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他说要退婚。
趾高气扬,眼睛发光地拿着二百五十两银子说要退婚。
我摇头叹息,年轻人不讲武德。
「五百两。」
我头也不抬地说话,把算盘珠子拨得啪啪直响,在我看来清脆如珠玉落盘的声音却成功挑起了眼前之人的怒火。
「桑简,戏弄我有意思吗?」
面前正昂然站着一名红衣少年,发束玉冠,唇红齿白,眉眼姣好如画,此刻透着股腾腾怒气。
「你昨日说好的是二百五十两!怎一个晚上就变卦了?!真真是个令人讨厌的守财奴!」
我眼帘微垂,瞥见他腰间那块羊脂白玉不见了,心下了然,淡淡道,「我今日及笄。」
他一时没反应过来,「你今日及笄关我何事,难道还痴心妄想着我送你及笄礼?没门!」
说着他忽然怔住,迟疑了片刻,咬着牙问道,「你…你今日当真及笄?」
我望着他不说话。
他别扭地撇开脸,嗓音里含着几许挫败,「我告诉你,我现在身上一两银子都没有了!」
见我仍是不说话,他又转过头,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的姿态:
「你究竟为何说话不算话,说好了只要我凑齐二百五十两银子,你就同意解除我们的婚事,现在又说要五百两,你这个女人,嘴里能不能有一句实话!」
「我说了,我今日及笄。」
「与你要五百两银子有何干系!」
我挑眉,「及笄,意味着我不日便可嫁于你,那么及笄的身价自然水涨船高,你以为还是儿童票半价呢?」
他听不懂儿童票半价是为何意,但却听懂了前面那句话,涨红了脸,支支吾吾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最后狠狠蹬了我一眼,匆匆丢下一句:
「我还会再回来的!」
转身离去,带着股子落荒而逃的味道。
我愣了半晌,忽的笑出声。
笑着笑着,一滴泪掉了下来。
2
他叫林子瑄,罪臣之子。
他父亲之前是当朝丞相,一年前因侵吞赈济灾款,中饱私囊,饿死了成千上万的灾民被满门抄斩。
皇上仁慈,留下了林相的稚子。
我叫宁桑简,是宁家的独生女。
宁家是粮商,这些年灾荒不断,就算我爹没有借机哄抬粮价,宁家也挣得盆满钵满,真真称得上财大气粗。
按理说我和林子瑄不该有什么牵扯。
但我是穿来的。
我知道林子瑄是这本书的男主,曾经鲜衣怒马的翩翩少年郎,一朝沦为罪臣之子,遭尽世人白眼,还一个不慎被骗去做了小倌。
女主是男主儿时见过一面的青梅,因为女主的哥哥从小体弱,女主就女扮男装带名顶替哥哥行军打仗,倒也闯出了一番天地。
故事的开始,一次战事结束,几个副将拉着女主要去喝花酒,女主百般推脱,打死也不去,副将们见女主脸色复杂,似乎难以启齿,几个人合计一番,便将女主拖去了小倌馆,正好碰见了关在笼子里衣不蔽体、满脸屈辱,被人叫价拍卖的男主。
可纵使落到这番田地,男主也是自带光环,身上隐隐散发出一股高贵冷艳,孤傲不屈。
这股王霸之气差点闪瞎了我的眼。
没错,那时我也在。
我是去看热闹的。
「各位,这可是位极品,瞧瞧这小脸蛋,吹弹可破,比那剥了壳的鸡蛋还要光滑细腻,还有这身材,简直就是天生的尤物!各位老板可要抓紧机会啊!」
老鸨话一出口,立刻有个肥头大耳的男人流着哈喇子,顾不上体面与否,扯着嗓子就喊道,「我出二十两!」
男主当即眼眶就红了,但我猜测是被气的,他心里定是在想,我堂堂丞相之子,怎就值个区区二十两!
好在有人跟着喊价。
「五十两!」
「一百两!」
「一百一十两!」
……
我一边磕着瓜子,一边打量着男主的神情,见他虽还是一脸屈辱,但眼底的愠怒却淡了些。
我伸向瓜子的手一顿,心里一万句麻麻批,这男主果然很在意自己的身价。
「两百两!还有没有比两百两更高的?」老鸨扫了眼人群,见无人出声,张嘴道,「那么这个尤物就归马公子所有了!」
我愣住,怎么会是马公子?女主呢?
按照原书剧情,被硬拖来的女主不是应该对男主一见钟情,而后一口价拍下男主带回府中吗?
女主还要教男主武功,战阵兵法,杀伐之术,爱慕他,提携他,信任他,让他从一名小将成为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大将军。
可终究是年少虚妄,世事多变,人心向背不定。男主得势后,女主开始猜忌男主,两人心生嫌隙,最后刀剑相向,男主死在了女主的刀下,女主一生活在悔恨之中。
没错,这是个 be。
可问题是,
女主呢?
本该一掷千金拍下男主的女主呢?
等我回过神,咽了咽口水,发现女主的位置早已人去楼空,只剩下几盏喝过的清茶。
看戏的心态顿时烟消云散,我下意识向男主望去——
本就含恨的眸子,瞬间迸发出摄人的恨意,似一团永不熄灭的火,衬得面容精致到有些妖异,唇瓣被死死咬着,殷红的鲜血从唇角溢出,流入雪白的脖颈间,有股惨烈决绝的美。
我不得不承认,我是有些变态的。
我对这样的男主一见钟情了。
心不受控制地加快了速度,大脑一片空白,我只听见自己假装镇定的声音,
「二百五十两!」
3
本以为台上的男主已是自己囊中之物的男子气红了脸,相貌平平的脸上顿时堆起了褶子,他狠狠一拍桌子,
「是谁!是谁敢跟小爷我抢人!」
我看清这位马公子是谁后,微微一笑,「是你姑奶奶我。」
马公子听后拍桌子拍得更欢了,「啊啊啊疯了疯了!小爷我要气炸了!」
众人被威慑住,一时间大气不敢出,只有男主冷冷看着,嘲讽地勾唇。
马公子撸起袖子捏紧拳头,指节发出阵阵响声,「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敢这样跟小爷我说话?看我不扒了——」
声音戛然而止。
「姑……姑奶奶?」他盯着我,张大了嘴巴。
我淡定点头,款款走过去,抬手慈爱地薅了一把他毛茸茸的脑袋,
「凌署乖。」
看到这一幕,众人惊掉了下巴。
方才忘记说了,我是宁家的独生女没错,但我其实还有个义兄。
我娘身体孱弱,难以受孕,六十岁才生的我,算是高龄产妇 plus。
我爹在我出生之前怕这偌大的家业无人继承,从粮行挑了个聪慧老实的伙计收了做义子,也没叫他改名,仍姓马。
也就是我大哥。
我大哥也没辜负我爹的期望,几十年来兢兢业业,不辞辛苦忙东忙西,将宁家的生意越做越大。
而这个正站在我面前一脸呆滞的人,是我大哥的孙子,马凌署,字涂斗。按照辈分,确实得叫我一声姑奶奶。
马凌署愣了几秒,随后脸上露出了讨好的笑容,「原来是我姑奶奶想要的人,早说嘛!涂斗一向尊敬姑奶奶,又怎会与姑奶奶抢人!误会误会!嘿嘿。」
我知他性子,瞥他一眼,「说人话。」
「还请姑奶奶不要把今晚之事告诉我爹。」
马凌署摸摸后脑勺,撅着嘴扮可怜,看起来滑稽极了,「要是我爹知道我花银子拍卖这种该千刀万剐的罪臣之子,定会揍死我的!」
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他又补了一句,
「当然姑奶奶您不一样,您是我们全家宠在心尖上的人儿,一个罪臣之子算什么,您做什么都是对的!」
余光瞥见男主听到某个字眼后微微一愣,脸色苍白如纸,我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舒服。
一不舒服就想挣银子。
我看着马凌署,把手摊开,「二百两。」
「我的好姑奶奶……」马凌署一惊。
我张嘴便要加价,「二百一……」
马凌署愤愤地往我手中塞了两张百两面额的银票,憋屈道,「我就这点私房钱了。」
我「哦」了一声,不紧不慢地掰着手指数数,「池塘边的绿树下埋着一个瓷罐子,你爹书房第二排柜子里不知何时多了一轴画卷,还有后院的恭房里……」
「老鸨!」马凌署大喊一声打断我的话,冷汗涔涔,随即对老鸨使了个眼色,老鸨立马心领神会,叫几个人把男主从笼子里拎出来,带到我面前。
「姑奶奶,春宵一刻值千金啊。」马凌署对我挤眉弄眼。
我盯着眼前一身艳红衣衫,半露香肩纤腰,看起来娇艳可人的男主没说话,只觉得口干舌燥,心脏如擂鼓一般跳动。
怎么办?
这样的场景下,要怎么开口才能让男主相信,我不是一个只馋他身子的轻佻放荡之人?
「我知道你叫林子瑄,我叫宁桑简,是……」
刚开口,就瞟见林子瑄眼底迅速闪过一丝深浓的厌恶,而后他马上撇开视线,额头和手背都暴起了根根青筋,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我心里一颤,顿时噎住,剩下的话卡在喉咙里,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
林子瑄仍然死死咬着下唇,伤口越来越深,凝聚成血珠,一滴一滴往下砸,像是要砸进我心里。
我默了默,拿起袖子伸手过去想帮他擦拭伤口,没想到却把他吓了一跳。
他误以为我要在大庭广众之下对他做些什么,激动得眼睛圆睁,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紧握的手小心压制着却仍在微微地颤抖,
「不知羞耻的守财奴!你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我怔住。
一时间竟是在想,如果站在这里的是女主,他也会那么抗拒地对她吼出这句话吗?
应该是不会吧。
小说里写得很清楚,女主一掷千金救下男主,男主也一眼认出她就是小时候那个青梅,两人一路甜甜蜜蜜,互相扶持,几乎没什么大虐点。
也正因如此,后期女主怀疑猜忌男主,两人猝不及防就 be 了,才让无数读者捶胸顿足,直嚷嚷着要给作者寄刀片。
没错,我就是嚷得最欢,说刀片不够还要把老子那把青龙偃月刀一并寄过去那个。
打住!
这种事情不能想。
如今救他的人是我,是女主自己放弃了他,我和他之间还有很长的时间,不是吗?
「呸!我姑奶奶这是看得起你,你别给脸不要脸!」马凌署啐了一口唾沫,看我一眼,扬手便想给林子瑄一巴掌。
林子瑄眼眶通红,不甘示弱地瞪着他。
我心里一紧,正欲出声阻止,马凌署半空中的手却停住了。
他视线在我和林子瑄之间来回扫了一遍,轻轻啧了一声,似乎明白了什么。
我干巴巴道,「马凌署,他只是……」
「姑奶奶!」马凌署将我拉到一旁,附在我耳边小声说道,「我同你说,要想得到一个男人的心,必须先得到他的人!」
我眨眨眼,被这句话炸得脑瓜子嗡嗡作响,连后面他说了什么也听不清了,待回过神,只瞧见马凌署眼露精光,信誓旦旦地提议道,
「今晚,你就先把他的人得到手!」
4
黑沉沉的夜,不见一丝月光。
一辆镶金砌玉的马车正自街头缓缓行车,黑色的车轮碾过地面,「辘辘」声响彻空旷的街道,盖过了车厢里那若有若无的挣扎声和闷哼声。
挣扎声是林子瑄发出来的。
他此刻被五花大绑地捆在马车上,嘴里塞了棉布,根本喊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他恨恨地瞪着眼,四肢并用地挣扎,却也只是做无用功。
而闷哼声的主人……
不是我,
是马凌署。
马凌署嘴里咬着卷成丝的帕子,脸痛得发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半晌之后,闷哼声渐渐减弱,丝丝地抽着凉气,
「姑奶奶,轻点,人家好疼。」
我为他擦药的手顿住,唇角微微抽搐,旋即一巴掌呼在他脑门上,「活该疼死你。」
他号叫一声,哭丧着脸,「那我也不知道他耳朵那么灵啊!」
方才他贼兮兮说完那句话后,林子瑄不知怎么听到了,立马跟发疯了似的挣开拉着他的几个人,随即便一股子冲过来,抓着他的胳膊不要命地狠狠咬了下去。
要知道,男主的爆发力你无法想象。
下一秒,鬼哭狼号声响彻整个馆子。
提及伤心事,马凌署扭头看向对面正顽强挣扎的男主大人,咬牙切齿,「狗耳朵。」
而后又看了眼自己血肉模糊的手臂,牙磨得更响了,「狗牙齿。」
我眉一挑,加重了手上涂药的动作。
马凌署倒吸口气,撇撇嘴,不时委屈地偷看我,像是被抛弃的小孩似的,最后对着坚持挣扎事业不动摇的男主羡慕又嫉妒地小声嘀咕,「狗男人。」
我忍着笑,视线不经意间落在那人身上。
林子瑄终于知道挣扎无用,也不闹了,见我看他,冷哼一声,干脆闭上眼,眼不见为净。
我笑容怔在脸上,转过去板着脸对马凌署道,「谁叫你整日颠三倒四没个正经,如今我还只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甚至还未及笄,方才那混账话你也说得出口!」
「可是……」
「可是什么,我宁桑简自幼饱读圣贤书,知书达理,又自小得益于父亲的言传身教,谨守礼节,安静文雅……」
「你放屁!」马凌署听不下去了,「小时候跟我一起逃课爬树掏鸟蛋的是——」
我斜眼,甩了一个威胁的眼刀过去,藏在袖子下的手指偷偷比了个五。
马凌署脸色一僵。
他藏在家中各地的私房钱刚好是五百两。
马凌署立刻转换态度,清了清嗓子,刻意拔高音量,一副义正言辞的模样,
「我姑奶奶从小尊师敬长,勤俭持家,乐善好施,还经常扶老奶奶过马路,这样一身正气铮铮铁骨的女子,又怎会做出强迫男子的事情来!」
我点头,与他一唱一和,「我宁桑简只行好事,从不强迫别人。」
闭着眼睛的林子瑄听到这话,睫毛微微颤动。
我心里咯噔一下,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有种成败在此一举的感觉。暗暗吸了口气,走过去将林子瑄嘴里的棉布拿了出来。
林子瑄眼皮微动,终于睁开了眼睛,不喜不悲地望着我。
见他还是不肯说话,嘴角还挂着猩红的血迹,我忍不住伸手想用袖子帮他抹掉,他却猛地一颤,眼底的厌恶又蔓延开来。
「我只是想帮你擦掉……」
他把头扭过去,明显的抗拒。
我微微一顿,抿唇,从怀里拿出一方干净的青色帕子,将他的下巴转过来,细细地,不容拒绝地擦拭着他嘴角血迹。
「林子瑄,我拍下你,纯粹是因为不忍一个原本惊才绝艳的人物沦落至此,并不想真的把你怎么样,待你伤势痊愈后,你想去哪里便去哪里,我绝不干涉。」
说完我闭上嘴,只一双眸子定定地看着他,安静如鸡。
林子瑄皱着眉,似乎在判断我话中的可信度。
时间仿佛凝滞在这一刻。
半晌,林子瑄喉结滚动,默了默,低沉沙哑地吐出两个字,「真的?」
不知怎么,明明就是平常的两个字,我却听得眼眶一热。
我仰起头,故作轻松道,
「当然。况且我们宁家家风严谨,就算我想对你怎么样,我父亲也不会允许的!」
林子瑄深深看我一眼,没有说话,眼底的深思多了几分异样的情绪。
之后,我将林子瑄身上的绳子解了,他也没再做出什么反抗逃走的举动。
我终于松了口气。
只要先把人留住,感情可以慢慢培养。
可我终究还是高兴得太早。
回到宁家后,我爹一看到我便焦急地迎了上来,「桑桑啊,你今日怎的这么晚才回来,真真是担心死爹爹了!肚子饿不饿,爹爹让厨房把晚膳再热一遍,一会儿就有的吃了!」
我顿时就有些愧疚。
我娘生我时伤了元气,没多久就撒手人寰,我爹悲痛欲绝,消沉了好几年,连对着年幼的我也是退避三尺。
后来我大哥只好领着我冲到我爹房间,说我是我娘拼了性命才生出来的,不该遭此冷落,叫他好好看一眼我。
那时我刚穿过来,第一次见到这副身体的父亲。
这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满脸颓废,软塌塌地跪坐在地上,周遭全是东倒西歪的酒瓶子。
我爹见到我,愣了几秒,扶着椅子起身,又伸手去理自己领子的衣襟,却发现怎么也理不好,只能像个小孩子一般手足无措地呆呆望着我。
我鼻子一酸,叫了他一声「爹」,再不说话了,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他愣住,眼眶瞬间红了。
自那以后,我爹真的是宠我入骨,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下来给我,说是要把那几年缺失的遗憾都补回来。
我爹如此宠我,那我便以贴心懂事回报他。
因此平日里我和马凌署再怎么干些上房揭瓦调皮捣蛋的事,我在我爹面前却是一个聪慧文静、懂事乖巧的女儿。
今日我偷偷溜出去,并未告知我爹,本意只想凑个热闹,见识一下小说里描写的「一身白衣,郎艳独绝,世无其二」的男主究竟是何等模样。
原以为看一眼便完事,没承想我看一眼便完了。
他一身红衣,如火般灼灼的眉眼,直接烫热了我的心。
竟是比白衣还令人惊艳。
虽然,我也没见过他白衣的模样。
「太爷爷!我也那么晚回来,你怎的就不担心我,哼,就知道偏心姑奶奶!」
马凌署伸手将自己的胳膊袖子撸起来,露出里面白色绷带包扎好的伤口,「看,涂斗都受伤了。」
我爹眼底立刻滑过一丝担忧,抓过他的手左瞧右瞧,「这怎么像是咬痕。」
我一惊,连忙对马凌署使眼色。
「嘿嘿,没什么大碍,被狗咬的。」马凌署挠挠头。
我爹若有所思地点头,目光透过我俩看向了林子瑄。
「这位是……」
「他是……」我刚张嘴,却见林子瑄眉心倏地一皱,差点就软膝跪倒在地,我眼疾手快险险扶住他,嗓音急切,「你没事吧。」
刹时间,林子瑄清新好闻的气息一寸一寸地传过来,与我的呼吸交缠在一起,我一颗心跳到了嗓子眼,心虚得舔了舔有点发干的唇,但却不要脸地没舍得松开他。
林子瑄因为弓着身子,衣襟微微散开,露出白皙的脖颈和精致优美的锁骨,肌肤瓷白光滑,如上好的羊脂白玉,在府邸灯笼的照耀下,莹莹地泛着光。
但同时,他雪白脖颈上可疑的红痕也清晰可见,红艳艳的一圈,殷红如血。应当是之前想要逃跑被小倌馆的人掐的。
我爹自然也看到了。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瞳孔放大,怀疑探究的视线在我二人之间久久徘徊不去。
我爹脸色微变,有些迟疑,又有些痛心疾首,「桑桑啊,强抢民男这种事你……」
「不不不,爹你听我狡辩,不,解释。」
「不用解释了!」我爹强硬摆手。
他定定地看着我,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不愧是我宁家的女儿!」
他老脸上笑出了一脸的褶子,忍不住再次瞥了眼林子瑄脖子上的痕迹,伸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感慨道,
「年少有为啊。」
我:……
打脸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
救命。
5
我撇着头不敢看林子瑄的眼睛,脸上滚烫一片,羞愧得无地自容,手却依然像铁钳一样紧紧地箍着他的。
在我爹眼里,却成了如胶似漆,一刻也舍不得分开。
因此我爹笑意更深了,「小俩口还想说悄悄话,行吧,爹爹不打扰你们,凌署,咱们先进去。」
说完我爹一把抓着马凌署没受伤的那个胳膊,搀着他就往府里走,临走前还丢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我简直欲哭无泪。
我现在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我爹刚才的骚操作绝对把我好不容易刷成正数的好感度全部清零甚至又变成了负数,让原本就贫穷的我雪上加霜。
林子瑄肯定更讨厌我了。
我心里无比丧气,动了动嘴唇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些什么,侧目看他一眼,林子瑄微垂着眸,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侧脸的线条瘦削隽秀,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微风吹过,一绺头发吹至他的嘴唇,恋恋不舍地磨搓着那嫣红的薄唇。
我不受控制地有些手痒,想帮他将那发丝拂开。刚抬起右边空下来的手,还未有所动作,林子瑄却先开口了。
「我已经自己站好了。」
潜台词就是我不必再扶着他了。
「哦。」我心里咯噔一下,攥着他的手更紧了。
林子瑄:……
时间在流逝,两人因为肌肤相贴,掌心下的温度越发滚烫,轻而易举地传递到他的肌肤上,我能感受到他似乎轻微地颤了一下。
见他虽不说话,但也没挣开我,我有些疑惑,却也没多想,咬了咬唇,还是决定挽回一下我和我爹在他心中的形象:
「林子瑄,其实我爹平日里不是这样的,他人真的特别好,从小教导我要端正自身品行,行事要光明磊落无愧于心,应当是最近粮行事务繁多,劳累下来,今日才有些糊涂了。」
我一边说,一边用余光偷偷观察他的反应。
林子瑄却微微皱了下眉头,眉宇间掠过一丝不认同。
我有些绝望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地说道,
「林子瑄,实话告诉你,我根本就不想让你走,我爹肯定也看出我对你有意思,才如此说的!」
与此同时,林子瑄不满的声音响起,「宁老爷忠义善良,你怎可说他糊涂!」
我愣愣地望着他,下意识松开了紧攥着他的手。
他咋知道我爹忠义善良?难道身为男主还能透过现象看本质?
林子瑄也怔住,他显然听到了我对他的告白,忽然抬起眼睫瞟了眼我,又飞快地低下头,我只能看到他白皙如玉的耳廓一点点地浸染了红晕。
我想了想,还是觉得当务之急是先把这个问题先搞清楚。
「你为何要帮我爹说话?难道……」
我惊恐地瞪大眼睛,艰难地咽了咽口水,颤抖地用手指着他,
「你是我爹流落在外多年的私生子?」
林子瑄猛地抬起头,直勾勾地盯了我会儿,黝黑的眸子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震惊,怀疑,还夹杂着几许诡异的怜悯与关怀。
完了,咋还有关怀?
我越发忐忑了,焦灼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足足等了一分二十一秒后,林子瑄才终于开口,「宁老爷如此聪慧之人,怎生出你这么愚笨的守财奴?」
我沉下脸。
守财奴就守财奴,怎么还愚笨呢?
等等,所以刚才那关怀的眼神是?
林子瑄好像察觉到了我的不高兴,顿时收敛了关爱智障的眼神,轻轻咳了一声,似乎又想起什么,眼神变得落寞艰涩,
「那时我家……突逢变故,我在被骗去……那地方之前有一段时间住在城头那间破庙里,那里住的都是些逃难来的灾民。一日有个善人来布施,灾民一哄而上将白粥馒头都抢光了,善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我,从怀里拿出几个热腾腾的馒头,我才不至被饿死。」
「那个善人……」
林子瑄默然颔首,「那个善人就是你爹,我也是今日见到他才知道的。」
我「哦」了一声,不自觉舔了舔唇角,旋即悄悄挽住他的胳膊,见他只是僵住身子,心里微微一动,状似随意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他的袖子,
「这么说,我是你救命恩人的女儿喽?」
6
林子瑄看我一眼,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缓缓点了点头。
我心念一动,又往他臂弯里凑了凑,将他的袖子抓得更紧了些,
「常言道,救命之恩如图再造,那么我爹就是你的再造父母,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林子瑄垂眸。
我直勾勾地盯着他,循循善诱,「那么你是不是应该叫他一声爹?」
林子瑄咻然抬眼,眼底皆是错愕。
见他如此模样,我脸上快绷不住了,赶紧低头假装咳了一声缓缓自己的神情,唇角微翘,脸上却作出一副无尽惋惜的表情,
「不过可惜的是,我爹说过他有我大哥一个儿子就够了,你若是想叫他爹,那就只有一个法子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那就是,娶我。」
他愣了一秒后终于反应过来,瞬间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野猫,浑身的毛都炸起来了,甩开我的手,瞪圆了眼,「不可能!」
我怔住,幽怨地看着他,「凭什么不可能…..」
是啊,凭什么啊。
凭什么女主拍下他之后他就爱上了女主,我拍下他就得遭受如此对待,我爹还是他的救命恩人呢,难道就因为他和女主小时候的那一段缘分么?
还是说,仅仅因为我不是女主?
他思量半晌,才缓缓道,「我倾慕的女子应当胸有沟壑,心思缜密,不拘小节,慷慨豪迈,是这世间一等一的奇女子,而不是你这种斤斤计较的守财奴!」
我听后眼前一黑,彻底绝望了。
他的择偶标准完全是为女主量身定制的啊。
顿时心生疲惫,努力想挤出丝笑容,却发现根本牵动不了嘴角。
果然,强扭的瓜到底还是不甜。
过了几秒,我忽然感觉到一丝不对劲,抬眼看向他,「我有一个问题,你为何总叫我守财奴?」
林子瑄眼底闪过异色,薄薄的嘴唇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许久才别扭地憋出一句话,「你自己心里清楚!」
我蒙住,眉头皱在一起,总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却说不上来究竟是什么。
「林子瑄,你拒绝我便拒绝我,我又不会对你死缠烂打,何必还要借机羞辱我。你知道称呼一个女孩子为守财奴是一件很不礼貌的事情么?」
林子瑄急了,脱口而出,「你只花了二百五十两银子拍下我,还说自己不是守财奴!」
说完他脸猛地一红,连忙转开了目光,声音也越发虚了起来,「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呆呆地望着他。
小说里,女主确实是一掷千金拍下他的。
一掷千金啊,何等的不拘小节,何等的慷慨豪迈!
而且我没记错的话,原文中男女主还在暧昧期的时候,女主常常带些稀奇古怪的礼物回来,什么白玉棋盘啊,夜明珠啊,九龙杯啊,两人的感情也在这些价值连城的礼物中急速升温,越来越默契。男主一个眼神,女主就能明白他要什么。
最后,一个月朗风清的夜晚,女主趁着醉酒跟男主表白,男主欣然接受,两人正式在一起。
原来,是这样。
安置了林子瑄后又过了几日,我起了个大早,把睡得跟死猪似的马凌署从榻上撵起来,拖去了绣云阁。
绣云阁是京城最有名的衣铺,一般只卖给达官显贵,林子瑄家里没出事之前穿的都是那里的衣服。
「这一件红色袖子有木槿花镶边的,还有那一件红色领口绣着流云纹滚边的……成衣暂时就这些,对了,还有那件上好的红色丝绸,也给我包起来。」
马凌署被我的慷慨豪迈惊到了,顿时瞌睡都吓没了,「姑奶奶,绣云阁的衣服可不便宜,你一下子买这么多件……你发财了?」
我抚摸着一下子瘪了的腰包,沉痛地摇了摇头。
「难道太爷爷又给你加了零花钱?」
我再一次摇头,「依旧是每月二百两。」
「那你怎么有钱买那么多衣服?」马凌署疑惑道。
我默了半晌,抬眸看他,「我向你借了点银子。」
马凌署眼睛瞪的像铜铃,声音颤抖,「我什么时候借你银子了???!!!」
我看着他不说话。
「难道……」马凌署瞳孔骤然一缩,目眦欲裂。
我羞愧地低下头,手指不自觉揪着衣袖,指缝里可以轻易看见昨夜挖完东西没来得及洗干净的泥土。
我一惊,连忙将手藏在背后。
马凌署还是看到了,他眼角缓缓淌下一行清泪,「我辛辛苦苦攒下的那五百两,就这样被你糟蹋了……」
「凌署,这不能算糟蹋,那些银子实现了它们的银生价值,你应当为它们感到欣慰的。」
马凌署额角的青筋一突一突地涨了起来,深呼吸了好几口才缓了回来,「算了,银子花都已经花了,你下个月还我便是。」
像是在强迫自己不再去想此事,他将视线转移到我为林子瑄选好的衣衫布料上,「怎的都是些红色?林子瑄生得清雅好看,我觉得白色或许更适合他。」
我脸一黑,「我说红色便是红色。」
女主每次给他买的衣服就是白色。
马凌署也生气了,「又不要我给你提意见,那你把我一大早拖过来干甚!」
我抿了抿唇,如实道,「我很心疼我的银子。」
「所以呢?」
我看他一眼,「你的银子也在这里,不能让我一个人看着心疼。」
他崩溃了,「你是不是有病啊!」
我怔愣了片刻,漆亮的眼神一下子暗淡下来。
「没错,我有病。」
马凌署瞬间停止了哀号,他不明白一个人到底有多有病才能承认自己有病,只能傻愣愣地看着我。
我叹息一声,目光幽幽地望着远方。
「不止我有病,林子瑄也有病。」
「我得的是相思病,他得的是王子病。」
没错,我发现了。
林子瑄有王子病。
他本是风光无限的天之骄子,一朝彻底从云端跌落,又做过乞丐,又差点沦为小倌,无法接受这种落差,便在自己制造的虚妄幻象中不断告诉自己,他还是那个骄傲的丞相之子。
所以他才那么在意那二百五十两。
对他来说,这二百五十两银子买的不仅仅是他,还有他的骄傲。
或许女主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不动声色地宠着他,用钱和温言蜜语为他织成漫天情网,犹如温水煮青蛙,一步一步诱他入怀。
之后又教他武功,教他打仗,让他彻底脱胎换骨,在战场重拾新的信念,又或是,将她奉为新的信念。
这种猜想让我不寒而栗,一股寒气从脊梁陡然而生。
耳边忽然传来了马凌署的声音,带着浓浓的怨念,
「如果我有罪,请让法律来制裁我,而不是让我姑奶奶和她的狗男人来折磨我和我的银子。」
我恍然回神,只看到马凌署的背影消失在绣云阁的门口,心下一慌,连衣服都顾不上拿了,疾步追了出去。
这傻孩子不会做出什么傻事吧。
大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到处都是人流、小贩和马车。
这时,街头忽然传来骚动。
我抬头,只见一辆马车像是失去了控制一般,朝这边不管不顾地冲了过来。
两边的百姓大惊失色地纷纷向两侧躲开。
这样一来,偷偷躲在人群中的马凌署很容易就暴露了出来。
他与我视线对上,愣了一秒,随后眼眸中冒出两撮火光,咬牙切齿丢下一句,「愿天堂没有姑奶奶!」
腰板一挺,脖子一伸作势要往那辆马车上撞。
我知道他不会真的去撞,依旧瞬间白了脸。
「我的孩子呢!我的孩子不见了!刚才还明明在这里的!」一个大娘撕心裂肺地发出尖叫。
「啊!叶儿!不要过去!危险!」
街道中央,一个四五岁的幼童茫然无措地抬起头,那辆失控的马车直接从那边冲了过来,距离他不过几米远。
路人纷纷侧眸,不忍再看下去。
我一咬牙,直接冲了过去将那小孩抱起,迈开腿想跑的时候,却发现来不及了!
高高的马蹄扬起,眼见着就要往我脸上踏了下去!
「姑奶奶!」
我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只觉得腰上被人一揽,整个人便被旋转着带上了半空。
再然后,双脚重新站稳,怀里的孩子挣开我朝前方跑去,那位大娘一把抱住孩子,感激地喊着,「谢谢这位姑娘!谢谢这位公子!」
马凌署也吓得急匆匆赶过来,嗓音含着哭腔,「呜呜呜,姑奶奶,你没事吧!幸好有这位公子相救,吓死涂斗了呜呜呜!」
我对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旋即将目光一转。
那人一身月牙白锦袍,鬓若刀裁,眉如墨画,五官精致得不可思议,肌肤泛着微微的小麦色,背脊挺直,仿佛蕴含着巨大坚韧的力量。
街上一片喧嚣,我却仿佛被定格了似的。
因为救我的人,
就是女扮男装的女主。
7
那双带着沉稳和淡然的眼眸此刻透出点点担忧,
「姑娘,看你脸色不好,可是方才受了伤?」
我面上一僵,脸色惨白地摇了摇头。
女主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我直接打断。我从袖口里摸出一沓银票递了过去,
「多谢公子出手相救,我无以为报,这五百两,请公子收下吧。」
女主一怔,「这银票我不能收……」
旁边的马凌署紧张地扯了一下我的衣角,小声说道,「姑奶奶,他好歹救了你,直接给银子是不是太没人情味儿了。」
我不理,眼睛直直盯着她,左手维持着那个递钱的姿势,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手指死死地扣着掌心的软肉,疼痛蔓延,却压不下心底的忐忑。
「请公子收下。」我紧张地喉咙发涩。
如果可以,我实在不希望和女主有什么交集。
女主眯了眯眼,探究的视线落在我身上,睫毛敛起,在眼睑打下浅浅的阴影,衬得那张脸精雕细琢却又不失英气。
我咬着牙,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半晌,她无奈地伸手拿走我手中的银票,略带老茧的指腹轻轻划过我的掌心,温和而疏离地笑,「既然如此,那我便收下了。」
而后没有犹豫地转身离去。
我在她转身的那刻便松了口气,下一刻却听到耳边传来了马凌署的惊呼,「姑奶奶,我们为林子瑄挑选的衣服还没拿呢!」
我顿时慌了神,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
虽然知道现在的女主还不认识林子瑄,我仍是莫名有些紧张害怕。
女主……应当没有听到吧?
「等等!」
一道焦急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颤抖。
惊得我表情一僵,腿上一软,几乎就要栽倒下去。屏住呼吸转过头,只见身后之人墨黑的眼眸里翻滚着说不清的深沉复杂情绪,晦涩得难以辨别。
四目相对间,她抖着嘴唇问,「你们方才说的是……林子瑄?」
宁府。
凉亭内,一红一白两个修长身影彼此面对面笔挺站着,俊姿挺拔如临风劲竹,似乎在交谈什么。
正是林子瑄和女主。
忽的,女主上前一步用力抓住林子瑄的手臂,激动地说了一句话,林子瑄似乎吓了一跳,下意识后退几步,却没挣开她的手。
我猫着腰躲在柱子后面,看到这副场景瞬间炸毛,一把揪住旁边马凌署的衣领,恶狠狠地瞪着前方,恨不得咬碎一口银牙。
「咳咳咳,姑奶奶……饶命!」马凌署涨红了脸,艰难地将我的手一寸寸扯开,喘了好几口粗气后委屈地小声嘟囔着,「明知道对方是情敌还将人带回家,现如今好了吧,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被戴了绿帽子,还迁怒于无辜的涂斗!涂斗好委屈但涂斗不说!」
「闭嘴。」我忽然想起什么,立马狐疑地看向他,「你怎知她和我是情敌?」
马凌署理了理衣襟,一脸肯定,「她是女子啊。」
我震惊,「你如何看出来的?」
马凌署神气地瞥我一眼,「你当我这些年在青楼妓馆是白待的么!今日在大街上我一眼便看出她是女子了!只是没想到她与林子瑄从前便相识,还求你带她去见他。你倒好,还真答应了!」
我没做声。
原文里,女主对男主一见钟情,却不知道男主就是小时候在寺庙祈福时遇到的漂亮哥哥。反而是男主一眼认出了她,却到两人表明心迹那天才将这段往事说了出来。
至于男主为何一开始不说,原因很简单,还是那股子自尊心作祟,他怕女主瞧不起他。
可方才,女主口口声声说自己与林子瑄是旧相识,还有那极其复杂的眼神,惊喜,怀念,失而复得,仿佛在说林子瑄就是她的。
我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女主……
有可能是重生的。
于是,我便将女主带回府中,引他二人见面,除了试探女主之外,还有一个原因。
我想看林子瑄会不会跟女主走。
「姑奶奶,他们走过来了!」马凌署急忙伸出手拍拍我的肩膀,呼唤我回过神来。
我整个人猛地挺直身子,目光一直锁在林子瑄身上,不曾有丝毫偏移。
「你们……」
我才刚张嘴,林子瑄扭过头对女主勾起一个浅浅的笑容,「走吧。」
我心里倏然一沉。
还是要走么……
忘恩负义的狗男人。
女主却忽然转眸看向我,深邃的眸光宛如能够洞悉人灵魂深处那般。被这样目光灼灼地注视着,让我微微皱起了眉。
良久。
女主笑了笑,声音温雅醇厚,犹如三月春风暖入心扉,笑意却未达眼底,「子瑄,你当真不跟我一起走么?」
我一愣,猛地抬眸望向林子瑄。
他不跟女主走?
林子瑄坚定地摇了摇头,眼眸清亮,黑白分明,「容白,你回去吧,我们只小时候有过一面之缘,你不必为我做些什么。」
容白则用目光在他面上扫一遍,微微一默,没有接过他的话,只轻轻呢喃了一句,「为你做什么我都是愿意的。」
而后不顾林子瑄的惊讶转头望向我,一脸认真道,
「宁小姐,听说你家是做米粮生意的,我三个月后就要出征,想跟你父亲谈一笔生意。近几年天灾不断各地歉收,京城粮仓告急,容某想请宁小姐禀告令尊,若有足够多的粮食,请务必将其尽数卖给容某,不管出多少银子也在所不惜。」
我瞳孔微睁,满眼惊愕。
三个月后的那场仗打了超过预期时间整整十多日,军粮补给几乎全部耗尽,最后还是林子瑄带着一队人马及时赶到送来了粮草,救下了容白和那三千将士。
经此一事,林子瑄在军中的威望大大提高,而正是因为林子瑄的太过及时赶到,容白却对他起了猜忌避讳之心……
如果说方才我还不确定容白是否拥有前世的记忆,那我现在几乎可以肯定,她就是重生的。
好家伙,够刺激。
8
我这几日都是蒙的。
容白的出现本就让我猝不及防,又得知她是重生的,心里的危机感愈发强烈。
我总觉得,纵使林子瑄现在不跟容白走,可容白好不容易重来一次,定不会善罢甘休。
况且看她一脸笑面虎的样子,指不定在暗处憋着放大招呢,两人又有小时候那一段缘分加成,说不准哪天林子瑄就反悔了。
而且林子瑄这个人,老是不按套路出牌,让我有些捉摸不透。
那日容白离开之后,我舔着发干的嘴唇,突然就开始扭扭捏捏,有些期待又有些忐忑地问林子瑄,「你不跟她走是不是因为——」
「不是因为你!」林子瑄忙道,意识到自己否认得太快,反而有种欲盖弥彰的味道,他尴尬地扯了扯嘴角,侧头睨了一眼我。
见我怔住,他微微蹙了蹙眉头,随后将脸转过一边,「你虽是个守财奴,但那日也花了二百五十两买下我,又不欠我什么。我会将银子还给你,那时我再走。」
我怔住的目光微微缩起来,他说这话的模样,好似一朵盛开在皑皑白雪之中的梅花,纵使身处冰寒绝地,仍然傲骨凌风。
我仿佛看到了那日关在笼子里却依旧坚韧不屈的他。
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思绪,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听见他又补一句,「绣云阁那几身衣服不错。」
我:「……」
骚话就在嘴边可我说不出来。
有那么一刻,心口好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捏住了,就连呼吸都好像凝滞了片刻。
我叹了口气,淡淡的忧伤。
果然,还是为了我的钱。
明明知道不该介意这个,感情可以慢慢培养,胸膛仍是不舒服地揪紧。
这种复杂的心情一直持续了好几日,我也不自觉有意无意地躲着他。说躲着也不对,我见到他仍会笑容明媚地打招呼,但也仅限于打招呼了。
天色渐渐变沉,转眼便是傍晚时分,下人将晚膳端了上来。
因为容白的大单子,我爹他们这几日都快住在粮行了,今日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所以用膳的只有我和林子瑄。
你问马凌署?
他说他最近遇见真爱了,要减肥,不用晚膳。
刚落坐,我就收到了林子瑄的眼神,他抬起眸,眸光复杂地看我一眼。
我却不想看他,招呼也不打地垂下了头,默默扒着碗里的那几口饭。
今日的晚膳都是我爱吃的,有孔雀鱼、红烧狮子头、鸡髓笋、翡翠豆腐……特别是那盘孔雀鱼,鱼身被盘成孔雀开屏状,鱼头含着一颗娇艳欲滴的翠珠被放在中间,鱼身浇满了浓稠的汤汁,色泽鲜艳,香气四溢。
可我却一筷子也没动过。
只愣愣地发着呆。
忽然,一块鱼肉被夹进碗里。我错愕地望着对面的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林子瑄抿了抿唇,语气僵硬地说,「看我作甚,你不是最喜欢吃这道菜么!」
「你怎知我爱吃孔雀鱼……」
林子瑄半晌才吐出一句话,「……前几日宁伯伯同我说的。」
我顿了一瞬,一阵不好的预感袭了上来,「我爹找你了?」
林子瑄眉头微不可闻地蹙了下,身子不自觉往我这边偏,薄唇微张还要说话,我却看到他骨节分明的手指上那枚温润清透的玉扳指。
我探身凑过去,又仔细看了一眼。
他被我忽然靠近的动作弄得浑身一僵,瞳孔微睁,眼角稍稍上挑,有种说不出的撩人。
但我现在全部心思都放在了这枚戒指上。
那枚玉扳指我在我爹书房里见过。
小时候我见它好看,便问我爹讨去玩,我爹自然二话不说就给了我。我一边把玩着一边开玩笑说,那么容易就给了我,这枚戒指肯定值不了多少银子。
我爹却笑眯眯地举起一根手指头,说它价值一千两。我没想到这枚玉扳指如此贵重,就还了回去。
现在它却戴在了林子瑄手上。
我爹真是为了我的终身大事煞费苦心。
难怪,最近林子瑄对我的态度不像从前那般抗拒,我对他打招呼他会淡淡地应一声,方才还主动帮我夹菜。
心像被刺了一下,我腾地一下站起来,眼中古井无波,定定看着有些蒙住的林子瑄。
片刻后,转身离开。
夜露更深,黑茫茫的一片夜空,月牙如钩挂在天边一角,夜色照在池水中,四周都是雾蒙蒙的。
我坐在池边,两手托腮,寂寞如狗。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开始就做错了,或许我不应该去看戏,不应该对他生出绮念,不应该试图改变剧情……
可我也不知为何那晚容白没拍下他,如果我不带他回来,简直不敢想象他会发生什么事。
「姑奶奶?你也来池塘钓鱼吗?」
后面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口齿不清的话语中带着酒气。
我嘴角抽了抽,没有回答他白痴一样的问题,见他提着一根竹竿,脸色酡红,满身酒气,摇摇晃晃地根本无法站好,更像一只成精了的土豆。
「你到底喝了多少酒?」
马凌署想了想,伸出三个手指头,乖乖答道,「五瓶!」
我睨他一眼,「不是说去找你的真爱了吗?怎么弄成这副样子?」
马凌署怔怔地望着我,没有说话,目光透着几分迷离的醉意,还夹杂着一丝苦涩。
我心想这孩子怕是失恋了,认命地站起身将他扶到地上坐好。他生得有些微胖,费了我好大一番力气,身上也出了一层粘腻的汗水,风一吹便微微有些凉意。
我轻轻打了个寒颤。
不想醉醺醺的马凌署却注意到了,伸手就去扯自己的外衫,「涂斗……涂斗把衣服……给姑奶奶穿。」
我微怔,旋即眼眶一热,抬起手阻止他正在粗鲁扯自己衣襟的大掌,动作轻柔,语气却嫌弃道,「谁穿你的衣服,尽是酒气,臭死了。」
「再说,衣服给了我,你着了凉,还不得姑奶奶我照顾你!」
马凌署眼角不知何时红了,嘴角向下一撇,吸吸鼻子,将那颗毛绒绒的脑袋埋在我的肩膀上:「还是姑奶奶对我好。不像楚楚,我对她那么那么好,她却理都不理我。」
我叹气,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就是,那个楚楚太坏了。」
马凌署立刻把头抬起来,眼睛又黑又亮,「楚楚才不坏!」
随后又蔫了下去,淡淡地笑了一下,只是那笑容怎么看都觉得苦涩,「她……她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我闻言一怔,顿时生出一股同病相怜的感觉。
「是啊,我到底在委屈抱怨些什么,林子瑄也没有错,他只是不喜欢我而已。
「林子瑄……没有不喜欢你啊。」马凌署打了个酒嗝,嘟囔道。
「他只喜欢我的钱。」
「他之前……好歹也是丞相之子,怎么会……只在意你的钱!」
我不知道如何对一个古人解释 PTSD,也不知如何解释林子瑄的王子病可能是 PTSD 的一种,只能摇了摇头,嘴唇呐呐,「你不懂。」
马凌署来劲儿了,脸上都是红光,大嗓门地说,「谁说我不懂!他如果只爱钱,那怎么不跟容白走!容白比宁家有钱多了!她还是将军!长得也好看!还和他小时候就认识!」
我被吼得一愣,下意识道,「他或许是因为我爹的救命之恩。」
马凌署定定看着我,像是没喝醉一般,眼神里竟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姑奶奶,为什么他不是为你留下来的呢?」
说完这句话,他的眼神又浑沌迷茫起来,下一秒两眼一翻,直接往后一躺,醉晕了过去。
我怔住。
夜色更浓,池水泛着凛冽的寒气,好像能透过衣衫渗入皮肤。
伴随着一声久久的叹息,我往后一倒也躺在了草地上。
「林子瑄,你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其实想知道林子瑄想什么也很简单。
原文中,林子瑄有一个习惯,每晚都会在纸上提笔写字,将和容白发生的事情都记录下来。
没错,就是写日记。
一日,我趁着林子瑄不在,做贼似的溜进了他的屋子。
他的屋子是我精心布置的,样样俱全,不管是摆设还是墙上的字画,无一不彰显着雅致清贵。
对了,跟他从前在相府的摆设一模一样。
屋里也燃着淡淡且好闻的熏香,卷裹着纱帘,弥漫着整个屋子。
我第一次见到林子瑄时他身上就是这个味道。
墙角摆放着一排乌丝檀木做的书架,阳光从朱红的雕花木窗透进来,零碎地洒在桌上一把澄明通透的古琴上。
我知道林子瑄爱琴,这把古琴是我大哥的收藏品,我求了好久他才答应给我的。
我越过书案上的笔墨纸砚,小心翼翼地翻找,生怕弄乱了被林子瑄发现,终于在一个柜子里找到了那本小册子。
翻开第一页,我的手指微微发颤,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速度,若有若无的紧张也在身体里悄无声息地蔓延。
入眼便是一句话,「她就是个守财奴!我堂堂丞相之子,怎就只值个区区二百五十两!气死了!气死了!」
我眨了眨眼,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正欲翻开下一页,背后忽然传来一道清亮激越的声音,
「宁桑简,你在我屋里做什么!」
9
我手被烙了似的一抖,那本小册子啪叽一声就掉在了地上。
时间静止了三秒。
我反应过来,急忙俯身去捡。
林子瑄黑色的瞳孔骤然紧缩,扑过来劈手夺走了那本小册子,像护鸡崽子似的护在怀里,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子,伸出一只手颤抖地指着我:
「你、你、你怎可随意翻人东西!」
我一愣,脸也红了个彻底,有些心虚,更是不敢去直视他的眼睛:
「对、对、对不起!」
半晌,林子瑄有些结巴地开口,「你,你都看到了?」
我猛地抬起头。
林子瑄脸像煮熟的虾,羞愤地瞪着我,眼底氤氲出一层水光,眼睫湿润乌浓,一颤一颤的,恍若雨后山坡上一捧湿漉漉的红杜鹃。
我心跳瞬间漏了几拍,而后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我什么也没看到!」
见林子瑄瞪着又马上改口道,「只,只看了一点点。」
林子瑄只当我看到了又不敢承认,脸沉下来,盯着我不说话。
我顿时手足无措,僵硬地站在原地。
林子瑄在小册子里的第一页就说我是个守财奴,可见对我真的没什么好印象,后面不看也知道,想来写的定全是些吐槽我厌恶我的话。
况且之后容白出现了,她生得精致温润,又是巾帼英雄,胸中有沟壑,眼里存山河,完全就是林子瑄理想中的女子。
指不定在里头怎么夸她呢。
缓缓压下心底蹿上来的燥意,我仿佛丧失了反驳能力,也对小册子后面的内容失去了兴趣,干脆硬邦邦地承认了:
「没经过你允许擅自进你屋子,偷看你册子是我不对,下次不会了。不好意思,我待会儿还要去跟我爹商议一些事情,先走了。」
心里叹息一声,转身正欲离去,却被一只手抓住。
温热的掌心温度传了过来,我下意识转过头去看他,林子瑄的脸色忽然变得十分古怪,干巴巴的嗓音显得十分局促,
「那你、那你怎么看?」
我怔忪了一下,心里升起一股无法抑制的怒火。
怎么看?
我又不是元芳,我能怎么看?
难道非要我亲口承认自己比不上容白他才开心么?
我心里想着,忽然堵得慌,抬起眼帘不胜失望地瞥他一眼,又淡淡地垂下去,轻轻拉开他抓着我的手,喉咙有些干哑,
「你俩绝配,天生一对,你俩锁了,钥匙我吞了,行了吧。」
林子瑄眉心一皱,嘴唇轻轻扯动了一下,刚要说话却被我打断了。
「你如果养好伤了,就走吧。」
他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那日后,我跟林子瑄的冷战正式开始了。与其说是冷战,倒不如说是我闭门不出,单方面生闷气。
这天,我照例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手里捧着本书,眼睛却压根没往书上瞧。
忽然门口处传来了动静,我恹恹抬睫,看到我爹拿了个糕点盒子走了进来。
「我来找我美丽又善良的乖女儿桑桑,她在么?」
我趴在桌子上,侧着脑袋,有气无力道,「您老来晚了一步,原本美丽善良的桑桑已经不在了,她失去了她的爱情,黑化了。」
我爹没忍住笑出了声,伸手将食盒打开,里面是五块小巧的绿色糕点,雕着精致清晰的纹路,芳香扑鼻,闻之欲醉,看着便令人食欲大开。
我闻着香味不禁坐直了身子。
见此,我爹眼底露出明亮的笑意,「桑桑,这是京城新开的一家糕点铺子,里边的糕点十分美味,一日只限量供应十盒,有钱也买不到。」
「哦?一日只卖十盒?」
这波营销手段怎的这么熟悉……
好像在哪里见过?
我用手指挑起一块放到唇边咬了一小口,糕点软糯,绵甜香醇,入口即化,口感轻盈得像是吃一块水嫩嫩的豆腐。
我爹扶着胡须笑眯眯地看着我,「味道如何?」
我直接将剩下半块糕点一口吃了下去,腮帮子鼓起来,含糊不清地嘟囔道,「好吃!」伸手又捻了一块打算往嘴里塞,忽的顿住,将那块糕点放了回去。
「怎的不继续吃了?」
我拿起帕子擦了擦嘴,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想拿给林子瑄尝一尝。」
我爹意味深长地拍拍我的肩膀,「那你尽管放心吃,他那里有两盒呢。」
「什么?!爹爹你怎的如此偏心!我才是你的亲生女儿!凭什么他有两盒我只有一盒!」
我啪地拍桌子站起来,义愤填膺,「我不管,我要去他那儿把另一盒拿回来!」
我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偷瞄我爹,见他似笑非笑,眼眸深邃而凝远,似乎能看透一切。
顿时就有些心虚。
其实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借口找林子瑄。
我爹,应该没有发现吧?
我迫不及待迈着小碎步哒哒哒便往门口走,走到一半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
愣住,转过身,迟疑地问我爹,「这家新开的糕点铺子,是不是就叫白瑄斋?」
我爹惊讶,「对呀,桑桑你是如何知晓的?」
我没答,垂下眼眸,烦躁地抿了抿唇,胸中压抑的纷杂情绪无处发泄,只能暗暗咽下。
缓了好一会儿,抬眸装作镇定地问我爹,「爹爹,这盒糕点不是您买的吧?」
「自然不是啊,你爹哪有那么大能耐!这是容将军送到府里来的,包括子瑄那两盒,也是容将军亲自送过去的。」
果然!
我忍不住默默在心里磨了磨后糟牙暗骂。
就知道容白不会那么容易放手!
白瑄斋,从名字就可以看出来,这家糕点铺子就是容白为了讨林子瑄欢心开的!
而且,
原文中,容白送了糕点后,好像还发生了一段什么剧情,不过我有些记不清了。
这时,我爹倏地一拍脑袋,像是想起了什么,「桑桑,容将军今日除了来送糕点,还约了子瑄去游湖泛舟,两人这会儿恐怕已经在那西子湖上了。」
我爹说着瞥我一眼,「这两人不愧是旧相识,关系真好!说不定哪天子瑄就住到将军府上去了,你说是吧。」
闻言,我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全身的血液似乎都逆流了。
我想起来了。
两人游湖泛舟,一边喝着桃花酿,一边品尝着白瑄斋的糕点,谈天说地,从诗词歌赋谈到人生哲学……
后来林子瑄有些不胜酒力,如玉的脸颊也渐渐染上了一层红晕,本来就寒梅若雪,现在更是恍若桃花般粉嫩,让人难以移开目光。
美人当前,吐气如兰,再加上一丝淡淡的酒香,这样的诱惑,对一个在军营里跟那些五大三粗、满嘴荤话的糙汉子待久了的容白来说,显然是致命的。
她情不自禁向那少年探身过去,越靠越近……
直到船夫一声惊呼,呆愣住的林子瑄忽然反应过来,容白如今还是女扮男装,也就是说,她在世人眼里是个男的!
林子瑄想推开,奈何容白武力值太高没推动,他连忙往后退了一步,结果一脚踩空,扑通一声掉进了河里。
容白如梦初醒,急忙跳下河去救人。
也就在这里,发生了两人的第一次。
呸。
第一次接吻。
10
西子湖就在京城的西面,两面环山,峰峦挺秀,溪涧纵横,此时湖中央却只漂浮着一条简单又不失雅致的船。四周白纱垂落,半遮半掩般,衬得船中两个身影若有若无。
正值秋日,湖面上泛着凉意。
远远瞧见,那白衣公子拾起一旁的披风披在红衣少年身上,少年挺秀单薄的身体被掩藏在宽大的披风后,显现出一丝脆弱的倔强,让人忍不住生出怜惜,又恨不得发起疯来狠狠破坏这份倔强。
我站在码头上,眼前岁月静好、天作之合的一幕,刺得我两眼发涩。
马凌署还说林子瑄可能也喜欢我,如今看来越发不可信了。
因为他们站在一起实在是,
太登对了。
我感觉心仿佛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而此时湖面刮来的冷风肆无忌惮地从这道口子里都吹了进去。
好疼。
「宁小姐,你今日也来划船吗?」
我回过神,只见一个戴着帽子的船夫正好奇地看着我。他约莫四十来岁,皮肤黝黑,双臂看上去强劲有力,应当是常年撑船导致。
我看着他目光里含着的微微期待,眸底划过一丝了然,看来是想同我做生意的。
只不过要让他失望了。
我一脸平静地摇头,「不了,我要回去了。」
谁知船夫挠挠头说,「我原以为宁小姐一直凝望着前方那条船,其实是内心十分渴望在今日划船赏湖。既然宁小姐没有这个意思,那便正好,我也不瞎操心了。」
我疑惑,「那便正好……?」
「今日容将军将西子湖所有船只都包下来,只为和友人游湖泛舟,不被打扰。所以宁小姐你今日就算是想划船,恐怕也不行。」
听言,我瞬间就炸了。
原文里,容白根本就没有这样做,那日西子湖上游船鳞次栉比,言笑晏晏好不热闹,如今她承包了整个鱼塘,呸,整个西子湖,当真只为和林子瑄单独相处吗?
怕是为了防我。
我抬头再看了他们一眼,手指攥得紧紧的,心里忽然生出一股冲动。
我定了定神,转眸看向船夫,「大叔,她包下你的船给你多少银子,我给你十……」
船夫眼睛骤然一亮,「三十两!」
将要脱口而出的「十倍」被我咽了下去,我瞪圆了眼,「这么多?!」
这容白当真是大手笔!
「十倍是吧,宁小姐果真如传闻般慷慨豪迈!出手竟是比容将军还阔绰得多!」船夫眸子里精光直冒,自动补全了我的话不说,还顺道拍了我一通马屁。
「……」
出手比容白阔绰……
完蛋,这踩一捧一。
深得朕心呐。
见我垂眸不语,船夫幽幽看我一眼,「宁小姐,容家算得上是朝中显贵,而容将军战功赫赫,被封为镇国大将军,如今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我今日划了这个船,万一他哪天追究起来,肯定是吃不了兜着走,我要你个三百两不过分吧。」
我咬牙。
确实不过分,不过这些日子我的积蓄几乎都花完了,东拼西凑下来也只有二百两,还是预支了下个月零用钱得来的。
还差一百两,这可如何是好……
等等!
马凌署每月的零用钱刚好是一百两……
我眼底掠过一抹决然,下定了某种决心,将眼睛一闭。
对不起了,马凌署。
此时船已经快到湖中央,湖波映着日光,风吹过,泛起层层涟漪,粼粼闪闪,一圈又一圈地往外蔓延。
我扭头,只见船夫像吃了奥利给一般满脸兴奋,卖力地挥摆着船桨,推动着船只快乐地逆流而上。
心里叹息一声,追男孩子果然很费钱。
眼见着离容白那条船不过八九米的距离,却发现那两人不知在说些什么,竟如此专注,连我们这么大一条船过来了都不知道!
而林子瑄脸上悄然之间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绯色,愈发清俊动人。
我眼睛紧紧地盯着二人,衣袖下的手指甚至抑制不住微微颤抖。
气死了气死了!
我黑着脸转过身,正欲开口吩咐船夫再快一点,却听见「咚」的一巨响,我连忙回头一看,船上已然没了林子瑄的身影。
「林子瑄!」
我大喊一声,心急如焚。
容白看见我先是一愣,继而眸子里缓缓溢上一抹复杂,竟然还很有礼貌地打了一声招呼,「宁小姐。」
我简直惊到了。
容白真的喜欢林子瑄吗?
小说里不是为他疯为他狂为他哐哐撞大墙吗?
林子瑄可不会凫水啊!
她不下去救就算了,还有功夫跟我打招呼?
就他妈离谱!
我实在气急了,愤愤地瞪了她一眼,转眸将视线放在一点动静都没有的水面上,想也没想地扑入了水中。
冰凉的湖水一下子吞没了我的身体,寒意一瞬间席卷了全身。
其实我也不是很会凫水,但情急之下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不想让林子瑄有事。
可最后我用事实证明了做人不能太逞强。
沉入水底后,还没游几米,我就感觉自己渐渐耳鸣,身体也变得越发沉重,周遭水流的声音越来越大。
「桑简!」
失去意识之前,好像隐约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我缓缓睁开一丝眼皮,一道红色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朝我游了过来。
我张大嘴巴想呼救,却只灌来散着淡淡腥味的冰冷湖水。
接着便是一阵胸口沉闷的窒息,和湖水穿过喉咙冰寒清冷的刺痛感。
眼皮子像灌铅了一般,我缓缓闭上了眼睛。
「桑桑!」
直到低沉急促的声音再次传进耳朵里,我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意识渐渐回归身体,然后就感觉自己唇贴了一个又软又凉的东西,缕缕空气被渡入口中。
我睁开眼,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在朦胧天光之下,林子瑄精致好看的脸庞。
他的脸离我只有咫尺的距离,半阖着眼,浓墨泼洒般的狭长睫毛在水波中以一种极其震撼的姿态微微颤动着,恍若振翅欲飞的凤蝶。
看得出来他也很紧张。
我瞪大了眼睛,还不知如何反应,林子瑄便离开了我的唇,伸手将我紧紧搂住,接着我感觉整个身子被带动着向上浮动,直至浮出了水面。
恍惚中我在想,林子瑄原来水性这么好。
此时我和林子瑄都坐在了容白的那条船上。
三人面面相觑。
衣服上的水将船板染湿了一片,湿漉漉的,看着便感觉格外难受。
但我心里一点也不觉得难受。
我怔忪地抚上唇瓣,温热的感觉好像还未褪去。
下意识抬眸望向对面的林子瑄,他正巧也看了过来。
四目相对。
好像除了心跳,一切都静止了。
林子瑄黑发还滴着水,衣襟微微散开,纤细优美的锁骨起伏动人,晶莹的水珠带着流淌的阳光从胸膛上一滴滴朝下滚落,像极了一副美人出浴图。
脸上一烫,连忙转移了视线。
这时,容白温声道,「子瑄,可是寻回了那枚玉扳指?」
我眉一紧,抬头。
林子瑄不是意外落水,是他自己跳进湖里的?
而且还是为了找我爹送给他的那枚价值不菲的玉扳指?
林子瑄马上看了眼我,薄唇微抿,眉间染上了一层失落和懊恼,随即对容白轻轻摇了摇头。
「你跳下水就为了那枚玉扳指?」
我瞳孔一点点缩紧,捏紧了拳头,比愤怒更多的是从内心里翻滚而出的无措和迷茫。
「是因为那枚玉扳指价值一千两,所以值得你那么用心么?」
「我……」林子瑄错愕地看着我。
「林子瑄,你能不能清醒一点?你已经不是丞相之子了,又何必自欺欺人揪着过去不放,用钱来逃避你不愿面对的现实。你心里难道只剩下钱了么?」
看见林子瑄的脸瞬间惨白,我又心疼起来,「你知不知道,你今日跳下水,万一碰到水草缠住脚,万一你的腿恰好抽筋了呢?」
「不过是一千两,没了就没了,可如果你出了事,我怎么办!」
我红着眼睛,终于将压在心底一切的想法全部声嘶力竭地吼了出来。
林子瑄清澈黑眸微震,怔怔地望着我。
「等等,宁小姐。」
容白深湛的眼眸划过一丝疑惑和探究,骨节分明的手指敲打在一旁的小食盒上,若有所思:
「那枚玉扳指不是你和子瑄的订婚信物么?」
11
我有些蒙,大脑一时无法消化这句话的意思。
我和林子瑄的订婚信物?
订婚?!
我愣愣地看着容白,又看向林子瑄。
他感受到我的热切注视,眉头紧紧地皱着,语气生硬,神情懊恼不已,
「对不起……我把它弄丢了。」
容白却看出了些什么,不动声色地扫过我和林子瑄,温润笑了笑,
「我怎么感觉宁小姐像是压根不知道订婚之事呢?」
林子瑄闻言怔住。
心里一惊,我顿时感觉危机感四伏,急忙开口厉声道:
「容将军!我和子瑄情投意合两情相悦,早就定下婚约。今日我只是见子瑄落水,情急之下言语激烈了些,还请容将军莫要胡乱猜测!」
说着我当机立断撩起裙摆愤愤起身,飞快坐到对面林子瑄旁边,不着痕迹地往他身边挪了挪,直到两人之间紧挨着才眉目微微扬起,抬手勾住他的手臂,如同宣誓主权一般看向容白。
这下换容白愣住了。
因为林子瑄不仅没有推开我,反而将手稳稳放在我的腰侧。
极其镇定,极其自然,只是脸却微微红了。
「子瑄……」
容白没了方才的从容不迫,眼眸中渐渐掺杂了浓缠的迷惑和受伤,似乎连气息都方寸大乱起来。
「你难道真的……」说到一半戛然而止。
过了好半晌,容白才神色如常,她侧眸深深看了我一眼,像是要把我看穿。这次我倒是十分有底气地与她对视。
她微怔,又将目光转向林子瑄,眸光颤动。
最后低下头,如自嘲一般,嗓音淡淡:
「方才那玉扳指不小心掉进湖里,我见你神色紧张,便打算替你下水去寻,你拒绝了我,说你水性极好,说自己的订婚信物无需旁人帮忙去寻。」
容白微微敛眸,掩去眸底似要涌出的暗色,「从前我竟不知你水性极好。」
我挽着林子瑄的手臂微微一顿。
原文里容白跳下水游到林子瑄身边后,见他闭紧了眼,像是睡熟般毫无反应,意识到他原来不识水性,急忙将唇贴过去往他口里渡气,这才有了两人的第一次接吻。
我咬咬唇。
一下子明白了林子瑄当时为何要装作自己不识水性,告诉自己不该在意,心里却止不住涌出一股酸涩。
林子瑄那么喜欢容白,甚至最后死在她的剑下也从不怪她。
这样的他,真的会轻易喜欢上一个什么也比不上容白的我么……
容白倏地抬眸,苦笑一声,「就因为那日在小倌馆我走了,我们当真就错过了么……子瑄,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我那日是因为——」
「容白。」林子瑄皱着眉,看我一眼,「我已经有未婚妻了。」
我猛地抬眸,从我的角度只能看到他流畅的侧脸轮廓,看不清他的神情。
看不清,也不敢去看。
原来,容白一早就跟他解释了那日没拍下他的原因。
会不会,
他只是想用我来气容白呢?
到了岸边,我一眼便看到了我家的马车,正准备和林子瑄一起上车,却听见前方一片混乱喧闹声。
遇到事情决不能置之不理的女主大人容白也注意到了。
她马车刚上到一半,脚尖还点着地面,听到动静后不紧不慢地收回另一只腿,优雅淡定地抚了抚衣摆,转头侧目望向我们。
不,准确来讲是望向我。
容白眸光清亮,嗓音一如既往地沉稳,却还是泄露出一丝克制不住的兴奋,提议道,「前去看看?」
我小鸡琢米般点点头。
就算前一秒是情敌,只要爱看八卦爱管闲事,我们现在就是好朋友。
不远处,黑压压的人群围成了一个大圈,向里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一个身形肥胖、相貌丑陋的男子眼皮子暴跳,森然地盯着地上一个衣衫破旧的年轻道士,抓起他的衣襟就给了他脸上一拳,
「看我不打死你!你个坑蒙拐骗的假道士!」
躺在地上的道士嘴里忽然发出瘆人的笑声,「我骗人?笑话。」
他脸色惨白,嘴角还时不时淌出血水来,一片殷红,煞是惨不忍睹。
另一个相较之下相貌俊秀的瘦弱男子虽未动手,却也朝那道士身上吐了一口唾沫,转身看向肥胖男子,看似劝慰实则煽风点火,
「算了,咱们大人有大量,别为这种人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否则小莲又该担心了。」
提到「小莲」这个名字,肥胖男子眼底怒火更甚,抄起地上手腕粗的棍子,就要向道士的脑袋狠狠挥来。
「住手!」
容白一声呵斥,闪身到了肥胖男子左侧,抬手夺下对方手中的棍子,「你这一棍子下去,他命都要没了!」
肥胖男子被抢了棍子就要发火,抬头却发现是容白,愣了一秒,抖了抖手道,「容将军!」
容白一袭白衣胜雪,双手背负,冷冷地看着他,「说说到底发生了何事。」
肥胖男子看了眼地上的道士,脸色发青道,「那日我带着小女到街上买糖葫芦,谁知这道士不由分说就过来要替我算命,说不准不要钱。我见他也是一片好心,就请他来到家中做客,还一番好吃好喝招待。谁料这道士装模作样掐指一算,竟然说女儿不是我亲生的!还污蔑我最好的兄弟!我看就是为了骗钱!」
我与容白对视一眼,又不约而同瞟了眼站一旁默不作声却神色怪异的瘦弱男子,同时挑了挑眉。
容白问道士,「他说的可是真的?」
道士满脸血垢,嘴角却勾起一抹讽刺的笑,「你说我污蔑他,说我骗钱,那我可有收你一两银子?」
容白第一时间将视线锁在瘦弱男子身上。
肥胖男子顿时怔住,下意识也看向瘦弱男子。
我心里一激动,看向瘦弱男子。
林子瑄见我目光炙热地盯着他,皱着眉也望了过去。
刹时间,瘦弱男子见所有人目光都落在他身上,浑身陡然一颤,颤抖着瘫倒在地,神色惊慌惊惧:
「大武,我们这么多年的兄弟,你可要相信我啊。」
肥胖男子抿了抿唇,低头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抬起头,蹲下去扶起他的手臂,「老王,你住在我隔壁十几年,事事帮衬着我和小莲,我又怎会不信你。」
说着肥胖男子狠狠瞪了那道士一眼,「今日看在容将军的面子上,我就暂时饶了你,下次再见到你,定要你好看!」
两人走后,道士很是费力地从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来,晃晃悠悠朝容白走去,行了个礼,「多些容将军救命之恩。」
容白一惊,张了张嘴要说些什么,道士却摇忽然一怔,视线在我和林子瑄身上扫了一遍,眸中忽然生出几分高深莫测,幽幽地开口,「容将军,在下想奉劝一句,前世因后世果,缘分已尽,莫要强求。」
容白身体猛地一晃,眼底终于褪去平日里的温和,不可置信又冷意地睨着他。
那道士却将目光直直向我看来,眼神淡漠又平静,却仿佛给人褪不去的重压。
我下意识挽紧了林子瑄的手。
见此,容白漆黑的眼眸一闪而逝什么,忽然抬眸望向林子瑄,嗓音温淡,「子瑄,今日我同你说的那件事,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
林子瑄一怔,轻轻嗯了一声,「好。」
容白唇角微勾。
我蓦地攥紧了手指。
就算前一秒是好朋友,
只要存了和我抢林子瑄的心思,那我们还是情敌。
我和林子瑄几乎是沉默了一路。
马车上,好几次想开口跟他说话,又不知如何下口。
我想问「我们什么时候订的婚,我怎么不知道」,想问「你和容白说的那件事是什么」,最想问的是「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可每次话到嘴边都咽了下去。
心底也凭空生出一股烦躁,让我不知所措。
这时,林子瑄打开马车内侧的抽屉,从中取出一个小瓷瓶,瓶身绘了一朵兰草,正是我上次给马凌署上药的那一瓶。
下意识抬头,蓦地对上一双墨色的眼眸。
我眨了眨眼,欲言又止。
林子瑄也顿了顿,像是蒙上了一层水雾,看不出里面的情绪。
他将瓷瓶拧开,有股淡淡清凉的药香味,我看着他挤出一截药膏涂在自己的指腹,而后抓过我的手,清凉的触感碰上我手背上的肌肤。
我愣了几秒。
这才发现自己手背上有一道细长的伤口,应当是在湖里被石头不小心划伤的。
我自己都没发现,他却注意到了……
林子瑄眉心微蹙,像是第一次为别人上药不知如何下手般怔了一会儿,不过也只是一瞬间。
药膏在指腹被轻轻地推开,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打着转儿抹匀,笨拙又温柔。
我倏地怔住,脸颊微微发烫。
而后,一种大约是叫莫名愉悦的情绪从胸腔里涌了出来,夹杂着些许其他异样情绪蔓延心尖。
或许,他真的有亿点点喜欢我叭。
12
回到府中天色已然暗了下来,已经到了掌灯时分。
林子瑄率先下了马车,等我也钻出来,便看到了递在眼前的那只修长白皙的手。
他站在马车之下,仰起头注视着我,一双黑如点漆的眸子漾开一丝笑意,招人得很。
心一下又乱了节奏,迟疑了会儿才缓缓将手放进他的掌心。
他顺势将我的手紧紧握住,扶着我下了车。
我们二人靠得极近,我能清晰感受到他的心跳声,还有他身上淡淡熟悉的香味。
心里一动,正想说些什么,却听见一道尖细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马公子,请您以后不要再来找我家小姐了!」
我抬眸一瞥。
漆黑的夜色中,借着微弱的烛光,只见马凌署傻傻地站在府外,满头鼻青脸肿,浑身衣物破烂不堪,像是刚同人打架了般。
马凌署半晌才找回神志似的喃喃道,「是楚楚叫你同我说的么……」
站在他对面的婢女着蓝色半臂衣衫,面容清秀,见他如此模样,眼里划过一丝不忍:
「马公子,实话告诉你吧,容家表少爷已经答应我家小姐要娶她为妻了,我家小姐让我告诉您,忘了她吧。」
马凌署顿时僵在了原地。
婢女叹了叹气,俯下身子施了一礼后,急匆匆离去了。
思忖片刻,我告诉林子瑄先回屋去换身干净的衣服,而后赶紧过去,皱着眉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面前一脸颓废的马凌署。
他本来就有些胖,现在脸肿起来,那眼睛看起来就是一条缝,上面布满了斑驳血点,青紫交错,跟颜料打翻了似的。
马凌署见到我还是有些愣愣的,「姑奶奶……」
我沉下脸,「是谁打的你!」
闻言,马凌署眼底立即浮上一丝愤恨,「容家的表少爷,容衡!」
我睫毛微颤。
原文中,容衡根本不是容家的表少爷,而是容白的亲哥哥。
容家是将门之家,绵延数代,几世为将。而容衡小时候聪慧过人,熟读兵书,本以为将来也会是一代名将,不料落水生了一场大病,从此绵延病榻,再无上战场之可能。
容白与容衡虽不是一母同胞,但自小情义深厚,她为了容衡的梦想,女扮男装代兄出征,立下战功赫赫,成为辅国大将军。
容家为了不引起众人怀疑,对外谎称「容白」不幸病逝,容衡也被迫变成了容家的表少爷。
马凌署怎么和容衡扯上关系了?
「我不就骂了他两句么,他竟然让人揍了我一顿!还专门往脸上揍!竟然比小爷我还纨绔,气死了气死了!小爷我定要报这个仇!」
像是忽然记起什么,马凌署眼底的怒火消散了几分,失落地耷拉着眼皮:
「还是算了,太爷爷如今正同容白谈生意,他又是容白的表哥,我现在去闹,万一搅和了太爷爷的生意,岂不是得不偿失。」
看马凌署如此懂事,竟开始学会顾全大局了,我对他有些刮目相看,心里也升腾起一股子歉疚,正犹豫要不要将他下个月的零用钱被我预支了的事告诉他,一抬眸,发现马凌署眼里冒着幽光,得意洋洋道:
「明里不行暗里来,今夜我就去找人往他被窝里扔几只死老鼠,不,活老鼠,最好蹦到他脸上,吓死他!」
我嘴角微抽,抿了抿唇正色道,「凌署,容衡不是什么好人,别去招惹他了。」
没错,容衡是这本小说里的反派 boss。
小说前半段容衡因身体孱弱而常年清心寡欲,如清风一般温柔舒润,到了后期却莫名其妙黑化,对容白明嘲暗讽,平日里处处使绊子,还经常跑到林子瑄面前煽风点火,容白却一直忍让,无人知其原因。
最后容白刺了林子瑄胸口一刀,本不足以致命,却因为刀刃上有毒,再也无力回天。
那毒,就是容衡下的。
原来,容衡调查出当年害他落水的人就是容白的母亲,原因也很简单,她恨自己生不出儿子,就想害死别人的儿子。
她趁着夜深将容衡推入池塘,这一幕恰好被容白看见了,容白不敢相信自己的母亲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情,不顾母亲的阻拦救下了容衡,但容衡也从此落下了病根。
而容白,为了保全自己的母亲,一直将这件事深深埋在心里,后来女扮男装代兄出征,也有一定愧疚想要补偿的成分在。
在容衡心里,容白做这一切都是假仁假义,他一边刻骨挖心地恨着她,一边又顾及儿时的手足之情,内心犹如一团火在煎熬着,人也就变态了。
到最后,容白也没有对容衡下手,而是抱着林子瑄的骨灰盒浪迹天涯,从此一直活在回忆里,认为林子瑄没有死,孤独一生。
「姑奶奶,你也觉得他不是好人是吧!」马凌署却像找到了知音一般,忙不迭地道,「楚楚还说他儒雅谦逊,温柔有才学,我呸,她也不想想,这么好的人会天天逛青楼么!我看他就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我发现了华点,「你说楚楚是青楼女子?」
马凌署吓得身子一颤,赶紧噤声,直到我的眼神越来越危险,他才挫败地叹了口气,
「楚楚跟你家林子瑄一样,家道中落才做了红玉阁的一名清倌,她……她很可怜的。」
我深深凝望着他,马凌署这些年来风流纨绔惯了,京城哪个青楼妓馆他没逛过,可如今却说一名青楼女子可怜,看来是真的动了心。
回屋后我立刻沐浴,换了身干净衣裳,而后赶紧去了我爹房间。
既然没那个胆子问林子瑄订婚之事,就只能找我爹这个始作俑者了。
我进去的时候,我爹正打算出门,见我换了一身最爱的浅蓝色衣裳,顿住脚步挑了挑眉,笑眯眯道,「看来桑桑今日心情不错呀,和子瑄游湖泛舟过的如何啊?」
脑海中闪过些许片段,我脸上微微一热,气势一下弱了下去,有些不自然地低下头,「还、还行。」
意识到自己是来质问的,又装作板着脸道,「爹爹,如实交代,玉扳指是怎么回事?我什么时候同林子瑄订婚了?」
我爹捋了捋胡须,一副没多大事的模样,「害,那枚玉扳指是你娘留给你的,说是要送给你未来的夫婿。我见你如此喜欢那林子瑄,在他入府的第一晚就替你送给他了。」
「那您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也没问啊!」我爹无辜地眨眨眼。
我默了默,有些扭捏又有些期待地问,「林子瑄当时……他有说什么吗?」
「什么也没说。」
我爹见我微怔,又补一句,「那个时候,要不是顾及我的面子,他收不收都不一定呢。」
说着我爹意味深长地瞥我一眼:
「不过我同他说,万一哪天想通了,知道我家桑桑的好了,就把这玉扳指戴上。桑桑啊,爹爹这几日太忙了,都没注意子瑄有没有戴上那枚玉扳指,你那么关心他,告诉爹爹,他有没有戴上啊?」
我怔了怔,心头有种热烈的情绪涌了上来,连指尖都酥酥麻麻的。
还没回过神,手上就被塞了厚厚一沓银票,我下意识用手搓了搓,少说也有几十张,愣愣抬头。
我爹唇角微扬,眼里浮起戏谑,「谈恋爱啊,可是很费银子的。」
我眸光微颤,「爹爹…..」
「但是记得先把涂斗的零用钱还了。」
「……好。」
晚上,明明是怀着无比甜蜜的心情入睡的,却做梦做到心如刀绞般疼醒。
梦中,朔风凛冽,纷纷扬扬的大雪几乎覆盖了整个京城。
林子瑄一身红衣如同烈火般耀眼,眉目张扬绚烂,周身是越下越大的漫天大雪。他挺直背脊,十分冷漠地看我一眼,便头也不回地走入那风雪之中。
我孤零零地杵在原地,双眸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曾眨眼,像是感觉不到眼眶的酸涩。
当我满身冷汗醒过来的时候,喘着粗气,梦中那一幕如倒带般清晰地倒映。
令人无端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慌乱。
我只能皱着眉,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梦都是相反的。
于是第二日一早,或许是为了寻求安心,又或许是想听林子瑄亲口承认对我的心意,我梳妆完便来到了他的屋子门口。
抬手刚打算敲门,却发现门是虚掩着的。
「林子瑄?」
没有人应。
我轻轻推开门进去,屋内空无一人。
一大早,林子瑄去哪儿了?
正欲回身关上门,脑中忽的冒出一个念头。
林子瑄那本小册子,我还没看完呢……
轻车熟路地找到之前那个小柜子,将那本厚厚的小册子拿了出来。
明明不是第一次偷看,却还是心脏不受控制地疯狂跳动,呼吸一声比一声急促。
现在我迫切想知道,林子瑄在里边是怎么写我和容白的。
怀着最强烈的盼望和期待,手指颤抖着翻开第二页,
「宁老爷送给我一枚玉扳指,说是她娘亲留给她未来夫君的。
宁老爷竟然让我同那个守财奴订婚?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林子瑄,就算孤寡一生,就算从西子湖跳下去,也不可能娶那个守财奴!
但……宁老爷对我有救命之恩,如此殷切盼望的眼神,我拒绝不了……还是下次找个机会直接还给她吧。」
我垂下眼睑,掩去眸中的失望。
第三页,
「她以为,每日吩咐厨房做些好吃的糕点送过来,我就会爱上她吗?
天真,我不喜欢吃糕点。但我是不会告诉她的。」
我心里一颤,原来他不喜欢吃糕点。可原文里容白为他开了白瑄斋,他半分情绪也没表露出来,反而做出一副极其喜爱吃糕点的模样。
为了不令容白失望竟做到这种地步么……
我猛地捂住心脏,打住,不能想……
第四页,
「她不是说自己谨守礼节,安静文雅么,怎的总来找我?
她难道没发现我一点也不想见到她么?」
我直接啪一声把小册子合上,悄无声息间,心脏像是被无数尖针刺穿,阵阵强烈的刺痛感在浑身上下每个角落蔓延开来。
我看不下去了。
外边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丝丝冷风从窗外不住灌进,刀子似的刮着我的脸。我裹了裹身子,半阖下眸。
半晌,我深深吸了口气,眸中的神色一瞬间坚定,重新打开。
都到这份上了,不看完我有些不甘心。
第五页,
「她带我来到一个地方,说这是她为我重新安排的屋子。
太熟悉了。
连炉子里燃着的熏香都那么熟悉。」
第六页,
「她送来了一把琴。」
「她抱来一只小狗,浑身长着雪白的毛,大眼睛咕噜噜直转,说跟我的眼睛很像,别以为我没听到她偷偷说了一句狗男人。」
「她今日没来。」
「她问我为何生气,她怎么不问问自己,昨日为何不来?」
我一页接着一页地翻了过去,后面写的内容几乎都很短,甚至最短的只有一个字,
她……
忽然翻到了一页空白。我一愣,又仔细瞧了瞧,发现真的什么也没写,心头掠过一丝疑惑,直到我翻到下一页,突如其来密密麻麻的字差点让我手一抖。
「她她她她她她她她她她她她她她她竟然半夜来我屋子里!还翻窗??
她抱住了我!!!她抱住了我!!!
吓得我昨日都没动笔。
莫非她每晚都这样……
她当真如此喜欢我?
其实,其实,其实」
我手指倏地顿住。
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在心尖蔓延开来,一方面特别想知道「其实」后面是什么,一方面又忍不住为自己辩解,那晚我确实去了他的屋子,但我是去为他测量身形,以便去绣云阁买衣裳的啊,真不是存心吃他豆腐!
不知怎的,那晚他呼吸细浅,红唇微张的画面清楚浮现,还有那纤长浓密微微抖动的睫毛,翻了个身后露出半截精致的锁骨,挺括清瘦的肩膀轮廓……
好吧,美色当前,可能有那么亿丢丢存心叭。
等等,所以那晚他在装睡??!!
我又随手翻了翻后面的内容,忽然看到有一页上面有「容白」两个字,连忙按住纸页,心脏砰砰直跳,凝神认真看了起来。
「我见到了容白。
她样貌与儿时相比并未发生太大改变,形相清癯,丰姿隽爽,皎如玉树临风前。
气质谈吐也是湛然若神,非同常人。
只不过,她怎的变得如此黑?」
我眼角微微抽搐:他嫌容白肤色黑?
「她就不一样,她生得白皙娇美,笑起来嘴角还有两个小梨涡。」
「容白说她那晚在小倌馆一眼就认出了我,只是家中兄长突发疾病才不得不离去,待处理好回来后,却发现我已经被拍走了。
呵,我不信,如若真的想拍,为何不直接甩个一千两给那老鸨?定是因为其他原因。
还是她好,明明是个守财奴,还愿意花二百五十两拍下我。」
我:再说亿遍,我不是守财奴。
「容白这几年是吃什么长大的?臂力竟如此浑厚,非要拉着我跟她回容府,手臂都要被她抓脱臼了。
算了不挣扎了,免得让人觉得我一个男子还没个女子力气大。
还是她好。」
「她问我为何不跟容白走,是不是因为她,我下意识就反驳了,我有悔。」
「她一个守财奴,还为我从绣云阁买了那么多件衣裳,虽然都是些我不喜的红衣。
但她好像很喜欢我穿红衣的模样,那我便试着喜欢吧。」
我微怔,试着喜欢,这四个字让我眼角陡然一酸,那股不可名状的感觉亦随之侵入,密不透风地将心包围个彻彻底底。
「我戴上了那枚玉扳指,可她却不理我了。」
「她明明看了我写的这些,为何还要我走呢?
我偏不走。
别问,问就是我还没还她二百五十两卖身的钱。」
看到这里,我扑哧一声笑出了声,胸腔里愉悦的情绪横冲直撞,肆意地撒着欢。
「容白约我去游湖泛舟,我其实是不愿去的。
但宁伯伯建议我去。
我懂了。」
「容白又穿了一身白色,其实我好想告诉她,白色真的特别显黑。」
「撇开肤色不谈,容白当真称得上腹中藏万象,胸中有沟壑,若非她是名女子,我真想与她结为异性兄弟。」
我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有些同情容白。
「容白说想教我武功,这个我要好好考虑。」
我顿悟,原来容白和他说的那件事是教他武功!容白果真还是不死心!
「我的玉扳指掉进水里了。
她来了。
宁伯伯,不愧是你。」
我忽的怔住,原本细细浅浅的呼吸变得有些紊乱,耳尖微微发烫,脑子也变得迟钝起来。
因为我看到了最后一句话。
「她的唇好软。」
13
「姑奶奶,你发什么愣呢!」
马凌署不满的嘟囔声将我从失神中拉了回来,他微眯眼,一边狐疑地打量着我,一边摇头,「姑奶奶,你不对劲。」
我抬起上牙,微微扣住嘴唇,努力压住想疯狂上扬的嘴角,「哦,我怎么了?」
话音未落,马凌署竖眉一瞪,气鼓鼓地捏着拳头哼了一声,「今日说好了,你要带涂斗来醉仙居干饭,陪涂斗一醉方休,如今倒好,菜都要凉了,姑奶奶只一个劲儿发愣,发愣就算了,还傻笑,你当真可有心疼可怜的涂斗半分?」
闻言,我心虚地低下了头。
早上看完那本小册子后,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要去找林子瑄,我要马上见到他!
可谁知我寻遍了整个宁府,都没看到他的身影,反而在池边发现马凌署弓着身子蹲在树下面,双手撑着脑袋盯着某处,眼神呆滞地低声呢喃着,「真羡慕你们……」
我凑近一些。
风吹过树冠,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视线移到树干上,两只蜗牛宛如一对密不可分的情侣,紧紧依偎在一起。
我眼角一酸。
这可怜的孩子。
眉眼微暗,心里掀起一股心疼,唇角挤出一抹笑,刚要抬脚上前安慰他,马凌署腾地站起来,森然一笑,眼里闪烁着疯狂之色。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强硬分开那两只蜗牛,捉起其中一只扭头就走,和我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突然阴恻恻地冷笑,嘴里念叨着:
「单身人单身魂,单身都是人上身,我们要悄悄地单身,然后拆散所有人。」
我傻了。
之后我便赶紧拉住马凌署的手腕,说要请他去醉仙居干饭,以免他为了一己私欲做出些伤天害理的事情。
正在暗戳戳地想着,碗里突然多了一根青菜。
我疑惑抬头。
只见马凌署正沉默着一个劲儿地往我碗里夹菜,还都是些绿油油的青菜,脸上全然没了方才的愤怒和委屈,眸子里更是多了一种说不上来的复杂情绪,像同情,又像怜悯。
总之很奇怪。
直到我碗里的青菜堆成了座小山他才停下,眸光闪烁,「姑奶奶,你懂吗?」
我斜斜地瞪着他,「什么懂不懂,你明知道我从小到大就爱吃肉,不喜欢吃青菜……」
马凌署叹了口气,沉痛地扯了扯桌子下我的衣角,另一只手伸出一根手指,指向某个地方。
我望去,便见隔壁雅间门口站了一红一白两个身影,正是容白和我寻了一早上都没看到人的林子瑄。
两人应当是刚从雅间谈完事出来,到了门口还意犹未尽地说着话。
容白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说些极其有趣的事情,眼尾浮起笑,小麦色的肌肤在阳光的照耀下流转着纤柔细腻的光泽,端的是一派清贵温和的世家公子模样。
而林子瑄一言不发,似乎是羞涩地低垂着眼眸。
当然这是我以前可能有的想法。
我已经可以猜到林子瑄今晚的小册子会写些什么了——
「可以走了吗,容白真的好聒噪。」
这时马凌署又扯了扯我的袖子,犹豫又笨拙地安慰,「姑奶奶,你别太难过。」
我当然不难过。
从林子瑄的小册子里知道他想和容白拜把子之后,我对容白就没有了仇视,只有同情。
我对马凌署安抚一笑,起身朝二人的方向走去。马凌署见状也赶紧跟了过来。
林子瑄一抬眸便看到了我。
他眼底陡然一亮,抬腿三步并做两步快速走到我面前,压低声音道,「你怎么来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漆黑漂亮的眸子此刻低垂着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莫名的,我有种呼吸一窒的感觉。
我忽然记起一件事。
林子瑄一直认为我知道那枚玉扳指代表的含义,也认定我一早就看完了那本小册子……
也就是说,在他心里,我俩已经互通心意,就等着我及笄之后便办婚事。
说不定,他连我俩以后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他见我默不作声,以为我误会了什么,又连忙解释道,「之前容白说要教我武功,我寻思一晚上,想着她毕竟是名女子,我又有婚约在身,还是作罢了,今日我找容白说的就是这件事。」
我在心里狂点头,当然不能让容白教!
练武指导,难免会有身体上的接触摩擦,容白又是个在军营里待久了的老色批,美人就在跟前,她怎么可能守着分寸,不越雷池一步?
我可没忘记,原文里容白可是趁机吃了他好多豆腐呢!
心里这般想着,嘴里就自然而然地说了出来,「就是就是!千万不要让容白那个老色批得逞!只有我宁桑简才能吃你的豆腐!」
话落,一片寂静。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我蹭地红到耳朵跟。
下意识朝林子瑄望去。
他怔住,浑身僵硬地顿在那里,白皙的脸上缓缓地浮现出一层薄薄的红晕,还隐隐有向耳根蔓延的趋势。
半晌,竟慌乱地「嗯」了一声。
这声轻轻的「嗯」犹如千金砸在每个人的心上,特别是马凌署,他一边对我挤眉弄眼,一边朝容白抛了个幸灾乐祸的眼神。
我和林子轩两个只能尴尬地怔在那里。
刹那间,又陷入一片沉默。
最后还是由容.老色批.白出来打了圆场,她对林子瑄扬起不知哪里端来的一盏酒杯,笑道:
「是我唐突了,没有考虑到这些。之前我一直以为子瑄同我一样,时刻记着小时候的那段情谊,如今看来是我一厢情愿,太过较真,让各位笑话了。」
说完便一饮而尽。
她眉宇间尽是云淡风轻的洒脱,只是那拿酒杯的手上露出的青筋,以及她泛着苦涩的语气,暴露了她不那么平静的内心。
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蜷缩,我怎么觉得,容白是在以退为进呢?
嘴唇骤然抿紧成线,我侧头看林子瑄,见他眉心微皱,脸上看不出情绪。
我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林子瑄突然上前一步,一脸真诚地对容白说,「我记得,一直都记得的。」
容白面色微怔地注视着他。
「我记得那时你唤我子瑄哥哥,我唤你容妹妹。」
容白嘴角缓缓扬起了一抹笑容。
「如今你女扮男装成了人人敬仰的容将军,但我也从未忘记我们之前的情谊,我之前确实有诸多顾虑,怕你瞧不起我是个罪臣之子,但如果你愿意,我们……」
林子瑄顿了一下。
容白眸光颤动,嘴角点点的弧度渐渐变大,耳廓脸颊微微发烫,谁也想不到这是个战功赫赫的将军,这一刻她更像是个娇羞的怀春少女。
她嗓音发颤,显然是欢喜到了极致,「子瑄哥哥,我还以为,我还以为……」
我看着二人,唇瓣里侧咬着,胸口沉闷到难以形容。
林子瑄忽然扭头看向我,神情陡然严肃起来,「桑简,你来做个证,择日不如撞日,我与容白今日便正式结拜成为异性兄弟,从此你唤我林兄,我唤你容弟。」
而后又指着我对容白说,「来,叫嫂嫂。」
容白的笑裂开了。
转眼就到了傍晚,华灯初上,街上行人络绎不绝,来醉仙居吃饭的客人更是不减反增。
马凌署说今晚醉仙居门前空地上有烟花表演,我们便留了下来。
吃了晚饭后,我拉着林子瑄就往三楼跑,因为方才马凌署在桌子下悄悄跟我咬耳朵,说大伙一般聚集在一楼和二楼,而三楼最边上的一间包厢空旷又雅静,是最佳的观赏烟花之处,他已经帮我包下了。
当然,主要是因为没人打扰。
我和林子瑄来到窗户边上,抬头瞥见朦朦胧胧的弯月挂在树梢,好像不到一刻,就要开始放烟花了。
转眸,发现林子瑄正扬起笑容,眉眼盈盈地注视着我,柔和的月色在他脸上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纱。
我脑海中却忽然闪过他方才要和容白拜把子的片段,又结合他小册子里的内容,总觉得他不可能没发现容白对他的心意。
我眯眼,「你方才是不是故意对容白那样说的?」
他怔忪了一下,不自在地低下头,「嗯。」
我眨了眨眼,大概猜到了他这样做的原因,耳尖倏地莫名滚烫,心里也生出一股极其柔软的情绪,张了张嘴正要说什么,楼下有人激动地喊道,「烟花要开始啦!」
楼下几个人已经燃起了烟花,「啪」地一下炸开来,像一簇簇绚丽灯盏在夜空中肆意发着光亮,整个天空都被烟火照得无比绚烂。
「林子瑄,快看!」我热切地伸手去扯他的衣袖,不小心拉住了他的手。我手指自小便有些微凉,而林子瑄手上的温热却一下子从指尖蔓延到心尖。
我怔住,抬眸看他。
他墨黑又清澈的眼眸跟我对视。
时间仿佛安静了一瞬。
「宁桑简。」他蓦地出声。
「啊?」
他俯身凑近我耳畔,淡淡的熟悉的清香洒在我身上。
「你方才不是要吃豆腐么?」
「什么……」
我心尖一颤,胸膛微微起伏,视线开始不住往别处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门口好像有一片白色的衣角,我皱了皱眉,再次去看却发现已经消失了。
「现在……不吃么?」他低低地开口,声线不似以往的清亮,反而有些淡淡的哑,似乎悄无声息地缠绕着些什么。
我呼吸微滞,脑子里那根弦紧紧绷着,一时竟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算了,我吃也一样。」
话音未落,他低下头,轻轻地含住了我的唇。
14
今年的冬天来得特别快,十二月,凛冽的寒风铺天盖地卷了过来,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下个不停。
算算日子,不久后容白就要领兵出征了。
说来也是奇怪,自那日在醉仙居林子瑄与容白拜了把子,容白似乎真的放弃了对林子瑄的想法,这三个月几乎也很少来找他。
可不知为何,我心底却隐隐生出了一丝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马车在雪地徐徐前行,车厢里生着暖炉,尚可抵御寒气。我坐在马车里,垫着浅蓝团花的软垫,捧着一本账本,偶尔伸手从食盒里拿一颗蜜饯细细咀嚼。
这场寒流来势汹汹,冻死冻伤了不少人,四处都是灾民,我今日便是去布施的。
之前一般都是我爹去,可这场大雪似乎下个没完,外边风雪侵袭,我爹那身子骨也经不起折腾,这几日他又有些感染风寒,于是我便让他好好待在家里休息,自告奋勇地带着林子瑄去了。
这时,一只葱白修长的手伸了过来,掌心里是一枚光滑圆润的羊脂白玉吊坠,通明剔透,上方的纹路却有些奇怪。
我抬头。
林子瑄却没有看我,眼睛仍盯着手里的书,目不斜视,一副镇定自若的模样。
但一开口,还是暴露了他紧张的情绪,「送、送你的。」
我心里一动,抬手拿起玉坠向他靠近,炙热的吐息拂过他的耳尖,「我及笄还有些时日,这么快就送我礼物啦。」
他耳尖微微泛红,终于转头与我对视,嗓音也恢复了平静,「不是及笄礼物。」
我疑惑。
他从腰间取出另一枚玉坠,与送我那枚不能说毫无关系,至少是一模一样。
他将两只玉坠并在一起,看我一眼,而后微微用力扣住,上方的图案合在一起,顿时鸳鸯吻颈,缠绵悱恻。
林子瑄那双透明澄澈的眸子直直凝视着我,
「那枚玉扳指寻不回了,这对鸳鸯玉坠是我用自己挣的银子买的,送你做订婚信物。」
我呆呆地望着他。
难怪三个月前他突然提出要跟着我爹学做生意,还早出晚归地去粮行帮忙,我那时还奇怪,他明明是对学武和兵法感兴趣一些,为何忽然想从商做起生意来?
原来是为了这个。
我忽然感觉有些鼻酸,掩饰性地吸了吸鼻子,做出冷得受不了的模样,才深吸口气开口道,「林子瑄,你还想——」
蓦地,一只手覆在我的手背上,传来一丝暖意,接着将我整只手包裹起来,轻轻揉搓。
「还冷么?」
林子瑄声音微沉,泄露出一丝担忧,那双眸子被镀上了一层别样的情愫,温绵又炙热,转入我的眼中,让我的心微微发烫。
我摇头,心里思绪纷杂,看了眼桌上的吊坠,对他轻轻一笑,「我定会保管好它的。」
其实我方才想问他,你还想学武么?
但我问不出口了。
他待我越好,我就越害怕。
他本该在容白的提携下身披威风凛凛的战袍,在金戈铁马的战场上冲锋陷阵,厮杀抵御外敌,摆脱罪臣之子的身份,成为一名受万人敬仰的将军,而不是终日困在这里当一个普通的粮商。
我害怕是我束缚住了他。
怔怔出神之际,马车停了下来。
下了马车之后,发现破庙前面灾民排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手里拿着干净的碗,等待在粥棚前。
容白披着一身雪白的大氅站在雪地里为灾民舀粥,精致英气的眉间隐隐透着股慈悲和怜悯,恍若一尊悬壶济世的弥勒佛。
我微微一怔,容白这个女主算是相当敬业了,永远走在慈善事业最前线。
容白抬了抬眸,视线移了过来。
她的目光越过我直直望向了林子瑄,不动声色地半阖遮掩眸底晦暗,淡淡地唤道,「林兄。」
看向我的时候,垂眸,好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三个字,「宁小姐。」
我心道,不喊嫂嫂大概是她最后的倔强了。
迎风来的寒风冰凉刺骨,我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林子瑄很自然地伸手把我揽入怀里,闻着他身上好闻的气息,只觉得胸腔被煨得暖暖的。
容白忽然道,「二位请自便,我还有些事情需要回府处理,就先不奉陪了。」
还没等我们回应,容白就转身离去。
她分明挺直了腰板,在冰天雪地里无端端显出几分落寞萧索。
我重重地呼了口气。
这时,人群中一阵骚动,只有数秒的时间,几个凶神恶煞的大汉相继窜出,拿着棍子将我和林子瑄团团围住。
那个为首的络腮胡子盯着林子瑄看了看问,「马凌署?」
忽然眉峰聚在了一起,又从怀里拿出画像,似乎在对比着什么,自顾自言语,「怎么跟画的不一样?长得一点也不像只土豆啊……」
「他不是!」
我用身体挡在他前面,浑身冒着正道的光,「我才是!」
「宁桑简你在干什么,快让开!」林子瑄低凉的嗓音急急喝道,长臂一揽将我挡在身后,黑沉沉的眸子死死盯着他们。
另一个刀疤脸却恶狠狠地说,「大哥别听这娘们废话,我们从宁府一路跟踪他们的马车来到这里,他怎么可能不是马凌署!」
我心里一沉。
看来他们已经认定了林子瑄就是马凌署,就算解释他们也不会听。
我上前一步,警惕又小心地询问,「请问马凌署究竟如何得罪了各位,若是为银子,我是他的姑奶奶,我可以替他还。」
见络腮胡子还在研究着画像,那个刀疤脸眉峰不着痕迹抖了抖,转头冷声道,「他没有得罪我们,只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有人雇我们好生教训他一顿。你既是个女子,识相点便快点让开,小心棍棒无眼,伤了你的细皮嫩肉,到时候可别怪我们不怜香惜玉。」
说罢一抬手,举着棍子对着林子瑄砸了过来。
林子瑄抱着我闪身一躲,但左肩还是被棍子扫了一下,顿时面色微白,闷哼了一声。
我见他伤了林子瑄,急红了眼,不知哪来的力气挣开林子瑄的手冲上去一把夺过棍子,重重地朝刀疤脸的脑袋砸去。
顿时鲜血直流,痛得他龇牙咧嘴,破口大骂,「好你个臭娘们,竟敢打我的脸!」
说着竟从身上摸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嘴角弯起一个残忍的弧度,「今天我就毁了你的花容月貌!」
我见他拿出刀子,额头上的冷汗滑落到脖颈,没入了领口处,下意识后退一步,脚下却绊到一块石头,双腿倏地一软栽倒在地,当啷一声,腰间那枚玉坠掉在了雪地上。
我心里猛地咯噔一下,赶紧伸手将玉坠子捡了起来。
再抬头,却发现林子瑄忽然搂住我,漆黑的眸子里仿佛盛满了从未有过的坚定。
我惊恐地发现,背后刀疤脸眼里寒意森森,再次举起刀子……
「噗嗤!」一声刀刃刺入肉体的声音传来。
一片寂静。
刺眼的血迹顺着剑刃滴落在雪地里,涟漪起一朵朵妖娆惨烈的血花。
我一动不动地怔在原地,心就像被人用钝刀在凌迟一般,刀刀都是锥心刺骨。
「子瑄!」是去而复返的容白。
「你们敢伤他?」
她脸上罩了层暴戾之气,吓得几个大汉纷纷噤声,那刀疤脸咽了咽口水道,「再来一个又怎样,我——」
才一张口,容白轻轻一抬手直接击中刀疤脸,将他一掌打在雪地里,刀疤脸捂住胸口,丝丝血迹顿时顺着唇角流了出来。
他看了眼瞳孔里布满了腥风血雨般暴戾的容白,当下脸色一沉咒骂一声,拉起仍在研究画像的络腮胡子,朝另几个瑟瑟发抖的大汉咬牙道,「打不过,我们走!」
容白这才回过神,她慢慢蹲了下来,迷茫又痛楚的视线落在我和林子瑄身上。
林子瑄闭着眼睛,脸色惨白,红衣上面的斑斑血迹已凝结成了黑褐色,看起来触目惊心。
而我跪坐在地上,手忙脚乱地伸手想要捂住他腹部汩汩流出的鲜血。
容白的眼睛像是被刺痛一般,小心翼翼地伸手想去触碰林子瑄,又缩了回去,她恍若魔怔了似的喃喃,「子瑄……」
忽然,她猛地转头,看我的眼神像刀子一样锋利,刺得我生疼。
「我明明放弃了的……」
「我告诉自己,这一世就算他不跟我在一起,当兄弟又怎样,只要子瑄幸福就好……」
「我后悔了……是你害了他……」
我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变得苍白无比,张唇正要说些什么,脖子上忽然一痛,紧接着整个人失去了意识。
睡梦中,我也不知道自己身处哪里。
四周一片雪白,我只觉得彻骨得冷,冷气丝丝缕缕地侵入四肢百骸,浑身仿佛要被冻僵。
远处忽然出现一抹红色。
我几乎想都没想就跑了过去……
「子瑄!」
我惊呼一声,猛地撑坐起来。
「姑奶奶,你终于醒了!」我微微转头,就看到马凌署那张有些紧张和憔悴的脸。
我揉了揉眉心,感觉身体似乎睡了很久,浑身使不上劲。我记得那日在雪地里好像被容白打晕了……
「子瑄呢!」我惊骇地瞪大眼睛,惶恐不安地抓住马凌署的袖子,颤抖着问道。
马凌署愣了一下,眼里闪过复杂的情绪,「你别担心,他没事。」
我闻言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微微松了口气。
「但他……」
「他怎么了?」我急忙道。
马凌署紧紧地咬着唇瓣,「他现在被容白关在将军府,还派了重兵把守,不许任何人探望。我上次不过是在将军府门口停留了片刻,她看到是我,竟直接叫人把我轰了出来。」
我一下攥紧了手指。
连看望都不许,容白是打算一辈子将林子瑄囚禁在将军府么……
她……真是疯了。
「姑奶奶……」马凌署低着头跟做错了事似的,慢吞吞地搓着双手,嘴角也深深地弯陷了下去,「那日害林子瑄受伤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跟容衡争楚楚的。」
我皱眉,「你说那些人是容衡派去的?」
「除了他那个卑鄙小人还有谁!」马凌署激动了一通,随后又蔫了下去,「我之前买通容衡的小厮在他被子里放了几只老鼠,本来神不知鬼不觉,没承想近日那小厮竟胆大包天行那偷窃之事,连带着我那件事也被容衡查了出来。」
我听后急了,「你怎么还去招惹那容衡!我不是同你说过,他不是个好人,你怎么就——」抬眼见马凌署泛红的眼圈,我又说不出任何责怪的话了。
「我就是……不甘心……我知道我生得不好看,人也蠢笨……争不过容衡再正常不过了……我只是,见你和林子瑄如今那么幸福,心里就生出一股侥幸,如果我再试试,再对楚楚更好一点,她会不会有一点点喜欢我呢……」
「涂斗……」
「以后不会了。」马凌署手指紧紧攥着,明明委屈难过到不行,却极力保持着声音的平静,还作势扯出一个轻蔑的笑,「不过一个青楼女子,我马凌署一眨眼就忘了!」
我还想再说些什么,马凌署猛地起身,用袖子遮遮掩掩地慌乱在脸上胡乱抹了一把,「姑奶奶你好生休息,我去告诉太爷爷你醒了。」
我看着他跌跌撞撞的背影,幽幽地叹了口气。
我想见林子瑄。
可如今整个将军府守卫森严,容白又故意加了重兵把守,光是大门就有两排士兵手里拿着大刀来回巡逻,要想进去恐怕比登天还难。
因此这几日唯一可以自由进出将军府的,只有替林子瑄诊治的萧大夫。
我和马凌署决定从这个萧大夫入手。调查后发现,这个萧大夫医术精湛却无儿无女,平时挣了点银子就喜欢去红玉阁消遣,等银子花光了又继续去帮人看病,像极了身穷志坚的打工人。
红玉阁是京城比较有名的青楼,里边的美人俱是上乘之姿,而且多才多艺,别说平常百姓,就连达官显贵都常常流连此地。
马凌署作为红玉阁的常客,一早就吩咐了老鸨,若是那萧大夫过来,便请他来到我们的包厢做客。
等了大约半盏茶的功夫,在看到萧大夫被五花大绑地请了过来时,我那颗忐忑不安的心终于定了下来,唇角也不自觉微微扬起。
那萧大夫见我们盯着他笑,眼中闪过一抹将要被辣手摧花的恐惧,「你们想对我做什么!」
马凌署微微一顿,拿出平生从未有过的温和态度走过去,将他身上的绳子解开,搀扶着他坐到软榻上,在他惊疑不定的目光下笑得十分温和:
「是这样的萧大夫,我们想请你帮个忙。我有个朋友在将军府当差,我之前常常过去探望他,但最近不知怎么了,容将军忽然封锁了整个将军府,外人压根进不去,于是就想请你明日去看诊时顺便带我们进去——」
「不行!」萧大夫斩钉截铁地摇头拒绝,「万一被发现了,容将军怪罪下来,我一个小百姓又怎担当得起!」
马凌署依旧微笑,「容将军心胸宽广,海纳八川,不会怪罪你的,到时候你只要带我们进府,这么短的时间内不会有人发现的。」
「不行,绝对不行!」
「萧大夫!我同你说实话吧,」马凌署低垂着眸,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下,「你日日看诊的人是我姑奶奶的未婚夫,因为生得俊俏被那伪君子容白看上,抢去了将军府,我们其实是打算去救人的!」
萧大夫一怔,看向我的眼神也多少带点儿同情意味,而后摇了摇头,「不行。」
马凌署忍不下去了,「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五百两!」我直接从怀里掏出几张银票放在桌子上,直直盯着他的眼睛,「给你五百两,你明日带我进将军府。」
萧大夫毫不犹豫,「成交!」
许是认为自己答应得太痛快暴露了什么,萧大夫摸了摸鼻子道,
「咳咳,五百两不五百两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有一颗救人的心。」
闻言我身体略微放松了些,想起什么,咬了咬牙道,「林子瑄……就是你看诊那位公子,他身体可有好些?最近可有发生什么事?」
「这个我不能说。」
我满心疑惑,正欲开口相问,他清亮的声音却再度传来,「这是另外的价钱。」
我:……
萧大夫笑眯眯地将六张银票整整齐齐叠好后用帕子小心包住,收进了怀里。
「其实容府最近确实发生了一件跟林公子有关的事。」萧大夫思考了下,「容府来了一个道士。」
「道士?」
「对。前些日子京城发生了一件颇为轰动的事情。有个叫潘小莲的妇人,背着丈夫大武与隔壁老王通奸,还趁大武生病喂他毒药。幸好大武早有准备,假装咽下汤药暴毙,等那隔壁老王出来庆功,大武从床上跃起,犹如猛虎般冲到二人面前,手起刀落,手刃了二人的性命。」
我听呆了。
萧大夫精神振奋,口唾横飞地接着讲,「原来那大武之前找一个道士算过命,那道士说他的女儿是妻子与兄弟通奸所生,说他命中注定有此劫难,让他早些做好准备。」
「而那道士现在就在容白的府中。」
萧大夫忽然顿了顿,挠了挠脑袋,「不过我觉得那道士说的话也不可全信,有一日我就听见那道士和容白说什么前世今生,恢复记忆,神神叨叨的。我才不信呢,他就算有些本事,难道还可以让人恢复前世的记忆不成?」
…..
浑浑噩噩地走出包厢,我现在脑子嗡嗡作响混乱至极,耳边传来了马凌署的怒骂,「容衡!你这是在做什么!」
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只见一个青衣男子搂着美人坐在酒池边,慢悠悠地给自己倒酒。
他面色近乎病态得白,整个人冷漠阴沉,而怀中的美人眼波迷离,红唇微微有些红肿,似乎是刚被人采撷过。
马凌署阴沉着脸,声音颤抖,「你这样对得起楚楚吗?」
容衡仿佛没听到他说话,自顾自饮酒。
他怀里的美人却嗲声嗲气道,「马公子,你还不知道么,昨夜楚楚在屋子里自尽了,听说还是一尸两命呢!」
我怔了怔,连忙去看马凌署。
马凌署宛如被雷劈了一遭,整个人猛地僵住。
美人见状,愣了愣,忽然沉了沉眸,「要我说,她就不该心比天高,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容夫人,岂是我们这些身份卑贱的女子可以奢望的!」
马凌署喉管哽咽,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半晌才死死地瞪着容衡,「你既不喜欢她,又为何要给她希望?既给不了她名分,又为何要让她……让她一尸两命?」
容衡终于抬眼看他,「不过是一个青楼女子。」
马凌署攥紧双拳怒吼,「那你为何要跟我抢!让我以为你也是喜欢她的,如果……如果……」
容衡那张脸依然冷硬得毫无波澜,沉暗的视线淡淡看了过来,嘴角扯出一个讥讽的弧度,「好玩啊。」
马凌署额上青筋暴起,抡着拳头就要出手,我连忙扯住他的衣袖,对他摇了摇头。
马凌署看着我,攥了攥拳头,狠狠捏了下,而后慢慢松开了。
我松了口气。
容衡就跟条毒蛇似的,一旦沾上不死也得脱层皮,绝对不能明面上和他作对。
这时,我感觉一道令人极其不舒服的视线落在我身上。
抬眸便跟容衡视线相撞。
他盯着我的双眸深暗阴寒,夹杂着些许兴味,偏过头意味深长地对马凌署道,「你身边这位美人倒是比楚楚还有趣,好想……」他顿住,不说了。
我一惊,忽然涌起出一股不好的预感。
下一秒就是那美人的尖叫声,马凌署已经冲了上去,抓起容衡就是狠狠的一拳。
容衡躲闪不急,脸登时被打偏了过去,脚下突然一滑,他眼底闪过一丝慌张和恐慌,只听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整个人跌入了酒池中。
15
次日,我和马凌署换了一身低调的装扮,一路低眉顺眼地跟着萧大夫来到容府,不出意料在容府大门被守卫拦下,
「萧大夫,这两位是?」
萧大夫紧张地咽了咽口水,「他们是我的朋友,懂些医术,我今日要为林公子作最后一次施针,唯恐出现差池,就请他们二位来帮忙,我这也是为了林公子着想啊。」
我低下头,能感觉守卫审视的视线落在头顶,呼吸一沉,双拳握紧。
半晌之后,守卫终于点了点头,道,「进去吧。」
将军府面积极大,萧大夫弯弯绕绕带着我们穿过数道回廊,中庭乔木,路上时常碰到士兵巡查,我们提心吊胆了一路,也沉默了一路。
萧大夫很显然是个话痨子,不说话就等于要他的命,于是他主动搭话道,「你们猜昨夜我去了哪?」
没有人回他,我和马凌署默契地加快了行走的步伐。
他见我们不搭理他,倒也不急,反而自顾自地说道,「我昨夜也来了容府看诊。」
我顿时一凛,顿住脚步,「难道林子瑄……」
「不是不是!」萧大夫摆手道,「是容家的表公子容衡。」
我呼吸一滞,忍不住去看身旁明显僵住的马凌署,抿紧了唇。
脑海中不自觉闪过昨日容衡被人从酒池里救出来后看向我们的眼神——
森冷,眸中戾气翻滚云涌,看得人从骨头缝里冒寒气。
最后,他盯着马凌署一字一句道,「水真凉啊。」
我心里顿时升起了一股惧意,原文里,最后容衡与容白摊牌的时候,也是冷冷地盯着她说了一句话,「那日你母亲推我落水,池塘的水可真凉啊。」
心里的不安像是被拉出一道口子,我无意识地攥紧拢在大氅里的手指问道,「容衡怎么了?」
萧大夫摸着下巴稀疏的胡渣子道,「他傻了。」
我:???
「容衡落水着了寒,一直高烧不退,容白大半夜就把我叫过去看诊。我过去的时候,容衡已经烧得神志不清,眼神呆滞,一有人靠近就大哭大闹,智力像是一个儿童般。」
萧大夫说着眉头轻皱,脸上浮出一丝困惑,
「可奇怪的是,容白竟然请我先回去,看这意思,是不想救治了。」
萧大夫咂了咂嘴,「我当时直道好家伙!这容白果真不像表面那般温和善良。」
我垂眸不语。
若是容衡真的痴傻了,
不管对容白还有我们来说,都是一件好事。
莫约半个时辰之后,我们顺利到达一个院落。入眼只能瞧见大抵被大雪覆盖住,院中种着腊梅和青柏,银装素裹,煞是美丽。
萧大夫松了口气,「这就是林公子住的地方,我们进去吧。」
说着便大摇大摆地朝着院子门口走去,这时马凌署拉住了他的胳膊,招他近前,两人碰头嘀咕了一阵,而后竟一同转身离开,说要我先进去,他们待会儿再过来。
我略感疑惑,但也没多想,只身进了院子。
不知道什么原因,越是快要见到林子瑄我越是紧张,深呼吸控制自己的情绪,轻轻推门而入。
一进门,我就愣住了。
屋子里贴满了符咒,就连床檐上也没放过。正中央的桌子上放置着一个香炉,发出袅袅青烟,围绕在香炉旁边插着的桃木剑上。
我低垂的眼睛眨了眨,从桌上那枚铜镜里瞧见了自己愤怒的脸,右手狠狠握紧,指甲深深陷入肉里,几乎要将自己掐出血来。
我闭了闭眼睛,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继续朝着床边走去。
这几日我都逼自己不去想那日雪地发生的事,可看到林子瑄闭着眼睛躺在塌上,一身白衣衬得他脸色更为苍白,心猛地一疼,像是有把尖刀在狠狠地剜着心口。
除了心疼他的伤势,还因为……
容白那厮果然还是给他换了一身白衣!
气死了气死了!
我暗了暗眸,走过去在塌边坐下,伸手抚过他的眉眼,即使他闭着眼,我似乎也能感受到,往日他用那双清澈好看的眼睛认真凝视着我的样子。
指尖从他的眼侧划过,再到精致挺拔的鼻翼,最后落在失了血色的嘴唇上。
他平躺着,呼吸浅浅,鼻息随着胸膛一起一伏,似乎睡得很安稳。
忽然,我心里升起一丝疑惑。
萧大夫说过林子瑄的身体已无大碍,平日也是清醒着,可现在都快午时了,他怎的还没起身?
就像是,被人下了迷药一般……
我猛地看向那香炉。
莫非今日他们就要……?
「宁桑简!」容白冰冷的声音陡然从背后传来,我一个激灵,抬眸望去。
容白浑身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气,目光阴鸷锐利,冷冷地盯着我。
她身旁站着一个人,正是那日我们在西子湖救下的道士。
「将军府守卫森严,你是如何进来的?」
我也冷眼盯着她看,「你先告诉我,你对子瑄做了什么,为何他现在一副昏迷不醒的模样?」
容白眼眸忽明忽暗,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冷硬道,「你现在立即离开,否则就别怪我用些手段请你出去了。」
我一愣,瞥见她搁在身侧的手抬了抬,几个士兵立刻从屋外涌了进来,举刀把我团团围住。
这时,那名道士忽然道,「容将军,时辰快到了,阵法可以开始了。」
容白眼眸倏地一亮,唇瓣抑制不住地勾起些许浅弧,眉眼染上了一层显而易见的喜色。她朝那道士深深鞠了一躬,「有劳道长了。」
接着目光一转看向我,眸色深沉,吩咐那几个士兵,「将她看好。」
「容白!你要做什么!」
我心里一急,「你有问过林子瑄,他想恢复前世的记忆么!」
容白眼神一凛,漆黑旋涡般的眼神死死盯着我,「你怎会知道……」
她转眸看向那道士,迟疑道,「道长,她难道也是?」
那道士眼神复杂地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容白哪能还不明白,她微怔,眼眸低垂,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低淡得没什么情绪波动的嗓音从她嘴里溢出:
「那日,子瑄被我刺了一刀……他走后,我每日都活在后悔自责的痛苦中,是我的自私狭隘害了他。直至有一日,我一睁眼,就见到了被关在笼子里的子瑄,他一身红衣,跟那日满身是血地躺在我怀里的情景太像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竟然逃了出去,等我再次赶回来,发现他已经被你拍走了。」
她淡淡地注视着我,「我尝试挽回,带他去游湖泛舟,送他前世最爱的白瑄斋的糕点,可是好像一切都没有用,他似乎爱上了你。」
我眼睫微颤,动了动唇没有说话。
「你知道在醉仙居,我看着你们在烟花下亲昵,心里有多痛苦吗?万箭穿心不过如此。他明明本该是属于我的啊…..」
「那日之后我就很少去找他了,可我还是不甘心,我觉得我疯了。我容白一生坦荡,竟然让身边几个暗卫偷偷跟着你们,随时向我汇报他的消息。」
我猛地抬眸。
难怪那日在雪地里她能那么快赶来,原来是一直派人跟在我们身边……
「可我得来的却是他为你学习做生意的消息……」
容白眸光极深,就这么定定地望着我,「他原来最不喜的就是满身铜臭味的商人,他本该是将军,应当把滚烫热血洒在万里沙场。」
「从那一刻起,我就知道自己真的晚了一步。」
我鼻子一酸,泪水抑制不住地从眼眶溢出。
「可你保护不了他,反而害他因为你受伤。」
「所以我决定把他夺回来,我要让他记起前世我们的记忆,重新爱上我。」
我咬牙,「可你忘记后来你是如何猜忌他,打压他的么,你还亲手杀了他!」
林子瑄又不傻,他怎会不计前嫌地和前世害死自己的凶手在一起。
这句话我没有说出来,但我相信容白听懂了我的意思。
闻言,容白忽然笑了,眼眸和唇角都是毫不掩饰的笑意。
我疑惑,却听见那道士略含遗憾的声音响起,「我道法有限,只能让林公子恢复上战场之前的记忆。」
我惊呆了。
容白这……这是在卡 bug 没错吧?
那道士顿了顿又说,「林公子记起前世的那段记忆,未免出现记忆混乱,他有可能会将这一世发生的记忆忘却。」
我猛地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林子瑄……会忘了我?
「行了,道长快些开始吧。」容白唇角的弧度渐渐加深,瞥我一眼,向来云淡风轻的眼眸里难得出现了一抹挑衅之色,催促道。
道士从一个黑色小盒子里拿出一张符咒,
「容将军,这张符咒世上仅此一张。上面有你和林公子的生辰八字,我施法后会将其化为符水,你拿去给林公子饮下。」
容白轻轻颔首。
只见那道士手指捻起那张符,闭眼凝神,口中喃喃念着咒语,接着厉喝一声,那枚符咒竟自己悬浮在半空中。
道士拿桃木剑一指,符咒瞬间被点燃,冒出了股青烟,那张符也化为了白灰,被道士用碗接住。
「给林公子服下吧。」道士将那碗符水递给容白。
容白一怔,目光沉沉地盯着手里那碗符水,深深吸了口气,一步一步稳稳地朝床边走去。
我死死咬住唇。
这一瞬,一些破碎零星的片段忽然浮现在我脑海中——
第一次见面,林子瑄被人死死按在地上,含恨地瞪着我,说我是个不知羞耻的守财奴。
第一次对他告白,他虽还不喜欢我,但白瓷般的耳廓却一点点变红。
我费尽心思为他布置屋子,送他琴,送他小狗……
他为我学做生意,送我玉坠,替我挡刀……
还有,那个在烟花下的吻。
这些画面忽然变得格外清晰,恍若就发生在此刻。
如果他忘了……
忽然想起昨夜从红玉阁回来后做的那个梦。
我及笄那日,林子瑄拿着二百五十两银子来跟我退婚……
如果林子瑄真的忘了我……
他一定会这么做的吧。
胸口沉闷得像压了块千斤重的石头,指尖不受控制地微颤。
不要。不要他忘了我。
我眸子微暗,眼睛死死盯着那碗符水,伸手拼尽全力推开那些士兵,趁着他们还没回过神来朝容白扑过去。
「咚」的一声。
我被容白轻轻一掌挥在了地上,脚撞到桌腿,鲜血立刻从我的脚踝涌了上来。
好疼。但不及我的心疼。
因为我看见,容白将那碗符水放在他唇边,一点点地喂他喝下。
完了。这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都凉掉了。
不知过了多久。
「子瑄,你醒了。」
我微微一怔,浑身无力蜷在地上,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往下掉。
忽然,头顶上罩了一片阴影,有些沙哑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
我微微抬头,一张苍白精致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无论怎么忍住颤抖,在和他视线交接的时候还是红了眼眶。
他紧蹙着眉,眼眸黑得浓郁而深厚,此时却浮上一丝疑惑,「你是谁?」
我紧闭着唇,满眼死灰,低下头,如小兽般呜咽。
有人慌乱地蹲下来,捧起我的脸,手足无措地抬手给我擦眼泪,
「桑简……对不起……我方才只是开个玩笑,你别哭了。」
我的哭声戛然而止,「你没失忆?」
林子瑄愣了愣,「什么失忆?」一丝懊恼和别扭自他眼底划过,「我只是见你这些日子都不来寻我,有些生气罢了。何况我是腹部受伤,又不是摔坏了脑子,为何会失忆?」
我呆呆地看着他,感觉心里空了的那块好像瞬间被填满了一般,忽然想起什么,干巴巴道,「那你记得你和容白……」
林子瑄毫不犹豫,「我当然记得啊,我和容弟拜了把子,我如今和她是一生一世的兄弟。」
我眨了眨眼,抬眸朝容白望去。
容白整个人僵住,水雾渐渐在眼眶里浮现,「怎么会……」
那道士也拧紧了眉,「明明时辰也对,生辰八字也没错,怎么会出错呢……」
「难道是这符咒有问题……」
那道士一听,斩钉截铁道,「不可能!这符咒是我师傅去世之时留给我的,叫我将来用在有缘人身上,可以唤醒所求之人的前世记忆。」
「除非……」道士话语一顿,接着他的眼睛一亮,随后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除非那人打从心底里珍惜这一世,不愿意记起前世。」
容白瞬间面如死灰,「原来……是这样……」
道士幽幽叹息一声,「前世因后世果,缘分已尽,不可强求。」
雪花纷纷落落。
林子瑄忽然停下来,定定地望着我。
「宁桑简,你觉不觉得,你这样走得太慢了。」
我呆呆站在雪地中,见他这般嫌弃我,忽然有些委屈,「我的脚受伤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开始使小性子,「你就是你就是!还未成婚你就嫌弃我!」
林子瑄愣了愣,片刻后哑然失笑,倏地抬手按住自己的双眼,笑够了之后又松开,「我的意思是——」
他蓦地转身背对着我,半蹲下来,扭头看我,「上来,我背你。」
我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心尖颤了颤,伸出手绕住了他白皙的脖颈,深吸口气,将脸贴在了他的背上。
「姑奶奶!」
「宁小姐!」
身后忽然传来两道声音。
我伏在林子瑄的背上不想动,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他的背,林子瑄微怔,竟又笑了一下,而后转过身。
马凌署和萧大夫哆嗦着身子跑过来,身上沾满了雪花。
刚对上我的视线,马凌署就一脸委屈地控诉我,「姑奶奶,你为何不等涂斗就离开了容府!是涂斗不够可爱么!」
我有些心虚。
方才发生了太多事,我就把马凌署给忘了……
当然这话不能说出来。
「嗯……涂斗啊,方才你们去哪儿了?」
马凌署和萧大夫对视一眼,两人同时低下了头,一副做错事惴惴不安的模样。
「姑奶奶,我同你说一件事,你别生气。」
我心里咯噔一下,「何事?」
「方才我让萧大夫带我到那道士的院子里,恰好那道士不在,我就四处翻了翻,谁料在一个小盒子里翻出一个奇奇怪怪的符咒,上面还写着林子瑄和容白的生辰八字。我一看,这不能忍啊!我姑奶奶未婚夫的生辰八字怎么能和另一个女人的放在一起呢!」
萧大夫一边搓手哈气,一边附和,「就是就是!你们才是媒妁之言,他的生辰八字只能和你放在一块!」
有人帮着壮胆子,马凌署也理直气壮了起来,「于是我便把容白的生辰八字划掉,将姑奶奶你的写了上去!」
我脑袋嗡地一声,后面他说什么我已经听不见了,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往脑袋上涌。
竟然是因为马凌署……
「……姑奶奶?」
听到马凌署的声音,我终于从大脑空白的状态中回过神,胸膛有滚烫的情绪在肆意妄为地乱撞。
我将脑袋垂在林子瑄脖颈处的周围,掩饰住自己泛红的眼眶,声音低低的,「谢谢你。」
「啊?」
我吸了吸鼻子,重新将脸抬起来,笑眯眯道,「我说,涂斗真可爱!」
萧大夫也点头,「涂斗真可爱。」
我又悄悄戳了戳林子瑄的背。
林子瑄咳了一声,淡淡道,「涂斗确实很可爱。」
马凌署老脸一红,捂着脸哒哒哒就冲进了雪地里。跑了一会儿又别扭地转过身,朝我们大喊,「你们快些跟上啊!」
我揪着发热的心口,安静地趴在林子瑄的背上,忍不住将他的脖子圈得更紧了些。
这个冬天,似乎也没那么冷。
16(大结局)
辗转又是一年冬。
茫茫大雪覆盖了整个京城,雪花纷纷扬扬下个不停,屋檐上积了厚厚一层白雪,放眼望去,皆是一片白色。
我罩了一件半身的红色狐狸皮大氅,里面只着了件单衣,头发松松地束在脑后,撑着脑袋坐在廊下看雪。
远处一道身影踏雪而来,手里还牵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团子。
小团子一见到我,眼睛一亮,挣开那人的手颠颠地朝着我奔了过来。
我唇角下意识上扬,内心一片软绵,生怕孩子摔了,连忙张开双臂,一把接住了他。
耳边响起一道略带责怪的声音,「怎的穿那么少!」
我微微一僵,而后感觉身子就被扶了起来,拉着我和小团子进屋。
我抱着小团子,心里微动,将冰冷的脸搁在他温热的颈窝,小团子立即缩了一下脖子,委委屈屈地控诉,「宁姑姑,坏。」
我满意地笑了笑,将视线挪到在屋里忙里忙外的身影上,他烧起炭火,又将铜炉架起,没多久就将整个屋子都烤的暖和起来。
我赞叹道,「萧大夫做起家务活来倒是称手。」
看来没少被家里那位调教。
心里不禁一番感慨,嘴上也跟着讲了出来,「连一向崇尚自由的萧大夫都成婚生子了,爷青结。」
萧有乾生好火,走到我身边坐下,对我挑眉道,「那你呢?」
「我什么。」
「这么多年过去了,就没想……」
「哪有那么多年,不过是五年!我才芳龄二十!二十!」
萧有乾定定地看着我,眼眸里好像有复杂的东西闪过,状似随意道:
「听说他又打了胜仗,歼灭了三万多敌人,而我方兵马损伤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皇上高兴,要诏他面圣,不久后大军就要进京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我微怔,将脸撇过去,手指不自觉攥起,胸口传来钻心的疼,半晌,淡淡道,「不了。」
「你这又是何苦呢!」萧有乾叹了口气,「我真是想不明白,你当初为何一定要逼着他离开你?你分明如此喜欢他,他也心里有你,你们到底为何就不能好生在一起呢?」
我垂眸。
是啊,为什么啊。
小团子忽然从我腿上爬下来,从怀里摸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软软糯糯地开口,「宁姑姑,父亲说今日是你的生辰,但是他坏,不给你带礼物,我最喜欢宁姑姑了,偷偷给你带了一块我自己都舍不得吃的桂花糕。我娘做的桂花糕可好吃了!宁姑姑一定也会喜欢的!」
我脸色一白。
「唉!你这孩子,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么,你宁姑姑不过生辰!你怎么……」
「呜呜,哪有人不过生辰啊……」小团子委屈地哽咽着,片刻后又停止了啜泣,「宁姑姑,你怎么也哭了……」
我怔住,下意识去摸脸,才发现不知何时早已泪流满面,抬手擦掉眼泪,僵硬地扯着嘴角,低着头起身,「我……我去屋里拿点东西。」
我如同脚底生风一般朝屋子里走去,关上门,背靠着门慢慢滑坐起来,眼眶通红,泪水已经滑落下来。
这五年我从未过过生辰,因为,今日不仅是我的生辰。
也是涂斗的忌日。
思绪又回到了五年前。
京城大雪多日不停,而且越下越大,走在路上似乎要将人吞了。
宁府上上下下此时都在筹备我的及笄礼,连在外地谈生意的我大哥和马凌署他爹都提前赶了回来。
当晚,我大哥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里面是一枚做工精致的金雀红宝石金钗,金雀雕得栩栩如生,一颗圆润的珍珠镶在中间,漂亮极了。
「桑桑啊,这可是你大哥挑了好久才选出的金钗,不仅你及笄那日要戴上,你成婚那日也戴上可好?」
我呆了呆,脸唰地一下红了,下意识去看身边的林子瑄。
他执起我的手放在掌心,转眸望向我大哥,「成婚那日我会亲手帮她戴上的。」
我的脸更红了,只觉得和他掌心相触的地方皆是滚烫的热意,灼得人身心发烫。
耳边却听见马凌署抱怨的声音,「爷爷一回来眼里只有姑奶奶,你还记得家里有个可爱的涂斗吗?」
而后马凌署眼珠子一转,说出了真实意图,「涂斗也想收礼物。」
我大哥一愣,朗声道,「涂斗倒还吃味了。放心,爷爷给你也带了好东西。」说着便低头去翻袖口,忽然眉一皱,「好像忘在粮行了。」
「爷爷你定是在糊弄我,根本就没有给我带礼物!我宣布,这一刻开始你失去涂斗了!」
我大哥哈哈大笑,宠溺地薅了一把马凌署的圆脑袋,见他一副生闷气的模样,脸上的笑纹更深了。
他一掌拍在正埋头吃饭的马凌署他爹脑袋上,「一回来就知道吃,走!陪你老子回一趟粮行,咱们去给马凌署拿礼物!」
马凌署他爹幽怨地瞥了我大哥一眼,张嘴要说什么,余光瞥见马凌署期待的眼神,话到嘴边咽了下去,俯下身子飞快地扒了两口饭,跟着我大哥离开了。
马凌署顿时就高兴起来了,非常得瑟地对我吐了吐舌头。
我失笑,无奈地摇头。
夜色阴沉,黑暗笼罩着整片天空,寒风冷凛而过,忽然又开始下雪了。
粮行离宁府不算太远,坐马车来回也就两柱香的时间,可都将近过了两个时辰了,大哥他们还未回来,我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这时候,不远处跌跌撞撞过来一个人影,雪下得太大,我依稀辨认出他是粮行新来的学徒。
那人隔着老远就开始大声的喊叫,「不好了!粮行走水了!马老爷他们……」
我们赶到粮行的时候,就看到有人从未燃尽的火堆里抬出了两具烧焦的尸体,其中一具尸体的手指上牢牢攥着一枚玉镯子。
我身子狠狠一颤就要跌倒在地,却被林子瑄接住,紧紧搂在怀里。
「爹,爷爷……」
马凌署死死盯着那两具尸体,哽着喉咙发不出任何声音,想哭却哭不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走过去,慢慢蹲了下来,伸手想去触碰那烧焦的手指,可是伸了几次手,都胆怯地缩了回去。
蓦地,那枚玉镯子不知怎么掉了下来,碎成了两半,借着白色的雪光可以将内壁上两个字看得真真切切——「平安」。
马凌署望着那两个字,眼泪终于一颗一颗滚落下来。
这几日天气越发寒冷,我爹那日听到噩耗后就晕了过去,半夜还发起了高烧,像是风寒更加严重了。我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只能按照萧大夫的方子抓药,小心翼翼地守在床边照顾着我爹。
一日,容白忽然来找我。
再次见到容白,我内心十分复杂。那场大火,不仅带走了我大哥和马凌署他爹,还烧掉了容白寄存在粮行的军粮。
视线交汇的瞬间,我猛然间愣住。
容白眼眸里是深深的愧疚,欲言又止,半晌才开口道,「我查清楚了,那日在粮行纵火的人是容衡派去的。他一直装疯卖傻骗过了所有人。我本来一直防着他,后来他痴傻了之后,我放松了警惕,竟让他……」
我呼吸滞住,垂在身侧的手蓦地一紧。
容白低下头,嗓音干涩,「对不起,我与容衡之间的恩怨牵扯到了你们……容衡如今不知去向,但你放心,我会尽快找到他,给你们一个交代。」
说完,容白转身就要离开,但刚刚转过身子,全身突然一僵,呆呆地望着前方。
林子瑄朝我走过来,像是不认识容白似的,目不斜视地与她擦肩而过,将一件大红色披风披在我身上,眉心微蹙,「怎的穿那么少!」
虽是责怪的语气,但眼神中却写满了无限的宠溺。
容白看一眼便落荒而逃。
我心里有些疑惑,但也没多想,跟林子瑄说了一声,迈步往我爹的房间走去。
推开门,就看到了脸色惨白的马凌署。
他红了眼眶,绝望地看着我,「是容衡……姑奶奶,是容衡……」
我喉间骤然变得艰涩,试图安慰,「涂斗,你方才也听到了,容衡想烧掉的是容白的军粮,不是……」
「你们不用瞒着我了!」马凌署绝望地怒吼,「那晚我爹他们明明可以跑出来的!可是门却被反锁了!」
我心里一颤,他都知道了。
那晚粮行只有几个人守夜,容衡将他们迷晕,扔到了外边。那些人醒来后,发现粮行已经着火了,而大门却紧紧反锁着。
「是我不懂事,偏要那礼物。是我不听你的劝告,偏要和容衡作对。容衡要报复的不仅是容白,还有我。」
他的声音里有着难以掩饰的悲凉和无助,仿佛是个迷路的孩子。
「姑奶奶,是我害死了我爹他们。」
马凌署的声音很轻,轻得几不可闻,却像一把锋利地刀子,狠狠地在我心尖上划过,泛起了尖锐难忍的疼。
接下来的几日,马凌署像是一夜长大了似的,眉宇间那抹纨绔和天真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沉默寡言和满眼的薄凉。
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吃不喝也不睡,也拒绝见任何人。
包括我。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林子瑄最近也有些不对劲,时常一个人看着账簿发呆,偶尔还会流露出一丝厌恶的情绪。
我下意识不去想他的异样,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了,或许是我太敏感了。
直到有一日,林子瑄忽然在用膳的时候扯了扯自己的衣袖,疑惑道,「为何我都是一些红衣,桑简,你不是最喜我穿白衣么?」
我身体一僵,眼里尽是不敢置信。
那日之后。
「桑简,这把琴是你特意买回来的么?我……我很喜欢。」
「桑简,你不是一碰到狗的毛发就会起疹子么,快些把它送走!」
「桑简,我想吃白瑄斋的糕点了…..嗯,为何会叫白瑄斋……」
「宁桑简,为何我屋子里都是一些账簿,快拿走!我又不是那些满身铜臭的守财奴!」
我去找了容白。
那道士听完我说的话后,眼神复杂地看着我,良久才道,
「那符咒并未失效,林子瑄依旧记起了前世,只不过,因为符咒上写的是你的生辰八字,他把你当成了容白。」
这句话恍若一记重锤落下,狠狠地敲在我心上,我浑身就像落了冰窖一般得冷,仿佛呼吸都是一种刺骨的痛。
林子瑄,把我当成了容白。
道士轻轻叹了口气,「不久之后,他就会慢慢忘了这一世与你发生的事情。」
「终于放晴了。」林子瑄拉起我的手,带我朝院子里跑。
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柔软的雪地里,我侧眸看他。
他脸上被阳光晒出了淡淡红晕,睫毛又长又翘,温柔地回望着我,眼波流转间,像是一潭清水在冬日的光中荡漾。
笼罩在心底的阴霾和不安终于散去了一些,我刚要张嘴说话,林子瑄笑道,「桑简,你不说要教我习武么?都好些日子了,你该不会是唬我吧?」
我怔住,指甲陷入掌心里掐出痕迹,林子瑄抓住我的手,眼里浮上一丝心疼,「宁桑简,你这是在做什么,还有,手怎的这么冷。」
他双手捧起我的手放在唇边呵气,「如果你不愿意教我习武,那便算了,何必要拿自己的手撒气!你不心疼我还心疼呢!」
我心里一颤,紧紧地咬着唇,泪水肆意顺着脸颊滚落。
林子瑄越关心我,在乎我,对我越温柔细腻,我心头就越是酸涩和难过。
林子瑄愣了愣,有些慌乱,「桑简,我也不知道我最近是怎么了,好像有人往我脑子里强塞一些不属于我的记忆,我……我……」
而后脸色一白,晃了晃脑袋,晕了过去。
林子瑄昏迷了两天,萧有乾说他也看不出怎么回事,我只能再次去找那个道士。
「符咒渐渐在他身体里起作用,可他却极力抗拒前世的记忆,两股力量相撞,他的大脑才会承受不住昏迷不醒。」
道士眸光颤动,「看来,他真的很喜欢你。」
我怔怔地僵在原地,呼吸一窒。
「可若长此以往下去,他的大脑会遏制不住地衰竭下去,一旦晕过去,再也无法醒来。」
林子瑄醒来的时候,萧有乾站在一旁振振有词,「那道士说他待会儿会醒过来,我才不信呢!我一个大夫都无法确定,他不可能比我还懂医术!」
话音刚落,林子瑄的睫毛颤了颤,然后睁开了双眸。
我脑海中却回响起道士方才对我说的话,
「除非,不要再让他见到你,让他不去想不去念,只有你不在他身边,那两股力量才会在他脑子里沉寂下来。或许有一日,他会摆脱符咒的影响,重新记起你们的记忆。又或许,他会将这一切都忘记。」
鬼使神差地,在林子瑄将要睁眼的那一刻,我缓缓转过身,看着萧有乾的眼睛,眼睫微颤,用唇语说「帮我」,而后伸手紧紧地抱住了他,闭着眼将脑袋深深埋在他怀里。
林子瑄没有说话,甚至呼吸都很浅。
但我知道,林子瑄跟我一样,眼里容不下沙子。
更何况,他是那么骄傲的人。
我及笄那日,雪下得很大。
林子瑄拿着二百五十两银子说要跟我退婚。
我眼尖地发现他腰间那枚鸳鸯玉坠不见了,心微微一颤,努力控制着自己想哭的冲动。
但我知道,不能怪他,他只是忘记了,把它当成一个可以随便典当的玉坠。
压下心底的酸涩,我唇边绽放出轻松明媚的笑,故意说着他最讨厌的话,
「五百两。」
他眼里果然厌恶,瞳孔紧缩,骂我说话不算话,骂我是个守财奴。
可是……
他一听到我及笄,却又还想着给我送及笄礼。
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我看着他的身影一点点地消失在茫茫雪地里,就好像,要一点点地消失在我世界里。
马凌署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姑奶奶,他为何要跟你退婚?」
我猛地扭头,怔怔地看着他。
明明才过了十几日,他却瘦得几乎只剩骨头,神情憔悴,以前合适的衣裳现在穿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马凌署忽然想到什么,眼眸闪过一丝惊愕,手轻轻颤抖了下,艰涩道,「是因为我改了那个符咒么?」
「不是!不是!你不要多想!不是因为你!是我不喜欢他了!」
马凌署却摇了摇头,沉默了半晌才道,「姑奶奶,我真的好怀念之前的日子啊。」
我微怔,却见马凌署定定地凝视着我,「姑奶奶,你要好好的。」说完就一头跑进了雪地里。
我心里一急,抬腿就去追,却在雪地里狠狠摔了一跤,巨大的疼痛感顿时铺天盖地蔓延到四肢百骸,再抬头,已经没了他的身影。
马凌署的尸体是第二日在湖里被发现的。
同时被发现的,还有容衡的尸体。
那是我及笄的第二日,雪下得越来越大,刺骨的寒风从窗户的间隙吹了进来,将我的脸色吹得异常惨白。
我爹静静地躺在床上,对我招了招手,混浊的眼眸泛着慈爱的光,我连忙将他的手握住,眼眶通红,泪水无声地滑落。
「涂斗呢?」
我爹还不知道马凌署的事。
我低垂着眸,「他……他还把自己关在屋子里。」
我爹眼眸划过一丝担忧,喘息着拍了拍我的手背,声音逐渐有些飘忽,「涂斗虽然年纪比你大,但心思单纯,你以后,多照顾他一点。」
我手指极用力地握着他的手,胸口的酸涩和难过一瞬间涌了上来。
我闭了闭眼,沉默地点了点头。
「爹爹最难过的,就是不能亲眼看见你和子瑄成婚……」
「你们三个,以后都要好好的。」
林子瑄今日回京面圣。
我还是去了。
百姓们随着凯旋的号角声纷纷挤到了大街上,迎接大军凯旋归来。
不过片刻,不远处传来了马蹄的震动声,积雪也被震动,稀稀疏疏地松落。
我朝那队伍中看去,一眼就看到了为首的那个男子。
他高高骑在马上,一身亮银盔甲,剑眉挺立,手里捏紧了僵绳,威风凛凛。
五年的时间,容白跟原剧情里一样,教他武功和兵法,一步步提携他,两人是师徒,也仅仅是师徒。
而这五年,容白反而是跟我来往最密切的人。
准确来讲,是书信往来。
林子瑄第一次上战场就立了奇功。
林子瑄被敌人的箭射中胸口,危在旦夕。
林子瑄以三万疲惫大军,破敌二十万之众。
……
而最近一封书信,容白是这样写的:
我已经放下了,你也放下吧。
像是有尖细的针猛然插进心脏,这是不是意味着,林子瑄已经彻底忘记了我?
倏地,一道炙热的视线从不远处袭来。
我猛地抬头。
视线相撞的那一刻,我呼吸猛然停滞,强劲的酸涩侵袭了上来,眼眶迅速变红。
心脏开始剧烈颤动。
他……
但他只是看了我一眼,便移开了视线,恍若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军队从我面前缓缓离去。
我看着他神采飞扬,被人宛如众星拱月般围在中心,与最开始那个被人关在笼子里一脸屈辱的他天差地别。
忽然觉得这样也挺好的。
他之前在我心中是月亮,如今在百姓心中是月亮。
他本该就是耀眼夺目的存在。
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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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最悲催的穿越者,我已经在先秦时代呆了一年。 由于我读书时历史学的不大好,不够了解这段时间发生的历史大事,所以没有像那些夸张的电视剧或小说里那样叱咤风云,想的都是怎么保住自己的小命。 看着大大小小的国家打来打去,冷兵器时代的战争无比残酷,士兵就像野兽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