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桂花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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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驸马是个极温柔的人,我看到他温柔地注视着一位女子,在人潮中小心地护着她。
我的驸马是个极温柔的人,我看到他温柔地注视着一位女子,在人潮中小心地护着她。

他从未将我视如珍宝,而是用了三年的时间将我的傲气寸寸碾碎。

恐怕我死在他面前,他也不会皱下眉,那个姑娘只需要微微蹙眉,就能让他心疼。

1

京城里的说书人不再说公主驸马恩爱无比,也不说秋日惊鸿一瞥就乱了公主芳心。

话锋一转,说,皇室薄情。

嚣张跋扈的骄阳公主安生了三年,厌倦了驸马,广纳面首,荒淫无道,一时之间有点姿色的男子均噤若寒蝉,生怕一个不慎落入了她的眼。

这话传进我耳朵里的时候,我正躺在美男怀里,仰头喝下他喂给我的酒,他拿着手绢替我擦去唇边酒渍。

我还未有所动作,眼前红色一闪,那只手就已经被人猛地扯开。

梁顾抓着美男的手腕,冷着脸,眼中一片寒意,「滚!」

凉亭内就只剩下我和他二人。

他一撩袍子坐好,在面首退下之后,他恢复了漫不经心的模样,「怎么,不打算吊死在温殊这棵树上,就要放纵自己?」

我单手支着脑袋,「你好意思说我?许你风流潇洒,我就不能溺死在温柔乡?」

大宣骄阳公主,南平侯府二少爷,皇宫两大毒瘤,所到之处,必会闹得鸡飞狗跳。

名声早就传到了宫外,百姓亲切地称我和他:猫憎骄阳,狗嫌梁顾。

可惜我成亲后收敛了性子,风头就被他一人独占了三年。

「温殊不能满足你,你也找些能看的吧,刚刚那一个,可连温殊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他看不上我的审美,我也有些无奈,皇城就那么大,有几个能比得上温殊那般绝色。

「新鲜,」我从榻上坐起来,理了理自己的头发,「不然,你有什么合适的人?」

他垂眸笑了一声,向我倾身过来,直抵着我的鼻尖,他挑逗似的压低了嗓子,缓缓说,「要是你真想玩,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我心一紧,居然有一时的恍惚,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认真,好胜心占了上风,便刻意靠近他几分,错开了鼻尖,唇堪堪擦过他的脸颊,落下似有若无的触碰,到他耳边,呼吸轻轻,轻启红唇。

「等你自己送上门啊。」

他的身体明显僵了一下,我正以为自己赢了,他却站直起来,似笑非笑看着我,「连潇,你真有这狗胆。」

我挑了挑眉,无不得意自己看透梁顾,他轻狂风流,可是对我却从未有过半点越矩之处,小时候让他抱着我翻个墙头都求了他好久,现在来和我说要和我做这档子事,好笑得很。

「你又不敢,还不许我找别人?」

这话一出,下一刻我就恨不得打烂自己的嘴巴。

他轻而易举上了榻,撑在我的身上,将我圈在榻和他之间。

我被迫一倒,更加便宜了他的行动,衣领已经落入了他的手里,不一会儿就被攻城略地,我可怜的脑子才将将转过来,心里开始猛烈的打起鼓来,两手抓着他作恶的手,高声叫他。

「梁顾!」

他顿了顿动作,脸上半点笑意也无,幽深的黑眸像真要将我吃进去,「潇潇,这种事,嘴上说得厉害不算,要做出来才行。」

「你!」

我被他吓到,抬手抵在他的胸膛,骂他的话尚未来得及出口,眼角撇到一抹青色的衣角,愣了会神,脸上便扬起笑,主动勾上梁顾的脖子,附在他的耳边,撒娇地说,「小顾哥哥,我不喜欢在外面,你抱我回内室嘛。」

假山那处传来远走的声音,我的心神跟着脚步声分出去九成,唯一留下的那一成便感受到天旋地转,瞬间将心神全部回收。

梁顾横抱着我,大步走出凉亭,沿着花径向内室走去。

视线由明亮变得昏暗,他抱着我一转身,绕过帷幔,直接将我放到床上。

身下是和温殊翻云覆雨过的床,身上是艳色逼人的梁顾。

太刺激了。

我咽了咽口水,推了推他,「你不会,来真的吧?」

「这你就不行了?怎么应付你后院那堆如狼似虎的面首?」

「你和他们不一样!」

这话一出口,我感到身边的空气都冷了几分,梁顾一字一顿,好像在往外蹦冰碴子,「怎么不一样,我还比不上他们?」

眼见事情难以控制起来,若是再掰扯下去,我怕梁顾受什么刺激,冲动之下真发生什么。

「我没有,我就让他们给我捏肩敲腿了。」

身上的重量好像轻了一些,我连忙把他掀开。

「你做这些是为了给温殊看?」

「给他看什么,他又不在乎我。」

成亲三年,我和他同房仅有成亲当夜,其他时候他从来没有碰过我。

身后传来一声轻笑,我回头瞪了他一眼。

梁顾歪坐在床上,单手撑着床,「那你做出这副德行做什么,连我都不告诉。」

「做给父皇看。」

「恩?」

「我要和温殊和离。」

2

父皇惜才,我这么糟践温殊,他肯定有心将他纳入朝堂。

梁顾听完之后,长长地「哦」了一声,玩起了床帐上的绦带。

「你还是对他余情未了。」

我耸了耸肩。

身后突然没了声音,我回头看过去,梁顾的脸隐在阴影里,半晌,一声轻叹传出来,「你怎么就非要喜欢他呢?」

并不是非要喜欢他,只是喜欢上他之后,就很难再看到其他人。

秋猎那日,他捧着一只兔子,修长的手指嵌进雪白的绒毛,轻轻向前一送,鸦黑的睫毛低垂,在眼底留下淡淡剪影,侧影融在日光里,他浑身泛着光晕。

无比神圣。

兔子蹦跳着离开了他的手心,而我虔诚地如同信徒,义无反顾钻进他的笼里。

为了让他喜欢我,我求着梁顾教我如何讨男子喜欢。

当时梁顾的脸色说不上好看,卷起太傅让他抄的书,给我脑袋来了那么一下。

我正要发火,却在他晦暗的目光底下失了声,他说,「你是公主,全天下的好东西都该到你手上,犯什么傻去讨别人欢喜。」

他说的没错,我母妃是皇贵妃,我是父皇最疼爱的公主,天下宝物都要到我面前走一遭,但我还是想取得温殊的喜欢。

梁顾受不了我的央求,在春日灯会的时候把我带出了宫,他让我打扮成男儿模样,在街上和温殊「巧遇」。

那时他手里提着盏琉璃灯,晶莹剔透十分好看,我盯着挪不动眼,温殊望了望手里的灯盏,没多犹豫便递给了我,「萧公子喜欢那就拿去吧。」

他的眼神比烛光还要温柔。

有了这一次巧遇之后,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直到被母妃发现端倪,将我禁足在朝露宫里。

我心里还念着和温殊的约定,挠心挠肺。

解禁第一天,我飞跑出宫门,一眼就看到梁顾在宫墙边逗狗,他看了我一眼,我也看了一眼他,视线交错一下,又各干各的,可没等我跑出去多远,就被母妃身边的嬷嬷拦下,她亲自把我送到了太傅那里去,和我一同到那的,还有一脸菜色的梁顾。

我有心逃出去,便想拉拢他,刚低着头和他说完意思,他转脸举起了手,「太傅,殿下要逃课。」

天杀的梁顾。

我瞪了眼躺在床上翘着二郎腿的人,没好气,「你怎么还不走?」

他打了一个哈欠,眼角溢出点泪花,「这么点时间,传出去有损我南平二少的名声。」

我一愣,脑子里电花火石,瞬间扑到床上去,把他吓了一跳。

他捂着心口,「干什么你?」

「你说,如果我和你鬼混到一起,父皇会不会气疯了?」

他单挑眉,「然后呢?」

「你想啊,咱俩闹出动静,父皇肯定忍不了,我和温殊和离,咱俩凑合到一起,你不管我我不管你,也省得你再去糟蹋一个好人家的姑娘,岂不是两全其美?」

我越说越觉得这个办法极妙,侯爷这些年不知道在他身上抽断了多少藤条,怪他文不成武不就,整日就知道找猫逗狗,和梁云大哥差了十万八千里。

梁顾也不喜做官,那做了驸马可不就整日玩乐就好了?

我深觉梁顾一定会同意,但他只是哼了一声,背过了身,「两全其美你个头。」

我掐了一把他的腰,他疼地一下坐起来,「怎么,强迫温殊还想强迫我?」

心口被扎了一下,我本意是和温殊好感渐生,父皇赐婚后他见是我必会心生欢喜,但他早已有心上人,我却是在成亲后才知道的此事。

木已成舟,我为他伏低做小,想尽办法求他原谅,将公主颜面踩在脚底,他永远是不冷不淡的模样。

他不曾责怪我,不曾嫌恶我,他对我温和又疏离,倒不如直白地怨我怒我叫我好受。

我臊眉搭眼不再说话,脸颊忽然一疼。

梁顾不知何时凑过来,两手捏上我的脸,往外拽,一点也不留情。

「我是哪里比不上温殊了?你想尽办法才和他成亲,轮到我就只凭你这一句话?」

我张嘴,口齿不清。

他也不听。

「我是这么容易就能得到的人吗?」

3

梁顾直到黄昏才出了公主府。

我躺在床上,已经不敢去想外面的风言风语会传成什么样子。

丫鬟推门而入,我当她是来送膳食的,便让她退下,可是屏风外久久没有动静,我才从床上坐起来。

视线正好落进淡薄的眸里。

我的心微微一紧,过了一会才放松了自己的声线,「驸马怎么来了?」

温殊穿着一身青衣,对着我恭敬地行礼,「殿下,今日是初一。」

「初一……」我跟着他念了一遍,才想到自我广纳面首之后便让他搬离了卧房,供我和面首们享乐,有言官告状,我们才商定了初一十五共寝。

床上一片混乱,即使我和梁顾什么也没发生,但我不想让他看到凌乱的床面,我徒劳地遮掩了两下,便按了按额角,「不用了,今日我乏了,你自行回房歇息吧。」

他岿然不动,「殿下和梁少爷……」

「早该意识到的,我和他青梅竹马,脾性相投,最合适不过,先前着魔了才会牵连你,今天才醒悟,倒也不算晚。」

我好像一个薄幸女,温殊的脸色微微有些一样,似乎在诧异我的顿悟。

「你回去吧,其余不必担心,言官和父皇那里我去担着。」

他垂下眸子,又向我行礼,才转身退下,和外面进来的秋月打了照面,秋月向他俯身,又对我说,「殿下,陛下宣您和驸马进宫。」

我一下爬了起来,「进宫?进宫做什么?」

这么着急?我还没准备好说辞,梁顾那里也没哄好,这独角戏怎么唱啊?

4

我和温殊换了宫服,一同上了马车,他先上去,默默地回身给我搭手。

在这种细节上他总是十分周到的。

若不是我知道他是一个周全有礼的人,我可能会以为他对我亦有感情,只是藏得深了些,叫人看不出来。

安静的车内,响起了我不合时宜的叹气声。

温殊看了我一眼,却不问什么。

他一直是这样的,自我们成亲后,他只做该做的,只说该说的,多余的他一概不会问。

我为他洗手做羹汤,烫伤了自己的手,他分明看到了,但他只是喝了我的汤,给我回了谢礼,,不多问我的伤口一句。

是怕他问了,就会给我幻想的余地么?

也真是辛苦他这么谨慎小心了。

父皇在书房里等我,母妃不在那里,也就是说没有母妃为我求情,我已经料想到我的下场凄惨了。

毕竟父皇一开始很看重温殊这位栋梁之才。

是我肆意妄为,不仅分开了他和他心爱的女子,还断了他的前程。

这样一想,真亏得他修养好,换我是他,都想活剐了那人。

我知错了。

我一进书房便跪了下去,言辞恳切,向父皇请罪,把父皇唬得一愣,连骂我的话都忘了说。

「混账!」父皇酝酿了老半天,就说出这么一句。

我爽快应下,我混帐,我不是好人。

「你对得起温殊么?」

对不起啊…… 可这我不能认,万一父皇觉得我知错了还有反转的余地怎么办?

「父皇,您知儿臣喜欢热闹,驸马这人太过无趣,忍了三年已经是儿臣的极限了,再忍下去儿臣会疯的。」

他扔过来一本折子,正中我的额心,我没躲开,痛感霎时间袭来,我禁不住眯了眯眼。

「你疯你的,好过糟践温殊。」

「儿臣也不想糟践他啊,实在是忍不了了,要么您下旨把我们分开,儿臣放过他,去糟践其他人。」

好不要脸,毒瘤这个称呼用在我头上真是没有错。

「你给朕滚出去!」

我便滚了出去,跪在书房外,大声喊,「请父皇还驸马自由之身。」

父皇在里面咆哮,「你当朕不知道是谁想要自由?」

书房的门被合上,温殊在里面没出来,我悄悄揉了揉自己的头,没有破皮,但肯定红了。

李公公对我欲言又止,眼里的恨铁不成钢就差溢出来,我朝他笑笑,「平日里公公也多劝劝父皇,不要轻易动怒,对身体不好。」

他重重叹了一口气,不再看我。

约莫有半炷香的时间,一大堆人簇拥着母妃过来,在夜色里,母妃头上的钗环都在闪闪发光。

「你是怎么又惹你父皇生气了?」

我如实相告,「儿臣想和驸马和离,儿臣真是太不像样了,配不上那么好的驸马。」

一般而言,这种话是母妃对我说的,说多了,我记得一个字不差,是以我抢她先说出来,他只会觉得我在说反话。

她涂着蔻丹的手狠狠戳了一下我的脑门,正好按在那块红上,气得一句完整的话都没有说出来,「你,你真是……」

不等她捋顺那口气,书房的门开了,温殊从里面走了出来,先向母妃行礼,再半蹲在我身前,「殿下,咱们回府吧。」

「你和父皇在里面说了什么?」

他尚未说话,父皇从里面走出来,气消了下去,「温殊是个好的,他还在为你说话,你再不改过自新,朕一定不放过你。」

我怎么不信呢,温殊会为我说话?

我看向他,他垂着眸子,看不清神色。

他该顺水推舟,说尽从我这里受的委屈才对。

「不行啊,父皇,你罚我吧,儿臣甘愿受罚,只要你准我和驸马和离,儿臣怎么受罚都行。」

「朕打断你的腿!」

「这…… 这不大行……」

这一回没有成功,下一回我要准备更万全的准备,一定要放温殊离开我这个囚笼。

我顺着温殊的搀扶起身,腿一下酸麻得很,没能站稳,歪倒在他的怀里。

他虚虚扶着我,我站直身子,面向父皇,「父皇,儿臣这次是认真的,儿臣心有所属了。」

「是谁?朕砍了他。」父皇如是说。

我把到了嘴边的「梁顾」给咽了回去。

算了算了,父皇本就看梁顾不顺眼。

回府的路上,我让秋月上了马车为我捏腿,温殊在一旁静坐,我问他,「父皇和你谈了什么?」

他说,「父皇说殿下生性爱玩,但本质不坏,若是能迷途知返必定会和臣相敬如宾。」

果然,我就说温殊不会说那些话。

真是纵子如杀子,温殊不是他的儿子他不心疼,我都这样了,他还为我说话。

他爹胡子该气歪了吧,天子之意不可违逆,面上是顺从的,但我去见他的时候,总能看出来他对于温殊的疼惜,也是心疼他儿子前程毁于一旦。

我又叹了口气,「你若是想念丞相大人他们,可以回府去探望。」

他应下。

若是他回去给他们透露一点委屈,丞相大人再去父皇那里闹一闹,和离的几率就更大了。

但是…… 我又瞧了他一眼,他眉目淡漠,素来谦和有礼,不是会背后阴人的人。

回到公主府后,我在门口便让他回到自己卧房,他行礼之后便离开了,没有一点犹豫。

他一直是这样,越恭敬越冷漠,我用了三年的时间知道了,强扭的瓜不甜。

5

是怎么让自己混到这个地步的。

若是当初没有看上温殊,求父皇赐婚,他该有锦绣的前程,我也不会被磨平公主的傲气。

我怨温殊不喜欢我,我能做得都做了,他还是不喜欢我,我没办法了,边喜欢边心疼,心疼他心疼我自己,要是围猎的时候我没瞧到那只兔子就好了。

我就不会顺着兔子看到瓷白的手,就不会顺着手看到俊美得像画一样的人。

我在床上长吁短叹睡不着觉,屋外忽然传来呜咽飘渺的箫声,如泣如诉。

温殊也会吹箫,他在我女扮男装时为我吹过,但从来没有为骄阳公主吹过。

我坐了起来,叫来秋月,让她把后院善箫的美人叫过来,美人亦是姿容非凡,但他没有温殊身上那股清冷劲儿,他对我有畏惧。

本想让他为我吹箫,看他那副模样也不想为难他,没想到他反而开了口,用鼓足了勇气的样子。

「殿下想要听什么?」

他这副样子叫我想起了三年前的我,也是紧张兮兮地问温殊能不能给我吹一曲,唯恐让他感到冒犯。

「吹你拿手的吧。」

温殊那日为我吹的是「平湖秋月」,我原本以为只是因为当时在湖边,或是他兴起随便吹的,后来我才知道,他与那一位姑娘是相识在西湖边。

我却没有懂得他吹完曲子之后眉目里的温柔。

早些年的自己,真是又傻又笨,听他吹了这首曲子,回到宫里专门练了琴,期待着成亲后琴箫相配。

夜里睡得不好,醒得却很早,吹箫的美人还伏在榻上睡觉,不知道昨夜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睡前似乎没叫他停下来,该是累着他了。

我没有惊动他,轻手轻脚下了床,我打开门,秋月就在门外,我赶在她之前开口,「小声些,里头的人还在睡觉。」

有人接话,「殿下真是怜香惜玉。」

语气有些怪异,我没有及时悟到,顺着这话说,「昨夜兴许是累着他了,估摸大半夜没休息。」

秋月忽然掩袖猛咳了一声。

我一怔,探头出去,梁顾站在门边,勾着嘴角,眼里却没有一点笑意。

他一张嘴我就知道不妙,「以前也不知道公主这么会体贴人,看来驸马真是把殿下调教得很好。」

这话说的阴阳怪气,公主岂是驸马调教的,置皇家威严于何地?

即使现实确实是这样,那也不能说出来。

我刚扳起脸,梁顾却没有给我驳斥的机会,甩袖就走,我连忙追上去。

「梁顾。」

他头也不回,「求我的时候是小顾哥哥,现在就成了梁顾了。可见我没答应你的鬼话是对的。」

我便改了话头,「小顾哥哥,这么早来了干什么着急走,吃了饭咱们聊聊天啊。」

「可不敢打扰了殿下体贴驸马。」

他这人真是一贯难搞,小时候让他帮忙做什么都要求他好久,那时求他带我出宫,我连着帮他写了八天的课业,还给他做了他喜欢吃的桂花糕。

说来好笑,梁顾这人嘴硬心不太硬,看起来混不吝的样子,但是特别喜欢吃甜食,换乳牙前烂了好几颗牙,疼得他天天眼泪汪汪,后来再喜欢也不敢多吃了。

「小顾哥哥……」

我追着他,他的身形猝然一停,我来不及止步,直接撞到了他的背上,撞酸了鼻尖。

我揉着鼻尖从他身后走出来,便听到一道清冷的行礼声。

温殊站在我和梁顾身前,向我行礼。

啊…… 有点丢人,刚刚说了好多对梁顾讨饶的话。

「我与小顾哥哥正要去用早膳。」

梁顾在身侧抱臂冷哼,仿佛在说:谁答应你了?

我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斜瞟了我一眼,好歹没有拒绝。

「驸马可要一起?」

我话音刚落,就见他衣冠整齐,身后的小厮手里还拿着伞抱着东西,「这是要出去?」

驸马便说,「今日想回相府一趟。」

我一愣,心又有点疼,昨日刚说,他今日就回,这是迫不及待和丞相商议和我和离的事了吧。

「回吧,回吧。」我叫来秋月,让她从库房里拿出一些东西让温殊带回去。

目送温殊的背影离去,他的脚步没有一次停顿,也没有回过一次头。

我叹了一口气,脑门忽地一疼。

梁顾收回他作恶的手,冷冷地说,「叹什么气,你好歹一个公主,把自己搞成这样做什么?我早说了,你想要什么不能有,既然放不下他,那就留着他,他烂在公主府都是他的福气。」

他真的不是在说反话吗?

「我记得你当时可不同意我和他在一块的,现在怎么又让我留着他了?」

他神色一变,张了张嘴没说出来话,又弹了一下我的头,「见你没出息就不顺眼不行吗?」

我揉着发疼的脑门,心想这两天它可真是遭了罪了。

我没说话,梁顾也没说话,我揉了一会儿抬头,发现他正盯着我瞧,眼神有些异样,我正想再看一眼,他就转开了头。

「不是用膳吗,走啊。」

他对于公主府的路门清,即使三年不曾来,但似乎他一点也没有忘,走在我前面,好像走在自己家里一样。

我特意让厨子做了一些甜食给他,他见到了微微一愣。

我笑着问他,「怎么样,三年没来,有没有想我公主府的甜食?」

我和温殊成亲三年,梁顾从来没有来找过我,我找了他几次他均不见我,我担心再传出什么谣言让温殊听了不舒服,就没再找过他,昨日竟是我们三年来最亲近的时候。

有了三年的时间间隙,再相见,我和他却没有一点生分。

他小咬了一口,没有看我,一声从喉间溢出来的「嗯」低不可闻。

6

百姓说,另一个毒瘤重出江湖。

现在这两个毒瘤并排躺在树荫底下,中间的石桌上放着一个琉璃果盘。

「梁顾,问世间情为何物?」

他翘着二郎腿,嘴里叼着一颗葡萄,「你求求我,把我求高兴了我就告诉你。」

「什么都要我求你。」

「你哪次求我我没答应你?」

我想了想,「也是,那我求求你,小顾哥哥,你告诉我吧。」

他说,「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心许梁顾。」

我嗤笑出来,他横了我一眼,我收了笑,「那我心许你,你娶我呗?」

他没了声音,连呼吸声都轻了下去。

我支起上半身看过去,发现他脸上的红霞从耳根漫到脖子。

「想得美,我是你随便说说就能得到的人吗?」

「那我怎么才能得到你,求求你行吗?」

他坐了起来,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眼神微妙了起来,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温殊就站在廊檐底下,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的,又听了多久。

我讪讪,「驸马何时回来的,怎么都没有脚步声?」

他只是略做停留,毫不在意我和梁顾举止亲昵,「打扰殿下和梁二公子了,臣这就离开。」

我目送他远走,刚回过头就对上梁顾深沉的目光,他问我,「都过去三年了,怎么突然下定决心了?」

「总不能自欺欺人一辈子吧。」

本来还有些盼头的,直到今年元宵灯会上,我提着温殊送给我的琉璃灯,和他一起走在街上,没有让下人跟着,想体会百姓夫妻的感觉。

人潮汹涌,我转个头他就不见了,只留我在人海中无所适从,还是一个带着恶狼面具的男子拉着我出了人群,我还想问他叫什么名字好日后答谢,可惜他很快就走了,没开口和我说一句话。

我身旁是河流,上面漂浮着闪着烛光的各色花灯,河上有一道桥,桥上人来人往,有一男一女始终站在桥中央。

男子的目光始终在那个戴着面具的女子身上,是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的温柔。

可能是我的视线太过强烈,温殊看到了我,第一反应就是轻轻动了动身形,将那个女子掩到身后。

他是怕我对那女子下手吧,在讨他一年欢心后,我对他发过疯,想重拾公主的骄傲,用公主威严逼他就范,可他依旧是不温不火,倒叫我冷静下来,心也逐渐凉了下来。

这夜回去,他罕见地对我极为主动耐心,问我夜里风凉,关心我冷不冷。

我掰开了他的手,将那盏琉璃灯送到他手上,对他说,「这是成亲三年来,你第一次关心我。」

他握紧了琉璃灯的灯柄,却什么也没有解释,倒像是无声的默认。

他也一直在用无声的方式来抗拒我,远离我,来告诉我抢来的这门婚事让他多么郁结于心。

「放心,单害了你我还不够?我不会再去找那个姑娘的麻烦。」

他低垂着眉眼解释,「她被人群冲散,臣不过拉了她一把。」

我知道他没有骗我,可他想着她在人群中无所依靠,却没有惦念到我半分,想不到我会不会被人群挤倒,也想不到我会不会害怕。

我望着他,心中竟然连气也生不出来了。

脾气都被他磨没了,这时我想的反而是,那姑娘被迫和心上人分离,至此不嫁,也是一名可悲的奇女子了。

我回到卧房,让下人将他的东西搬走,叫秋月为我搜罗京城美男。

吩咐这些事时,我内心竟然毫无波澜,就好像我早知道自己会这样做。

温殊对此一句没有多言,顺从地搬离了卧房,从此我夜夜笙歌。

他的反应我不意外,外界的谣言也在我的意料之中,唯一让我惊讶的就是和我别扭三年的梁顾跑了过来。

三年不见,我和没却没有隔阂,问他为何三年不理我,又为何现在跑来找我,但他一个答案都没给我。

7

七月初七的时候,我让公主府的下人们自己出去玩,自己打算去找梁顾,继续磨磨他,磨到他松口。

出门的时候看到温殊穿着锦衣华袍站在庭间,月光照在他身上,衣服纹路流光溢彩,衣着是不同以往的张扬,但意外的很衬他,天人之姿也不过如此。

我的脚步不由自主的缓了下来,他看着我却没有说话,我忽然想起来,成亲后我对他再三地说,以后每年乞巧节,我都要和他一同出行,他第二年忘记了我还发了一通疯,将他的衣物和书籍一并烧了,这样也没能让他这潭死水泛起一点涟漪,但在以后的节日里便会等我,完全按照我的喜好穿衣服,成为我手中的木偶。

今年他是怕我再找他麻烦吧。

气氛凝滞起来,我轻咳了一声,「今年就不一同出去了,本宫去找梁顾,驸马自便」

他沉默一瞬,「是,殿下。」

我道,「若是出行,注意安全,仔细…… 别走丢了。」

自己别走丢了,也别再让身边的人走丢了。

不过想来,他也不会让那姑娘脱离了他的视线。

我去找梁顾,侯府的下人却说他出去了,我纳了闷了,这厮又没有心上人,他乞巧节能去找谁?

转念一想,他能找的人多了。

他又不是我,只巴巴盯着温殊。

我莫名深吸了一口气,问了小厮他在哪,小厮眼睛一亮,「殿下要来找二少爷吗?」

我才点头,门内就牵出了一匹马,小厮让我上去,他牵着我去找梁顾。

街上人多,马匹难行,我本想拒绝,小厮抢先说,「路途有些远,殿下还是骑马吧。」

马冲着我打了一个响鼻,亲昵地蹭了蹭我的脸。

我和梁顾一起学的马,一起挑的马,他的马叫东风,我的马叫西风,叫出来的时候把太傅气得翻白眼,他怎么教了这么两个没内涵的玩意儿。

东风还认得我,我骑上去,小厮牵着我走,穿过熙攘的人群,明亮的灯火,来到幽暗的河边,河里停着一条画舫,没什么光亮。

船头立着一道人影,我骑着马过去,那人忽然挥了挥手,霎时间火树银花炸开在上空,照亮了这方昏暗的天地,也照亮了歪头勾唇看着我的人,他抱着臂,眼眸被火光照亮,专注地看向我。

我的心跳开始和炸裂的烟火同频,一下一下炸响。

待到烟花落尽,我下了马,画舫靠了岸,他搭着我上了船,不无得意地说,「怎么样,好看不好看?」

「好看。」我实话实说。

他轻笑,「以后求我就按照这个标准来,别想一句小顾哥哥就打发我。」

「你不怕我今晚不来找你?」

「你要是不来,我就找别人看去。」他伸了一个懒腰,进入画舫,里面明亮了起来,照亮了这块夜色。

我本想跟过去,转身却见岸边多了两个人,他们并肩而立,无比登对。

温殊穿着他喜欢的衣服遥遥与我对视。

这不是巧了么。

公主在这追求她的新欢。

驸马在这陪伴他的心上人。

8

温殊眉头微蹙,大概是想离开,但他身侧的姑娘似乎不这么想,径直走到我跟前。

「见过公主。」

她在岸上对我俯身,我不发一语,默默打量她。

温殊一直没有和我说他有心上人,想来也是为了保护她。

我能知道是因为在成婚后打开了他的一卷画轴,里面是一个女子的画像,我本没有多想,是温殊强烈的反应让我意识到不对劲,那是他第一次对我动怒。

他见到我拿到画,直接用力抢了过去,将那幅画放到火烛上,燃烧殆尽。

「敢问殿下,是不是臣成为驸马后便不能有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了?」

当时我被他吓到了,自然是否认,他的脸色没有一点缓和,「那请殿下日后不要再随意动臣的物品。」

谁给他的胆敢这么和公主说话,不怕公主一不高兴把他家给烧了。

但他是温殊,他还真就能有这个胆子。

我再也没动过他的东西,花了好大的力气才找出他藏得很深的姑娘,知道他们在西湖初识,在京城重遇,情投意合,两情相悦。

若是没有我横插一脚,温殊该在考取功名后向她提亲,成就一段佳话。

知道这事以后我低落了一段时间,也确实不敢触温殊的霉头去找这姑娘的麻烦,怕极了他厌恶我,心中期盼着,如今木已成舟,我再对他好些说不准他就喜欢上我了呢?

如今一想确实可笑,谁会喜欢上一个害了自己的人?

我随意打发了这个姑娘,不想再看到他俩,偏她不走,笑语盈盈地说,「沾了殿下的光,方才烟花极美,叫臣女想起来有一年西湖的烟花盛会,比今夜之景还要壮阔。」

她怎么敢啊,敢来当着我的面挑衅我,即使我安分了三年,也不至于随便来个人就敢招惹我吧?

我的脸色微微一变。

「可笑。」身侧一道轻蔑的嗤笑让着姑娘脸色一变,梁顾倚在船篷上,懒懒散散地说,「此景不过逗殿下一乐,哪值得让她记在心里。别说烟花盛会,她什么盛会去不得?什么盛会没见过?若是让她一一细数来,说到中秋也说不完。」

他走到我身侧,面向那个姑娘,居高临下,眼皮都未完全抬起来,「你是哪家的女儿,这般小家子气?」

他对我有时也是这种姿态,但对我时他没有那股凌厉的傲气,便显得是懒洋洋,没睡醒,现在他对着其他人,我才知道这个毒瘤纨绔如今的可怖。

于我却万分安心,我望向梁顾,脸上多了一些不自觉的笑意。

姑娘在脸色稍变之后很快平静下来,「回梁少爷,家父户部侍郎陈辉,自小生长在西湖边上,前些年家父才调职来到京城,所见确实比不上殿下分毫,知之甚少,便格外珍视心中那点美景。」

我多看了她两眼,这话夹枪带棒,不是个软柿子。

「陈小姐,有个词叫藏拙,既然知道自己知之甚少,那便要想法子去开拓眼界,而非固步自封,沾沾自喜。」

我笑着说,学着太傅当初骂我的样子回敬了回去。

梁顾配合着笑了出来,她看起来还要再说些什么,温殊终于走了过来,站到她的身边。

那条河岸线就这样把我们四个人,两方人划分得明明白白。

刺眼的感觉倒是没有了,心中多了几分无趣,在温殊开口说话前就挥了挥手,让他们离开。

可梁顾不这样想,他一下跳到岸上,逼近温殊,两个人身量相当,不分伯仲,气氛霎时间剑拔弩张起来。

「梁顾你干什么?」

我一惊,往岸上靠了靠,但船刚刚漂远了,与岸中间还有一段距离,我跳不过去。

「你们成亲三年,她对你哪里不好,如今你还带这么一个上不得台面的女人晃到她眼前?」

「只是恰好遇见,共行了一段路。」

而温殊身形未动,被梁顾挡着,我也看不清他什么表情。

「你别乱来!」

这不占理啊,咱不占理啊,咱现在一男一女就晃在他眼前,公主府还有一后院的美男整日晃在他眼前。

传出去我也理亏啊。

欸?

传出去甚好啊!

三三两两的人已经聚过来看热闹,我大声朝梁顾喊,「咱们回公主府再收拾他,在外切勿动手!」

顿时哗然声一片。

梁顾转身看过来,眉毛隐隐皱成八字。

我有心再添点火,脑子一热给了我无限勇气,一脚跨出去,河岸近在眼前。我纵身一跃,完美掉进船和岸的空隙里。

落进水里的那一刹,我在想,这下毒瘤变笑柄了。

9

很快我被人捞了上来,我湿漉漉地坐在岸边,身上很快多了一件外衣,上面的纹路泛着光彩。

温殊蹲在我身侧,给我披上衣服后立刻收回了手。

我嘴里的「多谢」还没酝酿成型,哗啦一声,梁顾双手撑在岸上,衣服完全被打湿,包裹着结实流畅的臂膀,他用力一撑,就将整个身子都支起来,霎时间他就回到了岸上。

他就单腿支着坐在我身前,纵使这里光线不亮,我仍旧从他眼中看出来他的「肺腑之言」,

碍于有其他人在场,他没有把那些话说出来,而是问我,「哪里受伤了?」

熙攘的人群声这时候清晰传进我的耳朵里,我浑身上下都开始发热,「脸,脸好疼。」

脸都丢干净了。

……

「公主看到驸马和其他女子卿卿我我,气得跳了河。」

「公主在乞巧那天不陪驸马,反而和其他男子在水里玩闹,果然纨绔不知羞!」

「驸马赶到现场的时候就看到公主和梁二少不知天地为何物。」

「公主为了摆脱和驸马的这段姻缘,和侯府二少爷殉情跳河了。」

这是目前坊间流传的各个版本,并且有更加难以捉摸的趋势。

我缩在公主府闭门不出,任事态发展,温殊没有表态,连梁顾都没来找我。

闹成这样,父皇会召我进宫我一点也不意外。

我胸有成竹地熟练下跪,「父皇,求你准了儿臣与驸马和离吧……」

父皇捞起了一方砚台,我一下收声。

「你就这么厌了温殊了?」

父皇把砚台撂下,胸膛重重起伏了几下。

我忙不迭地点头。

他无力地按了按额角,「你将温卿的脸面往哪放!」

「你当初要与温殊成亲,温卿本就不乐意,是朕强求来的,三年来,你们相安无事倒也罢了,现今你又闹这些幺蛾子,温卿忍到现在已是不易,你此番行事想过他的脸面没有?温殊若是放在朝堂上早就有了建树,你,你…… 都是朕惯得你!」

我垂下头,对这些指责辩无可辩,「父皇,儿臣知错,儿臣会给丞相大人赔罪的。」

父皇长叹了一口气,「胡闹!」

我几乎把整个公主府都赔给了丞相。

父皇准了我和温殊和离,我让下人把公主府家底搬空了送到相府去,随他们处置,父皇也赐了他家好些东西。

我登门赔罪,被闭门不见,我送去的东西,丞相扔出来,我再让人送进去,他再扔出来,我让人典当折算成银两送进去,来回推拉了好几次。

现在尘埃落定,温殊站在公主府的廊檐底下,还是那般清冷不可攀得样子,他分明什么也没做,就叫人感觉到和他之间好似有一道天堑。

我舒出一口气,笑着对他说,「恭喜温公子脱离我这个苦海了。」

他被我扭曲的人生终于可以恢复正途。

温殊定定地看着我,迈下石阶,抬手举到额前,躬身向我行了一道大礼,「多谢殿下成全。」

他站直身子,眼中是风清月朗,往常如同面具的温和此时消失无踪,他好像在霎时间被注入了无限的生命力。

这时他才真正活了过来。

我有些诧异,「你知道我……」

他知道我闹腾和他和离的目的?

「臣……」

一个小厮狼狈地跑过来,「殿下,你快去救救我家少爷吧,他要被侯爷打死了。」

「备马。」我的心重重一跳,冲到门外,西风被牵在门外,我接过缰绳上马,立刻驾马离开。

10

南平侯府的小厮徘徊在门前,见到我就像是见到了救星,我来不及和他们说话,冲向他们家的祠堂。

以前梁顾都在那里挨打。

大老远都能听到藤条抽打的声音,我的脚步更加快。

梁顾从小挨打就多,他又死要面子,从来没有哪次他的小厮跑来找我救他。

「住手!」

我大吼出去。

侯爷看了我一眼,手顿了顿,行完礼之后用谦卑的语气对我说。

「殿下还要管我们的家事?」

辛苦他还给了我一个面子,谁不知道这老侯爷横啊,一身杀伐气,大晚上可以吓死鬼。

我跑到梁顾身边蹲下,他上身的衣服被藤条抽得七零八落,血痕交错地盘在他的后背上。

「梁顾。」

我小声叫了他一下,唯恐惊吓到他,他满头冷汗,双眼无神,下唇已经被他咬出了血,听到我的声音也没什么反应。

「侯爷为什么要罚梁顾?」

「殿下不知道外界如何传的,是怎么传的殿下和这个逆子?」

「和我有关,那就算不得家事,本宫非管不可。」

我站起来,走到他和梁顾之间,「侯爷既然动手罚他,那想必也是知道了是我缠着他,才闹出这些流言,毁了侯府清誉……」

衣摆忽然被拉了一下,梁顾拽着我的衣服,看向我。

我微微侧身,牵住他的手,重新面向侯爷,「若是侯爷非要罚他,那连本宫一道罚了吧。」

「殿下莫要开玩笑,这个混小子,若是他自己不想,也就陛下的圣旨才能让他听话。以往他闹闹,老臣还能给他收拾个烂摊子,如今他竟然连累公主和驸马和离,玷污皇室颜面,怎能不罚?」

他绕开我,高高举起藤条,竟然想当着我的面打他。

「你敢!」我厉喝。

侯爷气血上涌,「老子教训儿子怎么不敢!」

他的藤条就要落下来,我来不及多想扑到梁顾的后背上,可很快天旋地转,我被梁顾牢牢护在身下,他咬着唇上的齿痕,闷哼一声,汗水接连往下掉。

我头脑发晕了一会儿,看清他的模样,鼻头猛地一酸,差点哭了出来。

太傅爱打手板,我被打哭过,自那以后我再犯什么错,要受罚,都是他替我挡了去,掌心被打肿,也是咬着唇,一声不吭。

我想推开他,可他牢牢箍着我。

侯爷手里的藤条没再落下,刚刚那一下没收住,现在顾及着我不敢下手。

心里好像有团火腾地炸开,我摸了摸他的脸颊,柔声说,「我不乱来,你先放开我,我和侯爷说句话。」

他的眼睛没有聚焦,看了我一会儿,缓缓松开了我。

我站起来,和侯爷面对面,「尔敢伤害皇嗣?」

「殿下恕罪,老臣并非有意伤害殿下。」

他恭敬了起来,但我知道他心里肯定不是这样想的。

「本宫说的皇嗣并不是我。」

他微动眼皮。

「若是本宫的孩子一出生就没了父亲,侯爷如何交待得起?」

侯爷的眼睛瞬间瞪得如铜铃,似乎禁不住我这个消息,身体接连往后退了好几步,手里的藤条没了束缚也落到了地上。

见他一时半会也回不过神来打人,我转过身,把梁顾扶起来,他靠在我身上,嘴唇垂到我耳边,气若游丝,偏语气听起来似乎想要打死我。

「这就是你说的不乱来?」

我瞥了一眼还傻着的侯爷,低声回他,「事急从权嘛。」

11

我和小厮搀着梁顾回了他的房间,大夫一早就等着。

大夫剪开他后背的衣服,我本想出去,手却被梁顾紧紧抓着。

他闭着眼,虚弱地喘息,我犹豫了一会儿,小厮忙说,「殿下,您照顾一下少爷吧,少爷跪了一晚上,又挨了那么多鞭,身子骨实在受不了了。」

他抹了一把眼泪,「可怜少爷没有夫人疼爱,要是夫人还在,少爷何至于被打成这样……」

侯夫人身子骨弱,生下梁顾后没能出月子,那时候侯爷在外打仗,战事吃紧,他在夫人去世半年后才回来,没能陪梁顾梁云多久又返回到战场上。

等到局势彻底稳固的时候,侯爷凯旋,梁云十三,梁顾都六岁了。没有常年相处的感情,侯爷又不会带孩子,管教的办法就是一顿打,梁云便出主意让侯爷把梁顾送进宫,和我一道读书。

我心一软,小厮麻利地给我搬来拉一张椅子,我就坐在了他的床头,手给他牵着。

他的额头还在不断地冒汗,抓着我的手也越来越紧,嘴里似乎在呓语些什么。

声音太小了,听不清。

等大夫离开,他的眉头也渐渐松开,似乎沉睡过去,我抽出了自己的手,已经被攥红了。

身旁逐渐有脚步声过来,侯爷看起来没有方才暴怒的状态,立在床前,「殿下,那孩子一事……」

「侯爷觉得本宫会用自己的清白说这个谎?」

是的,我会。

侯爷冷静下来,神情凝重,不怒自威,「那殿下打算如何,如何处置这个孩子?陛下知道了吗?」

「父皇还不知道,本宫才刚刚和驸马和离,这时候不能和他说这事。」我略微摇了摇头,「等梁顾醒过来之后,本宫会和他商议的,侯爷只要保证侯府不会有人把这件事泄露出去就行。」

他在沉吟之后才道,「下人全都敲打过了。」

我和他就相顾无言,安静了一会儿,我说,「本宫想和他单独呆一会。」

梁顾一直没有醒过来,眼见暮色四合,我不能留在侯府过夜。

既然已经和离,我也要试着挽回一下自己的名声,刚刚和温殊和离就在侯府留宿,这话再传出去,父皇的砚台估计就收不住了。

我躺在床上,回想这段乱七八糟的日子,为了温殊走了那么多弯路,无数个夜晚崩溃,到最后还是只能放他离开,细细想来,五味杂陈。

原以为会一夜无眠,但我竟然很快睡着了。

几乎持续了一年的噩梦今夜没再出现,我没有歇斯底里地拿刀架在温殊的脖子上让他喜欢我,他没有毫无波澜地看我,也没有鲜血溅我一身。

那张素来淡漠的面容霎那间幻化成梁顾勾唇笑着的脸,他手里拿着一枝子开得绚烂的桂花,递给我,对我说,「出息了。」

12

梁顾身子骨一向康健,这么些年几乎没生过什么病,但这次却有些严重。

我去找他,他都是病恹恹的,提不起精神,就格外惹人怜惜了一些。

更何况他还是因为我病成这样的。

我往南平侯府跑的次数就多了一些,有时能在来往的路上听到有关温殊的一些传言,说他进了官场,说他有了情投意合的小娘子,我听完就随它们去了,听得闹心,还不如多想想怎么让梁顾好起来。

连着七天梁顾都没能下得了床,日复日,夜复夜地趴在床上,连吃喝东西都会扯到伤口,这个时候他都会压低眉头,默默熬过那阵痛感,偶尔不经意的时候才会溢出来一点轻哼。

更让我愧疚了。

我问他想吃什么,他缓缓动了动眼皮,说,「桂花糕。「

「我叫人去买。」

他拉住我,慢吞吞地说,「好久没吃到你亲手做的了。」

我想也没想,便脱口而出,「那我给你做。」

说完我也有点恍惚,以往最拿手的吃食就是桂花糕,因为他爱吃,一般我有所求的时候就会给他做桂花糕,这是我拿捏他最快的方法,在不知道这个办法的时候,求他做事要求个三五天,有了桂花糕之后最长时间也就一下午。

现在不到桂花盛开的季节,光找齐材料都找了一上午。

晌午过去,天正热,东西都堆在厨房,我正打算过去,他叫住我,用散漫慵懒的语调说,「现在不想吃。」

他的视线往我的小腹一扫,幽幽道,「我怕热着我孩子。」

我一哽,顺手扯下架子上的衣服朝他扔过去。

他极为夸张地痛叫一声,「你怎么敢谋害皇嗣他爹?」

「闭嘴吧你,我是为了救你,你现在用这话来笑话我?」

他把脸埋到枕头里闷笑。

我坐回去,「别笑了,你现在想想该怎么办,孩子这事该怎么糊弄过去?」

他埋头在那儿没有说话。

我想了想,凑过去,「要不然我再排一场小产的戏?」

话音刚落,他抬起头,眉头夹得死死的。

这眼神看得我一怔。

「怎么?我现在肚子里没货,但凡侯爷精明一些找个大夫给我诊脉,这不就露馅了?」

「小产之后呢?就让老头以为我俩不清不楚?」

「又不是头一天被传不清不楚,就是没怀孕这事,侯爷也不会觉得我们俩……」

我话还没说完,他忽然起身抬起手,将搭在他身上的薄毯拉了上来,闭上眼睛,扭头用后脑勺对着我,「我累了,殿下先回去吧。」

这人发什么疯,难道病中人的情绪就和来了月事的姑娘一样么?

心情好的时候叫我连潇,不好的时候就叫我殿下。

他不乐意搭理我,念在他是伤患的份上我不和他计较,出去的时候还亲手给他带上了门。

侯爷的随从叫我去书房,一进去侯爷就开门见山地和我说,「殿下,您打算何时向陛下说明情况,与他成婚?」

我的一只脚还没进门,听到他的话差点卡在门槛上。

「这事拖不得,但凡显怀,肯定会被人看出端倪,那就不好办了,他皮厚另说,皇嗣不……」他立刻改口,「皇嗣和殿下不能蒙受污名。」

多谢老侯爷的硬汉柔情,记起来捎带给我一个面子。

「成…… 婚?」

我迟疑地说出来,心忽地噗通乱跳起来,外头本来就热,这下浑身都热得让我受不了。

我往冰块那里走了走,丝丝缕缕的寒意让我好受了些。

侯爷嘴角一拉,那股蛮横的气势又出来了,铺天盖地往我身上压,「殿下不打算给他一个名分?」

我一时语塞,和他成亲确实是一个办法,但他不是不同意嘛,到时候又说我强迫他。

「倒并非是本宫不乐意……」

侯爷瞪眼,「他敢不同意?」

眼见他又动了拿藤条的心思,我立刻说,「侯爷该知道他的脾气,打是没用的。」

他的腮帮子动了一下,我的后背隐隐有了梁顾的痛感。

「侯爷在外打仗久了,不了解梁顾,他吃软不吃硬,硬着来他和你死扛到底,但是和他来软的,他是很好哄的。」

这不是我诓骗侯爷,梁顾确实外硬内软,嘴硬,脾气硬,但心是软的。

侯爷神色松动下来,朝我拱手,「殿下如此了解他,那就全仰仗殿下哄好他了。」

他不想打人就好。

等等,靠我去做什么?

「当然,若是有地方需要老臣帮忙,老臣定然义不容辞。」

侯爷那双鹰一般的眼睛还盯在我身上。

我想到梁顾病恹恹趴在床上的样子,一咬牙,「侯爷放心。」

13

侯爷心满意足地请我离开了书房,我望着碧蓝的天空,缓缓舒出一口气。

当时是怎么想的,居然会说自己怀了他的孩子。

梁顾那么逍遥自在的人,会心甘情愿做我的驸马么,别让他成第二个温殊。

到时候侯爷肯定不像温大人那样「和善」,只是在前两日亲自登了我公主府,把我赔给温殊的东西悉数送了回来。

「殿下若心有愧疚,那日后便不要任性妄为,累及他人。」他似乎克制了一番,「殊儿嘱托过老臣勿要责怪殿下,说殿下心性未熟,思虑不多,本性却不坏,只是臣与夫人爱子心切,请殿下见谅。」

我听到下人来报,尚来不及将温大人迎进厅堂,他在回廊里见到我就拱了拱手,说了那番话。

我心中微叹,只能说,「丞相大人放心。」

温大人走后约莫过了一两个时辰,温殊来了,他来给温大人赔罪。

丫鬟给他上茶,嘴里差点喊出「驸马」,收声后便瑟瑟发抖,我让她下去,向温殊说,「放心,温大人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

我在他眼中究竟是什么形象,他说我本性不坏,却总怕我伤害他身边的人。

「温公子,丞相大人对本宫怨念颇深,你是怎么想的?还在怨本宫毁了你的三年?」

「有一问不知殿下可不可以解答?」

「你问。」

「若是当初殿下知道我已有心上人还会不会向陛下请旨赐婚?」

若是一开始就知道…… 按照我之前的性子我会去抢吗?

会吗?

我轻轻笑了,「怎会?要便要全心全意为我的。」

大宣公主,还不屑于此,我会有更好的。

温殊是很少笑的,他从来都是波澜不惊的样子,成婚之后更是从来没有见过他笑,现在他对着我,眼中不是疏离,而是柔和的笑意。

「正是如此,殿下对我心存愧疚,我亦遗憾这一系列阴差阳错。同行三年,我怨过,却也知殿下不是卑劣之人,越是如此越不甘命运戏弄,郁不得志,委屈殿下多年。」

「这是离府那日未来得及说完的话,」他站起来,像他离开公主府那样对我行礼,「温殊多谢殿下此番为我谋生。」

他道「往者不谏,来者可追。」

他放下了。

如同身上的一块巨石落地,压去那些过往云烟,我也可以放下了。

许久不做桂花糕,手里就没什么准头,浪费了好一批用料才勉强做出一份还算不错的。

身上一股烟火味,浑身都汗津津的,很难受。

侯府没有女主人,一时之间找不到合适我穿的衣服,可我这副样子实在不好见人,便遣秋月先回公主府去给我拿套衣服过来。

我带着桂花糕进入梁顾房间的时候,他还趴在床上正捧着本书看。

他和我对视一眼,具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奇。

他问我,「你是去救火了?」

我说他,「你是被打坏脑子了?」

梁顾会看书,母猪会上树。

我走到他身边,抽出他手里那本书,看了眼封面,「《民间志异录》。」

他两手交叠垫在下巴下,「你去干嘛了?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

下人把桂花糕端过来,我挥退他们,端到梁顾跟前,「小顾哥哥,你尝尝好不好吃?」

他捏了一块,咬进嘴里,颊边鼓了一个包,随着他咀嚼的动作一动一动,十分可爱。

「怎么样?」我期待地看着他。

他抬眼看向我,眼中在那一个瞬间多了许多意味复杂的神色。

「还行,和三年前相比,虽然没有进步……」

我啧了一声,他不紧不慢地接着说,「不过,倒也没有退步。」

他的眸中掠过一眸亮光,「味道还不错。」

他这欠打的点评是让我心绪不平静了一会儿,可很快这种不平静被冲淡,心间涌上一股细密的喜悦,我被这股喜悦冲得一怔,为那丝缕甜意而感到不解。

他往外叫了他的小厮,「去把那件衣裳拿过来。」

小厮愣了一下,很快转身打开衣柜。

「什么衣服?」

「随便买的,本来打算以后送给哪个看入眼的姑娘的……」他瞥了我一眼,「看身形你也勉强穿得进去。」

小厮已经把衣裳拿了过来,叠得十分整齐,衣料柔软,显然被精心保存过。

粗粗一眼只能看出这套衣物是工艺非凡,刚想抖开,梁顾开口,「去给殿下安排沐浴事宜。」

小厮捧着衣物领命下去。

我收回视线,「还没遇到人,衣服就买好了,你还真是深谋远虑。」

他吃桂花糕吃得倒是开心。

我将那盘子夺过来,放到桌上,离他远远的,他嘴上还有屑,不解地看着我。

「少吃些,别吃多了又牙疼,现在可没有牙给你换。」

「那你还做那么多,做了又不让我吃…..」

「我的错?」

他一噎,拧着眉头看向我,「你…… 到日子了?」

小厮请我过去,我跟着他往外走,我的脸色和小厮的脸色形成了天差地别的区别。

「你高兴些什么?」

小厮听到我问他,立即笑得见不到眼睛,「小的是在为少爷高兴,这身衣服他终于能送给殿下了。」

我的脚步一顿,「送给本宫?」

「是啊,这三年少爷每年都会给殿下买生辰贺礼,买完就让小的收起来,就是不给您送去,小的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套衣服还是从嘉珺县主那抢过来的,又把县主气哭了……」

他猛地收声,怯怯看了我一眼,「殿下千万别说是小的给和你说的,不然少爷肯定要罚小的多嘴。」

嘉珺…… 还真是挺倒霉啊碰上他。

下次给她些补偿吧……

唇角不知何时翘了起来,方才胸中的郁气瞬间一干二净。

「不告诉他也可以,你告诉本宫,这几样生辰贺礼你都收到哪里去了?还有…… 这三年他做了哪些有关我的事情,你一件一件和我说清楚。」

14

梁顾的名头一直挺响,说他为哪家花魁一掷千金,和哪家公子发生冲突。

往常这种事都是我和他一起干的,我性子不好,也爱看美人,和他在一块就是臭味相投。最出格的一次是和哪家少爷竞价,包了个新花魁一夜,我们三个加上秋月,打了一晚上的叶子戏。

我一夜未回宫,他也没回侯府,禁卫军在城内找了一夜,第二天我被关了禁闭,他又被侯爷揍了一顿。

和他在一块闹的时候,我的身形更加丰腴一些,没心没肺,现在瘦了许多,这衣裳穿起来就有些大,但总的来说还算合身。

他知道我的喜好,喜欢张扬热烈的一切事物,他也几乎没有猜错过我的喜好。

这件衣服展开来,衣摆就像是火红的凤凰尾羽。

我穿着去见他,那盘桂花糕又回到他手里。

他见到我,眼中闪过惊艳,晃神了好一会儿。

「我好看吗,小顾哥哥?」

他眨了眨眼睛,却避而不谈我的问题,「你今天怎么一口一个小顾哥哥,到底有什么事要求我,有话快说。」

「我说了你答应吗?」

「你不说我怎么知道该不该答应?」

「这么说你还有可能拒绝我了?那我先不说了,等我确定你会答应我了我再和你说。」

我本盘算着等他的伤好了,好好带他在京城玩闹,填补三年的空白时光,可也是出了奇,无论我怎么对他好生照看,他的伤口一直好不了,这都一个月了,他还是下不了床。

侯爷一直催问我的进度,我只能含含糊糊带过去,直到梁云在边境立功,父皇大喜,令他回京论功行赏,侯爷也决定让他在这时袭侯位。

我将这些事和梁顾说,他满眼都是要见到梁云的喜悦,甚至撑起了上半身惊喜地问我,「大哥要回来了?」

他的里衣系得松垮,因他这个骤然的动作,露出了一大片白皙的胸膛。

我僵了一下,移开了视线,他也意识到了现在这么个情况,一下把他的衣服给拉了起来。

一个想法电光火石般闪过我的大脑,我看向他,对上我质疑的视线,他先是一愣,很快重新趴了下去,「大哥什么时候回来,你知道吗」

「我也不清楚,你再去问问侯爷吧。」

我这么回着他,还是忍不住上下打量他,但是又看不出什么破绽,就找了理由离开,出了门之后找了个角落把自己藏了起来。

不多时,梁顾穿戴整齐了,打开门向外小跑,身姿轻盈,恍若一只愉快的小兔子。

真是看不出一点病态呢。

我忍不住磨了磨牙,从角落里走出来,对着梁顾的背影喊,「小顾哥哥。」

他的脚步一滞,身子一拐,差点撞到朱红的柱子上。

我慢悠悠走过去,「小顾哥哥的身体大好呀,都能跑能跳了。」

梁顾扶着柱子转身,额头多了一层薄汗,「还是疼的,只是大哥的消息太让人高兴了。」

我冷笑了一声,「早知道我就天天说梁云大哥了,哪还用得着我围在你床前转悠,不是白做苦工么?」

他似乎感受到背后的疼痛,皱了皱眉,「潇潇,我……」

「梁顾。」我严肃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他闭上了眼睛,满脸都是棋差一着的后悔。

我掐了一把他的胳膊,「你什么时候好的,为什么要骗我?」

他叹了口气,「公主的温柔果然不可多得,我这不是想多当两天温殊,多体验两天嘛。」

我和他都愣了一下。

现在提起温殊的名字,我的心中没有泛起一点波澜。

梁顾率先回神,抿了下唇瓣,「连潇……」

他欲言又止,看他凝重的样子,我笑了出来,像是调戏良家姑娘一样抬了抬他的下巴,「小娘子姿色甚好,怎么能那么没有自信?」

他的眸中霎时间多了一份奇异的色彩,好看到让我感到心在剧烈的悸动。

我踮起脚,凑到他身前,慢慢地向外吐字,「我看到你匣子里的东西了。」

他有一个匣子,里面放了零零碎碎很多东西,每一样都和我有关。

不理我的第一年,他准备了一颗夜明珠,第二年是一面西洋镜,可以清晰照出我的模样,连我脸上的小绒毛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第三年就是那身衣服。

我和他幼时相识,每年生辰除却礼品外,他都会给我写一些祝语,那三年也不例外。

第一年他骂我不识珠玉。

第二年怪我不去找他,他坚决要和我形同陌路。

第三年他写了一句诗,只有寥寥几个字,但是被他涂抹得一团黑,只能看到几道笔画。

那个匣子里还有一面恶狼面具,他是把我从熙攘的人群里拉出来的人。

他的瞳孔颤抖,显然处在自己老底被扒了的震惊当中,我歪头看他,「今年生辰宴上,我就穿你送我的衣服,在那面西洋镜前整理妆容,晚上置上那颗夜明珠如何?小顾哥哥这次打算送我什么?」

他往后退了半步,喉结上下滚了一轮,白皙如玉的脸庞渐渐被绯色浸染。

看到那些东西时,我就被漫天的喜意冲昏了头脑,我知道我在高兴些什么。

我向他靠近半步,「小顾哥哥一向知道,我贵为公主,全天下的好东西我什么没见过,又能缺得了什么?但现下我确实是有缺的,缺的还是对我来说极为重要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他的后背已经抵上了柱子,退无可退,而我仍在逼近。

「我还缺一位驸马,一位,与我两情相悦的驸马。」

15

梁顾全身都贴在柱子上,难得见他这种窘态,「你,你又看上谁了?」

我一愣。

侯爷昂首阔步地走过来,看到梁顾站在那里也没有半点意外。

他说,「正好,梁云下月初就能到,你现在准备给你哥接风洗尘。」

我食指指了指梁顾,「侯爷,你知道他能下床了?」

侯爷的脸色稍变,目光闪烁了几下,转向梁顾,厉声对他说,「要不是我对自己的力道有数,看你迟迟未愈产生了怀疑,就要和殿下一样被你糊弄过去。早和你说了要跟殿下坦白你的伤势,你非要信什么杂书,说付出的越多才会越珍惜,哪来的无稽之谈,殿下怎会是那种人!」

侯爷铁骨铮铮,竟然还会做双面人。

许是我眼里的鄙夷之色太过明显,他的声音更加洪亮,「我也救不了你,你自己和殿下请罪吧。」

等侯爷快步离开,我学着梁顾惯常的抱臂动作,侧目看向他,「付出得越多才会越珍惜,《民间志异录》还能教你这些?里头哪个精怪教的?」

他神色恹恹,就跟课上被太傅抓起来背书一样,干脆破罐子破摔,反过来说我,「让你见人识物只看表面,但凡你多看一眼内容,你也不会被书皮给蒙骗过去。」

「那你看得是什么?」

他显然纠结了一阵,在我好奇的催促下,他咬牙道,「《….. 宝典》」

声音太过含糊,我只听清了后面两个字,再让他说,他死活不说了,他不想说的话,谁也不能从他嘴里撬出来,硬得很。

我也找不到那本书,这就成了我心中一大疑云:梁顾看得究竟是什么书?

这个问不出来,我就换了一个问题,「我平时对你还不好吗,你还要搞这种小心计。」

他没多加思考,张口就说,「你对我好,都是在你有求与我的时候…..」

他似乎还有话没说完,但说到这里他已经意识到了他说了什么,怔了一下后,遮掩掉那一瞬间的慌乱,刻意摆出一贯的散漫,「趁这次你对我有愧疚,我不得好好使唤使唤你?」

我知道他这个时候是在等我骂回去,他挨两下,这一茬就可以顺势揭过。

但他那句无心的话却开始回荡在我的脑海里。

他本一直靠着柱子,见我一直低头不说话,就站直身子,好像有些慌乱,戳了戳我的肩膀。

「饿了,没力气骂我了?」

我攥住他戳过来的那根手指,「你对我很重要。」

他的手指僵了一下,我抬头对上他的眼睛,「要不要给我个机会,让我一直对你好?」

他抿着嘴,半天才挤出几个字,「你要什么我没给你?」

我小声说,「你没同意做我驸马。」

…… 空气安静了几分,鸟雀的声音此时分外响亮。

「我一直对你好,你要不要做我驸马?」我摸了摸小腹,「做我没成型的孩子的爹?」

他把食指抽了回去,我见到他的手掌有些发抖,「为了应付我家老头?」

「为了你。」

我的心一直悬着,说出去这句话我才开始慌乱,反复猜想他对我好是不是仅仅因为我是他的玩伴,他三年不理我真的是因我他见不得我没出息,他是不是对我根本没有男女之情?

这段沉默的时间是我这辈子最漫长的一段时间,比我因温殊卑微,因他崩溃的那三年还要难熬,光是我自己大脑层出不穷的猜想都足以让我的心数次碎裂又融合。

到后来我竟然不敢听到他的回答,在他嘴唇稍动之后,我向后退了几步,「我回府了。」

但他抓住了我,身子向我倾过来,如瀑的黑发从他的背后滑过来一半,荡在我与他之间。

「我还没说话,你急着走什么?」

我不敢看他,更不敢对上他的眼睛。

他说,「那好吧,我给你这个机会。」

我猛地抬头,他挑着眉,眼中含笑。

「你再好好哄我,不因为我的伤,也不因为有事求我,就是为了我,你能对我有多好?」

番外

如果连潇说她是为了应付我爹才让我做她驸马,我也会同意的。

我喜欢吃甜的,大哥说娘喜欢吃甜,小时候也多用甜食哄我,我这就上了瘾,可能那些甜糕已经成为了一种寄托。

大哥从不给我任何压力,他只要我过得快活就好,他还说,老头功绩甚高,侯府不能功高震主,但也不能没落,要有制衡。

恰好那时候宫内有个公主在寻伴读,这个公主就是连潇,说她无法无天,把皇宫闹得鸡飞狗跳,厉害得很,换过好多伴读。

我就和大哥说我去,活在皇上的眼皮子底下,这是不是也算一种制衡?

小丫头再能闹,还能比老头的藤条抽人还疼?

但她对我还挺好,见到我眼睛一下变得特别亮,凑到我身边,笑盈盈地说,「哥哥,你长得真好看,以后潇潇嫁给你好不好?」

这个小丫头,真是不知羞。

我这么想,但是我的脸很烫。

和她在一块的日子,怎么开心怎么来,她是公主,我是南平侯府二少爷,想要对付她的人会忌惮我,看不惯我的人会害怕她。

胡闹就是了,反正我心里都有数,不过越了分寸,因此皇上很烦我,但是对我也很放心,对我和连潇的闹腾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我一直觉得我和连潇会一直在一起,哪家小姐嫁人,哪家公子娶亲,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连潇会喜欢上别人,她也会成亲生子。

她看上温殊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不舒服,不高兴,怎么看都不觉得温殊有哪点比过了自己,连潇天天面对我,为什么还会喜欢上他?

那时候我不知道这种滋味是吃醋,也不知道我已经对连潇爱慕已久,经年累月的情感累积,让我意识不到这种感情有何特殊。

连潇追逐温殊的那段日子,她好像忘了我,无论我是和她作对,还是又为她打了掩护,她都是随意敷衍过去,又全身心放在温殊身上。

她不会拿着桂花糕求我,甜甜地叫我小顾哥哥。她的世界里有了另一个人,那个人与她而言,比我重要。

后来他们成亲的那一晚,我真切地意识到我和连潇回不到过去,而我心里有她。

说不出的后悔,醒后心口都是疼的。哪怕在和她一起胡闹的日子里多看一点风花雪月的书,我也不至于现在才醒悟。

可是已经晚了。

我只能不去见她,不去想她,她和温殊过得好那就算了。

谁让我明白得迟,我活该,不去打扰她就是了,可她也不来找我了。

真是见色忘义!

离开了她,我照样是南平侯府二少爷,我可以在皇城横着走,我可以一掷千金包下花魁,可是花魁再美都索然无味,她们打叶子戏都不会,连潇一个公主都会!

她成亲的三年,我闹出了许多事情,多多少少是希望她能听到我的名字,不至于完全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我自以为我伪装得挺好,可是每次偶然看到她的时候,都会对着她的方向发很长时间的呆。

花魁为我吟诗,她说,「除却巫山不是云。」

不是连潇公主府的桂花糕都没有那股甜味。

每逢过节,连潇都会和温殊一起出行,他们两个人并排一起走在人堆里,和寻常夫妻没什么两样,他们不知道,每到那个时候,我都会坐在一家店里,就为了看连潇一眼。

看到他们在一起,心很疼,越看越生气,为什么自己醒得那么晚,要是我早明白事,还有他温殊什么事?

他连连潇都照顾不好,留她一个人在人堆里,他却不知所踪。

而我戴上面具拉她出去,连句话也不敢和她说,生怕自己一说话就漏了馅。

我让小厮去把市面上所有才子佳人侠客侠女风华雪月的书都买了来,里面夹了一本奇奇怪怪的书——《驭夫宝典》。

我起先没看书名,就看了眼内容,第一页是,「若即若离,欲擒故纵」。

人都没了,还擒什么纵。

破书。

我还以为我这一生就这样过去了呢,但连潇还是连潇,她嫁了人还能闹事,有温殊在她还广纳面首。

她那么喜欢温殊,为什么会广纳面首?

我就去找了她,天知道她说要和温殊和离的时候我有多高兴,但我一点也没显露出来。

她还说要和我成亲。

好啊!

我心里一下就答应了。

但嘴上莫名地别扭,一定要和温殊比个高下。

那晚上我都没睡着觉,嘴角没有下来过。大晚上爬起来,让人点了灯,翻出了那本《驭夫宝典》,挑灯夜读。

我要让连潇喜欢我胜过喜欢温殊,我肯定比温殊值得她喜欢。

在给大哥的接风洗尘宴上,我的牙很疼,因为连潇对我的好体现在了为我全城搜罗甜糕上。

糕点有多甜,我的牙就有多疼,为了不让人看出来,我只能托腮撑在桌上。

我这厢深沉地好好的,没出什么怪,皇上突然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连潇叫人带我去见她,她站在一棵金桂底下,见到我就跑了过来,挂到我的脖子上,缓缓说,」我让父皇给我赐婚啦,他肯定会同意的。「

我的心跳好像停滞了一下,随后跳动地越发猛烈。

而这种猛烈在连潇凑上来亲了亲我的唇瓣后达到了巅峰。

她像是喝醉了的小狐狸,笑眯眯地挨近我,」小顾哥哥,你怎么是桂花味的?「

有句话是说,纸上得来终觉浅。

没有错,我看了那么多人,那么多欢喜悲戚的故事,我的心早该古井无波了,但现在却因她的一个动作,一句话而方寸大乱。

本来说句什么好听的话,可我大脑空空,只想到了解释。

「刚刚喝的是桂花酿。」

番外——温殊

「我是你的妻子!」

公主歇斯底里地对我说,我看着她几欲疯狂,心中只有悲哀,悲哀她在我身上执迷不悟,悲哀我的困局。

我曾想过和她相敬如宾,她那样喜欢我,若是爱上她,我几乎窒息的心可以得到释放,会过得舒服很多。

我想过,可我骗不了她,也骗不了我自己。

即使她并非有意,我仍在怨自己的前程被她毁去,怨她让我不得与欢喜之人白头终老,我这么怨她,又怎么会喜欢上她?

我身上缠着重重枷锁,有她带来的,也有我自己给的。

公主虽骄纵,却不是个心机狠辣的,我看得出来,却更让我在烈火上烹熬,如果她真如传言中那样是一个混世魔王,我还可以有发泄的余地,可她是一个被宠坏的孩子,喜欢了会索取,不高兴了会闹,在身边的人失意后又会悉心地去宽解。

喜欢不上,恨不彻底,只能反复煎熬,我的岁月无光,亦知她的也因我覆上阴影。

我不想让她对我执念更深,赤诚的心也不该得到虚情假意的回应。

驸马是天子之臣,是公主之臣,我便是那个臣。

我将西湖初遇藏在心底,也做好这样度过余生的准备,没有想到公主会将我藏起来的画像翻出来,将我已经尘封的秘密大白于天下,我或则完全成为皇权的傀儡。

那是我第一次对她动怒,将心中怨恨发泄出来,不是对她,而是对运道的不公。

事后亦有后悔,她什么都不知道。我想过去问她若是知道我有心上人,她是否还会和我成亲。

但也只在脑中过了一会儿,便抛到脑后,现今木已成舟,我和她都不是可以随便和离的身份,再问出来,无论结果如何,只会让两个人更加难熬。

我知道陈婉性情倔强,头一次看到她就知道,将不服输三字刻在眼底,将西湖一众才子说得颜面扫地。

或者,我不该凭性情去结交,就不会有情愫的生长。

家世给我带来了身份的显贵,同时亦有相应而生的身不由己,那时的我就和公主一样,因为无知便无畏,想不到各种后果,也没有想到自己的婚事会没有自己的一言之地。

成亲之后,我不去想陈婉,已经是过往,她会有她的将来,我和她是有缘无份。

她说,若非心中所想所念之人,嫁人如同入坟。

我便,盼望她有新的知己出现。

成亲后唯一的交集,便是节上她被挤到我身边且要摔倒,我拉了她一把,人群裹挟着我和她走远。

被公主看到后,我慌乱了一阵,怕公主气急对她下手,心中亦有对公主不起的感觉。

我想和公主解释,但公主仿佛释然了。

她开始广纳面首,冷落我,将我置在一边。

我心中隐隐有种预感,我和公主的夫妻之路将要走到尽头。

在乞巧节上,公主不再要我同行,我又看到陈婉,她甩开她的丫鬟,跟其他女子比穿针引线,见到我怔愣了一会儿,随后与我同行。

并未言说什么,只是沉默地一道走了一段路。

我看到公主和梁顾站在床头上,相视而笑,那时公主眼中的光芒,比刚刚燃过的烟花还要亮。

心中恍有所得,或许她自己还不知道,从前她看我的目光炽热执着,近来只余平淡与后悔,那也好,这段互相折磨的姻缘本就不该出现。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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