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宋府最见不得人的女儿,但我狗胆包天,睡了我的妹夫。
江湛将唇附在我耳畔,低沉喑哑的声音中满是情欲,和我胡乱裹在一起。
我咯咯地笑,眸含春水地望着他,要多情深就有多情深。
第二日天泛鱼肚白的时候,江湛早早就走了,只丢给我一句让我等着,这些时日就纳我入宫。
他是当今圣上。
今日休沐,这人真没意思,偏要假正经。
还不是怕让人白日撞见,他从我这破落小院中出来。
因为我是当今皇后的姐姐。
严格来说,我睡了这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的次数,可能比我那妹妹还多,毕竟帝后一月前才大婚,三朝回门的时候,我就和江湛勾搭上了。
还是干柴烈火,抵死缠绵的那种。
我早就过了年纪,可谁都不稀罕操持我的婚事,故而那嫡出尊贵的妹妹都比我先出了阁。
我生母福薄,除了一个清倌女儿的身份,什么也没给我留下。
哦,可能还有我这幅狐媚艳丽的皮囊。
江湛夸我靡颜腻理,妍姿妖艳,不似那些贵女般矜持到让人倒尽胃口。
我这人没什么追求,也没什么资格追求一生一世一双人,只是想过得好罢了。
若不是这位主子一眼瞧上了我,我都准备收拾收拾看看勾引哪个世家公子,给人家做妾了。
入宫最好,虽也是妾,怎么不比寻常权贵的妾体面风光些。
斗一斗,我说不得还是个宠妃。
满后宫的嫔妃,哪个不是家里有权有势,身份尊贵,呼风唤雨的厉害。
等我进去搅和一番,也争个好日子过过。
君主一言九鼎,不待一月,便有一道皇后懿旨送到宋府,美其名曰深宫寂寞,要寻个自家姐妹做伴。
我跪在地上听旨,瞧着周围乌泱泱跪了一遭人,差些笑出声来。
想来宋宛央拟旨时应该不是滋味。毕竟连我那向来自诩春风和煦的嫡母白氏,脸色都不大好。
我泰然自若地磕头谢恩,一派乖巧。
管他们心中上下如何,现在还不是要陪我跪着。
只是钦差刚走盏茶的工夫,白氏就在众目睽睽一片死寂沉默中,扬手赏了我一个巴掌。
她怒容凌厉,额上青筋暴起,「宋瑶光!我就知道你早晚要闹出大事来!你安的是什么心?你丢人就罢了,还要带着整个宋府一起丢人不成?」
她恨恨地看着我,任谁都能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
有其母必有其女,不愧有个勾栏院出身的亲娘,一派狐媚样子,定是什么时候勾引了圣上。
好像没错,没法反驳。
宋府的老太君敲了下拐杖,老态龙钟地站定,呵斥了几句白氏的失态。
我猜她肯定是不想让这些仆人看笑话。
我可太知道她们奇怪的体面了。
于是我被拎到主屋内,来了场无甚波澜的兴师问罪。
左不过是白氏歇斯底里地恨不能将我浸猪笼沉塘。
我百无聊赖地跪在地上听着,想着宫中光景如何。
白氏见我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彻底破了功,一股脑地咒骂我,反复都是养活我就是个祸害,最后哭天抢地,「我的央儿才入宫两月有余,帝王如何狠心,让她沦为笑柄!」
我心想,若你掌持中馈就算养活我,那还不如说我是喝西北风长大的。
细心打听一下,谁还能不知道我是清倌的女儿,不受待见,死皮赖脸地活着。
所以江湛贼得很,让宋宛央来请我入宫,妥帖得很。
谁管背地里多少人笑话她。
我小人得志,「这话可说不得。您这样编派圣上,私底下偷偷说几句便罢了,小心隔墙有耳啊,母亲。」
我一本正经、颇不委婉地提醒她。
我这是为了她好。
白氏好悬一口气没提上来。
因着这么几句阴阳怪气,我讨了一顿家法。就算我不久要入宫,她们也没客气,我身上不少淤青伤到入宫都没消下去。
2
一晃半个月,我被一顶赭红小轿抬着,光明正大地从玄武门进,入了揽月宫。
待清了场后,我一把揭开红盖头,踱步打量我的新居室,不时满意地点点头。
这比我那老破小的院子好多了,看着就夏日避暑冬岁防寒。
绿萝抓起被我随手搁置的红纱,「小姐,您怎能自揭了盖头?」
我在宋府就只有一个丫鬟,带来宫中的也就这么一个,寒酸极了。
当初我娘身边也只有一个嬷嬷,绿萝是她唯一的女儿,长我五岁。自嬷嬷去后,我们更像是相依为命的姐妹。
绿萝最怕我这副不知天高地厚的样子,生怕我哪天把自己作死。
「嗐。」我叹了一口气,「江湛白日不会来的。这里只有你我,小声点谁知道什么。」
我可不想自讨没趣儿,穿着这一身,傻乎乎地从白等到黑。
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对男人如此,对我也是如此。
起码江湛不能随时随地来,我也不能青天白日去勾搭他了,倒是没有偷来的自在。
按着规矩,后宫纳妃当天,帝王白日只能宿在金龙殿或皇后处。
算是给后妃一个下马威,省得脑子拎不清楚,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
我猜江湛去了凤鸾宫,当是打个巴掌给个甜枣。
不过,江湛对我尚且不错,天堪堪擦黑的时候,他便来了揽月宫。
我特意又换上了我的嫁衣,盖上红盖头,等着他来揭。
「你穿红色好看些。」他看了个新鲜,给了个中肯的评价,挑开了盖头。
我冲他眨眨眼睛。
他要是也穿红色就好看了。
不过哪怕只有腰上系了条小小的红色丝绦,他也真的像是一个新婚夜的俊俏郎君,端着两杯酒向我而来。
我愣了一下,才意识到这是合卺酒。
我默认我们之间不需要这些。
我哪配。
没想到还挺正式,我感觉不错。
我一饮而尽,心想,我也算有了个有个寻常洞房。
我酒量不好,喝了一杯就有些醉,我本来就没什么规矩,胆子也大,软绵绵地往他身上贴。
美人既醉,朱颜酡些。
我微醺着脸,一件件解开衣裳,炫耀般娇嗔:「好看吧?打从我娘教会我刺绣女工,我就偷摸绣着这件嫁衣呢。」
我撒谎成性,眼神都不会乱转。
我生母在我三岁那年就死了,我懂个屁。
江湛想查什么查不出来,带着些薄茧的指腹摩挲着我的下巴,他煞风景地嗤笑一声:「绣了十几年,就绣出来两条金边?」
我这身嫁衣是我娘活着的时候绣出来的,我拙劣的绣工只能添两条金绣镶边意思意思,用的材料都出自送到宋府的皇家礼聘。
我干笑了两声,权当没听见,褪去了最后一件衣裳,身上未好的淤青难看,一片片的唬人。
我手上动作不停,伸向了他的腰间。
江湛没有拒绝我帮着宽衣解带,顺带一把扛起我,朝着温泉池子去。
我撒娇似的缠着他的脖子,「阿湛,湛郎……」
将我放进池子里,他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容娘。」
啊。
我搓搓胳膊,有点僵硬。
怎么说呢?
他真能够查底细的。
我在哪个层面,都在江湛面前剥得寸缕不着。
我有点害怕在进宫第一天就失宠了。
若是淤青让他倒胃口也就罢了,养养就好了。
——可我那乏善可陈的恶劣心机和过往十几年的人生,却抹不掉。
改了个名字,我也还是那个没上族谱的,与妹夫浑搅在一起的宋容娘。
江湛眸色沉沉,「你怕什么?」
「臣妾怕这名字上不得台面,太丢份了。」一听就是个随口诌的小名,我还顶着活了十数年。
江湛叹了一口气,泡进温泉里,揽过我,食指一点点擦过我身上的淤青,「会耍些小聪明是好事,只有会哭的孩子才惹人怜爱。」
我暗自松了口气,委屈地转头和他说我那好嫡母如何不讲道理。
他这么骄矜恣睢一个人,定不喜别人算计他,可对我这种争怜献媚的小手段却格外容忍。
我是看准了他吃这一套,拿捏好分寸,投怀送抱。
翌日清晨我被绿萝叫醒的时候,浑身散架,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而江湛早便上朝去了。
我暗骂他昨晚身体力行地教会了我什么叫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暗地编排别人的不是,自己早晚要遭点殃。
我揉着酸软难耐的腰,起身梳洗。
好在我抗摔打。
宫女要替我梳洗打扮,我受不得她们伺候,将人赶了出去,只留下绿萝。
她手最巧。
镜中人乌发雪肤,秋波微转。媚眼含羞,丹唇逐笑。
我掂量好最大的资本,左照照,右看看,长吁一口气。
也不知宋宛央看见我,会是什么脸色。
别再跟小时候一样,被人家欺负了还哭鼻子。
但是我多虑了,我更需要担心自己。
我堪堪踏入凤鸾宫内殿的门槛,里面此起彼伏的嗡嗡声就停下了。
好像我是个什么煞神一样。
我行了个规整的大礼,觉着被宫里教导嬷嬷一顿恶补,总算没白学。
我不知道她们带着怎样含蓄的探究眼神。宋宛央不作声,冷着脸存心要我难看,那我就随她喜欢。
反正传出去不识大体的不是我。
她大抵没想到我能沉得住气,一时之间上也不是下也不是。
好在某个娘娘开口解了围,言笑晏晏地扶我起来。有带头的,就有另外胆子大的。
一个瞧着年纪不大的、像是偷穿了大人衣裳的小丫头,嚷嚷着要皇后姐姐趁着人多热闹办个后宫宴,多备些好吃的点心,逗得嫔妃忍俊不禁。
满堂欢笑之间,我抬起头看宋宛央,她笑得勉强。
从来都是她众星拱月,受的委屈少了,自然见不得一点违逆。
所有暗流涌动都消弭在嫔妃们的闲聊琐碎中,意外的轻松。
我第一次觉得有点儿迷茫。
好像除了宋宛央,这宫中看起来没谁对我有恶意。
这不行,我是要来宫斗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没准背后如何呢。我这人遇恶更恶,却没想过乍然被人给予善意该如何。
凤鸾宫外种着一片云霓花,暮春时节正泛着清甜香远,适才替我解围的两人,此时正商量着一起去揽月宫蹭顿饭。
走在前面活力十足、杏眼圆脸的,是阖宫年纪最小的凌昭仪,身世显赫,是家中几个哥哥盼来的小妹,将军府娇惯的掌上明珠。
与我一行婀娜生莲、柔桡轻曼的美人,则是同样显贵的裴淑妃。
淑妃一开口就是打趣,「若带着繁音过去,可得多让御膳房备些菜。妹妹不知道,别看她娇小一个,实则胃大如斗呢。」
凌繁音红着脸,作势要去拉她袖子。
「烟姐姐就知道笑话我。」
「长身体嘛,不丢人。」我一本正经地保证,「保准你们今日吃好。」
裴清烟笑意更甚,拍了拍我的手,「这阖宫上下,总算又来了个合心意的。」
我觉着入宫之后,运气变好了很多。且不说吃穿用住飞跃了多少档次,我还交到了朋友,实属难得。
一晃三个月过去,我闲得长毛。
宋宛央倒是想找我麻烦,时不常就来揽月宫挑刺。
可惜江湛挺宠爱我这个祸水,她次次都被我顶得怄气而归。宫中其他人一团和气不争不抢,太后浸于沉香礼佛,月前去了皇家礼佛寺要静心几年。
这宫中连个能拿捏我,让我燃起熊熊斗志的都没有。
我叹了一声,觉得这和我进宫之前想的不一样。
在我今日叹了第二十六口气的时候,繁音吃光了一盘扎实的点心,还要举着小手再来一盘。
清烟抿了口茶,好奇地拈起一块糕饼,「瑶瑶是真喜欢栗蓉糕,几乎日日都有。」
我摆摆手,「哪里是我喜欢吃。江湛次次来都要寻这味,我嫌麻烦,就让绿萝一直备着了。」
清烟颇为诧异地掸掸手上残渣,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栗蓉糕。
她说:「许是圣上不喜口味甜腻。」
我只当她是感叹江湛口味独特。
左右我是什么糕饼都不吃的,随江湛喜欢什么,我备着就好了。
3
晚间的时候,江湛不出意外地又来了揽月宫,餍足厮磨一阵后,离着晚膳尚早,他又要惯例寻些点心垫垫。
我懒懒地倚在贵妃榻上,撑着下巴瞧着他吃。
许是福至心灵,我问他:「阿湛为什么喜欢吃栗蓉糕?」
「是喜欢糕饼吗?」
「朕不吃甜点。」
「臣妾见您吃得挺香的呀。」
他瞥了我一眼,没说话。
我起身跟他腻到一块,贴着他的耳朵再问他。
热气呼出,他耳朵难得染上嫣红。
江湛受不得我这模样,扔下咬了一半的栗蓉糕,擦了擦手。
他长臂一捞,将我人禁锢到怀里,无比熟络地伸手捏捏我无处安放的脚,「地上凉。」
「这都夏日了。」我不服气地嘟囔,「不要说我,阿湛为什么喜欢吃栗蓉糕?」
他无奈地加劲捏了我一下,「因为你第一次做给朕吃的栗蓉糕味道尚可。」
我不老实的手停下了。
容我想想。
那应是我刚和江湛勾搭上的时候。
我没资格去前厅,还是江湛晃晃悠悠独身一人到了偏苑后厨与我偶遇。
我看见他浑身冒着非富即贵的气场,当场定下了这个冤大头。
我没什么本事,厨房大概是唯一能搞出点动静引人注目的地方,于是我胡乱鼓捣出了一味栗蓉糕。
味道大概只有江湛知道。
他吃的时候带着上位者的从容,不会难看。
但我可不敢吃那卖相丑陋的糕点,在他走后就整盘扔掉了。
他口味确实奇特。
也不妨碍我心跳快了两下。
思绪飘回来,我抚了抚心口,「我娘就教会我那点儿。不过,」
我正色道:「我那是秀色可餐。」
其实这是当年嬷嬷最拿手的点心,我笨拙,只学了丁点,绿萝才得了嬷嬷全套手艺。
其实好吃与否,现在回想并不重要。
江湛当时没直接砍了我都算人道,亏他吃得下去。
果然是个色胚。
他啧了一声,「你那时候脸上沾的都是灰屑,黑乎乎的,只能算有趣。」
我颇为心虚,那也不知江湛如何看得上我的,还跟我滚到一张床上去了。
我扭来扭去的,江湛忽然掰正我,「容娘,不要跟朕撒谎。」
他状似不经意,满是漫不经心。
我的笑都僵硬在了脸上。
纵然平日和他嘻嘻哈哈,我还是要全盘仰仗江湛的。这句话就和我刚进宫那晚一样,带着不容置喙的淡薄。
他到底是君王。
我怕我总这样藏着掖着的打马虎眼,早晚他失了新鲜,会厌倦我。
所以我讷讷道:「可是我在宋府这些年,已经习惯逃避了,也只能逃避了。」
用玩世不恭浑不在意地逃避筑起开一道坚不可摧的壁垒,困顿但安全。
我这辈子都不想这样跟别人说的。
会显得我更差劲。
希望他能吃软。
他审视了我一番,最后化成一声长叹,「你可以和我讲讲。」
「你是皇帝。」我第一次委屈得要哭了。
「也可以是你的夫君。」
我一个激灵,不知道自己还能在有生之年听到这话,「你别骗我。」
江湛只是亲亲我的额头,「讲讲吧,时候还早。」
但我还是在熄了灯后的一片乌漆麻黑中,跟他讲了一切。
我第一次觉得月光这么讨厌,我想将自己裹进黑暗中,谁都看不清我现在什么样子。
我好像有很多委屈要讲,可真要说出口时又再三缄默,觉得也不算什么。
我想到很多,比如幼时宋宛央只要说我好看,我就会倒霉。那时她夸我头发好看,没几天就有几个世家的混世小霸王来宋府玩,笑嘻嘻地揪断了我不少头发。
可我头发长得快,长得好。
气不死她。
这些不提也罢。
最后我只挑了几件颇为轻松的,像是旁观者一样叙述。
「我小时候很喜欢吃糕点,经常偷偷去厨房摸几块吃,那时候我长得瘦小,跟个泥猴子一样四处窜,厨房那个灵活的胖师傅都抓不到我,我跟他斗智斗勇,自学成才,爬树溜得飞快。
「后来,不爱吃了。都是些剩下的渣滓,我也不像小时候那么贪吃了。一直照顾我的嬷嬷死后,我就一块不碰了。谁都做不出她的手艺,绿萝姐姐再得真传,也失了些什么。
「不提这个了。」
我干巴巴地转移话题,提起糕点,总是要想起嬷嬷,原想讲些松快的童年小事,不想说到最后,还是喉咙紧涩。
「其实我这个名字是自己改的。」
我捡出这件最让我骄傲的事。
我本不叫宋瑶光。
准确来说,我没有名字。
「我爹都不管我,谁稀罕给我取个名字。只我娘没什么墨水,一直容娘容娘的叫我,我便叫容娘咯。」
我坐正耸耸肩,浑然不在意。
「长大后我自己读了些书,觉着破军星好,有权有势,一往无前。不会像我这样,五六岁的时候,最大的梦想就是偷来嫡母那流溢辉光的红珊瑚宝钏戴戴。」
「可我总不能给自己改名叫宋破军吧。」我无奈摊手。
「所以我觉着摇光这名字太好了,可又怕太惹眼,惹得她们不快,给我诸多麻烦,索性就成了瑶光。」
我长吁一口气,冲他笑笑,「都说改名换命,从容娘到瑶光,我这不是气派了许多。」
江湛没再说话,我也沉默下来,觉得自己搞砸了。
事实上,这夜后,江湛来揽月宫的次数越发频繁,宝钏玉钗不要钱似的往库里进。
一晃又几个月过去,我从最开始的吃不惯精脍,到现在顿顿胃口大开,恨不能多长一张嘴。
所以我的肚子一日日变大。
清烟望着我和红烧肘子难舍难分的样子,「瞧着你这样子,像是怀了。」
我忍痛放下一筷子炖得软烂香酥的肘子肉。
后宫子嗣不丰,若我真怀了,这可能是江湛登基后第一个孩子。繁音本被清烟一句话气得不轻,这会儿也过来好奇地摸摸我的肚子,与有荣焉地去寻了太医来。
她在一旁监工似的蹲着,眨巴着眼睛看,「胡太医,瑶姐姐肚子里真有一个小宝宝吗?」
她在家中也是最小的,早就想当姐姐,享受一下当长辈的感觉。
胡子花白的老太医脸上堆笑如包子褶,诊出了我的喜脉。
清烟欣喜攥着我的手,紧张得指尖发汗。
我脑中只有一个想法。
……我后半生的荣华富贵稳了。
4
揽月宫一跃成了后宫中最热闹的宫室,我也成了瑶嫔娘娘。太后尚在礼佛寺,闻讯大手一挥,比江湛还大方。
凤鸾宫门可罗雀,唯有白氏着急上火地来回几趟,催着宋宛央诞育龙种。
这哪是宋宛央想要就能有的。
正是闷热的时候,岭南发了洪水,随之而来的便是时疫,江湛忙得焦头烂额,许久不曾来后宫。偶尔一次,也就来揽月宫陪我坐会。
因此,皇后理应担起照顾龙胎的重任。
看得出宋宛央最近休息不好,眼眶下套着青黑。
她这个皇后,活生生成了个空闺笑话,还是出身低微的姐姐先怀了孩子。
不过好在后宫其他嫔妃亦是如此,否则宋宛央就绷不住如今面上工夫了。
她亲自带着婢女来揽月宫送滋补生津的药膳,正巧碰见清烟和繁音在我这打红泥暖锅。我礼貌性地招呼她一起,宋宛央犹豫了半晌,还是入了席。
我不能饮酒,她们却一杯接着一杯喝得欢快。许是宋宛央心情不佳,她来者不拒,竟不计较与我在同一桌面上共食。
她很快喝得面红耳赤。
宋宛央一把揭开食盒,露出下面一层的点心,她恶劣地咬牙,「宋瑶光,你不是最厌恶点心,看了都要做噩梦吗?我偏要给你送,这都是特制的糕饼,十全大补,可是为了你腹中龙胎好!」
我就知道她要扑腾两下,说话也还是这样有意思,恶劣都摆在明面上,又蠢又笨。
「皇后娘娘,您醉了。」清烟还算清醒,盖过食盒,将之推远。
「我看了好些医书,记了好多安胎方子,这些糕点都是难得做出来的……嗝……」
她尚未说完,就打了个酒嗝。
我怪异地看了她一眼,觉得她若说看医术是寻些生子秘方,我还信些。
红泥暖锅谁不爱,我胃口近来刁钻些,最是喜欢,哪怕宋宛央在这里,也不影响我的好食欲。
我唯独没想到,宋宛央是最后一个走的。
她赖在这里,毫无仪态地趴在桌上,脸红扑扑的,睁着水盈的杏眼看我。
「宋瑶光,你真讨厌。」
「我最讨厌你了。」
我嗯嗯两声。
倒是她的陪嫁丫鬟茯苓吓得哆嗦,忙要架着宋宛央走。
「可是,」宋宛央迷迷瞪瞪的,胡乱讲,「母亲让我先抢你的孩子,我不想。我肯定讨厌那个孩子,抱过来非要晾着,可我又怕他太可爱了。」
「你就不可爱,讨厌鬼,你不跟我玩,你长得好看,别人都看你,你欺负我跑不快,总说不过你。」
她颠三倒四,很多醉话,开始数起小时候的事。
茯苓差点儿没扑通一声给我跪下,还是绿萝带着茯苓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不过这也就导致宋宛央在我这里留宿了一晚上。
我发誓,我不想的。
我甚至想过直接将宋宛央一脚踹出去。
但她真的喝多了,褪去了平日那也讨我厌的样子,傻不拉几地摸着我的肚子喊小外甥。
我一把拍掉她的手。
她是皇后,我是嫔妃。
这不差辈了吗。
我真不知道我怎么想的,约莫是人怀了孕会有些母性,见了那日真情流露、不端着揣着的宋宛央,我和她的关系倒是缓和了许多。
反正她又骂不过我。
我不吃亏。
在宋宛央别别扭扭地向我表达了「我不是故意的」「你休想看我笑话」「讨厌你有些浪费精力」这些意思后,我一时之间竟有些无言。
被宠爱长大的小孩真好,可以如此天真地一笔带过对我的恶劣。
我对宋宛央的恶意来自她的恶意,同根同源。
她收敛些,我这里自然少些。
值得一提的是,好歹叶子牌能凑齐四个人了。
我从最开始的豪情壮志渐渐变得懒散怠惰,后宫安静得就像那边关长满的狗尾巴草。
日居月诸,眼见就到了冬月。
我肚子越发大,前些时候的好胃口一溜烟地跑走,我苦拖着疲惫沉重的身子,捏着鼻子喝完一碗又一碗安胎药,嘴里酸涩,极度畏寒,吃不下睡不着。
清烟是不落忍我这般难受,便熬了几天的夜,绣了个精致的香包给我,里面填了不少名贵香料,安神养气。
我收到香包的时候觉得稀奇,在手上转悠来转悠去的,把玩了好一会都不舍得撒手。
我娘没给我绣过。嬷嬷绣过一个,后来因为布料不好,渐渐发霉烂了,绿萝不会女红,我还没带过这般精致的小玩意。
繁音见我对清烟的香囊情有独钟,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一个劲地说我偏心。
于是她跟个过冬储粮的松鼠一样,一趟又一趟地往返揽月宫,每次都要捎来新鲜猎奇的玩意,拍着胸脯说这是干娘备的礼物。
更多,更大气。
是的,繁音任性一回,直接拍板要做这孩子的第一个干娘,将清烟和宋宛央逗得哈哈大笑。
我当然满口答应。
还能有几个?
宋宛央说:「你放心,这是我小外甥,我不跟你抢什么干娘。」
清烟板着脸,「我就能抢了,小音儿可小心点,若是瑶瑶夜晚发作,你还在呼呼大睡……」
她连唬带吓得,繁音气得哇哇大叫,赌气再也不要跟她天下第一好。
不过最后临走时,繁音憧憬地盯着我的肚子看,一脸向往,「时间真快呀。」
「过了年,我就十五岁了,到时候在及笄礼上,我定要抱着这个宝贝跟爹娘兄长炫耀,我可长大了呢。」
我笑着应是,教绿萝给她多带些杏仁酪走。
江湛月前南巡安抚民心去了,不在宫中,传是要到腊月才赶在年关前回。因南方时疫刚过,他就点了两个嫔妃走,都是眉眼如画的美人。
我有点酸溜溜的贪心,不过很快释然了。
宋宛央仍旧每日亲力亲为地送膳来揽月宫,再留在揽月宫大吃大喝一顿。
我觉着她就是馋我小厨房做的红泥暖锅,吃了上瘾。
不过昨日她竟送了点心来,尽管做成了甜汤饼,我还是中气十足地阴阳怪气了她一顿,作势还要绿萝收了她的蘸碟。
宋宛央就骂我狗屁性子。
我也骂她只知道瞎搞。
繁音跟着凑热闹,举着酸梅汁,时不时插几句话。
最后我俩在清烟的调停下相视一笑,又坐下来四人吃得暖乎乎。
罢了。
我知道她是变着花样琢磨吃的,只为了让我多用些养好身子。
江湛在冬月底的时候便回来了,洗净了风尘便来揽月宫瞧瞧我的肚子。
他掐了掐我胳膊上的软肉。
「我在岭南担忧着你,你倒好,养得这般珠圆玉润。」
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那自是皇后将我养得好,都是为了龙胎嘛。」
我与江湛依偎了一会,听他讲南巡的趣事和游历。
我听得津津有味,江湛脸色却越来越臭。
「你就没什么别的想问朕的吗?」
「嗯?」
我很疑惑。
随即恍然大悟,「他们官商勾结逼良为娼,救出来的女子怎么样了?」
江湛气得牙痒痒。
「宋,瑶,光。」
「你不想问问林贵嫔的手艺如何吗?」
林贵嫔是他带去南巡之中的一个。
我夸他真有口福。
眼见江湛隐约有要拂袖而去的意思,我忙不迭地补道:「不如臣妾去林贵嫔那讨教一下手艺?」
江湛走了。
我撑着额头摊在贵妃榻上,觉得不切实际。
绿萝小心翼翼地问我:「容娘啊。」
我知道她这一开口,是以绿萝姐姐的身份关切我,于是我蔫蔫地应是。
「你怎么糊涂了?圣上可能不过想听你一句欢喜和醋意。」
「可我不想说。」
绿萝叹了一口气,一缕缕地帮我理好有些乱了的头发。
「旁人不知道你,我还不知道。」
「一入宫门深似海,有一个人能喜欢,就是大好事。」
我垂头丧气,「绿萝姐姐,江湛登基几年了?」
「新皇登基已两载有半。」
「可你说,这满后宫出身显赫的嫔妃,怎么就等到我来生这第一个孩子?」
「……」
「他可以是我的夫君,可以是我腻歪唤着的阿湛,但首先,他是皇帝。」
先皇亲自教导出来的,稳坐东宫二十三年的储君。
我虽不懂政治,但喜欢听墙角。仗着幼时瘦小,偷听到了不少。
我那便宜右相老爹和他的同僚高谈阔论,话里话外都是新君不好搞。
后宫平静,不代表前朝平静。若是后宫有了皇子,前朝势必暗流涌动。
清烟也曾和我私语,家中让她不要争宠,万不可将自己推上风口浪尖。她担忧地摸摸我的肚子,沉默地在每次餐前抢着先试一口。
我笑笑,「若是有真心就好了。」
「可是在宫中对皇帝掏真心的,大多没什么好下场。」
我没有说,还奢望帝王真心的,那才是真愚不可及,无可救药。
我十分平静。
我想到第一次见江湛,我有多狼狈。
他应该是不知道的,还以为宋府的厨房是我们的初见。
5
其实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我六岁冬日那年。
那时我上房揭瓦无所不能,一次我不小心溜进主屋,打碎了一件御赐花瓶,当场就要跑路,结果被抓了个正形。
我知道被逮住就是一顿狠揍,不想叫嬷嬷担心,我拔足狂奔,身后跟着一众小厮。
可我到底是个小孩,最后实在跑不过。我被逼急了,窜上了树,冒险地一跃,攀到宋府的墙头上。
那是我头一回见到宋府外的世界。
外面的空气都泛着甜香。
卖糖人的小贩推着车,慢悠悠正转到了宋府边;卖烧饼的店家就在不远处吆喝着新出炉的油盐烧饼;卖烟花的贩子点着了个哔哔响的爆竹。
稻草垛子上的糖山楂红通通圆滚滚,车马喧闹的繁华大街是另一种美好。
打马而过的少年清贵矜雅地微微颔首,周身疏离,遥不可及。
我像个滑稽的猴子,贼头贼脑地蹲坐在墙头上,贪婪而艳羡地盯着形形色色。
……
和绿萝聊了一会儿,我反倒有些困了。
孕中多梦,大数纷杂,摸不着边际。
几天后,后宫传出了喜事,林贵嫔也诊出了喜脉。
宋宛央来揽月宫的时候愁眉苦脸,「好不容易一个见到了头,另一个又开始了,本宫这皇后,忒不容易。」
我附和地点头,「一回生,二回熟,就当给自己打样板了。」
宋宛央摆手,见四下无外人,直接说了大实话:「若说我开始还想自己生一个,现如今看你这模样,只觉着累,一点儿不想了。」
清烟见我有些出神,忍不住低声劝慰道:「林贵嫔的母家乃江南巨贾林家,恰逢天灾,林家出钱出力功不可没,给点儿好处也是应该的。」
我回过神来,点点头。
「后宫子嗣丰盈是好事。」
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样子,我们四个凑在一起,岁月静好。
我已怀胎六月有半,胃口却始终不见好。
连江湛每日都要问一遍我想吃些什么。
遗憾的是,我什么都不想吃,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只显得肚子愈发大。
但姐妹们陪在我身边,也不算难熬。
如果林贵嫔不来我这里蹭吃蹭喝就好了。
她一派老实模样,低着个脑袋吃个不停,比我怀孕初还要能吃。
我头一次见绿萝愁得捏着揽月宫的账目。
于是等江湛再来揽月宫的时候,我就气呼呼和他好一通嘀咕,揽月宫迟早被一群人吃穷。
他笑着揉揉我的脑袋,次日内务府喜笑颜开地抬来几箱子赏赐。
在我怀胎七月整时,就将近年关了,宫中人忙得脚打脑后勺,宋宛央也是第一年操持年关事宜。
太后交权,静心礼佛。宫中三位高位嫔妃,一个淑妃无意涉及,两个昭仪只会嗑瓜子看画本,剩下低位嫔妃无所事事混日子,人微言轻,没有资格。
饶是宋宛央再有理论,也手足无措到抓狂。从她并无时间来揽月宫就可见一斑。
不过吃食还是日日送来,都是她亲手做的,我都有点感动了。
我躺在外殿的贵妃榻上,抱着汤婆子望着窗外的梅花,只觉得尽管地龙烧到空气干燥,仍然骨子里透寒。
胡太医瞧了几次,也没什么毛病,只能归结于我幼时营养不足,需多补些。
我没有吃饭的欲望,凤鸾宫送来的食盒就摆在软几上。
真是我孕中最平常不过的一天。
林贵嫔家中送来了江南的厨子,做出的菜别有一番风味,林贵嫔更是深谙厨道,也不白来揽月宫,总会带些吃食,让我开胃。
繁音吃得眼睛发亮,清烟打趣她这是想找新饭票了。
林贵嫔虚虚地出了一口气,「你们若是喜欢,我天天给你们做。」
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十足像探出一丝爪尖的、怕生的花栗鼠。
好在我们都不吓人。
晚间的时候,绿萝搬来了几个藤编摇椅,我们围着暖炉说着悄悄话。
不知什么时候,话题到了入宫前,我和宋宛央默契地缄默不语,催着她们三个快些讲些新鲜的听听。
清烟最先摆摆手,「能有什么有趣儿的,无非是和这宫中不同的自由。」
「我从前可不是这般性子,什么绣香囊养小孩,」清烟顿了顿,看向依旧吃得不亦乐乎的繁音,「都与我无关。」
「我是家中嫡长女,除了进宫这件事,都算随心所欲。我喜欢舞刀弄枪,纵马饮酒游欢,阿娘常说我这般到宫中是要给家中带来祸患的,她只求我不争不抢,平平安安。」
她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仿佛故事中被困进宫墙、现今变得温和有礼的少女没有半分遗憾。
可我见她怅然若失,眼中有泪。
「小音儿要一直这样天真单纯,我会保护好你的。」
她望着繁音,守着这一点从未变过的真性情,希望她一直能这样快乐下去。
哪怕以后永远锁在宫中。
繁音傻乎乎地递给清烟一块点心。
她说:「我永远陪着烟姐姐。」
这是她最喜欢的点心,只剩下最后一块,亏嗜吃如命的她这般舍得。
林贵嫔慢吞吞地舀着一碗山楂羹喝,忽然问道:「你们有过喜欢的人吗?」
清烟笑道:「我最幸运的就是不曾喜欢上谁,否则进宫要么为了君主真心斗个你死我活,要么惦念着宫外之人郁郁寡欢,哪有如今这清闲日子好过。」
更不必提养在深闺、直接入宫的繁音。
我听了清烟的话,想到惊鸿一瞥的少年渐渐长成帝王江湛,点点头,又摇摇头。
宋宛央更直白,「但凡我对谁动心,也不该在这宫中给人笑话。」
她意有所指地白了我一眼。
敢情还在这里记着我当初入宫不光彩的那一笔。
我夸她真大方。
宋宛央这才鼻孔出气,哼了一声。
林贵嫔羡慕地看着我们。
「若我当年不对别人动心就好了。」她手盖在肚子上,「进了宫,什么都不一样了。 」
她说了很多。
她的意中人,会因一句她的玩笑话,夜半给她送萤火虫瞧个新鲜,会带着她一起去山上看星星,会满心满眼地看着她,约好在十八岁的时候来娶她。
可惜,那是个穷画师,除了至死不渝的浪漫,什么也没有。
她还是被送进了宫,为了家中锦绣前程。
而那画师三番四次找上门来,林贵嫔想过以死明志,在画师右手被踩碾残废后,她终于想明白了。
入宫不会死人,可不入宫,是一定会死人的。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家中适龄女儿只得我一个,我是个庶出女儿,无谓我的心意。只要他们开心,觉着能得到好处,我就不算是人。」
是一件工具。
她苍白地笑,摸着自己的肚子,脸色惨淡,连连道歉,不该与我们说这些。
暖融融的屋子里坐着几个人,都不够幸运。
除了我。
进宫这件事,我之蜜糖,汝之砒霜。
宋宛央对林贵嫔越来越上心,隔三岔五就要重新修饰一番她的宫室,江湛看了都啧啧称奇。
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轻轻敲着我圆滚滚的肚皮,「皇后贤惠。」
我懒洋洋答道:「那陛下还需多体恤皇后些。」
江湛翻身坐起。
「你长本事了,这些时日三番四次总想着将朕往别人那里推?」
我暧昧地贴着他。
「臣妾也是,心有余力不足呀。」
江湛黑了脸。
「容娘,你要朕说多少遍——」
「朕对你,与她们不同。」
我又把他气走了。
这回看起来是动了真怒。
我呆呆地坐在原地,觉得插科打诨装得没心没肺这个法子,再也不好用了。
哎,我早就故步自封,将自己关在一个壳子里面,不会受伤,不会期待。
林贵嫔怀了,还会有李贵嫔赵贵嫔。
我现在讨他喜欢,以后也会有王瑶光郑瑶光。
他是帝王,可他也是江云澈。
江湛,字云澈,大雍的君主,我曾经遥不可及的人。
我这般差劲,自私敏感又自卑,一度以为自己最好的归宿是成个宠妾。
可如今有多少人告诉我,他对我是,不一样的。
我要怎么敢信,怎么去信,生怕自己探出头来,最后的结局不过泯然众人矣。
晚上,我做了个真切的梦。
梦里,我又回到了七岁那年的冬日。
那个冬天可真冷啊,我发着高热,昏昏沉沉,只觉得自己一会儿是天上飘着的云,一会是水里游着的鱼,反正不是困在宋府里等死的宋家庶出二小姐。
谁都不会来这个破院子里。
在阿娘死后,我熬了四个春秋,早就不知道该死多少回了。
还是一直跟着阿娘的嬷嬷,费心费力艰难地拉扯着我长大。
可我太没用了,这场高热眼见就要将我烧成了傻子,嬷嬷不知求了多少人,受了多少脸色,才给我抓了几服药来。
只我不但没用,还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刚退了些热,我便觉得饿,迷糊呢喃着要吃甜糕。
我真蠢。
我再清醒的时候,桌上只有一碗冷得结了冰碴的药渣汁,屋内只有冻得脸色发青堪堪入睡的绿萝姐姐。
靠着床沿的地方,放着个半冷不热的汤婆子,证明这里还有别人来过。
我不忍吵醒绿萝姐姐,惜命地穿好衣服将自己裹紧,推门出去找嬷嬷,让她也来摸摸这汤婆子——我们院中的那个破破烂烂,不甚保暖。
说不得这场高热,终于让我那便宜父亲和嫡母大发慈悲。
我哑着嗓子四处去叫嬷嬷,去寻她,可直到黄昏,嬷嬷也没回来。
只有一个打扮得比我还精致的丫鬟,哆哆嗦嗦呵着白气,一脸自认倒霉地提着个冒着热气的汤婆子来院中,一把撂下食盒,便气昂昂地要走。
我问她嬷嬷去哪了,可曾见过她
她一脸同情地看着我,仿佛终于找到点高高在上的底气。
「死了。」
她怕我不理解,还要再解释几句:「也不知是有什么毛病,要出府去买糕。回来的时候不看路,竟冲撞了府上贵客,直把人家撞得跌了个跟头。老爷算是心善,只打了她一顿扔出府去了。」
「这天寒地冻的,挨了那么重的打,怕是活不成了。」
「二小姐您呐,运气好,这不也是她犯此事,夫人才知您病得这么重。」
她点了点食盒,啧了一声。
一切都是那么清晰,我发了疯地推开她,跑出院子,跑出宋府大门。
冰天雪地里,哪有嬷嬷的身影。
我又等了许久许久,直到门口的侍卫皱着眉头将我拎进府中。
我又在内门门口等了许久,终于意识到嬷嬷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茫然地看向四周,最后在垂花门墙边角落,发现了一包滚落在雪尘里、和着暗红血迹的破碎糕点。
洁白的牛乳糕浸在血里,层层斑驳,半白半红,上面还有用力捏攥过的指印,油纸断成几截,掩在雪下,半藏半露。
——这些我音犹在耳,历历在目。
是我跪在地上,一点点挖出那些碎的糕点,裂的油纸,裹成一团,小心翼翼地带回院里,希望这些只是一场噩梦。
在梦中,指尖的冰冷麻木和身体的滚烫,都如此贴近记忆。
我从那之后,就连远远瞧见白色糕点都胃中痉挛,长大后稍强一些,却绝对吃不得。
连糕点都在提醒我,什么身份做什么事。
得到自己不该得的,是要还回去的。
那些来得太容易,优渥的生活、平静的后宫、好朋友,唾手可得。
我宁可费尽盘算、做尽恶事换来这些,也好过它们来得这般突然。
好像世上本该如此,大家都活得光明磊落。
但我挣扎着在泥泞尘埃里长大,被风一吹被光一照,所有不堪相形见绌。
我只是扒在宋府墙头,窝在破落院子里,野蛮生长的意外。
惊醒的时候,我浑身冷汗涔涔,绿萝为我倒来一杯热茶,心疼地替我拭去额上的汗水。
「绿萝姐姐,我怕。」我怕自己又跟七岁那年一样没用,回到院子里抱着鲜血浸染的油纸,无力地哭得撕心裂肺。
我很胆小的。
我也想,活在阳光下。
6
我再没见到江湛,直到我生阙儿那天。
那是暮春一个难得暖和的微醺夜晚。
我生得不顺利,透过门缝,我隐约听见江湛暴跳如雷地问,为何我会难产。
我想说还不是和他爹一样,都不是什么好脾气。
好在我儿子没忍心和我一命换一命。
不过尽管足了月,我畏寒的身底还是连累了他。
他是真正的小猫儿,小小一只,被接生嬷嬷狠拍了两下小屁股,才虚弱地哭了两声。
再醒来的时候,江湛虚虚握着我的手,眼底都是红血丝。
他说不该和我赌气,这般久不来看我。
他说这是最后一个孩子,不要我再这般玩命。
我动了动手指,哆哆嗦嗦地,避重就轻,「我以为是个女儿。」
我告诉他,我还想要个女儿。
江湛陪着我,听我连着几天红着眼睛絮絮叨叨说了许多。
我说我想要个女儿,给她梳最俏皮的花辫,穿最好看的衣裳,要将我所有不曾经历过的温柔都给她。
她会有朋友姐妹,会有一个嘴硬心软替她打点生活的姨母,会有一个活泼天真说不得长大还能玩到一起去的干娘,会有一个可以教她舞刀弄枪又可以教她知书达理的淑娘娘。
会有一个出身不光彩,但一直陪着她的娘亲。
……会有,疼爱她的父亲。
我讲了许多。
最后,我拽着江湛的衣角,小声地告诉他:「其实我在六岁那年就见过你了。」
「我喜欢你。」
我看不清江湛的表情。
我捂着眼睛,也不想看。
这是我能迈出最远的一步了。
良久,我才听见他低声道:「我以为,你这小没良心的早忘了。」
——那个矜贵优雅的少年,朝墙上望了一眼。
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桃花眸盈水,亮晶晶的。
那样澄澈,世所罕见。
后来他试着打探,查无此人,最后他鬼使神差地差人将带给母后的栗蓉糕分了一包,再放到那墙头上。
没人再来拿。
白驹过隙,他几乎忘却了那样一双灵动的眼睛,迎娶父皇生前定下的皇后,以为就这般继续帝王三宫六院的一生。
直到他再次撞进一双狡黠生动的桃花眼,在烟熏火燎的小厨房里冲他笑,端出一盘卖相惨淡的栗蓉糕。
有一瞬间,他以为这是命定的相遇,兜兜转转,绕了回来。
她长开了,愈发勾人,靡颜腻理,媚骨天成,却不记得他是谁。
我没想到我和江湛的和好如此容易,容易到江湛轻描淡写地跟我讲笑话,告诉我林贵嫔的孩子不是他的。
我差点一口水呛死。
我不可置信地看着他,怎么也不信他能容忍自己头顶绿油油。
「她那旧情郎,纵只有左手,依旧画的一手好画,若有机会,让他替你们画一幅像吧。」
想来是南巡时遇见的。
「阿湛不气吗?」
「你以为朕是什么样的人?」
他摸了摸阙儿的小脸蛋,坏心眼地戳了个坑。
我老实交代听见看见的,「英武的君主,不好对付,手腕毒心眼多,掌控欲强……」
江湛哭笑不得地打断我,「朕也是人。」
「会偏心某一个人,会无缘无故看不顺眼谁。」
阙儿打了个奶嗝,似是应和。
这孩子就看不顺眼江湛,每每尿他一身。
「更会见不得一双有情人,相望泪眼,生离求不得。」
林贵嫔那般老实心眼的人,伤心到极致的时候,想来定是压抑苦痛。江湛发现了,却没有道破。
我凑过去和江湛一起逗阙儿。
无风无浪的日子过得飞快,唯独阙儿让后宫几位娘娘操碎了心。
三个月过去,他长开了些,虽白嫩,也较寻常婴儿瘦弱。
宋宛央一日三趟地往揽月宫跑,眼中对阙儿的喜爱怎么也掩不住,我笑她不如直接将阙儿抱去凤鸾宫养,倒是让阙儿更尊贵些。
宋宛央不乐意,说教了我几次。
「自己生的孩子自己养。」
阙儿喝奶如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愁坏了繁音,她每天都晃荡着阙儿最喜欢的小铃铛,叨叨咕咕。
「干娘再陪你玩一盏茶功夫,一会儿喝奶你可至少喝半碗。」
今日他又不喝奶,攥着拳头,气性极大地憋到小脸通红,力气不小,一拳将没拿稳的碗掀了出去。
清烟一个头两个大地寻着乳娘,焦头烂额地哄着。
我躺在贵妃榻上,看着一帮人仰马翻,认可道:「有暴君的天赋。」
宋宛央瞪我,「胡说八道,你个当娘的管生不管养,还好意思在这说风凉话。」
清烟无奈地又端了一碗奶来,数落我两句。
「你呀,还暴君。给别人听见了,指不定要说你多狂。祸从口出,还不呸呸几声?」
我识相地呸了几口。
「算算日子,林贵嫔要生了吧?」
林贵嫔有早产的迹象,按太医估算的日子,也就是这几日了。
「可不就是这几天。」
宋宛央最清楚这些,一直是她打点宫中诸事。
林贵嫔是在一个秋雨绵绵的白日生的。
可惜她不如我幸运,肚子里的孩子铁了心地要折磨她,足足一天一夜,她生了个壮实的小姑娘。
不似一般早产儿般虚弱。
我们围在一起看新鲜出炉的小公主,商量着晚些给林霜雪送些什么补汤,给小公主起个什么名字。
繁音抱着小公主不肯撒手,脸上都是傻乎乎的笑,「烟姐姐,她好软呀,比阙儿还要软。」
天渐昏黄,暮云低垂,雨停雾散。
夕阳透过窗棂,映得屋内暖烘烘的。清烟眉眼间难掩对小公主的喜爱,连着念叨:「这孩子一瞧便是个美人胚子。」
我更是羡慕不已。
「还是女儿好,香香软软,怎么都好。」
「你倒清闲。真是麻烦,绣给阙儿的小衣裳还没完,这又多了几件。」
宋宛央嘟囔着。
她惯是嘴上不饶人,却一个劲地偷偷瞟小公主,嘴角的笑也藏不住。
我幸灾乐祸道:「谁让你女红最好,皇后娘娘能者多劳啊。」
宋宛央磨了磨后槽牙。
她也鲜活了许多,学会了很多从前明令禁止的言行举止。
我们正笑时,江湛亲自抱着阙儿来了,毫无帝王威仪。
「这么喜欢女儿?」
他当是听见了我的话,若有所思。
我抬头望向他,和他怀里抱着的阙儿。
依着我对我下的崽子的了解,这一脸舒爽的样子,定是刚换完尿布。江湛自以为十足从容,其实还是有些手足无措。
上次阙儿闹起来,大逆不道尿湿了龙袍也就罢了,小家伙扑腾能闹,江湛不敢用力,又不会拿捏,差些摔着他。
是以江湛现在颇为谨慎,用最自信沉稳的语气,做着最神经紧绷小心翼翼的事。
宋宛央没忍住笑了出声。
热闹中只差一个霜雪了。等她出了月子,我们要办场盛大的宴会,庆祝宫中子嗣儿女双全。
我一直以为,我们余生会永远在一起。
等到我们老了之后,孩子满院子地跑,我们就坐在一起嗑瓜子,打暖锅,一起感叹白驹过隙,岁月匆匆。
可惜哪有那么多良辰美景,人世间总会有算不到的遗憾。
7
林霜雪血崩了。
就在我们兴致勃勃地争论是给她熬猪蹄汤还是杜仲茶的时候。
不知是孕中忧思过虑,心中压力如影随形,还是帝王迟迟不来的审判让她战战兢兢,寝食难安。
她仍是老实胆小,为自己一生最出格的一件事付出了代价。
她吊命活了几天。
临终前,江湛去看了她。
我抱着小公主,在门口驻足,心脏紧得慌。
黑压压的天空透不出半分秋老虎的余威,只有刺骨的凉意。
「朕既已知晓,依旧允你回宫,自是心中有数,你不必如此。」
我不安地踱步,只觉得眼眶发酸。
很多年后,我也忘不了林霜雪的话。
她说——
皇上大恩大德,霜雪没齿难忘,只霜雪问心有愧。行一路便知自己身份,做出此等违德背道之事,于心不安,只情难自禁时一晌贪欢,霜雪愿用命偿还,能得皇上宽恕至今,已是不胜感激。
这个孩子,但凭,但求圣上,饶她一命。
她断断续续地说完这些,间或有咯血的嘶哑。
有重物坠地的声音,她又反复说了两句。
饶了她吧。
不是她自己,是现在裹着手指、人世不知的小公主。
霜雪停顿了很久,我不知道她第一次想说的到底是什么。
是但凭圣上发落,还是但求圣上饶了孩子一命。
小公主似有所感,要哭不哭地瘪了瘪嘴。
我轻轻地拍了拍她,哄着她。
我认识林霜雪也有一年了,却好像头一次见真正的她。
她临死前仍然犹豫了几番,不敢轻易求君主留下孩子。哪怕君主并未苛责过她,她也只是嫁入宫中,并未成为江湛的女人。
依然如此。
有风骨的人,都不舍得犯错。
不是因为家族,只是为自己的错挣扎。
但为人母亲,又如何忍心、如何舍得?
许多年后,我依旧会想起来那个腼腆下厨挽起袖子、眉眼弯弯的林霜雪。
她归去时,不是胆小的林贵嫔,还是林霜雪。
在宫中过得久了,什么都有,什么都能看见。
逝去不可追,谈笑一杯茶。
不知不觉,我成了容贵妃,繁音长成了大姑娘,清烟在岁月的沉淀中更加温婉,宋宛央也变得老练沉稳、八风不动。
阙儿则成了太子。
江湛留下了林贵嫔的小公主,起了霜雪早就选好却不敢奢求的名字,唤作琳琅。
七岁的琳琅蹦蹦跳跳,一笑露出一颗小虎牙,无忧无虑。
我看着她,有时会想,那个许诺过林贵嫔琳琅入画,佳期如梦的画师,过得如何?
这些年来,我越发了解江湛。
我随他游山玩水几次,恍惚回首,那个明雪澄岚的少年一如往昔。
他算是个,极温柔的人。
阙儿八岁那年,京城一个画师声名鹊起,只有左手作画,却栩栩如生,多少人一掷千金,也求不得那画师一幅随笔挥就。
江湛将人带进宫中时,琳琅正跟在阙儿屁股后面,要跟皇兄玩。
阙儿不理她,琳琅拉着他袖子气得嗷嗷叫。
而我正哄着我心心念念盼来的小女儿,要给她扎花辫。
明珠今年两岁有半,正是个鬼机灵。她随我随了个十成十,主意大,坏心眼多,桃花眼滴溜溜一转,就要把几个娘娘折腾得叫苦不迭。
她近来又觉着花辫不好看了,要跟我闹脾气。
宋宛央好说歹说才劝她消停会。
繁音抓了她,更是累得吭哧吭哧吃了几块糕点。
清烟又是为繁音递水,又是给明珠擦汗,又是扯下跟屁虫琳琅,转如陀螺。
她偶尔也会被逼急,露出以前的模样,叉着腰气吞山河:「江阙,江琳琅,江明珠,都给我站好!」
「一会儿看我罚你们一人半时辰扎马步。」
琳琅老老实实地垂头,但仍是蠢蠢欲动,知晓这位淑娘娘最疼他们。
明珠最小,又机灵,全然不怕清烟的威胁。
她撒个娇,踮着脚,讨巧献宝似的拉过清烟的袖子晃晃,奶声奶气地唤淑娘娘消气,清烟便毫无底线了。
只阙儿觉得冤枉。
于是这位鸡贼的太子殿下,不动声色地站到了姨母身边。
宋宛央老大不乐意地打开清烟的手,「怎么,连我乖乖外甥都要跟着罚?」
我捂着嘴笑。
瞧她们这样子,在外面的时候可一个比一个唬人。
正闹着,江湛重重清了清嗓子,今天的鸡飞狗跳才稍偃旗息鼓。
我们依次行了礼,这才好奇地看向跟在江湛身后默不作声的人。
琳琅一向好奇心最强,但她怕生,一副要探不探的样子。
画师沉默地跟我们行了礼,左手紧紧攥着一块画板。
「这位想必是近来京城有名的画师,梦期先生吧。」
清烟率先开口,带着探究地打量他无力垂下的右手。
「草民有礼了。」
他倒是不卑不亢,只是过分沉默寡言。
江湛淡淡道:「便给她们作画吧。」
「待一会儿,再单独为朕和容贵妃画一幅。」
江湛没有打算现在入画。
我猜他觉着难以面对清烟和繁音,遑论宋宛央。
宋宛央说,她才是守活寡的那个。为了补偿她,我得让阙儿私底下心甘情愿叫她声娘亲。
阙儿懂事,奶里奶气喊了她一声。
她听后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
她说:宋瑶光,值了。
她含着一包眼泪的模样丑兮兮的。
再后来明珠会叫人,稀里糊涂地喊了我一声娘亲,又歪着头,也喊了一声宋宛央娘亲。
宋宛央日日来揽月宫,不比我少照看阙儿和明珠。
她也就是在那天泪如雨下,彻底卸下最后一点包袱,伏在桌上,抽噎着跟我说——
进宫也挺好的,都挺好的。
可清烟和繁音,又觉得好吗?
我看如今这般光景,清烟摩拳擦掌,繁音惯爱撒娇,好像大家又找到了从前口中的自己。
江湛不止一次跟我商量,等前朝再稳定些,若不然教她们寻一寻如意郎君,再送出宫去,不要白白蹉跎一生。
这后宫许多嫔妃都如此。
她们都喜欢来揽月宫打红泥暖锅,后来发现宋宛央心非口是,凤鸾宫地方大些,便改去了凤鸾宫热闹。
打牌吃茶看戏,个顶个的清闲。
如宋宛央所说,是挺好的。
我怀着无比感念的心情,落座在宋宛央身旁,繁音要和清烟挤做一团,清烟笑骂她多大的人了。
琳琅凑近梦期先生,小狗一样嗅了嗅,被阙儿拉了回来。
阙儿抱起明珠,安静地坐在我身前,我俯身,一人揽俩。
我想和她们,一直在一起。
梦期先生作画极快,他收起画布一抖,一卷其乐融融的场面活灵活现,跃然纸上。
繁音嘟囔着,胖了胖了,画胖了。
清烟捏着她肥了一圈儿的脸:「是你贪吃了,今晚得看着你少吃几筷子红烧肉了。」
「烟姐姐忒过分,宛央姐姐,你可得给我做主!」
繁音瞪圆了眼睛,一脸不可置信。
我在又起一片的吵吵嚷嚷中,跟着江湛走出内殿。
梦期先生仍旧跟在我们身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
我忽然回头:「再看一眼吧。」
他深深地回望了一眼内殿中,正踮脚吃繁音投喂的点心的琳琅。
「琳琅入画,佳期如梦,林贵嫔已经去了多年了。」
江湛平静地揽着我。
一直如少了一魂般的梦期先生,小心翼翼地将画板交给一直跟着的李公公。
他扑通一声径直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以梦为期,佳人不再。柳寒生谢过圣上大恩大德,草民愿结草衔环,永记圣上仁慈。」
「免了。」
江湛淡淡摆手示意他起身,贵气天成。
我觉得眼眶泛酸。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柳寒生回神得比我还快。
我同江湛到了北极宫,这是帝王的寝居,不曾有嫔妃在此画像。
「你是例外。」
他温声道。
我听着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
我依偎在他身边,柳寒生动笔飞快。
我想,我能遇见江湛,是我所有磨难的福报。
那年惊鸿一瞥,今岁长相厮守,从不是一个人的一厢情愿。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锦帕,里面包着一块卖相欠佳的栗蓉糕,磨碎的杏仁粒儿不甚规整,随着江湛剥开的动作抖擞下来,落在一颗颗山楂绣样上,似是新鲜出炉的花生碎红果糖葫芦。
我一眼认出这是我人生中绣的第二块帕子,几年前被宋宛央指着鼻子骂,绣的什么狗屁东西。
我说幼时到了学女红的年纪,我一点儿也不急学不到。
因为我那时只顾想着宋府外面的糖葫芦垛子了。
宋宛央不吱声了。
当然这块绣得乱七八糟的、七拧八歪的帕子,也被扔掉了。
如今我手艺熟练许多,阙儿和明珠也终于能戴上亲娘给绣的小香包。
「容娘。」
江湛噙着笑,眉眼飞扬地指向门口,似要将所有我未曾经历过的温柔给我——
「你瞧。」
「生辰快乐。」
我顺着他的手瞧过去。
阙儿扛着比自己还高的糖葫芦垛子,明珠偷偷摸摸伸手要拈一口糖浆吃。琳琅抱着明珠,作势要去捉她的手。
冬日晴空一碧如洗,屋内烧着的银丝炭毕剥轻响。
清烟和繁音捂着嘴笑成一团,宋宛央虚扶着阙儿,生怕有个闪失。
我自己都忘了。
今日是我的生辰。
原来被人惦记,被给予惊喜,是这样让人眼睛发酸的事情。
这么些年,她们当然没少给我过生辰,江湛也陪着我,可我从来没这样失态过,我接过江湛的贺礼,边擦眼泪边叨咕,他怎能用一块栗蓉糕打发我。
江湛轻轻贴着我的额头,替我擦去泪水。
「既然打发不得,我又没准备别的。」
「看样子,只能把自己赔给容娘了。」
原来喜极而泣是这种感觉。
繁音欢呼一声,乳燕投林般奔向我,「繁音没准备,也要把自己赔给瑶姐姐。」
清烟一把薅住她的袖子,正色告诉她少碍事。
……
她们真好。
大家都很好。
我尝着大雍君主亲自下厨做出来的栗蓉糕,意外地没有排斥。
绿萝悄悄扭过头去,眼泪打转。
「母亲若是看见了,会极高兴的。」
嬷嬷一定会很高兴的。
因为她放在心尖上的容娘,还活着,活得很好。
我是幸运的。
这年生辰,我偷偷许了个愿,难得文雅——
愿余生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相同。
要永远相同,一直在一起。
这世上,永远值得眷念。
□ 月晚弥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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