告诉我,为何会凌迟我兄长吗?」
「你知道吗,其实我们早就见过。」他坐在我床前,日光透过描花的窗淡淡的投射到他的身上。就好像好久之前,他给我讲故事时的模样。
「那年元宵,你差一点跌进湖里,我姐姐拉了你一把。」
我记不清了,直到他取出一块玉佩。
这块玉佩让我记起了那位姐姐的模样。只是我以为这块玉佩早就在三年前城破时丢失了。
「当年萧璋两国签订婚盟,将我姐姐许配给你兄长。」
后来,兄长退了婚。
我记得他牵着西盈姐姐的手,很固执,很倔强。
「姐姐那么骄傲的人,被退了婚,再无颜面活下去,就从城楼跳了下去。」
他的手紧紧地摩挲着这块玉佩。
「这么多年,我依旧忘不了,她死前对我说的话。」
「要你凌迟我兄长吗?」
我的心依旧一阵抽痛,他是来救我,才被活捉的呀。
「你知道吗?他来救你,不过他是要用你,去换蛮族的大军。」
我愣住了。
「你若是去了蛮族,会被活活烧死!」
说到这里,他握紧了拳头,一双眼睛红得吓人。
「当初我恨你像一块石头一样冷漠,我就是故意要让你看着,让你痛。」他忽然开始用力砸自己的头。
「卓儿,我做了太多错事,这辈子我也还不清了。」
我看着他,轻轻地说:「小结巴。你不用还了。只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他立刻问:「是什么?」
「我要离开,一个人,我要去我们曾经的那个那个山野烂漫处,可你永生永世也不能来找我。」我笑了笑,「这就是我对你的惩罚,你这辈子,再也见不到我了。」
我写了一封信,让黑面鬼交给罗刀弗。他已经继任了蒙古王,坐拥重兵。他也许有一日终能得到他想要的。
「姑娘。罗刀弗心中,唯有你一人,你如此不告而别,他如何招架得住呢?」
「我若是见了他,怕是走不了了。」
我笑着同黑面鬼告别。却流下泪来。
罗刀弗,我知道,我都知道,只不过,我再也无法爱上任何人了。萧卓儿的心,已经浮沉太久。
可其实,罗刀弗,我又怎能说我不爱你呢?只是我不想你再带着更深的遗憾走下去。我也不知道,我那炽热的情绪,是不是你所希望的那种爱。
是我说得太晚了,其实那日,我们坐在火堆旁,我看着你被火光照亮的脸,有些恍惚。
我也太乱了,也许只有让我安安静静地过一阵子,才能理清思绪。
若是我想你,我便会来看你。
若是我不来,也不要来寻我,我一定快活自得,前所未有地快乐着。
璋国七十七年,陆凌焱独自出宫游历。
他已年近三十,蓄上了胡子。他只为了寻一个人。
七年,够久了。
他还是清晰的知道该去哪里找她。
那是一片荒原,春夏之时开满花草。秋冬之时又是一片萧瑟。
如今是春,他踏着青草地,从高处望下去。稀稀拉拉的几座房屋。
他走得更近了些。
却赫然看见一个背影。
他一下子就认出是她。
消瘦而挺拔,她正端着一个小盆喂着地下行走的几只鸡。
却始终没有转过身来。
他多想冲过去将她抱在怀中啊,只是那年她的声音犹在耳畔。
「罚你今生再不见我。」
他已经将她伤害如此,这个承诺,他必须兑现。
他俯身摘下了几棵草和野花,顺手编了一个花环,然后深深地看了眼萧卓儿的背影。就离开了。
「愿卿千岁。」
他轻轻地说着,将花环握在手中,渐渐走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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