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喜欢我娘亲,我娘得知后,连夜从帝京搬走,并将我送进了宫中。
「皇帝表哥,你看我能当我娘的替身不?」
坐在对面的少年天子被茶水呛到咳嗽不止,眉头微蹙,问我:「这是姑姑叫你这么说的?」
「臭小子,你还知道那是你姑姑!」我厉声呵斥。
虽说这事违背人伦,可被我这么一个黄毛丫头无礼斥责,皇帝脸上挂不住,当即一拍桌子,准备治我一个大不敬之罪。
我:「这句是我娘叫我说的。」
皇帝话到嘴边说不出,脸色由怒气转为平静又转为哀伤,又由哀伤转为平静又转为无奈。
他像个历经感情坎坷又沧桑的老人,坐在椅子上默默叹息。
我娘,大齐的大长公主,当朝首辅之妻,当今皇帝的亲姑姑,一个可以支配当朝天子喜怒哀乐的传奇女人。
佩服佩服。
「她真的走了?」
听说我娘搬离帝京,容执失魂落魄地问。
「没错,连夜跑着走的呢!」我爽快地回答。
「那你知道她去哪儿了吗?」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我,希望我能给他一个惊喜的答案。
很可惜,我并不能告诉他。
容执无可奈何,叹道:「罢了,既是瑶之让你来的,你便留在宫里吧。」
啧啧啧,瑶之。
我被容执封为瑶妃,虽然我的名字里并没有瑶这个字。
「你放心,你既是朕的表妹,又是瑶之的女儿,若将来有事发生,朕定会护着你。」
他侧对着窗,阳光透过窗棂照射在他的脸上,下颚线十分优美流畅。
我这才发现这个少年天子是极英俊帅气的。
我张了张嘴,又把话咽回去了。
「怎么?有事就说,朕不会治你罪。」他宽慰地笑了。
「我娘说了,小兔崽子别直呼她闺名。」
少年天子的英俊笑容僵在了脸上。
自从我来到宫里,我连皇后的影子都没看到,更别说其他妃子了,看来容执是真的为我娘空置后宫了。
「皇上登基也很久了,那些大臣就没上奏这件事?」对于后宫无主母一事,我难以置信地问我的婢女青竹。
青竹摇摇头:「大臣们都知道皇上喜欢大长公主,尤其是首辅大人,都不敢提。」
废话,我爹当然不敢提,提了他媳妇儿就没了。
我,瑶妃,后宫中一枝独秀。
「宫里清静,你不喜欢?」
我跑去问容执为何这般,他却反问我。
我喜欢,我可太喜欢了,我还没老呢,就提前享受到空巢老人的待遇了。
「我娘说了,三郎乃天选之子,将来注定继承大统,枝叶硕茂,为皇室延绵子孙。」
听了我的话,他沉默许久。
我很高兴,他终于开始考虑这件事了。
「瑶之她真的称呼朕为三郎?」
容执双眼冒光地看着我。
真不愧是你。
「皇上,我娘的意思是你要尽早繁衍子嗣。」
说句不好听的,皇帝大都命短,你不生一个将来万一嗝屁了谁继位啊。
「跟你?」他一脸嫌弃地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个仔细,「恐怕对皇嗣将来的长相不友好吧。」
我也不气,而是认真地跟他讨论:「只有瑶妃是不行的,还要有琬妃珠妃球妃……还有皇后。」
「可是首辅叫你来劝朕的?」
「跟家父无关,」我说,「我娘说,人生路长,皇上不会只钟情她一个人,她希望你不要打她的主意……」
「出去。」
「皇上……」
「出去!」
我,瑶妃,感觉自己可能性命不保了。
「皇上于后宫如此消极,于朝政也更是如此」我爹给我的信上写道,「这般看来,皇上并非明君,亦非大齐百姓福祉……」
事实上,我爹的担忧不无道理,包括朝中大部分的臣子都像他一样并不认可容执,甚至有极端分子想通过民举来推崇一个新帝上位的,当然,这些煽风点火扰乱民心的都被朝中元老们处理了。
容执并不生来就是皇帝,在他继位之前没有一个人看好他,可他偏偏成了最后的赢家。
那么,如今的容执可以称为明君吗?如果是像爹口中说的「福祉」,那他一定不是。
那么,他是昏君吗?我认为也不是,昏君是不会后宫无人且处理政务至凌晨的。
他既然做了帝王,却又没有这样的才能,外界对他源源不断地施压,若换成是我只怕也会消极待事。
但是容执怠政的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他没有做好他该做的事,仅此而已。
所以,我进宫的目的并不算轻松,因为既要为了娘而稳定君心,又要为爹监督这个晦暗不明的皇帝。
我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啊,我承担太多了!
我将信纸丢进了火盆里,议论天子这种事怎么能白纸黑字地放在信里呢。
我的大脑混沌不已,便叫来青竹为我打水洗脸。清凉的水打在脸上真的可以让人清醒不少,我望着水中倒映着的面孔,那是一张长相极为平凡的脸,连清秀都算不上。
倾城绝艳的大齐长公主怎么会生出如此平凡的女儿呢?若是我与她站在一起,旁人是万不会以为我与她有什么关系的。说不定还会把我当成她的小丫鬟呢。
也不知道皇帝会不会这样想呢?
容执一连几天都没来找我,我也不敢去找他。
某日夜里,我正与青竹探讨是否能在后院种菜的这个问题时,容执身边的宦官李公公就来了。
「瑶妃娘娘,您快去看看皇上吧,他他……」
看着李公公腹热心煎的样子,我大抵猜到发生了什么。
我拍着他的肩膀,想让他冷静下来:「是发生了不幸的事吗?」
「那可太不幸了,瑶妃娘娘……」
我点了点头,虽然我早有准备,但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以至于我感到猝不及防,我遗憾地叹了口气:
「说吧,皇上什么时候走的?」
「哎呀瑶妃娘娘,此话可万万说不得啊!皇上才不过二十,将来一定也寿与天齐啊!」
李公公捏着兰花指略有责备地看着我。
「明明是你急得好像皇上驾崩了一样嘛。」我不明所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啊?」
「皇上,皇上他……他不见了!」
我想过会不会容执冲动之下就直接出宫去找我娘了,但这个念头很快就消失了——皇宫门禁有侍卫把守,容执又不会武功,连墙都翻不了。
就当是夜间散散步,我悠哉悠哉地闲逛,不知不觉来到了重华宫。没记错的话,这里好像是他尚是皇子时的寝宫吧。
我有预感,容执一定在这里。
果不其然,我抬头望去,他就坐在琉璃瓦上,旁边还放了几壶酒。
还是因为我前些日子的话而难过吗?我心中愧疚不已。
「李公公都找你找疯了,你却在这里喝酒?」
我找了个梯子爬上了房顶,都说高处不胜寒,站在这里的我确实又冷又晕。
他喝着酒,看着月亮,头也不回地对我说:「一起喝点儿。」
我在他身边坐下,闻到好冲的一股酒味儿,才发现他的另一边已经有很多空酒壶了。
「皇上,前几日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那么和你说话,而且我也不应该管那件事。」我诚恳地向他道歉。
他摆摆手冲我笑:「我早就不在意那些了,你也不用。」
容执的脸被酒色晕染,在月光下别样清冷,虽着龙袍,却不像是皇帝,而是像一个喝醉了的江湖浪客。
「我母妃本是小宫女,因我父皇意外醉酒才有了我,」他自顾自地说起来,「我小的时候一直和母妃住在后山附近的荒僻庭院,你知道吗,我那时一度以为那是冷宫——不过那里已经被火烧光了。」
「那个时候我们经常食不果腹,被宫人们欺负也是常有的事,兄弟对我不恭不友,父皇甚至也都不记得有我这么个儿子。」
我听见他的苦笑,正想着去安慰他,就看见他舒展眉头,温和地笑了:「当时只有瑶之,也就是你娘,只有她会偶尔来看我们母子,会温柔地拉着我的手给我讲故事……我从那时就喜欢上她了。」
「可那只是一个长辈对晚辈的……爱啊。」同情两个字我没能说出口。
他摇摇头:「或许是的,但与我而言那是不同的,是她的这份爱救赎了我。」
「如果我没记错,在你五岁时她就嫁给我爹了,从那时到现在你统共也没见过她几次吧。」
「……没错。」
我突然很佩服他,竟然将年幼时朦胧的爱坚定不移地保留至今并丝毫不减。
「你知道的,父皇看不起我母妃,也看不上我。从小到大我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几次,如果不是因为三年前那场意外,这个位置恐怕也轮不到我坐。」
三年前……我记得发生了一件大事,当时的太子因耽于享乐,荒废政务而被废黜,被公认为下一任太子的二皇子某一天晚上突然发了疯疾,竟杀了前太子和其他皇子以及近百宫人,而容执当时因住宅荒僻而逃过一劫。
听说二皇子清醒过来以后并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先皇大怒,但又舍不得取儿子性命,只好将他贬为庶人逐去边境。
「……我从未想过做皇帝,却阴差阳错让我成了唯一的继承人。从小到大我连皇子的课程都没被授过几次,却要一夜之间接受作为储君的所有责任……」他像个任意宣泄情绪的孩子一样,肆意挥洒着他对命运安排的不满,「我只想做个普通人,这样或许就能跟瑶之在一起,我想要的只有这样!」
「你……」
「你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自己的人生有多悲催。」
「不,我是想说……普通人也不会允许侄子跟姑姑搞在一起的。」
叮~
我重新看到了那个再论杀头的目光。
「你就那么不想做皇帝?这个位子可是所有人都企及不到的。」我实在不理解为什么会有皇家人对皇位不动心。
「我只想要平平淡淡的生活,而现在的日子只会让我痛苦。」他额前碎发散乱,眼底是不知何时是尽头的绝望,我相信他是真的痛苦。
——「很痛苦吗?」
——「嗯。」
我拿出临行前娘给我的手帕,放在了他的手里。
「我娘说了,见帕如见人。这个本来是娘怕我思念她才给我的,但是……送给你吧,或许这样你会好受一些。」
「真的要送给我?」他的眼神受宠若惊。
「拿去吧拿去吧,就当是我为你那不可能的爱情送一份虚假的祝福吧。」我心中颇不是滋味,不过别误会,我只是舍不得那条手帕。
「沅溪,谢谢你。」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目光款款地看着我,「你我相遇也是有缘,今夜月光如练,美酒作陪,不如……」
「成为你的女人?」
「我俩拜个把子!」
窒息,太令人窒息了。
「从今往后你我就是义兄妹了,我长你六岁,今后你可称我为大哥。」
他红光满面地看着我,我严重怀疑他是假酒喝多了。
我叹了口气,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严肃道:「大哥,相信我,你明天一定会后悔今晚所做的事。」
容执自闭了。
他裹着被子坐在龙榻上默不作声。
「大哥,别难过,咱俩现在亲上加亲不是挺好的吗。」我坐在龙床旁边的椅子上,得意地看着把自己裹在被子里容执。
「朕竟然……朕竟然做了这等错事……」他缩成一团喃喃自语,那叫一个悔不当初。
我倒是很开心:「后悔了吧,毕竟本姑娘倾绝天下有才有貌,咱俩现在拜了把子,可就不只表兄妹关系,可惜了,你现在永远得不到我了……」
容执不语,面色惨白地看向我:「那瑶之现在不就变成我义母了?」
「……」
「行啦,就算我娘不是你义母你也得不到她,再说我都把她贴身物件儿给你了,你还闹什么不忿儿啊。」
听了我的话,容执这才想起来还有这一回事,腾地一下从床上爬起来,从他的外衣里找出了那枚绣着梅花的手帕。
「怎么样,现在高兴一点儿了吗?」我走过去瞧,只见容执细细端详着手帕,指肚来回摩挲着上面的刺绣,像是得到了一件举世珍宝一般。
「沅溪,谢谢你。」他注视着我的眼睛认真道,「谢谢你昨天陪我喝酒,听我倾诉,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有人愿意听我说这么多话。」
「小……小事,小事。」
啧,他这么郑重其事,我还真有点儿小难为情。
回到寝宫,我再次收到了爹的来信,这次的信只有寥寥几句,不过大意也就是表达了一下对容执的不满。
我觉得爹对容执的态度太过苛刻了,他虽算不上什么英明的君主,但也是中规中矩,历史上明君少而昏君多,能有像容执这样中间儿的也算是一种幸运了。
虽然我爹说得那么大义凛然,但我还是觉得他就是因为媳妇儿的事不满。
「瑶妃娘娘,这是前两日您要织室绣的荷包,上面还有您最喜欢的样式呢。」青竹把绣品呈在我面前。
织室的绣娘手真巧,缎面与缎面间的针脚都看不见,珠子也排列得整齐,尤其是右下角的梅花,绣得栩栩如生。
「微服私访?」
正往嘴里递送的汤突然就不香了。
容执却对我的惊讶视而不见,从容地说道:「最近递上来的折子总算是全部处理好了,朕也算是得了空闲,怎么样啊瑶妃,要不要跟朕一起去黎州视察民情?」
我点头如捣蒜,又听他说:「那这期间的政务,朕就打算暂由周首辅代理了。」
「那真是家父莫大荣耀。」
容执摆了摆手,像是嫌弃我所说的客套话一样,眼睛看着不远处的玉瓷瓶若有所思,「若你父亲在执期间国政安泰,朕可是会好好地赏他一赏。」
我:「天子不在,储君空位,首辅当执乃是本分,你不用特意去赏赐他的。」
「不不不,我想,要是首辅宽裕,远在别地的瑶之的日子就会越好。」
容执无比认真,眼神中尽是对爱情的无私与奉献。
我「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你怎么了?你,你哭什么啊?」
「呜呜呜……」我拿出手绢擦了擦眼角虚无的眼泪阴阳怪气道:「陛下,您就像那蜡烛,燃烧自己,成全他人。您那么伟大,却又那么卑微……今后的日子不管多么辛苦,您一定要加油儿!」
——「沅溪啊。」
——「怎么啦?」
——「咱俩现在关系正不错,你可别逼我扇你噢。」
——「……对不起。」
翌日,我们便踏上了前往黎州的旅途。
「沅溪你看,这是冰糖葫芦!」
「这就是糖人儿啊,师傅你手艺真好,我要拿十个!」
「变脸的面具!老板,这个摊子我包……」
在容执快要酿下大错以前我连忙把他抓了回来。
「拜托,你是皇上诶,你不要像一个刚进城的土老帽儿一样好不好!」我带着歉意地看了小摊老板一眼,容执的行为真的太让人感到羞耻了。
但是羞耻本人并不在意,还在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个新新世界,我开始怀疑他的年龄了。
「容执,我知道你没出过皇宫,有些东西你没见过那很正常,但是我们不是来玩儿的,我们是来体察民情的!」我苦口婆心地劝,又问随从侍卫:「庄羽,你说是不是?」
庄羽是个非常酷的年轻人,平日里除了容执对谁都爱答不理,作为此次微服私访的皇帝亲卫,自然也坚持着他一贯的高冷作风。
他不理我,我自讨没趣,突然觉得即便出了宫也与在宫里没什么两样。
黎州距离京城有些遥远,我们坐马车一整天都还未到。
「我说什么来着,就应该找个车夫来带路,现在可好,大半夜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今晚我们住哪儿啊?」
夜色深邃,晚风亦冷,马车停在树林里,一旁点着篝火,我一边冷得缩着脖子一边向罪魁祸首抱怨着不满。
「旁人驾车,我不放心公子的安全。」庄羽往火堆里填着柴火,并不正眼看我,甚至还给容执递了个烤鸡腿。
他简直没把我瑶妃放在眼里!
「拜托,就是因为怕不安全才带你过来保护我们的安全,你倒好,从根源上把潜在危险剔除了。」我没好气地把毯子裹在身上。
庄羽:「既如此,你应当谢我。」
「……我、谢、谢、你。」庄羽不愧是容执的亲卫,连说话的方式都那么让人抓狂。
「沅溪,别怪小羽了,咱们就当是在外野营了,你看这月亮,多亮;这星星,多多。」容执倒是心大,看样子是第一次出宫的新鲜劲儿还没过呢。
我抓起一整只烤鸡恶狠狠地撕咬了一口:「罢了,算我倒霉便是。」
别说,庄羽这烤鸡的技术不错,真香。
人有三急,这没什么,但最怕的就是夜宿荒野时尿急。
我从马车上下来,庄羽和容执靠在灭掉的火堆旁睡得很沉,我虽然脸皮厚,但还不至于厚到让两个大男人陪我去如厕。
……
夜里静悄悄的,白日里的人虫鸟兽之音全都消失不见,此刻晚风吹打树叶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凶狠,我硬着头皮往回走,借着月光依稀能辨别回去的路。
「哎呀,你讨厌,怎么选在这个地方……」
我被一女子的嗔怪吓了一跳,我条件反射一下子就躲在了一旁的大石头后面。
真没想到,大半夜的竟然还有人来这个树林。
「这里方便,不容易被发现,嘿嘿……」
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紧接着我就听到了翻云覆雨颠鸾倒凤的声音。
这这这这这……
我尴尬得耳朵发热,想要赶快逃离此处,而不远处的交欢之声戛然而止。
女:「我怎么听着像是还有人啊?」
男:「你听错了,这么晚谁来啊,再抬高点儿。」
女:「希望是我听错了,咱俩的事要是被别人发现,我们都吃不了兜着走!」
男:「放心,要真的有人发现,我一定会先杀他灭口。」
之后又是阵阵莺啼婉转。
我的天哪,这也太刺激了吧,看样子这俩一定是在偷情啊,难怪大晚上来这么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怎么办,我要不要走,我现在躲在石头后面他们一定不会发现我,但是那个女的耳朵尖得很,万一我一动被发现了怎么办?
「你在做什么呢?」
「啊唔……」
我被耳边的声音吓得魂飞魄散,差一点要叫出声来,却被那人眼疾手快地捂住了。
我惊恐地看向那人,发现是容执,他正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我刚才醒来发现你不见了,怕你出事就和小羽分头来找你。」他调侃,「没想到你在这里听墙角呢。」
「什么啊,这事儿说来话长,反正咱俩现在都别动了,那个男的说要是谁发现他们,他就杀了谁……」
我把声音调得极小:「我一个弱女子,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皇帝,我看那个男的挺壮的,咱俩出去被发现必死无疑,还是庄羽来救咱们或是等他们走了吧……」
女:「哎呀……你听,我还是觉得有人。」
男人也停下了动作,静静地听着动静。
我屏住呼吸,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好在男的急得不行,一句听错了就又把那女的打发了,然后继续行他们的苟且之事。
一个人的尴尬算不得什么,两个人的尴尬才叫真的尴尬。
比如现在,在男欢女爱的娇吟喘息中,我和容执两两相望,相对无言。
怎么说呢,我倒是很乐意去听那两个人的墙角,只是容执的到来让我没有那厚脸皮去听了。
「别听。」
我看见他用嘴型告诉我,然后我的两只耳朵就被一双温暖的手包了起来。
那双手阻隔了外界的一切声音,我从来没觉得那么平静过,它也让我的视觉变得清晰,我看见了容执耳朵上的红晕。
啧,你怎么打断我施法呢,我想听还不行?
鉴于我胳膊短,没有办法在猫着的时候同样去捂容执的耳朵,还真是便宜他了。
「公子,您今日怎么无精打采的?是否需要休息?」
第二天清晨,我们收拾马车准备再次踏上前往黎州的旅程,但是除了庄羽之外,我与容执皆像是被剥皮抽筋一样的疲惫。
「不必了,我们还是快赶路吧。」
容执早已没了昨日的精神,眼底的黑眼圈明显是睡眠不足的样子。
我亦如此,昨晚可太刺激了,整整半个时辰那俩人才走,也不知那男的肾还好吗。
「你昨天晚上去哪儿了?」我不快地质问庄羽,「容执都失踪了你也不来找一下?最后我们回来了都不见你回来。」
「昨天夜里,是公子要我和他分头去找你,若公子真的有事,那也是因为你。」庄羽依旧冷着一张脸,我就不明白了,他为什么会对我有如此大的敌意。
欠揍,太欠揍了!要不是打不过他,我真想照他的脸来上几下。
「对啊小羽,你昨天怎么那么晚才回来?」容执关心问。
庄羽:「我以为瑶妃娘娘夜里失足掉下旁边的悬崖,又想着她会不会被野兽吃掉,就去了山下……」
「去山下打算给我收尸是吧。」我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他并不在意,平静道:「瑶妃娘娘毕竟是皇室宗亲,惨死野外会使皇室遭人诟病。」
「你还真这么打算啊?」我气得跳脚,正欲动手,但被容执拦了下来。
「你俩不要置气了,我们还是快点赶路吧。」说着,他跃身上车。
昨晚的事,我好像发现了一个盲点。
那对男女的交欢声,容执可是一直听到结束的。
他就没有一点儿反应?还是说他不懂?不应该啊,按理说宫里都有嬷嬷教的吧……
难道是,容执不行?
怪不得,怪不得他宫里没有一个妃嫔,对外说是为了我娘守身如玉,其实是因为他自己有问题?
没错了,一定是这样。
「你为什么用那种眼神看我?」
容执不解我向他投去的怜悯的目光。
「没什么……我懂你,放心吧,这事儿我不会说出去的。」我给了他一个值得信任的眼神。
容执愣了一会儿,点了点头:「那就拜托你了。」
运气的好坏真的是一个很玄的事,明明只有一线之差,但结果却天差地别。
比如现在,在我们驾车一刻钟之后,我们脱离了那荒无人迹的山林,来到了一个炊烟袅袅的镇子。
「来,庄羽,跟我读,栖——民——镇——」
我看着面前将近五尺高的木牌,回想到昨日庄羽固执地露宿野外的决定,恨不得将庄羽摁死在上面:「明明我们昨天再多走一刻钟就不用睡外面了。」
庄羽拉着马车,面色晦暗不明,看着木牌上的镇名良久,才淡淡吐出几个字:「抱歉公子,是属下的失职。」
抱歉公子?那就是不抱歉我了呗?嘿,我这暴脾气。
「小羽不必在意,我们快找个客栈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容执再次发挥出他老好人的作用。
我没作声,与他们二人一齐走进镇子。
栖民镇不大,但店铺种类应有尽有,街上不算冷清也不算热闹,几个小孩儿在追逐打闹,还有在街上叫卖的女人们。
我们去了一家规模较大的饭馆,年迈瘦弱的老板很热情好客,刚踏进门就各种招呼。
我好想吃上热腾腾的饭菜,不过看菜单貌似只有面可以吃。
「老板,我们要阳春面!」
「好嘞!」
我环顾四周,客人不多,这没什么奇怪的,但总给我一种怪异的感觉。
「公子,这镇子有点奇怪。」
庄羽警觉地看了看周围,容执也察觉到其中的诡异,点了点头:「从刚进镇子到现在,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就说嘛……」我看着那二人的双眼,一副「你们竟然才知道」的样子。
「我们这么尊贵,镇长应该出来迎接才对!」
容执、庄羽:「……」
「这个镇子似乎没有青年男子啊。」
经容执一说,我恍然大明白。
的确,从进镇到现在,女人、小孩儿和老人,就是没见到和我们一般大的男人。
「也没什么吧,这镇子这么偏僻,生计也困难,男人们为了养家迁往繁华之地很正常啊。」想必是你们太多疑了。
容执摇了摇头,「就算是如此,那这镇子也不至于一个本地青年都没有……」
「四位客官,你们点的阳春面。」
女店工端着四碗面摇摇晃晃走过来,瘦弱的身体好似风一吹就会倒。
「四位?!」
「我就不客气啦!」
这时我们才发现旁边不知何时坐了一个小孩子,他梳着两个发髻,面容清瘦,两只大眼睛炯炯有神,看起来也不过八九岁,说起话来却飒爽清脆……并且厚脸皮。
「你这小孩儿,怎么能随便上客人的桌子?快给我过来!」
老板从前台徐徐走来,揪着那孩子的耳朵便给我们道歉,行动利落得让人难以相信他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惭愧啊,这是老身的孙儿小福子,他爹娘不在才寄养在我这儿,给各位添麻烦了……还不快道歉!」
容执摆了摆手,上前制止老板揪耳朵的动作:「不碍事,就当是我请这孩子一碗面了。」
「还不谢谢这位客官。」老板一巴掌拍在这孩子脑后,我都觉得如果下手再重一些,这小福子的脑袋就要飞出去了。
「谢谢哥哥姐姐。」小福子很乖地道了谢,然后坐下安安静静地吃面。
老板面带歉意地走了,临走前还用手指点了点小福子的鼻子,以此警告。
「略略略……」
老板一背过身,小福子就显出了原形,三下五除二就把碗里的面汤席卷一空,甚至还要伸手来够我的面。
「等等等等,你这孩子还真不客气,都给你一碗了干吗还抢我的面?」
我眼疾手快把碗举到了空中,小福子却还不死心,伸手去拿,奈何我以身高压制。
「漂亮姐姐,我真的好饿啊,你就再给我吃一碗吧。」小福子抬起头楚楚可怜地看着我。
你以为用这招我就会妥协?
哼,告诉你,不得行!
「就算你叫我漂亮姐姐也没用,这碗面不能给你,再说了你家就是开饭馆的,想吃什么不能吃。」我把面拿得远远的,反正面在人在,面亡人亡。
小福子大概也没见过像我这么跟小孩子计较的人,大眼睛扑闪扑闪,眼看就要落下泪来。
「小朋友,哥哥这碗面给你吃,你就让让那个姐姐吧。」容执笑眯眯地把自己的碗推到他面前。
真是的,容执这个人总是爱唱红脸。
小福子顺从地点点头,转身冲我做了一个鬼脸。
好家伙,还有两副面孔呢。
「小福子,爷爷说你爹娘不在了,他们去哪儿了?」容执温声细语,耐心十足。
小福子并不为此打动,而是跟他讨价还价:「那你得再给我一碗面我才能告诉你。」
臭小鬼,你知道你面前的这个人是谁吗?
庄羽很识趣地把自己的那碗给他:「现在可以说了吗?」
小福子似是阴谋得逞般咧嘴一笑,胡乱用袖子擦了擦嘴:「爹在外打长工,娘半年前就没了。」
我们三个互相对看,觉得问错了话,一时间陷入沉默当中,谁知小福子并不在意,反而宽慰我们:「放心吧,我早就不难过了,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容执:「那你们镇子上的壮年男人都去外地打长工了?」
「这是另外的面条哦。」小福子狡黠地眨眼。
「你的胃是有多大啊……」我忍不住吐槽,又听容执叫老板再要一碗。
「等等,」小福子制止了容执,然后指着我手里面:「我想要吃那个。」
我恨,我为什么要等到他说完话再吃?
「你确定吗?这一碗可坨了哦。」
小福子坚定地点点头:「我就是想吃你手里的。」
哈?这个小鬼是专门来挑衅的吧。
我挑了挑眉:「我要是不给呢?」
「那我就不告诉你们喽。」
「哼,你要是不告诉我们,我可就把你爷爷叫来了,我就告诉他,你扰乱我们用餐!看他怎么修理你。」我一边说一边转向柜台:「老板——」
小家伙立马伸手拦住我,低着脑袋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和你抢面的,只是姐姐长得好像我娘,我想着从你手里拿来的面会不会有娘的味道……」
小福子捂着脸小声啜泣,肩膀因为压抑着哭声而耸动着,这应该不是在骗人……吧。
「好了好了,真是服了你了,吃四碗你不撑啊?」
我把面往他面前一推,这孩子立马变脸,开开心心地吃起来,我方知道自己又被骗了。
「哼哼,你才不像我娘呢,我娘可比你温柔多了!」小福子抹了一把脸,十分欠揍地冲我吐舌头。
罢了罢了,被骗就被骗吧,毕竟有许多真话是掺杂在玩笑话里说出来的呢。
「小福子,现在可以说了吧。」
「倒也不算是都去做长工了吧,大部分去了,但是还有一小部分去了别的地方自己做生意,这些人中有妻儿老人需要养的,要么把他们从镇子中接走,要么定期给他们寄银两,反正是不会回来的。」
容执疑惑道:「为什么不会回来啊?」
「因为回来了就会被抓去做长工!」小福子咂咂嘴巴,不等我们问下一句便一溜烟儿地跑了。
傍晚,我们回到客栈,容执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对于白天的事仍然存疑。
「你还在想小福子的话啊?」我一边吃着瓜子一边满不在乎道,「我都说了,肯定是有什么地主霸道蛮横,专抓年轻男子给自己干活儿!」
「霸凌几个倒也好说,整个镇子的男青年都去了有点说不过去吧,」容执停下脚步,「完全可以起义啊。」
「那你是怎么想的?」
我正问着,房门便被打开,庄羽脚底生风走了进来。
就在上午离开饭馆时,容执便让他去打听这件事的原委,他和我则回到客栈看是否能从老板嘴里询问出什么。
可惜,对方的嘴巴那叫一个紧。
「我去问了好多间铺子,他们都不肯透露那些人的去向。」
庄羽喝了一大口水,看样子真的是问了不少人。
「我们这边也是一样……不过有件事我倒是想跟你们讨论一下。」容执正色道,「我认为昨天晚上那两个偷欢的男女应该是这个镇子的人,毕竟是半夜前往,作为偷情地点那片林子既不会很远也不会很近。」
我贼笑着看他:「看不出来你挺懂的嘛。」
容执没理我,继续说:「我想,他们既是这个镇子的人,应该也在这里才对,不如我们明天去找一找,那个男人很有可能是这个镇子里目前唯一的年轻男人。」
「可昨晚夜色那么黑,你怎么知道他是年轻男人?」
「咳……能做出那种事的年纪应该不会太大。」容执耳朵根又红了。
我意味深长地看着容执:「是吗?那可不一定哦……」比如有的年纪轻的也做不到呢。
找人这个事儿,我从前只觉得只要一声令下,就会有许多人争先恐后来邀功,但如今我才明白,剥去身份权势的外衣后是不会有人搭理的,比如现在。
栖民镇镇长名叫王丛树,看上去有五十多岁,头发半边花白,脸上的横肉在他生气时一颤一颤的,身材也十分富态,与其说他是镇长,更像是富甲一方的地主。
王丛树冷眼看着我们三人,时不时伸手捋捋嘴边并不是很明显的胡须,冷冷地说:「你们要找的人恐怕不在我们镇里,你们还是赶紧走吧。」
「我们走不走那是我们的事,就算你是镇长你也没有权力赶我们走吧。」想起客栈里小福子和掌柜那瘦削的脸,以及街上百姓的单薄身影,我就想扁面前这个胖子一顿。
「呵,你们几个从外地来的,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要扰乱我们镇子的安宁?别让我叫人把你们撵出去!」
王丛树气哼哼地冲我们吼道,恨不得将我们立马赶出栖民镇才好。
我看向容执,他若有所思,我想他是不是要亮出自己的身份呢?
——怎么可能,那还叫微服私访吗!
「王镇长,你或许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吧……」
容执话音刚落,我大吃一惊望向他,乖乖,这就要打我的脸了吗?
「——她可是帘逅郡主,当今皇帝的妹妹。」
容执站到我身后,郑重地向王丛树介绍,我目瞪口呆,庄羽也同样没反应过来。
「拜托,我什么时候变成什么郡主了……」我小声地问他,这是哪门子的计划都不提前说一声啊?
「现在,我刚封的。」容执皮笑肉不笑地回答我。
「哪有人叫脸厚郡主啊。」还是说这厮是故意的?不过看容执那一副故作正经却又嘴角弯起的模样,我看他一定是故意的。
王丛树明显是不相信的,眯着他细长的眼睛上下打量着我,那目光令人反感得很,我便往容执旁边挪了一挪。
「郡主?还帘逅郡主?我怎么没听过啊。」
「你当然没听过,因为皇上刚册封我没多久。」我顺着容执的剧本演下去,「本郡主此次是奉皇命来寻人的,本想低调行事,没想到你这般不配合!」
王丛树显然不信:「你说你是你就是了?证据呢?」
对啊,证据呢?
我斜眼看向容执,可对方却一副「别看我,我也没编好」的样子。
坑爹啊。
无奈,我只好拿出贴身携带的绣有海棠花的帕子,摊在王丛树的面前,「你可看好了,这上头是什么?」
王丛树将脑袋凑近那手帕,仔细地盯着那上头的海棠花看,从绣工上看的确是个不俗之物,刚要说一句「不过是个上品绣帕罢了」,却又发现了帕子下角有一个用特别标识绣上的「瑶」字。
我娘盛宠当年,先帝特让礼部制出专属我娘的标记,旁人是用不得的,王丛树虽不是什么大人物,但也好歹算个小官,如此一来他惊讶不已,几乎失声般地问我:「就是你娘被乱伦皇帝看上了!?」
乱伦皇帝?
我心觉不妙,果不出所料,容执那边的气压瞬时变得十分低沉,就算我不回头看他,我都能想象到他的脸会黑成什么样子。
镇长啊,你很勇嘛,以后就叫你勇哥好了。
「勇哥啊……镇长,你知不知道诽谤圣上可是死罪?」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虽然我也认同他说得对,但怎么说我也得维护咱们的小皇帝不是?
王丛树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看来是私下里如此称呼惯了,才一时情急忘记改口。
「没有没有,您看我这张嘴啊,是我老糊涂了……」王丛树一改方才颐指气使的模样,点头哈腰地扇了自己几个嘴巴。
「既然知晓我的身份,还不快说那人是谁?」我们并未告诉他当夜的完整情况,只是描述了一下那男人的大概轮廓,当然,这多亏了容执那惊人的洞察力。
「好好好……」王丛树笑嘻嘻地谄媚道,「您找的那个人是我们村里有名的霸主混混,平日里净不干人事儿,霸道惯了,打工都不要他,对了,他叫曲有道。」
曲有道?听名字可和他做的事不是很搭啊。
「帘逅郡主,他是犯了什么事吗,怎么皇上还劳您大驾?」王丛树紧张地搓搓手,咽了咽口水。
「……叫我郡主就行。曲有道的事我也不便透露,对了,你们镇到底是怎么回事?男青年都去哪儿了?」既然都亮牌了,那我何不干脆问个明白。
王丛树愣了愣,笑道:「镇里不好过活,都去外地打工了。」
「那也不至于全都离开吧,」良久没有开口的容执问道,「我听说他们去打长工,是什么长工?」
王丛树明显慌了,眼神飘忽,方才说道:「这……他们去哪儿我也不知道啊。总不能让我挨家挨户地查吧……」
我与容执对视一眼,这个镇长绝对是心里有鬼。
「看起来,如果我们不找到有力的证据摆在他面前,他就会一直跟我们装傻下去。」
回客栈的路上,容执若有所思地说。
庄羽点点头:「只是不知从何处入手,就是去问还留在这里的居民,他们也什么都不肯多说。」
我:「……」
容执:「不如我们一起再去找别家问一问,说不定能从中发现一些线索呢?」
庄羽:「属下谨听公子差遣。」
我:「……」
「沅溪,你觉得呢?」容执的声音把我从漫游中拉了回来,我看着他的脸愣了一会儿,尴尬地挤出来一个微笑:「没什么,突然觉得不舒服,我想回客栈休息一下,你们去问吧。」说着,我便快步往客栈的方向走去,生怕被他看出我的奇怪。
「你没事吧?用不用我留下照顾你?」他在我身后喊道。
「不用!」我头也不回地向后挥了挥手。
尴尬,太尴尬了,原来谎言被人发现是那么窘迫的一件事。
不,还算不上被发现,是我自己自爆的。
我看着手中娘亲送我的手帕,兀自叹气。
上一次骗容执把我自己的手帕给了他,现在我都没脸见他了。
「姐姐,你真的是郡主吗?」
刚踏进客栈的院子,我就听见那熟悉的稚嫩的声音,低头一看,是小福子。他拉着我的衣袖,眼泪汪汪地看着我:「郡主姐姐,你能让我爹回来吗?我好想他啊。」
我顿了一顿,蹲下来擦干了小福子的眼泪,柔声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能跟姐姐说说吗?」
小福子用力地点点头,委屈的模样一点儿也不像昨天和我抢面吃的小捣蛋鬼。
「我爹是被抓去做苦力的,不只是我爹,还有隔壁的书生哥哥和卖猪肉的杨大伯……他们都被抓走了。」
我把小福子带到我的房间,听他抽着鼻子讲述。
「被抓走?被谁抓走啊?」
「不认识,但是镇长老爷很怕那个领头的,还对那个人笑嘻嘻的,一直在拍马屁……他们就是那天闯入我家把我爹抓走的,本来我爹是不想跟着去,一直挣扎,结果被他们摁在地上用好长的棍子打了好几下……隔壁的书生哥哥也反抗了,可是他身体弱,刚被打了五下就晕过去了,他们就把他拖走了……」
「刚开始被抓走的人还不多,后来整个镇子的叔叔哥哥都被抓走了,镇长不允许我们声张,谁都不许说,否则他就让那个姓曲的混混来掀我们的铺子,让我们以后都做不成生意。」
小福子的话让我不寒而栗。那个领头人到底是什么人物,竟会在青天白日下如此光明正大强行抢人。
「姐姐,你可千万不要告诉爷爷,他知道的话一定会罚我不让我吃饭的。」小福子委屈巴巴地说。
我揉了揉他软软的脑袋:「放心吧,姐姐一定会让咱们小福子吃上饭的。」
小福子展颜,抹了抹眼睛,懂事地点了点头跑开了。
我想要把这件事告诉容执他们,可不知为何脑袋越来越沉重,难道真是说什么就会来什么?我刚用身体不舒服做借口,病魔听到信儿就马上找上门来了?
反正去了可能也是打乱他们的计划,不如还是等他们回来再说吧。
这样想着,我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
「沅溪,沅溪……」
睡梦中,我听到容执的呼唤,睁开眼便瞧见他一脸焦急地看着我:「你感觉怎么样了,还不舒服吗?我刚才叫了你好久,我们去看大夫吧。」
我望了一眼窗外,天几乎都要黑了,原来我睡了那么长时间吗?
「庄羽呢?他去哪儿了?」庄羽一向与容执寸步不离,他此刻不在我便感到奇怪。
「我们调查的时候发现了一些线索,我有任务交给他了。」容执伸手来摸我的额头,眉头一皱,「怎么这么烫?走吧,我们去看大夫。」
我甩开他的手,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挪到床上了,「放心吧我没事,你先说说你们找到什么线索了?」
容执满脸担忧地看着我,倒了杯水放在我面前,蹙着眉头道:「在这里的大部分人都离开镇子不久后,王丛树和曲有道便要挟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妇孺,要求每月上交三十两白银,否则要么占房屋田亩,要么逐出镇子。」
回想到王丛树那脑满肠肥的样子,我竟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对了,我回来的时候小福子找到我——估计是偷偷跟到王丛树家了,他问我是不是郡主,然后告诉了我一些事……」我将小福子的话一五一十说了出来。
在我讲述期间,容执渐渐由眉头微蹙变为青筋暴起,到最后竟气得一拳打在了桌子上,茶杯都被震得晃了一晃。
「岂有此理,真当我大齐的王法是白白摆在那里的吗?!」
容执,他真的越来越像一个帝王了。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只靠着小孩子的话是无法作为证据的。」我问他。
「放心吧,我已经让小羽去调查王丛树的仓库了,他非法搜刮银两那么多年,总不可能随便挖个坑给埋了吧。」容执一副胜券在握的样子,「也不知道会牵扯到哪样的人物出来,沅溪,我们去找小羽汇合吧。」
「不是交给他的任务吗?你也要去?」我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当然了,我本来就是打算一起去的。」
「那……你还回来做什么?」
容执看了看我,支吾半天,才道:「我放心不下,怕你出事,我就回来了。」
看着他那些许羞赧的模样,我笑出了声,却又听他说:「我当然是为了瑶之才觉得要照顾好你,你可不要多想,再说了你可是我义妹……」
「我又没说什么,你解释那么多干吗?」我笑了,看他愣在原地不知所措觉得分外有趣,真是想再好好说些骚话逗逗他,不过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是真的担心你!」他说。
「我当然知道,」我穿上外套回头看他,「出发吧,义兄。」
我与容执赶到时,庄羽正对着白日里那并不算高的围墙发愣。
「你怎么没进去?难道这矮墙还把你难住了不成?」虽然身体难受得紧,但见到庄羽我还是忍不住揶揄他两句。
庄羽并不正眼瞧我,而是指着墙:「你们看这砖是不是有点奇怪?」
容执凑近矮墙,只见排列整齐的砖块儿中有那么一块在月光下像是缺了一角一样,不,准确地说,是在月光下散发着零星的光。
容执:「金子?」
庄羽点了点头:「我方才在府内搜寻一圈,并未发现有宝库的踪象,出来后无意间用刀碰了一下这面墙,才发现其中的玄机。」
我冷笑:「无意间?碰了一下?是没发现有用的线索怕你家公子失望,跳墙出来的时候冲它发火了吧。」
平日里不动声色的庄羽在今天终于有了表情波动,他像是被戳穿一样耳朵发红,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来反驳,最后闷闷地来了一句,「我确实发现了重要的线索。」
「那也是因为你没砍断你才发现的,看来你的刀法不行啊小庄大人……」
「你……」
容执没有在意我俩的吵嘴,而是用指尖触碰着墙上那点点金光,道:「我从前只听说行骗之人会把金漆涂在红砖上以假冒黄金欺众,如今却有人用水泥来隐藏黄金企图让它藏匿罪恶……大桀小桀罢了。」
「藏木于林我知道,藏金于土坷垃的我倒是头一回见。」我看着那墙上露出的金点唏嘘不已,「那现在怎么办?去抓王丛树吗?还是先去找曲有道?」
我揉了揉眉心,觉得脑袋越发沉重。
「我和小羽去抓王丛树,这次定要让他认罪。」容执目光坚定,不过,就他这瘦弱的小身板,估计抓人也就是庄羽的活儿,他最多提审。
「不对啊,那我做什么?」我亲爱的义兄,难道你的计划里没有我了吗?
「你回去休息吧,我看你难受得紧。」容执又探手摸了摸我的额头,脸色大变:「比刚才还要烫!我先带你去看大夫。」语毕,不由分说便拉起我的手往王府不远处的医馆走去。
「行了行了,就这么几步我自己去就行了,你快和你的小羽去抓人吧,万一人家听到信儿跑了怎么办」我甩开他的手,真是的,动不动就对我动手动脚的,你又不喜欢我……
庄羽表示赞同:「公子,瑶妃娘娘平日里能吃能睡,就算生病也很快就能痊愈,您不必如此担心,对吧?瑶妃娘娘。」
「没错,小庄大人,一会儿如果医馆里有治疗嘴毒的药我一定给你带一份。」我皮笑肉不笑。
「不用麻烦,您也快去治治您脑子上的病吧。」
呵呵呵呵呵呵,真是想把他嘴巴缝上啊。
「沅溪,真的没关系吗?」容执眼中的关心倒也算让我的心情好了些。
「大老爷们别磨磨唧唧的!」我用力拍打他的背,庄羽差点就要举刀了,「我娘可说了,她最欣赏的就是杀伐决断的人!」
容执张张嘴,又嘱咐我一定要快去看大夫,这才带着庄羽进入王府。
他们走后,我才突然感觉自己有些脱力,看样子这次的病是稍微有些严重啊。
我一步一步走向医馆,所幸人家还未关门,里边的灯还亮着。
肯定又是个满头白发的老医者吧。
我推门进去,站在门口的人把我吓到了,那根本不是我想象中老者的模样,那是一张青年人的脸。
「姑娘,你要治什么病啊?」
还未等我再细看看那人的模样,那人伸手丢来一堆粉末,我便大脑混沌地晕了过去,晕倒前我看见了刚从角落里出来的王丛树……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要么怎么说我自己是幸运之神,看吧,要抓人这人不就来了。
可为啥偏偏在那两个人高马大的人走的时候来啊!
「老曲,这次真的要多谢你,要不是你给我通风报信,我还真不知道这几个人要给我下套儿呢!」
「镇长啊,不用谢我,咱俩合作多年这都是应该的,要不是春红这女人在客栈里听到他们的对话,我还真猜不出来他们已经发现了,哈哈哈……」
春红?是客栈里那个女伙计吧。
我躺在像是箱子一样的木板上,手和脚被粗绳子死死绑住,眼睛也被黑布蒙了起来。
这家医馆从外面看挺大的啊,绑架人难道连张像样的床或椅子都没有吗?把我扔在这硬邦邦的箱子上,硌得我肉疼。
「岂有此理!你们竟敢绑架郡主?!」
我大喝一声,却换来那曲有道的嗤笑,「郡主?就你这样的?我说镇长啊,你可真是老糊涂,这么幼稚的手段也会上当。」
说罢,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动了动被绑在身后的手,手腕被那麻绳磨得生疼,看来靠我自己蛮干是出不去了。
「你怎知我不是?」我反问。
「大长公主的女儿如今已被送去宫中做妃子了,还封个什么郡主?现在指不定在宫中怎么快活,还有空来这穷乡僻壤?」
我冷哼:「那你为什么蒙住我的眼睛?还不是怕我真的是郡主,到时候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啊?这……」王丛树对我的话半信半疑,但能听出他语气中的动摇。
我便趁机又加上一把火:「王镇长啊,你可真是蠢。他蒙上我的眼睛,我便看不到他是何模样了,但我可还见过你,若东窗事发,他可以更名换姓继续生活,而你就要被拉去担下所有的罪责,你说,你这不是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好啊你,你竟是这般打算!」王丛树很快就反戈,发起火大喊,「我平日可待你不薄!」
曲有道丝毫不慌:「镇长,这娘们儿狡猾得很,她就是在挑拨我们哥俩儿的关系。」
王丛树当然不信,道:「那你把她眼睛上的那块布拿下来,若她真是郡主,咱俩就一起死。」
太猪了,有这样的队友真是倒霉。
我猜曲有道也是这样想的,他沉默了一会儿,我便重见光明。
曲有道是个年近三十的青年男子,脸型瘦削,看身体轮廓的确是那晚的男子。
「你们绑我,是想要赎金?还是想威胁我那两个朋友不去告发你们?」我斜着眼看他们,这两个人脸色丝毫不慌,似乎对他们的计划胸有成竹般。
曲有道:「实话告诉你吧,我是想用你来引他们出来好把他们一网打尽的。」
「哼,是你手下有千万精兵还是你自己武功高强?你哪来的自信说把他们统统撂倒?」庄羽的身手可是出类拔萃的,光他一个就可以敌几十个糙汉子甚至几百个——如果他不用保护别人的话。
「你放心,我早就在这医馆附近布好了陷阱,他们一来,就别想走了。」曲有道笑眯眯地坐到了我旁边,色胆包天挑起了我的下巴,「我看你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说着,他便将手伸向了我的衣领。
王丛树的表情像是吃了死苍蝇一样:「长成这样你也下得了手?」
我:???
你丫内涵谁长得丑呢!给我解开看我不抽死你丫的!
曲有道叹了口气:「蚊子再小也是肉,这姑娘再丑也是个女的,凑合着吧。」
嗬,那还委屈你了是吧。
「放狗屁!你们不懂审美!」我啐了他一口。
曲有道扳过我的脸,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种自恋的。」
王丛树对此司空见惯,说:「随你便,你别忘了把她嘴堵上,万一她自尽了咱们计划就泡汤了。」语毕,他便走了出去。
曲有道「嗯」了一声,拿起一团布就要往我嘴巴里塞。
「等等,」我叫住他,「我知道我现在喊救命也来不及了,左右都是要被你得手,就算被救下来,丢了清白我也活不成,你不妨告诉我到底发生什么好让我死个明白。」
我要拖时间,要等到他来才行。
「想套我的话?」曲有道眯着眼看着我,眼中还有一丝杀意。
「可以这么想,我确实很想知道。」
曲有道冷哼一声,他对自己的计划充满了信心:「那就告诉你吧,三年前,那个人找到我,要求镇子里所有的男青年都去为他劳作,当然保我不被抓走,等到这家家户户的主心骨都走了,就剩下老弱妇孺,我们就大肆敛财……你是不知道啊,大把大把的粮食和白银放在我面前,我恨不得一辈子都这么过下去。对了,那个春红就是你住的客栈里的店员,如果不是她在门口偷听到你们的计划,我们险些就要被你们摆了一谱。」
「……『那个人』是谁?」我并不想听他炫耀敛财的过程,我只想知道幕后的大人到底是谁。
「你先别想那个人是谁,我知道……」他凑近我耳边,猥琐十分道,「我和春红在镇外树林那晚,你都听到了,怎么样,你想不想尝一尝啊……」说着,他便把脸凑到了我的脖颈间。
「诶等等……」
卧槽!这踏马是什么发展?
「救命啊!救命啊!容执你个王八蛋!死哪儿去了?!」
「呦,现在知道叫了?你使劲儿叫吧,没人能听见,嘿嘿嘿……」他已经把上衣丢到地上,赤着膀子要来亲我。
完了完了,这下我清白是要没了,万事休矣。
「铛!」
只听清脆一声,那曲有道倒在了地上,庄羽的刀抵在他的脖子上,紧接着我身上便被盖上了一层外套。
「沅溪,别害怕,是我来晚了。」
我看见容执在为我松绑,不知为何,方才与那曲有道谈判时的冷静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了满腹委屈。
「容执,我快要被吓死了,呜呜呜……」
我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任由眼泪鼻涕挥洒,他身上的涎香令我安心。
容执轻轻抚摸着我的脑袋,轻声道:「放心,有我在谁都不能欺负你。」
胡说八道,我与庄羽吵架哪一次你不是站在庄羽那边的。
「我早就在门口设好了陷阱,你们,你们是怎么进来的!」曲有道惊慌失措地看着这两人。
庄羽把门口被五花大绑的王丛树丢了进来,冷哼一声:「区区一点不入流的迷药就敢称作陷阱?」
我系好衣服,擦擦眼泪从箱子上下来活动了一下筋骨,听到庄羽这样说,我竟有些想笑,冲着狼狈万般的曲有道说:「不是吧?那你刚才还那么自信?」
「他哪只手碰你了?」庄羽目露寒光,打量着曲有道的双臂。
曲有道当然知道面前这个男人是什么打算,肉眼可见慌了神,求饶:「大侠,我可还什么都没做呢,不信你问这姑奶奶……」
「你还想做什么!?」容执挡在我面前,「你真是色胆包天啊,竟敢对我朝郡主动手。」
「饶了小的吧,我也是替人做事啊……」曲有道几乎是三拜九叩,毫无方才那放肆。
我突然想到了他之前口中说的「那个人」,便问:「那人到底是谁?」
曲有道愣了愣,随即像摇拨浪鼓一样摇着脑袋:「小的不能说,三位大人饶了小的吧。」
我与容执对视一眼,随即把目光投向了一旁像粽子一样被绑起来的王丛树。
「说吧,幕后指使你们的人到底是谁?」
医馆的柴房里,王丛树被绑在椅子上,曲有道则被绑在他的不远处的柱子上。
「这……」王丛树看了一眼曲有道,不知道该不该把一切都说出来,却被对方给瞪了回来。
「瞪什么瞪!」我抬腿狠狠地踢了他两下,他吃痛呻吟一声,求饶道:「姑奶奶,我求求你们别问了,我要是说了就性命不保了啊,我是做了很多坏事,但也罪不至死吧……」
「哼,就算罪不至死,你下半辈子也休想从牢里出来。」我冷冷地看向他,「快说,不说你们现在就性命不保!」
庄羽很配合地把刀插在了桌子上。
椅子上的王丛树被吓得抖了一抖,颤声道:「是,是府尹大人。」
黎州府尹?我记得好像是……
「谢茯?」容执很快便想起来这位大人的名字,「他指使你抓人去做什么?」
「我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听他的吩咐不管这事儿……曲有道知道,是他去抓的人!」
王丛树此时犹如丢弃铠甲的逃兵,破罐子破摔将所有事都倒了出来。
曲有道恨恨地看向王丛树,狠狠地朝他啐了一口。
「快说!」容执大喝一声。
「这……」曲有道踌躇着不肯说,却对上了庄羽那冰冷的双眸。
「建,建生祠。」
马车上,我看着窗外发呆,庄羽不知什么时候弄来一个大笼子,将那王、曲二人关了进去,衔接在了马车的后面。
那二人就像泄了气的球一样,一言不发,似是等待着末日来到。
容执也是一样的沉默,他看着远处发呆,眼中情绪复杂,我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没什么可说的了。
「公子,都准备好了,咱们这就出发吧。」庄羽跃上马车,打破了这许久的沉默。
「小羽,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同二哥一起长大的吧?」容执没有回应他的话,而是莫名其妙问了这样一句。
庄羽一愣,如是回答:「是的。」
「二哥被贬后,你是否也为他抱不平?或者说……心有不甘?」
容执那小心试探的眼神犹如一根芒刺一样,即便我在一旁看着,也心生痛意。
并非是觉得帝王心思缜密难以捉摸,而是容执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更多的是难过。
庄羽道:「臣不敢。」
容执自嘲地笑了笑,然后又恢复了以前的模样:「那咱们就赶紧上路吧,黎州不算遥远,但也不能走漏风声。」
庄羽点了点头,坐在帘外驱策马车。
「府尹他……他在给二殿下建祠堂!」
曲有道的话至今还回响在耳边,我能明白容执那种挫败感,他明明很努力地在做一个好皇帝,只是大多世人都不愿接受他。
我无言,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容执垂下的头抬起来,苦笑:「其实我也理解,皇帝这个位置,二哥比我更合适。」
不,容执,你在这个位子上做得一样很好。
安慰的话显得那么轻薄,甚至无法让我张开嘴巴说出来。
「我很生气,并不是气爱戴二哥的那些人,我是气我自己,栖民镇那么多人都因我而受苦了。」他说。
「这怎么能怪你?又不是你下令抓的他们。」
我感受到容执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若是我早一点发现,事情就不会拖这么久。若是我能做得更好,谢茯也不会有建立二哥的生祠来抗议我,也就不会抓走那么多人了……」
「容执!」
我大喊一声他的名字,他显然是被吓到了,从他悲伤的情绪中抽出了身,愣愣地看着我。
「自古以来,明君也好,昏君也罢,帝王之位从来都没有定数,这个位置从来都不是专属于某一个人,你既然坐上了这个位子,就要做好坐这个位子该做的,不论你是清正还是昏庸,现在的皇帝只有你,没有人比你更加合适,二殿下也不能。」
我注视着他的双眼,那是震惊,或是迷茫,抑或是彻悟,我道不明那样的情绪,只知道我好像说了自己不该说的。
「沅溪,谢谢你。」
良久,他温和地说。
「没什么可谢的,我说的是实话。」我暗自叹了口气,将手从他的手中抽离:「一会儿见了那个什么谢茯,千万别手下留情啊,虽然他年纪大了,但也得让这老顽固看看你皇帝的威严。」
容执被我逗笑,一扫阴霾:「那是自然。」
看着他,我莫名生出一种老母亲的心态,仿佛看着的不是心上人,而是「我家有儿初长成」。
心上人?
我有点被我心里面这个形容吓到了,连忙把眼睛从他的脸上挪开,一路上都没再看他。
「到了。」
不多时,庄羽的声音从外面传来,容执快速地下了车,直奔府尹府,想必是按捺不住心中的那团火了。
我一脚刚要踏下马车,却看见庄羽双手环胸站在一旁冷冷地看着我。
「瞅我干啥?」我大声问,却掩饰不住地心虚。
「娘娘方才那些话,庄某都听到了。」
「你偷听我们讲话还理直气壮的?!」
「倒也不是我想听,可是你的声音实在太大了。」
「……你想说什么?」
庄羽冷眼注视着我,说了一句话,而后跟上了容执。
至于我,则站在车辙上不知所措。
——「好自为之,易姜。」
府尹府的大门并未上锁,轻轻一碰就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空荡荡的庭院,十分冷清,想必是主人早就遣散了府中的家丁,明明树绿常春,却无端给人荒芜之感。
谢茯见到容执时,并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失措,反而像是早有预料一般,他坐在正厅的椅子上,也不站起来行礼,一双浑浊的眼直直望向容执。
「殿下怎么才来?老臣都恭候多时了。」谢茯笑容可掬,却又冒犯地称呼他为「殿下」。
「谢大人,您也是朝中元老,也曾受先帝厚爱,为何会犯下如此叛逆之罪?」容执紧紧地盯着那双混浊的眸子,试图从中捕捉出一丝究竟。
闻言,谢茯冷哼:「叛逆?殿下应该知道,自己的皇位是怎么来的吧?」
「你想说什么?」
「古往今来,嫡庶争夺,成王败寇,最后登上皇位的要么是大局已定的那个,要么是朝中派别较为少数的那个,可是您……臣是不是该说您幸运捡了个便宜呢,哈哈哈哈哈哈……」
谢茯哈哈大笑起来,听着让人却觉得他可怜。
「所以你因二哥没能坐上皇位而心生不满……可就算你建了生祠,这除了让你丢了性命外并不能让二哥回来。」
「殿下就那么肯定?」
谢茯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容执,气氛僵持数秒,庄羽上前将谢茯缉拿,打破了方才的宁静,「大人,您知道我们是来做什么的,请带路吧。」
其实也用不着谢茯带路,想建一座祠堂是那么庞大的工程,哪能丝毫不露风声,随便找当地人一问便知,只是……
面对这样冒犯天子的行为,所有人都无一例外选择了隐瞒。
二皇子的生祠建立在黎州城北几十里外的山头上,山脚下有不断往上拉车运货的壮汉,山顶则密密麻麻地可以看到许多人在劳作。
祠堂几乎就要完工,二皇子的石像也已经伫立在祠堂中央,众人见了被押过来的谢茯停下了手中的苦力,畏畏缩缩地停向一边站好。
「我乃御前侍卫庄羽,奉陛下之命调查黎州违法建物一事,如今主谋谢茯已就范,同谋王丛树、曲有道等也已缉拿归案,所有参与建祠一事的百姓,即日便可归家。」
庄羽铿锵有力的声音响彻山头,空气沉默几秒,而后爆发了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容执看着这些喜极而泣的人们,不由得也跟着他们高兴起来。
「沅溪,小福子的父亲终于可以回去见他了……沅溪?」
容执呼唤第二遍的时候我才回过神来,疑惑地望向他:「怎么了?」
这下轮到容执疑惑了,他好笑地看着我:「我才要问你怎么了,你这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还不舒服吗?」说着便用掌心来试探我额头的温度。
这次我没有甩开他的手,而是老老实实让他试探——其实是他掌心的温度令我心安。
「倒也没什么,我看着这些人重获自由,我很高兴罢了。」我道。
容执狐疑地点了点头,又说:「可是你刚刚一直在对着我二哥的石像发呆。」
这……
「嗐!这不是在思考这石像渡的金是不是真金嘛,也不知道那老头儿哪来那么多钱哈。」我随便找了个还过得去的理由搪塞过去,容执也没怀疑,而是黯然叹了口气:「谢茯从我父皇还是太子时就一直在朝为官,大半辈子都倾注给了容家,可如今……」
「好啦,那是他自己选择的路。这人老了不想着赶紧安度晚年,反而想挑战一下权威来把刺激的,肯定是他脑子有坑,跟你没关系。」我拍了拍容执的肩膀,示意他别灰心。
容执注视着我的眼睛,坚定地点了点头,便去同庄羽一起料理善后。
我轻轻叹了口气,转头继续看向那长相比容执还要优越几分的石像。
这位雕像工匠的手艺真不怎么样,竟连容拾的半分俊逸都雕刻不出。
「回宫?你不和我们一起吗?」
我点点头,看了一眼前来运输犯人的王尚书等人:「我还是觉得有些不舒服,想着让李太医帮我瞧一瞧,正好就同他们一起回去了。」
容执担忧地揉了揉我的头:「也好,只是我还有些话要询问,不能同你一起回去……对了,不如让小羽陪你一起?」
闻言,我连忙摆手拒绝:「别别别,我怕我没等回去就先死在路上了。」
「就算是陛下的命令,我也不愿意跟你一路。」庄羽适时地走了过来,向容执作揖:「陛下,那些被抓来的村民们数量已核对好,就准备上路了。」
容执点点头,庄羽便走开了,走之前还不忘瞪我一眼。
瞪什么瞪?就你眼睛大?
「沅溪,既如此你便和王尚书他们回去吧,等安排好这些百姓后,我们就回去。」容执微笑,不知是不是错觉,我竟在他眼中看到几分不舍。
听说,人生三大错觉之一就是喜欢的人喜欢自己,看起来我也陷入这样的幻觉中了呢。
车轮缓缓驶动,路边的风景也开始移动,我终于要离开黎州了,可惜没能再回栖民镇看着小福子和他的父亲相聚。
「瑶妃娘娘,前面的路有些坎坷,您可坐稳了。」王尚书的声音在外头响起。
「好的,多谢王尚书提醒。」
我拉起车帘,愣神地望着窗外,的确前路坎坷。
我,大长公主为了掩人耳目送进宫来做替身的瑶妃,也是容执拿来玩笑而封的什么帘逅郡主,亦是庄羽口中那个突如其来的易姜。
但,我唯独不是那个能够和容执一起爬到屋顶喝酒的周沅溪。
我叫易姜,年十九,青州人士,是江湖赫赫有名的玄术大师易清水的女儿。我娘亲是个目不识丁的农家女,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因此我连她什么样儿都不知道。
不过根据我自己那其貌不扬的样子,再看看爹那张即便苍老但依旧能称赞一声「帅气」的脸,我也大概能够肖想我娘的样子了。
不得不说,娘,你的基因实在太强大了。
「姜儿啊,你出落得越发像你母亲了……」
每当爹慈爱地摸着我的脸说出这样的话时,我都无比想要吐槽:难道帅哥眼神都不好?爹你当年要是被绑架了就眨眨眼。
只不过,即便我娘相貌平平,我爹依旧深爱她。爱到什么程度呢?娘去世十多年,家里从未出现过除我以外的女子。娘生前用过的东西,他一件都舍不得扔,依然完好无损地保存在家里。甚至于他从不肯送我去读书,只教我种地,励志把我培养成像娘一样不识大字的天底下最棒的农家女……
在坑女儿这条路上,我爹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
「姜儿,你也快十六了,也要到嫁人的年纪了……」
十五岁那年的某天夜里,爹与我促膝长谈,他用他苍老的手抚摸着我的头发,那从掌心传出来的温暖,好多年后我仍然记得,「爹决定今年年底就金盆洗手,等做完最后这一单生意,爹就给姜儿寻一门好亲事,这样你的婆家也不会因为爹的生意而瞧不起你、委屈了你……」
我爹做的是背地里的生意,他常常给上门来的客人写符咒,扎小人儿。久而久之,爹在江湖上的客人越来越多,同样的,仇人也层出不穷。
我爹说,我娘的死就是因为他帮别人做了太多的坏事而遭到的报应,老天爷为了惩罚他,才把娘亲从他身边带走。
可娘的死和爹又有什么关系呢?如果这世界上没有那些想要背后害人的小人,哪会有那些用来害人的符咒?更何况,害死娘的直接元凶,其实是我啊……
于是,我每日除了在田里挖菜,还期盼着爹爹说的那门好亲事。
爹说,他要出一趟远门,为的就是他那最后一单生意。
我便等着他,等了一两天,爹没回来。又等了好几个月,爹还是没有回来。就这么等啊等啊,等到了这一年的年底。
可我等到的,不是爹归家的消息,而是爹即将被处以死刑的消息。
「你还不知道吧,那二皇子昨夜把他的兄弟们都杀了个精光,宫里血流成河啊……」
「听说是大皇子找来了什么江湖术士,在那二皇子的茶水里下了蛊,只是没想到这蛊下得过量了,连大皇子也被二皇子杀了……」
「诶,那个江湖术士帮过不少人做那杀人的勾当,这回也算是老天有眼啊……」
仅一夜之间,皇帝失去了他所有的儿子,而我,也即将失去我的父亲。
我想,我一定是太胆小了,所以才不敢进京去看父亲最后一眼。
父亲死了,就再没有人护着我了,周边的邻居开始驱逐我,不允许我这个杀人犯的女儿出现在他们的世界里。
于是我变卖了从小耕耘的田地,卖掉了充满我们父女俩全部回忆的房子。
我拿着这笔巨款,在青州的偏僻山林买下了一块小小的田地和一幢有篱笆院的木屋,我只是想,不管我将来去哪里、做什么,总还有个家在等我。
于是我带着剩下的钱去了帝京。
十七岁那年,新帝登基,大长公主找到了我。
她知道我的来历,先是问我会不会玄术,得到了否定的答案后,她又问我愿不愿意做她的义女。
彼时我的存款已所剩无几,心想着抱了她的大腿以后就不愁吃穿了,便欣然答应,可是天下哪有免费的午餐呢?
没过几日,她把我带到了距离边境不远的一个小镇,在郊野的一个华贵大宅里,我见到了容拾。
他被贬去边境,大长公主一家一直以来的立场便在于容拾,多年来的悉心栽培,怎甘心一朝付诸东流,于是大长公主买通了流放容拾的士兵,将他藏匿于此。
容拾并不是我想象中那种失势后歇斯底里的疯男人,他一抹月白站在窗前,温文尔雅地作画,很难把他与当年屠宫的人联想在一起。
他看见我这个改变他安稳人生的元凶的女儿后,并无怒意,反而对我笑笑,之后就继续心无旁骛地做自己的事了。
大长公主对我说:「易姜,你得赎罪。」
于是,两年后,我被「娘亲」连夜送进了宫中。
回到宫中这晚,我来不及休息,便趁夜色悄悄潜入御书房。
我们原本的计划是,在我进宫后,以大长公主的手帕作为信号,只要将它送给容执,那宫中自有我们的耳目来处理接下来的事。
只可惜,因为我那该死的恻隐之心,整个计划都作废了。
所以我现在的立场真是尴尬啊,两方大门各踏一只脚。
不过不管怎样,先把那玉玺偷走再说,这样就算有朝一日东窗事发,我也好有个筹码在手中。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容执防范心实在太弱了,玉玺这么重要的东西竟然就只放在桌上的盒子里。
「什么人?!」
外面的守卫听到动静,大喝了一声,我吓得差点把手中的玉玺摔到地上,不过还好,那守卫听到再没什么声响便没有进来。
我手忙脚乱地整理了一下现场,便匆匆忙忙蹑手蹑脚地回去了。
「娘娘,娘娘……」
我听到青竹的呼唤,翻了个身没有搭理她,可她却不肯罢休。
「娘娘,已经日上三竿了,陛下他们今日要还宫的。」
回来就回来呗,关我睡觉何事?我记得容执曾经下旨免去我的请安礼节了吧。昨天晚上拿走了玉玺那么匆忙,害得我担惊受怕一夜都没有睡好……
等等,玉玺?!
我「蹭」地一下从榻上坐了起来,昨天头脑一热把玉玺偷走,没有想过后果啊,万一容执回来发现玉玺不见了,要是发现在我这里我该怎么解释啊。
「快快快快给我更衣!」
这可怎么办?这是不可能还给他的,要不我给他弄个假的?可是现在也没时间了啊。
我看着枕边四四方方的玉玺,陷入了沉思……
等等,玉玺都在我手里了,拿着它,我岂不是可以自己做皇帝?
那我还怕什么容执容拾容瑶之啊,老娘翻身农奴把歌唱啦!
「嘻嘻嘻嘻……」
「沅溪,快醒醒!」
我猛地睁开眼,看见容执坐在榻上笑眯眯地看着我。
刚刚的一切都是……梦?
那竟然是梦!
「容执!!!」我条件反射地从榻上弹了起来,下意识地挡住了枕头。
他显然是被我吓到了,愣了一会儿后又笑着问我:「你梦到什么了一直笑嘻嘻的?」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还没有从惊吓中回过味儿来,屁股死死地压在枕头上。
「午时就到了,李太医说了,你的风寒已经快要痊愈了,再多休息休息就好了。只是你未免也太能睡了吧,我听青竹说你从前天回来一直睡到现在。」
???
那我偷玉玺的事是?
我谨慎地抬起了屁股,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枕头下,好家伙,什!么!都!没!有!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人也变得放松起来,仔细一看,窗外都已经黑了。
「沅溪,你快收拾一下,我要带你见一个人。」
容执突然神秘兮兮地跟我说道。
「见谁?」我跟容执应该没什么共同好友吧。
容执却不肯告诉我,只是催促我赶快整理好自己。
我心中万分疑惑,要说我俩共同认识的,还值得他这么神秘的……不会是大长公主吧?
「民女汐儿,给瑶妃娘娘请安。」
我目瞪口呆地望着眼前着装朴素却倾城绝色的女子。
「汐儿姑娘是朕在回宫的半路上遇见的,看她举目无亲,朕便将她带了回来。」容执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台阶下的女子,眼中尽是欣喜。
我当然知道他为什么欣喜,因为这个汐儿姑娘长得与大长公主有七分相似。
「陛下还真是爱民如子,这番来历不明的女子也能带回宫。」我冷哼一声,「不知陛下是打算给汐儿姑娘一个名分吗?这回又是什么?瑶嫔还是之妃?」
容执这货显然没听出我的话外之音,像个只会笑嘻嘻的小傻子一样羞赧起来:「我寻思先给她在宫中寻一份差事,她无父无母,怪可怜的。」
「你就不怕这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是来害你的吗?」我险些气得头发都要炸了,台下的姑娘因听不到我们的谈话无辜地看着我,在那平和的眸中我竟看见了大长公主。
「她一个弱女子怎能害得了我?」他反问,目光却停留在汐儿身上。
没救了。
「容执,你就是个傻子!」
我撂下一句话就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大殿,经过汐儿身旁时还听到了她轻巧的笑声。
「那我可就把她留下了!」容执在身后大喊。
真是没心没肺。
「见色忘义的蠢皇帝!你死不死关我什么事!」
我骂骂咧咧地往回走,敢情容执这小子搁这儿收集他姑姑周边呢。
「呵呵……」
「谁?」
夜色中,我听到一声嗤笑,心想谁这么大胆敢笑话本宫,循声望去只见庄羽一袭黑衣站在树下。
「容执还真是喜欢你,连后宫都让你进来。」我打量着他冷笑道。
可他是否真的是容执允许他进来的,我们都心知肚明。
「是啊,如果不来,我还看不见一只被抛弃的灰溜溜的小狗呢。」庄羽目光射向我,揶揄中还带了一丝可恶的同情。
确认过眼神,他就是容拾安排在宫中的耳目。
「那个汐儿姑娘,是你找来的吧,别以我不知道你那天晚上去干什么了。」
在栖民镇外的树林里过夜那晚,庄羽说什么去山崖下寻我,其实就是去通风报信的。
「没办法,谁叫你这么不中用。」庄羽走近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道,「殿下说了,虽然你打乱了所有的计划,但戴罪立功也未尝不可。」
我大惊:「他回来了?」
庄羽点头:「昨日进的京。」
我不说话,抬头看着隐蔽在乌云后的月亮。
「他叫我告诉你,」庄羽在我耳边一字一句道,「别陷得太深。」说罢,他便动身向夜色更深处走去。
「青竹,再添点水!」
我泡在浴桶中,氤氲的雾气驱散了我多日以来的疲惫。
庄羽说得对,我不能再陷得更深了,这件事一定要有个了断才行。
「娘娘,您看温度怎么样?」
我闭目养神:「还不错,你先下去吧。」
「娘娘,我之前学过一点按穴手法,能活络气血,舒缓筋骨,不如我来帮帮您?」
竟还有这等好事!
我点点头,示意她下手,不过我总感觉有点不对劲,她的声音怎么跟原来不大一样?
她的指尖停留在我的太阳穴上,却又下滑至我的脖颈,我略有抗拒地摇了摇脑袋,谁知这双手竟大胆地要往我的洗澡水里面伸。
她不是青竹!
我睁开眼向后退去,看见的是汐儿姑娘那张笑盈盈的脸。
一声「娘亲」差点脱口而出。
「姐姐,你吓到我了。」她扶着浴桶边沿娇嗔道。
「我才要被你吓死了好吗!」
我双臂挡胸,这种赤着身体和对方「裸聊」的体验实在太没有安全感了。
「姐姐何必怪我呢,要不是你没有完成计划,妹妹就不用来这一遭了。」
她手如柔荑,用纤纤细指拨弄着水面,掀起了层层波澜,神色娇气嗔怒,这才是真正的十四岁的少女,这才是真正的周沅溪。
「那还真是抱歉了。」
事实上,当初大长公主原本的计划就是要将真正的周沅溪送进宫中以她这张与大长公主七分相似的脸作诱的,只是周沅溪心系容拾,说什么都不肯进宫,这才选择了我这个「下下策」。
「没关系,至少有你在这儿,我已经安心很多了。」周沅溪拄着脸颊,另一只手想要来触摸我的脸,却在半空中停下,再次拨弄水面,「我知道你变心了,可是为什么对象是那个傻瓜皇帝?你知道吗,他看见我眼睛都直了,真是恶心。」
「你想说什么?」我问。
「他根本就不喜欢你啊,你何必为了他和我们对立呢?」她绕桶而来,抚平我的眉头,在我耳边轻声细语:「等到小拾哥哥做了皇帝,你我姐妹二人独坐后宫,岂不更好?」
我去,姐妹你思想很危险啊。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小女孩儿,她还是笑眯眯的,只是眼神中似有说服成功的得意色彩。
——「沅溪啊……」
——「姐姐心动了?」
——「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容拾都教了你什么奇怪的知识?」
——「……」
周沅溪沉默顷刻,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还是没变呢,不管怎么说你先好好考虑吧,妹妹我还有事要忙,就先走了。」
她说着,就像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飘远了。
「等等,你有什么可忙的?」我好像预感到了接下来要发生的事了。
「嗯?」这下反而是她疑惑,「李公公没来告诉你,我已经被封为『遥妃』了吗?」
我木讷地泡在桶里,她只留给我一个「是遥远的遥哦」就离开了。
好你个容执,跟这儿和我玩儿文字游戏呢?
「禽兽不如的王八蛋,连个小姑娘都不放过!」
我气得摔桶而出,青竹听到我的骂声从外头匆匆跑进来,小心翼翼地为我穿衣。
这个容执,他好久没提过他姑姑的名字,我还以为他放下了,没想到还是那啥改不了那啥。
可是仔细想想,我有什么立场来吃他的醋呢?真正的周沅溪已经回来了,我只是他众多子民中的一个无名小卒罢了,所以那句不要陷得太深并不是警告,而是劝阻啊。
我躺在床上,心绪如乱麻,闭上眼就是容执那张脸,说实话,我现在恨不得去抽他一巴掌。
可我一个小小妃子哪能这么做呢,还是睡觉吧,去梦里,梦里能扇得过瘾一些。
「瑶妃娘娘,您看这花开得多好啊,您怎么看起来闷闷不乐的?」
李公公跟我说这话时,我正坐在御花园的凉亭里,一脸冷漠地看着不远处对着花调笑的一男一女。
看来我在容执心里是真的没戏了,是我昨晚生气得不够明显还是说他没看出来我喜欢他?竟然傻缺到弄了个赏花会让我俩参加。
早知道他这么傻,昨天做梦抽他的时候应该再添几脚。
「瑶妃娘娘,您是因为陛下和遥妃娘娘的事儿而不高兴?」李公公不知怎的今日话特别多。
「……你自己听听你说的话好笑不好笑。」
闻言,李公公一愣,随即便听懂了我的意思,也不禁笑了起来:「老奴在这宫里当差几十年了,封号同音不同字这事儿老奴也是头一回见啊。」
「呵呵,可不就他独一份儿嘛。」我冷笑。
对面的二人亲密无间地交谈着,时不时还传来女方银铃般的笑声,好不刺耳。
「沅溪,你快来!」
容执那欠揍的嘴脸转向我,一脸喜悦地冲我招了招手,真是让人更想扇他了。
「瑶妃姐姐,快来啊!」沅溪也冲我招手,笑容纯真。
罢了,先把私人恩怨放到一边,我倒要看看你们给我整啥幺蛾子。
「是花被偷了还是花成精了让你们这么兴奋啊?」
我过去一探头,只见在那花丛深处,一枝枝梅花开得正浓。
此时秋色正浓,也不是梅花盛开的季节啊,难道是天降异象?
我望向容执,他也看向我,示意我走近瞧。
「噗哈哈——」
我大笑,这哪里是什么异象,根本就是人工一朵一朵粘上去的。
「你弄的?」我问他。
容执得意地点点头,「当然,这可是瑶、之最喜欢的花,我当然得亲手把花粘上去了。」他还特意加重了那两个字的读音,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让我回想起之前拿梅花换海棠的事,我有些不好意思。
「是啊,前些日陛下得知臣妾也爱这梅,昨晚这花刚从北地送来,陛下就邀请臣妾来欣赏了。」周沅溪笑盈盈地望着容执道,容执也默契地点了点头。
哦,所以说你俩昨晚已经看过一波新鲜的了,然后今天拿这粘的花来忽悠我。
「沅溪,你……喜欢吗?」容执问。
喜欢个大头鬼。
「土死了。」我冷冷道,「本该在北地盛放的花却被你不合时节地移到宫里,还把它安置在不属于自己的枝丫上,难怪说帝王都喜欢强迫别人。」
「瑶妃娘娘,不得无礼啊!」李公公急急忙忙跑过来,我猜他耳朵一定很灵敏,离得那么远都能听见我们说了什么。
「你说的是哪个瑶妃娘娘?她?还是我?」
我质问李公公,目光却直直地看着容执。
而他显然是不明白我为什么发脾气。
「沅溪,你怎么突然就生气了?」容执过来拉我的手,被我无情甩开,「皇上,臣妾今日身子不适,先回寝宫了。」
也不等其他人再说什么,我便大跨步地往回走。
老子累了,绝望了,毁灭吧。
「真巧啊,又遇见你了。」
我无语地看着站在池塘边赏鱼的庄羽,我怀疑他是不是偷偷跟踪我,为什么每次我不如意的时候都能碰到他以此使我更加不幸。
「不巧,是你太闲了。」我揶揄道,「大白天也穿这么黑,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来做坏事的?」
他不理会我,严肃地说:「二殿下的计划马上就要施行了,到底是敌还是友,可没时间让你考虑了。」
我意外地看着他:「我还以为,以你的人格会说动摇的人不配给容拾卖命呢。」
「哼,我之前确实是这么想的,只是……」庄羽没继续说下去,而是再次把问题抛给了我:「你的选择呢?」
我叹了口气,粲然一笑:「说说吧,二殿下有什么高明的计划。」
秋天的晚风着实有些凉,连我带着的温酒都不能驱散寒意,我坐在寝宫的屋顶上,望着夜空中那轮圆月,思绪万千。
假如爹还在,也会在月亮这么圆的时候温上一壶佳酿吧。
我拿着酒壶又是一口,某人带着酒静悄悄地来我身边坐下。
这场景似曾相识得有些好笑。
「沅溪,我已经把花摘下来放回它原来的枝丫上了,很抱歉,它已经没有办法继续活了,但希望你别再生气了。」
容执看着我真诚地说道。
我恨铁不成钢地在他背上拍了一掌:「容执,你是皇帝,你怎么能道歉啊。」
「我知道你不情愿,对于这件事,我要向你道歉。」他说着,饮了一大口酒。
「什么意思?」我没明白。
容执苦笑,又喝了一口酒,似乎说出这件事需要很大的勇气。
我默契地与他一同饮酒,酒过三巡,他才缓缓开口。
「之前我喜欢瑶之这件事满城皆知,瑶之觉得这件事丢了皇家的脸面,怕我强抢又怕我发怒,于是无奈之下把你送进宫来安抚我……」他顿了顿,像是醉了。
「刚开始你同我嬉皮笑脸,话里明着暗着讽刺我,说来可笑,当时我并不觉得冒犯,反而每天与你斗智斗勇让我乐在其中,你的存在就好像一把无形的门锁,无时无刻不在告诉我那份爱恋的禁忌。」
「影响你谈恋爱了真是抱歉啊。」我皮笑肉不笑地说。
容执见我如此,也笑了起来,「可是那样的禁锢对我来说却恰到好处,因为有你,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想起瑶之了。」
「这你可赖不着我啊,我可没拦着她不让她进你脑子里。」
平日里我抖的机灵容执大多会给面子地笑一笑,但今日他却异常严肃。
「后来我们出宫微服私访,解救那么多百姓于水深火热,你一直在鼓励我安慰我,我真的很感动,所以……不知何时起我就觉得你在我身边是理所应当的,我没想过也不敢去问你的想法……」容执扳过我的肩膀,认真地注视着我的双眼,「你今日的话让我明白,你并不是自愿进宫的,是吗?」
当然不是自愿的。
我原以为我可以坦然地说出这句话,可面对容执那迫切又带着期待的双眸,我却不知该如何回答。
「呃……倒也没那么不情愿吧……」
话音未落,我只觉得肩膀一紧,接下来整个人就被他牢牢地搂在怀里。
「沅溪,我曾以为我这一辈子只能在这宫中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可是你来了,我知道你也不愿意待在这里,但我就是不想放开你,我知道这样很自私……」
「知道就好。」我不解风情地接话,拍了拍他的背示意他放开我,换来的却是更加紧固的怀抱。
「因为有你在的这些日子,我觉得这宫中的漫漫长夜,也没那么难熬了……」
容执的声音愈来愈小,紧接着我听到了他轻微的鼾声。
好了,现在换我不知所措了。
这算是告白吗?这是告白吧。
可是容执,我已经做了选择,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
「容执,我有一个愿望……」
我,易姜,一个十九岁的柔弱少女,竟然要在这大半夜把这个睡得死死的男人从房顶上搬下来再抬去他的寝宫!
但是容执的寝宫实在太远了,把他送去御书房正好。
「沅溪,再喝一杯……」
容执趴在桌子上嘟嘟囔囔。
庄羽告诉我,我只要把书房里的那样东西偷出来给他就行了。
「你说的难道是玉玺?」我问。
——「你怎么知道?」
——「我说我梦到了你信吗?」
——「……」
庄羽早就打探好了玉玺的位置,我打开壁画的暗格,果不其然,玉玺就在里面。
为了以防事情过早败露,庄羽还给了我一个「高仿」,让我狸猫换太子。
「容执,对不起了,我也是为了保命啊。」我对着熟睡的容执愧疚地说。
正欲走出房门,我在容执趴着的木案下层看到了一样东西,仔细一瞧,竟是玉玺。
这这这……是我眼花?
也就是说,现在有三个玉玺,放在暗格里的是我刚换进去的「高仿」玉玺,我手里拿的这个是真的,那桌子里的那个是什么?
哦,原来容执这小子不傻啊,还知道搞一个假的来混淆视听。
看着睡得一塌糊涂的容执,我叹了口气,回到寝宫,留下一张「周游世界,勿念」的字条,便离开了这里。
我与庄羽在皇宫门口接头,守门的侍卫都是他的人,自然是不敢走漏半点风声。
「话说你都知道这东西在哪儿了,你还非要我去拿做什么?」我没好气地把玉玺丢给他。
「我不想。」他简洁明了。
「哼,是觉得有罪恶感吧。」我丝毫不吝啬对他的嘲讽。
「你真的舍得?」庄羽没回答我,看了一眼我身后的深宫反问我。
「舍与不舍我都已经这么做了,还能怎么办?」我叹气,「你们要我做的我都已经做了,我可以回家了吗。」
并不是在征求他的意见,我兀自向更远处走去,但被他拦了下来。
「殿下想见你。」他说。
我不语,他做了个请我上马车的动作。
……
容拾就住在京城的郊外,不知为何,进院子时我竟有些紧张。
「殿下就在里面。」庄羽下了车,指着院中的一处灯光,看样子他好像没有进去的打算。
「……你跟我一起进去吧。」
「殿下没说也想见我。」
「你能不能别那么死心眼儿?」我气得想捶他一拳,却被他的眼神吓得收回了手,「你看这三更半夜的,我俩孤男寡女共处一室肯定不好吧。」
闻言,庄羽鄙夷地看着我,脸上分明写着「凭你也配」四个大字。
我连忙改口:「我是说对你家殿下名声不好。」
庄羽点了点头,觉得有理,便同我走了进去,谁知这厮跟我玩儿阴的,我双脚刚踏进去,他就不见了人影,搞得我站在门口进出不是。
「阿姜,你终于来了。」
屏风后的人向我走来,却不是我曾为之着迷的面容。
也是,杀了自己亲兄弟的人就算再有治国之能又怎样呢,做了皇帝后还不是要被世人诟病。
「听庄羽说你易容成了容执的样子,我还不信呢。」我苦笑地看着他。
他也笑了,可那张和容执一模一样的脸却没有任何变化。
「我找了苗疆最有名气的易容师,你看,我像他吗?」
容拾望着我的眼睛,我猜他应该在笑,虽然脸上没有任何的表情。
「不像。」我撇过头不去看他。
容拾又发笑,但看起来只让我觉得诡异。
他过来抱我,我也没有拒绝,「那个易容师说,这张脸最起码还要半个月才能恢复自然,我本不想让你看到我这么怪异的样子,可我真的太想你了。」
「我也想你……」我说。
他抱我抱得更紧,跟我聊了很多他进京以来发生的事,但对于容执,他绝口不提。
「容执必须死吗?」
在他说得正尽兴的时候,我打断了他。
他看着我沉默许久,才说:「只有死人不会泄露秘密。」
「我也是知道你的秘密的一员,你也要杀了我吗?」
容拾笑了,依旧是没有表情:「我会包容你的全部——包括你心已经不在我身上了这件事。」
他一语道破,等同于把天聊死,我想我为什么要提这件事,根本就是自讨苦吃。
「我听小羽说,其实你已经渐渐认可阿执了,为什么还会帮我?」看来他是不打算结束这个话题了。
「我是有点认可他,但是说实话,他各方面确实没有你好。」我实话实说,「而且他也斗不过你,万一我站错队了,最后倒霉的是我。再说,皇帝嘛,无情总比多情好。」
他认同地点点头:「无情吗……好像还真是这样呢。」
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我与他竟然长谈了一整夜,我本以为自己跟他没什么可聊的。
「你要走?」他见我站起身便问我。
我点点头:「有点想念青州。」
「难道,这是我们最后一面了?」
「容拾,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他感到意外:「好,你说。」
「可以让我亲手杀死他吗?」
容拾更意外了,不解而警惕地看着我。
我:「让心爱的人死在自己手里,总比被别人杀死好。」
他笑了:「当然可以,不过那时我必须在场。」
我点头:「那就这么说定了。」
于是,在三个月后,容执被蒙着眼睛五花大绑送到了我面前。
「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易姜。」
我解开容执眼睛上蒙着的黑布,他先是恍惚了一下,继而对我露出了满是欢喜的笑容。
时隔三月,再次见到他,我心中亦有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
「我们的计划很简单,容拾以后会以你的样子来代替你做皇帝,很不幸,你不能再活在这个世上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我会让你死个明白的。」
做反派真好啊,说话都可以这么嚣张。
容执坐在椅子上愣愣地看着我,貌似还没有理清头绪。
容执:「我说呢,怪不得你长得不像姑姑。」
说了这么半天你竟然就只有这个感想?
对于他完全不害怕也不喊救命这个事儿令我一个绑票的丝毫没有成就感,他怎么就不慌呢?是觉得我舍不得杀他?还笑嘻嘻的。
「你笑什么?」我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他。
他注视着我的双眼,真诚地说:「我终于再次见到你了。」
「咳咳……」他这话说得我老脸通红,「就算讨好我,我也不会放了你的。」
容执淡淡一笑,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好久,「你知道,我在被打晕的那一刻想的是什么吗?」
「啧,你该不会说想的是我吧?」这么肉麻不像是他的作风啊。
「差不多,但我想的是,我还不知道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愣了愣,看向他的眼睛,那眸中的诚恳并不像在说谎。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其实我是想问我是什么时候露馅的。
容执一副「你真的要我说吗」的样子,我又将匕首往他脖子上凑了凑,他才一脸惋惜地说:「不是我想打击你,我当时真的觉得我姑姑生不出来你这么清汤寡水的孩子的。」
诚心发问,我能现在杀了他吗?
「那你这么长时间就一直在陪我演戏?你不怕我哪天就杀了你?」我真是不懂他的脑回路。
「所以我经常让小羽去监视你啊。」
「……」
你知不知道他也是跟我一伙儿的。
「等等,所以你把在路上遇到的真正的周沅溪带回宫也是你故意的?」我有点无法相信。
容执在我的震惊下点了点头:「我虽然不知道你们真正的计划是什么,但也能猜到一些,那晚你离开让我彻底想明白了……呵,说来可笑,我早就知道你有一天会走,但那时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其实我一直都明白,天下人都觉得是我霸占了二哥的人生,我也对此深信不疑,于是便有了一次次的自我怀疑,努力挺起胸膛假装自己可以担当帝王的角色,说到底,那终究是自欺欺人罢了……」
「而对于姑姑,我又怎么会不知道她最疼爱的其实是我二哥,对我那一点温情也是确认我的存在不会威胁到他后才施舍给我的。」
我沉默良久,才道:「容拾的确比你更适合当皇帝。」我叹口气站起来,「真是抱歉啊,这所有的一切都不能让你如愿。」
「大概是我没有这方面的才能吧……不过也不能说完全都不如意……」
他后面那句话声音几乎小到听不见。
「什么?」
「至少,我把『遥妃』留在了宫里,你可以毫无介怀地离开皇宫。」
他眸中柔情似水,我竟有些感动得要落了泪。
不过,想要让我放了你,你想都别想。
我打开屋门,旁边就是深不可测的悬崖,「看好了,一会儿容拾来了,这儿就是你的葬身之地了。」
容执很配合地探了探头,点头道:「嗯,我觉得这个地方不错。」
「嘶——」
他怎么就不给我想要的反应呢?我靠近他:「你真的不怕死吗?」
「人总有死的那天,如果我的死能让你性命无忧,那很值得。」
他说得洒脱,但我可坐不住,这样总觉得自己欠了他好大一个人情。
「你有没有什么容易实现的愿望?」我问他,「我可以趁容拾来之前帮一帮你。」
「我想与你执手一生。」
好家伙,半个月没见都学会打直球了。
我蹲下来握住他的手,「行吧,反正你的人生马上就要到头了,我就牵你一会儿吧。」
不知是不是他的手被绑了太久还是再次见到我感到生疏,他的手竟然僵硬地不敢握紧我,良久才轻轻握住。
「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说吧。」
「你……喜欢我二哥吗?」他小心翼翼地打量着我。
我叹气,还以为是什么高深的问题呢,我如实回答:「喜欢,曾经喜欢。」
在边境的那两年里,我终日陪伴在他左右,是他教我读书写字,教我执笔绘画,也是他在我耳边告诉我他的所有雄心壮志,告诉我人生不该碌碌无为。我从没见过那样一个如春风般的男子,又怎么可能不喜欢。
可是,再怎么爱慕喜欢,那也是以前了。
「那你喜欢我吗?」容执迫切问。
「我……」
木屋的门被突然打开,顶着容执脸的容拾不怒自威地站在我面前,他的脸已经很自然了,或许是想笑着和我打招呼,但是目光落在我与容执紧握的手时,他的笑容僵硬了起来。
「我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他意有所指问。
「不,」我把容执从椅子上拽了起来,对着容拾邪魅一笑,「你来得正是时候。」
出了门我才知道,原来容拾还带了几个幕僚来,可能是怕我反悔吧。
「庄羽呢,他怎么没来?」我四下没有看到庄羽的身影,奇怪地问。
「你知道的,小羽他很重情义。」容拾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容执,容执也同样盯着他,这给我一种两个人在互照镜子的感觉。
「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动手吧。」
我二话不说就拉着容执跑到了悬崖边,风沙吹得人头痛,可能是老天也不忍心看容执去死,连天气也变得阴郁无常。
看向那深不见底的谷底,我竟生出想要和容执殉情的念头。
「等等。」容拾制止了我的行动,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匕首。
容执愤怒地大喊:「你想让她的手沾上鲜血吗?」
容拾冷冷地看着他,嘴角动了动:「我是说,我来也可以。」
「不用。」
我从他手中夺过匕首,事情似乎比我想的还要糟糕,没想到容拾真的会这么狠心。
也对,不狠心那就不是他了。
我拿着匕首靠近容执,这一刻我才知道,原来要我对他下手是这么的难。
「易姜,我自己来好了,我不会让我的血溅到你的。」
容执在我耳边柔声安慰,自己一步一步向后方的悬崖退去。
泪水不争气地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容执,我会去找你的。」我在他耳边轻声道。
「什……」
还未等容执反应我话里的意思,匕首已经捅进了他的腹部,鲜血染红了我的手,容执整个人冲着山崖倒了下去。
好痛。
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也没有悔恨嘶哑的呐喊,有的只是我的泪和他留在我手上的血。
我把那带血的匕首扔在了容拾脚下,淡淡道:「满意了吗?」
他笑了,和我最初见到他时那般如沐春风,他把我抱在怀里:「阿姜,现在我们一样了。」
是啊,你我如今都是手上沾了至亲至爱的鲜血的人,可是我们并不一样。
我挣脱他的怀抱,冷冷地望向他的双眸,想要镇静地说清楚接下来的每一个字:「容拾,你必须和我做一个交易。」
容拾挑了挑眉:「这么自信?可是你拿什么和我交易?」
「真正的玉玺。」我道,「那晚我给你的是假的,我把真的藏在了一个只有我知道的地方,你觉得,这值得让你和我做交易吗?」
容拾的脸上慢慢浮现出震惊,以及被欺骗的愤怒,随后哈哈大笑起来。
「阿姜,你果真长大了。」
容拾眼中尽是得意,估计是觉得这个自己一手培养的女孩儿如今已经能够反将他一军,让他很有成就感。
「好,我跟你做交易,什么条件?」
「我要你这辈子都不许以任何方式踏入我今后的人生半步。」
我一字一句坚定地说。
容拾愣了愣,眼中似乎闪过转瞬即逝的痛苦,顷刻间,他轻轻吐出一个「好」字。
「我的寝宫院子里,有一棵海棠树,西北方向十丈处,它埋在那里。」
容拾冲我笑了笑,坚决地转身离开,我相信他会信守他的承诺。
「那便祝愿陛下,与江山同寿万万年。」
尾声
「醒了?」
容执是被周身的振动颠醒的,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马车上,他不明所以地看着眼前的我,随后用力地抱住了我。
「哎哟,疼疼疼……」
我手臂僵直,疼得龇牙咧嘴,容执这才看见我的左手上被缠了一圈又一圈的纱布,而自己这个被捅了一刀并掉下山崖的人却完好无损。
「你要好好谢谢人家庄羽,要不是他在崖底埋伏好了救你,你现在骨头都得被野兽啃得渣都不剩。」我嗔怪。
早在半个月前,我就与庄羽计划好了这一切——我杀人,他救人。
那半个月来,我没有回青州,而是一直在附近勘察地形,最终找到了一个看着凶险但并不陡峭的山崖。
至于庄羽为何帮我,大概就藏在池塘巧遇时那没说完的半句话里吧。
「易姜,谢谢你为我做这么多。」
容执轻轻握住我那替他挡了一刀而受伤的手,心疼不已。
「哼,那就请你好好报答我吧。」我不坦诚地别过脸,其实心里高兴得一塌糊涂。
容执无奈地笑了笑:「对了,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他掀起车帘,四处都是林荫小路,怪不得如此颠簸。
「我家。」我回道。
「易姜,是不是我们以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容执轻轻地握住我受伤的手,试探地问道。
我面上不露声色,内心却喜悦得一批,但自己费了这么大的劲才救他出来,总是自己主动也太不公平了,于是淡淡地说:「啊?我只是打算暂时收留你,而且你可别忘了……」我在他耳边神秘兮兮地说道:「咱俩可是结拜的异性兄妹啊!」
果然,自己造的孽到最后肯定要自己来偿还。
容执急了:「我和周沅溪结拜关你易姜什么事?」
我看着他急红了的脸,哈哈两声笑了出来,但却并不打算放过他,「好吧,就算咱俩不是兄妹,可我为什么要和你在一起?难道你喜欢我?」
「我,我当然喜欢你了!」容执忙表真心,「你离宫的那晚我就已经向你表明心意了,是你一直没有回应我!」就在跳崖的一瞬间,他总算回想起那晚的事。
「蛤?」这下轮到我急了,「你那也算表白?一句喜欢都没有,说了一大堆大概意思就是希望我陪你熬死在宫里!那种表白我听了都想插上翅膀连夜飞走!」
「真有那么差?」容执不好意思地问。
我点了点头。
「那……易姜,容执钟情于你,爱慕于你,此情此意苍天可鉴,你愿意与他执手一生吗?」
就这?太简洁了吧。
不过我心里嫌弃归嫌弃,本人还是口嫌体正地抱了上去。
「姜儿,以后说不定我们就要过上颠沛流离的日子了,我一定会好好练武,保护好你。」容执将我揽在怀中,目光坚定。
「我们不会颠沛流离的。」
「可是容拾他……」
「放心吧,他不会的。」我淡淡一笑,将自己与容拾交易的全过程和把玉玺偷梁换柱的事都告诉了他。
「……什么?你把我桌子里的玉玺给了他,把暗格里的藏起来了?」
容执大惊,我却一副「快来夸我」的嘴脸。
「傻丫头,我当初的确是为了混淆视听才弄了两个玉玺,但我桌子里的才是真的啊。」
???
我:「你把那么重要的东西就放在桌子里?」
容执:「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我傻了,当时还那么自信地跟容拾谈条件,容拾要是知道自己手里的是假的,这会儿追兵都应该跟过来了。
「……我记得当年父皇在我们所有的皇子面前拿出了玉玺,还在底部用朱砂画了龙的爪子。」
等等,在所有的皇子面前?那也就是说,容拾他知道怎么分辨真假。
「那他还……」
我话说一半便停了下来,与容执心照不宣地不再开口。
良久,我窝在他的怀里轻声说道:「皇帝容执和瑶妃已经永远留在了皇宫里,现在只有平民容执和平民易姜了。」
容执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正视我问:「我还不知道你那晚说的愿望是什么呢。」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周游世界。」
「真的是这个吗?你告诉我吧,我们可以一起实现啊!」
「千真万确。」
「好吧,那我姑且相信。」
我不会告诉容执的,因为那个小小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容执,我有一个愿望,我希望,我们会有未来。
番外篇
容拾接手大齐的第二年秋末,京城意外地迎来了第一场雪,虽然没有很盛大,却是稀稀薄薄地下了许久。
李公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当是皇帝资质开窍,所以才在仅一夜之间就能信手处理好所有的政务。
于是在容拾接替半年后,朝臣们便对他有了态度上的极大反转,任谁不称他一声「明君」,可容拾并不喜悦,因为他接手后所得来的所有荣誉,似乎都给了他所顶着的那张脸。
他所治理的国,百年后书他人所治;他所创下的功绩,千年后亦为他人所创。他所付出的,会被史官一笔一墨写在史书之上,却唯独不是他的名。
所以佛曰「有舍有得」,并不是毫无凭据。
「陛下,臣妾叫人熬了些安神汤,您趁热喝了吧。」
周沅溪已有六个月的身孕,眼看年底就要临产,这将是他的第一个皇儿,容拾千叮万嘱叫她身边的宫人小心照料,此刻见她步履维艰端着汤碗走来御书房,更是急得上前扶她坐下。
「这让别人送来就好,你现在怀着孩子正辛苦,外面又下雪,何必亲自端来?万一有个意外伤到了身体,要朕如何向姑姑交代?」
容拾皱着眉头,眼中的忧虑与责备就要溢出来,语气也重了一些。周沅溪知道他是担心自己,心头一暖,娇嗔道:「让旁人来做,臣妾不放心嘛。」
闻言,容拾叹了口气,揽着她一同坐下,当着她的面将那碗汤一饮而尽,柔声问:「这下你可放心?」
周沅溪见如此,羞赧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李公公见帝后恩爱,便示意一旁的宫人跟着自己出了门。
今日案牍甚少,容拾也算有空,两人沉默不语,相拥看着窗外的细雪,仿佛整个世界都静谧了下来。
「臣妾还记得,五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天气,我们在鹭源镇第一次见到易姜。」
听到「易姜」二字,容拾心中一滞,但会快恢复过来,问道:「好端端的,怎么提起这事?」
周沅溪抬眼望他,却见他表情并无变化,心下叹气,笑了笑:「说来羞涩,看见这雪,就想起来当年那个雪玩偶,本想也捏几个玩儿玩儿,却发现并不是那么容易,方才想到随手一捏就能捏得惟妙惟肖的她了。」
容拾微微一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鼻子:「都快要做母亲的人了,还是这么贪玩儿。」
周沅溪娇羞地往他怀里钻了钻,知道他有意不提,便不再言语。
自从两年前那件事后,周沅溪再没见过易姜,在这两年里甚至从没在容拾的口中听到过这个名字,仿佛这个人也随死去的容执一样消失在了他们的生命里。
她本以为,他会执意带易姜回宫永远留在他身边,可是当日回来的,就只有他一个。
周沅溪本就与容拾亲密无间,再加上与他同床共枕两年之久,又怎会不知枕边人的心事,只是容拾不提,她也没办法开口问。
周沅溪爱容拾,但也不讨厌易姜,说起来她自己也觉得荒唐,她最大的愿望竟是希望他们三人永远生活在一起。
她不得不承认,易姜留在鹭源镇那两年,是她迄今为止最快乐的两年。
窗外的雪渐渐停了,周沅溪因孕期劳累,每日在下午都要小睡一会儿,于是便与容拾告辞。
容拾站在门前目送周沅溪离开,直到不见她身影,才回到案前坐下,继续处理他未完成的事务。
虽说不多,不过等到全部完成也已经入了夜。
「陛下日日宵衣旰食,再这样下去老奴恐怕您身子吃不消啊,今日不如趁早些休息?」李公公担忧地说。
容拾摆了摆手,道:「往日都睡得晚,今天只是政务少了点方才完成得早,若今日早睡,身体惰怠了,只怕以后日日都要早睡了。」
李公公听此言论,不禁由衷敬佩:「大齐可得陛下如此明君,真乃齐天之福。」
容拾笑笑,又叫他趁今天早点歇一歇,自己则在书房中再读一读书。
这人一旦把正事忙完,心中不急不紧地就要想别的事了。
容拾并不会经常想起易姜,若是没有人提,他或许这辈子都不会主动提及这个名字。
当年她拿真假玉玺一事绊了他一脚,以此来交换她的后半生安稳。容拾不是傻子,他如何不懂分辨真假,但她如此决绝地走出了这一步,他就知道,她是铁了心要脱离他,也是从那一刻他才想明白,容执或许还活着。
他本不想成全,却又鬼使神差地同意了——她前半生因自己而不得安稳,余生还她一个圆满又何妨?
不过,她的心可真狠啊,既叫他承诺余生不复相见,又祝他长寿万年。
想到这里,容拾竟自嘲地笑出了声。
其实假如重来一回,他还是会选择相同的路,他生来就是要坐拥江山的,他爱江山胜过于儿女情长,兴许易姜也早就看出这一点吧。
容拾翻开书,沉醉于前人书写的浩瀚文墨中。
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他绝不会醉心于从前,亦不会后悔他所有的选择。
周沅溪第一次见到易姜时就在心里吐槽:为什么天底下会有相貌如此难言的女子?
「母亲,您说给我找的替代品就是她?」
彼时的周沅溪只有十二岁,但审美系统早已成熟,她不求母亲给她找一个和自己一样绝色的女子来代替自己,起码也别相差太远吧,可这个女人是怎么回事?到时候传出去,岂不是人人都知道她周沅溪是个其貌不扬的人了!
容瑶之望了一眼在院子里四处打量的易姜,无奈地笑了笑:「溪儿,她胆子大得很,而且长得也安全,替你进宫再合适不过了。」
「是吗?」周沅溪将信将疑地看着那瘦得像纸一样薄的女人,怎么看都不像是胆大的人。
或许是出于看不顺眼抑或是想试探她是否真的如容瑶之所说的那般,当天晚上,周沅溪叫上丫鬟环儿,命人捉了只老鼠放在笼子里,打算在易姜洗澡时放进去吓她。
这大抵是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儿所认为的世上最可怕的东西吧。
她在纸窗户上捅了一个小洞,然后幸灾乐祸地等待着易姜惊慌失措的喊叫,可惜里面什么声音都没有,甚至连方才在浴桶里的易姜也不见了。
「小姐!你脚边有老鼠啊!」
环儿大叫一声,周沅溪向地上看去,只见那只黑黢黢的老鼠正悠哉地趴在她的缎绣鞋上,当即吓得魂都飞了,哭喊着在雪地上溜溜转,却听到了来自一旁的大笑声。
只见易姜早就穿好了衣裳,由于刚洗过澡,在这寒天里还能看到她身上仍未消弭的热气,她站在一旁看着偷鸡不成的周沅溪这般狼狈的样子放声大笑。
「你!你……」待老鼠跑掉后,周沅溪气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偏偏指着她的鼻子又无话可说,谁让自己自讨苦吃。
易姜停止了大笑,目光凛冽向她走去,最后把她逼在墙角动弹不得,这才停住脚步。
周沅溪哪见过这架势,从小到大谁敢这样凶恶地盯着自己?此时两人距离又近,她还能闻到易姜身上飘来的淡淡墨兰香,望着她的眼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不许哭!」
易姜大喝一声,周沅溪吓得将眼泪憋了回去,委屈地嚷嚷:「我要去告诉母亲!你这个不懂礼数的竟然欺负本小姐!」
「是吗?」易姜冷冷道,「那你就去吧,反正之后你娘进宫把你扔在这里你可别赖我。」
「你什么意思?」周沅溪被她说得愣住了。
「我在来之前早就写了封告密信交给京城的友人,一旦我在这里住得不愉快,那封信就会被送去宫里,到时候大长公主肯定会被强行带走吧。」说完,易姜得意地挑了挑眉。
「你这个心机女,竟敢耍阴招!」周沅溪没想到此人看着不是很聪明的样子,内心却如此有城府。
「听着大小姐,你要是再敢跟我玩儿这种小把戏,小心明天就让你娘亲变表嫂。」
易姜扔下这一句话就回了屋,留下周沅溪站在雪地里气得发抖。
「你刚才是被冻住了吗?就看着她欺负我!」周沅溪将气撒在了无辜的环儿身上,可小环儿又有什么坏心思呢,她也没见过这么野蛮的女子啊。
夜里,容瑶之还未就寝,听到女儿控诉了晚上发生的事,不由得失笑。
「母亲应趁夜色将那女人杀掉,这么有心思的人可不能留在身边。」周沅溪伏在母亲的膝头恨恨地说。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小就喊打喊杀的。」
「可是……」
「你放心吧,」容瑶之宽慰地揉了揉她的脑袋:「她就是诓骗你的,她家自青州,在帝京也不过只待了短短半月,哪来什么亲信。」
什么!
周沅溪更生气了,比起被捉弄,被欺骗更加可恨。
自此,周沅溪与易姜算是结下了梁子。
易姜明白为什么大长公主会找到自己,无非是觉得她是易清水的后人,怕自己掀起什么波澜,所以才放在身边看着。其实她错了,易姜根本就没有那种世俗的欲望,甚至说压根儿就没想过复仇这件事。
容瑶之告诉她要替她父亲赎罪,可造成这一切的直接元凶明明是大皇子,要赎罪也应该是大皇子的人,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
可是自己已经没有多少钱财了,又听她说包吃包住,这才答应下来,于是两人签订了协议,建立了长期的合作。
没错,不是雇佣关系,是合作伙伴。
「易姜,我听我娘说你从小就一直在种地,恐怕连字都不认几个吧。」
这一日,周沅溪照常见她就一番奚落。
彼时已经快要入春,易姜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悠哉悠哉,连眼皮都没掀起来看她一下,「常言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估计把你的脑子种在地里,恐怕明年秋天什么也长不出来。」
那时周沅溪已经跟易姜较劲许多次了,她话里的嘲讽也很快就能分辨出来,却还是忍着怒气,道:「哼,你现在对我逞口舌之快也无妨,我小拾哥哥身体马上就休养好了,你父亲可是害得他好惨,等他出来,你就别想好过了!」说罢,她便甩着长发离开了。
易姜这下可没心情躺着了。
在这座大宅里,有一处偏院,自她来时就终日大门紧闭,她也几次攀上那围墙,可就是不见里头有人。
宅里的管家说,里面住的是二皇子容拾。
自宫变被贬后,身子一直不好,不知是不是因为被下咒的后遗症所致。
易姜好奇之余开始后怕,恐怕这人不是什么善茬,说不准精神都会出什么问题,要是知道自己是易清水的女儿,非得把自己的头砍了。
可是鹭源镇离边境很近,自己也没什么钱,万一在路上碰到北狄人,自己的下场可就惨了。
是夜,易姜还是受到了好奇心的驱使,她偷偷来到偏院,再一次爬上了围墙,这次院里并不是空无一人。
那人身着月白色衣袍,在月光下将纸墨铺在案上,认真细腻地勾勒每一个字。
易姜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男子,月光衬得他如此清冷,却又温和无比,是如谪仙一般的人儿。
他好像是感受到了墙上的灼灼目光,转头看向她,唇角上扬了个十分好看的弧度。
「扑通!」
还未等仔细回味那个笑容,易姜脚底一滑十分没出息地从墙顶掉了下来。
易姜忘却了摔下来的疼痛,愣愣地坐在地上,夜晚太过静谧,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大概是掉下墙的惊吓所致吧。易姜觉得太过丢脸,就逃也似的回去了。
「易姜,我今天写了首诗,我娘说颇有大家女诗人风范呢。哎呀,我怎么忘了你没读过书,估计连什么是诗都不知道吧。」
翌日,周沅溪再次来找易姜消遣,手里还拿着她的诗章。
很奇怪,今天易姜并没有回嘲,还是躺在摇椅上,只是却不悠闲,眼睛盯着一处神游。
「咳咳,易姜——」
周沅溪一连叫了好几声,都无人回应,气得她拿起桌子上得一杯茶水泼了过去。
易姜正想着心事,忽觉手臂一热,痛感接踵而至,一下子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烫烫烫……周沅溪你做什么?」
「谁叫你不搭理我!」周沅溪将茶杯扔回桌子上,「看你一脸思春的表情,也是,你都十六了,也到了嫁人的年纪了呢。」
「哈?」周沅溪没理会,在一旁整理自己被打湿的衣裙。
「唉,你说你长得又不美,还目不识丁,性格也那么差,你说会有人娶你吗?」周沅溪继续自己的阴阳怪气。
「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易姜白了她一眼,脑海中却莫名闪过容拾的脸。
那张脸实在太有杀伤力了。
「……等事成之后,我会叫母亲给你寻一门好亲事,毕竟你帮了我们这么大忙,肯定不会亏待你。」
周沅溪不禁想,自己可真是胸怀宽广啊,只是她那句「那可真谢谢你全家」怎么听上去怪怪的。
易姜无心理会她,周沅溪也自讨没趣,二人话不投机,此刻又相顾无言,周沅溪没过一会儿就离开了。
自从昨夜见过容拾后,易姜的心就没静下来过,她承认自己多多少少是馋他身子,但绝对不是因为这个才再次爬墙的,她只是想要再次确认这个人是否会对自己产生威胁而已,这叫观察,绝不是偷窥。
在给自己找了一个合理的理由后,易姜毫无心理负担地爬了上去。
这一次她确认自己躲得很好,偷偷探头望去,果不其然,容拾还在院子里写字。
话说天气还未暖和起来,他天天半夜在外面写字不会冷吗?
易姜就这样偷偷地看着他,觉得他是那么美好,像那种只可远观的仙人。
于是易姜在这宅中不再无聊,每天夜里都会爬墙偷窥,很幸运,她爬墙的这些天,容拾都很给面子地出了场。
可光是望着他,有点没有办法满足她的心了。她想要去窥探他的内心世界,只是他写的那些她都看不懂。
忽然有一天,容拾不写字了,他开始作画。
易姜不由想,文化人的娱乐活动实在太枯燥了,不是写字就是画画。或许这几日她观察容拾观察得太晚了,导致她睡眠不足,还没过一会儿就开始哈欠连连了。
结果就在她打哈欠这一会儿的工夫,院子里的人就不见了。
易姜大惊,抻着脑袋四下张望,就是不见容拾的影子。
难道他「收摊」回去休息了?
「趴在高处不冷吗?」
正疑惑着,忽听下方传来声音,只见那消失的人此刻正在墙边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啊,这……
易姜慌了神,因「神仙也躲不过的脚下一滑」再次从墙上摔了下来。
她吃痛地揉了揉被摔得几乎要四分八裂的屁股,一抬头却看见容拾那比平常放大了好几倍的脸。
这也太近了。
容拾弯腰注视着她「我听说过梁上君子,却不知墙上的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美女喽。」
旁人做坏事被发现会脸羞地低下头,而易姜做了坏事会生气地昂起她高傲的头颅,这就是恼羞成怒。
容拾笑出了声,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真是好看。
「这位美女,你在院外待了这么多个晚上,夜里寒风彻骨也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今日不如进去坐坐?」他笑问。
你不也是天天在外面写字。
易姜犹豫地看着他,装模作样道:「啊?这不好吧,咱俩孤男寡女的……」
容执:「想不到美女是这般良善之人,还担心起在下的名节。」
易姜:???
容拾转身走进了院子,易姜自然也赌气跟了进去,心想假如真的发生点什么,你可别哭着喊着求我负责。
走进院子,易姜这才看清那幅画,她一开始以为是他画的,不曾想却是女人。
「这难道是你的未婚妻?长得未免有些普通吧。」
易姜看着那画上的女人,其貌不扬,能让容拾深夜作画的女人,以他的身份,不是未婚妻是谁。只是这长得也太差强人意了,跟容拾一点儿也不般配啊。
容拾对此笑而不语。
易姜再仔细一看,嚯,画上这个女人不就是自己吗。
「我还想这画该起什么名字,现在就叫『墙上美女』吧。」论阴阳怪气,容拾这人真不输周沅溪。
「你明知道我天天趴在上面偷看你,你还天天出来让我偷看,咱俩差不多!」
易姜再一次恼羞成怒。
「我只是在做我自己的事而已,因为你我就要停止去做,这是什么道理?」容拾不生气,反而笑着问她,「你叫易姜是吗?」
想必是容瑶之告诉他的,易姜点了点头。
「你父亲是易清水?」
易姜一愣,该不会他把她骗进来是为了趁夜深把自己干掉吧。
想到这里的易姜寒毛都竖起来了。
也许是看出她略有警惕的动作,容拾笑了笑:「不用那么紧张,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我只是记得以前易先生提到过他的女儿而已。」
「你跟我父亲有过交集?」易姜讶异问。
容拾点点头,苦笑:「是啊,不然我怎会落得下场如此。」
易姜垂着脑袋,第一回为这事感到愧疚。
「别多想,我没有觉得你有什么错,毕竟易先生真的很厉害,如果把他的玄术用在好的地方,比如让国家社稷繁荣,我还是很佩服他的。」
「你都说了是玄术,怎么会用来做好事。」
「哦?你也懂玄术?」
不知为何,易姜在听他说这句话时气氛莫名紧张,明明他脸上的笑容不减。
「当然不懂,父亲从不教我,他只让我学习种田。」
说到后面,容拾从她的语气中莫名听到一股怨气,不禁莞尔失笑,又装作不懂的样子问她:「这么说你不识字咯?那你这些天趴在那里看的是什么啊?」
啧啧,听听他问的,夺笋哪。
「……我看的当然是你了。」无奈之下易姜只好承认,「不过你可别误会,我可不是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就是单纯、纯粹地喜欢你的脸而已。」
容拾笑:「这还不叫非分之想啊?」
「……」易姜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再待下去恐怕自己脸都要丢尽了,转身欲走,便听他在身后道:「这幅『墙上美女』就送你了。」
「不必,您自己留着吧。」
按理来说,既然被发现,她就不该再继续,可这脚偏偏就是不听使唤,在第二天夜里再一次来到了容拾的住所。
古有刘备三顾诸葛亮茅庐请其为江山出谋划策,今有易姜夜访二皇子偏院只为欣赏其青春的肉体。
这样一对比,她多多少少有点猥琐。
没想到的是,在那院门前,容拾身姿挺拔地站在那儿,笑容满面地看着她说:「我还以为你被戳穿后就不会来了呢。」
「哼,谁让我脸皮厚呢。」易姜大言不惭,好似贵客一样走进了容拾的院子。
「我教你识字怎么样?」他突然问。
易姜愣愣地看着他:「你不会喜欢上我了……」
「吧」字还没说出口,就听见容拾笑出了声。易姜安慰自己,这一定不是嘲笑。
「你将来不是要代替沅溪入宫吗,沅溪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我是怕你到时候露了馅。」
「哦。」说起来,大概是日子过得太安逸了,她都忘记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了。
易姜的手一直以来握的都是锄头,哪里握得住小小的一支笔?容拾费了相当大的劲才教会她如何悬腕落笔。
「拿笔可比拿锄头要不容易吧。」
容拾真的很有耐心,面对这样一块「朽木」仍能如和煦春风一样,此乃神人。
「这样好了,我教你写几个字,你找一找下笔的感觉。」
「啊?这是我人生第一次写字诶,你让我准备一下……」
还未等易姜反应过来,容拾已经将身体贴近了她,用他自己宽大的手掌握住她拿着笔的手腕,一笔一画地写起字来。
两个人离得那么近,对方身上的梅香清晰可闻,易姜恍惚,梅花有那么好闻的香气吗?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的侧脸,竟有种做梦的感觉。
「写好了,你自己看看。」
容拾当然知道她的心思没有放在写字上,却也没有戳穿。
「这……我还以为你会教我写我的名字呢。」
「你认识自己的名字?」
易姜叹了口气:「你也不要太小瞧我,我虽然没读过书,但我也认识几个字的,什么金福客栈啦,徐记大米啦,还有什么欢怡院啦……」易姜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虎狼之词,连忙住了嘴。
容拾:你在帝京都看到了些什么啊……
「不过这两个字我还真不认识,念什么啊?」她问。
「容拾,我的名字。」
空气安静了两秒,随后易姜「腾」地一下红了脸。
这小东西可真够撩人的。
「你真不是喜欢我?」易姜反问。
「如果不讨厌也算喜欢的话。」
易姜看着纸上的那两个字,心想大概此人作风就是如此吧。
翌日清晨,易姜被闯进卧房的周沅溪吵醒。
「心机女!快起来!」
周沅溪直接掀开了她的被子,冷空气使易姜打了个寒战。
「这么着急做什么?皇帝老儿打到家门口了?」易姜一边洗漱一边揶揄。
这人就是说话这么不中听,周沅溪没理会,道:「我就是来告诉你,小拾哥哥身体已经痊愈,你的好日子到头了。」说完还冲她做了个鬼脸。
「容拾出来了?」
易姜一下子就清醒了,说起来自己一直没问过他什么时候从他的偏院里出来呢。
周沅溪见她如此惊慌,心中更加得意,宽慰她说:「不过你也别太害怕,你只要以后事事顺从于我,我就会向他求求情,让你不会过得很惨呢。」
「那我宁愿过得很惨。」易姜冷哼一声。
「你……」
周沅溪再次哑口无言,这是听到院子里有脚步声传来。
这么一大早会是谁啊。
易姜踏出门前去查看,还未等看清那人是谁,一旁的周沅溪像只小蝴蝶一样从她身边翩翩飞过,一下子扑进来人的怀里。
「容拾哥哥!」
所来之人正是容拾,他今日穿了件玄色直襟长袍,气质也比之前要冷清些许。
「你这孩子,也不懂点礼数。」在他身后的容瑶之责备道。
周沅溪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沅溪,真是好些日子不见了。」容拾笑盈盈地揉了揉她的头发。
「是啊,沅溪很想念你的!对了……」比起跟自己的小拾哥哥叙旧,周沅溪更想要消遣一下易姜,「小拾哥哥,她就是我娘找来的替身,她的名字叫易、姜。」
她说着便等待容拾发火,等着他怎么收拾易姜这个元凶之女。
易姜见容拾看向自己,她看了一眼大长公主和周沅溪,这个场合……是不是得假装没见过他?
「易姜见过二皇……」
「我知道。」出乎意料,容拾并没有回避他认识易姜的事实,「我们早就见过了,对吧?」说着,他似笑非笑地望向易姜。
容瑶之与周沅溪也齐齐望向她,让她给个说法。
「易姜,你见过小拾哥哥?」周沅溪提高了音量,颇有些生气地问她。
「梦里,梦里见到的。」易姜可不想惹到什么麻烦,尤其是周沅溪这个一吃起醋就没完没了的。
「就你也配出现在小拾哥哥的梦里?」周沅溪将信将疑。
「谁让我就擅长托梦呢。」易姜无奈地摊了摊手,余光瞥到容拾在一旁笑。
她就知道他是故意的!
容瑶之知道这是个玩笑话,心中疑虑这两人的关系,但她深知容拾是个有主见、有志向的孩子,便没有作声。
「姑姑,」就在要离开之时,容拾叫住了容瑶之,「沅溪表妹柳絮才高,可是易姜胸无点墨,不如让我来教她,以防将来她暴露身份?」
果然有问题。
容瑶之忽然觉得易姜这个女人不简单,又听到女儿周沅溪的抗议。
「小拾哥哥,沅溪也可以教她啊……」
「那一切可就都交给阿拾了。」容瑶之打断了周沅溪的话,识趣地答应了。
易姜在一旁听着,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她已经感受到了容瑶之那警告的眼神和周沅溪的仇视,容拾啊容拾,你这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啊。
周沅溪当然生气,自己都不曾跟小拾哥哥赏风吟月,怎么可以让这个粗俗的女人得逞。
「沅溪啊,表哥是觉得这个易姜一看就不是很聪明的样子,怕我们沅溪教她会被累到。」容拾悄悄在她耳边说。
周沅溪听闻此言,心头一暖,但还是不死心地问:「那沅溪可以在一旁看着你们吗?」她可不想让这两个人独处——虽说在她看来易姜一点竞争力都没有。
容执正色道:「你知道的,我习字时不喜旁人在旁边看着。」
她失落地点点头。
可周沅溪后来才明白,容拾不喜旁人,但她并不是旁人。
周沅溪不甘心地离开,院子里就只剩下易姜与容拾。
「你表妹楚楚可怜的,你也忍心惹她伤心?」
易姜看见周沅溪那鼻头酸涩的模样都觉得有点不忍心了。
「我们走吧。」容执并没有回答她的话,转身就走。
易姜语塞,但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跟上。
她在宅中也待了许久,却没怎么在白天里来过偏院,相较于夜里的环境,白天时也有不同的韵味呢。
「易姜。」在门口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易姜不解他为何突然叫自己的名字。
容拾微微一笑,将大门为她敞开:「现在你白天也可以来了。」
易姜心脏倏地一停,天啊,这男人该死的魅力。
看吧,真不是她想得太多,容拾这一系列行为就是容易让人误会啊。
接下来的日子,易姜每天会有大半日的时间都待在容拾的偏院里接受她过去十几年缺失的文化教育。
都说寒窗苦读十几年,周沅溪到现在都还在孜孜不倦,岂是她易姜短短几月就能比得上的?
但容拾是个好老师,易姜底子那么差,此刻也能够跟着周沅溪对上两句诗了。
「真不愧是小拾哥哥,连易姜那样的都能教会!」周沅溪又来吹彩虹皮了。
喂喂,什么叫「易姜那样的」?她也是很有慧根的好吗。
不过易姜此时没空和周沅溪吵嘴,她盯着棋盘上的白子,眼看容拾再走一步自己就又要输了,这已经是这半个时辰里下的第五盘了,每一局都维时很短,容拾好歹也教了自己很久的棋,她没走几步就输了,这也太丢脸了,不,这也太丢容拾的脸了。
「小拾哥哥,这个给你。」
就在易姜对着棋盘绞尽脑汁的时候,周沅溪满脸羞红地从袖中拿出一枚香囊,低垂的眼眸叫人看了好不心动。
「这是我绣了好几天的香囊,小拾哥哥,这个就送给你吧……」周沅溪害羞得连脑袋都不敢抬起来,更不敢听容拾会说什么,将香囊放在他手里便羞答答地跑开了。
容拾看着手中绣法精致的香囊,默默叹了口气,再转头看向棋盘,只见易姜一脸八卦地看着自己,「二殿下真是风流潇洒,看看把我们大小姐迷成个什么样子。」
「怎么,你吃醋了」容拾似笑非笑地问。
几个月相处下来,易姜也算摸清容拾那暧昧不明的套路,故作惋惜道:「有一点儿吧。」
容拾笑了笑。
「对了,你表妹刺绣那么好,我用不用也学一下?」易姜思考。
「找人教你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刺绣这东西付出多回报少,一不留神还会弄得满手是伤,到时候你连笔都握不住,太得不偿失。」容拾道,「而且,我也不需要你会。」
需不需要不应该是那个皇帝说了算吗……
易姜正不解他的话中逻辑,棋盘上便又有一子被吃掉了。
「又输了……」易姜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颓败地伏在桌上。
「我的棋艺在大齐可以说名列前茅,输给我,不丢脸。」容拾喝了口茶淡淡道。
「你还真会安慰人。」易姜轻哼。
容拾笑:「谬赞了。」
她看着容拾的笑容,心头一滞。
易姜发现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变了。
随着她与容拾相处时间越来越长,她梦魇的次数就越来越多,有时甚至连睡都睡不着。她其实明白的,可是她就是想要回避这个自己早就知晓的答案,但是这一切在那一日后,她不得不去直视自己的内心了。
那天夜里,易姜再一次做了噩梦,她不记得那梦是什么样的内容,只知道在梦里自己很难受,像是整个人都沉到了湖底,直至醒来后那痛苦的感觉还萦绕不散。
左右也睡不着觉,易姜穿好衣服,披了一件外衣打算去散一散步,不知不觉,她竟然来到了容拾的偏院里。
易姜不由得苦笑,自己虽然没怎么见过男人,但也不至于看见个好看的就念念不忘吧。
她伸手推门,又想,这么晚了或许容拾早就休息了,正欲伸回手,却发现房门是虚掩着的,仔细一听还能够听到里面的对话声。
容拾的屋里还有别的人!
易姜按捺不住好奇心驱使,偷偷摸摸透过门缝往里头瞧,可是太黑了,依稀能辨别出那是一个男人的身影。
「谁?」
易姜正要再细看,只听一声大喝,紧接着自己的脖子就感受到了金属的冰凉触感。
「是我是我!」
易姜连忙举手投降,然后见容拾披着外套走了出来,对那人道:「小羽,她是我们的人,你看你把她吓得。」容拾看易姜那样子不由得失笑。
那人这才放开了易姜。
易姜后怕地捂住了脖子,看着那黑衣男子干笑两声:「哈哈,兄台功夫不错啊。」借着月光,她看到那闪着寒光的银刀,自己的脑袋差点要被这把刀搬走。
那人不理会她,向容拾作揖后就消失在了夜色中。
而现在,在这静谧的夜晚两个人之间的气氛有些许尴尬,准确地说只有易姜感觉到尴尬。
「你们聊天都不点灯啊?害我以为你睡了呢。」
易姜开口率先打破宁静,主要是她觉得不说点什么实在太尴尬了。
「哦?所以你在我睡着的时候来是想要做些什么啊?」
她这才注意到,此时容拾还穿着亵衣,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一脸玩味地看着她。
易姜咽了咽口水,移开了目光,如果容拾能看清自己的话,肯定能看见她红得像猪肝一样的脸。
容拾没有说话,关门进了屋。
完了,自己这下真的惹他生气了。也是,哪个好人家的姑娘会在大半夜夜袭单身男子的卧房。
易姜觉得心口有些失落,垂着脑袋灰溜溜地往出走。
而这时,屋里的灯亮了起来,容拾衣冠整齐地出现在她身后。
「要和我喝一杯吗?」
「他叫庄羽,跟我从小一起长大,是我安插在新帝身边的暗卫。」
容拾并未向易姜隐瞒,他喝了口酒,又为自己满上。
「那他来是向你汇报当前朝中动向的?」易姜问。
容拾点了点头。
「可有变化?」
容拾苦笑:「不容乐观。」
易姜不语,抿了一小口酒,嚯,还挺烈。
「皇帝是个怎样的人啊?」
容拾抬头想了想,自嘲地笑了:「你知道的,那夜我中咒屠宫,杀了我所有的兄弟,他是被我漏掉的那个。」
易姜的心兀地一痛。
「他叫容执,是我三弟,可惜因他生母身份卑贱,又是父皇醉酒乱性所作,他自小就不怎么受宠,除了教给他书塾中的知识,父皇就没再教给他什么了,自然在处理政事上十分吃力了。」
「我不是非要做这个皇帝之位,那只是一把椅子而已,只是父皇从小就对我寄予厚望,我也想将大齐治理昌盛,让举国百姓过上富足的日子,成为一个明君……」
「阿姜,你知道,所有努力都在一夜之间付诸一炬是什么感觉吗?」
容拾间隔不断地喝着酒,时而苦笑。她知道他很痛苦,或许周沅溪如果在的话可以去安慰容拾,并与他痛骂罪魁祸首,可是易姜不可以,她甚至连安慰容拾的资格都没有。
如果说密谋一切的大皇子是造成这一切的元凶,那么易清水就是那把刀,作为易清水之女的易姜在受害者面前也是有罪的。
她终于知道心里变了的是什么了,是她的态度。
她从前不觉这所有的一切与自己有什么干系,可是她和容拾相处得越久,她就越发觉得自己是个罪人,在梦中的并不是什么可怕的场景,而是她的不安、愧疚与负罪感在警醒着她,周围的一切都在时刻告诉她——易姜并不无辜。
「阿姜,我给你背几首诗吧,你记一下……」
兴许真的是喝多了,容拾开始断断续续地在易姜的耳边背诗。
「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但得众生皆得饱,不辞羸病卧残阳。」
「救寒莫如重裘,止谤莫如自修。」
「……」
后面他说了什么易姜也不记得了,只记得后来不知道背了多少诗后又找来了笔墨,非要写两句诗送给她。
容拾醉得睡着了,易姜将他安置在床榻上盖好被子,吹灭了烛灯后才离开。
刚走出偏院的门,易姜感受到脸上温温热热,抬手一碰,原来是泪。紧接着那梦魇中的痛苦再次袭来,叫她直不起腰来。
那个她一直以来用来维系自己无畏的那根弦,在这一刻,断了。
翌日,她被容拾的小厮告知今日不必去他院中学习了。
大概是因为宿醉头疼吧,或者,是他真的不想见自己。
易姜失魂落魄地坐在椅子上,她在昨晚就下定决心,无论将来危险与否,她都会用生命帮助容拾,哪怕她只是绵薄之力。
「小拾哥哥终于忍受不了你把你扔回来了吧!」
周沅溪本就看不上她,听说易姜今天没去偏院学习,自然第一时间就来奚落她。
只是易姜已无心跟她吵嘴,或是说已经无力与她吵下去。
周沅溪一拳打在棉花上,面上尴尬又不想表露出来,便假装在易姜的屋子里转了转,忽看到桌上的一幅诗句,便将它拿起来细细观望。
说起来,易姜看了容拾送她的诗,可以她的资质还没到能读出其中意思的地步。
那两句诗是什么来着?好像是什么「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是谁写给你的?」
易姜回过头,只见周沅溪拿着那句诗冷冷地看着她。
她愣了一会儿,不明白周沅溪为何生气。
「这句诗是谁写给你的?!」
周沅溪的声音已经带了哭腔,眼泪汪汪地怒视她:「是容拾写的,对吗?」
「周沅溪,你别激动,你可能误会了……」易姜见她情绪激动,急忙解释,可要说是容拾喝醉了写的不就说明自己昨晚与他待在一起了吗,只怕会让她情绪更加失控。
「误会什么!」周沅溪拿着纸张与她步步逼近,眼里的泪水啪嗒啪嗒地掉在了地上:「你知道,这诗的前两句是什么吗?」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周沅溪自顾自地念出来,脸上泪痕斑驳,「你可知这诗是作者为悼念亡妻所作,他为什么会写给你!」
周沅溪将手中的诗句揉碎丢在了地上,一边流泪一边难以置信地摇头:「易姜,你太过分了!」说完,她哭着跑了出去。
易姜还在震惊中没回过神,直到周沅溪跑出去她才发现自己惹了大祸。
这丫头该不会做出什么傻事吧!易姜心中恐慌,急忙跑了出去,听丫鬟说周沅溪跑去府外,易姜更害怕了,前几日还听管家说镇上近日有北狄流兵出没,周沅溪一个弱女子,长得又美,千万别被掳了去啊。
这样担忧着,易姜连忙去镇子里找人。
周沅溪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她觉得嗓子干燥得要冒了烟,好像把自己这辈子的眼泪都哭尽了一样。
天已经黑了,可她不想回去,也不知道母亲有没有发现自己不见了,小拾哥哥会出来寻找自己吗?
周沅溪忽生出一个想法,不如就自己进宫去好了,让母亲把易姜放走,这样她再也不会跟自己的小拾哥哥见面了。这个想法一生,她又不由得笑自己太傻,放走又能怎样,那只会让容拾更加思念她吧。
周沅溪从出生就是注定要做皇后的人,但其实,她更觉得自己是要做容拾妻子的人,毕竟这个天下,只有像她一样才貌双绝的女子才配得上她的小拾哥哥,她有过无数个假想敌,什么这个尚书家的女儿,那个将军家的小姐,可到最后,为什么是那个其貌不扬还没有家世的易姜?
难道容拾不知道她是易清水的女儿吗?自己为什么会输给她?
难道帅哥的眼神不好使吗?
周沅溪擦了擦眼泪,忽听一阵吵闹,紧接着街上的百姓通通关门闭户。
这,这是怎么了?
周沅溪心里发毛,抬脚就要往家走,却在转过小巷时看到了危险的信号。
就在转角的不远处,两个狄人模样的男子坐在面铺摊上,吃相豪放地大口嗦着面条,在他们的脚下血流一片,地上躺着的面摊老板已经失去了呼吸。
周沅溪吓得缩回身体,蹲在角落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强迫自己不要发出声音。
周沅溪是贵女,虽总是喊打喊杀,却并没有见过这般血腥的场面。
她开始后悔自己今天离家出走,如果被他们发现,她一个女子,想也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那两个狄人吃饱喝足后,开始说一些北狄的方言,大概是北方汉子的粗鲁,他们每说一句话的哈哈笑声都让周沅溪觉得可怕。
这样蹲下去不是办法,自己还是找个机会溜掉吧。
周沅溪这样想着,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没走几步却踢到了石子。
「啪嗒。」
「谁?」
那两个狄人听力甚好,竟还彪出了中原话。
周沅溪眼见着那两人向自己走来,可她却被吓得一动不敢动。
完了,难道自己今日就要命丧于此了吗?
「别叫。」
忽然听到耳边一句警告,紧接着她被捂住了嘴巴,整个人被拖进了黑暗中,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墨兰香。
脚步声步步紧逼,周沅溪屏住呼吸,心脏马上就要跳出来。
脚步声停了,只听那两个狄人说了什么,估计是在说可能听错了之类的话。脚步声越来越远。
直到听不见,确认走远了后,两人又等了一会儿才从箱子里出来。
「管家的话你真是从来不听,都说外面危险你还往出跑!」易姜把刚才给二人藏身的箱子轻轻放到一边,声音小却能听出她在生气。
「明明就是怪你……」周沅溪的声音更小,可这件事的确是她的错,而且就在刚刚,易姜还救了她。
「我们走吧,尽快回去比较安全。」易姜严肃道。
她拉着周沅溪的手向巷子外走,还没等走出两步,只见巷口两边各跳出一人,笑声震天。
「我就说肯定有人吧!」左面的狄人用他蹩脚的中原话得意地说道。
「中原姑娘……美得很!」右面的见到周沅溪眼睛都直了,一副不肯放过的样子。
周沅溪看二人越来越近,颤抖着声音道:「易姜,我们该怎么办啊……我还不想死……」
易姜一直在寻找逃出去的办法,可只有一个巷口,那两个狄人人高马大,她们两个肯定胳膊拧不过大腿。
「能跑吗?」易姜问她。
「能!」此刻就别说跑了,就是问她能不能飞她也要想办法让自己插上翅膀。
「一会儿我数一二咱俩就跑,千万别回头知道吗。」易姜握着周沅溪的手也冒出冷汗,在她耳边小声嘱咐。
「一、二、跑!」
只见红色的粉末在空中飞扬,易姜拉着周沅溪拼尽吃奶的力气往外跑,身后传来狄人们痛苦的叫喊。
「你对他们做了……做了什么啊?」周沅溪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易姜嘻嘻一笑,伸出另一只略红的手:「辣椒粉。」
周沅溪刚要笑出声,却听身后的狄人骂骂咧咧地追了上来。
到底是在战场上过活的人,武力值就是比她们高,双眼都被辣得看不清路了还是能追过来。
「易姜,我,我有点跑不动了……」周沅溪长期缺乏运动,此刻早就体力不支,速度也慢了下来。
狄人紧追不舍,易姜哪敢停啊,扯着周沅溪就是跑:「马上就到你家了,现在北狄与大齐还尚未开战,他们不敢太放肆,我们快……」
周沅溪正听着那头却没了声音,抬头一看,不禁大惊失色。
一支箭射中了易姜的胸膛!
「易姜,易姜你没事吧!」
周沅溪看着她汩汩流出的鲜血急得哭了出来,但易姜仍旧拽着她不肯慢下脚步。
不知道跑了多久,终于看到了前方宅子的影子。
就差几步,就只差几步,她们就安全了……
易姜这样想着,脚步却不自主地停了下来,摔了一个趔趄。
「周沅溪,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她留下这样一句话,昏死过去。
容拾醉酒直至晚上才醒,头还是有些难受,简单吃了些饭,才想起来今日没有给易姜上课。
昨日与她喝酒,但愿自己没说什么奇怪的话才好。
闲步走到中庭,听管家说易姜与周沅溪上午就出了家门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正担心会不会发生了什么事,就见周沅溪扶着满身是血的易姜走了进来。
「表哥,快找大夫救救易姜啊……」
周沅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衣服上沾满了易姜的血迹。
容拾在看到浑身是血的易姜时,大脑一片空白,那殷红的颜色好似他屠宫那晚的大片血红,紧接着攀上他心头的是无尽的恐惧。
他害怕易姜和自己的兄弟是同样的下场。
「管家,快去找大夫!」
容拾从周沅溪怀里接过易姜,径直向最近的厢房走去。
易姜的呼吸声浅浅的,如果不仔细听甚至听不到,她真的流了好多血,连他浅白色的衣衫都染了个鲜红。
他失去的已经够多了,他不能再没有易姜了。
管家一连找了好些个大夫,大多都是看见箭的位置后不敢动手。
那儿离心脏可太近了,在拔箭的时候手一抖这姑娘可就没命了啊。
周沅溪第一次见到容拾发这么大的火,他叫人把镇子里所有的大夫都找来,还是不敢就去别的镇子里找,直到找到一个敢拔箭的大夫来。
其他的大夫先暂时将易姜的血止住,只是情况依旧不容乐观,时间一长,箭头与血肉长合在一起,到时候拔只会更难。
终于在天即将亮起来的时候找到了一位靠谱的医生,此人波澜不惊地看着面前围着满屋的人,淡定地洗了手,将银刀放在烛火上烤了一烤,还未等其他大夫嘱咐些什么,只听「咣当」一声,带血的箭头掉在地上,大夫眼疾手快地堵住了她流血的伤口。
容拾在外面等得焦急,听到里面箭头掉落的声音急着想要进去看,却被容瑶之拦住了。
「人家姑娘伤的隐私部位,你进去不合适。」
又过了大概两个钟头,大夫在众目睽睽下走了出来。
「回公子,伤者已无大碍,只是接下来还得好生疗养伤口才好。」
容拾一颗悬着的心此时才终于落下,忙不迭地走进了厢房。
易姜躺在榻上,脸上还是那么没有血色,但是她微弱的呼吸声在告诉容拾,她还活着。
周沅溪换过衣服后,听闻易姜已经被从死亡边缘拉了回来,她浑身瘫软地坐在了地上,顷刻间放声大哭。
「大小姐,公子请您过去呢。」
前厅传人来唤,周沅溪心中一沉,她害怕容拾因她牵连了易姜而生她的气。只是容拾并无此意,他只是想知道到底是谁伤害了易姜。
周沅溪对易姜受伤一事心怀愧疚,不敢有任何隐瞒,便将事情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说了个清楚。
「表哥,沅溪知道自己错了,我不该自己跑出去,这样就不会连累易姜了……」周沅溪小声啜泣起来,只是她等来的不是责怪,而是头顶那容拾宽大温厚的手掌。
「表哥不会责怪沅溪的,你不必自责。」容拾柔声安慰道。
周沅溪哭得更厉害了。
之后,容拾吩咐了下人好生照料易姜,自己则独自出门去了。
周沅溪也能猜到他去做什么了,可是她突然好难过,又好羡慕,羡慕易姜可以得到容拾的所有偏爱,又难过自己如今已经没有任何机会与她争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管家都没有再听到有关北狄流兵的消息了,想来可能是跑回自己的国家了吧。
周沅溪经常会在府中看到的一个景象,自易姜昏迷以来,容拾一直都衣不解带地照顾她,白天拿着书籍念给她听,晚上就在一旁铺纸写字。
「阿姜,我今后再不会喝醉让你陷入危机。」
周沅溪看到容拾握着熟睡中的易姜的手说了这样一句话,而后在她的额头上落下轻轻一吻。
「真是败给你了。」她苦笑着对易姜说。
大概过了半个多月,易姜才终于醒来,睁开的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阎王爷而是在一旁拄着脑袋睡觉的容拾,她多少有些庆幸。
「容——」她刚想起身叫他,却牵动了还未完全痊愈的伤口,痛得她龇牙咧嘴。
容拾睡眠本就很浅,精神自易姜受伤以来也一直处于紧绷状态,此刻听到了一点动静便惊醒过来,下意识地望向易姜,只见她正眨巴着眼睛冲他干笑了两声:「好,好久不见啊,容拾。」
容拾深吸了一口气,却发现自己根本控制不住心头的怒火:「你为什么明知道外面危险还要孤身一人去?为什么你不来告诉我?当时你哪怕多带上一个人你都不会在这里躺这么久!」
多日以来的担忧在这一刻化作怒气,容拾的声音较之前变得沙哑。易姜愣愣地看着他,她还从没见过容拾这般失态,本来想再抖个机灵,却发现这不是她打个趣就能混过去的气氛,只好乖乖认错:「下次不会了,你别生气嘛。」
易姜的顺从出乎意料,容拾一肚子火也消了不少,轻轻地把她抱在怀里:「还好,你没事。」
这是咋了?易姜仍处于发蒙状态,她当然不知道这个人为她担惊受怕了日日夜夜。
「易姜!你醒了!」
周沅溪听说易姜醒了便风风火火从外面跑了进来,不过看起来自己好像来得不是时候呢。
易姜连忙把容拾推开,她可不想周沅溪再跑出去出什么意外。
「呜呜呜,易姜你终于没事了,我都要吓死了,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
周沅溪抱着易姜就是一顿痛哭流涕,她实在太害怕了,害怕自己害死了易姜。
易姜疑惑地用眼神询问容拾,这丫头性子怎么突然变得这么软了?
容拾则只回给她一个无奈的笑容。
醒来后易姜还是回到了自己的小院子,虽然容拾还是不让她轻易走动。
但是易姜已经明显感觉到自己的四肢已经退化了,比如今早她趁容拾没来的时候偷偷下床,脚刚沾地就差点摔下去,好一会儿才有了知觉。
「我在你昏迷期间为你读了不少的史书典故,也不知道你听见没有。」
容拾如往常一样来看望她,拿着书本坐下来就是这句话。
「我觉得抄经文会比你念书更有用一些呢。」易姜耸了耸肩。
让他给她抄经文?想得倒挺美。
「学习知识不可一日怠惰,可是你都已经懈怠了半个月了,我看你还有精力和我开玩笑,不如从今天开始补课吧。」
易姜:容拾你是魔鬼吗?
可容拾又一副不容她拒绝的样子,开始跟她讲孟子孔子老子。
一大堆的「子曰」听得易姜头都大了,只好投降服软,「容拾我求你了,别再念了,我头都要炸掉了,咱们聊点别的行吗?」说着她还送上了她乖巧谄媚的笑容。
容拾右腿搭在左腿上,一心一意地念着书,听她这样一说,便将书合上,道:「好啊,那我们就聊点别的吧。」
易姜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不过她本人似乎并没有听出他话中的别样意思。
「沅溪已经告诉我了,她那天跑出去的原因……」
易姜忽觉不妙。
「她跟我说,她已经告诉过你那句诗的典故了,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易姜深吸了一口气,她都要把这件事忘了,而且这算是在向她示爱吗?她也没被表白过啊,该怎么回应?
「阿姜,你不能一直吊着我。」
容拾走到她身边坐下,认真地注视着她。
「我可没吊着你,那句诗是你喝醉的时候写的,怎么可能让我相信啊?」易姜连忙解释。
「那你现在知道了,我在要你的答案。」
容拾贴近她的脸,两人呼吸相温,气氛实在太过暧昧。
易姜看着他优越高挺的鼻梁,问道:「你是在用美男计来诱惑我吗?」
「嗯……有这个想法。」
易姜顿了顿,冲他哈哈一笑:「怎么办,我还真上钩了……」
下一秒,容拾的唇就贴了上来,二人呼吸相通,易姜闭上眼睛笨拙地回应他,容拾见她已然默允,扶着她的脑袋加深了这一吻。
新春临近,易姜的伤已经痊愈了,不知不觉她竟然在这里待了快两年了。
「阿姜!我们堆雪人吧!」
周沅溪披着毛茸茸的大氅来到她的院中大喊,自从那件事后,两人的关系相较之前越来越好了,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吧。
「堆雪人有什么意思,我给你弄点别的!」
易姜从屋里出来,将门前落的清雪放在手中摆弄,又捡了两片叶子做装饰,不一会儿就捏出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小雪兔。
「你这个怎么弄的啊?教教我呗!」周沅溪接过雪兔,饶有兴趣地放在手中翻看。
「那你可看好了哈!」易姜说着便撸起了袖子,忽然肩上多了一份重量,回头一看竟是容拾给自己披了一件外套。
周沅溪对二人这般早就见怪不怪了,道:「你的确应该多穿一点,万一伤风了怎么办?大过年的生病多不好。」
「你身体刚好,可别病上加病了。」容拾柔声道。
「放心吧,不会的。」易姜叫他安心,随手又用雪团了个猫咪。
周沅溪到底还是年龄小,就是对这些可爱的小东西特别感兴趣,非要拉着易姜玩儿。
夜里爆竹声声,管家买了些烟花回来,老一辈的人总是对这样的隆重仪式特别看重。
烟花腾空而上,在夜空中绚丽十分,易姜望着那烟花,心中酸涩。
如果爹还在的话,也能看到这么美丽的烟花吧。
就在她胡思乱想之际,她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容拾的下巴抵着她的头发,说道:「阿姜,这是我们度过的第一个新年,我们未来还会一起度过很多的新年,对吗?」
易姜靠在他的怀里,点了点头:「嗯,我们还有很长的时间。」
彼时他们都觉得能够此生相守一辈子,可命运的齿轮并不会停止转动,他们的感情注定是要分崩离析。
容瑶之后悔带易姜回来,因为她似乎感受到那鸠占鹊巢的危险感。
她的女儿是要做皇后的人,是必须与容拾并肩一辈子的人,怎么可以容得下第三个人呢?周沅溪受得了,她却忍不了。纵然她是周沅溪的救命恩人,她也不允许有人来破坏自己女儿的幸福。
「易姜,沅溪这孩子在你这儿吗?」
大概是初七的时候,易姜罕见地看到容瑶之来找自己。
「她又不见了?不会又出去了吧。」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易姜的伤口又隐隐作痛起来。
「应该不会,没听管家说有人出去,易姜,能不能劳烦你帮我找找她啊?」
易姜觉得奇怪,府里就这么大点地方,又不会丢,但既然是大长公主找她帮忙,她当然不会拒绝了。
「周沅溪!」
易姜分别去了花园和前厅,都没有看到她的身影,倒是在厨房门口见到了她的丫鬟环儿。
「环儿,你家小姐呢?」易姜问。
「这……小姐今天没让我跟着,不过我记得她好像说要去什么书房?」
书房?府里一共只有两个书房,一个在大长公主的别院,一个在容拾那儿,大长公主既然来问自己,就说明不在她那儿喽。
易姜推开书房的门,却并没有发现周沅溪,容拾也不在。
「一个两个怎么都不见了啊。」
易姜在心中吐槽,四下看了看觉得没劲便要离开,可却被桌子上的几封信引起了注意。
看信封的颜色也有些褪色。
等等,这信封外的署名怎么是自己父亲的名字?
……
容拾昨日便听说自己曾经一位友人来访鹭源镇,今日一大早便出门去,回来时已经是傍晚,还未换过衣服便率先去了易姜的院子,却发现那里空无一人。
想必是又跑去哪里玩儿了吧。
可是他回到书房,看见易姜正坐在一旁的凳子上。
「阿姜,我刚才还去了你的院子找你,没想到你在这儿等我。」
「容拾,你真不该教我识字。」
容拾对她的话感到不解,但目光触及桌上被拆开的信时,他什么都明白了。
「你在哪儿找到它的?」容拾明明记得自己将它藏了起来。
易姜抬眼,容拾这才发现她哭得厉害。
「你应该把它烧掉的……」
易姜紧紧地攥着那几封书信,一共三封,无一例外全是易清水寄给他的。
「阿姜……」容拾想要解释,却不知如何开口。
「当年父亲要帮助的人,不是大皇子,而是你对不对?」
易姜竭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绪:「事情的原委,本不是大皇子要陷害你,而是你想要陷害大皇子所以才找来我父亲,想利用玄术来除掉他,是吗?」
「阿姜,这都是有原因的,你听我说……」容拾想要去抓住易姜的手臂,但被她躲开了。
「我猜,当时是你想要加害大皇子不成反被他发现,于是你只得杀了他,既然已经无可挽回,你便将计就计,陆续杀了你另外几个兄弟,然后把它推脱在了我父亲的咒术身上是不是!」
易姜声嘶力竭,她的心从来没有这么痛过,她含着泪望着眼前这个一言不发、自己深爱的男人,只觉得心脏像炸裂了一样痛苦。
「你根本没有中什么摄魂术,我爹他…..是替你背了黑锅。」
容拾的双眼如深渊,倒映着易姜歇斯底里的模样,他道:「我本意并非如此。」
易姜笑了,事到如今他还是不肯承认自己嫁祸给了她父亲。
「中摄魂术者,脖颈下方会留有一块红色印记,终生无法消去……」易姜抬头,冷冷道:「二殿下,我到底有没有冤枉你,你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容拾的眼中这才变得动容,他变得生气:「你不是说你不懂玄术吗。」
易姜自嘲地笑了笑。原来他们两个从一开始就在互相欺骗。
「我不明白,你那时已经是最得宠的皇子了,储君之位胜券在握,为什么还要处心积虑地谋害其他人?」
「阿姜,我教你读了这么多历史圣贤,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容拾抓着易姜的肩膀命她直视自己,「皇帝的宠爱是有时限的,那时大哥刚好破获瑜州银两造假一案,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你父亲既是答应为我做事,便已经是深陷泥潭,就算我不把罪责都推给他,东窗事发时他也是死路一条。」
「阿姜,我们忘掉这件事好吗?」
易姜摇着脑袋,不想再多听他说一个字。
「是你害了我爹,是你害了我……」易姜颤抖着身体,她多日以来的噩梦与痛苦竟一朝成了笑话,「是你让我一直活在罪责中!你给我希望让我得到爱,又亲手把它摧毁了!」
「容拾,我宁可你做的决绝一些,让我永远活在谎言里!」
易姜捂着胸口,那里是她难以言状的痛,她还是不敢相信,那个连喝醉酒只知道在你耳边背诗的人,怎么会在清醒时做了那么残忍的事?
「我不会再帮你了,若你觉得我已经毫无用处,杀了我便是。」易姜心灰意冷,看向容拾的眼神再也不是充满爱意。
「阿姜,易先生用死亡保住了我,亦是保住了整个大齐,你忍心看那昏君让百姓受苦?你忍心叫你的父亲白白牺牲吗?」
容拾的话让易姜恍然,她看着容拾良久,最终还是哭了出来。
容拾抱着怀中啜泣的她,此时却温情不在,两个人近在咫尺,中间却如同隔了一座山。
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周沅溪不明白为什么她昨天只是睡了一觉,今早起来易姜就要走。
「阿姜,你也不用走得这么快吧。」周沅溪依依不舍,但也从容拾与易姜之间看出了点端倪。
「早去早完事嘛。」易姜坐在马车里,从窗户中伸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大长公主,事成之后要像合约里说的那样,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了。」
「放心,绝对不会。」
容瑶之看向一旁面无表情目送易姜的容拾,心中偷偷得意。
车轮开始转动,周沅溪不舍易姜,却不明白容拾为何如此冷漠。
「阿姜!」
就在易姜即将放下帘子的时候,容拾还是叫住了她,露出了她最熟悉的笑容:「好好保重。」
易姜的心如同那晚第一次见到容拾时倏地一停,紧接着也回给他一个笑,「你也是。」
马车离宅子越来越远,易姜与容拾也越来越远,这两年来所发生的一切都好像一场梦一样,现在梦醒了,梦里的事就变得荒唐起来。
那个月色下握着她的手写他名字的爱人,就永远留在那个美好而荒诞的梦里吧。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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