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欺负我到大的少爷说要追我,我以为他疯了。
从小欺负我到大的少爷说要追我,我以为他疯了。
后来才知道,少爷没疯,他只是跟人打了赌,赌追到我不需要一个月。
赌注是一盆花。
连续三天,褚三天天带人堵在我家药铺门前摆摊。
摆摊做什么?嘿,卖冰粉。
瞧瞧,这是富家少爷该干的事儿吗?
第一天,他们人多,我忍了。
第二天,他们人更多了,算了。
第三天,我盯着账本上连续两日的收入零,终于忍无可忍提着扫帚去赶他。
结果他依旧嬉皮笑脸地同我插科打诨,逼得我不得不请来了巡街的衙役。
衙役倒是来了,听完我的陈述,当场把胸脯拍得砰砰响,义愤填膺地表示立刻把褚三锁走。
还没等我鼓掌叫好,褚三反手就塞给那衙役一枚碎银。
衙役推拒一番,被褚三按头耳语几句,才勉为其难收了,悄咪咪转过身来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冲我眨了三下。
这是我们本地的黑话。
意思是那块碎银他七我三分成。
东照国民风开放,民间这种简单的纠纷,允许私了。
私了的普遍方式就是由被告方付出代价,只要让原告方和办差的人都满意,就可以当场了结不再追究。
否则双方都要往县衙去一趟。
我手颤巍巍指着衙役,连摇五下头。
三七分帐?做你的春秋大梦。
最少也要五五。
衙役妥协,为了避嫌,到隔壁铺子借戥子称了重量,竟足足有一两。
衙役笑开了花,又请店家帮忙将碎银绞了,扔了其中一半给我。
「这位公子给得实在太多,你姑且忍上一忍。」衙役满脸正义,临走时不忘回头叮嘱,「下次他再烦你,记得还来找我。保证价格公道,贫富无欺。」
我心满意足将热乎的碎银揣进袖袋,挥挥手让他别废话赶紧走。
原本以为褚三应该被我这番操作气得七窍生烟了,回头一看,得,半点没受影响,还站在他那个破摊子前笑吟吟抱臂望着我。
「当败家子就这么快乐吗?」我实在搞不明白。
大概是自小就穷,穷怕了的缘故,我真的无法理解褚三的脑回路。
他点点头,脸上洋溢着笑容,无声地告诉我他确实很快乐。
待我经过,他又顺手从小跟班手里接过一碗加了碎冰的冰粉,殷勤地递给我:「降降火。大夏天的,跑去找衙役累了吧?」
我捂紧自己装银子的袖袋,坚定摇头。
好不容易有点收入,给二芽父母的钱快要攒够,谁都别想把我的银子骗走。
「爷心里头高兴,不要你钱。」褚三还是笑着。
活像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我再次摇头,避开他回到自己家药铺,打算关门插门闩。
惹不起我还躲不起吗?
爹娘去世后,宝丰堂里的坐堂医师全都走了,我也不太懂医术,生意便直线下降。
正愁得焦头烂额之际,这货又带着府中下人来支个摊,愣是把入铺口挡得严严实实,搞得我根本做不了生意。
加上他褚三那张衰脸往门口一摆,更没有人敢上门来。
一时间,门可罗雀。
来我铺中问药的人甚至还没买他摊子上高价冰粉的人多。
正当大门即将合拢时,一双白皙且骨节匀称的手紧紧抓住了门。
手的主人自然是褚三。
这双手说实话,我很羡慕。一看就是从来不干活的富贵闲人手。
褚三当然不叫褚三,他只是姓褚,行三,全名叫褚安石。据说还有个什么字什么号,反正我是搞不懂。
一个人取那么多名字有什么用,能喊得过来吗?
像褚三这样的,倒不如多长几颗良心。
可无论我怎么用力,大门依旧纹丝不动。这人看着弱不禁风,力气着实不小。
无奈之下,我只得抬头看他:「你既不让我开门做生意,又不让我关门去睡觉,到底想做什么?」
「刀鱼儿,你要相公吗?」
褚三笑得一脸温柔,配上这句话却叫我毛骨悚然。
这货跟我同年岁,三岁时剪我头发,五岁时害我摔破膝盖,七岁时拉我顶锅,九岁时逼我给他抄作业,十一岁那年我好不容易被父母赎回家终于离开他的魔爪,好日子没过上几天,他又出现把我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如今我父母也没了,独我一人守着宝丰堂,他又天天来摆摊堵门。
他那样好面子的一个人,亏他舍得下自己那张脸亲自来摆摊。
我好绝望。
褚三见我不应,又换了个问题:「你看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我下意识回了一句。
「我当你相公怎么样?」他继续问道。
「你有病吧!」我愤愤松开手,索性门也不关了,径直往后院走去。
爱谁谁吧。
摊上这么个人,晦气。
不就是给他当过几年丫鬟吗?都过去这么久了,还是爱拿我寻开心。
丫鬟怎么了?丫鬟也是肉体凡胎,也是人。
当初要不是哥哥生了重病需要用钱买药,爹娘才不会忍心把我送去褚府当丫鬟。
后来哥哥还是没救回来,家里又欠了许多债,爹娘花了好多年攒钱才终于把我赎出褚府。
原本一切都过去了,只是这褚三,总阴魂不散。
「刀鱼儿!」褚三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急切。
「你有病就去吃药,别来烦我。」我转过身破口大骂。
他噎了一下,解释道:「我是认真的,你考虑一下我,好不好?」
「为什么?」我问。
他愣住,抓耳挠腮想了许久,才回:「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
我冷笑一声:「你也知道知根知底。我刀鱼儿就算一辈子嫁不出去,也绝不会嫁给你这种人!」
「我哪种人?」
「不懂人间疾苦,整日以戏耍折腾人为乐。」我一步步逼近他,「不事生产,不知好歹…」
「够了。」他下意识厉声喝止,顿了一瞬,又有意缓和了表情看我,「我明白了。你不用再说。」
嘁,还算有自知之明。
我伸手指向大门:「请。」
请你出去。
褚三没有犹豫,转身离开,还砰地一声带上了门。
屋内顿时变得昏暗,只有细碎的光通过门缝钻进来。
没有脚步声响起。
他似乎静静站了许久,最终只是低声重复了一句:「刀鱼儿,这次我是认真的。」
我背靠着大门,仰头望向屋顶的横梁。
不要信他的鬼话。他只是又无聊了,才来找乐子。
像他这种人,绝不可能有真心。
就算有真心,也不会是对你。
想清楚后,我转过身,平静地把门闩插好。
正好后院很久没有打扫了,趁这个机会来个大扫除。
自爹娘走后,宝丰堂一直冷冷清清,前后都是我一个人在忙活。
我在褚府当了太多年丫鬟,根本不懂医术,药材好坏也只是勉强分辨得清,经营起来常常觉得有心无力,一度想将药铺盘出去,做点别的。
但一想到这是爹娘毕生的心血,就迟迟下不了这个决心。
待到天黑,终于收拾完毕。
我躺在凉椅上,一下一下打着蒲扇。不远处架子上悬挂着数枝艾草,正静静烧着。
今晚的月亮真圆啊。
微风拂过,带来缕缕艾草香。没过多久,我便睡着了。
次日,天亮得极早。
我伸了个懒腰,觉得浑身酸痛。看来凉椅再好也只是个椅子,不那么适合睡长觉。
想到这里,我打了桶井水起来将脸擦了擦,又简单收拾了一下便戴起草帽背起药篓打算出门。
为了躲褚三,也为了省点收药材的开支,我打算今日关门,自己出城去附近的山头树林采点药再回来。
以我对褚三的了解,他最多也就能新鲜半个月。半个月后,想必不会再来献这种莫名其妙的殷勤。
临出门前,我看到旁边靠墙立着的高竹竿,想了想,还是将竹竿拿上了。
如今已然入夏,运气好的话想来会碰到蝉蜕。
一路上,花儿香,草儿绿,天也蓝,水也清。看不到褚三那张脸,压抑多日的颓废一扫而光,整个人都神清气爽了起来。
不得不说,褚三那厮,当真是害我不浅。
走到半路才猛地想起,出门太急,竟忘了吃早饭,还忘了带水。
只是现在回去…… 倘若见到褚三……
算了,还不如在外面中暑。
我摇摇头,拄着竹竿继续前行。
今日要去的,是景安城附近的老关山。说是山,其实就是个不算高的坡。老关山位于两个村落之间,是一片无主荒地。
走了将近一个时辰,总算快走到山坡脚下。
远远就看见几棵极高大的树,树上垂下串串白花。
我心中一喜,待近了仰头一看,发现果真是槐花,忙解下药篓放在附近地上,开始小心翼翼往树上爬。
托褚三从小就对我百般刁难的福,我爬树还算厉害,不多时便吭哧吭哧上了树,跨坐在树上开始折枝。
五月槐花香,最佳的采摘期也就在这几天,错过今年须得再等一年。
书上写槐花味苦、性平、无毒,晒干后可以入药,也可以用来制茶饮、做包子馅儿、煮粥、蒸鱼。
我一边摇头晃脑背医书,一边口水直流,加快了手中折枝的速度。
正在兴头上,下方突然传来年轻男子说话的声音。
我一惊,整个人晃了一下,差点摔下树去,遂恼火地拿着已经摘好的槐花枝条三五下便下了树。
下树一看,谢天谢地,不是褚三那厮,顿时松了口气。
那年轻男子摇着折扇,再次开口:「姑娘还会爬树?」
瞧瞧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我懒得看他,蹲下身开始仔细分拣拿下来的花,口中奚落道:「不仅会爬树,还会揍人,想看看吗?」
大概是褚三留给我的阴影太重,如今我一见到这种看似人模人样的翩翩公子就打心眼里反感。
那年轻男子身后带的随从厉喝道:「大胆!」
我抬头瞥了一眼,正好见到年轻男子用折扇挡了挡随从,示意他不得无礼。
又是这一套。
贵公子惯用的招数,坏人都是手下当,黑脸都是别人唱,主子永远清清白白又平易近人。
我不以为然,自顾自将摘好的槐花用大布袋装好,放进药篓里。
年轻男子见我无动于衷,仿佛来了些兴趣,撩开衣摆蹲下身问道:「姑娘采这槐花是为了泡茶吗?」
我睨他一眼,回道:「卖钱。」
「哦?」年轻男子微微一笑,「怎么个卖法?」
「公子要新鲜的还是晒干炮制好的?」我这才端起笑脸看他,「不同状态,卖价不一样。」
年轻男子明显一愣,道:「呃,我不买,只是问问。」
我撇了撇嘴,不再管他,撸好袖子利落爬上树打算多摘一些。
再下树时,发现那年轻男子竟然还没走,反而用折扇支着下巴看得津津有味。
「看什么看?没见过美人?」我恼火。
年轻男子脸上笑容霎时扩大,一本正经回道:「没见过美人爬树。」
「再看收费。」我没好气道。
「好。」年轻男子莞尔,朝随从伸手,「拿少爷我今天新得的那张银票来。」
「……」我狠狠剜他一眼,背起药篓,捡起竹竿往山坡上走去。
没成想他又跟着我走,一直在我身后喋喋不休:「姑娘,你还爬树吗?」
「我刚才瞧了你半天,觉得你爬树的模样甚是有趣。」
「有趣?」我猛地转身,将竹竿重重杵在地上。
你当看猴戏呢,还有趣。
年轻男子愣了愣,改口道:「可爱。」
我深吸一口气,拔起竹竿就走。
他依旧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没话找话。
我烦不胜烦,终于停下问他:「这位公子,请问你究竟想做什么?」
「想看姑娘爬树。」年轻男子答得极快,似乎怕我不信,扬了扬手中的银票,「姑娘若是能在半个时辰内教会我爬树,这一百两便是姑娘你的。」
一百两啊。有了这一百两,二芽的事情岂不是就不用愁了?
我吞了吞口水,有些跃跃欲试。
那随从跟在他身后欲言又止,到底不敢吭声。
「怎么样?」年轻男子似乎笃定我会同意。
见他这副模样,我突然警醒,真的只是教爬树这么简单?
一百两可不是一百文!
我狐疑地看着他:「只是教你爬树?」
年轻男子点头。
「骗人者不得好死?」
这话很不中听,随从已经面有愠色。
年轻男子却失笑:「真心实意,只有这一个要求,没有其他任何附加条件。」
「你是不是先天哪里有问题,死活爬不上树的体质?」我指了指自己脑袋。
他这样子,看起来实在不是很聪明。
「放肆!」随从忍无可忍,挺身上前。
那年轻男子轻飘飘扫了随从一眼,随从立刻噤若寒蝉。
我咽了咽口水。
年轻男子又道:「所以姑娘有钱不赚?」
「王八蛋!」我顺口接了下去。
说完立刻补充:「我爹爹以前常说,有钱不赚王八蛋。」
绝不是故意在骂你。
「所以姑娘是教?」年轻男子问道。
我刚想点头,又想起一个问题:「若是公子学不会呢?我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吗?」
倒不是我多疑。
实在是我刀鱼儿这辈子一直倒霉透顶,真能有这么大个馅儿饼砸到我?
「不需要。」年轻男子毫不犹豫,「不过学不会只能给你五十。」
「五十文?」那也行啊,蚊子再小也是肉。
年轻男子笑道:「五十两。」
果真有这种好事?不管了,赌一把。
我摩拳擦掌:「公子想爬什么树?」
「竹子。」
「竹子好啊。」我点头,点到一半僵住,「竹…… 子?」
「怕你太紧张,开个玩笑。」年轻男子笑了笑,「就前面那棵吧。」
他随手一指,还是一棵槐树。
我松了口气。槐树算是比较好爬的树,树皮粗糙,树干粗细也适中。
像那种树皮特别光滑,或者树干比碗口细比水缸粗的树爬起来就要费劲许多。
竹子则是想都不要想。
我长这么大,只听南来北往的货商讲过有个地方以竹为生,那里的竹农为了让竹子更好地生长,会在暴风暴雪来临之前爬上竹子顶端,将最上部分的竹尖砍下。这样可以降低竹子高度,让竹子更耐风,减少折断造成的经济损失。
不仅如此,他们中有厉害的还能利用竹子的弹性从一棵跃到另一棵。
简直像传说中的仙人一样。
反正我是做不到,更别提教这个新手。
槐树就要简单得多。
我解下药篓往地上一放,走到槐树边,转头看向那年轻男子:「公子你仔细看,我先给你演示一遍。」
年轻男子含笑点头。
「先用两个胳膊搂住树干,再将腿也盘上来,脚踩在树干凸起的位置,整个身体都贴在树干上,接着用腰部和脚蹬的力量,推动身体往上。双手往上挪,吐气提腰蹬树,这样一步一步,慢慢就上来了。」
说话间,我爬到了树枝分叉的位置,蹲在上面,低头看到年轻男子认真聆听的模样,又补充道:「攀枝丫可以节省些力气,但不要选那种细的或者干枯的树枝,容易摔。」
说完,我沿着原路下树,落到地面站稳,拍了拍手,问他:「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吗?」
年轻男子笑着摇了摇头。
我便示意他走近那棵槐树:「那公子试一试吧。爬树这种事情,试一试就简单了。纸上谈兵没什么用。」
那年轻男子依言走到树下,按照我说的一步步做了,爬了两下,才到半人高的距离就松开手跳了下来。
「怎么了?」我忙上前问。
年轻男子转身向我,满脸无辜:「衣服刮坏了。」
我一惊,定睛仔细看了看他手指向的地方。那处果然被粗糙的树皮蹭破。
我下意识挠了挠自己下巴,感觉到脸上肌肉隐隐有些抽搐。
穿丝绸衣服爬树,确实有点…… 那啥。
年轻男子倒不是很在意,仍命随从将那一百两银票递给我,嘴里道:「这爬树没想到这么好学,就是可惜了这件衣服。回家免不了被唠叨一番。」
他这样洒脱,我反而不好意思接了。
三两句话便挣一百两,这钱收着心里多少有些不踏实。
「公子还有别的想学的吗?我还会很多。」我掰着自己手指数,「像什么编草鞋,绣手帕,做头绳这些我也会,还会做一些简单的木工活,公子想学的话,都算在这一百两里。」
「不了。只有爬树一项是因为家中约束甚多,所以一直未曾得偿所愿。今日一见姑娘,勾起了小时候的渴望。如今亲身试过一次,才发现也不过如此。」年轻男子神情有些惘然。
那随从趁机将银票塞给我:「姑娘还是收着吧。我家小少爷不喜别人拂他的意。别拖下去好事变坏事,到时候你哭都没地方哭去。」
年轻男子举着折扇敲了敲随从头顶,笑骂道:「别总吓唬人家一小姑娘。」
随从应喏退下。我拿着银票心道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收吧,好像我也没做什么,总觉得收了不踏实。
不收吧,这确确实实是我挣来的,交易双方你情我愿的买卖。
正为难间,突然灵光一闪,喜道:「这银票我收下。往后公子家中有个头疼脑热,可以去景安城城西桥头药市荣万巷里的宝丰堂拿药,我给公子免费三次。」
嗯,不愧是我。
「你说免费就免费,家中大人不说你?」年轻男子戏谑道。
我弯腰背起药篓捡起竹竿,回道:「不会说,我们家是我作主。」
不仅如此,还真正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
年轻男子见我还要继续上山,好奇问道:「已经挣了一百两,还要上山去做什么?」
我听到这话回首看他,认真道:「看看山上有没有蝉蜕。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只是碰见公子才耽误了点时间。」
「一百两,够换很多蝉蜕了吧?休息也无不可。」年轻男子有些疑惑。
我只好解释:「永远有需要花钱的地方。尤其是偶得这种意外之财的时候,更不可形成依赖,有侥幸心理,幻想改天还有这种好事。」
要知道人一变得懒散,再多的意外之财都会被败光。
「你这小姑娘年纪不大,说起道理来倒是一套又一套。」年轻男子好笑道。
我不以为然地笑笑。
穷人家的孩子,每走一步都小心翼翼。因为没人在身后兜底,生怕一朝行差踏错就万劫不复。
哪像这种不知人间疾苦的贵公子,为了区区一个童年念想就能随手花掉一百两。
我摇摇头,不再理他,径直向山坡上去。
又忙活了好一会儿,眼见着日头快要升到正中,我擦了擦额头和颈间的汗,背起药篓下山去。
早饭也没吃,真是有些饿了。
只是没想到,刚踏进荣万巷,远远就瞧见阿升在我药铺大门前急得团团转。
阿升是附近的小乞丐,与我有过一些接触。
我加快脚步走过去。
他很快看到我,眼睛倏地亮起,脸上的焦急神色怎么也掩不住。
「可是碰到了什么事情?」我皱眉问道。
「二芽!」阿升慌张开口,「二芽要被她爹娘卖了!」
我心里一突,忙问道:「之前不是跟我约好说这个月二十五是最后期限吗?今儿才十七。」
「是。」阿升重重点头,又焦急道,「可二芽她爹反悔了。非说宝丰堂这种半死不活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凑到十两银子买下他家姑娘。不如早早卖给那姓赵的富商,还能多赚一点。我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去通知赵家喊人来看了!」
我胸中怒火腾起,抓着阿升转身就往巷外去。
却在巷口被褚三拦住。
褚三依旧带着他那群跟班,个个手上都捧着精美礼盒,站成一排,将本就不算宽敞的巷口堵得严严实实。
「劳烦让一让,有急事。」我勉强耐着性子开口。
褚三不理,下巴一抬示意那些跟班将礼盒打开,露出里面各色首饰和布匹。
「喜欢吗?」他不慌不忙拿起其中一盒,递至我跟前。
我握紧拳头,再次开口:「三少爷,我有很重要的事情,没时间陪你玩这些。」
他闻言不悦:「什么事情,比我送你礼物还重要?」
「少爷,这世界上多的是比绫罗绸缎更重要的事情。」我冷冷看他一眼,终于忍不住一把将他推开。
待我紧赶慢赶赶到二芽家时,赵家派来的管事已经到了一会儿。
那管事衣着得体,表情却十分不耐烦。
「你们叫我来之前,说得好好的,小姑娘十岁,能干,身子骨好,口齿伶俐。跟我好一通夸,好说歹说我才答应来看看。」管事嫌恶地指着躺在地上不停抽搐的二芽,「这就是你们跟我承诺的身子骨好?」
二芽她娘哈着腰不停道歉,她爹则是直接上脚踹了几下二芽,骂道:「装什么装!装什么装!以为这样就能躲过去了?」
二芽仍是翻着白眼抽搐。
那管事连道晦气:「我们这丫鬟可是招来贴身伺候二小姐的,天大的福气,别人抢都抢不来。你们家没这个命!」说罢,招呼着随从坐轿离开。
任二芽她娘如何解释也没再回头看一眼。
我心中冷笑,好一个天大的福气。
那赵家二小姐才十二岁,这些年换了多少个贴身丫鬟?每一个都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但凡还有点良心的爹娘也不忍心把自己家孩子往赵二小姐跟前送。
二芽他爹眼珠一转,见到我,突然一把将我拉过去,恶狠狠道:「是不是你?我家二芽身体一直好,怎得赵家管事一来就发癫?肯定是你指使的!」
我嗤笑一声:「庄叔这话就不讲道理了。你讹谁不好,讹我一开医馆的?」
「那我不管!」二芽她爹梗着脖子瞪着眼,「你一来,二芽就发病。二芽一发病,我们板上钉钉的买卖黄了。我们跟管事都已经说好了十五两银子,这钱无论如何你得赔!」
「她爹,你记错咧。」二芽她娘伸手比划,「哪里是十五两,说的明明是二十两!」
二芽她爹眼神一转,立刻附和:「对,我记错了。二十两!一点不能少!」
二人说罢,一左一右将我围起来。一副我不给钱誓不罢休的模样。
「十两。」我丝毫不惧,冷声开口,「之前说好的十两,如今这情况我也不食言压价。十两银子,二芽以后是我的人,跟我姓刀,与你们再无半分瓜葛。多的一分没有。」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二芽她娘摇了摇头,率先开口:「十两太少了。我们把她从那么丁点儿大拉扯到现在……」
「哎哟喂,可拉倒吧!就你俩那养孩子方式,谁拉扯谁不一定咧!」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围上来一群看热闹的村民,都在对着这边指指点点。
先前出头说这话的中年妇女啧啧两声,继续道:「你家二芽还不到我腰高的时候,就天天给你俩端水送菜,还要扫地喂鸡做一堆事情。穿的还都是几个哥哥剩下来的破得不能再破补都没法再补的衣服。去年大冬天冷得过不了,全靠我们几个好心拿自己家孩子的旧衣服给她,才凑合过下去,不然早冻死球了。」
「是啊。」另外有个青年男子看热闹不嫌事大,指着地上的二芽说,「而且我听人家说这癫病可不好治。你们能到手十两不错了,人家往后不定往里搭多少钱。」
二芽她娘急了,立刻推搡了那青年男子一把:「怎么说话呢?谁有癫病啊?我看你才是个癫的!」
二芽她爹上前又一脚踢向二芽。
阿升却是立刻护在二芽身前,一双大而黑的眼睛怒气冲冲瞪着二芽他爹。
二芽闭着眼一直没有动静。
我心中倒是不怎么慌。因为这装病的法子的确是我教给她的。
当时我告诉她,如果她爹娘想将她卖给她不愿意去的人家,就用这个法子。
一般人嫌晦气,都会直接走。
说这个只是以防万一,毕竟已经跟她家约定好了二十五我拿钱带走二芽。
不料真用上了。
只能说,这夫妻俩连自己孩子都下得去手,果真是没什么诚信可言。
看热闹的一群人还在七嘴八舌说着,夫妻俩再也站不住,对视一眼后主动赔笑开口:「十五两,十五两人你带走。以后是死是活跟我们没有关系。」
今儿挣了一百两,十五两我确实出得起。但我一分都不想多给这两个恶人。
「十两。行就行,不行就算了。」我沉声开口,「我铺子里还有事,待不了太长时间。」
其实十两已经算是高价。像二芽这个年纪和条件,五到八两才是正常价格。
「行行行,十两就十两!」二芽她爹连连摆手,随即狐疑地看着我,「不过你拿得出十两吗?不能赊账。」
我从怀中掏出一锭十两的足银拿在手上。
幸好从老关山回城的路上去将银票换了散银,不然被他们见到那张百两银票,真有可能被敲上一笔。
又一番交涉,夫妻二人总算点头放人。
「那让二芽收拾一下她自己的东西。」里正做中间人,又拉了两个村民当见证人,签完契约后,提出这点。
二芽她娘顿时柳眉倒竖,唾道:「东西?她哪里有什么东西!那些东西都是我们花钱买的!现在她都改姓刀了,还想拿我们庄家的东西?」
二芽原本一直躺在地上,此时也缓缓睁开双眼,被阿升搀着站了起来,垂着头抓着衣摆小声道:「阿娘说得对,我没有东西。」
「好啊你这个小妮子!我就说你是受人指使在这儿装病!」她爹忽然暴跳如雷,欲出手将二芽扯过去,「乡亲们看看,这人撺掇着我家二芽装病好压价!」
我一把将二芽带到身后,怒道:「二芽现在已经是我的人,你要是再敢动她一根手指头,我就报官处理。就怕你敢闹却挨不起一顿板子。」
二芽也从我身后探出脑袋,小声辩解:「我没有装病,只是现在又好了。」
她爹还要再闹,我却不想再同他多纠缠:「大伙儿都知道,这两年因为饥荒的原因朝廷放宽了人口买卖的限制,咱们签的契约是合法合规有效的,你要是再敢碰二芽一根手指头,就算闹到衙门去,理也在我这边。」
见他还要再争,我走近他身边,压低了声音开口:「再者,你该知道我以前在褚家做过很多年的丫鬟。真把我逼急了到时候去求褚家大少爷,大少爷总归会念点旧情。他们那种人家,哪怕只是动动手指头,也不是你们招架得住的。」
虽然我跟褚家大少爷不熟,但借他的名头来吓唬一下这对恶夫妻还是可以的。
褚家大少爷可不似褚三那么恶劣。他虽有官身,却待下宽厚,又嫉恶如仇,最见不得这类有违人伦常理之事。
二芽爹娘再凶恶,到底只是在乡间撒泼打滚的人,只敢欺负我这种无名小辈,听到褚家的名头就有些犯怵,很快偃旗息鼓,不再闹腾。
回宝丰堂的路上,阿升表情明显松快了很多,围着二芽一阵嘘寒问暖。
二芽却不怎么理他,只满脸担忧地望着我:「刀家姐姐,我吃得很少的,也不爱穿新衣服。而且我身体很好,从来没有吃过药。养我不需要花很多钱,你不用发愁。」
我原本心里在想着别的事,被她说得一愣,以为她是怕我嫌弃她,忙安慰道:「没关系,以后跟着我,你可以多吃一点,也可以穿新衣服。身体不舒服了尽管抓药吃,宝丰堂有的是药,想吃多少都行。」
话一出口,觉得哪里不对,又往回找补:「当然,最好还是不生病,身体健健康康才是福气。」
二芽还是紧紧攥着我衣角,闷闷不乐:「可姐姐你急得嘴都干了,脸也惨白惨白的。」
我抿了抿嘴,这才发觉确实干得厉害,回过神来感觉四肢也有些发软。
这一通折腾,连续几个时辰没吃没喝,又忙活了半天,想必脸色难看得很,怪不得二芽会担心。
我只好又耐心跟她解释原因。她认真听完,频频点头,表情总算开心起来。
没过多久,又走了一段路,她跑到我前面,仰头看着我:「刀家姐姐,我来背药篓吧。以前在家都是我背东西的。」
看她这样懂事,我心里微酸,想起自己以前在褚家当丫鬟被褚三欺负的生活,于是摇摇头:「我是姐姐,比你大,比你高,当然该我背。」
二芽略微不安地歪头:「可我还是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
她好像很怕我嫌弃她。
「那你跟阿升一起抬这根竹竿好不好?」我笑着建议。
二芽顿时咧开嘴,却争道:「这根竹竿我一个人就可以扛走。」
她拍了拍自己瘦弱的胸脯:「我很厉害的,不需要他帮忙。」
话音落下,她就将那根竹竿扛在肩上,一溜烟往前跑了。
阿升忙追了上去。
二人说说闹闹,又是好一顿耳红面赤的争执。
之前听阿升说,他和二芽小时候是邻居,一直就爱吵架。
后来他家搬走了,没过几年他父母带他回乡省亲时死于强盗之手,只有他侥幸活了下来,辗转四处,一路乞讨回了景安。
因他固定在宝丰堂附近讨吃,我有余力时便照顾他一二,时日久了,他就跟我熟悉起来。
二芽的事情,最早也是他来求我帮忙。
我本来自顾不暇,并不打算插手。可听到二芽爹娘做的那些事情,又闻他们要把人卖进赵家,便去见过二芽一次,才下定决心。
其实现今这年头,穷人家过不下去,卖儿卖女卖老婆都是常事,没什么新鲜。
有些运气好的,脱离了糟糕的原生家庭,在大户人家为奴为婢,好歹能吃饱穿暖,不会饿死,也是幸事。
但也有运气不好的,被卖进青楼一类的脏地儿。或者像我这样的,遇上了褚三那种爱折腾人的主子,那真是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
而全景安最惨的,当属赵家二小姐身边的丫鬟小厮。那二小姐年纪不大,心狠手辣折磨人的手段却是远近闻名。
二芽年纪虽小,对这些事情却看得很清,有一种远超同龄人的清醒。
这种感觉我太熟悉,便动了恻隐之心。
可二芽这样的人何其多?我如何能帮得过来?
我边走边想,三人这样走着,途中运气好,搭了一小段路过的驴拉板车,节省了些脚力。
眼看着终于快到城门口,我舒了口气。
谢天谢地,总算快吃上饭了。
却被一伙人挡住了路。
我往左,他们也往左。我往右,他们也往右。我停下,他们也停下。
很好,没有误会,确认是要找茬无疑。
阿升和二芽顿时紧张起来。
「天气这么热,跟哥哥去喝杯酒怎么样?」为首的男子阔面无须,说这话时眼睛微眯,眉毛挑得老高。
我冷声道:「不去。让开。」说着就往前走。
以前我也遇到过几次这种拦路的小混混,基本都是态度强硬些直接拒绝就没事了。
阔面男却翘着嘴角兀自站立不动,似乎笃定我不敢直直往他身上撞。
我心里咯噔一下,明白这次碰上了硬茬子。
阿升和二芽见我想往前却被挡,噌地一下就拿头撞了过去。
阔面男一掌按住阿升头顶,又一掌按住二芽,笑嘻嘻道:「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掺和。」
阿升和二芽在他手掌下不停挣扎,却怎么也甩不开。
「只是喝杯酒而已,干嘛这么激动?」阔面男将两个孩子随手扔给旁边小弟,背着双手探身靠近我,「我也是见姑娘口渴,渴得唇都起皮了,才有此好心,姑娘可千万别不识好歹。」
「此处距离景安西平门不足一里,几位好大的胆子,连巡城的守卫军也不怕么?」我同这人敷衍着,余光瞥了眼被制住的阿升和二芽,见他俩仍吵吵嚷嚷,中气十足,显然没什么大碍,遂放下心来。
这里离景安城近,又是官道,不出意外很快就能等到路过的行人。
可惜今早为了躲褚三,出门时走得太急,往常随身携带的银针迷药什么的都没带,导致此刻有些被动。只好先想办法拖延时间。
却不想,说褚三,褚三到。
他带着那群跟班策马路过,经过我身边后,又回头看了一眼,见到是我,才双手齐拉缰绳,使马停了下来。
「认识的?」褚三掉转马头,幸灾乐祸地开口。
「不认识。」趁着有人来,这波人应该不会再纠缠,我打算带着阿升和二芽直接走。
不料阔面男根本没把褚三一行人放在眼里,反而变本加厉,伸手一只手压住我肩头:「让你走了吗?」
褚三见状沉下脸,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那人搭在我肩头的手,利落翻身下马:「若是需要帮忙就开口,不要逞强。」
「褚三少爷今儿是想英雄救美?」我借机点出褚三的来历,希望阔面男能被褚家的威名吓退。
这话我自认为没什么问题,奇怪的是,话音刚落,褚三表情僵了一瞬。
阔面男反倒没什么变化,既不惊讶也不害怕,只低声笑着松开抓住我肩膀的手。
「毛都没长齐的小白脸,学人家英雄救美?听书听傻了?」阔面男哂笑着拍了拍褚三的脸。
下手不重,但侮辱性很强。
褚三一张脸立刻涨成猪肝色,出手揪住那人衣领,另一只手已经捏成拳头挥了过去。
他自小养尊处优惯了,人人都捧着他让着他,何曾受过这样的气。
那人敏捷地一偏头躲了过去。
褚三拳头落空,怒气更甚,扭头骂道:「愣着干什么!上啊!」
随行的跟班便齐齐动起手来。
一时间,双方打成一团。
褚三一行人从人数和气势上都落于下风。
趁他们混乱之际,我拉过无人管的阿升和二芽,快速且小声地叮嘱:「你们沿着这条路赶紧往城门跑,二芽去找巡城的守卫军,说这边有人聚众斗殴,他们忌讳这个,来得快。阿升你对城里熟,多跑一点路,去褚府找褚二少爷,说三少爷在被人打,他知道该怎么做。」
二芽着急地问我:「姐姐你呢?」
「我留下来帮忙。你们要快,知道吗?」我回道。
我得留下来看着,免得褚三被人打出问题来。好歹事情因我而起,即便心中讨厌褚三,也不好置之不理。
只是两个小孩子得让他们先离开,免得拳脚无眼被误伤。
阿升听完没有犹豫,扣住二芽的手腕转身就跑。
拦路的地痞中有人看到这幕,大声喊道:「头儿,那俩小的跑了!」
「小孩子胆子小,跑就跑了,不用管。」阔面男一只手背在身后,悠哉悠哉同褚三拆着招。
他们二人除了开始时有点火气打出点皮外伤之外,打着打着就不像打架,倒像是在玩闹一般。
细细观察,似乎是那人刻意手下留情。
我心中疑惑,面上不表。
那阔面男抽空看我一眼,朗声笑道:「你这小相好对你还不错啊,英雄救美,真男人。」
褚三立刻出言反驳:「英雄是英雄,美人不一定。」
「……」
挨打也不忘讥讽我,不愧是你。
很快,二芽领着一队守卫军过来。离得老远,就听到守卫军的人厉喝:「何人敢在景安城外滋事?」
正斗得起劲的褚三和那阔面男听到声音神色齐齐一变,互相对视一眼,立刻停下手中动作,转而哥俩好一样开始勾肩搭背。
看起来十分默契。
奇怪,褚三分明可以解释自己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替他作证。
结果守卫军来了,他却好似怕被人知道一般。
待到守卫军走到跟前时,褚三已经笑着开口:「朋友,切磋切磋。」
只是他嘴角还挂着伤,其余人看起来也各有各的狼狈,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守卫军小队长自然不信:「切磋?切磋打这么激烈!我隔老远就看见了这边乌烟瘴气。」
这事儿透着古怪,我正想开口,褚三却恰好溜到我身边,对我低声耳语:「十两,保持沉默。」
我立刻垂眸低头。
出手这么大方,果然有猫腻。
不过褚三也真够了解我,一开口就让我无法拒绝。
「你们两个,说什么呢!」小队长注意到褚三的动作。
褚三立刻回道:「我问她是不是也被我们朋友切磋吓到了,跟她赔礼来着。」
「是这样吗?」小队长走上前来问我。
我轻嗯了一声。
小队长又问:「你跟他们一起的?」
我摇头:「民女是去西面的老关山采药,回来时恰巧经过这里。」说着,我给小队长看了眼我背上的药篓。
小队长探头往药篓里看了看,面色温和了些,挥了挥手道:「你先走吧,现在太阳这么大,一个女孩子还这么辛苦跑出来。」
我笑了笑:「没办法,家里就指望民女一个人养家糊口。谢谢各位军爷来得这么及时,民女先走了。」
小队长摆了摆手,不再多言。褚三偷瞄了我一眼,没有吭声。
恰在此时,褚二少爷带着一群人风风火火地与我擦肩而过。
我回头看去,正好看到褚三一瞬间面若死灰的模样。
同褚家大少爷在朝为官不同,二少爷走的是经商的路子。
相较于大少爷,褚三跟他二哥更亲一些。因此我才特意叮嘱阿升去找褚二少。
本来是想救褚三,现在看来,倒更像是无意中坑了他一把。
回到宝丰堂时,阿升正等着我。
他面色有些为难,看了我几次,几次都欲言又止。
我将路上买的烤鸭和馒头递给二芽,给她指了厨房的位置,让她去厨房拿几副碗筷出来。
二芽笑着应了,蹦蹦跳跳去了厨房。
我这才看向阿升:「怎么了?」
「有件事情,我刚刚路上听见别人说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阿升犹豫着开口。
「与我有关?」我试探着问。
阿升点头,神色有些愤愤不平:「我不知道真假,但刀家姐姐,你听了不要不开心。」
「说吧,没事。」我拉过两张椅子,自己坐下,示意阿升也坐。
阿升却摇摇头,示意自己身上脏,就不坐了。
「我听见那几个人说,说……」阿升眉头往下压着,悄悄抬眼观察我脸色,「说褚三少爷跟他们家少爷打了赌,赌一个月内定会将你追到手。」
我表情想来十分平静,毕竟心中早有猜测。
「他们还说,赌注是什么莲还是什么兰来着,我没太听清。」阿升挠了挠头。
「莲瓣兰?」我问道。
之前在褚府时,我常替褚三打理花房,因此对很多花名都有所耳闻。
阿升立刻点头:「对对对!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啧,还真是看得起我。
莲瓣兰在整个东照国都极为罕见,在景安城更是难以养活。
普通世人眼中我刀鱼儿的价值尚不及莲瓣兰千分之一,更何况是那个爱花成痴的褚三。
这赌注真是下到褚三心坎上了,怪不得他最近献殷勤献到这个份上,整日纡尊降贵来哄我这个平头小老百姓开心,被骂了也不放弃。
我不由回想起先前在城外时褚三和那阔面男的奇怪反应,越想越觉得整个过程都是褚三自导自演,可惜被我阴差阳错破坏了他们的计划。
果然,日落时分,褚三再次出现。
带着他之前承诺的封口费十两银锭。
「明人不说暗话,褚三少爷,今儿那伙人,是你安排的吧?」我收起算盘,接过银锭,看在银子的份上,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
褚三倒也爽快,辩也未辩,直接承认了,末了还不忘埋怨我:「你说你也是,把守卫军叫来也就算了,把我二哥喊来做什么?我二哥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最爱说教。我被唠叨一下午,耳朵都起茧子了。」
他搓了搓耳朵根,随即找个舒服的位置坐下,坐下之后一手扇风,另一手叩桌叫道:「茶有没有?渴死了。」
我倒了杯白水递给他:「喊守卫军,是因为我当时真以为你是做好事,怕你被那人打死。喊你二哥,是想让你二哥来镇场子。你自己不争气净想馊主意,被骂被打活该,别赖我。」
褚三闷头喝完,嘟囔了句难喝,又想开口。
我抢先问:「你是不是跟人打了赌?」
褚三怔了一瞬,抱着杯子慢慢坐直身体,嘴硬道:「什么赌?」
「莲瓣兰。」我说完,静静看着他。
「呵呵。」褚三尬笑两声,动了动上半身,看样子想将杯子递给我,又有些迟疑,片刻后才讪讪开口,「你怎么连这个也知道?」
我背靠匣柜,冷冷看着他:「倘若我一直被蒙在鼓里,三少爷打算怎么做?」
「自然是想尽办法将你追到手。」褚三答得理直气壮。
一种说不出的厌恶瞬间涌上我心头,我冷笑:「你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成功?」
「想要俘获女孩子的心还不简单?无非就是金银珠宝砸,甜言蜜语哄。」褚三来劲了,「其实正常来讲,像我这样有财有貌的人,往街上一站,自有大把的女孩子贴上来。只是你比较难搞一点,需要多下点功夫。」
他一边说一边起身,随手将杯子放在柜台上,提议:「既然你都知道了,不如咱俩合作。你配合一下,答应我,等我拿到花……」
「那三少爷可能要失望了。」我打断他。
他怔住:「什么意思?」
「我对配合你没有兴趣。」
他严肃起来:「我可以给你钱,要多少你随便开口。」
「不是钱的事。」我回道,「你有没有想过,我也是要嫁人的。你提这个要求,自己不会觉得过分吗?」
「五百两。」他自信地看着我。
我不为所动。
「一千两。」
我笑了笑:「我说了,不是钱的事情。」
他突然暴躁起来,抄起手边的杯子想要往地上砸,又生生控制住,起身伸手比了个三:「三千两。我手头最多能凑出三千两现银,刀鱼儿你不要太贪心。」
「配合我,你能拿到三千两,我能拿到莲瓣兰。两全其美,不是吗?」
我摇头:「少爷,你怎么就不明白呢?我是喜欢钱没错,因为我接下来打算做的事情真的很需要钱。但有些钱,我绝不会要。」
他愣愣地看着我,许久才开口:「我也可以娶你。」他语气倏地软了下来,仿佛自己做了极大的让步。
我心中诧异,没想到他愿意为了花牺牲到这种程度。
旋即又觉得可笑:「可我不想嫁你。」
「为什么?」褚三错愕地看着我,「嫁给我不好吗?你知不知道全景安有多少人想嫁给我?」
「三少爷觉得自己哪里好?」我问。
「我哪里不好?」他反问。
「论家世,褚家在景安能排到前十。」
「论才学,我已经拿到松涛书院的秋季入学名额。」
「论相貌,也不差。」
「论人品,我…… 我……」褚三一时哑口,眼神闪了闪,方才继续说,「论人品,我也不算十恶不赦。」
我微笑鼓掌:「好一个不算十恶不赦。」
「三岁那年,我被卖进褚家,负责陪你玩。你哭着闹着,问我为什么头发比你多,我答不上来,你就让人把我头发剪了。我头发东一茬西一茬立着,被人笑话了好长时间。」
他呆呆地听着。
「五岁那年,你放风筝,风筝掉到树上,你让我爬梯子去捡,我爬上去了,你让人把梯子抽走了。我不会下树,狠了心闭着眼睛跳下来,身上摔了好多处淤青,膝盖破的地方足足两个月才长好。」
他额头渐渐有汗流下来。
「七岁那年,你自己调皮把老爷送给大少爷的青州砚摔了,诬陷是我干的。我被老爷罚跪在书房外,跪了一天一夜,没有饭吃,没有水喝,一直到晕过去才算结束。」
他舔了舔嘴唇,模样有些不安。
「九岁那年……」
「够了。」他高声打断我,又不知该说什么,只重复了两遍够了。
「三少爷自己也听不下去了吗?」我微笑着走近他,「你也说过,我们从小一起长大,彼此之间知根知底。那你凭什么觉得,靠金银珠宝,靠甜言蜜语,可以打动我?」
我反手指向自己:「打动一直被你欺负到大的我?」
褚三噔地后退一步,避开我的目光,慌乱地将视线投向屋外:「我那时候年纪小,的确做了些混账事,我可以向你道歉。」
「别说以前年纪小,现在也没好到哪里去。」我停下脚步,打算再讥讽两句。
「那我还有对你好的时候,你怎么不说?」他被逼急了,梗着脖子争道,「当初要不是我求情,你爹娘来给你赎身哪有那么容易?」
我微笑:「三少爷。」
他渐渐平静下来,神情微微茫然地看着我。
「你对我那些好,我都记着,所以你来我这儿,永远会有水喝。平日里一些无伤大雅的胡闹,我也由着你。」我直视着他,「但是,你作过的那些恶,我也全记得。所以我心里永远提防你。因为你一出现,我就紧张,怕自己又要倒霉,或者又要被你整。」
「过往那些伤害,不是你现在一句年幼无知或者开个玩笑就可以被原谅的。」
他垂下头,仿佛羞愧难当,沉默片刻后拔腿跑了。跑得太急,跨门槛时还被绊得踉跄一下,背影看起来有些滑稽。
我静静看着,忽然觉得无趣。
「姐姐。」
我听到声音转头,见到二芽垂手站在远处。
「吃饭了。」她小声开口。
「怎么不等我,自己跑去做饭?」我向她走去,「灶台会不会有点高?」
「我踩着凳子做的饭。主要是姐姐在前面忙,怕姐姐会饿。」二芽见我走近,伸出小手牵住我,「姐姐,以后我会保护你的。」
此后一连半个多月过去,褚三都没有再出现。
没有他的骚扰,宝丰堂的生意总算有所回暖,却依然不容乐观。
更糟糕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景安城里最大的药材商高老板提出以极低的价格收购宝丰堂。
前后已经来了三拨说客。
第一拨人还算客气有礼,只恭恭敬敬询问。第二次来的人态度便有些蛮横。
今日这拨人最是麻烦,统一青衣青裤,是专门负责处理一些腌臜事的长青帮成员。
我刚去巷子口买了屉包子回来,还没进屋就被拦下。
为首男子瘦长如竿,自我介绍姓赵,外号赵二麻子。
「刀老板,大家都是体面人,好说话。我这边收到的命令是最迟七月中旬,您这儿必须得腾出来。当然,我也知道宝丰堂上上下下只有你一个小姑娘,没人照应,所以有什么麻烦、不方便的地方,您都可以跟我赵二麻子讲,咱俩有商有量一起发财,对不对?」
赵二麻子说完,吸了口烟,偏了点位置吐出口烟雾在我头顶,不慌不忙等我回话。
「赵先生是吧?」我挥手赶走那些呛人烟雾,「不是我不配合,而是高老板把价钱压得这么低,我实在很难同意。」
赵二麻子微微一怔,似乎没有料到我一介孤女看到他们长青帮来了还敢这么硬气地直接拒绝。
片刻后,他敲了敲烟杆,低着头漫不经心道:「刀老板是不是不认识我们这身衣服?」
「认倒是认识。」我捏了捏手里的包子,面上仍淡淡的,「只是不明白,高老板宁肯花钱请你们出面,也不肯把收购价钱调高一些是为哪般?」
赵二麻子扯起嘴角:「我就是个打杂的,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其他事情我一概不知,刀老板问我也无济于事。」
「那赵先生打算怎么个消灾法?」我问道。
「大门泼狗血?半夜扔砖头?找人装死讹您……」赵二麻子拿着烟杆在手心敲着,每说一样便敲一下,表情无辜得很,「刀老板您也得体谅我们,我们专门干这一行的,可不敢砸自己招牌。您若是愿意合作,那最好。您不愿意,那我们也没别的更好的办法对不对?」
「倒是新鲜,哪家的高老板做事这么霸道?人家店铺好好在这里开着,你一张嘴皮子上下张合就敢逼人强卖。」一道嘲弄的声音响起。
我转身,发现是前些日子花钱找我教爬树的那位年轻公子。
他手摇折扇翩翩往前,一袭蓝衣比初见时风采更盛,走到近前还不忘冲我点头微笑:「好巧啊爬树姑娘,又见面了。」
「是挺巧的,刚刚我去街口买包子,看见你们跟人打听宝丰堂的位置。」我回以微笑。
年轻公子悻悻地摸了摸鼻子,话锋转向赵二麻子:「说来听听,哪家的高老板,这么厉害?」
不等赵二麻子回答,他又转首问起跟随自己而来的随从:「新竹,你有没有听过景安城什么姓高的人物?」
新竹立时心领神会,配合道:「回少爷,小的不曾听过,大抵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人物。」
赵二麻子被这主仆俩联合起来戏耍了一番,有些恼羞成怒,问道:「敢问这位公子是出自哪家?我是长青帮门下……」
「什么长青帮短命帮,小鱼小虾的名字不用说出来污了爷的耳朵。」年轻公子收起折扇,理了理衣袖,对随从吩咐道,「提着东西,随刀老板进屋吃饭。」
随从应了,恭敬地对我一弯腰,伸手示意请。
主仆俩全然不将这群青衣汉子放在心上,甚至还有闲心反客为主,要进宝丰堂吃饭。
我心中觉得荒唐,但看他们对长青帮有恃无恐的姿态且帮了我一次,还是顺了他们的意,领着二人进了内堂。
赵二麻子傻了眼,在背后喊道:「公子倒是报个名号,好叫赵某人死心。」
随从回身关上大门,对他的叫问理也未理。
门外人群骚动,听声音是其他青衣汉子低声问赵二麻子:「赵二哥,咱们就这么算了?」
「算个屁!」赵二麻子怒吼,「给老子查,那俩人什么来头,敢不把我们长青帮不把高老板放在眼里,查不到今天不准吃饭!」
「倘若是个装蒜的草包,爷爷我非得亲手扒了他的皮。」
我看向那年轻公子,年轻公子对这番恐吓威胁毫无反应,显然是真的不惧。
奇了怪了,他说话的确是景安口音,可我跟在褚三身边也算见过些景安城里的富家公子,对这人却是一点印象也没有,好似凭空出现一般。
「我姓梁,行四。」年轻公子施施然坐下,用眼神示意随从打开食盒,「单名一个起。」
梁起?
确实从未听说过景安城有这号人物。
我疑惑看着他。
他却冲我抬了抬下巴:「该你了。」
「刀鱼儿。」我只好回。
「我叫新竹。」随从笑嘻嘻凑过来。
「我叫…… 刀二芽。」细细的声音自角落传来。
梁起新竹齐齐扑哧一声,梁起更是直接笑道:「你们家怎么净取些食物名字?」
「……」
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真是。
「好养活。」二芽慢慢挪近,一双乌黑的眼睛在同样很黑的眉毛下显得格外有神。
她瞪大了双眼,语气满是赞叹:「这位哥哥长得真好看。」
「……」我嘴角微抽。
「我要是有这么好看的姐夫就好了。」她又补充。
噗的一声,梁起喷了我一脸水。
二芽顿时脸一垮,忙不迭跑去找干净帕子,恼火道:「还是算了,太笨了。」
梁起愤愤地看向我,我只好低头扶额装死。
真不是我教的。
吃过饭后,又聊了聊天。
我这才知道,梁起之所以极有底气,是因为他是梁太师的幼子。
对民间百姓而言,梁太师还有一个更耳熟能详的身份——松涛书院山长。
松涛书院是东照国一家老牌书院,存立世间至少已有五百多年,只收男子,入学条件极为苛刻。
与只收女子的红枫馆、男女混校的明华院和西魏的靖院并称为中域四大书院。
四大书院并没有官面上的排名,但私底下大家都以松涛书院为首。几乎人人都以能考上松涛书院为荣。
松涛书院的山长,即便是去西魏,也会被皇室奉为座上宾,更别提在本国东照,更是地位超然。
如此大一尊佛,愿意踏足小小的宝丰堂,我一时不知该喜还是该忧。
梁起看出我脸上的尴尬,却没有出言安慰,反而有些好笑地看着我。
「我今儿来找你,可不是为了见你发呆来的。」他擦了擦嘴,放下帕子正色道,「昨儿我好像看到你跟人打听怎么能建一所平民女子学堂,我当时忙别的事,就没顾上叫住你细问。你一个开医馆的,打听这个事情做什么?」
竟这么巧被他撞见了,偏他对此又有极浓厚的兴趣。
我只好将各种原委娓娓道来。
其实是在把二芽接过来之前就隐隐有了一个简单的想法,只是最近闲下来才有功夫认真思考这事的可能性。
古往今来,整片中域女子地位一直比男子低。
东照国这些年算是做得不错,是因为出了几任极贤明的皇后,建立了能改变女子命运的红枫馆。
前后花了将近两百年时间,才逐渐有所成效。
当今朝堂之上,偶有女子为官,不再被一味排挤。似我这般的孤女,也能独立支撑起商户不被旁族兄弟打着亲人的名义侵占资产。
但这远远不够。
还有更多的,像二芽一样或者比二芽更惨的小姑娘。
她们不识字,挣钱的渠道单一,见解有限,能力也有限,连温饱都难以解决,何谈摆脱命运?
凭良心讲,红枫馆是个极好的书院。
我以前跟在褚三身边时,见过红枫馆的女学生。
她们跟男子一样,修礼、乐、射、御、书、数六门,包括近些年突然兴起的修行课程,也有涉猎。
唯一的缺点就是束脩太贵。
不算伙食费和住宿费,光是学费一年至少交上十金。寻常人家根本支付不起这个费用。
而且对于普通百姓而言,里面很多科目内容并不是他们迫切需要学习掌握的,他们更需要的是能改善当前生活质量、更接地气的知识。
了解到这些之后,我便萌生了办一所平民女子学堂的想法。初期请不起教习,我可以兼任。
还是托褚三的福。
他虽然对我不好,坑过我许多回,但跟在他身边我学会了认字,也看过不少书,还会做很多小玩意儿可以用来卖钱。
只是连日打听之下,才发现想法固然美好,实施起来却并非易事。
我一没有场地,二没有相关资质,道道手续极其难办不说,还需要向相关衙门缴纳押金。
我手头虽有余钱,却远远不够。光是打通其中关节,便是无底洞。
正愁眉不展间,又碰上高老板向宝丰堂施压,因此格外烦躁。
「我可以帮你。」梁起静静听完,以扇点桌,「但我有个条件。」
我眼睛倏地亮起:「什么条件?」
「我要当这个女子学堂的名誉山长。」梁起直言。
「没有问题。」我并不贪图山长的名头。
他似乎没有料到我答应得如此快,一时间有些反应不及,愣在那里。
还是新竹提醒他,他才眉飞色舞地蹦了起来,同新竹击了个掌。
他同新竹击完,又转过身快步来到我身边,抓起我的手掌对拍:「合作愉快!」
他的眼睛里满是快活。
我傻眼了。
见我不理解,他又重新坐下跟我解释:「前段时间我爹刚给我出了个题目——如何改善底层女性地位并增强其话语权。我苦思许久一直不得要领,直到昨天无意中听到你跟别人那番谈话,顿时茅塞顿开。」
他将椅子拉得离我更近,神采飞扬:「『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教会她们如何自强自立,靠自己养活自己,才是建立话语权,提高地位的根本。」
「正好,你有这个想法,也了解这个群体。我呢,有钱有渠道,咱俩合作,正好互补。」梁起说得兴起,猛拍桌子,「而且有我当你这个女子学堂的靠山,像刚才说什么要往你大门泼狗血的那个麻子,绝对不敢再出现。」
他眼里闪着喜悦和自信的光,渐渐的,我的心也被他感染地沸腾起来。
「怎么,高兴傻了?」他停下滔滔不绝的阐述,伸出手掌在我眼前挥了挥,「怎么不说话?」
我认真地看着他:「有些难以置信。我以前运气从来没有这样好过。小的时候被卖进富贵人家给人当丫鬟,天天被欺负。后来哥哥死了,爹娘也死了,宝丰堂也因为各种原因经营不善。」
「抱歉。」梁起脸上的愉悦稍稍收敛,「我没有经历过你的人生,所以无法感同身受。」
「但你既然遇见了我,便不会再有坏运气。」他脸上复现笑容,眉眼弯弯,「因为我梁起,是全天下运气最好的人。所以我决定将我的好运气分一点给你,爬树姑娘。」
他咧开嘴,冲我露出一个极大的笑容。
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温柔对待,我心中似有暖流淌过,还有些手足无措。
「别太感动,你还需要写一份详细的计划书。我来之前跟我爹提过一嘴,他说想看看,可行的话,我们尽快筹备,争取秋天之前能正式开学招生。」梁起端起水杯润了润嗓子,喝完后低头看了眼杯里,「那天摘的槐花?」
「嗯。」我点头,「槐花茶可以清肝泻火,适合这个季节喝。」
梁起眯眼冲我比了个大拇指,又道:「说起这个我想起来,你还欠我三次免费的药。这次送点槐花给我?我带回去给我爹喝,免得他成天骂我。」
我扑哧笑出声:「好。」
待梁起走后,我点灯熬了大半夜,简单草拟了一份计划书,打算再修改几次就将方案送去梁府。
却不料,次日早晨一开门,见到个意外来客。
赵二麻子恭恭敬敬跪在大门前,也不知跪了多久,周围围着一群人正对着他指指点点。
「赵先生今天唱的是哪一出?」我脚步轻移,避开他跪的方向,免得折寿,「威逼不成改卖惨?」
好家伙,玩得还挺花。
他闻言抬头看向我,满脸诚恳又带着点惶恐:「小的来给刀老板赔罪。昨儿个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贵人,还望贵人大人不记小人过。」
贵人肯定不是我,所以他们定然是打听出梁起身份了。
左右也没真的吃亏,我索性挥手让他起身:「多大点事,别跪门口了,影响我做生意。」
赵二麻子立刻露出会意的表情,膝盖蹭着地往旁边挪去,一直挪到最边上才停止。
我看得目瞪口呆。
他停顿跪好,又双手将一个方形木盒捧过头顶:「这是我家大哥特意命我送来的赔罪礼,一点心意,还请刀老板收下。」
我走近随手接过,手腕一沉,才发觉盒子虽小,重量却不轻。狐疑打开,一摞金条整整齐齐排列在我眼前,被太阳一照,反着金灿灿的光。
啪的一声,盒子被我盖上。
我将盒子又递还给他,道:「我接受你们的道歉,礼物就不必了。还有,高老板如果还想买店铺……」
「我们一定会全力阻止高老板。」赵二麻子立刻斩钉截铁道。
我嘴角微抽:「那倒也不必。只要价钱合适,还是可以谈的。」
毕竟医馆在我手里一直半死不活。我后面如果能把学堂办起来,也顾不上这边。
赵二麻子又露出心领神会的表情:「刀老板放心。」
他这样一承诺,我反而不放心了。
不过肚子饿了,吃饭要紧,我不欲同他多费口舌,遂干脆道:「礼物拿回去,替我转告你们大哥,缺德事少做,人在做天在看。」
「是是。」赵二麻子连连点头。
我摆摆手:「赶紧走吧,看着碍眼,还耽误我吃饭。」
「是,是。」赵二麻子这下终于没有领会错意思,爬起来一溜烟跑了。
我长出口气,打算先去巷口买几个包子,却看见新竹站在不远处。
他见我看向他,大步走来,近了之后才恭敬开口:「刀老板。」
「早。」我点点头,「是有什么事情吗?」
他笑着摇头:「少爷担心昨日那伙人不识相还来闹事,因此吩咐我来看看。现在看来,应当没有问题了。」
我莞尔,心想梁起这人看着不靠谱,做事还挺周全,遂回道:「有劳二位帮忙。」
「只是举手之劳。」新竹微笑,「刀老板不必客气。」
…………
接下来就是吃饱喝足好干活。
连续打磨了三日,我满意地看着最新版的计划书,决定就它了。
二芽好奇凑过来,歪在我身边仰头问道:「姐姐是要建学堂吗?」
「是啊。」
「我可以去吗?」她揪着散落在肩头的头发,巴巴地看着我。
「当然可以。」我捏了捏她的脸,「你会是我们的第一批学生。」
二芽漆黑的眼睛顿时笑眯成一条缝。
就是现在,出发吧刀鱼儿。
之前梁起走时曾特意叮嘱,计划书完成后直接拿去梁府,跟守门的侍卫说明身份,他们会放我进去。
我将计划书小心翼翼卷好,塞进纸筒里,背在身上,打算出门。
临出门前想了想,第一次登门拜访空手似乎不太好,正好梁起还剩下两次免费药材机会,干脆捡几副清暑益气的药材带过去好了。
想到便做,等全部捡好后,我又将宝丰堂的镇店之宝——一棵品相极好的两百年老山参一起装上了。
下血本了这是。
因为东西多,最后的结果就是我背着个藤编背篓来到了梁府门前。
好高大的门头。
我深吸口气,双手握紧背带,走向守门的侍卫:「这位大哥,请问这里是梁太师府上吗?」
侍卫态度疏离,语气倒还算温和:「是的。姑娘有事吗?」
「我叫刀鱼儿,之前跟你们四少爷梁起约好了来这里。」不知为何,临到门前,我突然有些紧张。
到底是高门府邸,也不知道梁府规矩多不多。
那侍卫耐心听完,语气更加和善:「原来是刀小姐,四少爷此前吩咐过我们,若是刀小姐来,直接通行即可。」
直接…… 通行?
你确定我认识路?
侍卫大概看出的我的疑惑,解释道:「我带刀小姐去花厅稍作休息,另外会有专人负责通报。」
他伸出手,向前示意:「请。」
我紧随其后。
进入大门后,里面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大。整体建筑风格稍显简约古朴,不似褚家那般富丽堂皇。
不过我只左右大致瞟了两眼,之后就垂下眼帘认真走路,不再四处乱看。
到底是在别人家,不好放肆。
也不知像梁太师这种盛名在外的人好不好相处,虽然传言都说他平易近人且惜才。
就这般杂七杂八想着,一晃眼就到了花厅坐下。
领路的侍卫完成任务离开,又有俏丽的小丫鬟端来茶水。
那丫鬟一双杏仁圆眼乌溜溜,看人时未语先笑,倒是讨喜得很。
我心中紧张之情顿时去了大半。
下人们都还算好相处,主子多半也不会讨厌到哪里去。
没等多久,厅外脚步声响起。
听声音却比梁起沉稳些许。
我忙站起身,探头一看,果真不是梁起,是一个没见过的中年男子,面貌与梁起有三分相像。后面还跟着一名温婉妇人。
那妇人见到我,脸上霎时绽开笑容,极亲切地唤我:「是刀姑娘么?」
我呆呆地点头。
什么情况这是?
这是梁太师和他夫人?
不对啊,梁起是老来子,梁太师听说年纪挺大了,这人长得稍显年轻了些。
「四弟有事出了府,已经派人去喊了。爹今日去了书院,还得一会儿才能回来。」中年男子温和开口,「我是梁起大哥,你也跟着叫我大哥就行。」
话音刚落,那中年妇人便暗暗掐了他一把,对着我笑容款款道:「他不会说话,刀小姐勿见怪。」
我讷讷点头,双手尽量不引人注意地搓着自己大腿。
老天爷,什么鬼。
什么叫你也叫我大哥就好。很容易让人误会的喂。
想到这里,我尴尬地笑笑:「既然梁起不在,我改天再登门拜访吧。」
说着,便想弯腰去拿地上的背篓。
刚弯下腰,门外又传来一道轻快愉悦的声音。未免失礼,我只好又直起身来。
「我听说刀姑娘来了,赶着来看看,人还没走吧?」
余音袅袅间,人已婷婷而至。
是个约莫二十几岁的年轻妇人。
她先看见我,嘴角一勾,便露出两个梨涡来:「这位想必就是刀姑娘了?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好水灵标致的一个小姑娘。」
闻名?闻什么名?我又不是什么大人物,她从哪里闻的名?
我被扑面而来的热情搞得有点发懵。
一时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更不行。
年轻妇人同我说完,又盈盈笑着看向梁起大哥:「大哥大嫂倒是来得早。」
中年妇人嗔她一眼,调侃道:「你都嫁去隔壁了,还想比我们快不成?」
年轻妇人又跟她说笑两句,方才想起自我介绍。
她拉起我的手:「我叫梁昭,是小起的三姐,幸会。」
他们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我很想问,但不知从何问起。因为来花厅的人越来越多。
正当我坐立难安之际,谢天谢地,梁起回来了。
他一踏进花厅,看见满花厅的人,表情比我还要诧异几分,一副见了鬼的模样。
「娘…… 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三姐,三姐夫,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我几乎泪流满面。这话简直问出了我的心声。
「今日无事,出来溜达溜达。」梁太师夫人中气十足地笑了笑。
「对,对。」其他人连连附和。
梁起困惑地看了他们一眼,没再追问,转而看向我:「刀鱼儿你跟我来,我爹在书房等。」
「哦,哦,好。」我长出口气,弯腰去提地上的背篓。
梁家大哥立刻踢了梁起一脚:「一点眼力见儿都没有,怎么能让女孩子提这么重的东西?」
梁起被踢得莫名其妙,摸了摸屁股回道:「她又不是提不动。」
见大哥又要一脚踢过来,忙举起手妥协:「好了好了,我提我提,我提就是。」
说话间,他已经将背篓从我手中抢过,就这样抱着一路去了书房。
梁太师果然已经等在那里。
我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心中仍后怕不已。
那群人真的,太能聊了。
感觉自己被扒得干干净净。
「刀姑娘?」梁太师叫我。
我猛地回神,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走神了,连忙道歉。
「没关系,我们继续。」梁太师放下计划书,和蔼地看着我,「刚刚说的都没有问题,但有一点,我想问问你。」
「您请说。」我正襟危坐。
梁太师沉吟道:「我刚刚大致看了一下,你拟定的课程里,除了基础的识字记账之外,还有绣工,园艺、厨艺这类市面上不常见的课程,为什么?」
「是这样……」我下意识站起身想要解释。
梁太师笑着摆手:「不急,坐下慢慢说。」
我只好重新坐下:「是这样,这些课程所修内容确实不是穷人家的必学项,但这种特长类的知识学成之后可以帮助她们找份工钱高点的活,比替人洗衣或者缝缝补补要强很多。」
我示意梁太师翻到最后一页:「包括最后写的关于束脩收取的内容,也与这个有关。」
「怎么说?」梁太师依言翻到后面,温和询问。
我继续道:「这个女子学堂,面向的是穷苦人家的孩子,所以束脩如何收取是件很讲究的事情,既不能完全免费,也不能将价格定得过高。」
「不应该免费吗?」梁起坐在一旁安静听了半天,终于忍不住插嘴。
我摇头:「若完全免费,他们就会怀疑把自己孩子送到学堂来是否真的能学到有用的东西。」
我指向前面的那些课程,补充道:「而这些内容,在她们熟悉到一定程度后,我们就可以跟一些商家合作。比如绣工,我们可以固定承接一些绣楼的活。我问过了,绣楼那边按绣品成色估价,即便成色差一些,他们也收。」
「到时候我们把所得工钱按比例进行分配,一部分用于学堂建设和必须的日常开销。一部分为授课教习所有。剩下的一部分,则按绩效分给那些孩子们,让她们后期可以补贴家用。如此,大家就会更愿意将孩子送过来。」
「园艺课也是。大户人家基本都喜欢养些花花草草,擅园艺的人,工钱给得都不低。」
除了褚三那种花痴,很少有主人家会亲自动手去伺弄花草,因此总会需要专门做这些的园丁。
当然,这些全都需要时间去积累,不是一朝一夕之功。
我不必细说,眼前两个人都能理解。
又聊了好一会儿,聊得兴起,时间转瞬即逝,不知不觉,天都快黑了。
眼看该商量的已经商量得差不多,我起身道别。
梁太师放下笔,跟着起身送我出门:「之前起儿回来跟我们讲,说他把自己考试得第一我奖励给他那一百两花了,只为了跟一个小姑娘学爬树。我们当时就好奇,心想起儿平时花钱也不大手大脚,得是什么样的人物才能让他这么大方。」
我闻言诧异不已,忙看向梁起。因为那一百两,我一直以为梁起是个花钱没数的阔绰公子哥儿。
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层故事在里面。
梁起连忙替自己辩解:「不是因为她我才大方,而是我本来就打算用那一百两做点有意义的事情犒劳自己。」
梁太师不理他,继续同我道:「后来没过多久,他又回来说,又碰上那个会爬树的姑娘了,而且这姑娘竟然想办一所平民女子学堂。话里话外,全是夸奖。我们就更加好奇,想着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姑娘。」
梁起放弃挣扎,无语望天。
「隔天,他又去见你一次,回来依然好一通夸。」梁太师抚须笑道,「不只他,新竹也对你赞不绝口。」
我讷讷不知该如何接话。
心想怪不得,今天这么大阵仗。
梁起到底夸了我什么?引得这些人好奇成这样。
大概是看出我的无措,梁太师不再说这个,转而提议让我留下吃饭。
我没有在别人家吃饭的习惯,连忙拒绝:「不麻烦大家了,家里还有个妹妹在等,回去晚了她会担心。」
「这样啊,也好。」梁太师也不作为难,「起儿,你送刀姑娘回家,务必保证送到家门口。不然小姑娘自己一个人,路上不安全。」
梁起从刚才起就一直在走神,直到这时才啊一声,表情有些郁闷:「我还没吃饭呢爹,她不安全可以多派两个侍卫送……」
直到他爹一个眼神飞过去,方才改口:「好,知道了,我送。」
说罢,左手提起背篓,右手拉过我就往外走,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我低头憋笑。
直到坐进马车,梁起还苦着一张脸:「我也没吃饭,还要陪你跑这一趟。」
他这样一说,我也觉得他好可怜。
「那,我请你吃晚饭?」我试探着开口。
「就这样说定了。」他顿时来了精神,冲车厢外喊,「齐哥快一点!」
「好嘞,二位坐稳了。」齐哥应得很是开心,接着策马疾驰。
是真的疾驰。
以往在褚家时坐了那么多次马车都没事,今天才知道,原来我还会晕车。
到了宝丰堂后,我扶墙把早上吃的都吐了出来,二芽忙前跑后给我拿毛巾递水。
梁起则站在不远处拧眉看着:「你这样子,还能做饭吗?」
我捏紧拳头抬头瞪他。
他立刻从善如流:「你好好休息,我去街上买。」
没过一会儿,外面传来奇怪的动静。
我正好缓过来些,示意二芽坐下,自己起身去看。
却见褚三歪歪斜斜坐在宝丰堂大门外,熏天的酒气。
他看到我,第一句话就是:「刀鱼儿,莲瓣兰没了。」
我想说活该,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出口。
只因他说完这句,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
「无论如何,你今天得听我说完。」
我背靠着门,看着长街那头若隐若现的熟悉人影,嘴里回道:「你说。」
「小的时候,我没什么朋友。」他缓缓开口,没想到是回忆往昔。
「褚家家规严明,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老大做官,老二经商,再往后,不管是老三老四老几,一辈子都只能当个游手好闲享清福的富家少爷。」他仰起头看我,眼神迷蒙,「我与二哥本是孪生子,不过生得晚了一盏茶的功夫,外面人人都笑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永远没出息。」
「所以呢?」我冷冷问道。
这些与我有何干系?
「大哥娶的是官家小姐,知书达礼。二哥喜欢的是下河联盟谢家的一个姑娘,也算门当户对。只有我,」他看着我,神色茫然,「我好像喜欢你。」
梁起已经买好吃食回来,站在不远处好奇看着这一幕。
「我第一次见你时,就觉得你虎头虎脑地很可爱,想逗逗你。没想到逗着逗着,自己栽了进去。」褚三微微笑着,笑容还没扩开,又哭起来,「可你为什么是个丫鬟呢?我已经不如大哥二哥了,连喜欢的人也不如他们。我不甘心。」
「你现在说这些,是想表达什么?」我不耐烦再听下去,出声打断他。
褚三低头:「之前他们用莲瓣兰跟我打赌,赌我能不能追到你,我其实很开心。因为终于有理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近你。」
「对不起。」他挣扎着爬起来,晃晃悠悠站到我身前,「之前那些事都是我不对,你原谅我好不好?」
「不好。」
我不曾开口,回话的是梁起。
他终于走过来,将手中提的食盒顺手递给二芽,接着看向褚三:「我听明白了,你缺的不是真心,是尊重。」
「借着与狐朋狗友打赌的机会才敢表明心迹,你是不是还暗自窃喜,觉得自己很是高明?明明心里早就乐开了花,还要装作勉为其难的样子。」
他嗤笑:「倘若赌赢了,既能得心上人,又不失面子,多美的事情。」
褚三僵在原地。
梁起继续道:「奉劝公子,如果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情,不管道歉还是补偿,都应该白日清醒时过来,如此才算真心诚恳。而不是酒壮怂人胆,到第二天又推脱自己什么都不记得。」
我心中觉得荒谬,还有些累,因此不想多说,便顺着梁起的话道:「梁公子说得对,三少爷请回吧。」
褚三愣愣地看着我。
他突然转向梁起,开始自报家门:「褚安石,家父褚有期。」
「梁起,家父梁真。」梁起平静回。
「梁起,梁真……」褚三眉头紧皱,喃喃念着,突然瞪大了双眼,「你是那个甚少露面,结果今年一出现就在松涛书院秋季招生考试中六科全甲的那个梁起?」
「你是真醉还是装醉?」梁起蹙眉。
「大概是真醉了吧。」褚三忽地低头一笑,笑过之后,跌跌撞撞走了。
他来得莫名其妙,走得也很突然。
梁起叫来车夫:「你跟着他,确保他回褚家去。不然大晚上黑灯瞎火的,别跌河里淹死了。」
一顿饭吃得静默无言。
梁起不知道在想什么,我心里想的是褚三。
他那番话并未打动我,甚至让我觉得有些可笑。
他委屈,他不甘,就来折腾我?我活该被他折腾?
什么狗屁逻辑!
他觉得喜欢我丢人,趁早别喜欢就是啊。
梁起放下碗筷,轻声道:「刀鱼儿。」
「嗯?」我从思绪中回神,疑惑地看着他。
「我说过,从遇见我开始,你就再也不会是以前那个不幸运的刀鱼儿。」他说得无比认真,「我从不喝酒,也不说胡话诓人,所以从我嘴里说出的话比酒鬼可信。」
「嗯。」
「我想要告诉你的是,喜欢你,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你是个很棒的人,值得被喜欢。」
「他不敢正视自己的喜欢,是他懦弱,不是你的错。」
「我想说的就这些,吃饭吧。」梁起重新拾起筷子,一本正经地继续吃饭。
我低头看向自己的碗,觉得心里好像瞬间被什么东西填满。
第一次有人告诉我:刀鱼儿,你是个很棒的人。
…………
太阳东升西落,日子飞快过去。
女子学堂的事情已经落实地七七八八。场地、资质办理、教习安排这几方面都由梁起出面。
我只负责招生。
招生说来简单,想要说服那些穷苦人家将女孩送进我们学堂却并不容易。
他们担心的问题很多:交多少钱?家里少了个干活的人怎么办?能学到什么东西?等等等等。
我在景安城周边挨家挨户上门说服,也只招到十一个孩子。
「已经很不错了。」梁起安慰我,「第一个学年大家都在观望。等他们发现确实是有用,能给家里带来好处之后,肯定会争先恐后把孩子送进来。」
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
新学堂,任你舌灿莲花,人家没看到成果,不信任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继续加油!」我给自己打气。
「加油。」梁起笑着与我碰了碰拳头。
他笑起来真好看啊,眼睛里永远有光。
很快,新学堂正式成立。
因为城东和城北的平民较多,故选址在城东与城北的交界处。
学堂只有一个大门和一个侧门,大门处悬挂着由梁太师夫人亲手所题的牌匾「虞山女子学堂」,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忘了说,我后来才知道,梁太师夫人便是大名鼎鼎红枫馆的现任山长。
虞山女子学堂能这么快成立,她在其中帮了不少忙。连防身和礼仪两门课程的教习都是由她举荐的红枫馆往届毕业学子。
我仰首看着牌匾,心中觉得格外踏实。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今日全城的书院统一开学,梁起作为新生已经去了松涛报道。
因此虞山这边只有我一人主事。
门房来报外面有人找。我还以为是学生父母,结果出去一看,竟然是褚三。
「我没喝酒。」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缺教习吗?」这是他说的第二句话。
好巧不巧,他来之前我刚收到消息,教园艺的教习因为家里人强烈反对,不能过来,空出一个缺。
于是褚三顺理成章成了虞山女子学堂第一位男教习。
褚三这人,别的本事差点,养花的水平一流。
只要他好好上课,我没有理由拒绝。
一开始我还怀疑他别有用心,观察了一个月之后,发现他真的在老实教学生。
我记得他说过自己已经拿到松涛书院的入学名额,曾问过他,不去松涛书院会后悔吗。
彼时他正翻着新盆里的土,无所谓地笑了笑:「更后悔的事情都已经做过了,不差这一件。」
我知道他说的更后悔的事情是什么,因为这一个月以来,他每天都要为之前的年少愚蠢跟我道一次歉。
道得我更烦他了。
也明确告诉过他:「你如今能变好,我真的很高兴。这意味着你不会再随意欺负别人,不会再有人因为你的恶劣而吃苦。」
「我原谅你,是因为发现你真的认错而且在改。但抱歉,因为过往的那些经历,我无法说服自己跟你做朋友。」
他也不恼不沮丧,日日照常上课,耐心解答孩子们的问题,俨然是名再好不过的教习。
我渐渐放下心来。
至于梁起,他学业繁忙,期间只放假时来这里看看。最开始他见到褚三还有些惊讶,后来也习惯了。
只是说话略有些酸味:「我在松涛一个女孩子都见不到,你倒好,青梅竹马日日相伴。」
我失笑:「这竹马给你你要不要啊?」
他便摇摇头,连连道算了。说完便哈哈大笑,笑着笑着似乎又自觉有些尴尬,匆匆止住。
空气立时安静下来。
他清了清嗓子,有些别扭地开口:「你喜欢褚公子吗?」
「你是不是觉得我傻?」我斜瞥他一眼。
「那你觉得,我怎么样?」他难得不敢看我,连耳朵也悄悄变粉。
见他这样,我心中有个念头疾速闪过,遂放下笔,伸出手指戳了戳他胳膊:「梁起,你是不是喜欢我?」
「才……」他猛地转头,猝不及防跟我对视一眼,又慌张改了调,「猜… 猜对了。」
他垂眸盯着自己的手,语气极其认真:「实不相瞒,我近来上课时常常会想到你。有位教习为人古板守旧,说女子一旦通文识字,就喜欢看曲本小说,凡事知晓些皮毛,就与男子对立为难,倒不如不识字。我就想,这话不妥,明明像你这样的也很好。」
我托腮看着他:「继续。」
「还有,早上在饭堂吃包子时,我又会想,没你家药铺巷子口那家的包子好吃。」
「每次放假,很多同窗都会跟隔壁红枫馆的女学子约着一群人一起出去游玩。」他皱着眉头,「最开始我去过一次,看到有名穿鹅黄衣衫的姑娘,就想到你。想到你肤色更白,穿鹅黄色应当也很好看。」
说着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彩陶制成的人偶,有些不好意思地递给我:「刚刚来的路上,见到路边卖这个,我停下看了好一会儿,觉得很像你,就想着买来送你。」
「我爹说,他刚开始喜欢我娘的时候,也是像我现在这样。」梁起脸愈发红,「我觉得你特别好,方方面面都很好,虽然说有时候脾气差了点……」
「嗯?」我终于开口。
他立刻起身,快速澄清道:「当然,这不是问题。而且,不光我喜欢你,我爹娘也喜欢你。我大哥二哥大嫂二嫂三姐三姐夫也都很喜欢你。」
「还有别人喜欢我吗?」我再也忍不住,直接笑了出来。
第一次见他这种模样,还有些新鲜。
「你不要喜欢别人。」他答非所问,神情严肃,「短时间内,我没办法像褚三一样天天陪你。但是你不要喜欢他。」
「好,我不喜欢他。」本来也没喜欢过。
「那你喜欢我吗?」他看着我,眼神明亮而清澈。
「唔。」
怎么说呢?
我喜欢梁起,也许比他喜欢我更早一些。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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