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女儿操刀开网店的事情,在平城商会里很快就传开了。
这会儿程衡刚把周绵绵安排进了一家公司实习——当然不可能是自己家的,但也是沾亲带故的亲戚家——然后果不其然,被亲戚询问「你和白泠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想到上次白泠在商会聚餐时「恭恭敬敬」地当众下了他爸的面子,他就知道不能瞎回答,否则以他对白泠的了解,她能再给他整一出更狠的。
程衡曾经觉得自己很了解白泠,但最近又觉得,他开始看不懂这个人了。
白泠是个很骄傲的人。他想。
骄傲到有一段时间,程衡甚至觉得她傲慢。特别是高中的最后一年,白泠几乎明摆着对周绵绵的厌恶,身为学生会主席永远公事公办,一点儿面子都不肯给。
太刻薄了。他想。
一个转校生,初来乍到没什么朋友,也不太懂平城一中的那些「规矩」,犯点儿错又怎么了呢?至于非要按规定罚吗?没看人都哭了吗?
他把这些话说给白泠听的时候,白泠却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目光看着他,仿佛他在开什么巨大的玩笑。
真的很刻薄。
他的青梅竹马,怎么是这么惹人厌的一个人呢?
而周绵绵不一样。她不仅没有那些大小姐脾气,还相当得善解人意,以及……依赖自己。
是的,依赖。
程衡突然间意识到,周绵绵依赖自己,好像是他一直出手帮助周绵绵的重要原因。
相比之下,白泠就完全不依赖他。
白泠只会刻薄地丢下一句「弱者才光知道哭」,然后迅速地整合手中的资源,想着接下来该怎么打翻身仗。
可是周绵绵并没有她的资源。
程衡觉得这就是最大的问题所在。作为一个要继承家业的二代,你手上的资源不都是父母给的么?那你凭什么说别人光知道哭呢?
白泠看不起周绵绵,觉得周绵绵软弱,只知道求助身边的人,但他却觉得周绵绵人又温柔,心地又善良。
但是白泠会跟他闹。
会甩脸,会刻薄地评价周绵绵,会要求自己离周绵绵远一点。
他们是青梅竹马。他知道白泠是在乎他的。
正因为知道,才肆无忌惮。
可是不知为何,一夕之间,一切都变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好像就是从几天前,他参加白泠生日的跨夜聚会开始的。
那个一起长大的女孩子,突然间就不在乎他了。
白泠挽留了他一次,他没有留下,而是选择送半夜低血糖的周绵绵去医院。
然后,白泠就什么也不说了。
轻飘飘的就不要他了,甚至直接表示过去也从未喜欢过,好像自己像个笑话一样。
平城商会聚餐那夜,程志军中途给他了电话,发了好大的火。
他也一肚子无名火,以至于直接跑去白泠家楼下堵她。
在看见白泠带了一个人回来的时候,程衡满脑子都是愤怒。
她怎么可以?
她凭什么可以?
他们不是要订婚的吗?他虽然维护过周绵绵,但从来没有想过要换订婚的人选吧?他们不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吗?他们两家未来不是要并成一家吗?这不都是说好的事情吗?
她怎么可以轻而易举就变卦了?
可是紧跟着,她对自己说了好多话。
她说她都知道。包括高三那年自主招生的事情。
周绵绵私底下找了自己,说想参加平城科技大学的校招。那是全省前一百名才能考进去的名校,自招能降分录取,不可谓诱惑不大,但也是万里挑一。
程衡知道,白泠准备了很久很久。
资料极全,事无巨细。
他也知道,如果他想从白泠那儿拿到这些资料,根本就是易如反掌,因为白泠不会对他有防备。
周绵绵去参加自招,也不会影响白泠什么。
再怎么样,她也不可能面试分数比白泠高吧?
心里有一个声音响起:去帮周绵绵吧,她很依赖你,她说只有你能帮她,你对她非常重要。
这个声音近乎蛊惑。
程衡觉得当时的自己像做贼一样,趁着去白泠家吃饭,溜进了白泠的房间。
然后,复印了白泠准备的全部资料。
他以为自己瞒得很好。甚至觉得能瞒一辈子。
反正最后白泠也是自招第一名啊,不是顺顺利利进了科大了吗?
反正白泠也不会知道,这辈子都不会知道。
可她知道了。
她说,她早就知道。
……
程衡的思绪已然越过万重千山。
而旁边的亲戚还在问:「所以你和白泠到底怎么了?这个你托我安排实习的女孩子又是谁啊?」
程衡这才回过神来。
「是高中同学。」他回答道。
「至于我和白泠……」他顿了顿,「就是性格不合适吧。」
不会出任何错的说法,拿来敷衍搪塞非常合适。
亲戚还在感叹:「哎呀真可惜,老白家那个女儿那么干练……她最近还帮着父母做电商生意呢,准备把骨灰盒卖网上去。」
「谁没事会去网上买骨灰盒?」程衡皱眉,「相比和殡仪馆直接合作的规模,电商零售的量也太小了,稳定性也不够。」
「我也不知道啊。可能她爸爸就是想让她练手吧?」
也是。程衡想。白泠就是这样一个人,嚣张得很,而且过于骄傲自信。
但程衡没想到的是,白泠的新店上线的第一天,就卖爆了。
据说闻远给了巨额流量的扶持,而且相当精准,凡是近 30 天内收藏、加购过白事用品的目标用户,全都被精准推送广告。
产品刚一上架就成了爆款,据说白家工厂的员工都被临时抽调去打包发货了。
程衡几乎不可置信。
白泠花了一天甩了他,两天找资源,三天把店开了起来,然后立刻挣到了第一桶金。
上个世纪的「深圳速度」都没有这么快吧?
连在程家的饭桌上,程志军的语调都变得阴阳怪气。
「你看看,白泠做事比你靠谱多少倍。」男人沉着张脸,满脸不悦,「这样的女孩子你不喜欢,非要把那种对你没有任何助力的女的塞进你舅舅的公司!」
「我没有不喜欢她!」程衡忽然脱口而出。
说出来的瞬间,连他自己都愣住了。
是的,他没有不喜欢白泠,他确信这一点——否则为什么要答应跟她订婚吗?就算对两家有助力,也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事,又不是雪中送炭。
至少在自己的记忆里,他曾经是很喜欢很喜欢白泠的。
脑海里闪回着各式各样的记忆碎片。
那个时候他们还很小,父母那一辈的事业也才起步,他们按学区划分在一所普通的小学读书,被中学生堵在小巷子里追着要钱。
自己才十二岁的年纪,明明怕得要死,却死死把青梅竹马的女孩子护在身后,宁可自己挨打也不让别人动她一根手指……
所以,又是从什么时候,他觉得白泠变得骄傲又刻薄,觉得周绵绵更好的呢?
程衡突然就迷茫了。
平城商会大厦。
这座位于平城 CBD 核心区域的甲级写字楼,由平城工商联牵头,近十家本地企业共同持股的投资公司所筹建。
周绵绵来商会大厦实习已经三天了。
她起初打电话给程衡哭诉,确实是希望程衡能帮她出头,但却不是这种形式的「出头」。
程衡好像根本没去找白泠的麻烦,只是把她安排到了自己亲戚的公司来实习。
如果在任意一家本地企业实习都可以,那她为什么要死磕闻远呢?
但程衡直接打通电话来说安排好了,她又没法拒绝。
只能先来待两个月,骑驴找马了。
周绵绵抱着一叠办公室前辈让她送去楼下的资料,却倏然间看见了前方熟悉的身影。
她微微一愣。
——为什么白泠会在这儿?
台风过后,长江流域的天一下子就凉了下来,白泠穿着米色的针织开衫和白色高腰阔腿裤,Roger Vivier 的方扣鞋正好勾勒出女孩子纤细的脚踝,大地色系的淡妆上点缀着一抹明艳的口红——相当 smart casual 的风格,干练而不失优雅。
李隼和她并肩走着,双手斜斜插在口袋里。
两个人随意地聊着天。
「总算搬完了。今天开始,运营、美工都在这儿办公,这样也比较好招人,仓库那边就负责发货。」白泠道。
李隼点点头,又问道:「外贸的部分,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
「就这几天,不会超过一周。」
「OK.」
……
周绵绵忽然很不想和这两个人撞上。
无论是在闻远科技大厦,还是在这儿,白泠都无时无刻不在彰显她的特殊和优越感。
在学校里,周绵绵知道自己清纯,温柔,招人喜欢。
但到了大四这个节骨眼上,大家渐渐走向社会,白泠的自信与干练却一下子成了她绝对的优势,而自己还在寻求一个最底层的实习机会……
周绵绵忍不住咬了咬下唇。
疼痛感袭来。
就在这时,白泠和李隼转弯了,他们步入了旁边的电梯厅。
也就在这一瞬间,白泠看见了后方两米开外的周绵绵。
「哟。」她扬起了一个正正好 30 度的假笑来,语调嘲讽,「好巧,居然在这里遇见了。」
白泠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实习呀?」
周绵绵深吸一口气。
保持淡定。她在心里告诫自己。
就像平时一样。
「好巧啊,白泠同学,李隼同学。」她也挂上一个公式化的微笑。
「谁?」李隼皱眉。
「……」周绵绵一怔。
「我们系的同学啊,上次大家一起在老师办公室的。」白泠耸肩。
李隼「哦」了一声,按下了电梯按键,然后慢悠悠道:「不记得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甚至连声再见都没有跟她说。
周绵绵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把手上的文件送到、又是怎么回去的。
她只知道自己心神不宁了一整天。
满满的,都是「不甘心」。
因为她是新来的,办公室里的前辈们丢了一堆打杂的文书工作给她。
她拼命赶工的时候,旁边的人却抱着咖啡杯在聊天。
「咱们这层新搬来的那家,是做什么的啊?老板和老板娘都好年轻,样貌、身材都跟模特似的。」
「哈哈,还真不是模特。我听咱们老板说,是个二代出来创业了,年少有为呢。」
……
晚上九点的时候,周绵绵终于完成了手上的工作。
平城商会的楼道已经黑了。
大多数公司都下班了,只有少数办公室亮着灯。
周绵绵背着双肩包走到电梯间。
一共两部电梯,分别停单数层和双数层,相当于这层只停一部。
但这一部电梯前面,却放了个禁止通行的牌子。
牌子上写着:电梯故障检修中,恐有坠楼风险,请步行下楼乘坐 2 号电梯。
周绵绵叹了口气,准备去楼梯间。
可是才走出几步,她又折了回来。
刚刚一路过来,这层唯一亮灯的是……白泠的新办公室?
鬼使神差的,周绵绵把警示牌移开了。
她的心跳如擂鼓一般,在这个静谧的夜晚,她藏起了警示牌,然后一路狂奔下了楼!
办公室搬家的第一天,白泠加班到了十点以后。
李隼也陪着她加。Amazon 和 Ebay 的英文详情页直接由李隼来写,因为他的英语是 native speaker 的水平——这在 HK 也很正常,毕竟全英文授课——只不过白泠八卦地问了他一句「那你之前有外国金主吗」,让李隼愣了好一会儿,丢回去了一句「你现在还觉得我有金主?」。
白泠托腮:「是哦,这几天你金主都没找你诶。你们分手了?」
李隼:「……」
他终于发现自己的「不介意」和「懒得解释」似乎真的被这个女孩子坐实了。
后知后觉的荒唐。
十点半的时候,这栋大楼的人除了他俩全部都走光了,俩人也终于收了工,关了办公室的灯锁了门,然后朝电梯间走去。
李隼思考了一下自己的「顿感」问题。
他这几个月以来,感知力确实下降了,对全世界发生的事情都漠不关心。这种顿感逐渐侵蚀着他的生命,以至于对「被人当男公关」这种离谱的事情,他都没当回事。
但现在看来……还是得解释一下的吧。
「小白。」他喊道。
「嗯?」
白泠周围的人一般都喊她「泠泠」。当然,闻睿喊她「小白总」,那是另当别论的事情,只能算是合作伙伴之间礼貌的称谓。
但从她和李隼签下那纸合约起,李隼就开始叫她「小白」了。
虽然「小白」和「小李」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但可能是姓氏的原因,听上去总像个特别的昵称,而且只出现在他们两个之间。
不过白泠觉得这样也挺好,昵称的改变更证明她的生活已经发生了脱胎换骨的变化,而那些让人深夜无声哭泣的苦难也不会再发生。
「你上次看到的女人,不是我的金主。」李隼忽然道,「我也没有金主。」
「啊?」这一句话把白泠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
「可你之前不是……」她顿了顿,「而且你自己也有承认啊?」
「一直是你这么认为,我只是没有特意解释。」李隼认真道,「一开始我们不熟,我觉得没必要罢了。」
「……」白泠有些发懵。
好像李隼说的没错,他确实从未说过「我有金主」四个字,从头到尾全是自己猜测的。
「那你说你出生在深水埗……?」
「那个是真的。」李隼淡淡道,「你第一次见我,是因为酒吧的服务生不小心把酒倒在了我身上,临时找了衣服让我换上;柏悦酒店那次,我只是和对方谈事情。」
「那她到底是不是李记的人?」
「是。我在那里实习过,那个女人是李记总裁办公室的秘书。」
「……」
真相好像有些简单过头。
就仿佛自己最开始的脑补很无厘头。
白泠原本觉得自己完全不 care 小娇花的「历史」,还显得自己从不对人有偏见;而现在看来,她可能早就把人冒犯到爪哇国去了。
反而是对方很「大度」,对自己的冒犯完全没有计较。
呃,所以李隼是一朵贫穷的,自立自强的,小娇花……?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走到了电梯间。
白泠按下了那部唯一停留的电梯。
门开了,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只是这段密闭空间的旅程里,白泠觉得度日如年。
拜托,说点儿什么吧……她绞尽脑汁。
要不然先道个歉吧?
「那个,我……」
「嘭——」的一声,电梯忽然卡住了一般,一动不动了。
不好的预感袭来。
就在电光火石间,李隼直接把白泠往身后一拽,然后逐个按下了每一层的按钮。
只是他速度再快,也没能快过电梯的急速下坠。
白泠几乎惊呼出声。
「抓住栏杆!」李隼喊道。
然后他一把将白泠推进了电梯后方的三角区域,亦是电梯里最安全的位置。
失重的几秒钟里,白泠紧紧蹲靠在三角区,脸色煞白。
她怕极了失重感,同时也恐高。小时候曾经被程衡带上过山车,下来后就觉得头脑眩晕,回家立刻就发烧了,在那之后程衡和她一去游乐园,一见到过山车就拉着她绕道,有同学拉着他们一起玩,也直接被程衡骂了回去。
后来他们都长大了,不去游乐园了……亦或者,他跟周绵绵去过游乐园吗?
在几秒钟的疯狂下坠后,按下的楼层按键终于开始起作用,伴随着「哐」的一声,电梯终于在猛烈的震动中停下了。不过转瞬,李隼的额间已冒出了细密的汗珠,他蓦然转身看向身后的女孩子,对方连唇色都变得青白。
——她远比自己害怕。
明明才认识几天,但李隼已经见到了她的好几面,潇洒的,明艳的,狡黠的,气场十足的,当然也还有初见那夜无声的流泪……但是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恐惧过,死死握着栏杆的手背上迸出了青筋。
李隼走上前去,抱住了她。
他拍了拍女孩子的背:「没事了,别怕。」
怀里的女孩子在微微颤抖。
李隼无声地拍着她的背,直到感觉到她慢慢平复下来,断断续续地说:「抱歉……我……很怕失重……」
「刚刚太危险了。我们得尽快离开。」
李隼放开白泠,按下了电梯上的呼救按钮。
刺耳的警报声立刻响起,只是连着响了一分钟也没有任何反应。
商会大厦里多为传统企业,没有互联网公司,是以几乎无人加班到半夜。到了这个点,大楼的人都走光了,就连保安也下班了。
他们居然成了今天最晚离开的两个人。
李隼掏出手机一看,没有信号。
白泠亦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同样没信号。
电梯井狭长,也不知道这部电梯到底停在了哪里——极有可能是两层楼的中间——混凝土对信号有强衰减,电梯金属材质形成的封闭「法拉第笼」也让电磁波几乎都被屏蔽在外。
商会大厦建成有些年头了,当年修建时,也没有专门为电梯井安装定向天线,此时此刻没有信号,完全不令人意外。
李隼和白泠对视了一眼。
——问题变得严重了起来。
逐渐步入深秋的长三角区域,一场雨一场凉,何况今年的最后一场台风刚过,温度骤降,没有空调的夜晚恐怕会相当难熬。
更何况,现在这部电梯根本就是个定时炸弹,谁也不知道它会不会再一次急速下坠。
最要命的是,这次撞击似乎导致电路也后知后觉地出现了问题。
电梯里的灯闪烁了几下,发出滋啦啦的故障声音,然后彻底熄灭了。
狭小的电梯空间瞬间陷入了黑暗。
他们只剩下了两台电量不多的手机,还没有信号。
情况变得危险了起来。
黑暗之中,李隼朝白泠伸出手,摸索到了她的肩膀。
李隼按着她的肩,引导她靠在三角区域抱膝坐下,然后自己坐在了她旁边,肩臂紧挨着。
「你怎么不去另一个角落?」白泠低声问。
一旦再发生下坠,只有三角区域才是相对安全的。
「怕你害怕。」李隼平静道。
白泠收紧了自己的臂膀,把下巴磕在膝盖上。
这会儿她倒是好一点儿了。她不怕黑,也没有幽闭恐惧症,更何况肩膀处传来李隼的体温,还有他头发上淡淡的皂角香,令人安心的温度和味道。
也不是不能打开手机灯,但是这会儿更重要的是节约电量。
静谧的黑暗之中,白泠试图寻找话题。
「你刚刚路上跟我说,我误会了你……」她顿了顿,「为什么要随便我误会啊?」
因为懒得解释?觉得没必要?
这也懒过头了吧……
李隼却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那你呢?为什么随便挑了我当你的合伙人?」
这个问题,白泠也回答不上来。
总不能说实话吧?那会被对方当神经病的。白泠想。
李隼没听到答案,亦没有追问。
两个各怀鬼胎的人,各自藏着秘密和心事。
良久,李隼才道:「所以有些事情就是阴差阳错,我们何必要计较怎么开始的呢?」
「也是。」白泠点点头,「你说得对。」
确实没有计较的必要。
反正两个人已经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夜间的温度流失得很快。
一个多小时后,白泠已经开始打喷嚏了。
李隼立刻把自己的外套脱了给她披上,而女孩子第一反应是拒绝他——
「你会感冒的。」
「但你已经感冒了。」黑暗中传来不容拒绝的语调。
李隼手上的动作没停,白泠被他裹了个严严实实。
然后,电梯轿厢内再一次陷入沉默。
「我觉得自己有点儿惨。」白泠吸了吸鼻子。
这种密闭空间里,好像很适合说一些深埋在心底的隐秘心事。
仿佛走出去以后大家就都会忘了似的。
「你知道吗,我做了个梦。」白泠低声道,「非常非常真实的……那种梦。」
如果现在是重来的话,那么曾经的一切就宛如黄粱一梦。
「梦里,我因为周绵绵,家破人亡了。」
白泠只挑最重点的那些部分,简短地叙述了一遍。
周绵绵转学。
她和程衡关系恶化。
以及后来的破产,休学……
「预知梦?」李隼皱眉。
「嗯,一件件都在应验。」白泠的声音有些哽咽。
「……」
虽然实际上,是一切先行上演,后来梦境给她补完了她未曾看过和经历过的视角……
但这也不重要,她不想吓到李隼。预知梦已经够离谱的,难为李隼听得这么认真,居然没有打断她说她胡扯。
大约是电梯轿厢里太静谧了,静谧到能让她一直一直说下去。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小天地里,把不足为外人道的那一切,全部和盘托出。
「……我拼命地想跑在梦境的前面,在最糟糕的事情发生之前,改变这一切。」黑暗中,白泠苦笑了起来,「其实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但没想到我们居然被困在了这儿。」
气温已经降到五六度了,她穿的衣服不足以抵御这样的温度。
更何况,这部电梯接下来会不会进一步下坠还不好说。
而最让她没安全感的一点的是,这个世界很难说到底是否存在专门针对她的「霉运」。
就像上一次的破产那样。任何糟糕的事情都有可能在她的身上发生。
「你说我们会不会……」
「不会。」李隼打断了她。
男人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些不容质疑的力量。
「就算是控制程序出现故障,只要我们不轻易启动这台电梯,它就会好好地悬停在这里。明天早上 6 点保安就会来上班,我们就得救了。」李隼摸索了一下,确认自己给她的外套扣子全部被好好扣上,「现在你要做的就是别生病,再坚持几个小时。」
白泠低低「嗯」了一声。
「你会觉得我刚刚说的话很荒唐吗?」白泠询问道。
李隼沉默了几秒,然后反问:「你的梦里有我吗?」
白泠微愣,而后摇了摇头:「没有。」
还真的没有。
在原著里,自己是前期最大的反派,而李隼则是最后一位登场的男主,连载至今尚未被周绵绵攻略——他们宛如两条平行线,并没有相交的机会。
「那现在有我了。」李隼的声音平静而坚定。
白泠忽然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不管是一周目还是二周目,她都一直在失去,直到彻底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
所以世界重启的时候,她的第一反应是靠自己改变这一切,从未想过要去寻找外援。
外援要么无用,要么不可靠。
就连李隼,她找他一起合伙,也只是想利用他「周绵绵求而不得」的男主身份罢了。
可现在他对自己说:那现在有我了。
寒冷与黑暗中,白泠觉得自己身上开始异样地发烫。
不会吧……对方一句话就能让她脸上发热吗……
不对……好像……不止脸上……
白泠有些昏沉沉的。
起初,李隼只是以为白泠累了、睡着了。
他一向熬夜惯了,这会儿更是完全没有困意。
只是他渐渐感觉到,旁边女孩子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
李隼突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他伸出手摸了摸白泠的额头。
——糟糕。
白泠低烧了。
自己从小花大量的时间进行马术训练,身体也一直很好,这种低温也能坚持一下,最多感冒,回去吃两天药也就没事了。可李隼没想到,白泠的身体居然比他弱这么多。
越发热,越怕冷。
迷迷糊糊间,女孩子像猫咪一样一样自动寻找热源,贴着李隼,越贴越紧。
李隼叹了口气。
虽然有点儿冒犯……
想了想,他还是把人抱进了怀里。
这姑娘挺让人操心的。他想。
看上去坚强得不行,实际上身体脆得很,这还没怎么样呢就病了。
居然还做预知梦么?姑且不说梦境里发生的事情会不会在现实中上演,但做梦的人一定压力极大吧。她顶着那么巨大的精神压力,还一直在努力往前走么?
难怪自己一直觉得,她经历过的糟糕的事情,远比表现出来的要多。
……原来真的不是错觉。
黑暗之中,李隼小心地把白泠圈在怀里,然后摸了摸她的头发。
清晨的时候,是白泠先醒的。
这些日子她其实睡得都不好,因为每一天都在倒计时,24 小时都要掰成 48 小时来用,早上总是醒得很早。
今天也依旧被生物钟到点唤醒,只不过第一反应就是头昏脑涨。
有几束光线从电梯井上方露了下来,她缓缓睁开眼,却忽然发现自己对上了李隼平静的睡颜。
白泠一惊,整个人僵在了那里。
她躺在了李隼的怀里……
她居然躺在了李隼的怀里!
而且对方还用胳膊给她当了枕头……
白泠努力回忆了一下,这些天昼夜温差很大,白天能高到二十度,晚上却只有几度,她好像被夜晚的低温给放倒了……所以她跟李隼这是御寒取暖吗?还是说李隼单方面照顾她?
看上去有点儿像《花样男子》里的情节……可是道明寺是先淋了个落汤鸡再感冒的好吗!
白泠也知道自己的身体有多废,一变天就容易生病,更何况她最近这些日子累得不行,严重睡眠不足,抵抗力进一步下降。
好吧,她决定接受现实。
等大脑清醒过来以后,再对上李隼的侧脸,就有种极为异样的感觉。
他们几乎是鼻尖对着鼻尖,而且离得相当近,近到可以感受到对方的呼吸,近到只要稍微往前探一点点就能吻到对方。
……不对,她为什么会想到接吻。
可是就是因为离得太近了吧?白泠试图在心里说服自己。
她不是第一次知道李隼漂亮了。特别是这张侧脸,更是线条完美到不可思议。李隼的睡颜亦显得比平日温和了许多,少了些漫不经心和生人勿近的气质。
更像小娇花了诶。她倒是给他取了个非常贴切的昵称,不过还是不要给对方知道为上。
而且李隼远不止漂亮。明明才一起共事几天,但白泠已经觉得他靠谱到自己挑不出一丝问题来。这么想想,她忽悠李隼跟她合伙的时候夸他的那些话,虽然都是瞎编的,但好像完全编准了,李隼估计没少被这么夸过,所以丝毫不意外吧……
他好像性格也挺好?冤枉他是男公关都不带生气的。
还有什么呢?啊,好像很会照顾人。自己昨晚又害怕又生病,都靠他安慰和照顾自己。
可能唯一缺点是家境稍微差了点……?深水埗出生的是吧?不过这也不算缺点吧?人家自立自强诶,HKUST 高材生!没一点儿背景,还在香港头部企业实习过!
——等等,你在想什么呢?
白泠突然间清醒了。
她居然把人家每个维度都分析了一轮,还自洽了……
吊桥效应,这绝对是吊桥效应。她在心里默念。
就好像你提心吊胆过吊桥的时候心跳会不由自主加快一样,因为你跟他共同在电梯里待了一晚上、还抱着睡了一宿,才会心跳加速的啦!这是正常的生理反应!才不是什么爱情!
就在这时,仿佛感应到了什么似的,李隼也睁开了眼。
两人在刹那间四目相对。
白泠对上了那对平静如古井一般的目光。
而后,连呼吸都停止了。
这时,李隼忽然对她伸出了手。
白泠下意识闭上眼。
咚咚咚咚咚咚……
完了……吊桥效应更严重了……心跳要突破极限了……
下一秒,李隼的手盖上了她的额头,温暖的触感传来。
「退烧了。」李隼道,「还好你昨晚是低烧,问题不太大。」
「谢、谢谢……」
李隼放开了她。两人从地上起身,李隼又一次按下了电梯上的警报键。这一次,刺耳的警报没响多久,下方的对讲机里就传出了保安的回应。
李隼简短地描述了他们被困一整晚的事情,保安惊讶到语调拔高了好几度:「你们为什么要进去?!这台电梯在检修啊!很危险的!」
「检修?」
「对啊,每隔一层都放了提示牌子的!我亲手放的!」
李隼的目光瞬间暗了下来,睫毛筛下浓密的阴影。
周绵绵几乎忐忑了一晚上。
说心里不后怕是假的。但她判断也不会出什么大事情。
首先,那个牌子显然不是特别定制的,上面都描述皆是标准化用语,也就代表按照最严重的情况去警示众人,并不一定真的会出什么意外。
其次,就算出了什么事儿,最多也就是白泠在里面呆一小会儿,打个救援电话,保安拿钥匙把电梯开了也就没事儿了。
但她必须得承认的是,就在她折回、挪走警告牌那一刻,内心的小恶魔已经压制住了所有其他的念头。
她就是想让白泠不痛快。
因为从她转学到平城起,就一直是白泠在让她不痛快。
高中的时候白泠是高高在上的优等生和富家女,就连书包都是某大牌出的最新款,家里动辄给学校捐钱捐设备,更何况有程衡当护花使者。
后来程衡不给她当护花使者了,她却还是那个优等生和富家女,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大学的时候,自己一切重头来过,靠着诸多努力才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但自己十分在意的那些东西,白泠却表现得毫不在乎。
比如,闻远科技的实习机会。
她抢破了头都没抢到,而白泠呢?白泠先是轻飘飘地说自己也要这个名额,名额没有了,也轻飘飘地表示不在意,转头就出现在了闻远科技的大楼,有专人引导她上楼,还恭恭敬敬地对她说「我们闻总在等您」。
白泠对她的轻蔑,几乎赤裸裸写在脸上。
瞧不起,看不上,不 care。
周绵绵最讨厌白泠这个样子。
本就这个女人不好的人缘都已经被她自己糟蹋得一干二净了,但最近不知道为什么,香港来的那个交换生居然天天跟她一同出入。
而那个交换生,和其他人不一样。
他也看不上自己。
两个人完全就没有相处过,他却也自然而然地流露出了那种轻蔑的、毫不在意的态度,和白泠几乎一模一样。
简直讨厌极了。
所以,心中的小恶魔发作了。
周绵绵挪走了那个警告牌。
反正也不会发生什么的,她想。
只是等周绵绵第二天来上班时,才意识到情况不对。
消防车停在了商会大楼外面,平时干净整洁的瓷砖地面上此时被踩得全是脚印,还有器械和绳索拖地曳过的痕迹。
她后怕地询问发生了什么。
前台说:「有人被困在 15、16 楼中间了,困了一晚上,现在在紧急救援呢!」
「什么人被困了?」
「一对年轻男女。22 楼的。」
22 楼,就是她和白泠所在的那一层。
年轻男女,那肯定就是白泠和李隼了。
……他们被困了一晚上?
「人怎么样了?」
「女孩子的情况好像不太好,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周绵绵的手在袖子下握成拳状。
莫名的快意,但又觉得掌心全是汗。
她没有上楼,而是给自己的主管发了条身体不舒服的请假短信,然后快步离开了闻远大厦。
如果周绵绵再晚走五分钟,她就会和程衡擦肩而过。
程衡是为了找白泠聊聊才过来的。
想问问她生意怎么样,为什么要突然搞电商业务,以及刚搬了办公室,有没有什么自己能帮上忙的。
程衡觉得自己变奇怪了。以前天天和白泠呆一块儿,他却觉得白泠越来越招他烦,反倒是想跑到周绵绵那儿去;如今周绵绵给他打电话的频率远比之前高,他又不再像之前那样巴巴地等着周绵绵的消息,而是老想到白泠。
他还是想找白泠谈一谈。他觉得他们两个怎么也没有到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
只是刚一踏进商会大厦,他就得知白泠被困在了电梯里,困了一整晚。
那一瞬间,程衡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炸开了。
直到很后来,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当时害怕得不行。
消防员正在营救。
保安的备用钥匙打不开电梯门,电梯厂家维护的人说正好卡在两层中间,而且还是这么高的地方,必须得叫消防员了。
然后又是一阵鸡飞狗跳。
好在里面通风还行,被困者的生命体征与情绪也都还行。
消防员来了后,又足足折腾了一个多小时,门才被撬开。
卡的位置比较特殊,比较好的方法是从 15 层出来,下半身先出,然后整个儿跳下来。
可是脚往下伸的时候,人能直接看到那幽深黑暗的电梯井。
白泠直接走不动了,呼吸也急促了起来。
她是真的恐高。
消防员已经把绳索丢了进来,李隼帮她穿戴好,确保她安全出去。白泠心里也很清楚不会有事,只是心中的恐惧实在难以战胜,她就是迈不出那一步。
外面的人一直在喊:「小姑娘你跳啊!我们接着你!就一米多!有安全绳!」
白泠的耳朵嗡嗡的。
病了一晚上,她这会儿思维实在没那么清醒。
直到程衡的怒吼声从外面传来——
「艹!她恐高!这没法跳!」
「泠泠!泠泠你在里面吗?!」
「你怎么样?!」
白泠一下子就清醒了。
先不管程衡怎么来了,但他吼的这一嗓子,倒是挺震耳欲聋的。
「你恐高?」李隼诧异地看着她。
白泠尴尬地缓缓点头。
「刚刚怎么没说?」甚至任由自己给她穿戴好安全绳。
「现在也轮不到我挑三拣四啊,我觉得我应该可以克服……吧。」
心一横闭上眼直接跳的话,最多撞哪儿撞得青一块紫一块,也不会出什么事儿。她原本是这么想的。
李隼立刻对外道:「让她从上一层出去,可以吗?」
「泠泠!你还好吗?!」听见里面的声音,程衡喊得更大声了。
「这位先生,你不要影响救援……」
「你给我让开!——泠泠!」
白泠听见这番对话,头痛地揉了揉眉心。
也不知道程衡打哪儿跑来的。
「没死。」她没好气道,「你要是想我早点出来,就别耽误别人救援。」
外面的人噤声了。
消防员和李隼沟通:「上面太高了,女孩子爬不出来的。」
「她可以踩着我上去。然后我从下面出去。」李隼道。
「踩着你?」白泠有些傻眼,「不然我还是克服一下跳下去吧……?」
「如果你恐高的程度,和你昨晚害怕失重的样子差不多,那我宁可被踩一下,也不想你再经历一次。」李隼抬眸,定定看向她,「更何况,你又不重。」
白泠吞了口唾沫:「你怎么知道我不重?」
「看着就很轻。」
——这可以当模特的细胳膊细腰细腿。
「每天摄入太少了,所以身体那么脆。」
——昨天不就生病了吗?
「出去后请个阿姨,给你做营养餐。」
——忙起来吃饭都顾不上,还是得人盯着。
「最好再运动一下。」
——所以,她擅长运动吗?
白泠并不知道李隼在心里补充的那些话。
只是那一瞬间,她脱口而出了一个很傻的问题。
「你陪我运动吗?」
「好啊。」对方毫不犹豫地回答道。
完蛋,心跳又加快了。
吊桥效应吊桥效应……
算了,管它什么效应呢!
一分钟不到,救援的人已经到了 16 层。
白泠重新换了安全绳。她踩着李隼的肩,被一群人拽着,艰难地爬上了 16 层的地面。李隼始终稳稳地握住她的脚踝,给足了她安全感。
她一出去就看见了程衡。程衡好像被吓到了,脸色苍白,一上来就要把她往怀里拉。然而,白泠的第一反应便是抗拒到不行。
她甩开了程衡拉过她的手腕。
「你怎么来了?」语调中都带着不耐烦。
「……我想见你啊。」程衡有些委屈,「你脸色好差,我现在送你去医院?」
「都说了死不了。你被关一晚上,状态肯定也跟我差不多。」
「泠泠,你为什么对我态度那么差?」程衡有些迷茫,语调里带上的委屈更重,「刚刚我都快担心疯了。」
白泠懒得理他,直接飞步跟着大部队朝楼下走去。
李隼已经从 15 层安全跳下了。
明明两个人一晚上都待在一起,现在也只隔了一层楼、不到一分钟的距离,但是经历了八个多小时的封闭后,此时在如此明亮又安全的环境下重逢,还是给了白泠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
她直接小跑过去,抱住了李隼。
李隼一愣,似乎有些没反应过来,但依旧下意识稳稳接住了她。
「没事了。」他的语调一贯平静,没什么起伏。
白泠却在感受自己的心跳。
现在他们都安全了,那么到底是不是吊桥效应呢?
好像并不是。
她确认了。就是心跳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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