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乐意对你解释

知乎盐选5个月前发布 spoo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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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前脚刚走回东宫的帐中坐定,后脚百里念就气势汹汹地甩开帐帘冲了进来。

「那陆杳杳是第一天骑马吗?」

她大步走进来,抓起我的茶盏一饮而尽,显然是被气得相当狠。

我与叶枝面面相觑,都不明白她在生什么气。

百里念平复了一下情绪,语气里透着不解:「她身上搽了香粉!你们知道吗!她骑马!居然、在身上、搽香粉!」

这下连叶枝也纠结眉毛,露出难以言喻的神色。

我迟疑道:「女子搽香粉,也是寻常事。」

「寻常什么啊!马对气味最是敏感,她在身上熏香抹粉,马儿不甩她甩谁!她好歹是将军府的人,怎么会犯这样的错误!」

叶枝目带探究:「你是怀疑她故意?」

「那倒没有,」百里念没好气道,「看她那样子,就是蠢!蠢得我生气!气死我了!哎!」

我安慰她:「人没事就是万幸。你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她也没事,就是可怜了那匹马……」百里念恹恹地垂头。

我知她是军旅中人,视马匹为亲友,再珍惜不过,一时也不知怎样才能安慰到她。

叶枝问:「百里临那边现在如何?」

「能有什么大事,」百里念余怒未消,「陆杳杳可如愿了,正在太子哥哥面前撒欢儿呢。」

她静了一会儿,不知是不是忍一时越想越气,恨恨地又骂了一句。

「为了追一个男人,差点赔上自己的命,还伤及无辜,简直无可救药!」

她骂得大声,根本没压嗓子。然而刚刚骂完,就听帐外传来通禀。

「大将军之女陆杳杳,大学士之女顾夕瓷求见。」

2

陆杳杳从进帐起就红着一双眼。

我与叶枝交换一个眼神,估摸着她是听见百里念说话了。

有些事不好戳破,只得静观其变。

好在,陆杳杳旁边还有个顾夕瓷。

顾夕瓷是皇后娘娘属意的另一名良娣,当朝大学士之女,出身书香门第,家里几代都是国子监的祭酒,文人风骨,再清华淡泊不过。

顾家家风廉洁,只是到了她这一代,子息单薄,只有她这个独女。

我出阁之前,也同她在诗会上见过几回,浅浅交谈过。印象中,她沉醉古文、精于诗词,是个极安静又极有才气的姑娘。

顾夕瓷在我面前柔婉地福身。

「见过太子妃娘娘。见过十三公主、叶姑娘。」

「不必这样拘谨,」我上前扶起她,「我同琼姑娘是旧识,不知姑娘还记不记得我。」

「太子妃当年行飞花令,现场临作的《鹊踏枝》,夕瓷还印象深刻。」

我笑道:「不过是记不得前人的诗,为了押格律即兴发挥,让姑娘见笑了。」

我于诗文一途上只是平庸,顾夕瓷却不是。

她才名远扬,城中小报常常刊登她的诗作与策论,有一个人尽皆知的笔名——「琼玖」。

皇城摇光有双才,一为琼玖,二为日光。

琼玖擅艰深文论,笔风肃正,针砭时弊;日光则恰恰相反,笔风华丽跳脱,专写皇家奇闻逸事,至今没人知道他是何方神圣。

父亲不止一次地说,若顾夕瓷是个男子,不管是哪一届的状元郎都得给她做陪衬。

可惜她是个女子。

过去我不明白女子有何不可,现在长大了,才渐渐明了。

在这错综复杂的朝堂之上,女子只有做棋子的资格,没有做棋手的权利。

女子学得再好,天赋再高,也只是一粒足够有用的棋子,求不得一个对弈的座位。

当今陛下虽倡导女子教育,但仅仅指的是高门贵女们的家庭私教。至于什么官学、科举,就如海市蜃楼一般悬浮于空,近在咫尺,又咫尺天涯。

顾夕瓷比我年长几岁,但至今未曾婚配。听说她去岁在渊鉴阁修书,陛下阅后,夸她「心思澄定,品性端洁」,算得上是极高的赞誉。

有小道消息说,她向父母请辞,想要去游历名山大川。

她说,她要踏遍四国好风光,记下各地风土人情,传于后世。

顾大学士自然是不许的,不仅不许,还要她断了那些心思。两边僵持不下,最后各退一步,顾夕瓷就进了渊鉴阁。

顾夕瓷轻轻推了推身边的陆杳杳,用眼神示意她开口。

陆杳杳在她身边咬着唇不作声,半晌,才僵硬地跟着行礼。

然而,陆杳杳行完礼后,忽然一个转身,走到了百里念面前。

百里念立时像只弓起背的猫:「干、干什么?」

岂料陆杳杳却是深深地弯下腰,向百里念鞠了一躬。

「对不起,公主殿下。」她嗫嚅着,「给你添麻烦了。」

顾夕瓷在一旁帮衬:「杳杳听说公主殿下在太子妃娘娘这里,特意赶过来道谢呢。」

「用不着,」百里念的神色已有松动,嘴上还是不饶人,「和那匹马道歉去吧。」

陆杳杳难堪地白了脸。

「……嘁!麻烦。」百里念猛地起身,「懒得理你。」

她自顾自地走了。

我劝慰陆杳杳:「念念就是那样的性子。她没有恶意,你别往心里去。」

「臣女知道,」陆杳杳低着头,「是臣女昏了头,公主殿下发火,也是应当的。」

我有些不忍:「人非圣贤,你也不必太自责。」

她却忽然抬起头望着我。

「太子妃娘娘……不生气吗?」

「我为何要气?」

她张了张口,贝齿咬住了唇。

过了一会儿,她苍白着脸道:「……阿爹说,我不擅歌舞诗词,又没有别的本事。所以……即便我已经好久没有骑射,也要想办法在今日让殿下记住我。」

叶枝立在我身旁,忽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陆杳杳的话属实在我意料之外,我不由睁大眼:「你……」

「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她沮丧道,「我之前在家偷偷试过的……我有让巡山适应那个味道,让它不至于太过狂躁,我以为它今天不会……」

「你以为,」叶枝突然出了声,「只是因为你以为,它送出一条命。」

陆杳杳簌簌地掉泪,布满泪痕的脸上全是悔意。

她抽泣着,泪眼蒙眬地望着我:「我只是想要未来的夫君喜欢我……哪怕只有一点点。娘娘,我不会同您争什么的。我自幼随阿爹长在关外,脑袋很笨,不懂宫里的规矩。阿爹说我必须嫁给太子……我就想着……对不起……」

她说话颠三倒四,看起来慌乱极了。

我心弦微动,蹲下身,伸出手轻拂她的额发。

「你不用觉得抱歉。这不是你的错。」

泪挂在她的睫毛上,湿淋淋的。

她怆然地看了我许久,又道:「娘娘,我好羡慕你。」

「羡慕我什么?」

「我以前常常幻想,我会有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夫君。他也许饱读诗书,也许武艺高强。会同我纵马天涯,会在眼里心里,都满满地装着我。」

我觉得心酸,沉默不语地听着,不忍打破她的期盼。

家族联姻里,真心是最不受重视的东西。

长辈们定亲只讲利益长远,强强联合,没有小辈置喙的道理。

她娓娓地道:「我没有什么青梅竹马,也从未遇见过什么让我心动的人。太子殿下这样好的人,我自然倾心。可我现在知道,殿下的心里没有我。」

我怔了怔。

「怎么会。你这样可爱,等你入了东宫,相处的时间多了,殿下会喜欢你的。」

她摇头。

「殿下不会喜欢我的,」她扬起唇,笑容里夹杂着细小的失落,「我若是男子,一定对娘娘死心塌地。」

陆杳杳的眼睛明亮得像是水中的珠翠,我却无端地感到难过。

女子当是世间珍宝,而非樊笼囚鸟。

她值得一个全心全意的良人,值得更自由畅快的人生。我懂得她的不甘与迷惘,可我无能为力。

「娘娘不去看看太子殿下么?」陆杳杳问。

「殿下那儿想必不缺人。」

「可是,太子殿下从刚刚起就一直在找您。」她说,「娘娘真的不去看看吗?」

3

不想去。

我盯着脚尖,踢飞一块石子。

走出帐子,我一个人在营地旁的草原上瞎晃。

叶枝没有跟着我,她被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六皇叔拖走了,说是有十万火急的事。

远远地,我看见蝶妩倚着树。

她依旧是那身花色别致的苗服,身上挂着各种精巧漂亮的银饰,走起来丁零当啷,欢快又明亮。

「小太子妃!」她高兴地喊。

我走过去,只见她脚边牵了只猫,通体漆黑,看起来有些眼熟。

「这是?」

「是沁姐姐的小狸奴。」她将猫抱起来,很开心地蹭了蹭脸颊,「是不是很可爱!」

我想了起来:「淑妃娘娘的那只『乌云』?可是,我记得娘娘很宠爱它,平日都不离身的。」

她皱起眉,揉着猫咪,显得有点心疼。

「本来是的……但后面沁姐姐怀孕,就把它暂时关到了一个小房间里,只每日给食粮,不让玩也不让亲人,」她犹犹豫豫地说,「乌云本来很温顺,那之后就性格大变,见人就炸毛,更不让沁姐姐碰……我见它可怜,就抱过来了。」

「性格大变……怎么会这样?」

「狸奴就像小孩子啊,虽说没人聪明,但也是记仇的,」她顺着乌云的毛,「我听宫女们说,那会儿乌云整日抓门嚎叫,偶尔看见沁姐姐,很开心地想扑过去要抱,都会被人拖开。还独自在小黑屋里被关了那么久,它一定很难过。」

乌云在蝶妩怀里甩着尾巴,一双黄金眸警惕地盯着我。

我伸手过去,它弓起背冲我龇牙咧嘴,却没有抓咬,只是拼命向蝶妩怀中躲。

蝶妩低声诱哄它,捉着它的两个爪子将它翻过来:「你别看它这样,其实它不讨厌你,它是在害怕呢。」

「害怕?」

「对呀,」她清澈的圆眼中倒映着我,「它就是因为太喜欢人,但又被人伤害过。为了保护自己,才总是竖起毛来想把人赶走。」

蝶妩挠了挠乌云的下巴,乌云眯起眼,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我再次将手伸过去。

乌云睁眼嗅嗅我的手,向后挪了挪,却是将眼睛合上了,露出不情不愿又不拒绝的样子来。

我如愿地揉到了它油光水亮的毛皮。

蝶妩笑起来:「你看吧!它就是嘴硬!其实可喜欢被摸摸了!」

我轻柔地抚摸着这只别扭的小狸奴,眼前却没来由地浮现出了百里临屡屡转身的样子。

他也是这样吗?

因为不知道如何向我表达自己的在意,因为不确定我对他是否也有同样的在意,所以就总是做出一副冷冰冰的样子,闷声逃开吗?

百里临这样的人,也会害怕吗?

4

我想起许多细枝末节的事。一些在过去,我并未深思的事。

虽然我与百里临一起长大,但在他成为皇太子后,我与他就变得愈发难以见面。

令我印象深刻的,只有几次。

十岁,我的生辰,满座宾客,人声鼎沸。

没有任何事前通知,百里临突然跑来我家。

彼时他身后的侍卫乌压压的一片,阿爹没想到百里临会来,郑重地向他行礼。

百里临却径直走向我,将一束薄荷塞进我手里。

「你先前说,找不到新鲜的薄荷叶入药,我找了些给你。」

说完这句话,他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然而他身后的侍卫适时地催促他:「太子殿下,皇后娘娘还等着您。」

百里临到底没有多说。

他只是冲我笑了笑,笑容虽然疲惫,但很温柔,依稀还有幼时的样子。

我看着他转身离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十二岁,盛夏,天降大雨,电闪雷鸣。

我独自一人在琴房练琴,连续的弹奏使我十指通红,手指疼痛得难以伸展。

我正苦恼要不要继续练下去的时候,窗外传来了轻轻的叩敲。

与雨声不同,那是我和百里临儿时游戏用过的暗号节奏。

我几乎怀疑自己幻听,但当我惊愕地打开窗户,百里临就那样出现在我眼前。

他倒下来,满身雨水地抱住我。

我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太子殿下,这不是您该来的地方。」

他木讷地点点头,又摇摇头,身上的雨水顺着衣领,流进我的后颈。

他放开我,很快地转身逃离,快得就像是一场从未出现过的幻梦。

十四岁,深冬,我随阿娘入宫面见皇后。

经过宣德门的时候,恰好文武百官下朝。百里临一身玄色氅衣走在众臣之中,如同一方久经磨砺的镇纸,可靠而冰冷。

他没有注意到我。

雪白的方心曲领衬着他已然棱角分明的脸,我隔着宫门,遥遥地注视着他路过,终于意识到,那个曾经热烈稚嫩的玩伴,终究是长成了令我陌生的大人。

十五岁,上元宴,宫中奏乐歌舞,殿中灯火通明。

宴上四皇子夜王笑着问起我平日看的琴谱,我恭谨地一一作答。

百里临板着脸与户部尚书谈政事,神色专注,好似并未注意这边。

然而第二日,陛下忽然下旨,让我与百里临尽快完婚。

现在想来,宫宴上一直就有一束目光隐约地跟着我。

我与百里临一直在错过。

我们都太在乎他人,又太不在乎自己。

满身枷锁、寸步不让、缄口不言,却固执地要求对方能够明白自己的所有深爱与苦衷。

不愿将爱意宣之于口,不愿让任何人对自己失望,却忘记了爱着一个人,并不意味着那个人就感受到了被爱。

或许,在无数时光的缝隙里,在无数我灰心不解的时刻,只要我再等一等,就能知道。

在我悄悄注视他的下一刻,他也曾以同样的克制与热烈,望向我。

5

我回到东宫帐中时,百里临正独自一人倚在榻上。

他一副六神无主的样子,不知在想些什么,见了我,目光逃也似的移开。

我有些许诧异地唤:「殿下。」

他没应我,看着像是又在置气,挣扎着要不要和我说话。

我故作不知地从桌上给他沏了杯茶,捧在手心呈给他。

百里临唇线延开了一点儿,温驯地伸手接过去,埋头啜饮。

他低着头问:「你去哪儿了?」

「在外边遇见蝶美人,就多聊了一会儿。」

「……孤还当你又和叶枝走了。」

我抿出他话里的醋味,哭笑不得:「百里临!枝枝是姑娘家!」

他不作响,一副不以为然的不羁模样。

我解了披风,挂在架子上理平。

他用眼神一眨不眨地跟着我,哑了半天,有点委屈地弱声道:「阿鹊……孤受伤了。」

我叹口气,一边在心里觉得好笑,一边走过去好好坐到他身旁。

「那殿下想要臣妾怎么做?」

他盯着我,答非所问:「孤找了你好久。」

「嗯。」

「你就一点都不担心吗?」

「担心,」我温声道,「但殿下那里自然有人照顾,臣妾又不是御医,去了也没用。」

「谁说没用。」

我眨眨眼,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百里临放在毯面上的手略略收紧。

「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为何这样问?」

他却自顾自地解释道:「……我和陆将军的女儿什么也没有。只是情况紧急,不得已而为之。」

「臣妾知道,」我失笑,「殿下不用对我解释。」

他静了静,闷闷地道:「孤乐意。」

我一愣。

「殿下说什么?」

「孤说孤乐意解释!」百里临似乎有些气急败坏,火撒到一半,又讪讪地压了声音,「孤乐意对你解释……不行吗?」

我怔了一会儿,没找出词儿来应。

百里临伸手抓住我的衣袖。

「那天晚上……我不是那个意思,」他像个犯了错的小孩,在我跟前低垂着脑袋,「我知道你懂事……只是,你太懂事了。」

他停了一停,用更小的声音涩然道:「懂事到,让我觉得你不在乎我。」

「作为太子妃,你还要我任性不成?」

「我不怕你任性。」他说,「我怕你不喜欢我。」

我望着他紧攥的手,有短暂的失神。

百里临的嗓音里仿佛掺着细砂:「……我知道你过得并不开心。这些年我们都变了很多,我眼睁睁看着你离我越来越远,不想承认你不喜欢我,又不知道该怎么让你喜欢我……我想解决我们之间的问题,但每次跟你说话,话到嘴边就变一层意思,总是弄巧成拙。」

他显得懊恼极了。

「你遇险那会儿我急疯了,顾不上什么父皇训诫御史劝谏,直接就冲回东宫去。我真的不知道,万一你出了什么事,我……」

他压抑着没有说下去。

似乎是不想让我看见他软弱的模样,百里临将头别了过去。

「我实在是个糟糕的人。你若真的不喜欢我……我亦不会勉强你……」

心下难过且酸涩,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我呼出一口气,喊:「殿下。」

他身体动了动,没回头。

我又唤:「百里临。」

他终于转过脸,眼中是漾开的绯红波光。

我抚上他的唇角,落下一个吻。

「没有勉强。」

6

之后的几天,百里临隐约变得黏人。

原本我只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直到百里念站在我身边打抖,回头冲百里临抱怨:「我说皇兄,我只是带皇嫂去骑马,又不是要抢人,你把你的眼神收一收好不好。冻死了。」

百里临若无其事地撇开眼。

「孤什么时候看你们了?」

百里念气得当场就要捋袖子。

易见赔着笑地拽住她:「行了行了,你哥那个人你还不知道,全身上下就嘴最硬。」

刚来的百里晃勒停自己的马,笑得眉飞色舞:「哦?只有嘴硬?那鹊鹊可不能跟他。」

百里临气得发飙:「六皇叔!」

叶枝倒是依旧云淡风轻。她伸手将我拉上马,又教我拉住缰绳。

马儿闲庭信步般地走,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我说话。

「说开了?」

「算是吧。」

叶枝拉长尾音「哼」了一声:「也是不容易。」

「之后的事情大约不会太顺利……」我苦笑着道,「不过我还是想要试一试。」

试一试相信百里临。

静了一会儿,叶枝淡声道:「嗯,你想试就试。」

草野上的风吹过来,叶枝凉淡的眉目依旧沉静,但我直觉她不太开心。

「枝枝,」我拧着身望她,「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叶枝略略眯起眼:「没什么。不管你做怎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你。」

她伸手将我发上的簪子按稳,手指顺开我的长发。

「我只希望你开心。」

我懵懂地咀嚼她的话,总觉得像是下楼梯时一脚踩空,失落得猝不及防。

另一边,百里临终于脱开身,驾着马骄矜地步过来,问:「你们在说什么?」

叶枝瞟他一眼,毫不留情:「关你什么事。」

百里临咬牙。

「……把阿鹊还给我。」

叶枝挑眉,手牢牢地环着我,笑道:「凭什么?」

她坐在马上,慢吞吞地调整了马头,气场比平日还高。

此刻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百里临,平白有点得意的架势:「有本事来抢。」

百里念带着易见,也驾着马跟了过来。

易见探出身,笑道:「哟,抢着呢?」

他狐假虎威,坐在百里念前头抱着臂,一脸戏谑:「叶警官,这么舍不得,留下来得了。」

叶枝没理他,一夹马腹,马就奔了出去。

我抓着马鞍的边缘,感受着自由的风冽冽扑面。

她将百里临他们远远地抛在身后,我的耳边,只余下喧嚣的风声。

仿佛我可以和她一直这样奔驰下去。我可以不顾家人,不顾责任,不顾朝夕相处的恋人,和她去往那个我从未听闻的世界。

那里什么都没有,也什么都有。

那里只有梦想和叶枝。

7

除去开头一日,春猎的日程不算满。

易见说:「这就像我们现代学校的运动会,看着彩旗飘飘热火朝天,实际上主席台后头全是睡觉和看小说的。」

战利品检验下来,百里念毫无疑问地拿了头名。

嘉帝龙颜大悦,笑骂道:「你这丫头,年年春猎拿第一,也不想着给你的哥哥弟弟们留点面子。」

百里念撅起嘴:「儿臣才不让呢!厉害的男人不需要儿臣让,不厉害的男人不配儿臣让。」

「你总是有道理,」嘉帝倒也不生气,笑盈盈地挥手,「赏!」

我与叶枝等人颔首侍立在侧,只听主位之上的人又道:「你就是叶枝?」

我偷偷看了一眼,嘉帝的目光落在叶枝身上,神情有些微妙的怅然若失。

叶枝在原地停滞了一会儿,低着头走上前,正要跪下时,嘉帝却笑起来。

「别跪了。朕知道你们那儿的人都不喜欢跪。朕若真叫你跪,怕是你要在心里骂朕了。」

嘉帝年逾不惑,鬓染风霜,虽有病态,容色依旧清美。

世人很少会用「美」去形容一个男人,嘉帝是个例外。

年少的嘉帝,拥有堪称倾国的姿容,绯红轻袍出入歌楼,人尽皆知。

当年坊间传言:「歌楼少倾城,百里见嘉人」。这个「嘉」,指的是百里嘉的「嘉」。

他们笑嘉帝淫奢草包,又折服于他的艳光。谁也没想到,那个曾经看似浪荡不成器的皇子,后来竟会摇身一变,成为华阳的铁血帝王。

小时候,阿爹总在我睡前给我讲他们年轻时的事。

先帝在位时,华阳内忧外患。覃侯爷、陛下、还有我阿爹林三千,构成了朝堂上稳定的「铁三角」。

覃侯口才绝艳,遍走诸国;我爹少年老成,国之柱石;而当今陛下百里嘉,大约是四国历史上唯一一个以质子身份诱惑了他国皇帝还平安归来的皇子·……

据说,西隼领主至今还对男扮女装的嘉帝念念不忘。

而嘉帝的传奇,之后被城中写手「日光」改头换面,写成话本子在城中售卖。一时间万人空巷,全在抢购《西隼·落雪传》。

此刻,话本子的主人公半支着颐,眉心朱砂灼灼盛烈,笑得温而厉。

叶枝神色错愕,立也不是,跪也不是。

一边的易见反应却极快。他「啪嗒」一声跪了下来,高声道:「陛下英明神武、勤政爱民,臣等跪陛下也是应该的。」

叶枝无语地瞥了他一眼,但还是淡淡地甩开袍摆,单膝跪了下去。

「民女叶枝,叩见陛下。」

嘉帝细细地打量她。

他像是沉入了某段旧事,眉目间有难以捉摸的忧色,身边的人大气也不敢出,唯恐打断他的思绪。

百里晃小声喊:「皇兄、皇兄!」

嘉帝这才回过神:「嗯?」

他晲着叶枝,却又好像透过叶枝,望见了另一个人。

「六皇弟,你看她……像不像照儿?」

我们都不明白嘉帝在说谁,百里晃却霎时大骇,跪了下去。

8

「他说的是先帝的妃子。」

夜晚,易见确认了帐外的人员把守,回到帐子里,压低了声音。

「在这宫里,照娘娘是个不能提的人。如果不是我碰巧在渊鉴阁翻到她留下的笔记,我都不知道有这个人。」

帐中只有我、百里临、叶枝以及十三公主夫妇。

百里临端坐在我的左手边,似有所悟:「孤记得皇爷爷的起居注里,许多部分都有被人抹去的痕迹。」

「殿下想得没错,」易见道,「那大约就是曾经的照妃。」

百里临纠着眉,神色有些凝重:「你为何会知道这些?」

易见却看向了叶枝。

见后者点点头允准,易见才接着道:「太子殿下大约不知道,先帝时期,也曾有过一位『神女』。」

「可为什么这么多年,连父皇都对此缄口不言?」

易见停滞了一下:「因为这位神女,可能差点倾覆了整个王朝。」

在易见的口中,这位照妃娘娘姿容绝代、手腕过人。

封号里的「照」字,取自一句诗——「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

易见看着叶枝说:「之前你问我,华阳究竟是什么地方。它好像属于历史上任何一个朝代,又好像并不属于任何一个朝代。在现代,我们学的历史课本里没有它,背的诗词歌赋里也没有它,可是它的一切,又与我们所知的古代真真切切地相似。那我现在告诉你,华阳,乃至这整个世界,都是无限接近于古代中国的另一个『平行时空』。」

「平行时空?」

「对,」易见在桌上展开一张卷轴地图,以狼毫蘸朱墨,在图纸上勾画,「北方新岚,东方仙砚,南方南嘉,西方西隼,以及,占据整个版图最大一块的中部——华阳。除开海国仙砚边上一些零落海岛小国不算,这个疆域,几乎与我们现代的国家等同。西隼与其他四国关系恶劣,而其他四国至少表面上是一个同盟,四国中人基本只在四国中活动。」

叶枝蹙着眉,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易见继续阐述:「新岚以女子为尊,仙砚君权与神权并立,南嘉科技商业兴盛,西隼由游牧民族把持。这之中,华阳反倒是最『普通』的一个。我不知是什么东西开启了这个时空与现世的通道,但毫无疑问的是,这里与那边并非毫无联系。」

「时间呢,」叶枝问,「如果按真实历史估算,华阳的这个时期,大约是什么时候?」

易见道:「我按着自己的记忆去核对过这边的历史,许多朝代和人物时间都是紊乱的。不过,宋以前大部分的人物事迹基本都在,宋以后变化就很大了。很多东西也再找不到记载。」

他说的这个「变化大」,其中就包含了先帝时期这位神女的事迹。

易见说,在那个时期,照妃与先帝平息北地战乱,重构朝中格局,提拔和重用了以覃侯和我爹为首的能臣,坐稳了华阳的江山。

先帝同她伉俪情深,想封她为后,她却拒绝了。

「『我告诉他,我不要做皇后。我想要华阳成为四国中第一个自由民主的国家,成为人人平等的乐土。我要这天下太平,海晏河清,也要这大道为公,天下大同。他答应了我』,」易见轻声背诵,「我在一沓古籍中找见了她的笔记,这是上面写的一段话。」

最后这个「他」,指的大概就是先帝。

对我来说,先帝时期是个太过遥远的年代。那时候我和百里临远未出生,连我阿爹都还只是个十六七的少年。

那该是我爹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但我从未听阿爹提起过她。

这不合理。

易见转向叶枝:「我之前和你说的那个能够穿越时代的法阵,就是记载在那本笔记上。那个穿越的方法,可能也是她找到的。」

「等等……」百里临面色一凛,「什么穿越时代,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叶枝将易见淡淡地拨去身后。

「春猎过后,我想要通过十三驸马所说的这个法阵,回到我原有的时代。」

「那父皇……」

「陛下不知道。」

百里临哑了声。

半晌,他说:「这不合规矩。」

叶枝凉声道:「百里临,你心里很清楚,我不属于这里,皇室要我,无非是觉得我有利用价值。但我离开这里,对你们没有任何坏处。你也不想我之后真嫁给你做什么妃子的,对吗?」

百里临默然不语,在旁人眼里,这样的态度约等于默许。

叶枝见状转过头回看易见。

「你说的那本笔记,现在还在吗?」

「在。」易见忙道。

他从怀里拿出那本册子,叶枝随意翻开,只见第一页上清秀地署着主人的名字。

「程今月」。

叶枝脸色一变,猛地将册子甩了出去。

「不可能。」她瞳孔放大,「绝不可能!」

9

我从未见过叶枝如此失态。

那不是单纯的情绪波动,而像是遭受了什么巨大的冲击。

我本能地上前一步,想要扯住她的袖子让她冷静一些,她却不理会我,径自脸色惨白地出了帐。

百里临投来疑惑的目光,我摇摇头。

直到春猎结束,众人启程回宫,我都没有再见到叶枝的身影。

百里晃说,她向陛下告了假,先回去了。

我独自踏上东宫的马车时,却忽然有人喊住了我。

「太子妃娘娘。」

我回头望去,有些讶异。

「琼姑娘?」

顾夕瓷低下头,对我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还请太子妃娘娘给臣女一点时间,」她语气坚毅,「臣女……有要事相求。」

到了林边的僻静处,顾夕瓷跪在我面前告诉我,她不愿嫁入东宫。

「臣女宁可终生与书卷为伴,也绝不为他人附庸。」

我慌忙想将她扶起来:「姑娘这是做什么!」

「臣女不想嫁人。」

我下意识地反问:「女子怎能不嫁人呢?」

「女子为何非得嫁人不可?」顾夕瓷不愿起身,只抬起头,目光灼灼,「若臣女一人就过得足够有趣快活,旁人于我,便不过是负累与枷锁。既是无用的东西,我为何不弃?」

「世俗的非议,你也全然不顾么?」

顾夕瓷淡淡一笑:「先人有云,『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娘娘,我是属于我自己的。」

我哑口无言,喉头像是被什么哽住。

原野上的风很重,却压不弯她的脊梁。

她直直地跪着:「臣女知道娘娘为难,只求娘娘让臣女面见皇后娘娘一次。之后诸事,断不会牵扯娘娘。」

「……你说服不了母妃。」

「说服不了也要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凭什么男子能踏遍名山大川,女子便只能囿于小小宫苑;凭什么男子能建功立业、大展宏图,女子却要被人以『保护』的名义折断翅膀、扼住喉舌。这一切,娘娘难道甘心么?」

顾夕瓷的语句掷地有声。

「臣女不甘心。」

10

回去的途中,顾夕瓷的话一直在我的耳边回荡。

怎么可能甘心。

可是,不甘心又能如何?

我答应顾夕瓷会尽力帮她,将她引见给皇后娘娘。但其实我与她心中都清楚,这不过是一点徒劳的挣扎。

见我心神恍惚,身边的百里临握住我的手。

「阿鹊,你怎么了?顾大学士的女儿对你说了什么?」

车马喧阗,风刮不止,我不看百里临,问:「如果有一天,我不在殿下身边了……殿下会难过吗?」

百里临紧抿了唇,一双墨黑的眸子乌沉沉地攫着我。

我笑着低下头:「没事。随便说说。」

「别说这样的话,」百里临正色道,「孤会害怕。」

「殿下可真是胆小鬼。」

「孤就是。」

他应得很快,好像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百里临将我搂进怀里,我伏在他肩上,缓慢地攥紧他纹绣精致的官服。

「阿鹊,孤是为了你才成为太子的。」

「为了……我?」

百里临却并没有再解释什么。

他吻过我的鬓角,鼻息炽热而飘忽。

「所以不要走,陪在孤身边。」他的字句带着克制的镇静,「我求你。」

我呼吸停顿。

像是被架在刀上的琴弦,被迫发出了身不由己的琴音。

「好。」

11

窗外景色变换,马车悠悠地向宫城的方向驶去。

我将手伸出窗外,感受着流动的风。

百里临的目光一直将信将疑地落在我身上。

他小心翼翼地照看我:「窗外冷,孤叫他们拿毯子给你。」

我摇头,收回手臂,靠在他肩上。

百里临将我垂落的发丝别到耳后:「睡一会儿,好吗?」

我盯着摆动的车帘,道:「临哥哥,我想重新学医。」

「怎么突然又想学医了?」百里临蹙起眉,「学医艰辛……况且你身在东宫,怕是……」

我很轻地重复:「我想学。」

见我坚持,百里临不再多说。

他伸手拂过我眼角,眼中暖意浓稠:「孤只是怕你辛苦。你身为太子妃,本没有必要学这些。」

我避开他的目光:「我不怕辛苦。」

比起辛苦,我更怕自己连辛苦的资格都无法攥住。

12

一路孤寂,日暮西山时,我终于回到了东宫。

百里临被陛下喊去宫里了,偌大的东宫空空荡荡,在暮色中死气沉沉。

叶枝就站在这一团死气之中。

她站在院内凋零的梨树下,神色恍惚,仿佛一张轻薄的纸张,一吹就会碎裂。

我蹑手蹑脚地步过去,轻声问:「枝枝,你还好吗?」

她转过头看见我,扬起一个有些虚弱的笑。

这完全不像叶枝。

「我能有什么不好的。」

「你看起来很糟糕,」我伸出手贴了贴她的额头,「生病了吗?」

她摇头,垂下的眼睛里有疲惫的痕迹。

我忍着心里的酸涩,将她抱住。

「明天你就可以回去啦,」我说,「开心一点,好不好?」

她埋在我肩膀上,半天没做声。

我喊:「枝枝?」

叶枝的手紧握成拳,抵在我的肩胛骨上,不轻不重。

像是经过极大的心理斗争,她终于缓慢地显露出自己的脆弱。

「小鹊儿,」她的声音落魄而迟疑,「我有点难过。」

13

我和百里临说我今晚要和叶枝睡。

「她看起来很反常,我不放心,」我仰头看着百里临,「让我陪陪她吧。」

百里临只犹豫了一下,便同意了。

我惊讶于他的通情达理:「真的?」

「当然是真的,」百里临单手捧起我的侧脸,「夫人在想什么?孤可没有那么小心眼。」

我促狭地眨眨眼:「你没有么?」

他板起脸,我心道不好,趁着他还没改主意,抓了惯用的枕头就往外跑。

拉开门的时候,百里临的话又叹息一般地落在我耳边。

「阿鹊,」他说,「也替我……好好地跟她道个别吧。」

我扶着门框点点头:「好。」

14

我抱着枕头去敲叶枝的房门。

叶枝打开门见到我,眉却拧了起来。

「……你怎么来了?」

我迅速从她的手臂底下钻过去,自顾自地将枕头摆在她的枕头旁,踩掉鞋子往榻上爬。

叶枝握着我的脚脖子将我拖下去。

「林鹊,」她咬着牙道,「你到底来做什么的?」

「我害怕。」

「你怕什么?」

「房里……房里有老鼠,」我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我害怕。」

叶枝揉着太阳穴。

「我信你的鬼。」

转手她就面无表情地拎着我的后衣领要把我丢出去。

我死死抱住她的手臂:「百里临欺负我!」

叶枝果然停了下来。

若我直说是因为担心她,叶枝这样自尊心强的人,断然要一边逞强说自己没事,一边把我轰出去。

要想她放松警惕,还得委屈下百里临。

她将信将疑地看着我,我再接再厉:「我生他的气,不想和他一起……枝枝,你收留我嘛。」

「他怎么你了?」叶枝嘴上问着,手却松了力道,「我找他去。」

我不说话,装出泫然欲泣的样子,可怜兮兮地扯住她。

叶枝盯了我一息时间,最后投降一般让开了路。

「就一晚。」

15

今夜没有月光,天空乌云密布,遮蔽了月亮与繁星。

床边燃了一盏烛,我与叶枝抵足而卧。

她阖眼平躺,我侧身看着她。

叶枝生了张干净凌厉又不失柔美的脸,从我的角度望去,烛光堪堪照出她的轮廓,在她挺拔的鼻梁上描出绒绒的亮边。

她是我遇见过最特别的人。

在遇见叶枝之前,我好像只是这宫墙深深中的一具空壳。

我没有自己的意志,没有自己的脾气,更不曾想象,我能为「我」做些什么。

是叶枝唤醒了我。

我这样想着,忍不住就伸出手去触碰她柔软的脸颊。

叶枝短暂地皱了下眉,没睁眼。

「……林鹊,你规矩一点。」

我得寸进尺,抱住她的手臂。

「林、鹊。」叶枝的语气几乎已经是在警告了。

「我就想抱着你睡,」我振振有词,「你身上香。」

「我身上没气味。」

「有的啊,好像雪水融化了,月光照在雪水汇成的湖泊里……就是那样的味道。」

「月光哪有气味……算了。随便你。」

明明是想来宽慰她的,但此时我埋在她手臂上,听着她假模假式的训斥,突然就有点难过。

这样的话,我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从此往后,我们隔着遥遥的时光河流,终生再难照面。

世上再也不会有这样一个叶枝,会站在我身边,用最冷淡又最温柔的方式,为我挡住一切风雪。

房间里只剩下蜡烛燃烧的噼啪声。

许久,我听见叶枝的叹息。

她伸手想把我拉起来,我不肯,赖在她肩上哭鼻子。于是她只好微微用了一点力,按着我的额头把我弄起来。

「哭什么呀……」

叶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双手伸出,将我环进怀里。

「你这样,我也不会为了你留下来的哦?」

我憋住抽噎,将她推开了一点:「谁要你留下来,你走好了。」

她睨着我,又笑起来。

「真的?」

我的眼泪滚出来:「假的。」

叶枝揉揉我的头。

我觉得丢脸,捂着眼睛道:「你从来不会哭吗?」

「会的,」叶枝用一只手把我的手拿开,另一只手的指背将我眼角的泪痕擦干净,「被逼着确认我妈妈死亡的时候,我哭过。」

「……你的娘亲?」

「嗯。我小时候有一天,她忽然失踪了。后来失踪满四年,父亲带我一起去申请宣告她死亡。」叶枝轻柔地顺着我的长发,语气低沉而温和,像在讲一个睡前故事,「我不同意,就和父亲吵了起来。」

「然后呢?」

「他告诉我,我的母亲是这世上最放荡、最没责任心、最不知廉耻的女人。为了追求她所谓的理想和自由,她放弃了我们这个家庭,也抛弃了我。后来我才知道,在我妈失踪的前一天,他们大吵过一架。」叶枝说,「我不知道他们吵了些什么。我爸要我恨她,要我忘记她,自己却偷偷地在夜里看她的相片。」

「你父亲一定很爱她。」

「是吗,」叶枝笑得很浅,「我也不知道。我妈走后,我就没怎么见他清醒过。」

她垂着长睫。

「他总是喝得醉醺醺的,还会看着我,喊我妈的名字。我再也没有见过我妈妈。我一直以为,她真的像我爸说的那样,抛弃了我们。」

我不知道该安慰些什么,只好紧紧攥住她的衣角。

叶枝翻了个身,手指拂过我的长发,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你的头发,真漂亮。」

「嗯?」

我朝她靠近了一点。

叶枝的呼吸像羽毛一般落在我额头。

似乎过了很久,她将我这边的被子拉高了一些。

「睡吧,很晚了。」

「叶枝,」我喊她,「你真的是我非常、非常重要的朋友。」

叶枝愣了一刹,随后笑起来。

她的笑容像春日湖面缓缓荡开的涟漪,极浅淡,也极温柔。

「我知道。」

她说:「晚安。小鹊儿。」

16

我原以为,这便是我与叶枝最后的诀别。

第二日,百里晃来送行。

易见在东宫后院画出法阵,叶枝走了进去。

最后的时刻,她回过头看向百里晃,道:「百里晃,你帮帮百里临。」

百里晃答了一个「好」。

五星连珠如期而至。

然而,事态却并没有如我们预期那般发展。

直至层云蔽日,掩盖天象,她都仍然好好地站在法阵正中。

——叶枝并没有消失。备案号:YXX1ogBKYmC5DMdkp1sdPd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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