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婚前夕,我退婚了。
我的青梅竹马未婚夫,才华卓越,风姿清雅,是全京城少女做梦都想嫁的少年郎。
他哪儿哪儿都好,只一点不好。
他与我母后情投意合,还被人发现了。
于是我成了多余的那一个。
多可笑啊。
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在此之前,京中人人都羡慕我。他们说容安公主受尽帝后宠爱,是整个荀国最宝贝的小公主。
这话原也没错。
我一出生就有自己的府邸和封号,父皇赐我容安二字,意在让我永远快乐不识愁滋味。
他未缠绵病榻时,对我极好,将我捧在心尖尖上宠,逢年过节给我的赏赐永远是独一份,其他皇子公主都只能眼巴巴看着。
母后更不用说,夏日怕我热,冬天怕我冷,连父皇送给她的礼物她都会命人直接搬去属于我的那个库房。
她总说我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孩子,值得拥有最好的一切,连夫婿也给我选了京城最出挑的竹君子宗晋。
结果如今父皇病了不过两个月,她就背着我,跟我的未婚夫搅在了一起。
他们大概以为自己行事天衣无缝,却不知道一切都被有心人看在眼里,并且将其记录下来,还写成了一封匿名信送到了我枕边。
半个月前,我发现床头的信。
信上明言我的未婚夫宗晋和我的母后有私情,甚至将几月几日几时相会于何处都写得清清楚楚。
我原本对此嗤之以鼻,只在次日请安时随口把这事儿当一个恶劣的玩笑分享给母后听。
「母后您瞧,也不知道是谁居心叵测,跑来儿臣跟前造您的谣。」我懒洋洋地歪在母后怀中嘟囔,「依儿臣看呀,多半又是后宫里那些妃嫔见父皇如今病着不理事,跑出来整幺蛾子。」
那群人不受宠,便千方百计在暗地里使些上不得台面的脏手段针对我们母女,不愿让我们过得太顺心。
这些年我早已习惯,以往我都懒得计较,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毕竟他们的生活已经够苦,不需要我再去踩一脚。
只偶尔吐槽这群傻子,连父皇对谁好又不由我说了算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只是我不放在心上,他们反倒变本加厉,如今竟然还把宗晋牵扯进来污蔑母后,真是好大的胆子。
「一群跳梁小丑罢了。」我嗤一声,把玩起母后系在腰间的玉坠,心中满是不以为然。
母后如往常一般抚过我的头发,轻声道:「是真的。」语气再温柔不过。
我疑心自己听错,下意识松开玉坠,从母后怀中坐起:「母后您说什么?」
什么是真的?
母后避开了我的视线。
「宗晋此人心性不定,易受诱惑,不适合你。」她语气很平静。
「不适合儿臣?」我直勾勾盯着她,「母后这个结论是如何得出?」
她沉默看向窗外。
不知何时,日头已经高升,阳光斜斜探进来,正好照在她脸上,给这个仍然貌美的妇人镀上了一层温暖柔和的金光。
若在往常,我定会由衷地夸上一句母后好美。
可现在。
我看着眼前这个一向疼爱我的母后,看了很长时间,没有等到想要的解释,身体终于控制不住,开始剧烈颤抖。
「是亲自出马,勾引自己女婿得出的结论吗?」我喃喃低语。
她眸中掠过不忍,伸手欲像往常一般安抚我,这一次却落了空。
我不停摇头,直直往后退,避开了她的触碰。
「为什么?母后,为什么?」
母后收回手,她面上那丝不忍已经敛去无踪:「容安应该嫁给世上最优秀的男子。宗晋不配。」
「全京城还有谁比宗晋更优秀?」我心中无法接受,「论才情论家世论相貌,还有谁比得上他?」
「母后之前亦是这样认为,可时日渐久,才发现宗晋此人不适合你。索性发现得早……」她看着我,耐心解释。
「不适合?」我猛地站起身打断她,「您现在跟儿臣说不适合?」
「儿臣十五岁同他定亲时您不说,十六岁他来向儿臣下聘时您不说。」
「您曾经有那么多时间和机会可以告诉儿臣,偏偏拖到如今婚期临近,丑事被儿臣发现才来讲。」
「儿臣算什么?」我眼睛也不眨地盯着她,「在您心里,儿臣就这般不值得心疼吗?」
她的脸在光里半明半暗,几次露出欲言又止的模样,最终一字未吐。
连解释都懒得解释吗?
「您若是想要宗晋,大可以直接告诉儿臣,天下男人这般多,儿臣还会跟您争不成?为何偏要背着人行事?就为了证明自己的魅力?」
我越说越气,音量蓦然提高:「是,全天下的人都知道您有魅力,他们只知皇后容颜艳绝天下,不闻我容安姓甚名谁!」
「只要您想,哪个男人逃得出您的手掌心?当初夫君死了再嫁给父皇也没妨碍你成为整个后宫最受宠的女人……」
她始终安静,直到这时才仿佛被戳到痛处,脸上维持许久的端庄表情瞬间崩塌。
啪地一声脆响,声音戛然而止。
我怔怔地捂着脸,难以置信。
小的时候我摔一跤她都会担忧许久,如今竟然为了一个男人打我。
我忽地笑出声,同时有泪夺眶而出。
「儿臣觉得恶心。」我摔门离开。
守在门外的慧姑姑焦急地连唤我几声,见我执意离开,终是叹了口气任我走了。
我闷头往前走,不停地走,走了很久才终于离开皇宫,来到了朱雀大街附近的一条小巷里。
老人们说,这里有全京城最烈的酒,喝了可以忘百忧解千愁。
一踏进酒馆,就有数道灼热视线落在我身上。我明白,是因为我长得好看的缘故。
世人都说母后是天下第一美人,这话一点也不夸张。我完美遗传到了母后的相貌,因此她是公认的天下第一,我便自封为天下第二。
掌柜眼中也有惊艳之色一闪而过,却很快恢复常态,热情又不失礼貌地开口:「这位小姐可是来寻家人?」
「喝酒。」我不欲同他多言。
掌柜略迟疑道:「本店没有果酒。」
我有些烦躁:「要最烈的。」
「烈酒伤身。」一道年轻男子的声音从楼梯方向传来。
这声音听着有些耳熟,我下意识转头看去,发现是荀国出了名的大魔头许奚。
一个靠名字就能止夜间小儿啼哭的狠角色。
世人怕他,并不是因为他相貌丑陋,相反,他的长相颇为斯文,甚至有些秀气。
但就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格外温和无害之人,十二岁投军,从普通军卒做起,靠累积军功,一步步升到都尉。其后又在广阳十八年爆发的那场荀启大战中连番设计逼退启国来犯大军,最终以启国拱手让出五座城池投诚为结束。
那一年,许奚因此滔天功劳被封为赤鹿将军。
那时候他才十九岁,一跃成为京中炙手可热的人物,风头一度压过宗晋。
可惜后来又传出他战后大批杀俘的流言,世人便对他惧怕多于敬佩。
同时暗地里有人议论,说许奚如此残暴,皆因其是奴生子,幼时在将军府内不受宠导致的心理扭曲。
众说纷纭,到最后,真相如何早已无人在意。
他慢慢走到我身边,我才注意到他身后还跟着一名男子,是俞太保家中那个最爱胡闹的小孙子俞期。
传闻俞期十六岁那年瞒着家里人偷偷溜去军中,说要闯出一番新天地让父亲对他刮目相看,结果差点死在战场上,全靠许奚拼死相助才捡回一条命。
此后这二人便形影不离。
见二人已经走近,我率先开口:「二位将军好兴致。」
「公主似乎心情不好?」许奚在我跟前站定,一双眼睛黑白分明,直直盯着我。
跟那些臭男人一个德性。
「不劳将军挂心。」我说完,转身面向掌柜,「来一壶你们店的招牌酒。」
掌柜犹豫着没有即刻答应,许奚在旁轻笑出声:「心情不好的话,只喝酒未免太没意思。」
我瞪他:「要你管?」
他笑道:「像公主这么好看的人,若是喝了酒耍酒疯的丑态被人瞧见,恐怕会瞬间传遍全京城吧?」
他说烈酒伤身时我尚不觉得有什么,可一听到喝酒变丑,我就有些踟蹰。
「那你有什么更好的法子?」我扬起脸问他。
「市井之中,有趣的事物很多。」许奚微笑,「公主若是感兴趣,臣可以带公主去寻。」
万万没有想到,他口中所说的有趣东西是糖葫芦。
我嘴角微抽,连俞期也在扶额。
「将军若是不解有趣何意,不必强求。」我硬邦邦开口。
当我是三岁小孩吗?又不是没有见过这玩意儿。而且宫中御厨做的糖葫芦可比民间做得好吃多了,果子都是捡着又大又圆的用。
见我不要,许奚倒是沉得住气,表情一点没变,只是将糖葫芦随手递给俞期。
俞期愣愣伸手接过,又看了我一眼,方才张嘴咬住其中一颗,用力一扯,再嘎嘣嚼了几下,一颗裹着糖衣的山楂便进了他肚子。
他吐出核,随手抹掉唇角沾的糖,笑嘻嘻道:「挺甜的。」
要不是眼尖看见他眉头皱过,我差点信了他的鬼话。
许奚轻咳一声,忽然道:「子期,我记得营中还有些事未处理。」
「啊,对。」俞期反应很快,「你不说我差点忘了。」
他转向我:「公主,我就先……」
「本宫跟你一起。」我打断他,「军营本宫还从未去过。」
许奚提醒:「军营重地,外人不能随意进出。」
俞期连忙点头附和。
「本宫也不行?」
许奚摇头坚持:「不行。」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怒道,「你成心来气本宫的吧?」
许奚丝毫不恼,依旧温和笑着:「所以公主为何生气?」
我懒得理他,一把将他推开就要走。别人怕他,我可不怕,谅他不敢把我如何。
他也不拦,只在身后带着笑意开口:「公主,有气就要发泄出来。谁惹你生气,你就应该去找谁,解决生气的源头,如此方能一劳永逸。」
我怀疑地转头看他:「你知道什么?」
「臣什么也不知道。」许奚微敛眸,「只是教给公主这个法子,公主若是觉得有理,可以试上一试。」
解决生气的源头么?听起来是个不错的主意。
想了想,我转身向公主府去。
一回到府中,便唤来正在督促众人筹备大婚的福珠,命她开库带上宗家之前送来的所有聘礼,前往太师府退婚。
「退婚?」福珠满是疑惑不解,「公主……」
「嗯。」我冷声吩咐,「不必瞒着人。」
「可是……」福珠还欲再问。
我不耐地摆了摆手,福珠只得领命退下,照着单子清点聘礼去了。
因着是迎娶最受宠的我,怠慢不得,宗府之前送过来的聘礼规格极高,数量极多。
如今原样送回,路上吸引了浩浩荡荡一群百姓缀在队伍后面看热闹。
到了宗府之后,我懒得下马车,便让福珠出面交涉。
宗太师听到通报赶到门口,看到眼前场景,便欲邀福珠进府详谈,被福珠拒绝。
「事关重大,还是有人见证为好。」福珠开口。
宗太师面色微沉:「公主此举何意?」
福珠朗声道:「奴婢此行,是奉公主之命前来退掉公主与贵府宗晋公子二人的婚约。」
说着,她手一扬,指向身后的聘礼箱子,接着开口:「一应聘礼全在此处。宗大人可以派人清点,然后请将婚书拿出来,我们当场销毁,婚约作废。」
「可是晋儿做了什么事情惹公主不开心?」宗太师额头隐有青筋暴起,语气却依旧忍耐。
大概是看到了我在马车里的缘故,不好发作。
福珠没有被宗太师的难看表情吓到,仍旧不卑不亢:「奴婢只是奉命行事,其中详情一概不知,还请大人见谅。不过公主有话,大人若是有什么不解之处,可以去问问宗晋公子。」
正在这时,宗晋也收到消息从府内急急跑了出来,还未站稳,便开口问:「公主呢?」
我哗地将车帘放下。以前觉得他风度翩翩,为人也还不错,如今再看只剩恶心。
「公主不想见您。」福珠回。
虽然我不曾明说,但她跟随我多年,是我身边最得力的大宫女,大体能猜出我的一些想法。
福珠催促:「宗大人,公主希望尽快解决,不要拖延。」
宗太师加重语气道:「婚事是由陛下亲自定下,如今陛下身体抱恙,如何由得公主随意退婚?依我看,应当等陛下醒来再做定夺。」
宗晋开口阻止:「爹,退了吧。」
宗太师没有说话。
宗晋继续劝道:「公主既然想退,必然有她的理由。」
啧,原来他也急着退婚,难不成当真这么喜欢母后?
又僵持了一会儿,宗太师总算妥协,命人将婚约拿了出来,就地焚毁。
我闭眼在马车内假寐,等福珠处理完后续回来。
咚咚咚,有人轻轻敲了三下车厢壁,我睁开眼。
陈永进的声音自外传来:「容安,我隔老远就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听人说你退婚了,真的假的?」
我不耐烦地掀开车帘,果然看见陈永进一张幸灾乐祸的脸。
他是陈国公家的世子,从小跟我玩到大,说话永远不中听,唯一优点就是一张脸长得还行。
「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吧。」我翻了个白眼。
他闻言凑得更近,压低了声音挤眉弄眼道:「宗晋那小子从刚才起就一直在看着这边,你俩到底怎么了?」
他话音刚落下,宗晋就已经出现在我眼前,站在了他旁边。
陈永进吓得猛一跳开:「你这人走路怎么没声音?」
宗晋只看着我:「公主。」喊完便停住了,看向陈永进。
陈永进嘿嘿一笑:「想让我走?我就不走。」
宗晋又转向我,眉目间蕴着无奈:「可否请公主到僻静处谈话?」
我挑眉:「本宫又没做见不得人的事情,有什么话不能当着陈世子的面说?」
宗晋表情有明显的错愕,似是没料到我对他的态度会急转直下,怔愣片刻后道:「有些事情确实不便让世子听到,对大家都不好。」
「什么事情?是五月十五晌午的事情,还是五月十九寅时的事情?」我直直看着他,等他回答。
他脸上血色霎时褪去,神色极不自然。这两个日子,都是信上所写他与我母后私会的日子。
「原来真的是真的啊。」我忽地笑了,「但愿宗公子有机会再觅良缘。」
「那公主你呢?」宗晋突然开口。
「本宫的事情,何时轮得到你操心?」我低头摆弄起自己的指甲,斜睨他一眼,「就算是给陈永进做妾,也不会想着再嫁给你。」
陈永进立刻瞠目结舌看着我,连连摆手:「容安你有没有良心?哪有这么坑朋友的?」
我嫌弃看他:「还委屈你了?」
他苦着脸:「好容安,放过我吧。我们陈家如今落魄了,可不敢跟人抢姻缘。」
「你还怕宗家报复你不成?」我好笑道。知道他怂,却没想到他能这么怂。
他抓了抓自己头发,为难地看向我:「容安,你不懂。」
「确实。」许奚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公主金枝玉叶,做妾不太合适,至少应该敲锣打鼓用八抬大轿娶回家,当人人艳羡的将军夫人。」
好一个人人艳羡的将军夫人。
「许将军这是毛遂自荐?」我好奇地看向他。
许奚略显矜持地点头:「臣今年二十二,正值年轻力壮之际,相貌也不丑,最重要的是,不怕宗太师。」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了陈永进一眼。
陈永进缩了缩脖子,没有吭声。
我顺着他的思路一想,竟然觉得有些道理。
京中年轻一代里,成就能赶得上许奚的几乎没有。比他厉害的,年纪又都比他大上很多,别说夫人,孩子可能都跟我差不多岁数了。
可是。
「本宫怎么记得将军不喜女色?」大家私下都议论他跟俞期关系不一般。
「公主须知传言最不可信。」许奚面色不变,「臣身体很好,女色也是近的,只是眼光较之常人更高一点。」
我勾起嘴角:「将军为国立下赫赫战功,挑剔一些也是应当。」
「看来公主愿意。」他立刻心领神会。
「试一试也无妨。」我答得不假思索,随即放下车帘,「后日傍晚,本宫带着嫁妆到将军府,将军记得提前亲自出门来迎。」
福珠惊呼:「公主!」
我坐直身体,淡淡道:「进来,回公主府。」
两日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跟许奚约定好的日子。
因为之前一直在筹备与宗府的婚事,一应事物都很齐全,故不显仓促。
唯独福珠仍旧愁眉不展:「公主真就打算这样把自己随便嫁出去吗?」
我不解:「随便?哪里随便?」
「京中人人都说赤鹿将军许奚性情残暴。」福珠担忧道,「而且陛下如今尚在昏迷当中,婚事也没有获得皇后娘娘首肯,公主此举,有失妥当吧?」
她不提母后还好,一提我便满肚子气,只板着脸道:「父皇向来疼本宫,只要本宫开心,他肯定同意。至于母后,只要本宫不嫁宗晋,她应该都没什么意见。」
「至于妥当不妥当的,满京城谁敢当着本宫的面说容安公主行事不妥?」
福珠提醒道:「当面不敢说,背后则不一定。」
「管他们在背后嚼什么舌根,谁在意谁是傻子。」我起身,示意她替我宽衣,「听不到的事情,大可以当没有发生。」
福珠叹口气,知我心意已决,不再劝我。
接着,她又唤了另外几名宫女进来,合力替我梳妆换衣。房中数人来来往往,过了至少两个时辰,才总算把所有流程搞定。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顷刻间有些恍惚,沉默许久才问福珠:「母后来了吗?」
「不曾。」福珠垂首回禀。
…………
母后始终不曾露面,许奚倒是来了。
退婚之后立刻再嫁本就惹人非议,我原本不打算大肆操办,因此一开始就没给许奚留足够的准备时间。
可他仓促之间竟也弄得像模像样,喜帖发了,将军府布置好了,宾客竟也来了不少。
一应流程走得极为顺畅。
直到坐在喜床上,我还有些恍惚。
「将军很是用心。」福珠语气明显松快了不少。
我端坐着,不置可否。
「只是有一件事奴婢不明白。」福珠低声道,「将军为何不让公主府的其他宫女进府呢?奴婢刚刚一路上仔细瞧了,连负责接待客人端茶送水的都是些糙汉,一个个身板立得笔直,很像是军中退下来的老兵。」
我因隔着红盖头,并未看到这些,故只疑惑道:「没有丫鬟么?」
「一个也没有,至少奴婢没有看到。」福珠又有些担忧,「将军厌女名声在外,也许并非空穴来风。」
「多想无益,到时候再看吧。」想了想,我决定暂时不想这些,「如果他真有问题,大不了我们再回公主府。」
福珠应喏。
门恰好被人从外面推开。
「将军。」福珠率先请安。
「你先出去吧。」许奚淡淡道。这话是对福珠说的。
福珠依言退了出去,随后关门声响起。
我静静注视着眼前的红盖头,没来由地有些紧张。
「公主怕是没有机会再回公主府了。」许奚走近挑开盖头,笑着开口。
「什么意思?」我下意识接口。
他将红盖头放在一旁,顺势坐下:「因为臣一定不会让公主离开。」
喜烛缓缓烧着,我被他目不转睛盯着看,突然觉得耳朵滚烫,整个人像是跟着烛火一起烧了起来,只好呆呆地跟着他动作,任由他将酒杯塞进我指尖握住。
「公主开心吗?」他问过我,又似乎不需要我的回答,自顾自接着道,「臣很开心。」
我有些莫名的慌张,不知该回什么。
「将军……」我小心地挪开一些距离。
他看了看我,没再贴近,只是坐在原处,笑容微微收敛了一些:「公主之前为何想要嫁给陈世子?」
「因为他当时在本宫面前啊。」我茫然地看着许奚,「一时也想不起来别的人,看到陈永进,顺口就说了。可惜他胆子太小,不敢得罪宗太师。」
「原来如此。臣那时还以为公主心悦于他。」许奚浅浅笑着。
又道:「或许他不敢得罪的人不是宗太师。」
「不是吗?」我好奇问道。
「谁知道呢。」他笑得眼睛微眯,「那公主为何又愿意嫁给臣?」
「如你所言,你年轻,身份与本宫匹配,能力很强,长得也不倒人胃口,还未娶妻。」我认真看着他,「本宫仔细想过,你应该就是当前最好的选择。」
反正以我的身份,嫁给谁都不会过得太差。
许奚不知道被哪句话触动,脸上忽地荡开一圈笑:「好教公主知道,臣确实是最好的。」
「至少比那手无缚鸡之力的陈世子强。」他目光灼灼盯着我。
我怀疑地看向体型单薄的他,正要接话,他却手一挥灭掉了火烛,室内顿时一片漆黑。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
「公主,春宵一刻值千金。」他低声笑着,「如公主所言,臣能力的确很强,各方面都很强。」
我羞意更浓,幸好全被夜色掩盖。
窗外明月高悬,洒下星星点点。屋内再无谈话,只余衣裳窸窣声。
…………
几次事毕,外面恰好传来一慢两快打更声——「咚!咚!咚!」
「三更了啊。」许奚伸手松开抱我的手,扯过一件衣服披上,翻身下床去点灯,顺便吩咐外面守着的人送热水进来。
我翻身朝里躺着,被子裹得死紧,一时缓不过神。
不一会儿,热水放好,许奚打算抱我过去。
我往里退了些,闷声开口:「不劳将军,本宫自己可以。」
「公主可以唤臣夫君。」
夫…… 君?
我看他一眼,随即慌乱地移开视线,却是唤不出来。
他低笑道:「臣初尝人事,食髓知味,一时控制不住,公主此刻想必是没什么力气自行清洗的。」
我被说得愣住,更想把他赶出去,强自镇定道:「那让福珠进来。」
「原来公主脸皮这般薄。」许奚调侃了一句,随后没再勉强,自行整理好衣衫出了门去叫人。
福珠进门,掀开床帘,看到床上一片凌乱,咽了咽口水,结结巴巴开口:「公…… 公主。」
看起来比我这个当事人还要紧张一些。
我瞪她一眼,她却看得呆住,小声道:「公主好美啊。」
我只好吩咐:「扶本宫去浴桶那边,本宫要沐浴。」
「哦哦。」福珠一激灵,连忙道是。
只是到了浴桶中,福珠用毛巾替我擦拭身体时又讷讷低语:「将军这也太不知轻重了些。」
我又羞又恼,一猛子沉下了水想要静静。
吓得福珠惊呼一声:「公主!」
门立时被推开,许奚快步走近,急问道:「公主怎么了?」原来这人并未走远。
我连忙从水里冒出头,先埋怨看了一眼福珠:「大惊小怪做什么?」
说完才看向许奚:「无事,将军出去吧。」
福珠讪笑,歉意看向许奚。
许奚无奈转身出去,顺手重新关好门。
「公主可是决定要在将军府住下了?」福珠小声询问。
「暂时也无处可去,便先住着吧。公主府原是修建好打算成亲后居住的,如今看着烦心。」我有些不舒服,「也不想见母后。」
福珠小心翼翼道:「奴婢还是不明白,公主为何舍了宗公子……」
「不准提他。」我微恼。
「好好,不提。」福珠顺着我,却道,「可赤鹿将军容貌只是清秀,公主为何要委身于他?」
「本宫若在意容颜,每日揽镜自照即可,何需去看旁人?再说了,夫婿好不好看有什么打紧,总归好看不过本宫去。」我实事求是道。
福珠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想来也是认可。
翌日,一觉睡到日上三竿,床榻早已空了。
我随心所欲惯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擅自作主把自己嫁到将军府也没有产生什么心理负担。
只是…… 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安静坐在梳妆镜前,自镜中看到福珠习惯性想给我梳垂鬟分肖髻,抬手制止:「今日起,改梳抛家髻吧。」
福珠顿了一瞬,应声拆了发束重新梳发。
「有看到将军吗?」我随口问道。
「将军一大早便出了府,听说是去城外军营巡查。」福珠回道。
我皱眉:「什么时候回来?」
新婚次日就去巡营?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
「奴婢不知。」福珠想了想,又补充道,「据周管家说,将军每次巡营,短则三五日,长则十天半月也是有的。」
「周管家?」
「对,将军府的管家。早晨将军出门前特意带奴婢和周管家见过一面,嘱咐奴婢有什么事直接找周管家安排就好。」
「等用过膳,叫他来见本宫。」我吩咐。
福珠低头应了。
我原是打算要几个丫鬟,毕竟身边只福珠一人,到底不太方便。
周管家却是抱着数本账簿和几串钥匙来的。
我懒得看桌上那堆东西:「周管家这是何意?」
「将军临走前吩咐老奴,府内所有事情都听公主安排。」周管家含笑欠身,态度恭谨。
「本宫只想要四五个丫鬟。」我强调。
「回公主,府内没有丫鬟。」周管家依然和善。
我一时无言,心道府里没有丫鬟还不让带宫女进来,这许奚是有什么毛病不成。
「回公主,将军不喜欢女子,他常说女子多的地方是非多。」周管家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我反应。
我气笑,嗤道:「要本宫说,论起惹是生非,男子也不遑多让。」
周管家静立在旁,垂手不言,面色却有些发苦。
我看他一眼,觉得为难老人家没什么意思,只示意他将那堆账册和钥匙拿走:「想诓本宫帮他打理偌大一个将军府?做梦。」
周管家只好道:「将军说了,公主若不喜处理琐事,放着不管便是。只是这些都是送给公主的,东西不多,聊表心意而已。」
我哪里缺他这点东西,只觉得无聊,起身往外走去:「不收。」
周管家跟在身后叫苦不迭,一路追着往前:「公主,您不收下,将军回来定会责罚老奴办事不力,求公主可怜可怜老奴一把老骨头禁不起军法处置罢。」
他说得十分凄惨,我只好停下脚步:「将军若是因为此事为难你,便让他来找本宫,本宫替你解释。」
…………
没想到,此后一连数日,许奚都不曾回府。
我初始还有些生气和疑惑,后面便乐得自在。
毕竟府里既没有公婆需要伺候,也没有妯娌需要相处,我只需在将军府窝着,每日喂喂鱼、画会儿画。
好几次福珠神色古怪地看着我,最后什么也没说。
就这样冷静了半个月,我才觉得自己终于勉强可以心平气和去找母后谈一谈了。
之前生气,气的是母后背着我做这些,让我下不来台,倒不是为了宗晋。
我对宗晋的感情,撑死了也就是知道将来要嫁他,所以另眼看他几分罢了。
至于母后是不是给父皇戴了绿帽子,我反倒不太在意。
曾经我问过父皇,说他宫中那么多嫔妃,母后为什么不可以多养几个男人?
父皇闻言把我凶了一顿,害得我伤心了好久。
可为什么偏偏是宗晋?
为什么是马上就要娶我的宗晋?
母后也太过分了些。
「不气不气,昭昭不气。」我劝自己。
昭昭是我的乳名。自长大后,父皇母后都只叫我容安,只有不开心自己劝自己时才会叫自己昭昭。
想到这里,我叹口气,决定立刻进宫去看母后,是非好歹,总要当面理论清楚。
说来也奇怪,母后到现在都不曾露面,也没派人来探望过。难道真就为了一个宗晋,连我这个亲生女儿也不要了么?
想到这里,我心里忽然有些闷闷的,难受得厉害,似喘不过气来一般。
「福珠,随本宫进宫。」
「是。」
…………
刚出府门,便碰到了拦路之人。
拦在将军府门前的,不是别人,恰恰是我那前未婚夫宗晋。
福珠垂头禀告:「宗公子在将军府门前守了好几日。」
「嗯?」我疑惑看向福珠,忆起这几日她总是支支吾吾,一副有话想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的纠结模样。
原来源头在此。
她恐怕以为我还喜欢这个前未婚夫吧,怕我为难,才不好开口。
想明白这一点,我转头看宗晋:「有事?」
有些日子没见,这位前未婚夫不知经历了什么,看起来憔悴了不少。整个人在衣中晃,被风一吹,颇有些形销骨立之感。
他的视线落在我头顶发髻上,失神一瞬方才答话:「公主何必这般作践自己?即便与在下退婚,也不该对自己的终身大事如此草率,徒惹皇后伤心。」
我一下子抓住他话中重点,愣了愣,随即毫无征兆地开始捧腹大笑,笑着笑着连腰也弯了下去。
好一会儿,我才艰难收声,抓着福珠的胳膊直起身体,伸手轻拭掉眼尾因笑得厉害挤出来的一滴泪,嘲讽道:「本宫的母后伤心,同宗公子有什么关系呢?」
他立刻摆出一副大受打击的姿态,脸色惨白地望着我,全然不见往日「竹君子」的清雅风姿。
见他这样,缠绕在我心头的那口恶气便三三两两散了干净,反倒有闲心同情起他。
很多人说我心胸宽广,闲事不挂心上,实则因为我向来都是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仇既已报,便没什么可记的。
譬如现在,我只觉得他可怜。
他这模样,倒似真的将我母后放在心上。爱而不得,大抵也是真的痛苦。
只是不知母后心中是何想法。
我胡乱想着,直到福珠一声惊疑且响亮的「将军」才让我瞬间回过神来。
不知何时,许奚插到了我与宗晋二人之间站定,直勾勾盯着我,看也不看那宗晋一眼。
俞期紧随其后,带着笑意大声喊了句「嫂子好」。
许奚睨他一眼,并未反驳。俞期便咧嘴笑得更欢。
我心中无鬼,因此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只道:「将军巡营回来了?」
「实不相瞒,臣已经回来好几日了。」许奚手指向将军府斜对面的燕来楼,「一直待在那里。」
我奇怪地看着他:「有家不回,在酒楼待着干什么?」
「想看看公主会不会出来见前未婚夫。」他老老实实答,语气略有些酸,「原本看到公主不打算见他,还有些开心。没料到今日一见,话没说上两句,就笑得不能自已。臣便觉得不能再坐视不理。」
俞期在旁嬉皮笑脸地拱火:「新嫁娘在眼皮子底下跟前未婚夫眉来眼去,换作是我,也坐不住。」
「你们哪只眼睛瞧见本宫跟宗晋眉来眼去了?」我讥笑一声,转看向宗晋,「宗公子是有意中人没错,却不是本宫,本宫才不会上赶着自找没趣。」
听到这话,宗晋面色又有些僵硬。
许奚脸上倒是绽出笑容,不提其他,只问:「公主这是要出府?」
「去趟宫中。」我回道。
「臣送公主。」许奚笑着开口。
我想也未想直接拒绝:「将军巡营多日想必辛苦,还是先进府歇息吧。本宫同福珠一道入宫即可。」
我管你是巡营还是捉奸,有些事情不便让你知道。
说罢,我喊福珠同上马车。不料车夫下意识请示许奚,见他微颔首,这才驾车走了。
到了宫中,才发现宫中气氛有些怪异,侍卫好像比平日里多了许多,而且都行色匆匆,面露焦色。
更奇怪的是,这些人一看到我,表情就变得十分复杂。
我心中奇怪,更想快些见到母后,便一路赶向母后寝宫。
死寂,一片死寂。
昔日热闹的宫殿不见半个人影,地面像是被水冲刷过,空气中隐约飘散着难闻的腥味。
我找遍寝宫,终于确认母后不在这里。福珠神色很是不安,提议出去找人问问。
我立刻提裙往外跑,拉住一个匆匆路过的侍卫。
「皇后?」侍卫面色古怪,「皇后在宣政殿。」
宣政殿是父皇平日里跟众位大臣议事之处,母后为何会在那里?
此时将近晌午,热得要命,稠乎乎的空气像是血液般黏在人身上,仿佛要将人整个凝住。
我心中越发烦躁不安,问侍卫更详细的情况,侍卫却始终不发一言,跟锯了嘴的葫芦一样。
直到踏进大殿,我的呼吸瞬间停止。
侍卫不曾骗我,母后的确在这里。
不仅如此,病了许久的父皇也在。
他二人被并排放置在一张临时拉来的软榻上,皆面部青紫,七窍流血。
我脑中轰地一片空白,大步奔过去,伸手一碰,触感冰凉。
我疑心是梦,转头四下张望,想抓个人来问问,才发现许奚在附近不远处站着。
他竟然也在殿中。不止他,还有一些大臣,以及,穿着龙袍的大皇兄荀焱。
「大皇兄?」我呆呆问。
许奚适时提醒:「是新皇,该称陛下了。」
「他算哪门子皇帝?他连太子都不是。」我看向许奚,尚未回神。
他眼中露出一抹怜惜,走到我身边,耐心跟我解释起前因后果。
他说是我母后杀了我父皇,而后服毒自尽。因国不可一日无君,众臣便推举荀焱继位登基。
「不可能。」我连连后退,直到撞上软塌方才停止,「你们骗人。你们合起伙来骗本宫,是何居心?」
「篡位吗?杀了我父皇母后,为了让荀焱登基?」
话音刚落下,便有侍卫横冲出来,厉喝:「放肆!岂可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语!」
许奚不动声色将我护至身后,对着荀焱请罪:「公主悲痛过度,一时无法接受。陛下与公主是兄妹,想必能够理解作为子女这种心情,还请陛下谅解公主先前无礼之处。」
「君臣之礼不可废,御前失仪诽谤陛下是何等大罪?许将军还是不要公私不分为好。」宗太师在旁冷声道。
我怒目瞪向他。
「法不外乎人情。」许奚平静道,「陛下素来宅心仁厚,又逢先帝驾崩之期,宗太师还是莫要咄咄逼人,使陛下夹在中间为难。」
他二人一番唇枪舌剑,我终于安静下来,只愣愣地盯着软塌边缘,不敢往父皇母后脸上看上一眼。
场中静谧片刻,宗太师再次将矛头对准我:「陛下,先皇谨慎,出行坐卧素来守卫森严,所饮所食也一直有专人负责检验。废后毒杀先皇,必非一朝一夕之功。容安公主同废后感情深厚,极有可能涉及知情不报,甚至还有可能参与同谋。」
我抬起头。
荀焱面色先是一喜,随即收敛,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许奚抢先开口。
「陛下,公主嫁给臣后,一直待在将军府内半步未出,绝不可能同此事有关。而且出嫁从夫,她既嫁与臣,便是臣许家妇。因此臣以为,废后所犯之事,无论如何也不该牵扯到内子身上。」
荀焱话头被阻,面色不虞,正要发作,视线扫了一圈,忽问道:「俞副将呢?」
「陛下见谅,先前军中有事,俞将军赶回去处理军务,因此来不及入宫。」许奚垂首解释,语气依旧轻轻柔柔,不露锋芒。
「好你个许奚。」宗太师怒指许奚,「边疆无战事,军中能有什么要紧事,大得过新皇即位?」
言下之意,是想给俞期安个藐视皇权的罪名。
俞太保眼观鼻鼻观心,不动如山,仿佛不知众人讨论的是他最喜欢的小孙子。
「不瞒太师大人,俞将军离开时尚未听闻宫中之事。」许奚不轻不重挡了回去。
我看着他们斗得你来我往,心中只觉一片悲凉。
父皇和母后死了,好像只有我一个人为此伤心。
荀焱面色依然不善,却没再执着于给我定罪:「废后是废后,容安是容安。朕亦相信容安不会参与其中,何况还有许卿担保。此事太师莫要再提。」
我心中冷笑,真是为难他了。
宫中苦我与母后二人久矣。只因自母后进宫,父皇便独宠于她,无视后宫众妃嫔。
而我出生之后,更是将众皇子的宠爱也尽数分走。
他们私下都说,我们母女二人皆是红颜祸水。
如今母后服毒身亡,于他们而言便是压在心头的两座大山去其一,好不畅快。只余下一个我。
我一日不处置,积压多年的恶气便出不干净。
但我是他皇妹,由他提议调查惩处未免显得天子寡情,所以宗太师先行提出正合了他的心意。
可惜被许奚三言两语便搅合了。
荀焱此人,我再了解不过。
他是个热衷于计算得失的人,最怕麻烦。倘若一件事情利大于弊,就比谁都积极。若事有不谐,又退得比谁都快。
说好听点,叫能屈能伸,说难听点,便是欺软怕硬。
毫无疑问,许奚对他而言是块难啃的硬骨头。
宗太师沉着脸应是。
许奚表情未变,待二人说完方才不疾不徐开口:「陛下英明。」
…………
在许奚的坚持下,我回到了将军府。
「将军为了本宫与新皇作对,不怕吗?」我看着手中的信轻声问道。
他伸手抚过我头顶:「臣在京中,只怕公主一人。」
他话语过分深情,我有些不明所以。只是此刻心思全然不在他身上,故而没有细究。
我沉默下来,不再说话,只垂眸注视着手中拿着的信,迟迟不敢展开。
「其实公主嫁给臣的前一晚,皇后曾私下来见过臣。」许奚忽地开口。
我霍然抬头。
「她来找臣,以一个母亲的身份,请臣看在公主幼时对臣有大恩的往日情份上,无论发生什么,务必照顾好公主。」许奚牵起我的手放入他手心握着,「臣没有犹豫,答应了。」
「虽然即使皇后不说,臣亦会护公主周全。」他接着道,「但她既然有心托付,便证明她心里在意你。」
我忽略了他话中所言的幼时大恩,心中只想着另一件事。
母后在意我么?
我再次垂头看向手中的信。
信是出宫路上一个撞到我的小太监塞给我的。
小太监面生,认不出是哪宫人,只对我耳语了一句:「这是娘娘给公主的信。」
我不知道母后会在信上写些什么,因此始终不敢拆开来看。
「或者臣先看了,再跟公主捡要紧的说?」许奚提议。
我摇头拒绝。
就这样又坐了许久,终于鼓起勇气展开。
「昭昭,你若看到这信,便证明娘已不在人世。有些事情,娘一直犹豫要不要告诉你,最后还是觉得不应该让你揣着疑问过一生。
娘亲那日生气,是因为你提到了娘亲的夫君。他叫江决,是江家独子。江家人丁稀少,三代都是单传,到他这一代,更是因为我,落得个满门皆亡的下场。
你外公外婆去得早,母亲临终前将我和妹妹托付给她旧时的闺中密友,也就是江郎的母亲。我和妹妹自小住在江家,同江郎和隔壁的许德群,四个人因年岁相仿,一同长大。
渐渐的,我与江郎两情相悦,及笄后就顺理成章结了亲。公婆不嫌弃我孤女身份,始终待我极好。
可惜好景不长。江郎当上礼部侍郎的那一年赴宫宴,我作为家眷免不了要去。便是在那宴上,荀山看到我,生了让我进宫的心思。
江郎为人方正,公婆亦不是卖媳求荣之辈,荀山便有了邪心,差人陷害江家,给江家安了许多罪名。江父江母不堪受辱,在牢中自尽而亡,没过多久,江郎也病逝在流放途中。
江郎一死,荀山便召了我入宫。我无时无刻不想着杀掉他,替江家报仇,可荀山不知道是不是亏心事做多了,怕死得很,身边从来不离侍卫,饮食也要重重检验。
后来我同他虚与委蛇,却没料到他惜命到同房亦安排人在帐外守着,我不仅没有机会杀他,还怀上了你。自有身孕后,他派宫人时时守着我,一直到你出生。
我那时候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恨荀山,恨他心狠手辣又贪生怕死,却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你那么小,又那么乖,做什么都惦记着我这个娘。我又想,就算我能成功报仇,留下你独自一人在这吃人的后宫要怎么活?
就这样过了这么多年,我一直等,等你能觅得良人离开皇宫,我才没有后顾之忧。
只是命运弄人,你快嫁时我才得知当初陷害江家之事是荀山授意宗直派人做的,所以我无法接受你嫁到宗家去。谁家都可以,唯独宗家不行。
此事原本与你无关,江家之仇,本是娘亲一个人的事情,不该牵连到你身上,是娘的私心作祟。只这一桩,请你原谅娘亲。
仓促之间,娘想不到其它方法取消你与宗晋的亲事,便将主意打到了宗晋身上。又不想搭上别的无辜小姑娘的名声,才自己去,后派人将这些消息递给你,让你歇了嫁宗晋的心思。
也幸好这一试,察觉宗晋此人并不可靠。他是没什么坏心,但性子太软,也不够坚定。
昭昭,你的眼光很好。许奚虽性情古怪,但为人重情重义,你幼时误打误撞于他有恩,他不会害你,也能保护你。
娘亲只希望你能平安快乐过完一生,不要重蹈娘亲的覆辙。」
…………
…………
我呆呆地看着信纸。
这信上的字每一个我都认识,可合在一起,又好像全然看不明白。
「公主……」许奚小心翼翼开口。
「不要叫我公主!」我噌地站起。
「不要叫我公主。」我喃喃低语。
他表情顿变,跟着起身,再想张口,又将话吞了回去,只不安地注视着我。
我低下头,躲避着他的目光。
信上的内容好似在我脑海中乱窜,窜得我眼前渐渐模糊起来。
记忆中,母后…… 娘亲总是很温柔地看着我,她一双眼睛真真切切像水一样,我一直以为她在宫中跟我一样快活。
父皇对我那么好,可为何,为何……
「她不该爱我的,我哪里值得被她爱。」这么多年以来,我从未看见过她的痛苦。她却为了我,为了她从未期待过的我,自我折磨半生。
我抬起头,茫然地向四周望了望,不知自己在望什么。
屋里空荡荡,还很安静,只有许奚一人留在房中,面露担忧。
他看了看我手中的信,又看向我:「昭昭,你怎么了?」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句话,随即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时,夜已经深了,我躺在床上,屋内亮着灯。
许奚守在我床头。
没过多久,福珠端着碗进了屋:「公主,要喝粥吗?」
我听到公主二字,浑身一僵,许奚立刻察觉到我的变化,转头让福珠把粥递来,人先出去。
「喝点粥吧。」他将粥吹凉,喂至我嘴边。
「将军看信了吗?」我双手抓住被子,垂头低声问。
他示意我张嘴,待我咽下后,才缓缓道:「不曾。」
我默了片刻,忽然抬头看他:「她的尸身在何处?」
先皇遗体自是有专人收敛,将来也会葬在皇陵。可娘如今是废后,便很难有什么好下场。
他回道:「臣派人放了把火,用具烧焦的死囚尸体李代桃僵换出了夫人。」他语气平静沉稳,丝毫不认为自己做了什么大逆不道之事。
我震惊地看着他:「死囚尸体可瞒得过别人?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瞒不过。」许奚坦然无比,一副为新皇分忧的模样,「新皇是聪明人,臣连台阶都给他备好了,他自然知道睁只眼闭只眼,认下那具尸体。」
我哑口无言。
他为我做得已经太多,多到我承受不起。
许奚问起别的「昭昭想将夫人葬在何处?」
「将军可知当初江家之人有无墓地?」想了想,我又问道。
「当初江家人获罪死亡,众人唯恐避之不及,最后是我父亲出面替江家几人收的尸,葬在了南郊一处山头上。」他回道。
「将军若是没看过信,又怎么知道我说的是哪个江家?」
许奚手上动作一顿,随即自嘲一笑:「被发现了啊。」
「信呢?」我哑声问道。
「看过之后就烧了。」许奚答。
我攥住被角,眼睛有些酸涩发胀。
「将军既然看过信了,想来也知道我根本就不是什么宝贝,只是自肮脏恶臭里生出的一个怪物而已。」
「抱歉。」许奚沉默下来,后自怀中掏出一方素色帕子,替我擦掉脸上的眼泪,动作很轻。
「我生来就是个错误。」我突然想到娘亲。
每次我在她面前说父皇如何如何好的时候,她心里在想什么呢。
「不是。」许奚停下擦拭的手,将我揽入怀中,肯定道,「你不是怪物,也不是错误,是臣心中独一无二至高无上的存在。」
「你对臣来说,是天上的太阳。」
我看向他。
「永远都是。」他语气坚定。
我低头不语,只是心中怆然。
许奚安静片刻,低声问我:「昭昭想将娘亲葬在哪里?」
「她喜欢江家,我想把她同江家的人葬在一起。」
「希望江家人不要介意她生过一个我。」
许奚肯定道:「不会的。他们若泉下有知,定会体谅夫人。」
很快,逝者入土为安。
做完这一切,我命福珠收拾行李,二人一起去向许奚辞别。
「将军此番大恩,容安必铭记于心。」我躬身道谢,接着起身,「如今本宫身份尴尬,再留在将军府恐给将军带来无尽麻烦。所以决定带着福珠先回公主府。」
「公主将臣吃干抹净就要走,好没良心。」许奚开口,语气辨不出喜怒,「臣为了公主,心力交瘁这许多时日,甚至不惜顶撞新皇,结果公主转头就要弃臣于不顾。」
说罢,许奚直直看向我,一双深茶色的瞳里盛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我身体一僵,不敢看他,兀自狠下心肠:「将军不必拿这些话来哄本宫。新皇与本宫积怨已久,本宫若一直留在你身边,待新皇忙完登基事宜反应过来才会真的牵怒于你。」
趁现在撇清关系,还不算太迟。
许奚并不领情:「公主未免太小瞧臣。只要臣活着一日,便不会有人敢动公主分毫。」
「将军何至于此?」我实在不解。
往常我受宠时,他对我好还情有可原。如今风光已然不再,他哪里需要做到这个份上?
「公主果真不记得了么?」
「记得什么?」
他凝视我许久方才开口:「罢了。总归公主当时年纪尚小,不记得是应当的。」
我不再追问,皱眉劝道:「将军实在没有必要蹚本宫这趟浑水。」
许奚闻言眉眼俱弯,牵起我的手轻轻往手背上落下一吻,语气虔诚而真挚:「公主总是设身处地替别人考虑,臣不一样。臣当不了公主这样的善人,只知道喜欢什么就要自己争取,不管是明抢还是暗夺。为了留住公主,臣不介意做任何事情。」
「臣将您留下,完完全全是出于私心。」
「而且,公主,你想到应对新皇的法子了么?」许奚认真问,「倘若他借故为难于你或者刁难福珠等人,你怎么办?」
我不知道。
如今荀焱翻身做了皇帝,我却空有公主之名,既失宠爱也无实权。可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凭我之力,能护住身边这些人吗?
显然不能。
许奚见我沉默,便知我暂时无计可施,劝道:「公主何不再等等,等想到法子再说。总归陛下一时半会儿还不敢把臣如何。」
我望向福珠,心中有些动摇。
许奚继续道:「公主若心里有愧,不如帮臣打理一下将军府。周管家如今年纪大了,打理起来实在太过辛苦。」
…………
我留了下来。
此后一连数日,京中再无大事发生,只有暗流涌动。
皇权更替,普通百姓察觉不到变化,朝堂之上却是风云诡谲。
新帝要忙着收拢老臣,培养忠于自己的新臣,还要与如许奚一般的权臣斗智斗勇,实在分身乏术,完全顾不上我。
我却莫名有些烦躁。
幸好秋意渐显,夜间的风已经有些凉了,似能抚平人心中的躁动不安。
许奚日日早出晚归,不知在忙些什么,只是一日比一日憔悴疲惫,每到深夜才会带着丝丝凉意回府。
我睡得迷迷糊糊,感受到身旁有人躺下,翻身呢喃:「回来了?」
许奚轻嗯一声,往床边侧了侧身子,低声道:「臣身上凉,待暖和一些再抱公主。」
「无妨。」我睁不开眼,只睡意朦胧地伸手搭在许奚腰上,咕哝道,「将军近来愈发瘦了,骨头摸着硌手。」
许奚轻笑:「臣会多吃一些。公主睡吧。」
说罢,大手一伸,将我抱至怀中,低头在我额头印上一吻。
再醒来时,床榻又空了一半。
他同往常一样早早离府,只余下我独自睡到日头高悬。
用完早膳后,我还是坐在鱼池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朝里扔着鱼食,引得一群鱼儿争先恐后聚在一起,荡出圈圈涟漪。
哎。我看向池中鱼,不免长叹一声。
难道真的只能靠许奚么?闺中靠父母,出嫁靠夫君?
也太没出息了些。
「公主为何叹气?」福珠低声询问。
「本宫旧时所有身份待遇皆因父母而有,如今无父无母依旧不被人践踏则是因为将军一心相护。虽不知何故,但他这些日子实实在在对本宫不错。可今时今日他待本宫好,往后呢?往后他若喜欢别人,本宫便什么也不是。这世间,女子不能为官,即便本宫身为公主,手上亦无半分实权,不过有些珠宝首饰金银铜钱,要来何用?」我抱膝坐在池边,垂着脑袋闷闷不乐。
福珠不解,疑惑开口:「公主,奴婢不明白。珠宝首饰金银铜钱为何就无用?普通人家汲汲营营,穷尽一生图的便是这些啊。」
「不甘心呐。福珠,本宫不甘心。」我注视着水中游来游去的一尾红鱼,「娘亲一生诸多不得已,皆因她无权无势。本宫又好到哪里去了?」
「历朝历代,千百年来,男人把漂亮女人当玩物,当战利品,当名贵字画妥善收藏,必要时还可以拿出来炫耀,有多少人发自内心平等对待过?」我沉声开口。
我作为子女,原不该论父母不是,何况先皇真真切切待我极好。他待我好,我便得认他对我的好。
可他害了江家一家无辜,又束缚娘亲一生。他对娘亲又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虚荣?
「公主……」福珠嗫嚅着,不知如何开口。
「本宫空有这副美貌,若将军厌弃,当如何?新皇同本宫相看两厌,届时一有机会,定不会善罢甘休。」
此局何解?
此局无解。
「公主何必忧心将来之事?恕奴婢斗胆直言,倒不如贪欢一晌,专注眼前。」福珠壮着胆子开口,「在奴婢看来,将军是真心实意爱护公主,公主为何要因为尚未发生之事而愁苦当下呢?」
「这只是其一。」我闻言微笑,歪着身子靠向福珠,「另一方面是不想将军辛苦。」
「将军如今为了本宫,已然对新皇诸多违逆。他身为臣子,也会有许多不便之处。权臣哪里是那么好当的?多少双眼睛盯着,被人忌惮,稍有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地。」
福珠挠头。
「公主不必自责忧心,即便没有公主,臣也是做定了这权臣的。」
我闻声转头,看到是许奚:「将军今日怎么回来这么早?」
许奚行至我身前,伸手将我拉起站稳,又拂了拂我身上的凉气,方才回道:「陛下放了臣的假,便直接回来了。」
「好端端的,怎么放你的假?」我疑惑道。
许奚似笑非笑:「陛下道臣劳苦功高,赏无可赏,赐了臣两个舞姬,为此放了臣三天假,让臣好好享受。」
我脸上的笑容立时褪得干干净净:「将军收下了?」
「皇命不可违。」许奚眼眸低垂,似不经意问,「公主会吃醋吗?」
我掐着手心,抑住胸腔中翻滚情绪,问:「人在何处?」
许奚伸手指向远处假山,道:「喏,在那里。」
我抬眼望去,距离有些远,看不真切,只约莫能看出身姿曼妙。
「将军喜欢这种类型?」
「那二人容貌自是远不及公主,胜在身材窈窕罢了。」许奚回道。
「恭喜将军。」我垂眸道喜。
「公主不生气?」
「不生气。」
…………
怎么可能不生气。
「男人都是大骗子。」福珠愤愤说着,「奴婢上午真不该帮将军说话。」
说完,又觉惶惶不安:「他们这样,公主该怎么办呢?」
「等等看吧。」我坐在桌前,安静看着眼前的账册。
最近这段时间,我一直很用心跟在周管家身边熟悉府中事务。
我原以为,自己能当好这将军夫人的。
「等什么?」福珠问。
「等着看他会不会真的收了那二人。」我开口。
福珠沉默了。
直至夜色渐浓。
许奚没有回房。
福珠低头禀道:「公主,将军召了那二人去偏房。」
「呵。」我轻笑,「夜御二女,将军好兴致。」
福珠上前一步,担忧望向我:「公主如果难过,想哭就哭出来吧。」
「哭?本宫为何要哭?」我直直起身,讥笑道,「本宫作为公主,受将军的气也就罢了,还要受两个姬妾的气?天大的笑话。」
「那公主……」
「福珠,如今局势下,没有将军庇佑,你跟着我,可能会吃很多苦。」我目不转睛注视着福珠。
福珠慌忙跪下,仰头道:「公主,奴婢自六岁起就服侍公主,公主宅心仁厚,向来不曾让奴婢受过什么委屈。跟在公主身边,奴婢心甘情愿,也不怕吃苦。」
「既如此,跟我回公主府吧。」
「现在就走吗?」
「现在就走。」
…………
说来奇怪,往日守卫森严的将军府似乎因为今晚将军有喜事而懈怠了不少。
我和福珠二人趁着夜色竟毫无阻拦地就离开了。
许是路上吹了些冷风,没走多远,人渐渐清醒。
我停下脚步。
「公主怎么了?」福珠疑惑。
「不对劲。」我回头看向将军府的方向,「不应该。」
福珠忙问:「什么不应该?」
「许奚御下极严,整个将军府全是军营里退下来的伤兵老兵,府里上上下下被他治理得如铁桶一般。之前周管家会因为我不收账册担心被军法处置,马车夫也要获得许奚首肯才敢带我们去宫中。无论如何,我们不应该这么轻松就能出来。」我蹙起眉头,越想越觉得蹊跷。
「公主的意思是,将军是故意为之?」福珠试探开口。
我未回复,伫立思索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回将军府。」
「啊?」福珠反应不过来,「不去公主府了么?」
我摇头:「许奚恐怕是故意想把我气走。」
「为什么?」福珠百思不得其解,「将军是想做什么啊?」
我不知道。
但将军府如此反常,就表示他一定有事瞒着我。我不由想起母后,母后当初不也是这样,事事都瞒着我做吗?
思及此,我加快脚步。
果然,回到将军府时,侍卫正勤勤恳恳守着门。
他们恐怕没有料到以我的脾气受了委屈还会连夜返回,因此表情都有些吃惊。
两个侍卫对视一眼,一人火速进府禀告,留下另一人独自面对我。
留下的那人结结巴巴喊着公主,我一看,更觉府中有事。
「你敢拦本宫?」我摆出公主威严,厉声开口。
侍卫闻言面色一凛,抱拳告罪:「不敢。」
「那就让开。」我不再废话,径直往里闯。
侍卫猛一跺脚,伸手阻拦:「公主恕罪,将军有令……」
见此情景,我心中越发不安,余光瞥见侍卫佩刀时才眼前一亮,趁他不注意拔刀出鞘横在自己颈前,威胁道:「放本宫进去。」
侍卫后知后觉摸摸自己空了的刀鞘,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慢吞吞往一旁挪动侧身,嘴里念着:「公主别冲动。」
「公主千万别冲动。」
「让开!」我怒目瞪他,随后闪身往里跑,径直跑向亮灯的偏房。
却远远看见偏房外的院落中整整齐齐站着两排侍卫,神色肃穆,安静异常,而且没有点灯。
有古怪。
我下意识放轻动作,朝偏房望去。
屋里亮着,门却关着,看不见里面,只断断续续传出来对话声音。
周管家听到动静,转过头看见是我,满脸错愕地小声开口:「公主怎么回来了?」
我抓住他话中漏洞:「你知道我出去过?」
周管家神色未变:「刚刚守门的侍卫来报,说在府门处看到公主。」
他音量依旧很低,我不由狐疑,刚想问,又见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将军到底是想做什么呀?」一道娇俏灵动的声音恰好响起,「难不成想同时与我姐妹二人欢好?」
声音是从屋内传出,在安静的环境里,即便隔着门也清晰可闻。
我心里一紧。
感觉过了好久,又似乎只有一瞬,许奚的声音响起:「一起吧,一个一个的,太麻烦了。」他声音很轻,还带着笑意。
我胸中怒火腾起,又恼自己为何自作多情,还千方百计替许奚开脱,怕他出事。
「将军玩得这么野吗?」另一道成熟些的声音响起,光听声音就能听出来是个极有风韵的女子。
我不想再听下去,转身打算离开,周管家却拦住我。
「公主如果想知道真相,务必留到最后。」
没等我拒绝,屋内突然一声女子尖叫响起,随后传来金属落地的震动声音。
与此同时,院中原本安静站立着的侍卫蜂拥而上,周管家更是一马当先,猛地踢开房门,毫无平时老态龙钟的模样。
那道成熟些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蕴着愤怒之意:「将军这是何意?」
「陛下赠本将美人,本将感激不尽。可惜美人是杀手,重伤了本将。」许奚声音平静,「本将自卫反击,失手杀死两名刺客。」
黄衣高挑女子瞪大双眼:「将军好狠的心。」正是声音成熟的那人。
许奚不以为然,侧身越过二人,往房外走:「杀了。」
我在暗处听到这话,浑身一震。
以往许奚出现在我面前时,脸上总是挂着或深或浅的笑意。我一直以为京中传闻他做事狠厉是以讹传讹。
直到如今亲眼所见。
我从未见过他这一面。
他一声令下,侍卫提刀上前,两名女子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快速夺下两柄刀,左闪右躲,与众侍卫缠斗起来。
铿锵的刀剑碰撞声顿起,那二人仍在不停咒骂。
许奚嗤一声转头:「还真是杀手?」
稍矮些的绿衣女子骂道:「你自己发疯刺自己,少栽赃到姑奶奶头上!」她话音刚落,随即挨了侍卫一刀,吃痛惨叫几声,再也不敢说话分神。
我这才注意到许奚胸前不停有血渗出。
他没再回头看,一边走,一边脱下外衫,扔给周管家:「烧了。」
周管家追了出来,愁苦道:「就算不想要姬妾,将军也不必拿自己身体设局…… 老奴去请府医过来吧。」
「不用麻烦府医,简单处理一下就好。」许奚冷笑,「你派人拿将军府的令牌去宫门口守着,明早宫门一开便去向陛下请太医。」
「将军是想……」
「一劳永逸。」许奚道,「有一就有二,这次让陛下顺心,他便会有后招跟来。如今本将因为他赐的姬妾受了重伤,还闹得沸沸扬扬,他不想落人口实,便不好意思再轻易往本将身边胡乱塞人。」
周管家无奈道:「将军为公主牺牲太多了。可惜公主已经离府,对此毫不知情。」
许奚闻言眸子暗了下来:「她走是应当的。她若不走,这出戏便不真。」
「只是将军这伤……」
「无妨。」
听到这里,我再也忍不住,自暗中现出身形。
「公主。」许奚怔愣瞬息,随即大步向我走来,「你怎么回来了?」
「姬妾的事情,将军是否该给本宫一个解释?」我盯着许奚胸前的伤口,只觉得这伤口分外刺眼。
许奚注意到我的视线,不自然地开口:「小伤而已,公主不必担心。」
解释完,他看向周管家:「去拿纱布来,包一下,别吓到公主。」
周管家领命离开。
此时屋内打斗声减弱,绿衣女子忽然暴喝:「许奚,你不得好死!」
我探头一看,正好看见她拔刀自刎,鲜血喷射而出。另一名黄衣女子早已躺在地上,没有动静。
「公主。」许奚瞬间反应过来,挡在我身前,语气呈现少有的慌张,「公主别看这些。」
「晚了,已经看到了。」我抬头看向他。
他瞳孔猛缩,伸手想碰我,又倏地收回。
「将军,先包扎吧。」周管家很快带着药箱回来。
许奚视线从我脸上移开,同周管家说:「好。」
他说完,又吩咐:「你先带公主回房。」
周管家看向我,我点点头。
离开路上,我与周管家皆沉默不言。直到快到地方,周管家才斟酌着开口:「公主,将军府这种地方,死人是很常见的事情。」
我平静看向他。
「不全是公主的原因,在公主没嫁入将军府之前,也有很多人想要将军的命。」他继续道,「将军瞒着公主,是不想将公主卷进这些腌臜之事。他总说公主金枝玉叶,见不得这些,也不该见这些。但老奴认为公主是明事理之人,即便知道,也不会因此厌恶将军。」
言下之意,绝非将军滥杀成性。
「公主,将军只是想要保护你,并非存心欺瞒于你。」周管家说完,静静等我回复。
我垂下眼:「本宫明白,只是……」
「习惯就好。」周管家道。
习惯…… 就好么?
「老奴看着将军长大,不瞒公主,将军其实已经喜欢公主很久了。娶到公主,恐怕是将军这些年来最开心的一件事情。」周管家突然道,「老奴从未见将军那么高兴过。」
我猛地抬眼。
「为何?」
「将军七岁那年,曾见过公主一面。」周管家娓娓道来。
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他亲眼所见的故事。
据他所说,故事发生在好多好多年前,那时候我太小了,一点印象也没有。
只是随着他口述眼前才渐渐出现一副场景。
…………
那天我随娘亲到将军府看望重病的镇国将军夫人。
我从小就调皮,不肯老老实实陪大人待着,一路溜到马厩看马,撞见正提水去马厩的许奚。
「怎么让小孩子提这么大桶水?」我震惊不已,忙指挥着身边随行的侍卫上前帮忙。
侍卫为难地劝告我不要干涉别人家里事。
我便气鼓鼓走到许奚跟前,卷起袖子就要跟他一起提桶。
许奚怔在原地。
侍卫上前哄我:「公主弄脏了衣服就不漂亮了。」
我斜他一眼,臭屁开口:「你少骗本公主,本公主怎么可能不漂亮?」
侍卫见状,知道自己不能再袖手旁观,这才动手帮忙。
我便放下袖子,狡黠地冲许奚眨眼,笑吟吟问:「这位哥哥,你是马厩的小厮吗?」
许奚听到这话,秀气的脸上满是难堪之情,紧握双拳声如蚊蝇:「不是……」
「我是镇国将军的儿子。」
镇国将军是他的父亲,镇国将军夫人是我娘亲的胞妹,却不是他的母亲。
他的生母是个奴隶。外人说他是奴生子,倒不算谣言。
奚,可不就是奴隶的意思。许奚许奚,连名字都被打上了烙印。
「啊?」我捂着嘴,上下扫了一眼许奚的穿着,惊讶道,「镇国将军有孩子吗……」
正好马厩真正的小厮过来,听到这话接口:「奴生子罢了,上不得台面。」
我不明白,问;「什么是奴生子?」
「就是奴隶生的孩子。」小厮恭谨回。
我便沉默下来,同情地看着他。
许奚脸色难堪,拳头也越握越紧。
恰好镇国将军和娘亲一道找了过来。
我一下子扑进娘亲怀里,任由她抱着,转过头问镇国将军:「将军不喜欢这位哥哥么?」
镇国将军看了眼许奚,脸上满是厌恶。
我一看便明白了:「既然不喜欢,为何要生下来呢?都已经生下来了,为何要对他不好呢?」
两个问题之间毫无逻辑,只是透露出小孩子心里的困惑。
我自小生活在皇宫,阖宫上下,谁也不敢给我脸色看,更不敢将不好的东西展现在我面前。
想必那是我第一次见识到,原来有人生来即苦。
许奚当时衣衫简朴,连小厮宫女的穿着也不如,又不被亲人喜爱,在小小的我看来想必是极苦。
镇国将军一时无话。
娘亲摸了摸我脑袋,柔声询问:「昭昭是心疼这位哥哥么?」
我点点头。
她便看向镇国将军,让他善待许奚。
自那天后,许奚在将军府的日子便肉眼可见地好过了起来。虽依旧算不上尊贵,但再没人敢随意欺侮他。
甚至还被允许去学堂。
…………
「所以公主可明白,你对将军来说,是不同于其他任何人的。」周管家感慨。
原来这就是娘亲和许奚都曾提到过的旧时大恩。
回到卧房后,我独自待了很长时间。
许奚直到深夜才磨蹭着回房。
他一点灯,见到我坐在桌前,神色颇不自然,犹豫了一下,坐在了我对面。
「将军害怕本宫?」我先开口。
许奚表情怔愣,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我扫他一眼,见他已经换了身干净衣服,从外面看不到任何伤口。
「公主不怕臣么?」他双手垂放在桌下,眼神始终没有看向我。
「怕什么?」我轻声开口,「怕将军心狠手辣?怕将军果真如传闻中一般杀人不眨眼?」
他身形僵得厉害,表情有些落寞。
「脱衣服。」我不想再耽误时间,起身走到他身前。
他因为是坐着,不及我高,愕然抬头看我。
「需要本宫帮忙?」
他眨了眨眼,听话地除下衣衫。
他的上半身有些瘦,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旧疤遍布身躯,看起来格外触目惊心,胸前的新伤则被纱布裹着。
我强迫自己不去看纱布裹着的地方,目光停留在一条极长的旧伤疤上,是自左锁骨延伸往下的一处不规整长条状伤口。
「疼吗?」我细声问。
「不疼。」许奚立刻回道,「臣皮糙肉厚。」
「本宫记得小时候摔了一跤,不过是膝盖蹭破些皮便觉得疼痛难忍。将军这些伤,怎么可能不痛?」
「真不痛,都是多年前的旧伤了。公主不必担心。」许奚解释。
我静静看着他,看着看着,忽觉眼前模糊。
他慌乱地想要将衣衫穿上:「可是吓到公主了?」
我摇摇头:「只是心疼夫君。」
他呆在了原地。
很久很久之后。
「夫君么?」他起身将我抱住,低头在我耳旁呢喃,「昭昭可否再叫一次夫君?」
番外 – 许奚
从出生起,我就知道自己不受人欢迎,尽管我是镇国将军唯一的孩子。
我的生母,是将军从战场带回来的奴隶。
她将我生下来,并非是出于母爱,也并非因为爱慕将军,而是出于女人的嫉妒。
将军与夫人琴瑟和鸣,人人称羡,她在旁看着,便觉得自己也可以。
于是想方设法给将军下了药,在一个漆黑的夜爬上了将军的床,事后又偷偷倒掉了将军命人送去的避子汤。
这才有了我。
除了她,没有人期待我的出生。
她抱着我去找将军,求将军赐名。
将军随口说了个「奚」字,她便笑得不能自已,以为将军终会心软。
可她哪里知道,许奚此名,意思不过是许家的奴隶。
将军对我母子二人,唯恐避之不及。
夫人原本身体就弱,受了我娘和我的刺激病得愈发严重,将军再无暇顾及其他人。
于是将我生下的那个女人,在发现我并不能帮助她赢得将军宠爱之后,开始对我不闻不问。
她自己作了孽,发觉没有好处,就不管我死活。
后来我七岁那年无意中听到丫鬟偷偷议论,说夫人那么好的人,现在病得床都起不来。
她们咬牙切齿地说:「爬床的人都该死。」
我厌恶这些背后嚼舌根之人,却不得不赞同她们说的话。
爬床的人都该死。或者说,女人都该死。
就在那天,我见到了一个人。
她将手负在身后,小大人一般笑吟吟看着我,嘴里发出的却是糯米团子一样的声音,软乎乎地喊我「这位哥哥」,又娇又柔,像春天拂过脸颊的微风。
美好地像是一场梦。
即便听到我是奴隶的孩子也没有嫌弃地转身就走。
从未有人对我那样笑。
将军府内人人厌我憎我,将最苦最累的活都丢给我。
可她不在意,就那样笑着,带着善意和好奇,轻轻柔柔的,像羽毛一样。
后来我知道她不是梦。
她叫昭昭,是我的妻子。
我依然觉得女人都该死。
唯独这个发着光的人,我真心希望她一生平安喜乐,什么苦啊难啊,永远都不要找上她。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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