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很穷,家里只有三亩旱地,我爹像伺候祖宗一样伺候着那三亩地,可伺候得再好,每年产的粮也不够我们家十口填饱肚子。
我爷奶年纪大了,三个小叔一把年纪还打着光棍,每日从村东头晃到村西头,只会扯闲篇抠脚,是名副其实的懒汉。
小姑姑和我同岁,是我爷奶的命根子。
那年好大一场雪,家里已经断了几日粮,眼看一家人都要饿死了,我爹去了城里帮工,村里来了人牙子,给了我四两银子,我把自己给卖了。
1
离家的那天我娘哭晕了好几回,把她唯一的嫁妆一朵绒花给了我,我当着家里人的面拿了二两,将剩下的二两悄悄给了我娘。
叫她无论如何都要将弟弟和妹妹养活了。
那日的雪好大,我爹去县城帮工还没回来,我娘带着弟弟妹妹站在漫天风雪里送我,天这样冷,我娘身上连件袄子都没有。
驴车拉着我越走越远,风雪这样大,早迷了我的眼。
和我一起买来的一共十二个姑娘,都是我们村和邻村的,年岁和我差不多,虽被人牙子买了来,可至少每天吃得饱肚子,能狠心将女儿卖了的,平日在家过得自然不会很好。
每日叽叽喳喳还能说话,我只安静地听着,不知道我们又要被卖到哪里去。
路不好走,这一走就是月余,等到汴京时,已是春日了。
人牙子将我们关在一处小院子里,头日带了长得最好看的五人出去,过了几日又带了余下的几人。
我被卖到了城西的温家,温家二进的院子,家主听闻还是个七品的官儿。
我被分在了二小姐的院子里做个粗使丫头,平日里扫扫院子,做做杂事。
温家人口简单,除了夫人就一个姨娘,姨娘还是夫人的陪嫁丫头,三个郎君都是夫人所出,听闻都送到山西极有名的书院读书去了,一年也见不着两回。
三个郎君都生得好看,最好看的却是那大郎君,天上谪仙般。
大小姐也是夫人生的,今年十三,看似文静,可脾气不大好。二小姐是姨娘生的,今年只七岁,圆融白嫩,像个福娃娃,又爱笑,在家里又年纪最小,有痴症,家里人人宠着。
温家并不苛待下人,我来了一年,养胖了许多,夫人每月还给我们每人二百个大钱的月例,逢年过节时还有赏钱,我将这钱悄悄攒了起来,看日后有没有机会能捎回家中。
对我来说,这样的日子日日都是好日子,做的活和家里比起来算什么?我闲时学着打络子,做针线,和一众小姐妹谈天说地。
大小姐好诗书,她身边伺候的大丫头时画姐姐也不差,人又亲切,从不吝啬,只要有时间便教我们认字。
一日听闻与我同卖到汴京的姐妹竟活生生被主家打死了,我才知晓自己命好,遇上了一户好人家,过的日子竟是神仙般的日子。
只是变故来得太快,我十四岁这年,家主不知犯了什么事儿,温家被抄了家,十五岁男女皆入死牢,罪不及外嫁女。
抄家前一夜,夫人发还了所有的卖身契并每人给了十两银子,放还了家里仆人婢女一条生路。
温家后起,家里的仆人多是新买的,一夜之间就散了个干净。
我揣着自己这些年攒下的钱,准备回村去,可看着已经九岁了仍旧懵懂无知的二小姐,终究是心软了。
温家的宅子已罚没了,我和二小姐已没了住的地方,她也不能再叫原来的名字琼娘了,我给她重新起了个名字,叫宝珠。
她是我妹妹,我叫宝银,陈宝银。
温家人羁押在死牢,我手里的钱即便全使出去了,不定能见一面,我得带着宝珠活着,要活着就得吃饭,得有地方住。
我力气大,也不怕苦,这几年识了几个字,还能算账。
租了条小船,我在汴河上做起了卖酒的营生,卖酒自是要有小菜的,夏日秋日里我便卖醉虾醉蟹,冬日里做些暖胃的小食。
第一年除去租金,我竟赚了三十七两银。
温家的事情本来风风火火,似要立时就行刑了,可一年过去却没了动静。
我缝了棉衣棉裤,带了酒菜和宝珠去看她阿爹阿娘并哥哥姨娘,她开心地穿上了我给她新缝的红棉袄棉裤,拉着我的手开心地摇了又摇。
牢里已经不像去年看得那般严了,我使了二两银子,牢头放了我和宝珠进去。
牢里昏暗,味道难闻,宝珠胆小,抓着我的手,一双眼慌乱得像一只迷路的小兔子,我拍着她的手说无事,有阿姐呢!她笑了笑,嘴角边是两个极小的梨涡。
一家人竟是关在一处的,我已认不出夫人老爷和姨娘的样子,人早已黑瘦得脱了像,家里的三个郎君却只两个,不在的是大郎君,我见他们也只三四回,年纪都差着一两岁,如今再认,已不知道谁是谁了。
差的那一个,不晓得到底哪里去了。
可至少在的,看起来都还像个人。
牢头开了门,给了我们半个时辰。
墙角铺了稻草,该是他们平日睡觉的地方。
宝珠看着她心心念念的阿爹阿娘,已认不得了,可家里人认得她,看她藏在我身后探着脑袋不敢出来,老爷半天才叫了声琼娘。
她还记得自己叫琼娘,看着她阿爹很久,许是认出来了,喊了声阿爹,莹白的脸上两行泪,犹豫着扑进了她阿爹怀里。
一家人将她看了又看,哭了又哭。
温老爷并不识我,家里的丫头十几个,他每日早出晚归,哪里有精力记我们?
夫人不过四十,却已白了头,看着像个六十岁的老妪,可她还识得我。
「你是宝银丫头?」她眼睛灰白,说话都有些费力。
「阿娘,她是我阿姐。」宝珠拉着我的手答道。
「老爷夫人恕罪,奴婢不敢再让二小姐叫本名,怕哪一日官家寻来,只得让她跟着奴婢姓,给她起了个宝珠的名字。」
「宝银何罪之有?我温家满门获罪,只留下她一人,事发突然,给我儿寻个去处都不及,若不是你,她如今不知还能不能活着站在此处?老夫谢你都不及,谁能想到温家获罪一年,亲女都不曾来,来看我们的却只有府里的一个丫头?当初夫人将卖身契已还于你等,你已不是府里的丫头了,做宝珠的阿姐又有何不可?温府若有重见天日的一天,宝银就是我府上的小姐。」
我观老爷情态,风骨仍在,此事或还有转还的余地,心里为宝珠开心起来,我并不想做什么小姐,只想回村看看我爹娘弟弟妹妹,在汴河继续做个船娘也很好。
2
「老爷夫人莫怪大小姐,我带着宝珠去过苏家,当日并未见到,听闻她刚生产,还在坐月子,苏家怕惊了她,不曾告知她实情,亲家太太使人寻了我,说若是为了大小姐好,叫我万不可再带着宝珠上门。」
「几日后苏家就搬去了东都,大小姐即便想看你们,山高水远,她还有个孩子,又怎能回得来呢?」
还有我没说的,大小姐听了温家的事,哭晕了两回,姑爷趁着她昏迷不醒时,将她抬上了船。
都是俗人,这样的时候,明哲保身何错之有?
说了几句,时辰已到,我要带着宝珠走,她哭着要带家里人一起,哄了又哄才将她带出来。
她却哭着说怎得不见她长兄?
府里到处都是大郎君的传说,生得芝兰玉树不说,及冠之年已连中三元,是宋阁老最得意的门生,未来的阁老非他莫属等等。
别的我不知晓,可长相确实不差,毕竟他娘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儿。
就这样一个人,竟生死不知,不见了。
温老爷闭口不言,我知晓此事不能再问下去,带着宝珠回了家。
我们和别人在东街同租了间院子,我和宝珠来得早,占着两间东房,一间住人,一间做厨房。
西边三间住着一家四口,男人是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女人在家带孩子。
货郎姓何,六尺身材,一张巧嘴,何娘子不爱说话,人却极好,她手巧,闲时便绣些帕子荷包,货郎便挑着去卖。
我缝个衣服做双鞋还行,刺绣什么的根本不通,闲时就让宝珠跟着她学,宝珠耐得下性子,学得有模有样,我每日卖剩的鱼肉虾肉,多进了宝珠和她两个孩儿的肚子。
这日与平日并无不同,只是汴河结了冰,我的营生便不得不停了,有爱吃我做的小食的老顾客,我便在家做了送去,回了家吃了晚饭,宝珠已瞌睡,看她睡下了,我取了鞋底就着油灯来纳。
火盆里烧的是柴,烟大,窗户开了条缝,等睡时灭了火,透一透风才敢关。
我已十五了,走到哪里都算个大姑娘了。
在汴河营生并不像想的那样轻易,时不时有人骚扰,更何况我一个姑娘带着个妹妹呢?
不过河道有河道的规矩,交了保护费,自是有人看护着的。
我不怕累,就怕惹了麻烦。
敲门声响起时,我吓了一跳,毕竟在汴京我和宝珠相依为命,谁会黑了天来寻我们?
「谁啊?」
我扬声喊道。
「我姓温。」
门外的人声音压得低,是个低沉好听的男声,姓温?我不及多想,穿了袄子下了床。
门外的人闪身进了门,我将门迅速地关了。
来人背着身站在床边看着宝珠,房子小,床前只一道帘子遮着,里面算作卧房,外面充做厅堂,如今被他拉开了,便一目了然。
他身量极高,披着一件玄色斗篷,头发用玉带紧紧束着。
我隐约猜到了他是谁,可不敢多问,只等着他看够了。
我给火盆里填了柴,烧了壶热水,给他倒了杯茶,茶是平日里船上给客人喝的,说不上好,但也不差。
待他拉上帘子出来,油灯昏黄,可我依旧将他看了个全。
府里人说他生得芝兰玉树,我长这么大,并不知道芝兰玉树是什么,可今日再见他,算是知晓了。
他生得和夫人很像,只眉毛更粗些长些,天生一双桃花眼,不笑也风流多情,鼻梁挺直,嘴唇并不很薄,下颌角分明。
细看唇下一点黑痣,人却清冷得很。
又冷又欲,美男子这样肤浅的字,都不足以形容他,关键他还生得白。
他斗篷都未脱,在椅子上坐下,端起我倒的茶。
手也生得这般好看,果然好看的人挑不出一点毛病来的。
他瞳孔黑,看着人时讳莫如深,让人心惊。
我看他穿着打扮,并不是落魄的样子。
因为他斗篷下的白袍,是云锦缝的,真正的寸锦寸金,他既不曾落魄,又为何不救温家其他人呢?
朝堂多诡秘,我不敢多问,自然也不想问,只在一旁立着等他问话。
「不急不躁,倒是有几分胆识的,怪道能护琼娘周全。」他说话声音又低又清冷,我不敢多看他,只低着头什么也不答。
「此物交于你,明日你想法子出趟城,将它送到鸡鸣寺法慧主持手里。此事牵扯甚大,定要小心行事,若不是无法,我也不会来寻你。」
我本不欲接,可听他说无法时语气里的急迫和无奈,终是咬牙接过了。
东西用布包着,是本书的模样,并不十分厚,递到我手里时还带着他的体温。
「郎君,万望珍重,温家老小还在牢里盼着你呢!」
他起身要走,我终是不忍,为着宝珠,为着温家,说了这样一番话。
他点点头,忽地笑了,似骄阳般刺眼。
「你就不怕温家和我都是坏人么?」
「我只知道温家待我好就够了。」若不是温家,我都不知道自己如今是个什么模样。
他点了点头,闪身出去了。
鸡鸣寺平日并不是平常寺院,每月只初一十五两日开放,明日并不逢初一也不逢十五,只进门就是件天大的难事,更遑论要见主持。
第二日一早我就将宝珠托付给了何娘子上了鸡笼山。
鸡笼山虽叫山,却并不险峻,我干惯了力气活,走几步路的事儿,自然并不难。
到了寺门口,大门紧闭,里面传了一阵诵经和敲木鱼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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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敲了数遍门才出来了个小沙弥,他看起来才五六岁,正是可爱的年纪,养得又白嫩,看见我有模有样单手立掌冲着我说道:「女施主要上香还愿,还请初一十五再来。」
我看他可爱,忍不住想摸摸他的头,可又怕有忌讳,从荷包里掏了两块松子糖给他,还是平日哄宝珠用的。
他抿了抿嘴唇,犹豫着不肯接,我拉开他的手放进了他手心里。
「我不上香也不还愿,你去同你们主持说,他在俗家的女儿来寻他了。」
我知晓骗人不好,可有什么办法?
若不是我曾在船上听了段闲话,也断然想不出这样的法子来。
法慧主持出家前是先皇亲子,当今陛下还得唤他一声小王叔。
当年五王大乱,主持受皇命亲去平叛,淮王绑了家中亲眷,以家中亲眷性命相胁让他撤兵,王妃怕他受掣肘,带着家中子女一把火将王府烧了,等他攻下城回家时,只余下已烧得面目全非的一百多具尸体。
听闻家中一个奶娘带着小郡主逃了,可不知逃到了何处,找了数年未果,主持心灰意冷,在鸡鸣山出家为僧。
若是那郡主还在,也该是十五六岁的年纪。
小沙弥还小,自是不知主持的过往,但进去寻人去了。
既大着胆子来了,就不觉得那般怕了,至于假扮郡主这样的事情,听闻当年有很多人家带着孩子去了王府认亲,虽都不是,也没见将哪个砍了头的。
王爷已是主持,更不会再造杀孽才是。
不一会儿出来了一个胖和尚,他肚子滚滚圆,鼻子又大,鼻头还红,脸颊两团肉,生在别人身上该是横肉,可在他身上,只显得可爱亲切。
他将我从上到下看了一遍,笑眯眯地问道:「女施主如何肯定便是我家主持的女儿?」
我既不是自然也不敢肯定。
「猜的,民间传言如若是真,我样样都对得上啊!至于到底是不是真的,只能见了主持才能知晓,毕竟到底是不是他女儿,只有他自己才知晓。」
反正不管怎样,见着人就行了。
假亦真时真亦假,那胖和尚歪头看着小沙弥鼓着的腮帮子,让他伸出手里,小沙弥显然还太生嫩,老实地伸开手,胖和尚胖胖的手指一捏,将剩下的一块儿糖塞进了自己嘴里,挺着大肚子又折回去了。
小沙弥傻眼了,我看着他的样子,无奈地拍了拍他小小的肩膀。
「你叫什么?」
「明镜。」
他沮丧着脸,快要哭了。
「明镜啊!你听阿姐说,每次待你师傅睡熟时,你便去挠他的门,他抢你吃食你便扰他好梦,若还不行,你吃之前便吐两口口水在吃食上,看他还吃不吃得下去。今次就算便宜了他,待下次阿姐来,定然多带几块糖给你吃。」
我蹲在他眼前,哄他道。
估计明镜从没听过这么邪恶的话,一时间懵了,只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看着我。
他师傅来得很快,将我带了进去,明镜跟在我身旁,一副欲言又止的小模样,我得意地冲他笑,约莫是觉得我挺厉害吧?
法慧主持刚讲完经,在后院菩提树下等我,冬日天寒,独这棵树却碧翠如新。
他若不是光头穿袈裟,谁能想到他会是个和尚?
毕竟长得太过俊雅了些。他上过战场,身上却没有丝毫铁血气,看起来儒雅睿智,连年纪都分不大清。
众人都退下去了,他站在树下撵着佛珠,远远看去,像一幅画。
「民女有罪,还望主持见谅。今日撒谎也是迫不得已。」
我躬身行礼告罪,约莫是失望惯了,他表情并没什么变化。
我将肩上包袱取下来递给他,他拆开只看了一眼,便合上了。
「你何罪之有?小小女娘有勇有谋,已是少见了。如初可还带了什么话?」
他声音干净好听,不疾不徐,听着都叫人心生欢喜。
「并不曾。」如初该是温大郎君的字了。
「既寻到我处来了,该是真遇上难处了,日后他若有事,你随时都可来寻我。女施主唤何名?又做何营生?」
「宝银,陈宝银,我在汴河做个卖酒船娘。」
「好姑娘,且去吧!」
自上次之后,已是匆匆数月,汴河化了冰,我的生意却越发好了。
三月三听闻长公主要乘船游河,宝珠非要去看,船自是要停一日的,我便带着宝珠早早去看。
长公主乃今上亲姐,她父皇疼她,将她嫁到了富饶的汴京,还将汴京画给她做了封地。
关于长公主的传言有很多,听闻驸马养了个外室,她便派人将驸马给阉了,后来自己又养了许多貌美的男宠,日日逍遥快活。
只要她看上眼的,便没一个能逃脱的,所以在汴京,甚少听说谁家儿郎俊俏的,都是到了读书的年纪,便远远地送去书院读书,无事连家都甚少回的,除非起了攀附之心,自己想送上门的。
公主的传言甚多,谁也不知真假,可听闻当今圣上都得让她三分,她权势可见一斑。
我们去得早,自是占了桥上最好的位子。
公主出游阵仗自是极大的,光画舫就三艘,且都是三层高的。长公主极爱白纱,只看那艘白纱遮着,上面载的定是她。
中间一艘就是了,宝珠盯着看,叽叽喳喳好不吵人,船上除了伺候的宫女内侍,多是年轻貌美的男子。
各种各样皆有,看来公主养男宠的事情,并不是胡乱传的,却并不见公主。
眼看那画舫越来越近,来了一阵风,掀起那白纱来。
「长兄,是我长兄。」宝珠冲着那画舫一指,我吓坏了,赶紧伸手捂住她的嘴,待我回头看时,那飘起的纱已快落下了。
可有些人终归是惊艳的,哪怕只看过一眼,在万千人里,你依旧能一眼认出。
公主一身白色纱衣,长腿若隐若现,额头画着的花钿,红色的眼角和微微张开的红唇皆一清二楚。
而他,就在公主身下,敞着白皙的胸膛,我甚至清楚地看见了他蹙着的眉头和颤抖的长睫,公主要碰他的唇,他侧头躲开了,就在那一瞬,他睁开了眼睛,我们四目相对。
时间似乎很长又似乎很短,长得我足以看清他眼里的羞愤,短得我没能寻出他唇边的那颗小痣。
堂堂状元郎,却不得不委身于长公主。
这约莫比杀了他更叫他难受,所谓文人风骨宁折不弯,今日所见的他和那晚的全然不似一人,他能忍辱负重,定然是还有比他的命更加紧要的事情要做。
我信他,我想。
4
日子周而复始,我却再也没能忘记同他对视的那一眼。
宝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早些年识的字都忘得差不多了,本想送她去鸡鸣寺让主持教一教她,又怕让藏在暗处的人发现了,若大郎君真的暴露了,怕只有死路一条。
长公主却办了一所专门教授女子的学堂,我将宝珠送了去,同去的还有何娘子家的小女儿。
宝珠虽痴,可她记性好得很,今日学了什么,回来便能原原本本地背下来写出来,我也跟着她学,渐渐地,我便能读一本简单的书了。
我才知晓了读书识礼是真的,书里有许许多多我从前从没想过也想不到的事情。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也是真的。
五月端午的时候,我带着宝珠去了趟牢狱,带了自己包的粽子并吃食和酒,我和宝珠买了扇面,画了扇子,又带了艾草并彩绳。
他们似比上次见更好了些,夫人说话时听着不气虚了,听闻两位郎君以地为纸,以木为笔,日日勤学不辍,连姨娘都不掉泪了。
温家约莫是有了盼头,我用艾草齐齐将牢狱熏过,将剩下的一束挂在门口,宝珠将彩绳给他们绑了,又摆出了吃食来。
来时我再三交代宝珠,不能将那日见过她长兄的事情讲出去,若是让旁人知道了,她长兄便有了性命之忧。
她问了几次能不能讲给她阿爹阿娘,我数次摇头,她便知道了事情的紧要,就再也没说过。
并不是怕长公主知晓他的身份,长公主既能留下他,自然是将他的祖宗三代都查清楚了,更有可能她是因为知晓他的出身,才要这样折辱他,我怕他的阿爹阿娘不知情,听说了儿子的事情,悲愤交加,想不开一死了之。
他那般委屈自己,想救家人性命定然也是其中一个缘故,若是他知道家人因他悲愤而亡,他到时候又该如何自处?
「阿姐送我去了学堂,我如今已能背很多书了,扇面上的字也是我写的,阿爹看看写得好不好?」宝珠抱着她阿爹的手臂撒娇道。
这时候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患了痴症,我一直觉得宝珠并没有病,她只是在某些方面稍微比别人想的少些,更孩子气些。
她阿爹便将扇面细细看了,一边看一边点头,胡子已很长了,便摸着胡须,嘴里不停地夸赞。
「我儿有出息了,竟能写出这样好的字来,看来你二兄和三兄更该好好努力才行。」
我喜欢温家,也是因着温老爷对儿女的态度,对儿子严肃些,对女儿温柔些,可满眼都是浓浓的爱意,从不曾厚此薄彼。他教出的孩子便能心胸豁达,并不一味迂腐。
「二兄三兄可听见了,再不努力些我便要超过你们了。」宝珠得意地仰着下巴。
「这都是你阿姐的功劳,她养你已大不易,还送你去读了书,日后定要记得你阿姐的好处。」
她阿娘点了点她的额头。
「我阿姐自是世上最好的阿姐,我也是阿姐最贴心的妹妹,阿娘,你看阿姐给你们缝的新衣,里衣全是细棉布的,用水洗了晾干,用手又齐齐揉软了才能缝,不过我现在也能帮阿姐缝了。」
宝珠翻来包袱,拿出里衣来。
当年和我一同卖来汴京的香秀,如今在大户人家做了姨娘,听闻要使人往老家捎东西,我寻了她,将这些年给爹娘弟妹缝的衣服并三十两银子捎了回去。
前些天那人回来了,捎了一封信,是我阿爹在城里托人写的。
自得了我卖身的二两银子,我爷奶便闹着分家,那二两银子便按人头分了,我爹娘只得了六百个大钱。
房子是爷奶盖的,自不会分给我爹娘,我爹咬牙领着我阿娘弟妹进了县城。
我爹有把力气,带着我阿弟在粮店做了伙计,我阿娘带着妹妹给人家浆洗衣物,虽挣不了多少钱,却在城里租了房子,如今过得都还好。
如今得了我送回去的三十两银子,连同这些年攒的,就能回村买地盖房子,还能给我弟弟说门亲事了。
温家于我,如同再生。若不是老爷夫人当年慈悲放了契书,谁知道如今是生是死?待亲生父母如何,我自该如何待他们,只一套里衣,又能算得什么?
「温家落难,往日亲密无间的亲戚朋友皆退避三舍,无一人出面,独宝银待我温家一片赤忱,老爷,若我等还能苟活,日后便叫我肃儿娶了她吧!所谓患难见真情,如此有情有义的女子,还上那处寻去?」
温夫人摸着我的发顶,当时我并不知她说的肃儿是哪一个,可我自觉哪一个也配不上,他们都是饱读诗书的公子,若是温家被赦免,自是还要走仕途的,自该娶个门当户对的姑娘做娘子才好,我如何敢肖想?
「夫人万不可这般,宝银如今所做,连老爷夫人万一都不及,若不是老爷夫人放了身契,宝银如今还不知是死是活,我做这些皆出自真心,家里的郎君若是出得这道门,日后必要入仕途的,日后怎能娶个婢女出身的娘子?若是夫人真要谢,待我同宝珠一般便可。」
我还是跪坐的模样。
「只看来日吧!如今老夫怕温家会耽误了你。好了,再不说了,宝珠,给阿爹倒酒。」
后来这日的事我早忘了,待有一日再拿出来说时,早已是另一番光景。
5
五月是毒月,夜间无事是不出门的。
我早早关了门,哄着宝珠睡了,翻出箱子,将攒下的银子和铜板又数了一遍。
若是温家人被放了,温老爷能官复原职自是最好的,若是不能呢?他们出来要住在何处?每日吃什么?两位郎君还能不能读书?大郎君到时会如何?
我竟一样也不敢再想,买房定然是买不起的,只能租间更大些的,可手里的银子租房都是不够的,该想点别的营生来做的,只船上这点收入,不知挣到何年才能供两位郎君读书。
我抱着脑袋,趴在桌子上竟睡着了,待我惊醒时,他不知何时来的,就坐在我对面。
我胳膊压麻了,一动犹如蚂蚁钻心,又疼又痒,龇牙咧嘴缓了半天才算缓过来了。
他就那么安静地看着我,一个字也不说,身上有雄黄酒的味道。
他就穿了身白衣,宽袍大袖,领口再拉开一寸,整个胸膛便要露出来了。
披头散发,衣冠不整,约莫是酒喝多了,眼角还泛着红,眼里水光一片,怪道长公主要招他,活脱脱一只吸人骨血的妖精。
我已十六,是个不大不小刚好嫁人的年纪,还不曾真正见识过什么男人,第一次见识便是他这样的极品,脸红心跳是自然的。
其实这些年我脸皮已练得极厚了,船上什么样的主顾没有?有些爱讲荤段子,我从面红耳赤到最后的听而不闻,对着他那极厚的脸皮一时间却没了作用。
「大郎君今日来所谓何事?」我舔了舔嘴唇,尴尬地笑了笑。
「彩绳还有么?给我系一根吧!」他揉揉额角,似醉非醉。
我只知道不要和喝醉的人讲道理,自然也不会说什么看看几更天了都?端午早过了这样不懂事的话来。
从针线簸箩里寻了一条,看他伸着白皙的手腕等着,我便给他系上了,他抬起手臂要看,袖口太大,就露出了半截手臂来。
那白皙且肌理分明的手臂上,是触目惊心的伤口。
有新有旧,新的还在渗血,旧的只余一道浅白的疤痕。
我惊得用手捂住了嘴巴,怕自己叫出来。
他看见我的样子,却毫不在意地笑了。
「怎么?怕了?」他说着,竟伸手在领口一扯,白衫堆在了他的腰腹处,身上竟没一处好肉。
我圆睁着眼睛,看着那白皙身躯上的各种各样的伤,忽觉惊痛,那时年少,还不知自己惊的痛的是什么。
「知道我每日在干什么么?知道什么是男宠么?我每日喝了药,便趴跪在那女人身下求欢,任她如何,也觉不出疼来。呵!状元又如何?才子又如何?我早已没了风骨,不过一具连自己也嫌弃的尸体,若不是,若不是……」
他大概是真的醉了,才为那日被我和宝珠看见的事情介怀着,旁的人也就罢了,宝珠是他至亲,他是妹妹心里芝兰玉树般的长兄,他那样不堪的一面被宝珠看见了,他要如何面对她?
我翻箱倒柜地寻了伤药出来,又兑了盆温水。
他身上的伤口有掐的,咬的,鞭子抽的,有些都看不出是怎么来的,我看得心惊肉跳,手上不敢使大力气,怕弄疼了他,只能咬着嘴唇小心了再小心。
他并不像看起来那般瘦弱,肌理分明,紧致好看,约莫是疼,他身上肌肉崩得极紧。
慢慢我竟生出了不慌不忙来,将今日去了狱中的事情讲于他听。
「大郎君定然是要做大事的,你既已护下了家里人的命,其他事情自然有我,我定然将他们都照顾得妥妥贴贴的。在这世上最简单的事情不过一死,一根绳子一把刀,甚至咬舌自尽都是有的,可活着才更需要勇气。郎君啊,端直耿介,慷慨舒朗是风骨,风霜摧折越发凛冽逼人,重压之下、取舍之间也是风骨,既已做了取舍,又何必如此自伤?知你爱你之人,永不会弃你。」
或许这就是读了书的好处吧?我也能说出些恰当又合时机的话来。
他闭眼半躺在椅子上,看起来像是睡了,腹部较别处的伤更重些,他的腰极细。
不知为何突然想起我娘和我说过的话来,男人要生得壮实些才好,腰太细了,连个媳妇也抱不起来,还说什么传宗接代养家糊口?
如今想来竟有些好笑,他腰虽细,看起来却有些力气。
「涂好了?其实不用,好了过几日又破了,浪费罢了!」
他坐直了,我帮他穿好衣服。
「你将自己护好些,无论如何都该护好些。」
「我该如何护?如今这样已是我最大的让步,若在让我同旁人一样摇尾乞怜,倒真不如死了算了。」他赌气道。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是啊!说起来多么容易,做起来又该多难,他当初到底是怎样说服自己做了长公主的男宠,又是怎样咬牙忍到现在的?他宁愿忍着肉体上的疼痛,也要维护那仅剩的自尊。
「我饿了,你做点吃的吧!」
「回去太晚没关系么?」
「今日是她许了的,叫我回家瞧瞧,我如今哪里还有家?只这一个去处了。」
今日去了牢狱,明日也不出船,家里没什么菜,只水缸里还养着两条鲈鱼,我抓了一条,收拾好清蒸了,他寻了平日里宝珠烧火的小板凳在厨房门口坐着看我做菜。
在砂锅热了剩下的一碗白粥。
现成的,蒸鱼又快,又给他捞了半蝶醉虾,切了几块腊肉来炒。
他吃饭并不挑,每样都做得不太多,他吃得干干净净,我刷碗时,他便站在锅台边看着。
他生得高,油灯一照,墙上拉出了好长一道影子来。
「我想做些别的营生,等老爷夫人出狱了,若是不能官复原职,我想租个大点的院子,两位郎君若是能读书,回来自然还是要读书的,船上的生意虽好,可挣的委实太少了些,到时候维持生计只怕都难,其余的就更不敢想了。」
我将自己的想法同他讲了,他垂着眼,眼下好深的一片阴影。
「你可想过我?」他忽然问道。
「自是想过的,我不知你做的事是什么样的事,可我想自是和长公主脱不了关系的,皇家的事情本就诡秘,到时候如何谁又能说得清楚?只盼你能安然脱身,就是最好的了。」
再多的,我也不敢再想。
他勾了勾唇,像笑了,可又没笑。
「你想做什么营生?」
「今年生意好,除了给我爹娘捎去的三十两和去牢狱打点平日吃穿余下的,我身上还剩下六十两并五十七个大钱,这点钱在汴京租个最偏僻的店铺都不够。」
「我还没想好要干什么,这几日我也不出船了,先四处瞧瞧去,看有没有什么更好的营生。」
银子是个好东西,拿银子挣银子自是不难的,可拿人挣银子,不是拼命就能行的。
「银子的事我来想法子。」
「可千万别,你若是有银子,早拿回来,怎还会等到今日?你只护好你自己就好了,容我想想,总有法子的。」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被他看得莫名其妙,蹙眉看着他。
他竟伸出一根白皙的手指在我脑门上一戳,差点将我戳了个仰倒。
我捂着发红的额头,没好气地瞪他,他竟笑起来了。唇红齿白,竟好看得惊天动地。
6
我寻了香秀,问她借了一百两银子,这是她全部的体己了,说了半年后还她一百三十两。
我卖鱼货时认识了一个跑船的大叔,他家娘子也同我一道做船娘,他们的船专门去东海收珍珠的,又运到京城售卖,听闻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我便求了大叔,给了他二两银子,请他吃了顿酒,将宝珠托付给了何娘子,揣着一百多两银子,扮作投奔亲戚的小娘子,随船去了东海。
船上还有许多付了钱被捎带的乘客,男女老少皆有,我混在人群里,并不醒目。
一去两月余,等我回来时,已是八月初了,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我被海风吹得黑了,宝珠都长高了许多。
一来一往,除了还香秀的,我还余下了六百多两银子。
出海靠的是运气,若是老天爷不许,翻了船丢了性命都是有的,这并不是长久之计。
我在东大街租了间铺子,后院三间房,我和宝珠住绰绰有余。
这一条街卖茶水,早点,宵夜的多,我在这处卖馄饨,自是妥当的。
铺子原本就是卖吃食的,只需要将厨房桌子上地上的油渍收拾干净即可。
宝珠要上学堂,只能每日下学了帮把手,我收拾了七八天,又用白灰将墙刷了一遍。
将门口的布帘换成了竹帘,又在门口窗台上摆了几盆开得正盛的菊花。
只四张桌子,若是三餐皆能坐满,每日我便能挣三两银子。
开业前几日我还在为牌匾的事情发愁,半夜大郎君就来了,我和他已足足三月未见,他看起来与往日一样,却又不大一样。
我同他见得少,一时间说不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只他穿一身黑袍,翠玉腰带一系,显得腰越发细得不像话了。
「你一个女娘好大的胆子,竟偷偷跟着出海去了?海上天气无常,你也敢去?若是船翻了,你一条小命早就没了。我不是说过钱的事情我来想办法么?」
他蹙着眉头,看起来极恼怒,我是有眼色的,看他生气,便垂着脑袋不去惹他。
「怎得?不敢说话了?你看看你如今的样子,本就生的丑,勉勉强强也就占了个白,如今倒好,黑得像块碳,这个样子谁还敢娶你?」
好好的为何上升到人身攻击了?
「不牢郎君费心,我爹给我订了门娃娃亲,等温家安然无恙了,我就回老家同他成亲。」我瘫着脸回道。
我家穷得锅都揭不开,去哪里订门亲事?若是真有,我爷奶估计早将我嫁去做童养媳了。
我分明看见他眉头一跳,一双黑黝黝的眼盯着我看,我也不闪不避,这是尊严问题。
「好,好得很,既订了亲,你想如何折腾便折腾吧!只把这条小命护住了。」
他扔下了一张纸,竟什么都没说又要走了。
我急了,拽住他的袖口。
「不吃饭么?我煮碗海鲜馄饨给你吃,保准鲜得你连舌头都能吞下去。」我嬉皮笑脸地哄他。
他站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回转来坐下了。
他这样的脾气,在公主府是怎么忍下来的?想起他满身的伤,又何必故意气他?他心里已经够苦了。
在这一处,他该欢喜地来,再欢喜地走的。
「你别气嘛!你看铺子都要开了,我以后定然不会再胡乱跑了,只是铺子还没个牌匾,既是咱家的事儿,你难道不该出点力气么?」
我找了笔墨出来,又寻了一张纸。
「名字想好了么?」他提起笔转头问我。
「海鲜馄饨,来咱家店里都是老百姓,这样写便一目了然,谁都知道咱家的馄饨鲜啊!」
他笑了笑,挽袖提笔,一气呵成。
后来我见过他各种各样的样子,只有这晚他挽袖提笔,脊背挺直,在昏黄的光里留了一个安静的侧影,这时的他才是最好看的。
一笔瘦金,力透纸背。
这才该是他真正的样子,似有无数蓬勃而出的生命力,自信又完美。
我就那样看痴了。
「行么?」他转头问我,眼里似落了一条星河。
「好看,我都看呆了。」字也好,人也好,都好看得不像话。
他抿着嘴角笑了笑。
后来我才知道,这年他也只有二十二岁。
他吃了两碗馄饨,出门时我将那张银票又递给了他,让他从何处得来的便还到何处去,不论是怎样的关系,牵扯到钱,感情就不那么纯粹了。
他终是收走了那张银票,同我说你若是男儿郎,那还了得?
可惜我是个女儿身,能做的也就这些了。
馄饨店的生意越来越好了,我一人忙不过来,便雇了何娘子来帮厨。
到年下数银子,我心里便有了底气。
7
日复一日,我十九岁这年,长公主回了京城,听闻要暂居了,一时半刻大概不会回来了。
公主走了,也带走了他。
其实他并不常来,一月或者几月才回来一次,来了也是半夜,只吃一碗饭的时间,话也说不了几句。
可我盼着他,念着他。
都说美色误国,美色也误人,可美人却不自知。
腊月的时候,圣人发愿,虽不知他发的是什么愿,可圣人信道,每日炼丹求长生,天下人尽知。
他发愿却发得顶好,毕竟要大赦天下了,温家人刚好也在其中,只姨娘,这年得了一场风寒,没挺过来,人就那样没了。
我又租了一处院子,共六间房,早就收拾妥帖了。
这年其实过得极好,只除了他不在。
宝珠已是十四岁的大姑娘了,长得亭亭玉立,真正一朵娇花,她的痴症似好了,说话做事条理分明,只有时有些较真。
比如我叫她搬回家里住,她死活都不肯,谁说也不行,我已是个老姑娘,可她已长大了,不能日日跟着我在铺子里抛头露面,她生得这样好看,在家待着养养性子,再跟着她阿爹阿娘学些琴棋书画之类的,等日后他长兄回来了,定然能给她说门极好的亲事。
我无法,只得带着她回家住,后院干脆给了何娘子一家,叫他们免费住着,既看了店,也帮他们省下了钱,便是一举两得了。
我已是自由身,说白了和温家早没了关系,同宝珠住一处还好,可归了家,总觉得不自在。
可老爷夫人待我,真如同待亲女儿般,和待宝珠并无不同,两位郎君待我,更是有礼敬重的,我渐渐也适应了,唤他们做阿叔阿婶,跟着宝琴唤两位郎君做二兄三兄。
他走了半年,只字片语都无,阿叔似找到新的爱好,每日去学堂讲半日课,剩下半日便在家教两位兄长,他是正经的举人出身。
宝琴已不用去学堂了,每日跟着她阿娘在家读书习字做女红,还得收拾家里,买菜做饭,她如今样样都拿得出手,我若再给她备一份厚厚的嫁妆,她想寻个什么样的郎君没有?
高门大户有些难,可普通的殷实人家自是不难的。
我只求一样,愿她能嫁个爱她护她之人,一生快乐无忧。
一日我归家晚,到家时气氛低迷紧张,不知出了何事。
家里人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说阿叔早上去了私塾,回来就关在房里,再没出来,一日了什么也没吃。
我心里隐约有些明白,他是知道大郎君的事了。
这是迟早的,只是晚一日早一日的事罢了。
我煮了从店里带回来的馄饨,让其他人先吃,端了一碗去寻他。
东边一间房留出来做了书房,他就在书房里,我喊了数声,他才应了,我推门进去,书房里灯也未点,窗里透进的月光只照出一个轮廓来。
我将盘子放在桌上,又寻了火折子点了灯。
一日不见,阿叔似一下子老了许多,本就花白的头发,似白得更多了。
他弓腰塌背,一下子再直不起腰了。
「阿叔是听说大郎君的事了么?」
我将碗放到他眼前,又取了筷子递过去,他手抖得竟握不住。
「阿叔是嫌他坠了名声还是心疼他?」
「我儿太苦,是我害了他。」
阿叔竟老泪纵横,他心疼他的孩儿胜于名声。
「阿叔,你既心疼他,就再不要说什么害不害了他的话,他心里已够苦了,他瞒着你们不说,就是怕有一日你们知晓了怪他怨他,或者又自责难过。他那样苦都咬牙忍下来了,我们更应该往日如何,往后也如何,好好地将日子过好,既是一家人,哪里能算清楚那许多账?待他更应该与平日无异,他才不会觉得别扭难受。」
我寻了帕子,替他擦了泪。
「可他背着这样的名声,日后如何娶妻生子?」
「阿叔,他是个很好很好的郎君,自有更好的娘子等着他,你无需担心,只需吃饱肚子,养好了精神,等着抱大胖孙子。」
他那样好,天上的明月般,连眼里都闪着细碎的星光,世上自有识货的好娘子。他已受了太多苦,上天若还怜惜他,自会给他个爱他护他待他一心一意的娘子。
七月的时候,我将铺子交给何娘子和阿婶,跟着香秀送东西的马车回了趟老家。
我十二岁离家,如今七年已过,不知道是我变了,还是家变了?
我每年捎银两回来,家里买了四十亩水田,盖起了大瓦房,妹妹嫁了人,弟弟娶了妻。
爷爷奶奶早就过世了,我那三个闲汉叔叔都娶上了媳妇,日子都还过得去。
家于我已太过陌生了,而我对家人,也已陌生。
弟弟娶的媳妇是个伶俐人,可伶俐得过了头,时时处处打听我一个月多少月钱?身上的裙子多少钱缝的。
我不耐烦同她多说,只咬牙忍着,她嘴里的我竟也是个姨娘。
我爹做了两年的老太爷,不曾问过一声女儿过得好不好,只一句话,哄好主母,伺候好老爷,若是捞着了银子,记得给家里多捎些,他还得给他的小孙孙攒娶媳妇的钱呢!
妹妹见了我就是一通哭穷,我爹拿钱给三个叔叔娶了媳妇,却连十两银子也舍不得给她。
似乎那十两银子就是路边的石头,随处可见。
银子是个好东西,可又不那么好了,它太光亮,不经意间就将人心里的弯弯绕绕照了个透彻。
我娘早几年就没了,却没一个人同我说过,柜子里放着她给我做的两双鞋子,有一双是红的,说是赶着我嫁人,她还要给我做套红袄子。
爱我的人却去得那样早,谁都说不清楚她是怎样去的,是不愿还是不敢说都已不重要了,人都没了,说清楚明白了还有什么用?
我只待了三日,留下了十两银子,看着他们满眼的失望,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已没了家,也没了留恋。
只有跪在我娘的坟头前时,我才敢哭,我知道只有我娘才会心疼我这一路走来的不易。
8
八月初我回了汴京,汴京的菊花开了,灿烂又辉煌,开了门就有热腾腾的饭菜,有人等我回家,连被窝都是太阳的味道,看看,我来这世上,并不是白来一遭。
娘,你看,自是有人疼我的,我过得很好,你若是真能知晓,便安心去吧!下一世做一只飞鸟或者游鱼吧!只要你想,想飞多远就能飞多远,想游多广就能游多广,若是非要做个人,若我能嫁个好人,你便来做我的孩儿吧!我定然将你想要的都捧到你眼前。疼你爱你,让你做着世上最开心幸福的孩儿。
秋去冬来,河南下了一场大雪,听闻冻死了无数牲畜和人。
圣人不想办法赈灾,却摆起了道场,任何事件都是有契机的。
除夕夜,长公主反了,理由便是圣人是个昏君,不配做皇帝,她要效仿武后,做一代女皇。她斩下了亲弟弟的脑袋,第二日就死在了自己的寝殿。
朝中大臣以宋阁老为首,纷纷拥护太子继位,只几日,大庆的皇帝就换了人。
老百姓不关心谁做皇帝,只要能上他们过好日子,皇位上哪怕做个三岁的娃娃他们也认。
太子与他那死于非命的爹确实不大相同,没几日就将赈灾的事安排妥帖了,朝中上下谁不说陛下英明。
汴京城外的流民只用了一日便不见了踪迹,听闻想归家的安排送回了家,不想回的就地安排了,分了田地,还要帮着建房子,其他的我不懂,可看这行动力,新皇必然不是个简单人。
四月春风正好,吹得不冷不热,我在后门收了送来的鱼虾,宝珠便风风火火地跑来了。
问她何事,她只掉泪,结结巴巴说不清楚,我以为家里出了事,拉着她就往回跑。
可到家门口时,只一群人围在门口看热闹,门口停了一辆马车,老梨树上拴着数匹高头大马。
好不容易挤进去了,才进了院子,见家里人都在院里待着,家里房子窄小,确实哪个屋子也装不下这十几个人。
只能搬了椅子在院里说话,正中坐的人面白无须,头发却花白,一身灰色布衣,年纪该比我阿叔都大许多。
我知他定是宫里来的内侍,既做了平常装扮,定然是不欲声张的。
我拉着宝珠过去行礼。
「阿公安好,家里窄小,委屈阿公了。」
他十分面善,并不像画本子里写得那样刻薄且声音尖利。
他亲自扶我起来,我心里疑惑,却又转身扶他坐了回去。
「你可是宝银丫头?」他竟知晓我的名字,但以我的年纪,叫声丫头已然不大适合了。
「是,我是陈宝银。」
「听闻你做的海鲜馄饨一绝,不知老夫今日可否一尝?」
竟连海鲜馄饨也知晓么?我猜他定然和大郎君是认识的。
「今早刚收的海鲜还在铺里,二兄你去铺里取来,顺便让何娘子将里脊肉切三斤,三兄同我一道将上房收拾出来,客人做院里总不是事儿。」
毕竟身份在那儿摆着,总不好让人家在院里吃饭吧?
上房还宽敞些,平日阿叔阿婶住着,外面是客厅,一道屏风隔着,里面便是床,将我和宝珠房里的屏风搬过去,稍微收拾了一下,坐着吃顿饭也不算十分寒碜了。
其余数十个护卫,便安排在了二兄与大兄的房里。
宝珠跟在我身后抹眼泪,直到她哭罢了,我问她怎得了?
她说刚才的阿公说了,要我们过些日子搬到京城去住,长兄正使人收拾房子呢!阿姐去不去?
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日的,便摸了摸她柔软的发顶。
「阿姐都多大了?这些年不嫁人是为了守着你,如今既你长兄要接你们同住,你欢欢喜喜地去便是了,阿姐是要嫁村口的狗蛋的,等阿姐嫁了人,你想回来同阿姐住便回来,京城离汴京才多远的路?就这事也值当你哭?」
我一边和面一边哄她,若是真有个村口的狗蛋也很好,至少我还能嫁他,心里便没了妄念,既是妄念,自然是痴心妄想。
「阿姐骗人,何时来的狗蛋?我阿娘明明同你说过,要我长兄娶你做媳妇,长兄若娶了你,你就是我长嫂,便要同我们一同回京城的。」
我才知晓原来他叫温肃,字如初。
若是当年我应下了……
我摇头苦笑,应下了又如何?仕途本就艰难,他有了那样一场经历,自是比别人更加艰难,自该娶一门能给他助力的娘子,我能给他什么?况且他待我并无不同。
「谁说你痴了?瞧瞧说出的话,竟是有理有据的。我同那狗蛋定的娃娃亲,去岁我归家时,才知晓他到如今都没娶媳妇,还在等着我呢!我如何能辜负他?万不可在旁人面前提起你阿娘说过的话,会坏了你长兄的名声知不知道?」
她吭吭嗤嗤半天。
「我能不能跟着阿姐一同嫁去那狗蛋家?」
「你说呢?谁家娶媳妇还顺带养个小姨子的?等我们在老家成了婚,自然还是要回汴京的,铺里都是阿姐说了算,你自是愿住多久便住多久,阿姐养着你!」
宝珠便如同我养大的孩子,我们相依为命数年,她待我一片赤忱,舍不得是自然的,只为了传句话都是宫里的内侍亲来,且看那内侍的待遇,自不是一般人。宝珠跟着温家去京里,对她来说才是最好的。
9
除了馄饨,其余皆是些家常小菜,吃完饭他们便要回京了,那内侍却要和我独自说几句话。
屋里只他和我,他坐着,我站着,他将我看了又看,我任由他看。
「如初和圣上算是师兄弟,圣上做太子时并不得喜爱,甚至一度被放逐山西,圣上便在山西的书院读书,除了如初,还有个奏将军家的小儿子飞扬,三人一见如故。」
「直到圣上被接回了宫中,三人已书信往来,从未断过,如初有经世治国之才,后又连中三元,入了翰林院,温家受难,其中波折无数,皆是为了圣人,如初更是以身犯险,飞扬在边关养精蓄锐才有了如今的圣人。」
「他二人在圣人心里的地位,旁人如何能比?如初日后仕途更是不可限量。宋阁老求了圣人赐婚,要将家中小女嫁给他,圣人招他问话,他说家中有一忠仆,带他照顾幼妹,孝顺父母,今年已是个二十二岁的姑娘了,他若不娶,岂不是不仁不义忘恩负义之徒?」
「圣人让我来问一句,除了嫁他,可还能用别的方式报还这恩情?」
忠仆?你看,我在他心里不过一个仆人,连个普普通通的女娘都算不得了。圣人已给足了我颜面,我还能说什么?自是得有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才好。
「阿公多虑了,我所做,不及当年温家待我万一,何来恩情一说?我爹自幼时便给我订过一门亲事,我去岁归家,他还在等着娶我,我和宝珠相依为命数年,自是舍不下她,如今大郎君既已重回仕途,我自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等他们归了京,我便要回老家成婚的。阿公只给圣人带一句话,温家不欠宝银什么,宝银今日算是报还了欠下温家的,若是大郎君日后成婚,宝银能喝一杯喜酒,便再好不过了。」
一个慌说得次数多了,我自己都要当真了,似村头真的有个狗蛋,在痴情不悔地等着我去成婚。
我出身贫寒,幸而遇见了温家,才似开了七窍,懂了人事无常,也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地知晓自己想要什么。
我想寻个爱人,不仅仅是个男人。
一个能赤忱待我,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爱人。
若是不能,即便我深爱他又如何?我既爱得起,又有什么放不下?大不了孤身一人终老,毕竟谁也不知晓死期是哪一日,或许连终老都做不到呢?
「你是个敞亮丫头,走到哪处都不会过得差,既如此,我便原话带给圣人了。若是哪日嫁人,我真好得闲,自要套杯喜酒喝。」
「阿公只需身体康健,自有那一日的。」我笑着将他搀出房门。
等人走了,我便回了铺子,铺子里生意忙,归家时已是半夜。
阿婶却点着油灯等我,今日人人都有话对我说,可我却不大想说话。
她从前定是个风雅人,春日里的桃花梨花,摘下蒸了一晒,便是余下三季的一道茶。
她泡的是桃花茶,白瓷里一碗粉色的茶汤,只是看着,也能觉出好喝来。
「宝银,十日后我们入京,你一同去吧!我如今还是那句话,若是你愿意,我便让肃儿娶了你,我们便是真正的一家人了。」
不想她要说的是这样一番话,我说温家人好,竟一字未错。
她已花白了头发,这些时日养着,白了些胖了些,可和旧日里那温雅的官家夫人比,已是老了很多很多。
「阿婶,他这些年的日子是黄连水里泡出来的,好不容易得了自由,就让他做自己想做的吧!何必再逼他……」
我拉着阿婶的手,低着头,一个字都再说不出来了。若是再说,我便管不住眼泪,可我不愿意掉眼泪,眼泪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
「你这孩子,终是我们温家欠你的,日后我就是你亲娘,你阿叔便是你亲爹,你万不可断了这条路,若是得了闲,回家看看总是行的吧?」
我在窗前坐了一夜,不知是十五还是十六,月圆如盘,发出的光清冷却一点也不暗淡,它照亮了黑夜,可自己一无所知。
第二日开始,家门口车水马龙,连个站着地儿都没有了。
我带着宝珠住到了铺子里,第五日二兄来寻我们,他是个温润慢吞吞的性子,从没见他发过火,可这日他来,脸色并不好,眼下黑眼圈大得瘆人。
宝珠端了碗馄饨给他,他三两口吃了,又要了一碗,似数天没吃过饭般。
「宝银,阿娘叫我唤你家去,她昨日已病了,家里往日断了的亲戚一波接一波,昨日舅舅一家来了,气了阿娘一场,今早玉娘又回来了,不知和阿爹阿娘说了什么,阿娘竟气晕过去了,他们也不走,还不依不饶地在家待着呢!阿爹拿了棍子赶他们,如今闪了腰,躺在床上动弹不了,我让三弟去请郎中了,家里的院门都被挤坏了,阿娘说这院子是你的,叫你回去做主。」
他的语气又是无奈又是好气,我本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不好多说什么,却不想来的人竟这般没皮没脸,我被气笑了。
本不想带着宝珠,可她非得跟着,我们三人走得快,不过一刻钟便到家了,家里的两扇门不知是被拆了还是真的挤破了,如今就丢在巷口,一众下人坐在上面嗑瓜子说闲话。
看来温家的亲戚并不穷么,都能使得起下人,温家落难时,没一个站出来说句话,如今大概听说大郎君有了出息,京城不敢去,便跑这儿撒野来了。
正屋里挤挤挨挨,男女老少坐了不下二十个人,阿叔就躺在二兄和三兄的房子里,地下站了一群人,我和宝珠的床上躺着个孩子,温家的大小姐玉娘正在给床上的孩子换尿布。
「你们都是谁?来我家做什么?谁让你进我和阿姐屋子的?」宝珠可不会忍,冲进去就将换尿布的玉娘扯了起来,样子又凶又狠。
她虽从不说,可玉娘她该是记得的,毕竟是她的亲阿姐,旁人也就罢了,或许刚开始她确实也有苦衷,可整整八年,她真腾不出几日来看看么?
她已不是我记忆中的大小姐了,梳精致的头发,戴金灿灿的首饰,身材已略微发福,眼角眉梢都是刻薄,早已不是当年那个能惊艳岁月的少女了,泯然众人,时间是个好东西,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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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琼娘?我是你阿姐啊!怎得连我都不认识了?莫非这痴症越发严重了?我给你小外甥换尿布呢!你扯我干甚?」
她还想回去,可宝珠扯着她不放,一双又大又圆的眼里满是泪水。
「我叫宝珠,你是谁的阿姐?不顾家里人的死活,既八年都不曾来,今日为何要来?来了为何又要将阿娘阿爹气倒了?」
玉娘身子一僵,脸上的慌乱一闪而过。
「什么宝珠?你是琼娘,姐姐这些年是有苦衷的……」
宝珠不愿再听她说下去,扯着她到了院里,房里的人便都跟着出来看热闹,屋里终于清静了,我让三兄带着郎中去看诊。
「宝珠,还不松手?」眼看两人就要撕扯到一处了,我怕宝珠吃亏,宝珠包着两包泪,哭哭啼啼松了手,站在我旁边可怜巴巴像只小狗。
刚开始那几年过得苦,有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我剩了口粮给她吃,将她养得白白嫩嫩团子般,从不舍得她掉一滴泪,今日旁人竟要打她?叫我怎么忍?
「这家做主的如今是我,诸位有事同我说。」我摸了摸宝珠的发顶,她便更委屈了,瘪着嘴不停地掉泪。
「你是谁啊?竟连我尚书外甥家的主都做得?说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说话的妇人四五十岁,膀大腰圆,该是阿婶的娘家人。
一群人开始附和,七嘴八舌吵得我头疼。
「你是何人?敢在我温家撒野?」玉娘开了口就是呵斥,我当年不过一个粗使丫头,她自是早不记得了。
「首先我不认识什么尚书,其次这院子是我租的,契书就在我柜子里,大概约莫暂时它也只能姓陈,再就是我并没有你们这样的亲戚,你们来我家可递了名帖?得没得到我的许可?既都没有,我能不能去衙门告你们私闯民宅?」
「退一万步讲,即便如今温家人和我住在一处,不管是要升官还是想发财,若是你们所说的尚书是温家大郎君,难道不该去京城的尚书府寻他?来这里逼他的父母兄弟又算什么?消息这么灵通,温家当年落难时知不知晓?我知,定然都是知晓的,自然是各家都有自己的难处,温家都能体谅理解,这些年温家人可上过你们的门?人要脸树要皮,摸摸你们的脸皮,有没有城墙的砖厚?撕下来能不能将城墙加高五尺?今日竟还敢寻上门来?不要脸的我见过,这般不要脸的实属难得,你们过往所做之事,温家大郎忍了便罢了,若是不忍呢?」
「得亏温家人有修养,我若是温家人,今日既得了势,就将往日那些冷血看热闹的亲戚,一个个放油锅里炸了听响解气,再不然也抓去大牢里待个三年五载,谁家还没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庵脏事儿啊?随便寻两三个有何难的?」
「孩子不懂事,一把年纪胡子都快长到腰上了,黄土都堆到了脖根儿下了也跟着不懂事儿么?这时候难道不应该夹起尾巴来做人?养精蓄锐的道理懂不懂?或许过个几代温家就将旧事儿都忘了呢?总得给后代留条活路不是?你们倒是狠,将自己的路堵了,将你们家后代的也一并堵死了。」
「我只听过恩将仇报,可从没听过仇将恩报的,我若是你们,定然现在立刻就回家去,日日烧香盼着温家大郎君将我忘了才好。」
一番话说得我口干舌燥,幼时我在村里吵架,能不换花样地骂一个时辰也不觉得累,如今真是上了年纪,说了这几句就觉得累了。
「你是哪里来的丫头片子?我是大郎的嫡亲舅舅,他莫非连舅家人也敢欺辱?」
这就是那位土都堆到了脖根儿下的。
「因是亲舅才显得更可恨,当年要被杀头的莫非不是你的亲妹子妹夫?不是你的亲外甥?你是如何狠得下心的?至少去牢里看一眼总做得到吧?当初既不顾亲情人伦选了明哲保身,今日就更没脸站在这儿做什么舅舅。」
「大郎君已不是当年的大郎君了,若还想拿亲情血缘威胁他,怕是再不能了。他能孤身一人走到今天,你还觉得他是个好惹的么?回去喝点药醒醒脑吧!」
不过一瞬,院里的人已走了七七八八,留下的几个都是跟着玉娘的,她是温肃嫡亲的妹妹,要如何是他温家的事,我不愿再多说。总之人既不要脸又觉得自己轻易不会死,那她大概已经天下无敌了。
郎中恰巧出来了,我询问了阿叔的伤,只是岔了气,贴两幅膏药休息两日便好了,阿婶却是气急攻心,需先吃药调理。
三兄跟着去抓药了,家里被折腾得不成样子,待我和宝珠二兄收拾完,天都黑透了,玉娘将同来的人打发走了,却带着吃奶的儿子牢牢地占着我和宝珠的床。
晚上熬了粥,现买了包子,她吃得理直气壮。
我本想回铺里,怕她又将两个老人气出个好歹来,便准备和宝珠阿婶挤一张床,又在书房里给三兄搭了张木板,铺了两层褥子拿了一床厚被子。
二兄和阿叔挤在另一张床上。
不想我们还没睡下,玉娘哄睡了孩子,她又来了。
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声泪俱下地叫了声阿娘。
阿叔该是听到了动静,扶着腰带着二兄同三兄来了,我本欲避出去,可二兄不让,让我在床上坐着。
一家人站的站,坐的坐,只玉娘一个跪着,阿叔叫二兄搬了张椅子给她,要她坐下。
阿叔靠着三兄的肩头坐着,我和宝珠跪坐在床上,衣服还没来得及脱,阿婶起不了身,闭着眼睛躺着,眼窝里盛了两泉泪,看着让人心疼难受。
宝珠掏出手帕给她阿娘擦,嘴里喃喃地唤着阿娘。
11
「别人便也罢了!宝银打发走了,我也不再说了,只你是你娘当初要死要活生下来的,一连生了三个儿子,等生下你,你娘待你如珠如宝,将家里最好的都给了你,你三个兄长过了十二便送去山西读书,因是儿子,自不能娇养,每年除了束脩,我和你娘一年只给他们五两银子,他们每次回家,哪次没给家里人带礼物?那都是他们省吃俭用攒下的。」
「只你,说要学琴,几百两的琴,看上了就要买,我和你娘可说过什么?教你弹琴的老师一年得花多少银子?你每季都要制新衣打首饰,旁人都说你知书达理,却不知你骄横放纵,等我同你娘发现时已然来不及了。当年我同你娘看了多少人家才给你定下了内阁中书郎,人家能同意这门亲事,还是因为他弟弟同二郎是同窗,觉得你三个兄长人品端方,不是因为你真的才华横溢,你却因为人家长得丑要死要活地不同意,最后竟与那苏家生私订了终生。」
「他爹与我同科,一个从七品的官,每日留恋花楼,只家里的姨娘就有七八个,苏家生除了一张脸还有什么?与大郎同岁,数年只考了个秀才,你那婆母出了名的浑人一个,当初你嫁人时我可同你说过了?你既嫁了,你娘当初几乎将家里腾空给你填补了嫁妆,再苦你也得自己过。」
「家里一朝遭难,除了琼娘一个都不留地抓了进去,你长兄当初并不同我们关在一处,你娘以为他死了,眼睛都要哭瞎了,后来得了你长兄还活着的消息,才好了些,我和你阿娘还担心一个才七岁的琼娘,怕早都让人给卖了,你二兄三兄日日都挨打,每日两餐饭,馊了的馒头你可吃过?照得见人影的米汤你可喝过?我们谁不知温家获罪,你在苏家过得艰难?谁也没怨你。」
「你不是问她是谁么?她是救了我温家全家性命的人,过了一年她带着琼娘来看我们,那时她也只是个半大的丫头,怕有人要抓琼娘,便给她改了个宝珠的名字,自已瘦高像根竹子,却将宝珠养得白白胖胖团子般,还给我们每人缝了一身袄子,带了酒又带了吃食,塞了钱给牢头,让他请了郎中给你阿娘看了病,要不那年你阿娘早该病死了。」
「数年风雨无阻,吃的穿的用的从不曾少过,连护膝都记得,你长兄救下了我们的命,她护了我们衣食周全。整整六年,你连来看一眼都不曾,既当初没来,如今更不该来,你为着苏家来,我今日便替大郎应下了,不论是你公公还是你夫婿,大郎只保举一人,看是你公公想升官还是你夫婿想当官,等想好了便递个信儿来,以后你和温家便在没关系了。」
「她陈宝银日后若做不了我温家的掌家大妇,便是我温家唯一的大姑奶奶,不论到何时,温家的主她也做得。明日天一亮你便去吧!今日你同温家的缘分便尽了,温家再不欠你的,日后你过的是好是坏,全看你自己了。」
屋里除了呼吸声,一根针掉地上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安静得有些瘆人。
玉娘扑倒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
「阿娘,你听阿爹说的什么?竟不要亲生的女儿了,阿娘,你说话呀!」
「你阿爹的意思便是我的,去吧!我累了,想睡了。」
阿婶看起来确实累了,玉娘的力气哪里有我的大?我下了床连扶带拉地将她送回了屋子,她扯着嗓子嚎哭得惊天动地,儿子睡在床上哭也不管了。
我今日对她忍了又忍,实在是忍不下去了,反手给了她一巴掌,总算安静了。
「悄悄告诉你,你若还想赖着温家,阿叔答应的事也能不作数你信是不信?」
她似乎是被打蒙了,我贴在她耳边说了这样一番话,她似忽然又醒了过来。
赤红着眼想要打我,我抓住她的手。
「我这人不仅脾气不好,还总爱同旁人作对,我便先寻个人将你那夫婿给宰了如何?到时你是要在苏家守寡还是回娘家?可你那时早就没了娘家,想想你那婆母,若是到时候她知道是你害死了她儿,她会不会撕了你?我若是你,便见好就收。你长兄能走到如今温家人能活下来,你不知他都舍弃了什么,你既不曾心疼过他,又有什么资格伸手来摘他用血肉种出的果子?」我伸手一推,她便摔在了地上。
第二日一早玉娘就走了,我起得晚,连面都不曾见着。
将养了十几日,两个老人家慢慢都好起来了,家里再没来过一个人,温肃派人来接他们,十年未见的儿子,怎会不想?
没什么收拾的,坐了马车便能走。
「我说的话你可都记下了?到了京城可不比这里,定要听阿娘的话,待阿姐回老家成了婚,来了汴京就来京城接你,你便住在阿姐家,想住到何时便住到何时,阿姐养着你。」
这是我哄宝珠的话,她哭着不肯上马车,我便笑着哄她,我也不知再见她是何时,或许那一日我真的嫁了狗蛋,终于能将他放下时吧!
马车载着温家人远去,似带走了我所有的力气。
我躺了整整两日,收拾了行李吃了一顿饭,将铺子留给何娘子。
12
时间太瘦,指缝太宽,两年似只是转眼间的事情。
东海离着京城十万八千里,我住的渔村里,有人连年号都不知。
我终将自己熬成了老姑娘,即便成了个老姑娘,我也没能如愿地寻到狗蛋,毕竟见过的人太惊艳,春花秋月都不及他半分,看旁人就像看着一堆烂白菜,如何下得了嘴?我也没嫌弃别人的资格,勉强只能算一头不怎么好看的猪吧?
请理解我还想拱一颗好白菜的心情,毕竟猪的想法就这么单纯,一生约莫只向往着一颗好白菜。
我背着这两年收的几百颗珍珠,最好的自然是要御贡,可次好的估计都在我这儿了。
等我慢吞吞到京城时,已是大雪纷飞的冬日了,我包里的珍珠早没了,怀里揣着轻飘飘的数张银票,银子让我踏实,如今我想在京城开店,也有买间铺子的资本了。
等我安顿好了自己,打听清楚温家在哪儿时,那日恰巧是冬至。
冬至祭祀敬师,从没听说过姑奶奶回门吧?
说起温肃,京城里随便一个人都能说半个时辰,历朝历代再没有比他更年轻更能干的户部尚书了,国库如今极丰盈,连圣人的小私库都满满当当,已减免了两年赋税,我就想知道国库的银子是打哪儿来的?
关键他至今还是大庆长得最好看且最位高权重的单身汉,有女儿的人家谁不想让他做女婿?
又传他有隐疾,要么断袖,要么就是不举。
我就想问那宋阁老家的小女儿呢?这断袖不举又从何说起?不过一个这般优秀且三十一还不曾娶妻的男人,确实让人生出许多遐想来。
他的过往我自是清楚的,莫非真是心理受了刺激,不能喜欢女人了?或者真是不举了?虽都是猜测,可是真的很合理啊!
温家真的很好找,皇城根儿下东边第四家就是,听闻他家的邻居分别是淮王府和宋阁老家,可见圣人对他的偏爱是如何的明目张胆人神共愤了。
门口并没挂什么花哨的牌匾,只温府简简单单两个瘦金,我一看便知是他的手笔。
门口的石狮子十分威武,显得探头探脑的我无比猥琐,估计平日来温府的人极多,门房瘫着脸面无表情地看着我。
我一没拜帖二没人引荐,今日还是冬至,尚书大人该放了三天假,进这道门怕真的极难。
那门房将我看了又看,又从怀里掏了一张纸出来,看完又看我,我还来不及说话,他便嗷一声跑了,吓了我一个激灵。
「大姑奶奶回来了,大姑奶奶回来了……」
估计半个京城都听见了,温家有个多么了不起的姑奶奶啊!冬至这日回娘家就不说了,竟还惊起了半个京城潜藏在暗处的老鸦。
于是冲出了一群家丁,最前面的人管家模样,毕竟对着谁都能笑出一脸褶子是管家最基本的素养,他的嘴咧得太大了,我有些害怕,我这两年既没违法也没犯罪,怎得笑的这般瘆人?
可进了门,其实并不像我想得那般奢华,处处都简约,处处又不简单,户部尚书管的是银子,搞得这般含蓄风雅和身份不符吧?
过了门厅穿过回廊,京城里的院子便是这样四方四正的,前院主要用于办公,后院才住人。
可不待我进后院,有人将我堵在了月亮门。
数年不见,有人还是芝兰玉树,气质更胜往昔,有人面如锅底灰,即便特意收拾过了,还是丑得多姿多彩。
我没想到第一个迎出来的会是他,估计他刚才是在房里,身上穿的只一件织锦白袍,腰间系着条白玉腰带。腰间垂着一块碧玉,玉打的如意结,既精致又好看。
他蹙着眉头,一双桃花眼微微眯着,嘴角的痣依旧惑人,岁月对生的好看的人总是格外容忍,他真的几乎没变。
13
我撇了撇嘴角,扬声唤了声:「大郎君。」
论起温家,我最不熟的便是他,我能叫二兄三兄,却怎么也叫不出那声长兄。
「怎得?如今想起回门了?」他紧着腮帮子,话里都带着刺。
「是,既是娘家,我想何时回不成?」我不软不硬地回了一句,我刚进门,还不曾惹他,为何冲我发火?我还委屈呢!
「看来嫁了人底气都足了,都敢顶嘴了,你那狗蛋夫君呢?」
「家里只我同他两个人,都来谁在家看孩子?」去你的狗蛋夫君,你倒是记性好。
他蹙着眉头,看起来累极了。我其实最不愿意同他顶嘴,可脑子里忠仆那两个字就像魔咒,总能在一瞬间摧毁我的忍耐力。
「你过的好么?怎得黑了瘦了?」他终于心平气和地问了一句。
我点了点头,除了没有他,哪里都好。
「你呢?好不好?」
「如你所见,我如今是户部尚书了,能有什么不好?」
也是,他如今做的都是他想做的,谁也不能再强迫他,还有什么不好?
「我去后院见见阿爹阿娘!」我都是温家的大姑奶奶了,再叫阿叔阿婶不是见外么?
「去吧!」
我转身进了门,一众家丁押解犯人般压着我,生怕我跑了,我都来了,还能跑到哪儿去?
「宝银啊!我的儿,你这天杀的孽障,还不快来让为娘看看?」
阿娘已养得白了些,只又填了白发,人还瘦削,她今年也不过五十,却已成了个慈祥的老太太模样。
她穿着玄色衣裙,肩上披着件同色裹了白狐毛的斗篷,抹额上一颗红宝石有鸽子蛋大小。
我奔过去跪在老太太眼前,不敢抬头,不敢吭声,任她用拳头轻轻地捶在我的肩头。
岁月多么可怕?处得久了,即便没有血缘,也能生出亲情来,这可不就是我的阿娘么?一个离家两年没了音讯的女儿,骂一骂捶一捶都是轻的。
「你这个孽障,真正是要担心死我同你阿爹么?」
「阿娘,儿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只管捶,捶到满意为止。」我拉着她的手,放在胸前,忍着泪看她。
她却将我揽进了怀里,老泪纵横。
「你这孽障啊!生生是要逼死我和你阿爹,你长兄派人去汴京接你,说你回了老家,又寻去了老家,你也不曾回去,将能寻的地方都寻了个遍,却不见你的踪影,我们都以为你死在了外面,谁知你这孽障还知道回家。」
原来去寻过我了?刚才为何还一本正经地问什么狗蛋夫君?我为何还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阿娘难道不知我是属猢狲的么?哪里会那般轻易地死?阿娘可千万别生气了,为我这样的泼皮猢狲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等兄长们回来岂不是还要打我?」
我起身抱着阿娘一通摇。
「你这是狗熊撼树呢?还不快放开?都要被你摇散架了。」
我便不再摇了,将下巴贴在她的肩头。
「阿娘,你不知我有多想你们。」可总有不能回家的理由,因为我还不能说服自己死心,还没有勇气面对。
「既想我们了为何才回家来?你看你瘦成什么模样了?下巴尖得都能戳死人,如今回家来了,阿娘定然将你养得白白胖胖的。」阿娘拍着我的背,既温暖又安心。
怪道说月是故乡明,有家真好。
「天太冷,进屋去吧!我再不走了,以后日子还长,阿娘想怎样养便怎样养我都是成的。」
我扶了阿娘进屋脱了斗篷上了炕,屋里还烧着地龙,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有婢女接过了我的斗篷,阿娘拉着我上炕,我看着另一个立着的娘子,年岁比我小些,容长脸杏仁眼,皮肤微黑,小小一张菱唇,她梳着夫人发髻。
看穿着打扮,定然是家里的主子,我不知她身份,不敢贸然上炕。
「她是慧娘,二郎的娘子,去岁成的亲。」
我赶紧俯身行礼,唤了声二嫂,她忙伸手扶了我。
「姑奶奶回娘家便是最大的客,何须多礼?快快坐下吧!家里人念你,不想今日却回来了,我已让人去了淮王府上接宝珠了,若是没去宫里,最多两刻钟她该到了,等她见了你,不知又是怎样一番折腾,你且攒着力气哄她吧!」
二嫂说着便笑了,一看就是个爽利人,行止有度,家教定然很好。二兄性子闷,就该娶个这样爽利干脆的。
「宝珠竟做了王妃?」我便不推辞了,跟着上了炕,拉着二嫂也坐下了。
「她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等家里知晓时,她已有了身孕,你长兄将淮王绑了送进了宫,他年纪同你二兄只差了两月,圣人拿了鞭子将他好生一顿抽,他在殿上跪了三日,圣人不忍心,招了你长兄进宫,才商议着定下了婚事。你不必操心她,她如今肚子里揣着个孩子,谁能奈何得了她?」
阿娘嘴里是嫌弃,可听起来又像炫耀,宝珠嫁得这样好,真让人欢喜。
「她哪里是因为有了孩子才那样?淮王待她,真正是如珠如宝,看着她就像看着眼珠子,那眼珠子还有两颗,独她就那样宝贝。淮王本就镇守辽北,眼看她要生产,离京的日子推了又推,如今更好,你回来了,淮王再要带走宝珠,怕是再也不能够了,你三个兄长因为宝珠未婚先孕的事极不喜他,日日撺掇着宝珠赶王爷走,如今走怕是不能了,看来我辽北边境要换将军了。」二嫂道。
我给她起宝珠这个名字,就是望着她日后能嫁个这样待她的人,那人是真的待她好,这便足够了。
「你那兄长一把年纪了都不懂事儿,王爷待宝珠掏心掏肺,去哪里寻个这样文武双全的郎君?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阿娘笑骂。
丫鬟倒来了茶,摆了点心果子,阿娘便拿了一枚桃花酥给我,在汴京时我便爱吃,每日都要去祥和寨排队买。
「阿娘怕是不知,他们那是嫉妒,毕竟都是一把年纪了,却不成想让小妹妹抢了先,不仅先嫁了人还先有了身孕,这如何能接受?阿娘,嫉妒使人邪恶,你说是也不是?」我吃了口桃花酥,还是旧日的味道,想象他们为难妹夫撺掇妹妹的样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阿娘想了想,忍不住也笑出声,二嫂拿着帕子捂着嘴巴,肩膀不停地抖,伺候的丫鬟也抿着嘴笑。
三个一把年纪还邪恶的男人,自己不争气还嫉妒旁的人,不可笑吗?
「我儿回来了?」
门外传来了阿爹的声音,我赶忙下了炕,端端正正地跪在地上。
「是,不孝女宝银回来了。」阿爹进了屋,人还是那样,可精神极好,他也留起了胡子,看我跪着便伸手扶我起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了,阿爹以为将你弄丢了,怎得瘦了?」
约莫在父母眼里,你多胖都觉得你瘦吧?
我扶着阿爹上了炕,他盘腿坐下,叫我上炕坐在他旁边,我便跪坐着。将这两年的事情略微讲了讲,其实并没什么好说的。
「竟去了这许多地方,也算是看过外面的天地了,定然是吃了许多苦的,日后便安稳地在家待些时日,陪陪我同你阿娘吧!」
阿爹摸摸我的头顶,我已是二十五岁的老姑娘了,却还有人疼着宠着,我也是极有福气的人。不是么!
「是,日后我不再出远门了,在家里安心地陪着阿爹阿娘。」
「桃花酥可吃了?你不是最爱吃这个么?日日都排队去买,就着桃花茶你一气能吃四五个。」
「正吃着呢你就来了,快让她先吃口点心喝口茶,出门在外哪里能吃到合心意的?」阿娘将茶杯递给了我。
我就着茶水吃了三块,阿娘便不叫我吃了,怕我吃得太多一会儿吃不下饭。
二兄和三兄来了,阿爹不叫我下炕行礼,他们没有上炕的待遇,丫鬟搬了两个方凳来叫他们坐。
二兄去岁考了个探花,如今在翰林院供职,只他喜欢修史,走火入魔的那种,阿爹说不强求他,他爱干啥便干啥。
他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温家人都生得好看,二兄又爱笑,笑起来很温和,说话不疾不徐,让人如沐春风。
三兄更像阿爹,高些壮些,性子实在,温家唯一一个不爱读书的,他如今就职于工部,忙着给圣人建房子,这我就很佩服他。
「对三兄失望了吧?到头来做了个泥瓦匠。」
三兄摸了摸后脑勺,笑得挺羞涩。
「这我可不能苟同,三兄说的泥瓦匠可是能建造出威武霸气的皇宫,如诗如画的园林的泥瓦匠,别人想都想不出,我三兄竟能造出来,看看有多了不起?」
三兄眼睛亮了,抿着唇角笑了起来。
温家的郎君皆是了不起的人,不管是做的是什么,定然都是顶尖的,别人望尘莫及的。
14
只见一个肉球灵巧地从两位兄长中间穿过,上了炕便将我扑了个仰倒。
「阿姐,你这个骗子。说好你嫁人了就接我去汴京,你嫁去了哪里了?怎得两年多了才来?」
这个肉球是我养大的女孩儿,若说想,我自是最想她。不想如今她都快要做母亲了,还这般模样,叫我怎么说好呢?本还想抱着她哭一哭。
可一看她那小模样,我一滴泪竟然都掉不出来了。
这是如何养的?孕妇的气色都这般粉嫩?除了肚子,宝珠竟没怎么变,如今嫁了人,还是我常给她梳的一条大辫子,同我的一模一样。
她哭起来哼哼唧唧,像是撒娇,可爱得要命。
「都是阿姐的错,不该回来的这般迟,若是下次走,阿姐定带着你一起……」
炕下立着的黑衣俊朗的男子的脸越发黑了,我知道他是谁,自然不敢再说下去了,拐走王妃什么的就算了,我这颗脑袋虽不值钱,可它还算重要。
「阿姐若是再骗我便是小狗!」
你阿姐我是猪不是狗啊!只谁说她的痴症好了的?都二十岁的人了,怎么动不动就说这种要人命的话呢?我养的团子什么时候这般不懂事了?
好不容易哄好了宝珠,见了王爷自是要行礼的,可宝珠死死抱着我一个胳膊,眼睛像两个灯笼盯着我,让我怎么下得了炕?
「自家人没那许多俗礼,长姐只管坐着就是。」
王爷开口解了我的为难,长姐?我怎么敢应?他和二兄同岁。
「金花,你搬个方凳给他,叫他同兄长们一处坐着去。」看来在我们温家,贵为王爷也没上炕的权利啊!
我看其他人也没行礼,王爷还极客气地挨个叫了一遍人,我摸摸我家的宝珠,驯夫有道,做得不错。
一家人坐着说些闲话,他却姗姗来迟。
王爷叫他,他连个眼神都欠奉,那样子让人恨不能踹他一脚。
他坐得倒好,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
「长兄你还不下去?阿爹说过了,他和阿娘的炕只有我同阿姐能上,你同他们一处坐着去。」宝珠抬着下巴说得有理有据。我咬牙忍着笑,你刚让人家夫君吃了瘪,看看人家,没一时便讨回来了。
他脸皮厚,悠悠然地站起来,一双桃花眼扫了我同宝珠一眼,我也仰着下巴看他,你不是挺能耐么?终究还是有我能做你却做不了的事。
他眼里流光一闪,竟笑了。
他笑起来有种惊心动魄的美。
「我倒真是忘了,咱家和别家不同,姑奶奶最值钱。」他慢吞吞地说了一句,问二嫂何时开饭?
天快黑了,竟然这般快就到了饭点?
一家人围在一处吃饭,温家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或者原本有,经历了一场生死,条条框框的规矩看的便不那么重了吧!
菜品很丰富,有我吃过的,多数却并不曾吃过。
阿爹开心,便要喝几杯,儿子女婿哪有不陪的道理?阿爹阿娘坐了主位,我在阿娘旁边,宝珠在我旁边,二嫂在宝珠旁边,虽是圆桌,也没有这样坐的规矩,可谁叫我和宝珠是家里最值钱的姑奶奶呢?
我们几个凑在一处说话,我又将去了何处做了什么说了一遍。
「我也想去看看大海,等我生下孩儿,阿姐带我一同去吧?」宝珠不怕死地问道。
我瞟了一眼王爷,不知是我心虚还是别的,总觉得他的脸越来越黑了。
我不敢多说,夹了筷子菜给她。
「阿姐,我想吃你做的馄饨。」她又撒娇说道。
「现在么?我去给你做,想吃什么馅儿的?素的还是肉的?加葱么……」
「我说王爷,要么你将你家王妃带回去?我家大姑姑奶奶刚进门,她就使唤上了,回你们家想吃什么自己做去。」
温肃语气挺严厉,我看王爷倒是挺开心,只宝珠包着一泡眼泪,看看温肃,又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不吃了,阿姐别让长兄赶我走。」那样子活脱脱在王府受了虐待似的。
「别哭了,等吃完晚饭消完食了阿姐便做给你当宵夜吃可好?你如今怀孕了,不能动不动就哭,等你生了孩儿,他若也是这般动不动就哭,你说你有没有耐心哄他?若是你委屈了同他一起哭,王爷是哄你还是哄他?你要多笑,到时生个爱笑的孩儿,你哭时他便能同王爷一道哄你了。」
她歪着脑袋想了片刻,将眼泪一抹,欢天喜地地又吃了起来。
「要说哄她,只她阿姐最管用。」阿娘摸了摸宝珠的脑袋。
「阿娘,那是我阿姐讲的话都有道理啊!幼时阿姐哄我睡觉,我那时刚离了你们,总是害怕得想哭,阿姐说若是想哭时就想想平日里你们对着我笑的模样,我自然就会笑了,我照着阿姐说的做,真的就不怕了,也爱笑了,我问阿姐这是为何?阿姐说因为我想的都是爱我的人,他们对着我笑是希望我开心,因为我也爱着他们,所以就学会了笑。」
那是很久远的事了,我都快忘了,那时我还没做船娘的营生,因为有把力气,便在码头搬货,晚上得了主家的允许便睡在码头的仓里。
宝珠还小,又怕黑,哭的时候很多,我便拿这些话哄她,却不想到如今她都还记得。
15
「对,你阿姐说得都对,你便多听她的。」阿爹说道。
不是我说得对,这些都是我在少年的岁月里独自踏上异乡,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勇敢找的借口。
「我们宝珠如今再不用那样做了,爱你的人时时在你身边守着,他能护你周全,黑夜里给你点灯,下雨时给你打伞,天冷时给你加衣,我们宝珠在他身边,只需要快快活活地过日子就是了。虽每日都是平平常常的日子,不过有他在,在平常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她似听懂了般,转头看了一眼王爷,又回头看我,脸颊两团红晕,美得不可方物。
我摸摸她的发顶,总有个人要陪你长长的一生,他若爱你,你只管爱就是了,无需想得太多。
吃完饭我和宝珠站在檐下看雪,东海是不下雪的。
阿爹喝多了,已经睡下了,阿娘便守着他,怕他不舒服。
二嫂忙了半日又去了厨房,说是要让厨房准备食材,等一会儿我要包馄饨。
剩下的人和我们一道看雪,我伸手接了一片,宝珠便学着我也接了一片,雪在她掌心化成水,她便走过去给王爷看。
她终究还是长大了,让她新奇开心的事情,有了能分享的人,王爷看她的眼神,是明晃晃藏也藏不住的欢喜。
「往后你们待王爷好些吧!」我幽幽地说道。
「只是他娶了咱家的宝贝妹妹,心气不顺罢了!」三兄说道。
「二兄也娶了别人家的宝贝闺女,他去岳丈家也是这样的待遇?」
「比这更惨,喝得三天没下得来床,二嫂光嫡亲的哥哥就有五个。」三哥也幽幽说道。
好吧!当我什么也没说吧!
「你日后娶媳妇,定然要寻一家兄弟少的,如此便少了许多性命之忧。」我对三兄说道。
「阿妹说得极有道理,可你为何不说长兄?」
我看了眼站在不远处的温肃,披了件黑斗篷,白狐皮的大毛领子,他立在檐下,就是一场风花雪月。
「三兄,你看看他的模样,再想想他有多厉害,谁能欺负得了他呢?」若是我,我定然舍不得旁人欺负他。
「宝银,你同我去趟书房,我有话同你说。」
这是他第一次同我这般认真地说话,我不知他要说什么,却还是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
他脊背挺直,肩膀宽阔,走路走得松弛随性,可偏偏又好看得要命,只看背影,也能看出他是个美人儿。
书房在前院,路并不远,可等我们到时,头发已白了大半。
今朝同淋雪,也算共白头。
如此也就罢了!我既要做温家的大姑奶奶,温肃就只能是我长兄,其余的便就罢了!
书房很大,分门别类摆得满满当当。
一张红木书桌,只一把椅子,书桌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摆着许多拜帖,估计这书房平日里只他一人用。
书房里本来有个伺候的书童,我一进门他便出去了,地龙热得很,我脱了斗篷抱着,他脱了斗篷,搭在了架子上,看样子时间蛮长,我也将斗篷搭了上去。
他翻着拜帖,我觉得无聊,在书架上寻了本游记趴在桌上翻,因为只有一张椅子,只能站着趴,实则我认的字有限,多数都是靠猜的。
「都能自己看游记了?」
「连蒙带猜,毕竟还有图嘛!」我为了趴得舒服,书便放得远,离他其实很近。
一转头便能清晰地看见他近乎完美的侧脸,我看着,一时竟看痴了。
没想到他忽然回过头来看我,我慌乱地低头,又装作看书的样子。
「宋大伴来汴京,我听闻官家给你带了话,你不愿意嫁我是因为官家的话还是因为别的?」
他认认真真地开了口,天渐渐暗了下来,书房里并未曾点灯,他轮廓深刻,声音低沉。
「我何时说过不愿意嫁给你了?」我疑惑问他,从头到尾,从没人问过我想不想嫁他。
「我拒了宋阁老家的亲事,就是为了娶你,可你为了不嫁我,竟不惜编造出一门娃娃亲来,连圣人都敢骗,一走就是两年,是不是估摸着我成婚了才回来的?嗯?」他嘴角上扬,微眯着眼睛,危险又瘆人。
「你为什么要娶我?」我看着他,即使害怕也不让步,听他说话,似乎他对我一往情深,非我不娶。
「是为了报恩么?可我说过了,你不欠我的,用不着以身相许。」我咬唇看着他。
「你不愿意嫁我,难道是觉得我脏?」他垂下了长长的睫毛,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我一时没明白他的意思。
16
等我想明白了,惊了一跳,他竟是这样想的么?他到底是为什么想到了这儿呢?
「你哪里脏?」
「这儿么?还是这儿?」或许是慢慢黑下去的天给我胆大妄为的力气,我竟亲了亲他的眼睛,又到了鼻尖,最后贴在了他的唇上。
他如遭雷击,悠地睁大了眼,我看着他的样子,斗篷都没穿,转身便跑了。
我恨不能扇自己几个巴掌,怎么就是贼心不死呢?胆子大得都能装得下天了,也不看看他是谁,他可不是一颗简单的白菜,是一颗种在高岭上的白菜,谁听说过会爬山的猪啊?这不是上赶着找死么?
剩下的几日里我和宝珠长在了一起,同吃同睡,见过他几次,可没敢再抬头看一眼。
等他去上朝了,我立马跟着宝珠住进了淮王府,一住就是十日。
我打定主意,他若是不提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可若他还敢再提,我就装傻到底,反正就是咬住牙不认,他能奈我何?
第十一日,当年的宋大伴竟然亲自寻来了王府,说皇后娘娘想见见我,想想我一个村姑,后来又做了婢女,最后又做了厨娘,做过最大胆的事就是亲了温肃,如今又要去见皇后娘娘,我咋这么害怕呢?
我想带着宝珠一起去,宋大伴不让,我说要回家换身衣服,宋打扮说不用,连寻求帮助的路都给我断了。
一路跟着宋大伴,我觉得自己的腿肚子都抽筋了。
「两年不见,宝银丫头还是老样子。」
「阿公看起来却康健了许多。」
「怎得?和那狗蛋成婚了没?」
「阿公明明知晓那狗蛋是我瞎编的,只不过为了护着温肃假装信的罢了!」
「汴京这两年传着一件事儿,说棠花巷子住着一位陈娘子,将骂人骂得荡气回肠,引人入胜,听闻当日棠花巷子都被来看热闹的人围堵了,老奴记得宝银恰好也姓陈,又恰恰好也住在棠花巷子吧?」
「阿公,你都一把年纪了,不要跟着旁人传闲话,没有的事儿。」
「圣上听说了此事,专门派人清了二公子来,二公子记性好得很,将那日的事一字不落地讲了一遍,恰好那日太后娘娘也在,又将这事儿说与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又将这事儿说给了后宫的其他娘娘们,如今宫里哪个娘娘若是惹事儿,皇后娘娘便用圣人要将你抬进宫来的事儿说一遍,如今后宫也是一片祥和之态,此事还多亏了你。」
「阿公,你千万不要吓我,我胆子小,害怕。你说我好好地在汴京待着,怎么就能惹上京里的娘娘们了呢?你如今带着我去后宫,娘娘们还不给我打死了?」
「你害怕什么?给你撑腰的是温尚书,给温尚书撑腰的是皇上,就等同于皇上给你撑腰了。」
「阿公,你这等同得也太草率了。」
「不过话说回来,见皇后娘娘之前,你怕是得先见一见皇上,毕竟他想见你已经想了两年了。」
「阿公,你能不能不要说这么有歧义的话啊?」
皇上他确实在御书房等着我呢!我抖着腿跪在地上,久久也没个人叫我起身。
「起来吧!」听声音还顶和气的。
我站了起来,依旧不敢抬头,宫里的规矩没人教过,我自然不懂,可圣颜不能冒犯。
「你不打算抬起头来让朕看看了?」
圣人说的,都叫圣旨,既是圣人叫我抬头,哪有不抬的道理。
我慢慢抬起头来,圣人么生得很平常,可他身上有一种一眼就能让人察觉出来他是九五之尊的气质。长相草率,气质却极出众。
「我听如初和大伴说你生得白,甚至比如初还白三分,脸怎得这般黑?莫不是抹了锅底灰又来骗朕?」
「陛下多虑了,草民刚从东海回来,黑也是海风吹的,养一养便白回来了。」再说谁能将锅底灰涂得这样匀称?再说只是稍微有一点点黑好不好?
「你那狗蛋呢?」
「陛下恕罪。」我还能说什么?狗蛋这件事看起来是绕不过去了,明明心底都明白,偏偏还都要装傻。
「今日寻你来是有件事同你说,如初今年已三十有一,和朕同岁,朕的长子都十三了,他还孤家寡人一个,看他清心寡欲那样子似不想娶妻了。听闻你现在是温家的大姑奶奶了,温家上下都听你的,朕欲再给他赐门亲事,你问一问他喜欢谁,即便是个男人,朕也认了,只要他喜欢便成。再有呢他的过往你也知晓,御史台有个御史,上朝没事就爱拿他的过往说事,朕拦了数回,可御史就是专门说话的,朕总不能不叫他说话吧?朕知道你在汴京骂人,那骂的都能写进书里了,今日朕便给你个机会,让你替如初去说句公道话,他那闷葫芦的性子啊!走!」
圣人转身前头走了,我在后面跟了上去,不知道圣人要带我去何处。
「去将各位大人都请到长宁殿门口的空地上来,再去请一请各宫的娘娘,不是说朕爱拿她吓唬人么?今日就叫她们瞧一瞧,看朕到底有没有吓唬她们,有人凭着一张嘴,就能让人羞愤得想死。」
我想说羞愤是对于要脸的人,不要脸谁都奈何不得他。再一个看我不是山上的猴儿,你们围观我不好吧?温肃自己都不说,我凭什么去说啊?
17
所谓长宁殿,便是圣人和官员下了朝偷摸议事的地方。
空地确实顶空的,站百十来个人根本就不是事儿。
陛下安稳地往椅子上一座,裹着大裘,戴着帽子,还有宫人端了火盆,可他想过没?各位大人有没有他这样的待遇?我呢?我还冷呢?
不一时能来的便都来了,有头发花白胡子一大把的,有年轻些的,也有好看的,比如温肃。
我已数十日没见他了,也是第一次见他穿官服,一身绯袍,我真正才懂了「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是何意。
可他干嘛垂着眼躲我?难道躲的人不该是我么?
堂堂户部尚书,把我给整不会了。
不知道后宫多少个娘娘,我见别人跪,便也跟着跪,皇后我认识,因为后宫只有她才有资格穿正红啊!
「各位大人快快请起,今日不讲这些虚礼,她们今日来也是为了长个记性,日后说话时便知道什么是分寸了。」
皇帝大手一挥,所有人便都起了。
除了皇帝和皇后,哪个也没有坐的资格。
「这位便是温肃家的大姑奶奶,或者她若是愿意,也能是温肃家日后的掌家大妇,不管是什么,总之温家的家是当得的,她听闻这两年朝上总有人拿温肃的过去说事儿,说想来瞧一瞧听一听旁人都是怎么说的,各位都知道朕和温肃吧有那么不可说的二三事儿,对他多些偏爱总是有的,所以就应下了。」
皇帝话一说完,一下子鸦雀无声,我微张着嘴巴!这也是狠人,连自己的瓜都吃,我想知道他嘴里那不可说的二三事是什么事儿,还有就是这事儿吧从头到尾都没我说话的机会。
「张爱卿,你平日是怎么参温肃的,今日就拿出来说一说。」
皇上点了名,那位张爱卿也就是御史大人就真的出了列。
我看温肃低着头站得不动如山,莫非今日这事其实大概和他没关系?
只见那张御史年纪不大,也就四十来岁,面白无须,不苟言笑,眼角的皱纹都写着刚正不阿。他袖子一甩,脖子一仰,样子已经很悲愤了。
「张大人且先等一等,先说好了,咱可不兴死谏那一套,死也要死得其所的嘛!毕竟陛下都说了,他和温尚书有不可说的二三事,即便你把自己磕死了,陛下也一不定会如你所愿地将温尚书罢了官,难道你要说陛下是个昏君么?民女一路从东海到京城,算是穿过了一整个大庆,坐过船,见过渔民,见过采珠女,见过海员也见过商人,也坐过马车,见过镖师,见过出远门探亲的母女,民女见过各种各样的人,你知道说起陛下时他们都说什么?明君之相已成,我大庆也要有贞观之治的繁荣昌盛了。」
「试问张大人,你一人之言可有人信?你死了或许都没人知道,毕竟史书不是谁都能写的,话说民女的二兄探花郎出身,如今正在翰林院修史呢!民女观他模样,只要他活着,大庆的历史总要过过他手的,你说你逼着他长兄被罢了官,他会不会写你?再一个你若是一触不死,你说我们这么多人该不该救你?救你吧怕陛下体会不出你的决心之坚定,不救吧心里又过不去。」
「既都说到这儿了民女就再多说一嘴!民女有个妹夫吧他是个王爷,嘴碎话多,将张大人你同我家温尚书的事大概讲了讲,你每日兢兢业业地骂他,一是说他做过男宠,如何能做一国尚书?二是说他惑君乱国。」
「咱们先来说说这第一条,大庆哪一条律法规定做过男宠就不能做官了?他连中三元,状元出身,家中蒙难,为救父母兄弟不得不委身贼人,这是孝,他委身贼人难道是看中了金钱地位?他呕心沥血数年,为的是将贼人的阴谋一举击破,还我大庆海清河晏,这是对陛下的忠。张大人,你是觉得他不该活着,就该办完事死了才算干净?他哪里不干净了?不就睡了个女人么?你就敢保证你睡过的女人都只和你睡过?若是你得知她还和别的男人睡过,难道你会立刻羞愤地去死不成?你若是做得到,那就让他去死好了。」
「你说他惑君,是夸他长得好看么?这点倒是有目共睹的,他大约比那好看更好看个八九分吧!毕竟谁不喜欢看好看的人啊?」
「民女想了想,你大概先是嫉妒他生得好看,再是嫉妒陛下待他太好,张大人啊!嫉妒装在你心里也就是了,你天天拿出来说又何必呢?」
「乱国就更无从说起了,大庆赋税免了两年,可国库丰盈,粮仓屯得满满当当,听说军饷都翻了一番,民女就想问张大人,除了你觉得乱,还有谁觉得乱啊?」
「御史是言官,这是陛下赋予了你说话的权利,可不是让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说谁就说谁的。」
「民女没读过什么书,可有些道理还是明白的,人的心不明也就罢了!他也只算个糊涂蛋,可若他嘴上还没个把门的,民女觉得他就是罪人!我们老百姓有句话,唾沫也能淹死人,人言可畏。不知这个道理张大人懂不懂?」
「不知张大人家住在何处?家中都是何人啊?等民女得了闲,定然去府上看上一看,听说府上清贫,每日都是清粥小菜,家里夫人都饿瘦了几圈,我便带些吃食去吧!张大人不会怪民女手伸得长吧?民女就这么个毛病,自己家的事管不明白,就爱管别人家的,你既非要管一管民女家的,民女自是不敢懈怠,定要管一管张大人家的。张大人想说什么便说吧!民女洗耳恭听。」
他那瘦了几圈的夫人,膀大腰圆,儿子斗鸡走狗,惹事生非,我倒是真想好生管上一管。
张大人的嘴开开合合,半天也没再说出一个字来,他不了解农村人,两个人即便是累得睡下了,也能躺着继续吵,肚子饿了吃饱了还能继续,十二个时辰都不带断的,我什么样的没见过?吵架谁不会啊?
我一席话说完,忽觉神清气爽,天都没那般冷了。
18
「小小年纪,真是不得了啊!」一位微胖,胡子也长的阿公叹了一句,看样子该是个一品大员。
「大人言重了。」我谦虚了一声。
瞥了一眼温肃,他那脑袋里不会塞了铁块吧?怎么就抬不起来了。
「都听见了吧?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田,手可千万不能伸得太长。好了,就到这儿,都散了吧!我还有话和宝银如初说呢!」
皇帝让人散了,自是散了的,只娘娘们,实在没必要走那般快的,我又不吃人。
「宝银啊!要说骂人这一块朕只服你,骂得通俗易懂,一个脏字也不带,却能将旁人的脸皮扯下来踩了又踩,日后朕若是有这方面的需求,你可千万不能推辞。」皇帝戏谑地说道。
「陛下说笑了。」我瘫着脸。
「如初,你送宝银出宫,毕竟宋大伴年纪大了,总不能事事都劳动他,将她送到宫门你再回。」
「温尚书自是忙的,民女不敢劳烦。陛下随便指个人送我出去就行了。」
「他不是你家的温尚书么?送送你有什么不妥当的?也耽误不了什么事儿,去吧!」
皇帝都这样说了,我也不敢再推辞,亦步亦趋跟在温肃身后,皇后娘娘想见我什么的,其实都是骗我玩的吧?都说圣心难测,这话看来确实极有道理啊!
宫墙深深,说不出的寂寞。
他走在前面,脊背挺直,风一吹,绯衣翻飞,像开在寂寞里的一朵花儿,他很好很好,有文人的清高又不迂腐,有济事治国的大才,心性又极坚韧,又有气度,如那张御史,整整骂了他两年,他竟能忍下,一句话也不说,生的又好看,前途更不用说,三十一岁的二品大员。
他太好了,好得我觉得自己实在配不上他。
「温肃。」这是我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转身看我,目光清澈,嘴角微微上扬。
「怎了?」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没答应和你的婚事么?因为你太好了,好到我觉得配不上你,你的娘子该是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能与你谈古论今,帮你掌家理事的姑娘,可这些我都不行。」我会的,都不是他需要的。
「什么样的人能配得上我,自是我自己说了算。」
那日回去我就搬回了温家,我再闪躲逃避已没了意义,毕竟他都说了,他想娶什么样儿的他自己会看着办,是我想太多了。
温家人口简单,二嫂管家游刃有余,牢狱的几年约莫磨光了阿爹做官的心思,他每天写字画画,或者遛鸟下棋,我闲的没事,也跟着他写字。
写得如何暂且不说,可我有韧劲,认识的字已越来越多,阿爹觉得欣慰。
只宝珠,住在娘家不愿意回去,淮王的脸已经越来越黑,我和二嫂商量了,专门收拾了间院子,让淮王也搬了过来,淮王的脸色一下子好起来了,搬了许多诸如布料,首饰之类的,叫二嫂看着给家里女眷分了。
几个兄长对此事很有意见,有便有吧!谁理会他们啊!毕竟人家老丈人丈母娘可开心得很。
阿娘眼睛不好,想缝衣服绣花早就不能了,我和宝珠陪她聊天,有人家宴请她便带着我们两个去,二嫂得闲了也跟着去。
于是温尚书和淮王亲自送去又接回来,每次去我都觉得旁人家的女眷见了我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不大愿意同我说话。
不过她们喜欢二嫂,将温肃的事打听了又打听,又问温肃的喜好,又待我阿娘十分殷勤周到,我便同宝珠坐一旁听着。宝珠如今也有了些王妃的气度,可气人这方面怕是跟我学的。
我长兄的婚事谁也做不得主,要不你们问问陛下去?
她脸一沉,谁还敢多问?
去了几次就觉得没意思了,我不去,我阿娘同宝珠也就不去了,二嫂偶尔没办法了去一两次,都是交集应酬,无法的。
天冷了,宝珠都七个多月了,阿娘阿爹以快过年为由将她赶了回去。
不知王爷怎么哄的她,她四五日了才来一次,她不来我就更闲了,每晚点灯或写字或做点针线,长到这么大,第一次这样闲。
这日风雪极大,温肃没回来吃饭,派了人回来说晚上有应酬,家里便早早吃了饭,阿爹阿娘睡得早,我打发了伺候的丫头,让她早早去歇着了。
其实我压根不用谁伺候,我阿娘不同意,硬生生拨了两个十三岁的小丫头来,每天给我梳头,端茶倒水。
屋外北风扬雪,呜呜嘤嘤,听起来有些吓人,屋子里地龙烧得热,我将头发散了只穿了里衣,盘腿坐在炕上看我阿爹新给我的一本杂书。
书里志怪精奇,民间传说,有意思极了,不知不觉夜已很深了。
敲门声响起,我披了外衣去开门。
门外竟是伺候温肃的小厮,他叫松墨。
「郎君今日酒喝多了,回来要洗澡,他平日也不叫人伺候,如今进澡房已半个多时辰了,我唤了几次也不应声,好不容易应了,说他头晕,出不来,让我寻您去帮他。」这是什么事儿啊?他不让旁人进,却让我去帮,我可是黄花大闺女好不好?别人怎么看我呀?你看看松墨的眼神,我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
「你没问问他二兄和三兄成不成?」
「郎君只要您去。」
我想起他身上交错的伤,罢了!反正又不是没瞧过,我也早已没什么名声可言,经上次皇宫一遭,谁还敢娶我?见了都是绕道走的。
我穿了条棉裙,披了斗篷,跟着松墨去了他院里。
这是我第一次来,和别处并无不同,冬日萧条,雪已深到脚踝了,我在澡房门口敲门,喊他的名字,半天他才叫我进去,可我听着那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怎么就那么不对劲啊?
我推开门进去,澡房里砌了个八尺宽十尺长的池子,旁边放着一张榻,布巾,皂荚放在榻上,他靠在池壁上,头发还挽着,衣服杂乱地堆在池边,池子里的水一点热气也无,可他闭着眼睛,面色潮红,薄唇轻启,微微喘息着。
「这是怎么了?」
我走过去看他,房里虽有地龙,可水却是冰水,他裸着胸膛,裤子却还在身上。
「宝银……」他睁开眼睛,眼角赤红,眼里涌着水光。
他身上旧伤虽好,可深浅不一的疤痕仍在。
「你被人下药了?」我咬唇看着他。
他这个样子,还能是怎么了?好端端的,谁要这样害他?他是怎么忍到现在的?
「宝银……」他又喃喃叫道。
我看他的样子,怕意识已经不清了,春药歹毒,若是解得太晚,怕会暴毙而亡,或者我心里其实生出了私心,并不想去寻什么解药给他。
我松了斗篷,坐在池边看着他迷离恍惚的双眼,给他下药的人可真毒呀!明知他最在意什么,却偏偏就要毁了他,若是他今日在外面失态了,以他性格,怕真会一死了之。
「是我,我是宝银。」我捧着他的脸,低头去亲他的唇,热气灼人,烫得我心口疼,我这样心疼他,可有人总想毁了他。
他睁着眼看我,我贴着他的唇,辗转亲吻。
「宝银……」他轻喘着叫我的名字。
我吻他的眼角,鼻尖,他嘴角的痣,脖颈的喉结,胸口交错的伤痕,他说自己脏,其实一点都不,只是他不知。
我似死了又活过来,感受着他的欢愉,听他一遍又一遍地叫我的名字。
或许我真的累坏了,或许是我不愿意睁眼,总之我睡了很久。
我知道他给我洗身子,穿衣服还将我抱回了暖烘烘的炕上,后来我就真的睡过去了。
等我阿娘来时,我披头散发,在他的炕上睡得四仰八叉。
我阿娘将我叫醒时,我还有些懵。
他就在地上跪着,看起来丰神俊朗,脸上都带着一层柔光。
我吓坏了,赶紧在炕上跪下,可我某处疼,只能咬牙忍着,我都将阿娘的亲儿子给睡了,怎么还有脸见她?
「阿娘,昨夜的事都怪我,是我趁着他醉酒,将他给那个了,阿娘打我吧!都是我对他心怀不轨,鬼迷心窍了。」
屋里只我们三个,阿娘半天一句话也没说,我低着头,偷偷看温肃,他却跪得理直气壮,我从没见他这样笑过。
19
「既你认了,阿娘就不说什么了,我去让你阿爹挑个好日子,早早将婚事办了吧!」
我张着嘴巴看着阿娘,她笑得慈眉善目,哪里有一点生气,又让我躺下,等吃饱了再睡,想睡到何时就睡到何时,她让温肃给我拿药。
转身又骂温肃一点也不知节制,怎得能折腾一夜呢?若是伤了我该怎么办?
我躺下默默拉上被子捂住了脑袋,我还有什么脸啊?阿娘是如何知道折腾了一夜什么的?
我恍惚中想起昨夜,动静何止是大?他疯起来要命。
我娘说男人腰太细没用,都是骗我的。
日子都不用阿爹选,第二日皇帝陛下给我们赐了婚,婚事就订在腊月初八,听说是个万事皆宜的好日子。
一并赐下的还有我的嫁妆,让我从淮王府出嫁。
我住进了王府,从赐婚到出嫁只余短短十日,我连个盖头也来不及绣,已经丢脸丢到家了,还讲什么礼数?
听说温肃来了两次,都让宝珠义正言辞地赶走了,阿娘说了,婚前见面不吉利,让他回去等娶亲那日再来。
他留了一张桃花签。
我心慕你久已,只你一人不知,能娶宝银,肃欣喜若狂。
我抿着嘴角,将桃花签紧紧贴在胸口。
那日他来娶我,我举着兰花团扇,坐在房里等他来,宝珠在我旁边坐着,指了她的贴身丫头去看拦亲,毕竟王爷为了这拦门,将京城里叫得出名号的才子都请来了。
「阿姐,你将扇子放下吧!举得久了手会酸的,长兄想进门,且得一会儿呢!」宝珠嘴里吃着花生,她嘴馋,吃什么都香,我放下团扇,摸摸她的脑袋,谁能想到我有一日会从她家出嫁呢?估计温肃也没想到吧?如果想得到,他定然会对王爷好些。
「阿姐,你刚到家那日,相公就偷偷和我讲长兄看你的眼神一点都不清白,日后他定会娶你的,我还骂他,如今看来他说得一点都没错。」
宝珠眼神清澈,笑嘻嘻地道。
不过一刻钟,那丫头就回转了,说门已开了,新郎官马上就到了。
我孑然一身地来,如今又孑然一身地嫁给了他。
既是从王府出嫁,嫁妆自是王府备的,听说许多是陛下赐的,还有我阿爹阿娘备的,宝珠说温肃将他自己的钱和地契都送过来,让王爷放在了嫁妆里。
那日我如愿嫁给了他。
他疼我爱我一生,从不曾对我说过一句重话,也从不曾让我受半点委屈。
番外一:慧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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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娘当初要嫁进温家,父亲不让,父亲只是七品,也只她一个女儿,家里虽清贫,待她却如珠如宝,温家老夫人亲自来的,母亲没敢应,说要等父亲回来商议。
父亲回来听说了,只说温家二郎自是没挑的,可温尚书太过深沉难料,如今看着花团锦簇,日后不知会如何。
温家二郎是探花郎,打马游街那日她也去了,温润如玉约莫说的就是他吧?这样的人,她做梦都没敢想过。
过了几日温尚书为了弟弟的亲事却亲自来了,他和父亲谈了半日,父亲竟应了。
后来她才知,温尚书说从他这儿开始,温家儿郎不纳妾,纵是无所出,过继也不绝纳妾。
嫁到温家,慧娘才知道嫁人了日子也可以过得舒心自在,公婆都是随和的人,从不磋磨人,也不立什么规矩,长兄虽是二品大员,除了话少,对爹娘孝顺,对弟妹友爱,小姑虽嫁的皇家,却纯稚可爱,三弟实在,二郎自不必说。
只说起家里的宝银,阿娘宝珠总要掉泪,慧娘知道,这个宝银并不是温家亲生的。
汴京离京城并不远,更何况温家的事,总是更让人好奇,因为长兄推了宋阁老家的亲事,京里慢慢有个传言。
长兄有个自幼养在家里的媳妇,温家遭了难,是她千辛万苦将宝珠带大,又照顾着狱中的爹娘兄长,直到他们出狱,也是她租了房子,出去营生养着一家老小,当初温家遭了难,没一个亲戚出来帮衬,听说长兄做了尚书,当年棠花巷租的房子都被人挤满了。
都是来求官的,两个老人都气病了,后来是宝银将人都骂走的,她骂人的那一段,都被说书先生抄下了,她那时还在闺中,阿爹说起这事,说那陈家姑娘若真是温家给尚书养的媳妇,那温家的人日后定然吃不了亏。
二郎说了许多她的事儿,慧娘既佩服又羡慕。
每每说起宝银,只长兄一句话也不说,他话少,又冷清,公爹每每感叹,当日上京时绑也该把她绑来的,他即便不愿意做温家的长媳,也该由他和阿娘给她说门好亲事,该是温家名正言顺的大姑奶奶。
长兄皱着眉头说她长得那般丑,嫁到谁家去?就在温家养着。
他那样说时,嘴角就勾起了笑,本就清冷的人,就有了些人味。
宝珠就哭着骂他,「长兄胡说,我阿姐哪里丑了?你才丑呢!」
大概也只有她敢这样说她长兄了,听说那死了的长公主府中美男万千,唯独对他,真心实意,连日后若是登基,他就是皇夫这样的话都说过。
可见他容貌之盛,大庆无人可出其右。
长兄却笑得越发开了,问宝珠她哪里好看?
那样子明明就是等着旁人夸她。
宝珠拧着脖子说我阿姐生得白,我没见过比她更白的姑娘了,她爱笑,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牙也白,唇红齿白这词就是为她写的,她的辫子又粗又长,来铺里吃饭的郎君看见她笑就红了脸,你说她好不好看?
阿娘便说宝珠说得一点都不错,就没见过比她更爱笑的姑娘,性子又稳重,又贴心,等到了京城,若是见上一面,想娶她的郎君不知繁几?
就这样过了两年,她真的回来了。
她披着件大红斗篷,头上戴着顶白狐皮的帽子,走路时步子迈得很开,看起来潇洒自在极了,确实如宝珠所说,笑时眼睛弯着,脸颊有肉,白得晃眼,她不说,谁能看出她已二十五岁了?
就这,家里都说她黑了,不知她不黑时该有多白?
她性子真的是极好,什么也不挑,说话还有趣,见多识广,和她说话,说几日都不会烦,关键还一手好厨艺。
宝珠也爱编一条辫子,嫁了人也不曾变过,原来是跟着宝银学的。
她也那样,一头浓密的黑发,编一条辫子,一转身辫子一甩,不知多好看。
自她回来,长兄日日早早便归了家,平日里他们围在阿娘房里说话,长兄甚少来的,他忙得很,每日送进府的帖子不知凡几?多时他都睡在外院。
可自打宝银回来,他回家后再不见客,别人请了也不出门。
长兄似极爱说宝银,她便仰着脑袋不服气地顶回去,长兄就看着她笑,那眼里,装的全都是她。
家里谁都知道长兄要娶她,只她自己不知道。
有一日他们站在廊下说话,一说便是半天,她仰头说,长兄低头听着,偶尔回一两句,她高兴了便脆生生地笑了,不高兴就歪着头瞪长兄,长兄伸手揉揉她的发顶,她一下子又高兴起来了,那双眼睛亮得能装下星辰。
二郎同她看着,看着看着二郎就掉泪了。
他说慧娘你看,他们是多般配的一对?长兄受的委屈只她懂,当日若不是宝银,阿娘就死了,阿娘死了,我们还怎么活?长兄最难的时候,是宝银撑着我们往前走的,她同长兄说过一段关于风骨的话,长兄说若不是她,他早死了。
救命恩人这样的话我们对她说出来太浅薄了。
后来长兄娶了她,京城里的姑娘媳妇那个不羡慕?不是羡慕她嫁了尚书,是羡慕长兄待她。
她嫁到了温家,温家既是她婆家,又是娘家,她对着阿爹阿娘撒娇,教育起宝琴来既不嘴软也不手软,虽她不当家,家里的人那个不敬她护她?
长兄待她,胜于性命。
梳发画眉,抱她亲她,从不避人,那双桃花眼,再也装不下旁人。
过了多少年,她笑起来还是初见的样子。
番外二:日常
这日温肃休沐,并不上朝,夏日太阳出得早,已是照在了窗棱上,温肃起得早,已读了半个时辰的书,又领着朝荣写了半个时辰的字,陪着阿爹阿娘吃了早饭,将朝荣留给了她阿爷阿奶。
待他回房时,床上的人还不曾醒,被子包着脑袋,一双脚丫子大大咧咧地摆在外面。
温肃走过去,轻轻拉开被子,她头发早就睡乱了,一大半糊在脸上,他坐在床边,轻轻掀开了她脸上的头发,睡着的人脸颊粉嫩,眼角微微一点笑纹,约莫是因为呼吸不畅,微微张着嘴巴。
她似长在了他的心口上,怎么看都看不够,温肃低头亲了亲她饱满的额头。
「宝银,该起床了,吃饱了再睡。」他伸手将她抱进怀里,她伸手攀着他的肩头,下巴安稳地抵着他修长的脖颈蹭了蹭。
「我还想在睡会儿!」她嘟囔道。
「该吃早饭了,吃饱了再睡可好?」他又耐心地哄道。
宝银摇了摇脑袋,将他搂得更紧了。
温肃无法,他脾气并不好,不知为何对着她时,又能生出无数的耐心来。
他就那样任她赖着,过了约莫半刻钟,她终于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眼里飘着泪花,跪在他眼前,抬头亲了亲他唇角的痣。
她磨磨蹭蹭下了床,温肃已经给她倒好洗脸水,不热不冷刚刚好,她洗了脸擦了牙,坐在凳子上看他,他拿起梳子,给她束发的样子熟练得不能再熟练。
「温尚书,我昨夜做了个梦,梦见你同我说那日的春药是你自己下的,你说这梦真不真?」她转头看了他一眼,嘴角扬着个不怀好意的笑。
他手上的动作一顿,又继续给她束发。
「虽不是我亲下的,至少我也是个帮凶,那日我去宋阁老家吃宴席,朝中有人对我不忿,欲下药让我丢丑,此事我早就知晓了,只是不曾揭穿,将那下了药的酒喝掉了一半,想着若你不管我,我也不至于立时就死了。」
他说得不疾不徐,宝银笑了一声,这事儿若不是陛下说漏了嘴,她大概一辈子也想不到。
「谁不知我要娶你?只你自己,亲了我便跑,我不使点小计量,如今怕还打着光棍!」
他也低声笑了,声音醇厚好听。
在他还来不及喜欢一个姑娘的年纪,为了救家里人,为了大庆,不得不委身于人,他的骄傲,他的风骨系数被敲得粉碎。
在他浑浑噩噩时,她出现了,出现得猝不及防又理所当然。
她带着宝珠,日子过得并不十分好,可她见了他,每次都笑着,笑着规划以后的生活,似乎只要她想要,那日子就会朝着她奔过来。
他看她做饭,听她说话,竟觉得自己也是有以后的人,既还有以后,咬牙也得挺着。
她伶牙俐齿,胆子又大,这世上就没有能难倒她的事儿,唯独关于他的事儿,她似乎总是想不明白。
他为她拒了婚事,她竟想着嫁给旁的人,他怎么能忍?
两年的日子不长不短,他等得起,不过是小小的计量,谁知她竟会信呢?
「宝银,你不生气么?」他给她束好了发,转到她身前低头看她。
她笑眯着眼,分明是得意的姿态。
「为何要生气?你那样做不过是因为想娶我,既是为了我,我自是极高兴的,就像不论你生得多高,看我时还是会低着头,你喜欢我,我欢喜。」
她抬头亲在他的唇上,他伸手箍住她的腰,缓缓闭上眼,这世上在没人能像她一般懂他。
他们出门时不要说早饭,眼看午饭的点都要到了,朝荣在院里踢毽子,看见她阿爹阿娘,奶声奶气地道:「阿爹,你就惯着我阿娘吧!谁家的媳妇儿睡到日上三竿了才起?」
她生得像她阿爹,小小年纪,虽圆滚滚一团,却是个美人胚子,只她和她阿爹一样,不大爱笑。
宝银听了朝荣的话,脸上毫无羞愧之色,蹲在朝荣面前捏着她肉嘟嘟的脸蛋。
「你还小,自然不懂睡懒觉的好处,我睡得比你阿爹多,是不是看起来比他年轻些?」
「明明我阿爹更好看些。」
「我说朝荣娃娃,不要仗着你阿爷阿奶就什么话都敢同阿娘说,你阿娘还年轻得很,比你阿爹好看年轻许多的。」
「我阿爹骗你的话你都信?阿娘,你都三十岁了,该长大了。」朝荣语重心长地摸摸她娘的脑袋,继续踢她的毽子去了。
宝银吭吭嗤嗤半天,竟找不出一句反驳的话来。
「你自是这世上最年轻最好看的,谁都不及你。」温肃笑着哄她。
她点点头,他说的,她自是都信的,因为她知道,在他心里她就是这个样子。
岁月漫长,她已拥有了最好的,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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