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王志国,是个女孩。
妈妈做产检的时候,脐带缠在了某处,导致我看上去多了个「把」。
爷爷乐得合不拢嘴,早早就给他的大孙子取好了名字。
直到我出生,爷爷脑出血去世,我背上了「丧门星」的名号。
没人肯花心思给「丧门星」取名字。
我就这样,顶着「王志国」这个充满年代气息和男性特征的名字,孤独地活了十七年。
01
放寒假这天,我因为痛经错过了末班公交车。
看了眼手机里的余额,我妈还是没有给我转生活费。
我拨通她的电话。
「妈……」
「你妈快生了,有什么事等生完再说!」
接电话的是我爸,他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我又打给我姐,「姐,我来大姨妈太难受,没赶上公交,你能不能转点钱?我想打车回去。」
「你不是有生活费吗?跟我要钱干嘛?」
「妈上周没给我打钱,我已经没有生活费了。」
高三时间紧迫,学校实行大小周,上周是小周,只休息一天。
又因为期末考提前到这周,考完就提前放假,所以我没回家。
上周五我打电话问我妈要生活费,她口头应下,却一直没给我转账。
我只能紧着积攒下来打算买真题的三十块钱过了一周。
我话音刚落,那头就传来我爸的吼声:
「打什么车?没赶上公交就走路!这点破事也打电话,话费不要钱?」
我姐的语气颇为无奈,「爸都这么说了,那你就走回来吧。」
走回去……
学校离家有八公里。
天气预报说今晚有大雪,再加上我的身体状况……
寒风凛凛,小腹又开始抽痛。
我回头望了眼已经落锁的学校大门,决定打给班主任求助。
但就当我再次打开手机,只听「嘀」的一声,电量不足自动关机了。
一定是刚才太难受,才没有注意到电量。
昏昏沉沉的天愈发暗下来,我只得裹紧外套,咬牙上路。
学校在县城边上,这条路平时就没什么人,碰上这样的天气,更是荒凉得要命。
我独自在昏暗中走着,几次被冷风灌倒。
这条路艰难得不像是回家的路。
在又一次摔倒之后,我忍无可忍抱着行李箱放声大哭。
哭声被风声淹没,大哭除了让我丧失体力,加剧不适,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我僵硬地翻出一粒布洛芬吞下,起来继续赶路。
好像是从上个月开始,这药对我不怎么管用了。
以前只需要在来的第一天吃上一粒就足够,但现在吃一粒只能减轻一点点症状。
吃完之后还总是恶心反胃,喘不过气。
我照样会疼得没法动弹,久久不能缓解,所以才错过了末班车。
我忍着胃里涌上来的酸意往前挪动,不知走了多久,周遭终于不再是一片黑暗。
看着熟悉的十字路口,我跺了跺几乎失去知觉的双脚,想加快步伐。
然而刚走出几步,只觉眼前一黑,我一头栽进了路边的灌木丛。
我挣扎着想起来,却抓了一手泥。
四肢早就被冻僵了,这会儿根本使不上劲。
我的脸贴着冰凉的泥土,呼吸间全是土腥味。
胸口仿佛被人攥住,一时间,我竟分不清是胸口更疼还是小腹更疼。
在闭上眼的前一刻,一股凉意落在我的脸颊。
几团白影在空中晃晃悠悠。
小城下雪了。
再睁开眼时,疼痛消失了,身体轻盈得宛如我也是一片雪花。
看着自己的身体被白雪覆盖,我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死在了离家两公里的地方。
我朝着家的方向飘去,原本艰难的路程变得轻巧异常。
家里漆黑一片,我才想起我妈在医院生产,现在应该全家人都在医院。
循着家人的气息,我飘到了产房门口。
02
奶奶双手合十,对着天花板念念有词:
「老天保佑,一定要生个大胖小子,老天保佑,观音菩萨保佑!」
奶奶生了两个儿子,「传宗接代」的任务叔叔已经完成了,但我爸是长子,没给她生个孙子是奶奶这一生的遗憾。
所以政策一放开,爸妈就冒着生命危险拼起了三胎。
准确来说,是冒着我妈的生命危险。
可是她甘之如饴,因为这也是她的心愿。
那时我姐已经两岁,家里托关系给我妈做产检得知是个儿子,爷爷就早早取好了名字。
王志国。志存高远,报效国家,真是个好名字。
可生下来才知道,是脐带缠在了某处,才导致我看上去多了个「把」。
我妈还没出月子,爷爷又因为干农活摔倒,脑出血去世,从此我就背上了「丧门星」的名号。
没有人肯花心思给「丧门星」取名字。
我就这样,顶着「王志国」这个充满年代气息和男性特征的名字,孤独地活了十七年。
七岁生日那天,爸爸打完牌回来,手里拎着半扇排骨。
我以为他终于要给我过生日了,小心翼翼地扯扯他的裤腿,「爸爸,我们今晚吃糖醋排骨好不好?」
他用浸染烟渍的手掐掐我的脸蛋:
「老李的大女儿嫁到外地,光彩礼钱就十二万,啧啧啧。等过几年,咱们家这俩大了,也不能少了这个数。」
他把排骨拎给我妈,又转过头打量我,「今天手气不错,吃顿好的,吃好了才能长个!」
他不记得我的生日。
买排骨只是因为打牌赢了钱。
我永远也忘不了他当时的眼神,目光熠熠宛如一匹精明的狼。
在这个家里,唯一记得我生日的人是姐姐。
五岁那年家里户口本丢了,妈妈带着她去赶集,顺道去派出所补办户口本。
回来后她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原来你是 5 月 18 号生的,我还以为你没有生日呢。」
她可能不知道,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自己的生日的。
第二年她送给我一个底座缺了一角的水晶球。
「我过生日的时候小伙伴送我的,摔坏了,送给你吧。你都没有生日礼物,怪可怜的。」
虽然是她不要的东西,但我还是高兴地接过。
如果不是她,我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连自己的生日都不知道。
尽管我们姐妹俩的关系并不好,但这件事在我荒凉的生命里,仍是难得的温暖的回忆。
村里人说,我刚出生那会儿奶奶想把我送人。
但我妈舍不得,而我爸为了彩礼,才勉强答应留下。
可惜在奶奶的责备和爸爸的冷漠之下,妈妈最终变得和他们一样,开始后悔留下我这个祸害。
我的出生是她苦日子的开始,所以我不能像姐姐一样庆祝生日,我的生命里永远缺一根蜡烛。
上学以后,我因为名字遭到同学的嘲笑,鼓起勇气去问我妈:
「妈妈,姐姐叫倩楠,我能不能叫倩倩呀?」
我妈瞪了我一眼,「你名字是你爷取的,我可不敢改,要改名,找你爷去!」
那时的我不知道这话是让我去死的意思,又去问我爸:
「爸,如果我改了名字,爷爷会不高兴吗?清明节的时候可不可以给爷爷多烧点纸钱呀?」
「晦气!」
我爸给了我一巴掌,把手里的钱揣进裤兜,骂我的样子像是凶神恶煞。
「老子要去赢真钱,你特么跟我提纸钱?今天要是没回本,看我回来打不死你!」
我怕挨打,躲到了阁楼的玉米堆里。
结果一不小心睡着了,被家里人发现后还是没逃掉一顿打。
我妈边打边吼,「叫你半天听不见是不是?早知道把你留下来要受这么多气,当初一生下来就该狠下心把你掐死!」
妈,如你所愿,这次我真的死了。
03
凌晨两点多,产房的门终于开了。
「冯萍家属,恭喜生了个小公子,五斤八两,母子平安。」
奶奶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
爸爸接过弟弟掀开确认过后,笑出一脸褶子。
姐姐早已冲到妈妈面前,眼里满是心疼。
真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谁也不会想到,当他们享受着弟弟降生的喜悦时,我身上的雪又厚了一层。
第一个发现我尸体的,是环卫工人。
警察很快联系上我爸,起初他当成诈骗电话挂断,后来电话又打到我妈那里,仍被他挂掉。
直到我姐也接到电话,他们才意识到不对劲。
我姐被派回家,在发现家里空无一人之后,她才匆忙赶去警局。
「我们查看了路口的监控,结合你妹当时的身体状况和天气,认定她的死属于意外,你们随时可以把人领走送去火化。」
姐姐木讷地听着,然后面无表情地出了警局,回到医院时才显露几分不安。
妈妈靠在床上,蹙眉确认:「怎么说,真是你妹?」
姐姐点点头。
「她……昨天那个来了,警察说她体力不支才会晕倒,再加上下了雪,没有被人及时发现,才会出意外。」
妈妈沉默了会儿,低声责备:
「她不说身体不舒服,我们怎么会知道?是她非要硬撑着,能怪谁?」
我爸拉长着脸,「这个赔钱货!昨天还打电话来要钱打车,就那么几步路都走不动,可不就是活该?」
听到我爸的话,我妈惊讶地望了他一眼,随即又快速收回视线。
「她之前是跟我要过生活费来着,但那时候老三就快出生了,我哪还有心思去想别的?
她要是省着点花,也不至于连回家的钱都没有!」
姐姐连忙轻拍妈妈的后背:
「妈,你现在可不能激动。小志老是熬夜看书,肯定是抵抗力低下才会这样的,怨不了别人。」
奶奶掰着手指不知在算什么,此刻若有所思地问道:
「警察有没有说她是什么时候没的?」
「他们说从冻僵的程度看,应该是今天凌晨没的,和,和弟弟出产房的时间差不多……」
姐姐似乎想到了什么,神情变得诡异,飞快瞟了熟睡的弟弟一眼。
奶奶立即起身,「我去准备东西,两件事撞一块,可得送送,别叫去了的那个影响到我大孙子!」
我在一旁笑他们愚眛,我这一辈子已经过得够苦了,怎么还会投胎到这个家里来?
他们都在极力和我的死摆脱关系,可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凶手。
从我出生那一刻起,他们就开始杀我了,到我倒下的那一刻止,他们终于成功了。
04
我去世的第三天,我爸和姐姐去宿舍收拾我的东西,然后把我送去火化。
一路上,他骂完我又骂我姐,说她一把年纪了还不嫁人,再过几年就不值钱了。
他们盘算得很精细,供我们姐妹俩上完高中,就可以抬高彩礼,如果要念大学,就得自己打工挣学费和生活费。
如果我们大学顺利毕业的话,彩礼也会跟着涨,他们做的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只是没算到我会死。
两年前我姐没考上什么好大学,想到要自己挣钱上学,索性没去报到,拎上行李独自外出打工去了。
这次是回来看望我妈。
我妈对她总是比对我更好一些,她挂念也是人之常情。
姐姐和妈妈互为依靠,奶奶和爸爸母子同心,只有我无依无靠,像个外人。
我妈出院这天,奶奶在医院门口的大树下给我烧了纸钱。
但我没被这些把戏送走,我跟着他们回了家。
一进屋,奶奶就对着我的遗照上香。
「志国,志国,尘归尘土归土,你走你的阴间路,阳间的事莫回头,去你该去的人家吧!」
看着黑白的自己,我笑了。
遗照是我学生证上的照片,好丑。
我爸为了省钱,没在我的墓碑上印照片。
幸好没有。
「妈,照片还是别摆了吧?要不然以后老三过生日,多晦气!」
我爸扫了黑白照一眼,眉宇间嫌恶尽显。
奶奶拧眉摇头,「你们不懂,正是日子凑巧,才得供着呢。等过了尾七,我找大师来做完法事,再收起来也不迟。」
最后一句她压低了声,仿佛这样我就听不到了。
我妈却神色骤变。
「妈,我还没出月子,不想家里闹哄哄的。照片不用供,法事也没必要做,再怎么说我也养了她一场,难道她还能回来报复我不成?」
妈妈生了弟弟,语气都硬了。
可是妈,你没有亏待我的话,为什么害怕看见我的照片呢?
几人争论间,主卧传出啼哭。
他们一窝蜂涌进去,围着弟弟轻声轻语哄了起来。
可哭声就是不止。
我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小脸,竟然能触碰得到?
我是灵魂,明明触碰不了任何东西……
他竟然还笑了。
难道他能看见我?
弟弟伸出手来抓我,小小的手臂在空中挥舞,咿咿呀呀的叫声逗乐了大家。
「他这是要玩具呢。」我姐说。
我爸从袋子里翻出几样玩具挨个逗他的宝贝儿子开心,奥特曼,卡车,恐龙。
如果这次生的还是个女孩,她的童年恐怕只能在男孩子的玩具里将就着度过了。
她还会像我一样,拥有一个男孩的名字。
弟弟叫王弘远,是爸爸早就取好的,寓意他心怀壮志,前程远大。
他满足了他们的期待,我为他感到庆幸,他的人生肯定不会像我一样。
「看爸爸这儿,喜欢这个吗?还是喜欢恐龙?」
我爸拿着玩具在他面前晃,但弟弟没有理他,一对圆溜溜的小眼睛又黑又亮,只盯着我看,口水在嘴边结成一个气泡。
我姐回头看了我一眼。
她当然看不见我,又收回视线。
「怎么老盯着窗帘?那儿啥也没有啊……」
我姐话音刚落,奶奶就脸色一沉,突然转身出去,不一会儿拿进一把剪刀。
「塞枕头底下,要不然小孩瞧见了不干净的东西,晚上有得哭!」
我妈冷下语气,「妈,小孩子哪有不哭的?这东西不安全,你拿出去吧。」
奶奶自顾自走到床前,「拼了老命生下来的儿子,你倒好,一点不心疼!我的宝贝孙子,你不疼,我疼!」
可能是被奶奶凶巴巴的语气吓到,弟弟又哭了起来。
我妈白了我爸一眼,似乎是想让我爸把剪刀拿走,但我爸却瞪了回去。
「妈还不都是为儿子好,你瞪什么瞪?」
原来在我爸看来,没有什么迷信不迷信。
不让摆我的遗照是觉得弟弟过生日晦气,现在在枕头底下放剪刀,也是为了让我弟睡个安稳觉。
他和奶奶是一路人,虽然有时会出现分歧,但最终目的都是要让他们的宝贝儿子,宝贝孙子健康长大。
他们好爱他。
「妈,给我。」
我爸拿过剪刀,把它挂在床头,一脸骄傲:
「这不就行了?有什么可吵的?自己没长脑子,就知道说妈的不是。」
我妈抱着弟弟,一面轻拍他的背,两眼空空望着床头的剪刀发怔,我爸吼了她一句「蠢婆娘」,她也毫无反应。
妈,你是不是终于发现,生了儿子也不会改变你在这个家的地位?
你该恨的不是我,而是这对野蛮冷漠的母子。
「我要哄小宝睡觉,你们都出去吧。」
半晌,我妈才开口。
我跟着我姐回了房间。
05
方方正正的屋子里摆着两张床,中间一个书桌,床尾一个衣柜。
初二那年家里田地被征用,爸妈拿着补偿金去县城买下了这套房,又凑了点钱开了家快餐店。
那时姐姐已经在城里念高中,他们都搬到了城里,只有我还在镇上念初中。
爸妈给我申请住校,到了周末就回城里的家。
很普通的三室一厅,我和姐姐一个房间,爸妈和奶奶各一个房间。
虽然这是我和姐姐共同的房间,但只有周末才回家的我像个外人般,总是小心翼翼。
衣柜里姐姐的衣服挂得整整齐齐,我那可怜的几件则塞在最底层的小隔间里。
其实那几件也是她的。
一直以来我穿的都是她的旧衣服,旧鞋,用她用旧的书包,扎她不要的头绳,冬天皮肤冻得生疼,也只能问她要一点面霜缓解。
离开家去打工那天,她收空了衣柜,站在床边对我冷言冷语:
「以后我不在,衣柜和书桌都是你的了,你很高兴吧?
「不过别高兴太早,你要是拿不到奖学金和补助,还是得像我一样灰溜溜地出去打工挣钱。」
她说着竟然笑了。
「我也挨过爸的打,也被奶奶骂,只有妈妈对我好。你只知道你的名字是男孩的,可是王倩楠就好听吗?欠男啊!」
「为了让你是个男孩,他们牺牲了我的名字,这些难道是我应该承担的吗?」
她觉得如果我是个弟弟的话,爸妈和奶奶就没这么重的怨气,她的日子会比现在更舒坦……
可她不知道的是,她离开后我的衣服并不足以填满衣柜,她至少还有妈妈爱她,而我连妈妈的爱也不曾得到过。
我颓然伸手,去触碰堆在地上的课本,虽然知道没用。
但课本竟被我翻开了!
我不仅能被弟弟看见,还能摸到我自己的东西?
我又去碰我的枕头,校服,毛衣,毛衣不行,那是我姐的旧衣服。
只有属于我的,才和我有感应。
那弟弟为什么能看见我?
我拿起笔想写字,但我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每每握起,笔总会从我手里掉出。
好像冥冥之中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我无法向活着的人传递消息。
「小,小志……」
姐姐惊慌失措冲出房间,等她带着爸爸和奶奶回来的时候,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我静静看着她被指责,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痛快。
她贴在门边,眼神惊恐,「我,我不要一个人睡这里。」
奶奶和爸爸对视一眼:「行吧行吧,那你跟我睡!」
第二天一早,姐姐捂着肚子在客厅翻找。
「妈,家里没药吗?我来那个了,肚子有点疼……」
奶奶拎着床单去卫生间,路过时狠狠剜了她一眼,「大清早的吵什么?忍忍就好了,吃什么药?」
「这种事怎么忍……」她倏地起身,下一秒眉心一皱又靠在柜子上。
「奶奶,你是不是又把药藏起来了?」
「跟你说了多少次,药就是生病的时候吃的,该吃的时候不吃,放到过期扔了又心疼,怎么就是不听哪?」
奶奶神色微变,「谁说过期了就要扔?都是你妈惯的,不知道节俭!」
姐姐不再和她争辩,转身去奶奶房里找药。
奶奶见状,扔下床单追过去制止。
声音惊动了爸妈,两人睡眼朦胧过来查看情况。
「我就知道!」
姐姐举着从衣柜里翻出的布洛芬片质问:
「都过期一年多了你还藏着,那没过期的在哪?快给我!」
「一瓶药也值得大惊小怪。」
爸爸伸了个懒腰就转身出去。
妈妈拿过姐姐手里的药,看了瓶身几眼,对奶奶说道:
「妈,你也是女人,怎么就不能体谅?这瓶药我扔了,你不肯把好药拿出来,我给楠楠买瓶新的就是。」
「不许浪费,这就是好药,你要吃就拿去,吃不死你!」
奶奶夺回药塞进姐姐手里。
姐姐恼怒不已,「你看好了,有效期到……」
「我没瞎!」奶奶挥手打开,又犹豫了片刻,才开口:
「这是我从志国那里拿的,瓶子是旧的,药可没过期。」
妈妈神情一顿,仿佛想到了什么。
她来到我的房间,从书包翻出我的那半瓶布洛芬,比对之后震惊不已。
「妈,你换了小志的药?」
06
奶奶不以为然,「不都是药?我只不过替她保管着,等旧的吃完了,再吃新的!」
姐姐也怔住了,「小志说是因为痛经才错过了公交,可是过期药怎么能止痛……」
是啊,过期药不仅不能止痛,还会让我心律失常,恶心反胃。
难怪药不管用了,原来是有人连我每个月一片止痛药的权利都要剥夺。
奶奶两眼一瞪,对着姐姐高声惊呼:
「难不成是我害死了她?警察都说了是意外,可别赖我身上!」
她边说边快步走向门口。
我一气之下掀翻了那堆课本。
巴掌大的英汉词典滚到她脚边绊了一下,她一头撞到门沿,额头顿时青了一角。
「给你们娘俩脸了是吧……」
奶奶揉着额头回过身,叫骂声在触及妈妈和姐姐惊讶的神情时戛然而止。
她念着「阿弥陀佛」逃似地跑了出去。
姐姐微微发抖的手攀上妈妈的胳膊,「妈……」
妈妈深深看了我的书包一眼,「你不是难受吗?吃了药就去休息吧。」
她把两瓶药都递给姐姐,然后蹲下身捡起散落的册子。
「书不要堆太高,容易倒。」
奶奶不敢再靠近我的房间,姐姐也搬到客厅睡。
只有妈妈,每天都到我床上坐一会儿,不知想些什么。
没几天,妈妈就回奶了。
奶奶要炖补汤催奶,但我妈不愿喝她那些「土法子」,提出要去看医生。
为了弟弟,我爸同意了。
我妈见到医生的第一句话不是说自己的症状,而是问道:
「医生,人吃了过期的布洛芬,有什么副作用吗?」
我爸愣了几秒,不等他反应过来,我妈又道:
「如果连续两个月痛经的时候都吃了过期的布洛芬,会,会死吗?」
医生扶了下眼镜,眼神充满警惕:
「一般情况下,少量服用过期的布洛芬不会致死,但是无法缓解病情,具体的副作用因人而异,不能完全排除死亡的情况。」
「是谁吃了过期药物?吃了多少?目前什么症状?」
我妈又摇摇头,「没,没事了,我就是问问。」
「问这个干啥?看要紧的!」我爸催促。
然而和医生聊完,对方建议她去看精神心理科。
我爸满口质疑:「这不是好好的吗?生个孩子还能生出精神病来?」
医生是个中年女人,人很温柔,但在听到我爸的话后神色骤然冷了下来。
「回奶是很常见的,更值得关注的是回奶的原因。产妇的心理健康很重要,如果你们遇到了不开心的事,一定要及时疏解,否则对大人小孩都不好。」
我爸犹豫了一会儿,拽起我妈往外走,「看,看,没有奶水不看咋办!」
我妈跟着他走了一段路,突然停下。
「又怎么了?」
「没事,看就看吧。」
「要来医院的是你,现在又矫情个什么劲?有毛病。」
诊断室里,只有我妈和医生。
在医生的柔声询问下,她终于把我去世的事缓缓道来。
「我不是故意不给她打生活费的,我只是一时忘记了,如果当时我接到了电话,我肯定不会让她一个人走回来……」
「我知道婆婆不喜欢她,但我没想到她会连孩子的药都换掉,从小到大,她受的委屈一定比我看见的,要多……」
医生许是见惯了形形色色的人和事,并没有过多的情绪,他只是语气平稳地说道:
「你来医院是想进一步确认,你女儿的死到底谁的过错更大。同时你还认为,如果自己转了生活费,无论她有没有吃过期的药,都不会出事。」
「这其实不是坏事,说明你终于要直面这件事,不再逃避,正是走出伤痛的第一步。」
我妈哭成泪人。
可是,妈,你再伤心,也终究是弥补不了我了。
初三那年冬天,我得了重感冒,你扔给我几袋冲剂,说,「你带着回学校吃,餐馆忙,我们没空带你去医院,吃几天就好了。」
后来我咳嗽不止,下一个周末回家时发起烧来,你给了我一粒退烧药,「捂身汗就退了,这个季节感冒发烧再正常不过。」
但我明明告诉过你,「我在学校就发了两天烧了,这个药老师给我吃过,吃完没多久就又难受了。」
对于我的感受,你从来都是视而不见,对于我的事,向来没什么耐心。
直到我咳嗽加重,学校老师给你打电话,你才允许我请假去城里治病。
当医生说我得了细菌性肺炎的时候,你脱口而出的是,「只吃药不打针能好吗?」
07
你不愿花时间在我身上,最后是我独自去医院挂了 7 天吊瓶。
护士姐姐心疼我一个小孩不容易,每天送我一个水果,而你,只会责怪我生病还要吃水果。
上了高中以后,我变得更加孤僻。
班主任说高考在 600 分以上,或者排名全校前 5,学校会发奖学金,最多的完全足够支付大学的学费。
于是我埋头苦读,只有念书是我唯一的出路。
第一学期的期末考试,我排在年级十五。
在我们这样小县城的普通高中,成绩差距很大,每年上 600 分的没有几个,前五名或许可以勉强跻身重点大学。
而后面的人,在学校里会被戏称一声学霸,实际上被重点高中的人甩了不知道几条街,可能连好学校的最低分数线都达不到。
我拼不过家世好人又聪明的年级第一,像我这样的普通人,只能用最笨的方法——多花时间。
只要进了前五,即使拿不到最高一档的奖学金,也不至于没钱去大学报到。
第二个学期,我终于进了年级前十。
但我的心理状况却大不如前了。
我不仅仅是敏感、郁闷,我开始恐惧和人交流。
就连班主任找我谈话,我也感到焦躁不安,不等她把话说完我就跑出了办公室。
你言传身教,不要对阻碍自己实现目的的事花时间。
你的目的是挣钱,而我的目的则是考上好大学。
我觉得和人说话也很耽误时间,会影响学习,如同你不愿意对我花时间一样,我也不再愿意对学习以外的任何事花时间。
但却适得其反。
文理分科后,我的成绩掉出年级前二十,身体也变差,经期开始紊乱,每回都疼得死去活来。
网上说心情不好会有所影响,可以吃中药调理。
但是奶奶说,女孩子哪有不痛的?忍忍就过去了。
而你,也告诉我,你年轻的时候可没这么矫情,让我自己买止痛药吃。
我偷偷去过一次中医院,但缴费单上的数字远远超出了我的生活费,得省吃俭用攒一学期才够。
这还只是一个疗程的药,医生也说不准吃多久才能好。
于是我只好安慰自己,忍忍就过去了。
我熬过了那年的肺炎,熬过了这几年的痛经,但没熬过今年的大雪,以及日复一日的忽视和偏心。
我妈被确诊为产后抑郁,医生建议她整理我的遗物,好好祭祀我一次,让压抑的情绪得到释放。
回到家,她把弟弟交给爸爸和奶奶照顾,带着姐姐整理起了房间。
妈妈打开我的行李箱后愣了愣,「她只有这么点东西吗?」
姐姐沉默了片刻,「她……节俭惯了。」
妈妈没再说话,整理完我少得可怜的几件衣服,又打开了抽屉。
里边有几样文具,以及磕坏了的水晶球。
姐姐神情一顿,喃喃低语:「竟然一直留着。」
我妈好像对水晶球很感兴趣,捧在手心看了又看。
「这里边的小人,像不像你妹?我记得她小时候也有一件这样的衣服。
那年冬天很冷,我给你们俩一人买了一件新棉袄,你的是黄色,她的是粉色。」
她把水晶球放在身侧,「就把它摆在客厅吧,这个家里总要有点她的痕迹。」
可是妈妈,你怎么能忘了那年冬天你原本只买回一件棉袄,姐姐穿上紧了些,你才把它给我。
粉色是姐姐喜欢的颜色,后来她因为自己的尺码没买到粉色,还拿彩笔在我的衣服上画了只乌龟。
收拾到最低层的抽屉时,妈妈摸出一个墨绿色外壳的本子。
我下意识去抢。
本子从她手里脱出,两人都吓了一跳。
妈妈缓缓拾起,摊开的那页开头是一句诗: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如果有来生,我想做一只燕子,因为人们总是期待燕子归来。」
「如果可以,我会去改名字,我不再是王志国,我要叫燕燕,被人期待的燕燕。」
那是我初二时写下的日记。
我用语文课本里最喜欢的诗句给自己取名,我渴望通过读书改变命运。
我原以为将来某一天,我可以骄傲地告诉他们,以后请叫我燕燕。
可现在我的秘密被提前公布,我再也没有机会实现它。
「燕燕……好,做燕子好,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妈妈低喃着,轻轻抚过泛黄的纸张,又在眼泪落下前迅速抬手擦去。
姐姐看着日记本眼神闪烁,似乎有些心虚。
08
张了几次嘴,她才终于出声:
「妈,那天警察还说,小志的手机关机前,最后一通电话是,是打给我的……」
「她说她痛经错过了公交,让我转点钱打车回去,可是,可是爸说让她自己走回来……」
「妈,对不起,如果我知道她会……我一定会转的……」
妈妈双眼通红,凑到姐姐跟前,「你知道?你既然知道她身体不舒服,为什么要听你爸的?你明知道你爸对她……」
她忽然噤声,豆大的泪珠滚到我的日记本上,晕出几点墨斑。
「妈,我错了,你打我吧,只要你别气坏了身子,怎么样对我都行!」
妈妈抽泣着摇摇头,和姐姐相拥在一起。
「是妈错了,我没有保护好她,是妈错了……」
妈妈重新给我办了葬礼。
在墓碑前摆满供品和鲜花,还请了人来诵经。
碑上的名字改成了「王燕燕」。
奶奶念叨许久的「法事」终于得以进行,尽管不是为了她所期望的「驱邪」,她也高兴不已。
仿佛葬礼一结束,他们的错误就可以被抹去,他们的生活就会变得更好。
世人安慰自己的把戏总是层出不穷,他们有一万种方法给自己脱罪。
但没有任何一种方法可以真的弥补受害者。
经受苦难的那些时光,永远无法重来。
我抚过黄色的花瓣。
绒绒的触感划过指尖,这次我能碰得到。
所以……花是真心给我买的,是属于我的?
可是花过几天就枯萎了。
妈,姐姐,等花枯萎了,你们的歉意还会存在吗?
爸爸,奶奶,你们的歉意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看到?
我打落花束,供品被带倒。
此时恰巧刮起一阵风,散落的花瓣四散飘开。
姐姐连忙躲到妈妈身后,我爸护在几人身前,神情凝重,一言不发。
奶奶连忙让那位「法师」念经,但他早扭头跑了。
我正要再吓一吓我爸和奶奶,但被一阵铃声打断。
是我的班主任。
「小志妈妈,我想了很久,觉得还是应该给你们打个电话。」
「期末考试成绩早就出来了,小志考了 602 分,年级第四,班级第一,是她高三以来考得最好的一次,比上一次模拟考进步了整整二十分!
「她真的是个很优秀的孩子。小志妈妈,可以听到吗……」
我妈在听到 602 分的时候就已经泣不成声。
妈妈,你看,我这只笨鸟,也是可以飞在前列的,我这个女儿也是可以为你争光的。
我爸一脸焦躁地夺去手机,「人都没了,就是考 700 分都没用,陈老师,家里还有事,我就先……」
「陈老师,谢谢你。」
我妈抢回手机的同时用力推了我爸一下,眼里的怒意毫不掩饰。
她把供品和花束重新摆放好。
「燕燕,你听到了吗?老师说你考得很好,如果你还在,那该多好……」
「妈妈想着生完弟弟,就不再较劲了,要好好补偿你,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你原谅妈妈好不好?」
「燕燕,你原谅妈妈就摘一片花瓣,妈就当你收下这束花了,你,你摘一片!就一片,妈求你了……」
我再次抚上那束花,摘下一片花瓣对于我来说,轻而易举。
可是原谅她,我做不到。
我妈看着毫无动静的花束,再次崩溃大哭。
我爸粗暴地把她从地上拽起。
「差不多得了,三宝还在家,就老二媳妇看着我不放心,咱们现在有儿子了,又不是没指望,求她干什么?」
话音刚落,他就被奶奶打了嘴。
「没忌讳的东西!这就送走了,别又惹恼了她!」
骂完我爸,她又去摆弄没点燃的香烛和供品。
那些东西是她准备的,我根本碰不到。
我爸一脸不耐地点点头,放开了我妈。
「好好好,就当是为了三宝,你还要说什么就说吧。」
「爸,你够了!」
姐姐搀住妈妈,压抑许久的怒火终于爆发了:
「你就知道儿子,既然一心只想要儿子,你以后就指着弟弟过吧,别让我这个女儿给你养老!」
我爸愣了一瞬,回过神后抬手朝我姐扇去。
被我拿花束挡住了。
惯性使然,他后退了几步,恰好退到台阶边,身子朝后一仰就滚了下去。
奶奶急忙追过去,我提起花束轻轻拍了她后背一下,她就吓得脚底一滑,也摔了下去。
09
我爸右腿骨折,奶奶这把老骨头反而没事。
可是做检查的时候医生瞧她脸色不对,让她去做全身体检。
她当然是不愿意去的,直到医生说可能得癌症,才手忙脚乱地检查。
这一查,还真查出点东西。
直肠癌,中期。
她说便血有一段时间了,可觉得只是上火了,忍一忍就会好,没必要花冤枉钱。
因为发现不算太晚,医生建议及时手术,可以延长 5 年寿命,治愈也是有可能的。
至于费用,只能估算个大概,需要准备好至少 10 万元。
奶奶把叔叔叫到病床前,旁边的病床上躺着爸爸。
她平时不舍得看病花钱,但到了这个节骨眼上,却转变了想法。
「老大老二,这要是个小病小痛,我忍忍就过去了,但这是癌症,不治就会死人。
老婆子我还想听我的小孙子叫一声奶奶!这笔钱你们合计合计,各家担一半还是能拿得出的。」
我爸被固定在床上动弹不得,只能稍稍偏过头。
「妈,你这话不在理。就因为老二家生了两个儿子,爸去世时把存折都给了他保管,这几年咱也没算过这笔账。现在到了用钱的时候,他也该拿出来了。」
「再说了,我儿子还没断奶,将来用钱的地方多着呢。现在快餐店的生意也不好,不像老二家孩子都大了,收入又稳定,压力可比我们小得多。」
一听这话,叔叔不乐意了。
「那我两个儿子,将来娶媳妇儿不要钱?你们家老大也二十来岁了,还不嫁人,你要是早早收笔彩礼钱,还愁养活不了小的?」
反驳完我爸,他又指责起奶奶:
「妈你也是,小病小痛花不了几个钱,非要拖成大病,这不是成心折腾人吗?」
「我折腾人?我累死累活把你们拉扯大,你说我折腾人?」
奶奶使出她的绝技,边哭边喊,喊去世的爷爷,喊列祖列宗,将自己的心酸往事细数了个遍。
直到护士进来提醒,才不情不愿止住。
奶奶啊,你看到了吧?
养儿能不能防老,不在于生儿子还是生女儿,在于良心。
你引以为豪了一辈子的两个儿子,在关键时刻都放弃了你。
因为我爸和叔叔不同意手术,奶奶第二天就出院了。
回到家,她提出要和我妈住一屋,要日夜守着她的宝贝孙子。
我妈不同意,到了晚上带着弟弟去了我的小床睡。
奶奶追到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没有跟进来。
到了半夜,弟弟哭闹起来,妈妈正要喂奶,奶奶就闯了进来。
「我就说这屋子不干净,快给我,以后三宝和我睡!」
姐姐把她推到门口。
「你欺负了我妈二十年,还不够吗?你要孙子,现在我妈生了,你不安分呆着,闹什么闹?」
奶奶没了往日的霸道,低声求道:
「我就想看看乖孙,楠楠,你就劝劝你妈,回主屋去睡吧。」
「别叫我楠楠,我已经想好了,要去改名字,王倩楠这种名字,谁爱叫谁叫!」
奶奶被赶出去后仍不死心,第二天一早妈妈刚起床,她就抢着要给弟弟换尿布。
我妈冷声拒绝:「妈,别过了病气给孩子。」
听到这话,奶奶提起一口气,指着我妈的鼻子骂,「你也嫌我病是不是?」
弟弟被吵醒,哭声犹如警报,搅得人心不安。
「妈,二十年了,咱家到今天的地步,你真的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吗?」
奶奶避开她的审视,「我有什么错?天底下就没有媳妇挑婆婆错处的道理。」
说完,许是看妈妈神情不对劲,又缓和语气,「我也不是逼你……」
「现在我要给三宝喂奶,你先出去吧。」
「喂奶有什……」
「我让你出去。」
奶奶没再敢吭声,瘪着嘴出了房间。
「你也出去,我想和三宝单独呆一会儿。」妈妈又对姐姐说道。
等房门被姐姐从外关上,她才哑声开口:
「燕燕,你在对不对?」
10
她翻起弟弟的衣摆,里层缝着一道平安符。
复杂的符文旁边,是一个「志」字。
「之前你爸带我去庙里求平安符,我给你们姐妹都求了,本来想在过年的时候给你,可你走了,我就把它缝在了你弟的衣服上。」
「这件衣服是他出生那天穿的,我承认有私心,我怕他会受到什么影响,就想着兴许这道符能压一压。」
她抬起头扫视一圈,又颓然低下。
「燕燕,妈妈真的想过补偿你,哪怕你不原谅我,我也还是要说,燕燕,妈对不起你。」
原来不是我弟能看见我。
而是因为这道符是真心求给我的,出院那天他穿的也是这件衣服,所以才和我有了感应。
可妈妈,如果你生的是妹妹,会更加恨我吗?
深夜,奶奶又来到我的房间门口。
但这次,妈妈反锁了门。
拧了几次没拧开,她急忙拍打起来。
屋子里响起哭声的同时,姐姐开了门。
「大半夜的你抽什么疯?」
奶奶身子一斜挤了进去,「我不过就是来看看孩子,快给我,奶奶抱抱就不哭了。」
姐姐冷哼一声,「别是来偷孩子吧?」
「再瞎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都别吵了。」
妈妈轻拍着弟弟的背,同时稍稍侧过身子,挡住奶奶的窥视。
「妈,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带着三宝回娘家住了。」
这话不仅没唬住奶奶,反而点燃了她。
「回什么娘家?休想带我孙子走!」
奶奶一手按住妈妈的肩膀,另一只手去抓弟弟的衣服。
姐姐上前制止,却被奶奶一脚蹬中膝盖,跪了下去。
拉扯间,弟弟撕心裂肺的哭声响彻黑夜。
妈妈听到哭声,眼神一慌,猛然松开手。
奶奶趁机抱着弟弟往外冲。
然而她跑得太急,自己把自己绊倒,弟弟从她怀里掉出。
我伸手去抓。
可是睡前姐姐给他洗了澡换过衣服。
他从我的手掌穿过,先是脑袋着地,紧接着又被奶奶压在身下,哭声霎时间消失。
随即响起的是更加锥心刺骨的尖叫。
和爷爷一样,脑出血。
救护车还没赶到医院,弟弟就没了呼吸。
爸爸得知消息,掐着奶奶的胳膊,吼得青筋暴起:
「你刚回家两天,怎么就把我儿子弄没了!你说啊,我儿子怎么就没了?」
奶奶吓得浑身发抖,「我,我没有害死三宝,我只是想抱抱孩子……」
爸爸甩手一推,奶奶顺势躺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悲欢并不一定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
弟弟是无辜的,但他早早离开这样的家未必是件坏事。
妈妈昏迷醒来后听到弟弟的死讯,两眼一闭又晕了过去。
她躺在爸爸旁边的病床上,我们「一家五口」齐聚一堂,让我想起弟弟刚出生的时候。
当时他们听到我的死讯,可不像现在这么悲伤。
爸爸眼里布满血丝,看着昏迷的妈妈长叹一声,然后对奶奶说道:
「妈,你搬回村里住吧,或者,去老二那住,别让孩他妈再看到你了。」
一向暴躁的他难得平静地说出这番话,惊得奶奶久久不能回神。
连我也惊讶不已。
原来爸爸对妈妈是有感情的。
只是这份感情需要用一个生命的逝去才能唤醒的话,似乎也不怎么珍贵。
「你要赶我走?老大,你再说一遍,是不是要赶我走?」
「妈,你一直以来都偏心老二家,老二媳妇一句想过自己的小日子,你就跟着我住了二十年。我对你,够孝顺的了。」
奶奶怒气冲冲地站到病床前:
「你既然说孝顺,那就拿钱出来给我治病!孩子没了就再生一个,赶我走,难道三宝就会活过来了?」
「妈!」
我爸猛捶一下,病床发出一声闷响。
「你知道这个孩子怀得有多不容易吗?孩他妈带的好好的,你非要大半夜去抢他干嘛!」
奶奶脸上闪过一抹心虚,但嘴上仍然硬气:
「现在你知道不容易了?当初我让你把志国送人,你要是肯听,早有儿子了!你们不给我治病,我再不多看孙子几眼,以后哪还有机会?」
姐姐带着浓重的鼻音纠正:「妹妹叫燕燕,不叫志国。」
11
妈妈醒来的第二天,爸爸也提前出院一起回家了。
一进门,奶奶就放下手里的东西:「你们先歇着,我去做饭。」
我爸冷声回道:「妈你不用忙活了,老二一会儿就送你回村里。」
送他们回家的叔叔立在一旁,神情漠然,仿佛一会儿只是要去完成一桩稀松平常的任务。
奶奶故作镇定地摆摆手,「不用那么麻烦,明天就是年三十,还是等过完年再说吧,省得你们来回折腾。」
叔叔这才淡淡地开口:「妈,我今年回老丈人家过年。」
我爸点燃烟猛吸一口,没有看她,「我腿脚不方便,就不回去看你了。」
奶奶难以置信地看着两人:「狼心狗肺的东西,你们这是要遭雷劈的知道不知道?」
见两人没有理会,她干脆进屋反锁了门。
「谁来接我都不走,别想我搬出去!」
叔叔看了爸爸一眼,拉上外套的拉链,「那就等妈愿意了再说吧,大哥大嫂,我还要准备年礼,就先走了。」
等叔叔离开,我爸摔了烟灰缸,狠狠抓了几下自己的头发,眼里净是绝望。
妈妈倚在主卧的门边,呆愣愣地看完这场闹剧,然后抬抬手示意姐姐松开,独自进了屋。
晚饭时,爸爸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去到床边,手里的鸡汤撒了半碗。
他将油腻腻的手往手服上一擦,温声道:「小萍,起来吃点。」
印象里,爸爸从没有这么叫过妈妈。
妈妈身体不舒服时,也都是姐姐照顾。
现在看来,他不是不懂温柔,只是懒得对自己的妻子有好脸色。
妈妈抱着弟弟的玩具侧身躺着,紧锁的眉头出卖了她,但她仍不肯正眼瞧他一眼。
「有句话说的好,迟来的深情比草还贱,现在你知道心疼,早干嘛去了?」
姐姐也端来热饭热菜,她将那半碗鸡汤摆到边缘的位置用力一放,白色的瓷碗登时见了底。
「我要是不心疼你妈,当初就不会留下小,不会留下燕燕。你懂什么?送完饭就快出去!」
姐姐大摇大摆拉过椅子坐下,「凭什么听你的?」
「这些年,你给过妈一个好脸色吗?关心过燕燕一次吗?除了打人骂人,你还会什么?」
爸爸攥紧拳头,脸色涨得通红,半晌才松开。
「现在你倒会替她讨公道,以前也没见你们姐妹俩好到哪去!」
姐姐被这话噎住,只干瞪着眼睛,没再出声。
两人僵持间,妈妈翻了个身。
姐姐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踮着脚出了房间。
爸爸在床边坐了许久,也一脸无奈地退了出来。
入夜,当所有人都熟睡,妈妈来到客厅。
路过电视机旁的柜子时,她停留了一会儿,随后找来一块布。
原先摆放我遗照的地方摆上了这枚水晶球。
她一边擦拭,一面轻声低语:「燕燕,你还在吗?」
冬天的深夜没有月光,尽管妈妈只有一道漆黑的身影,但仍看得出来,她单薄得如同欲坠的枯叶。
「燕燕,妈妈的报应来了,老天爷要惩罚我,才让我接连失去两个孩子。」
「妈妈对不起你们,下辈子,你们一定还要做妈妈的孩子,妈妈一定好好爱护你们。」
爸爸拄着拐杖从房间出来,张望几眼后朝妈妈缓缓过来。
「大半夜不睡觉,你一人在那说些什么?」
她仿佛没有看到般,对着水晶球笑了笑,然后转身走向阳台,推开纱窗跳了下去。
「小萍!」
爸爸撕吼着扑向阳台,下一秒就摔倒在地。
他蹬着另一条腿奋力爬过去,可只有寒风灌进来,哪里还有妈妈的身影?
12
相比于给我的火化单签字时的干脆利落,这一次,他签得有气无力,歪歪扭扭。
刚签完,他就抱头大哭。
「是我对你不好,我不该让你生儿子,我不该打你骂你,我不是个东西,我才该死,我才该死……」
他猛扇了自己几个巴掌。
扇完继续抹眼泪。
奶奶表情惊慌地缩在一旁,鼻涕眼泪抹了一脸,不知是吓的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姐姐双眼红肿,鄙夷地瞪了两人一眼,跟随管理员去挑骨灰盒。
她操持着把妈妈和弟弟下葬,没有通知亲友,没让奶奶做法事,简简单单,一人供上一束花。
最后深深躹了一躬,葬礼就算结束。
躹完躬,她没等那对母子,而是快步离开。
大年初一小县城比往常热闹。
路灯上挂着中国结和红灯笼,车流来往间,不时飘过几声谈笑。
姐姐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黑色外套上积了一层碎雪,看上去格外落寞。
她哈口气撮撮手,吸了吸鼻子轻声道:
「我才走这么一会儿都受不了,你是怎么走完那么远的路的……」
姐姐回到家的时候,疑惑地朝里张望。
爸爸和奶奶坐车,按理说应该早就到家了。
不过她的疑惑只是一瞬。
她脱下外套就去厨房煮面,似乎对母子两人的去处并不关心。
等她吃完面,一阵急促的铃声打破沉闷。
她赶到县一院的时候,奶奶已经盖上了白布,爸爸还在抢救,医生递来手术同意书:
「病人右腿本就有伤,又遭到严重撞击,我们已经尽力止血了,但效果不佳,只有截肢才能……」
听到「截肢」二字,姐姐爽快地签上了自己的大名。
「该怎么截就怎么截,我没意见。」
签完字,通知她来的警察递过去一包纸巾。
「节哀顺变。」
总共来了两个警察,其中一个正巧处理了我的案子,妈妈跳楼的事想必他也听说了,此时看姐姐的眼神充满了怜悯。
三人找了处人少的椅子坐下。
那人打量了姐姐几眼,像是在确认她的情绪是否稳定。
姐姐深吸一口气,主动说道:「我没事,现在很想听听那老太婆是怎么死的。」
他微微一愣,答道:
「他们乘坐的出租车在青年路口撞上一辆酒驾的摩托车,对方全责,你奶奶和摩托车司机当场死亡。
出租车司机只是轻伤,等联系上摩托车司机的家属,我们会尽力帮你协商赔偿的事。」
姐姐沉默片刻,忽然间瞳孔微缩,眉心皱成川字,「是城郊,加油站斜对面那个青年路口吗?」
「是。」
那个路口,是从学校和公墓回家的必经之路。
我本来是要从学校回家的,可我命不好,一不小心就去了公墓。
姐姐眼里蓄起泪水,嘴角却勾起一抹冷笑:
「怎么不把那个畜生也一起撞死?」
叔叔一家接到姐姐的通知来处理奶奶的后事。
两口子先是当着爸爸的面哭了一通,哭完就问起赔偿金的事。
然而摩托车司机的家人已经替他收拾过不少烂摊子,这次他自己也搭进去了,对方并不愿赔偿。
只把司机账户里的两万块钱转给了姐姐。
而爸爸一直听奶奶的,为了省钱两人都没有买保险。
这次出事,只能自认倒霉。
姐姐眼神轻蔑,满口鄙夷:
「只给了两万块钱,您要是不嫌寒碜就拿去,不过那样的话我爸的手术费可就没钱交了,您看看打算分担多少?」
叔婶听到这话就不再言语,借口有事打算离开。
「奶奶还在殡仪馆,丧事您看着办就行,只一点,别埋在我妈旁边。
否则我就挖出来把骨灰给扬了!」
叔叔许是怕她受刺激太多,真做出不管不顾的事,一声没吭就走了。
她又回过身对病床上的爸爸说道:
「我知道你还有钱,这两万块钱就别想了,等年后我的事儿办完了我就走,没什么大事就不回来了。」
爸爸沉声问:「什么事?」
「改名字。」
我想起两年前姐姐要外出打工的时候,对我说完那些恶毒的话以后,最后还对我说了一句话:
「等你满了十八岁,可以去申请改名,你最好争气点,活到十八岁,别整天半死不活的,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别犯傻。」
我曾在日记里写过,我死了这个家会更好,所有人都会过得更好。
那时我以为她只是看我不顺眼,才说了这么一句,现在想来她早就偷偷看过我的日记了。
不过那句话确实起了作用。
她提醒了我,死了就会永远成为那个不合群的「王志国」,只有活着,才有可能成为自由自在的「燕燕」。
于是原本已经准备好割腕的我,又把水果刀放了回去。
改名字,是考进年级前五外,我最大的愿望。
我没能实现的事,姐姐要是做到了,也挺好的。
爸爸出院这天,姐姐拿到了新的身份证。
她拖着行李箱走到沙发前,俯视着胡子拉碴的男人。
13
「我以后叫王妍,我会拿着新的身份证,去过新的人生,我要为自己,也替燕燕,好好活下去。」
「至于你,我祝你长命百岁,受尽苦难,孤独终老。」
话音刚落,电话铃响起。
「喂?」
一道焦急的男声从手机漏出:
「王哥,店里出事了!今早来了几个什么监管局的来采样,说是有人吃了咱们的饭菜上吐下泻进了医院,投诉到他们那儿了!」
我爸倏地从沙发上坐起,又捂着截肢了的膝盖龇牙咧嘴倒回去。
「样品被采走了没有?」
「采了啊!昨天没卖完的那锅鸡肉今天他们来的时候正卖着呢。王哥,现在咋办啊?」
他捶了沙发一拳,「妈的,都进医院了还能有空举报,真他妈够贱!」
「听说是在外边上学的大学生,我刚才联系过想花钱了事,但他们不收钱,非要个说法,这是要搞死咱们哪!」
「我先想想办法,挂了!」
姐姐靠着行李箱笑道:「你那破馆子已经被罚过两次款了,这次得吊销营业执照了吧?」
「这就是上大学的好处,知道怎么维护自己的权益。可惜我不争气,也没那个命。」
他作势要抬起巴掌,又颓然收手。
「爸,以前我怕你,是因为我还小,因为妈妈会受欺负,因为你有奶奶做帮手。现在呢?」
「你什么都没了,让你像流浪狗一样狼狈不堪地活着,是老天爷对你的惩罚,你活该!」
他和姐姐对视几秒,轻声哼笑起来,只是那笑意不及眼底。
「这就是我的好女儿。早知道老子当初就该摔死你,再扔到野地里喂狼!」
他撑起拐杖要朝姐姐扑去,姐姐后退躲开,身形高大的男人瞬间倒地,挣扎的样子宛如一头苟延残喘的老狼。
姐姐抬脚踹去,然而就在碰到他肩膀的瞬间,脚腕被抓住,姐姐跌坐在地上。
「老子掐死你个没良心的!」
姐姐惊慌之中被他擒住,脸被掐得通红,眼看着就要窒息。
她还没有改名字,我不想她死。
可我什么都碰不到,客厅里没有属于我的东西。
我也慌了。
恍惚间,我瞥见不远处的水晶球莹莹闪光。
我抚上圆润的球体,冰凉的触感如此真实。
妈妈跳楼的那晚,擦过水晶球。
所以她是真心怀念我的,现在水晶球才会和我有感应。
一声闷响。
缺了一角的底座染上鲜血。
水晶球滚落,白色的塑料泡沫在球体里涌起又缓缓落下,落在粉色衣服的女孩身上。
像极了我死的那天。
得到自由的姐姐大口呼吸着空气,眼里不断涌出泪水。
她迅速爬起来,抓起行李就往外冲。
爸爸捂着后脑勺,瞪得两眼欲裂,「滚,滚得远远的,一辈子别回来!」
姐姐偏头看了一眼,然后加快了脚步。
我一路跟着姐姐,公交驶向火车站的时候经过了那个路口。
不知怎的,我不由自主地飘向了学校的方向。
高三早就开学。
教室里老师正在讲题,大多数人都听得专心,只有后排的几个男生把课本堆过头顶偷偷玩手机。
班主任站在后门一言不发地盯着几人。
有个男生发现情况不对,连忙咳嗽几声,几人立马坐正。
班主任白了他们一眼,站到走廊对面,和隔壁班同样在等下课的老师轻声聊起天。
我的座位空着,桌上零散的几本习题集应该是同桌的。
他苦恼地挠着头,好像不太理解老师所讲的做法。
真好啊,他们的未来还充满希望。
我飘过班主任身边的时候,听到她叹了口气,
「有机会的时候不好好学,想学的反而没机会,一想起我们班那个女生,我就觉得可惜。」
我随着寒风飘飘荡荡,最后飘到了车站。
姐姐正在过安检,我跟上去,就在我飘在她身旁的时候安检仪发出急促的「嘀嘀」声。
姐姐被工作人员带到一旁打开行李。
然而查完发现并没有什么问题。
正当工作人员疑惑间,姐姐眼神一亮,抬头望了望四周。
我知道她在找我,但我进不去,有一道无形的墙将我挡住。
她的视线扫过墙上的大屏幕,她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猛然转过头看着门口:
「燕燕,你……是不是要走了?」
她的目光没有聚焦,她看不见我,但她知道我在这儿。
我看了眼大屏幕上显示的日期,今天正是我的尾七。
传说执念太深的人,死后灵魂会在人间停留四十九天。
这四十九天会一直在他去世的地方徘徊,无法离开去往别处,也不能投胎转世。
不知道妈妈,弟弟,奶奶的灵魂去了哪里,但我应该是要彻底离开了。
安检门的轮廓逐渐变得模糊,眼前的世界如水中倒影一般晃动起来。
大包小包的人流,神色疲倦的工作人员,广播通知的声音,四处搜寻我的姐姐,都不见了。
四周静得出奇。
我在无边的黑暗中飘浮着,过去的画面一点点涌现在脑海里,又变成一道道虚影散去。
记忆开始混沌,我不记得自己是谁,只觉得很困。
当我醒来时,耳畔一片嘈杂,有个声音尤其响亮:「生了生了,是个女儿!
我被这陌生的场面吓哭,他们却笑得很开心。
仿佛我的到来,他们已经期待了很久。
(全文完)备案号:YXA125A2olCBJj8nAzc6E6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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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臣 凤舞天下,我为凰 我的未婚夫凌阳王带回来了一个明艳美丽的女子。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我的笑话。 凌阳王高高在上惯了,竟将那女子带到我面前,让我照顾她。 他凭什么觉得, 我这辈子非他不嫁,还可为他和那女子垫石铺路? 1 祁慕和一个女子在边关军营互许终身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