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来都是个豁达的人,年龄这种东西,她觉得只是挂在病历表上的一个标签,既不代表必须仰视或俯视的态度,也不成为亲密或疏远的借口。在女儿面前,她从不以长辈的姿态自居,两人更像朋友或姐妹的关系,她不介意女儿搭着她的肩膀叫声老杜,那是亲昵的表现,与尊敬与否无关。
但这一天,在十五分钟的沉默过后,女儿含泪开口叫了一声老杜,她不知道如何回应了。年龄第一次成为沟通中的障碍,这是她没想到过的事情。假装四处看着,她筹措了几种用词,心中变换语气,组合出一句稍稍满意的答复,话一出口,便后悔了,可是又来不及收回。
「女儿,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
语音合成器发出的声音圆润自然,丝毫听不出是通过脑神经接口撷取电脉冲信号后转化而成,她觉得那就是自己的声音,话说回来,自己的声音究竟是何种音色,也早忘了。
她瞧着女儿的神色,那神色没改变,她偷偷地松了一口气。她怕自己的话太老气横秋,也太伤人,毕竟年龄成了阻碍,无论怎么说话都像是教训。
女儿说:「挺好的,合法生了两个孩子,孙子也大了,丈夫身体不错。没什么遗憾的。」
她想了想,问:「那这些年有什么难处吗?给我讲讲。」
女儿答:「也没什么难的。物价涨得快,养老金也够用了,还有套房子收租,那房子去年到了七十年产权,政府给续期了,只花了两万块;孙子上学不花钱了,就是每天只让一个尾号的车上路,十天开一回车,有点不方便;空气还凑合,少出门;人家说从 2026 年开始中国的人口就一直下降,街上没见人少,老头老太太是多了,跳个舞什么的,伴儿多。」
她笑:「跳什么舞,民族舞吗?」
女儿也笑:「瞧您说的,都这把年纪了,就是广场舞,瞎蹦跶。」
她笑了一阵,说:「你来给我抹把脸,总觉得脸上腻得慌。」
女儿从包里掏出湿巾,走过来给她擦嘴角、鼻翼,一边说:「人家清洁自动做得多好,我还不如机器人利索,老杜,你是心里发堵,不是脸上黏糊。」
「谁说的,我看还是你擦得干净。」
「瞧您说的。」
「唉,离近了一看,咱俩长得真像。」
「那是,你是我妈。」
她们对视着,距离近得足够看清对方脸上的皱纹,也不至于让彼此产生尴尬。她觉得女儿眼睛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她能猜到那是为什么,但没法点破。
「你说,我是不是特吓人。」
「没那回事儿,跟以前一模一样,没变。」
她从女儿的瞳孔里看到自己:一颗放置在银色金属盘上的头颅。医生贴心地给她选了一顶酒红色的假发,用发梢遮住脖颈下方裸露的管线,她想不太起来以前自己的头发是什么样子,或许就是这种深酒红色的鬈发吧,看起来是个时髦的老太太。
因癌症死去那年,她 61 岁。今年,她还是 61 岁。
她死去那年,女儿 27 岁。今年,女儿 77 岁。
在零下 196 度的液氮里沉睡了 50 年,她醒来后发现世界还是那副模样,只是遭遇了一点点伦理学问题。
02
阿尔科生命延续基金会的技术人员保证他们的「玻璃化」冷冻技术不会对人体组织造成任何伤害,因为水分不会结冰,细胞结构不会遭到破坏。
基金会拥有超过一千名会员,保存着一百多具冷冻人体,和至少四十只宠物。沉眠在液氮中的是一群先知,或者赌徒,因为那时人类并未掌握无损解冻人体的技术,未来是不可确定的,没人知道何时能够从沉睡中苏醒,抑或永远在冰棺中长眠。
她选择成为中国第一位冰冻人。她不懂科技,也没什么远大抱负,只是怀着与生俱来的好奇,想到时间和生命的彼端去看看。女儿和女婿无条件支持这个决定,帮她筹措昂贵的冷冻费用,为节省开支,她只冷冻自己的头部,将破败不堪的身体抛弃在 2015 年。
最后的时刻其实是模糊的,她记不清楚急救室里发生的事情,也来不及同女儿告别。告别有什么意义呢?既然有可能在未来相见。
心跳停止后一分钟,阿尔科基金会完成了药物灌注、降温、冷冻,将她的头部送回基金会总部保存。秒针滴答,亚利桑那的阳光亮了又暗,转眼之间就过了四十年。一种崭新的解冻技术被开发出来,缓慢升温结合分子修复科技,成功唤醒冰冻人的概率超过 90%。
第一位冰冻人睁开双眼,依靠体外循环机械存活了四个月,死于全身器官衰竭。第二、第三位冰冻人陆续被唤醒,他们在医生和机器的帮助下慢慢学习掌握全身肌肉,用停转数十年的大脑认识崭新的世界,现代医学能够治疗他们身上的旧疾,但很难弥补长期冷冻造成的心理创伤。
第四个被解冻的是位政客、摇滚歌星和演说家,他很快站了起来,站在聚光灯下,成为全球媒体的焦点。
一场伦理学、宗教学、社会学和人类学的论战开始了,激烈的争论充斥移动互联网,每个人都要在支持和反对之间做出选择。几年后,解冻人演说家被极端宗教团体枪杀,悲剧加快了立法的速度,联合国大会法律委员会通过《联合国关于人类冷冻宣言》,提出为了全人类的健康延续,全面肯定解冻人的权利,对人体冷冻这一灰色地带进行法律界定,批准阿尔科等机构在全球范围内合法进行医学研究范畴内的人体冷冻及解冻业务。
尘埃落定。女儿在此时递交了解冻申请书。
她从无梦的深眠中醒来。解冻过程很顺利,她只遭遇了轻微的记忆混乱,那是脆弱的脑神经元在人体死亡过程中的自然损失,几乎不可避免。
最大的麻烦在于,由于医学伦理尚未对自体医用克隆开放禁令,机械身体又尚未成熟,想要获得一具健康的身体,必须等待遗体捐赠——那意味着漫长的等待,以及一具不属于自己的陌生身体。
她觉得有必要跟女儿聊聊。
03
「现在阿尔科基金会的会员费还是要交的吧?」她挪开眼光,说:「负担重吗?如果负担不重的话,我想再睡些年,现在的科技还是不够发达,不能让我用自己的身体站起来。」
女儿答:「会费就还好,能给得起,放心。你是说……你想再冰冻一段时间吗。几年后,再解冻?」
她垂下眼睑:「现在这副模样,我受不了。这个时候醒来,可能不是最合适的时候吧。对不起,老是麻烦你。」
屋里静了。她紧张地等待女儿的回复,不敢抬眼看那陌生老妇人的脸,怕看久了,忘掉心中 27 岁女儿的模样。
女儿叹口气:「瞧您说的,你是我妈,做什么都应该。但这次一睡,咱们就再也见不着了。」
她愣了。对她来说,时间是件不太具有意义的事情,正如年龄失去了准则。她记得在病榻上挣扎了大半年时间,托关系联系美国阿尔科基金会,安排后事,眼睛一闭一睁,就到了现在。按照医生的话,去往更远的未来,不会比当初接受冷冻手术更难,以现在的技术,冷冻只是一瞬间的事,睡眠、醒来,脑中的最后一个念头都不会丢失,就像做一个按下暂停键的梦。
但再也见不着了。不单是女儿,是这个世上所有尚且在世的亲人朋友。
她工作在出版社,做过科幻小说的编审,早想到过这个问题。如今面对女儿的诘问,她无言以对。
这时柔和的灯光亮起,提示音发声:「为杜女士的健康考虑,今天的探视时间到了。」
女儿凑近她,慢慢欠身,用白发苍苍的额头触了一下她的脸颊:「老杜,我先走了,明天再来,那会儿再给我个决定吧。别操心钱的事儿,能解决。」
「嗯,有人来接你吧,你慢点。」
「知道了。」
女儿滑动指点杆,轮椅沿虚拟轨迹线滑出病房,屋门关闭,灯光慢慢暗下来。
她望向窗子,窗子逐渐变成透明,外面暮色苍茫,北京城浸在灰黄的雾里,看起来比五十年前高了一点、亮了一点,又毫无改变。
她闭上眼睛,感受温热的体液被泵入血管。想哭,哭不出来,或许是泪管缺乏水分,又或者是大脑受到损伤,忘记了用哪块肌肉来挤出泪水。
她死过一回,现在活了,又不算真正活着。
她还是想到能真正活着、走在街上的那一天去看看。
04
女儿驾驶轮椅驶出 CCC(China Cryonics Center 中国人体冷冻中心)大楼,将轮椅挂载在无障碍系统上,升入轨道站。在等待胶囊列车的时间里,她用视网膜显示屏翻看人体冷冻的最新报价:阿尔科基金会,50 年,300 万元人民币。中国医疗冷冻研究会,50 年,200 万元。
列车停在站台,她驱车进入车厢,轮椅自动锁止在锚位。舱门关闭,列车开始平稳加速,几分钟后到达 1050 公里小时的最高时速。两小时后,她从北京到达深圳,从那里换乘海底高速铁路前往吉隆坡。她要在那里同一位商人见面。
无执照的人体冷冻公司,50 年,20 万人民币,黑市价格。在马来西亚新山科技园区的地下仓库里,停放着十万具以上的铝合金冰棺,每具棺材里都躺着一位先知、赌徒或者避世者。他们之中,有癌症晚期病人,有怀揣秘密准备登船去往未来的投机家,有车祸濒死的伤员,等待诉讼年限过期的罪犯,有缴纳 1000000 年冷冻费用的大冒险家,有埋好古董等待升值的艺术品掮客,有没什么原因、只想把自己冰冻起来的冷冻爱好者。
这里躺着她的丈夫和大儿子。脑出血导致瘫痪的丈夫,被同学欺凌而自杀的儿子。
这是一个唾弃死神的时代。快速冷冻,分子修复,生命与死亡的界限模糊了,对所有人来说,那只是一次略显漫长的仲夏之梦罢了。在这个时代必将死去的人,会在下一个时代复活。生命被拉长为条状,人和人的频率彼此交错,告别现实,切断与真实世界的联系,却说不定会在某个未知的未来与亲人相逢。
全世界上千个地下冷冻仓库里,同样的事情正在发生。
她走出吉隆坡高速铁路站,驾驶轮椅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地球上的人口正在减少,不知是否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人体冷冻技术,是上帝教会人类自渎。每个人心底深处都有名为「逃避」的小兽,若食粮充分,能吞食天地。
「您好,您又来照顾我的生意了。」商人殷勤笑着迎上前来。
「也许是两单生意呢。」她说。
- 完 –
□ 张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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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战登云台 重回剑仙少年时 1 谢如寂替我简单包扎后,他替我呼声唤来一只六角白鹿,他向来是话少的人,把我丢上灵鹿背也没多说一个字。六角白鹿熟悉地形,一直带我以最安全快捷的方式到达了大比的终点。 终点的金铃就放在那,按住它就可以回到昆仑虚了。 但事情总有变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