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之后我突然恢复了视力。
可是身边照顾我的亲人却变了模样。
我妈的脑袋只剩下了半边,还一脸慈祥地问我:「你恢复视力了么?」
此时,我的脑海中出现了一句话:「别告诉他们,你看得见。」
【一】
「你是谁?」
我大喊着,从梦里惊醒,刚才那个梦,好真实。
我喘着粗气,猛得晃晃脑袋。
眼前模模糊糊,我伸出手,模糊的影子越来越清晰,我能看见了!
我的视力,真的恢复了。
砰砰砰!
房门响起。
「烟烟,烟烟,你怎么了?」
是妈妈。
我跳下床,迫切地想去开门,兴奋地想立刻告诉妈妈,我看得见了。
「别告诉他们,你看得见。」
脑海里响起梦里那句话,我犹豫了。
「所有看得见的人,都死了。」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额上冒出冷汗。
「烟烟,烟烟。」
妈妈还在门外叫我。
我定在原地,开门还是不开门?
砰砰砰!
「烟烟,烟烟,你是不是做噩梦了?」
敲门的声音越来越密集,妈妈的声音也越来越急促。
「若他们知道你看得见,你也会死的。」
我害怕起来,缩回了床上,拉起被子,蒙住了头。
哐——
妈妈推开门,走了进来。
「烟烟,你怎么了?」
不知怎么的,我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烟烟,干嘛把自己蒙起来啊?」
妈妈伸出手,拉了拉我的被子。
我不敢吭声,见我没声儿,妈妈急了。
唰一下,她拉开了我的被子。
【二】
「烟烟,你做噩梦了?害怕了是吗?」
我已经三个月没见着妈妈的样子了。
这时候,她的样子在我眼前慢慢清晰起来。
她看着我,满是担心,眼里还是那么温柔。
谁说我妈妈已经死了!
我心里暗骂,妈妈这不好好的嘛。
确定了妈妈是个大活人,我迫不及待想要告诉她,我能看见她了。
「妈,我跟你说件事儿。」
我激动地声音都颤抖了,妈妈听到我能看见了,会有多高兴啊!
「什么事儿啊,你说!天凉了,我给你添床被子。」
妈妈边说着,边站起身,转身向衣柜走去。
妈妈转身一瞬间,我差点叫出了声。
她的后脑,竟然被削掉了,脑袋只剩下一半。
活人被削掉了后脑,那怎么可能还活着!
我呆住了,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地吞了下去。
我使劲揉揉眼,生怕自己是眼花。
抬头再看,竟发现妈妈正盯着我。
「你揉眼睛做什么?眼睛不舒服?」
这时妈妈半侧着身子,从侧面看去,也分明看得出她的头只有前面一半。
「别告诉他们,你看得见。」
脑海中又想起这句话。
「哦…哦…没什么,就觉得眼睛有点痒。」
我结结巴巴,妈妈看我的眼神,充满了不相信。
妈妈又走近我,俯下身。
「烟烟?当真眼睛痒?你是不是能看见点什么了?」
我打了个激灵,这三个月,这句话妈妈问了我无数次。
她究竟是真的期待我能复明,还是在套我话啊。
「没…没…」我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发抖,眼睛也假装看不见似的放空。
「唉,还是看不见,妈妈多希望你能早点复明啊!」
妈妈把取来的被子搭在我原本的被子上面。
「行,早些睡吧。」
说罢,妈妈起身,离开了我的房间。
房门关上那一刻,我整个人垮了下来。
冷汗浸湿了床单,我紧张得浑身发麻。
「所有看得见的人,都死了。」
妈妈真的死了,那人说的是真的。
哇的一声,我哭了出来。
知道妈妈死了,我的悲伤片刻赢过了恐惧。
我立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哭声被妈妈听见。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真如那个声音所说,看得见的人都死了,活着的都是看不见的人?
「若他们知道你看得见,你也会死的。」
真的吗?那是我的妈妈啊,不管她是活人还是死人,她真的会伤害我吗?
而且,这屋里不只有妈妈和我,还有爸爸和弟弟。
他们呢?他们是死是活?
我满脑子都是疑问,眼睛复明没给我带来一丁点开心。
浑浑噩噩的,我在床上坐了一整夜。
【三】
第二天一大早,朦胧间,我听见房外十分热闹。
昨晚,我被悲伤、恐惧和疑惑支配着,迷迷糊糊竟睡了过去。
砰砰砰!
房门响了,我打了一个寒战。
「烟烟,烟烟!」是妈妈在叫我。
「烟烟,你起了吗?今天你表姨全家人要来玩儿,你赶紧起来收拾收拾。」
表姨全家要过来玩,妈妈前天就告诉我了。
从小,我跟表姨家的表姐关系就很好。
可是现在,我第一个想法竟是,表姨一家呢?是死人还是活人?
砰砰砰!
「烟烟,烟烟。」
妈妈又敲响了门,我不能躲着不出去,否则她一定会察觉到异样。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重见光明,我却一点都不开心。
我不停对自己说,那是你的妈妈,是最爱你的人,即使死了,她也不会伤害你的。
我还在幻想着,昨晚也许是因为眼睛刚刚才好,所以眼花看错了。
我拿起盲人拐杖,深吸一口气,走出房门。
看到妈妈时,我心彻底凉了。
大白天,我看得更加真切。
妈妈不仅没了后半个脑袋,半张脸也腐烂了,右眼腐烂得尤为严重,只留下一个空空的洞。
我拼命压抑着自己,生怕忍不住哭了出来。
心痛超越了恐惧,我的妈妈,她是怎么死的,竟然这样惨。
啪——
一只手拍在了我的后背上。
我猛得回头,头皮一阵发麻,是爸爸。
可是他,脖子折断了,脑袋耷拉着,头顶血肉模糊,右小腿皮肉腐烂。
爸爸脑袋向下搭着,眼球使劲往上看,露出眼白,「烟烟,起来啦?」
爸爸也死了,我想大叫,却只能拼命压住,背在身后握紧的拳头,指甲都抠进了肉里。
我握紧拐杖,生怕自己摔下去,整个身体似乎都只靠那根拐杖硬撑着。
「嗯…嗯,起…起来了。」我舌头都颤抖了,实在控制不住。
「烟烟,声音这么抖,是生病了吗?」爸爸关切地问我,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没有,没有。」我努力让眼神放空,嘴角挤出一点弧度。
「老公,家里没盐了,你赶紧去街角那家店买一袋。」妈妈叫爸爸。
「好,我这就去。」爸爸扯着嗓子,回答妈妈。
这场景,好熟悉,我还看得见时,这些家里最普通的场景天天都在发生。
妈妈让爸爸去买油盐酱醋,爸爸让妈妈散步时带回一包烟。
如今我看着,心里暴哭,却还要装作自己什么都看不见。
妈妈说弟弟上学去了,看来,弟弟也不是活人了。
「我…我去吧!」我立马说,此刻我只想出去缓缓。
爸爸妈妈都转过身看着我:「烟烟,你行吗?」
「行啊,我瞎了后,又不是没去帮你们买过东西。」
三个月前,我在一场车祸中失明。
刚开始两个星期,我完全崩溃了,无数次不想活。
爸爸、妈妈、弟弟,每天都陪着我,鼓励我。
还有表姨和表姐,也常常来看我。
终于,我不再钻牛角尖,慢慢坚强起来,学着用盲人拐杖,学着听声音辨路,学着做一个盲人。
不到一个月,我便熟悉了一个盲人的生活,偶尔也能帮爸爸妈妈去街角的小卖部买买东西。
透过余光,我看见爸爸妈妈互相望了一眼,那眼光很奇怪,似乎是在交流着什么。
片刻,爸爸对妈妈点点头,妈妈说:「那好,你去吧。」
我拄着拐棍走到门口,还故意撞了一下门口的花瓶。
见我撞着了花瓶,爸爸妈妈对视了一眼,讳莫如深地笑了笑,就像确定了,我还是一个瞎子。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的眼泪唰得一下掉了下来。
都死了,那声音说的都是真的,家里人都死了,就我这个瞎子还活着。
【四】
我走出家门,躲进无人的角落,大哭了一场。
但也不能哭得太久,否则在外面待的时间太长,爸爸妈妈会怀疑的。
我擦干净脸,拄着拐棍,走出角落。
这盲人拐棍,我已经用得很熟了。
没想到现在眼睛已经看得见了,还得继续用这拐棍,还得继续装作自己是个瞎子。
出门时爸爸妈妈那讳莫如深的笑,让我信了几分脑海里那句「若他们知道你看得见,你也会死的。」
可是,那是我的家,叫我现在头也不回地跑掉,我也做不到。
路上人很少,跟我记忆里热闹的样子完全不同。
碰见极少的人,表情、姿态都怪异得很,一眼就能看出,不是活人的样子。
如果看得见的人都死了,那这个世界死人远多于活人,就算我想跑,又能跑去哪里?
我心里一片茫然,机械地拄着拐棍,朝街边小卖部走去。
突然,一只手捂住了我的嘴,把我拖进了街边的绿化带中。
我拼命挣扎着,手和脚乱抓乱踢。
「不想他们知道你看得见,就别动!」
是我脑海里说话的那个声音!
我停止了挣扎。
「别出声,知道吗?否则我们都得死!」
我点点头。
捂住我的手松开了,我转头一看,是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男人。
最重要的,他明显是个活人。
我仔细看了看,他手边也有一根盲人拐杖,但他明明是看得见的。
他跟我一样,是失明再复明,且还活着的人!
「是你!我脑海里说话那人,就是你!」
他把我拉到一棵大树后面,探头看了看绿化带外面,舒了一口气:「还好,没人看见。」
然后转头向我:「是我。可我不是在你脑海里说话,我是当着你面说的。」
「你说什么?」我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什么时候当我面说的?」
「就是你复明那晚,上半夜,我潜进你卧室,你半睡半醒,我就是那时跟你说的。」
「怎么可能?而且,你怎么知道我会复明?」
「你会复明,那天白天就有了迹象,你自己没注意到而已。」
「什么时候?」我疑惑不解。
「那天,你跟你爸妈出门,道上有块石头,你绕开了。」
「什么?真的吗?」
「你仔细想想。」
我细想了许久,突然想到,那天在路上,我是下意识的绕了一小步,就像人躲前方的障碍物一样。
「那时,其实你已经能模模糊糊看得见些影子了,所以本能地会去绕开。只是你的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还没来得及告诉你自己,你已经能看见了。我是远远看见你绕开那石头,知道的。」
原来是这样。
「而且……」他顿了一下,「而且那日,你爸妈走在你前面,才没有发觉,否则,你现在已经死了。」
「什么?难道我爸妈知道我看得见了,我就真的会死。」
「是的。」他笃定地点点头。
见他那么肯定,于我犹如晴天霹雳,我两眼一黑,差点晕了过去。
「你先别晕。」他忙扶住我,「你得搞清楚,你现在的处境。」
「什么处境?不就是我的亲人都死了,就我还活着吗?这样活着,我还不如也死了算了!」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呜呜呜呜……」
等我哭了许久,男人才开口:「我刚刚复明,发现全家人就我活着,也跟你一样的想法。」
「所以,你的家人也都死了,就你一个人活着?」
「是的。」
「那你为什么没有去死?」我抽泣着,全然没觉得这句话有些冒犯人。
他也不在意,而是说,「因为我发现,如果我也死了,我的家人会彻底消失。」
「什么?消失?」
「我不太明白。」我抹干眼泪。
「唉——」他长叹一声,「你哭够了,就好好听我说,好吗?」
【五】
「你是三个月前出了车祸,所以失明的,对吗?」
我点点头。
「我也是。」
「你也是,怎么会这巧?」
「不完全是巧合。当时,我们坐的是同一辆巴士,巴士上只有五人,除了你和我,还有司机,剩下两个,都是与我同行的朋友,都瞎了。」
我瞪大了眼睛,难以相信,又仔细看了看眼前的男人,还像是在哪里见过:「都瞎了?这么奇怪,爸妈为什么没有同我讲过?」
「没错,你的父母没有告诉你,我的父母也没有告诉我。」他讳莫如深地看了我一眼:「感觉所有人都刻意隐瞒了车上的人同一时间都失明的这件事。甚至那以后,与我同时间出车祸的朋友,我都再未见过。」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眼睛复明了以后,才发现的。我去了同出车祸的一位朋友家里,发现他也瞎了。」
「那你是什么时候复明的?你复明的时候,就知道你的父母已经死了吗?」
「是的,说来也巧,我眼睛复明那日,正好出门口帮我妈妈扔垃圾,突然一下就能看见了。我高兴坏了,想立刻回到屋里,告诉我妈妈。可我刚一回头,发现我妈妈站在窗边,脖子以上的部分都已经几乎只剩下白骨了,只有一点点皮肉挂在骨头上。」
他低下了头,眼里分明有泪。
「我吓坏了,想冲进屋里看看究竟怎么回事,没想到我妈妈竟然开口叫我。你说说,脑袋都只剩下骷髅了,怎么还会说话?」
我愣住了,这,这我也不知道啊。
「这时,我爸爸开车回来了。他走下车,我看见他,半个身子都已经烂掉了。」
「他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搂住我,与我一起走进屋内。
「我吓坏了,早已忘记了想告诉他们我看得见了。
「等我冷静下来,觉得事情非常诡异,爸爸妈妈明显已经不是活人了,可我还活着,所以决定暂时不告诉他们,我的眼睛已经复明了。」
「还好,我没有说。」他长吁了一口气。
「为什么还好没有说?对了,你说,若他们知道我们看得见,我们也会死,对吗?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他双手抱住头,摇晃着脑袋,就像很迫切地要把自己看到过的一切都抹去。
「之前告诉你,我去了我朋友家,对吗?他也瞎了,我们两正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两人都会失明,我还没来得及将我爸妈的事告诉他,他的眼睛突然就看得见了。
「他兴奋地冲出房间,要去告诉他妈妈,我没能拉住他。
「房门敞开一半,我只见他话音刚落,一瞬间,他的皮肉开始腐烂,他也变成了那种……那种活死人。」
「活死人,你是说我的爸爸妈妈、你的爸爸妈妈、还有你朋友,都变成了活死人?」
「他们的身体都成那个样子了,还能是活人吗?但他们都能走能动、能跑能跳、还能说话,不是活死人是什么?」
我的眼泪又掉了出来,没错,爸爸妈妈的样子,分明就是活死人。
「可是,他们为什么会变成活死人?」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只要眼睛看得见的,都变成了活死人。我朋友刚刚复明,告诉了他妈妈,下一秒也变成了活死人。」
「是他妈妈把他杀了吗?」
「我不确定,他妈妈什么也没做,也不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咬了他,但我朋友就是变了。」
我疑惑不解,爸爸妈妈变成了活死人,我再难接受也只能接受。
眼前的事实就是事实,也只有活死人能解释他们为什么成了那个样子,却还跟活着一般。
可是,眼睛看不看得见,跟人是死是活有什么关系?
【六】
「你不信我?」男人看出了我的疑惑。
「没……没有,我只是不敢相信。对了,你不是说,如果我们死了,我们的爸爸妈妈会消失吗?那你的朋友死了,他妈妈难道消失了?」
「没有?」
「对,没有。」
我又不明白了:「那你为什么会说,他们会消失?」
「唉——」他长叹一口气,「我朋友的妈妈为什么没有消失,我也不知道。不过,如果你想着你的家人死了,你也不想活,要自杀的话,你死的那一刻,你的父母就会消失。」
我惊呆了,同样是死,让别人知道你的眼睛复明了,你会变成活死人,但家人不会消失。
可如果你自杀死,家人就会消失。
同样是死,为什么带来的结果会不一样?
男人知道我充满疑问:「今晚,我带你去一个地方,你亲眼看看,就知道了。」
「什么地方?」
「跟我们同时间出车祸的,我另一个朋友家。」
我犹豫片刻,点了点头,虽然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过这一切匪夷所思的事,总要把它搞清楚。
「你出来太久了,我们再聊下去,你爸妈见你这么长时间还没回去,会怀疑的。」男人催促我。
「哎呀!」我惊呼一声,我是出来买盐的,竟然给忘了。
我立马站起身,就要钻出绿化带去。
男人拉住我:「凌晨 2 点,出门左转街角见。」
他又嘱咐我:「还有,一定要继续装看不见,千万别露出破绽,知道吗?」
我慌不迭地钻出绿化带,来到街边小店买了袋盐,赶回了家。
到了家门口,听见屋内很是热闹,应该是表姨一家人已经来了。
我对自己说了好几遍,等会开门无论看见什么,也要镇定。
深吸一口气,我打开了家门。
弟弟回来了,表姨一家也来了。
一家子人热热闹闹地,聊着天,看着电视,吃着零食,跟往常没什么区别。
可此时眼前,明明就是一屋子活死人,每个人身上都有大面积的腐烂。
「烟烟回来啦?」表姨扯着嗓子喊。
我回过神,「啊……啊,是的,我回来了,表姨来啦。」
我走进屋里,每走一步,都假装用盲人拐杖左右探探。
一家人都露出了诡异的表情,就跟我刚刚出门买盐之前,故意撞了一下门口的花瓶,爸爸妈妈露出的表情一样,似乎都是在确认,我还是不是个瞎子。
半夜,确认爸爸妈妈弟弟都睡了,我准时出了门。
月色如水,夜似乎没有一点温度,静得可怕,就像这不是活人的世界,而是死人的冥间。
到了街角,男人从墙角走出来。
「走吧,你做好思想准备。」
「好。」我平静了许多,见了这么多怪事,仿佛已经没有什么还能让我惊讶。
我们走过两个街区,从前,即使凌晨,也能见着一些过夜生活的人。
可今天,我一个人也没见着,两条街区,没有一户亮灯的人家。
到了,男人拉着我,悄悄地来到他朋友家窗外。
「你看。」他指了指屋里,让我看,那是一对夫妻的卧室,床边站着一个男人。
只见那个男人轻轻抚摸了一下那对夫妻明显已经腐烂的脸,举起了一把刀。
忽然,那个男人看向窗外,对着我们一笑,我吓得赶紧低头。
男人却说:「没事,他是跟我们告别。」
「什么?告别?」
「是的,他要自杀了。」
话音刚落,屋里那男人毫不犹豫地用刀抹了脖子,轰然倒地。
不知为什么,我竟掉下两滴泪,或许是因为,本来就为数不多的活人,又死了一个吧。
忽然,床上那对夫妻的皮肉开始加速腐烂,不出一分钟,便化成了一摊血水。
我惊得手脚都僵硬了。
「快走!」男人突然将我拉起,催我赶紧离开。
「快!我不确定,我朋友死后知不知道我们两不是瞎子。」
「什么?你说什么?」
「赶紧走,待会再说。」
他搀着全身已经麻木的我,迅速跑离了那栋房子。
跑了几步,我回头往那窗里一看,他死去的朋友,竟然站起来了!
【七】
我们两跑到附近的一座公园才停下来,重重地喘着粗气。
他忽然蹲下来,痛哭流涕,还要拼命压住自己的声音,怕被「人」听见。
我见他哭,顿时失了神,只能也蹲下来,默默地看着他。
过了好久,他缓缓抬起头:「对不起。」
我摇摇头,表示没关系。
他抹抹脸说:「那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朋友,也死了。」
听了这话,我明白了,他为什么哭成那样,当你所有的亲人朋友都没了,你在这个世界上该有多么孤独。
他是这样,我又何尝不是?
想到刚才那惊悚的一幕,我忙问:「你说的爸爸妈妈会消失,就是刚才那样?」
他点点头:「是啊,就是那样,什么都没了,只剩下一摊血水。你想想,你愿意让你的爸爸妈妈,以那样的方式,消失么?」
我哑言,没错啊,爸爸妈妈以那样的方式消失,做孩子的心里不得痛死。
「可是,你朋友为什么那么做?」
「都是选择而已,明白吗?」
我摇摇头,不明白。
「不明白?那我告诉你,我们现在的处境,只有三种选择:
「一、不想变成活死人,那就只能一直装盲人下去。
「二、被他们发现你看得见,你也变成活死人。
「三、觉得身边的人都变成了活死人,你接受不了,选择自杀,你父母消失,你变成活死人。
「你觉得,你会怎么选?」
我无言了好久,才问:「所以,你选了第一种,你朋友选了第三种。」
「你说得没错,我朋友选了第三种。他不愿独活,装盲人也指不定哪天就漏了馅儿,也不愿父母就这样以活死人的形态『活』着,所以他选择让父母解脱,自己变成活死人。」
「你是说,刚刚他死后又站了起来,是因为他也变成了活死人?」
「是的。所以刚才我要带着你跑,他活着时知道我们是看得见的,死了之后我不确定他知不知道,为防万一,我们要马上离开。」
「原来是这样。」现在想想,确实后怕。
「可是,你明显不是刚刚才知道,如果我们自杀,父母就会化成一摊血水这件事。」
「没错,跟我们一同失明的,不是还有那位巴士司机么?我知道他也失明了,便去他家看看究竟,没想到去的时候他已经看得见了。他看着家人都变成了活死人,接受不了,当时就自杀了,他的家人在我眼前化成了血水。」
听到这儿,我有些心疼这个男人。这些真相,一件件被他发现,这多恐怖多残忍啊。
如果是不那么坚强的人,肯定早就崩溃了。
「所以,你朋友,是跟你说好,他选择在今晚自杀吗?」
男人眼里又噙满了泪,声音也哽咽了:「是的。我找到他时,他眼睛还没有复明,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眼睛刚刚看得见时,也如你我现在一样,选择继续假装盲人。可就在昨天,他告诉我,他受不了了,眼睁睁看着爸妈一点点腐烂,比死还难受,所以他准备自杀。
今天去你家附近堵你之前,他给我递了消息,说就是今晚,并且想跟我告个别。所以,我才带你去了他家。」
讲到这儿,他再也说不下去了,深吸了几口气,拼命克制着,生怕自己再哭出来。
我也沉默了,想着我和他,也许是这个世界上唯二的活人了。
我握住他的手,说:「没事,还有我。」
他抬起头,眼里终于有了光,感激地对我点点头。
「我们算是同命相连了。」我苦笑。
突然,我心里一怔,想到几个问题,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你说,我们五个人同时失明,这已经够奇怪了。可我们五人,还能都复明,这不更奇怪吗?」
「而且,除了我们五个,所有人都变成了活死人,那为什么他们一举一动、一言一行跟活人无异,还认得我们,还能跟我们交流,还能上班上学?
「我以前以为的活死人,应该是完全丧失了人的理智,胡乱咬人杀人那种才对啊?」
【八】
他瘪着嘴,笑得比我还苦:「可不是吗,但是这些,我也没搞明白。所有的这一切,为什么会这样,我都没搞明白。」
他低下头,用手捶打自己的脑袋,显得无比懊恼。
看上去,他离崩溃已经不远了,只是为了查明真相,为了尽力想救下同出车祸的五个人,才一直这样撑着。
只可惜,现在,五个人中也只剩下了我和他。
我忙拉住他,劝他:「别这样,谁都不知道这究竟怎么回事。」
片刻,他抬起头,问:「你现在已经知道我所知道的全部了,那三个选项,你会怎么选?」
我愣住了,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
我摇摇头,根本不知道怎么选。
「不知道是吧,不知道,那就先跟我一样吧。如果哪天觉得装不下去了,再说。」他声音越来越低,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你有想过逃走吗?也许其他地方,不是这样的。我们这座城市是在海岛上,也许活死人,并没有跑到岛外去。」
「我也想过,我偷偷开过电脑,想上网查查看,有没有什么消息或者新闻,可是网页根本打不开。
「我还开过电视,电视上的电影和电视剧正常放着,但新闻频道什么都没有。
「我打电话给外地的亲戚朋友,全部打不通。
「所以我猜,要不是有人掐断了我们这里的所有通讯,要不就是不仅我们这里成了这样,而是全世界都成了活死人的世界。
「你要是不信,趁你爸妈不注意,也可以试试。」
他说的有理。
「但奇怪的是,岛上的通讯,并没有断。」
「是啊,我的手机一直可以打,我爸妈还给我设置了快捷通话。」
我失明了以后,爸爸妈妈为了方便我给他们打电话,便把他们的号码设置成了快捷拨号,电话是一直可以打的。
不知不觉,天已有些蒙蒙亮。
「好了,我要回去了,要趁我爸妈起床前,回到家里。」
我点点头,我也得赶紧回家。
「还是那句话,一定要小心。在你还没有做出选择之前,只能继续假装自己是个盲人,一定要装得像。」
他千叮万嘱,并把他的手机号存进我的手机,也设置成了快捷拨号。
「如果要打电话给我,一定要确认周围无人的时候才能打。」
他还给我留下了他家的地址,让我有事,又不方便打电话的时候,就去他家,在门口留下大中小三块石头,他就会来找我。
我与他告别后,便匆忙回了家。
趁着爸爸妈妈还在熟睡,我打开他们的房门,在他们床前站了许久。
失明三个月,爸爸妈妈无微不至地照顾我,我从未察觉他们有什么异样。
更别说世界已经天翻地覆,我却丝毫不知。
现在,我眼睛复明才 24 小时,所有这一切,让我应接不暇。
我多希望,这就是一场恶梦,醒来后,世界是正常的世界,爸爸妈妈是正常的活人,哪怕我继续瞎着,我也心甘情愿了。
此时此刻,站在床边,我就想好好看看他们,看看我深爱、也深爱我的爸爸妈妈。
只不过现在,他们已经是活死人,是不是还真的爱我,我已经没有把握了。
回想起爸爸妈妈几次确认我是否还是瞎子时那诡异的眼神,我的额上冒出一层冷汗。
「哼——哼——」
突然,爸爸在睡梦中清了清嗓子,翻了个身,脸正好对着我。
他脸上的皮肉,明显腐烂得更加厉害了。
怪不得,那男人的朋友要选择自杀,爸爸妈妈这个样子,还不如让他们解脱了好。
我打了个寒颤,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说来容易,我又怎可能真的舍得。
「哼——哼——」
爸爸又哼了两声,还蜷起了一条腿。
我吓坏了,生怕爸爸醒来见我站在床边,赶紧退出房间。
回到自己屋里,窗外已经能见着丝丝朝阳。
过了没多会儿,房门外传来脚步声,是爸爸妈妈起床了。
对着镜子,我照了许久。
我有些迷糊,似乎自己的模样,都有些陌生了。
我把头发抓乱了一些,装作刚刚起床的样子,拿起盲人拐杖,走出了房门。
【九】
「咦?烟烟,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妈妈很是诧异。
「是啊,烟烟,昨天你表姨一家来玩,我还以为你一定累着了,今天会晚起呢。」爸爸也附和着。
妈妈走过来,把脸凑近,离我的脸也就两公分,问:「是不是身体有什么异样?是不是眼睛有变化了?」
这句话,分明是在试探我。
「没有啊。」我把手往前一伸,故意挨在了妈妈脸上。
「啊,妈妈,对不起,打着你了。」
「没事。」妈妈笑了,似乎很满意,看来我暂时唬住了他。
「烟烟,没事就好,爸爸妈妈出去一趟,你在家好好的。」
「好。」我瞧着爸爸妈妈出了门,他们的身体已经腐烂到走路都一瘸一拐的程度,我又流下了眼泪。
他们走远后,我迅速打开家里的电脑,想看看那男人说的是不是真的。
网页完全打不开,我尝试重新连接网页了好几次,都连不上。
我又打开电视,胡乱翻看了几个频道,正如那个男人所说,电影电视剧播着,新闻台无信号。
我又试着给外地的朋友打了电话,全部打不通。
每做一件事,我就越来越绝望。
看来,一切都如那男人所说。
我实在难以压制自己心里的恐惧、迷茫、还有疑惑,回到自己房里,倒在床上,两眼空洞地盯着天花板。
那男人跟我说的三个选项,不停地在我脑海里转,就像逼着我,一定要做出一个选择。
也许是因为头一晚根本没睡,迷迷糊糊地,我睡了过去。
「烟烟,烟烟。」
妈妈的声音把我惊醒。
「唉。」我赶紧应了一声。
哐——
房门被推开了。
「烟烟,怎么睡了?起来收拾收拾,我们出去一趟。」
「出去?去哪儿?」
「去了就知道了,赶紧的。」
妈妈催促着,我只好起身,收拾好,深呼吸,跟着爸爸妈妈出了门。
像往常一样,爸爸开车。
他的脑袋脖子都折成了那个样子,根本不可能好好看前面的路,却还能好好地开着车,红灯绿灯硬是没搞错一个。
我们来到了郊区,我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这条路很陌生,我从来没走过。
突然,我看见前方的路牌上,写着:九曲山公墓园林。
难道是去公墓?
我错愕不已,恍然间看见副驾驶妈妈的脚下,放着不少元宝蜡烛纸钱。
难道真的是去上坟的?可我们家已去世的老人,都埋在老家,没有埋在这里的啊。
可我现在要装作自己看不见,所以也不能发问。
车子很快来到公墓的停车场停下,我们走下车。
「妈,这是哪里啊?」我假装问道。
「是公墓啊。」
「公墓?我们为什么来这里,我们家没人葬在这里啊。」
「喔,是你爸爸的一个朋友,前段时间生病死了,你爸爸来看看他。」
「走吧。」爸爸走了过来,攀住我的肩。
这片墓地不小,我们沿着山坡走了好久。
我小心翼翼,时不时故意被石头绊倒,遇到楼梯时也假装踉跄几下。
终于来到一处墓地旁。
爸爸说:「就是这儿了,烟烟。」
妈妈打开袋子,拿出纸钱蜡烛。
我用余光朝那墓碑上一瞥,吓得三魂不见了七魄。
那墓碑上的照片,分明就是我!
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全身剧烈地抖动着。
「烟烟,你怎么了?」妈妈伸出只剩下白骨的手,摸上我的额头。
「是不是能看见了?」爸爸露出了极其诡异的笑,嘴扭曲着。
再也顾不得被爸爸妈妈发现我已经看得见了,我拼命向山下跑去。
只听得身后,爸爸妈妈哒哒哒的脚步声,他们追了上来。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
那声音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快。
我回头一看,爸爸妈妈飞快地跑着,身体腐烂得越来越快,嘴巴大大地张开,就像下一秒就要把我吞掉似的。
【十】
「啊——」
我大叫一声,猛地坐了起来。
是梦,原来是梦。
我不是在墓地,而是在自己床上。
一看时间,距爸爸妈妈出门,也才过了一个小时。
见他们还没回来,我赶紧拿出手机,给那个男人打电话。
这个梦,我总觉得预示着什么。
「喂。」男人声音很低。
「是我。」刚吐出两个字,我便说不出话来,哭得稀里哗啦。
「你别哭,怎么了?」
「我……我做了一个梦,好可怕……好可怕!」我结结巴巴。
「什么梦?你先别怕,先告诉我。」
叮咚——
门锁响了,爸妈回来了。
我赶紧压低声音:「我爸妈回来了,晚上两点老地方见。」
啪——
我挂了电话。
半夜,我又悄悄溜了出来。
到街角时,那个男人已经到了。
我冲过去抱住他,眼泪哔哒哔哒地往下掉。
他愣了一下,随后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哭了好久,我终于冷静下来,把梦里的情景告诉了他。
他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你这个梦,只是个梦而已,还是预示着什么。不过,既然你来找我,是不是已经想好了,要怎么做?」
我恍惚地看着他,其实我根本不知道:「我不想变成活死人,也不想爸爸妈妈消失。但这样假装下去,迟早有一天,要不被人发现,要不自己就会崩溃。你说,我该怎么办?」
说着说着,我的眼泪又掉了下来。
「唉……」他叹了好长一口气,「其实你现在这个样子,我也已经有过好几次了。可是我跟你一样,下不了决心,做不了选择。」
我们躲在绿化带里面,坐了好久好久,就像被这个世界抛弃的两个孤儿,都不知道该怎么做。
「要不,我们逃吧。」男人突然开口。
我泪眼婆娑:「你不是说,全世界都是这个样子了吗?我们还能逃去哪里?」
「我们联系不上外面的世界,当然有一种可能是全世界都变成了这样,但不是还有另一种可能吗?」
我顿悟,没错,他不是说过,也有可能是有人故意掐断了我们这里的所有通讯。
我们是在岛上,若要把我们这里与外面完全隔绝,确实费不了多大劲。
「可是,我们逃得掉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他笑了,很无奈,「死马当活马医吧,总比在这里等着自我崩溃的好。」
「不过,你要想好。」他顿了顿,「你是否真的愿意,还有是否真的舍得。」
我明白他的意思,离开这座海岛,外面究竟是什么样子,我们都不知道,也许是正常世界,也许跟我们这一样。
逃,就是赌,我是否愿意一赌。
而且,走了,无论怎样,是再也回不来了,舍弃爸爸妈妈,舍弃这里的一切,我是否真的愿意。
我想了很久,笃定地点了点头。
我不愿眼见着爸爸妈妈一点点腐烂,我也不愿亲手让他们化成一摊血水,而且我也不愿自己也变成活死人。
如此,我只剩下了这一个选择,就是逃,只有赌。
男人见我如此笃定,也下定了决心:「好,若不是你下定决心,我也很难做出这个决定。既然我两都想好了,那我们就赌一次。」
「嗯!」我不再哭,也不再迷茫。
「你先回去,明天白天收拾好东西,我们晚上走。还是两点,先在这儿汇合。」
「为什么要晚上?怎么走?」
「开车。但只能晚上走,要不大街上开着车,被人看见开车的人皮肉都好好的,就会知道我们是活人,而且看得见。并且我发现,这些活死人,晚上睡得比活人要沉得多。」
怪不得,接连两个晚上,我都感到街上死寂得如同阴间。
我们商定好,便各自回了家。
【十一】
这天是周末,爸爸、妈妈、弟弟都没有出门。
我们在家里,如同以前一样,一家人吃着饭、聊着天。
爸爸妈妈时不时吵吵嘴,弟弟时不时欺负一下「看不见」的我,又被妈妈训。
我要把这一幕牢牢记在脑海里,今天过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到了半夜,我收拾好了东西,来到爸爸妈妈房里,他们确实如那男人所说,睡得非常沉。
我看了他们一会儿,轻轻吻了他们的额,坚定地离开了家。
来到街角,男人已停着车在那里等候,我跳上了车。
我们缓缓向城外驶去,为了不惊醒那些活死人,不仅开得很慢,也不敢开一点车灯。
驶到高速路上,终于加快了些速度,往八个小时路程外的跨海大桥驶去。
熟知的一切在身后渐离渐远,男人开着车,我默默流着泪。
白天,我们就把车开进隐蔽的小路躲着。
晚上,重新出发。
一切都很顺利,我们似乎看到了曙光。
迷迷糊糊中,我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男人突然把我摇醒。
我还没回过神,只听他压低声音嘶哑着说:「他们发现我了,你自己小心。」
砰——
男人重重地关上了车门。
我往车窗外一看,原来我们在一座加油站中。
男人拼命往高速路上跑去,后面一个穿着加油站工作服的活死人在追着他,距离他越来越近。
那活死人距离他还有两米左右时,男人停下了脚步,下一秒,身体开始腐烂。
他,变成了活死人。
我吓坏了,捂着嘴不让自己叫出来,迅速跳下车,躲在了路边的树丛中。
应该,应该是男人想自己加油,惊动了加油站值班的工作人员。
那工作人员自然不是活人,看一个完好的人自己开车加油,就知道了,他能看得见。
那个男人死了,我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未问过。
我只看着他,还跟活着似的,走回车边,上了车。
突然,他又跳下车,围着车子转了好几圈,似乎是在找我。
我跟他隔了好远,还是不自觉的捂紧了嘴鼻,屏住了呼吸。
最后,他发动车子,开走了。
我松了一口气,想哭,却连怎么哭都忘了。
我彻底绝望了,我成了我所知道的唯一的活人。
等那车子开远,等加油站值班的活死人回到了值班室睡下,等一切都沉寂下来,我走出树丛,茫然地盯着一片黑暗的高速路。
周围一切都是黑的,黑茫茫一片,我甚至搞不清自己在什么地方。
没有希望了,没有希望了。
我跪倒在高速路上,那路远远地向两头延伸着,我却不知道还能走去哪里。
我还能往哪里逃?
夜,静得可怕,我听见了大海的声音。
这里的高速路,是沿海而建的。
片刻,我站起身,行尸走肉般朝那声音走去。
没多久,我就来到了海边。
大海与天空连成一片,就像能够吞噬一切的黑洞。
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海浪声不停地袭来,一声又一声,宛若孤寂的哀鸣。
我好累,躺了下来,躺在沙滩上,望着天上,星星一点一点。
若要死,就死吧。
我流下了眼泪。
我,放弃了。
【十二】
不知过了多久,空中传来一个声音。
「叮——游戏结束。」
「游戏?什么游戏?」
「恭喜你,黄烟烟,你是唯一的幸存者。」
「什么?你说什么?」我坐起身,冲着空中大喊。
隆隆隆隆——
空中出现了一架直升机,迅速下来两个穿着隔离服的人。
他们抓住我,给我注射了什么,我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我在一间白色的屋子里。
白色的墙,白得刺眼。
我得救了?
可是,刚刚他们说,什么游戏?
我站起身,屋子的一面墙上是一块大大的玻璃。
透过那玻璃,能够看到屋外的情景。
只见好几个人,在一间实验室似的房间里穿梭忙碌着,房间里摆满了各种化验仪器。
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化验服的人将一张单子递给了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
他们互相点了点头,似是确认了什么。
突然,门开了,走进来几个人,一个穿着白大褂,刚刚那个西装男,还有一个坐着轮椅、看上去颇奇怪的老头。
白大褂对我说:「黄烟烟,经过化验,你没事。」
「我没事?」
「是的,你没有感染活死人病毒。」
「病毒?你说那些活死人,是感染了病毒?」
「没错,几个月前,你们的海岛,出现了一种病毒,会将人变成活死人,一种超出我们认知的活死人。他们虽然已经『死』了,但仍然具有人的行为能力。」
「超出我们认知?是的,是的。」我连连点头,「我以为的活死人,都是电影里那种,没了理智,只知道杀人那种。可我这两天看到的活死人,跟活人一样,能说话、能交流,甚至还能开车,他们是还有人的意识吗?」
「在此之前,谁都没有见过活死人,我们对活死人的认识,都是停留在影视作品或者神话传说里的。你看到的活死人,感染了一种智商极高的病毒,这种病毒具有与人类媲美的意识能力,能够识别人活着时的生活环境以及家庭、工作和社会关系。活死人在病毒的驱使下,跟活人没什么两样,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做。不过,有意识的是病毒,活死人并没有意识。」
「这种活死人并不会咬人,那这种病毒是怎么传染的?」
「这就是这种病毒厉害的地方了,感染了病毒的活死人,只要靠近活人,病毒便会自动转移到活人身上。而且,感染了这种病毒的活死人,肉体在被腐蚀时不会发出腐臭的味道。」
「是吗?」我露出了怀疑的眼神,「不对,我知道的和我看到的,根本不是这样。我知道的是,眼睛复明的人被活死人知道我们能看见了,我们就会变成活死人。」
「说得没错,玩家 B 跟你讲的,玩家 C 告诉他的妈妈他能看见了,他下一秒就变成了活死人,对吗?」
「等一等,你说什么玩家?」
【十三】
白大褂没再答话,西装男开口了。
「这就是一场游戏,游戏的名字就叫做『别告诉他们,你看得见』。」
「什么?这不是那个男人跟我说的话吗?」
「玩家 B 是对你说过,我们也通过各种方式,在将这句话告诉玩家。」
「这到底是什么游戏?」
「这是一场生存游戏,是观察玩家在眼睛复明后,看到自己身处活死人的世界,会怎么做?在面对变成了活死人的亲人时,会有怎样的矛盾和纠结?」
「呵呵。」我冷笑两声,「你在胡扯吧,我们是活生生的人,怎么会是什么游戏玩家?」
「你们确实是游戏玩家,这次游戏,一共有五个玩家,你是玩家 E。」
他拿出平板电脑,打开一个视频,举在我眼前,按下了播放键。
「这是游戏录像,你可以看看。」
我定眼一看,那不是我和那个男人在街边绿化带说话的时候吗?
视频右侧,不断出现鲜花、星星、红心、打赏。
视频下面,还有留言:
玩家 E 要知道真相了!
你们猜玩家 E 会怎么选?
一个女孩子,心理承受能力肯定不行,绝对装不下去!
……
……
我目瞪口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西装男对白大褂说:「你继续吧。」
「好的。玩家 C 告诉他的妈妈他能看见了,他下一秒就变成了活死人,这是病毒的瞬间转移。」
「那跟眼睛看不看得见,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这种病毒具有自动识别活体的能力。不过,在游戏中,你们不能被识别,是因为我们给你们体内注射了阻绝剂。」
「阻绝剂?」我抬起头,满眼疑惑地看着他们。
「是的,注射了阻绝剂,病毒就识别不了,你们是活人。」
「那为什么活死人知道了我们看得见,就会杀死我们?」
「不是活死人知道,而是阻绝剂失效,病毒就识别到了。」
「我不明白。」
「不明白?」这时,坐在轮椅上的老头说话了。
「那还是先跟你说说,这个游戏吧。」说罢,他瞥了西装男一眼。
西装男点点头,说:
「在这个游戏里,只有五个活人,玩家 A 到玩家 E。
「我们对你们五个人,注射了病毒阻绝剂,让病毒无法识别你们。
「同时,还给你们注射了一种会导致你们暂时失明的药物。
「在游戏里,看不见是你们的初始设置。
「我们还给你们植入了车祸的记忆,让你们以为,自己是出了车祸所以失明的。」
「可是,我出车祸,是三个月前啊?」
「三个月,也是我们对你们植入的初始记忆而已。
「你根本没有出过车祸,游戏也不是三个月后才开始。
「事实上,对你们完成了初始设置,将你们放回原来的家中,游戏就开始了。」
难怪,那个男人告诉我,他出了车祸后,三个月都没见过他的朋友。
如果真的有三个月,怎么会完全没有想过,要去见见与自己同一时间出了车祸的朋友?
「放回去?街上都是活死人,你们怎么把我们放回去,还能放回原来的家中?」
「病毒在夜晚处于休眠状态,只要不在距离活死人太近的地方,发出太大的声响,他们就不会醒。」
怪不得,那几个晚上,街上会那么沉寂。
「我们是人,你们怎么可以这样做?」我咬着牙,心里恨得不行。
【十四】
西装男没有理我,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道:
「我们给你们注射的失明药物剂量有别,你们的失明时间,从玩家 A 最短,到你玩家 E 最久。
「所以玩家 A 最先复明,而你是最后。
「玩家 A,在你们的记忆里是巴士司机,眼睛复明后发现周围的人都变成了活死人,他接受不了,自杀了。
「玩家 B,就是一直跟你在一块儿直到最后的那个男人,他是最厉害的,他最先明白,在这个游戏里,你们只有三个选择,我们本来以为他会是最后的幸存者。
「玩家 C,就是玩家 B 跟你讲的他的朋友,告诉他妈妈眼睛看得见后,就变成了活死人。」
「玩家 D,就是在你和玩家 B 眼前自杀的那位,他本来选择了一直家装盲人,但最后还是受不了,自杀了。
「最后,就是你,玩家 E,虽然你在游戏中表现平平,不过在玩家 B 的帮助下,你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可是,你说的并不能解释,被活死人知道我们是能看见的,我们就会死。」
「之前说过了,跟眼睛无关,还记得游戏最开始,也就是你在梦中听到的话吗?」
「别告诉他们,你看得见?」
「是的,在这个游戏中,有两种失败结局。
「第一,玩家在活死人面前暴露了自己是看得见的。如果玩家在活死人面前说出『我看得见了』之类的话,或者在活死人面前,做出了明显是看得见的人才会有的行为,就算游戏失败,游戏后台就会让玩家体内的阻绝剂失效,玩家就会感染病毒。」
「所以,那个男人自己动手加油,被活死人看见了,就算暴露了。」
「没错。」
「你们凭什么决定我们的生死?」我怒吼,「我们是人,你把我们当小鸡仔,随便由你们设定吗?」
我怒了,想冲过去打西装男一巴掌,却发现自己全身没有力气。
「别白费力气了,我们给你打了镇静剂。」老头开口了。
我瘫坐下来,恶狠狠地盯着他,眼里噙满了泪:「那么,那个司机和那个男人的朋友,并没有说他们看得见,只是自杀了,他们变成了活死人,他们的爸爸妈妈变成了一滩血水,这也是设定?」
轮到白大褂给我解释了:「不完全是。选择自杀的玩家,死后会被旁边活死人体内的病毒识别到更新鲜的肉体,病毒便会舍弃腐烂程度已经很高的肉体,转移到更完好的肉体身上,被舍弃的肉体组织就会融化,这是病毒自己的传播机制。」
「这也被视为游戏失败。」西装男接过话,「不过,这不是我们控制的。」
「游戏里,总要有一些不是人为控制的东西,要不就不好玩儿了。」老头面无表情地说。
「那如果,我们逃出海岛了呢?」我有气无力地问。
「你们逃不掉的,你们那座跨海大桥,在病毒爆发之初,就被炸掉了。」
「所以,我与那个男人选择逃跑,根本是徒劳。」我苦笑。
「这游戏,是你弄出来的,对吗?」我转眼看着那老头。
老头盯着我看了许久,笑了,那笑容,充满邪恶。
【十五】
「黄烟烟,没想到你还挺聪明。」
「你是什么东西?你变态吗?」我大骂。
「呵呵。」老头阴笑了两声,「小姑娘,不是我,你根本活不到现在。」
「你说什么?」我不可思议的看着他。
「你们那座岛上,爆发活死人病毒,那种靠近就感染的传播方式,传播得有多快,你觉得还能活人吗?」
「那为什么,我能活着?」
老头指指自己,「是我,救出来了一大批人。」
「既然你把我们救出来了,为什么又要把我们放回去?」我哭着问他。
「你之前见过活死人吗?没有吧?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见过活死人,既然现在出现了,我为什么不好好利用这个机会呢?」
「利用这个机会?你的意思是说,把它做成一个游戏?」
「没错,你们这些被我救出来的人,就是这个游戏的玩家,这是一个全球直播游戏。而且……」老头高兴地都抽抽了,声音变得十分尖锐,「这个游戏现在是全球播放量最高的。」
「你们说,我是游戏的幸存者?」
「是的。」
「怎样才算幸存?按你们的设定,如果一直有人假装盲人下去,这个游戏,难道永远不结束?」
「当然会结束,我们最开始的设定,以眼睛最迟复明的玩家复明时间开始算,活过一周的玩家,就是幸存者,游戏结束。现在,玩家人数少了,活过 96 小时,就算游戏结束。你,刚好活过了 96 小时。」
「最开始?现在?什么意思?你们这个游戏,进行很久了?」
「没错,刚刚结束的那一期,已经是第十九期了。」
我张大嘴,下巴都要被惊掉了。
老头看见我吃惊的样子,更兴奋了:
「第一期,我们把所有的活人都放了进去,只活了一半。
「第二期,我们把第一期的幸存者都放了进去,又只活了不到一半……」
「什么叫你们把上一期幸存者再放进去,幸存者还能再玩一次?」
「既然我们能给你们植入初始记忆,当然也能抹掉你们上一次游戏的记忆。所以,每一次游戏,对于你们来说,都是全新的。我们就是要看,谁能活过最多期游戏。」老头的脸开心得都扭曲了,「不过,大多数玩家,刚看得见,就被身边的活死人吓傻了,立马暴露了。有不少玩家,只玩了一期就拜拜了。能玩好几期的,都是强者,都有不少粉丝,你也是。」
我又一次惊呆了:「所以,我也不止玩过一次?」
「是的。不过这一次,你玩得最烂。你知道前几期,你有多厉害吗?」
「我们这一批,就是上一期的幸存者?」
「是的,上一期之后,只剩下你们五个人了。在你们五个人中,玩家 B、C、D 是最受观众喜欢的三人小组,在之前的游戏中表现非常好。他们本来就是朋友关系,互相帮助,在前面的每一期中都全部活了下来,但在这一期中,却失败了。而现在,你成了唯一还活着的玩家。」
我瘫倒在地上,这一切,如此离谱,如此匪夷所思,怎么可能是真的?
可我眼前,老头是真的,西装男是真的,白大褂是真的,玻璃窗外实验室里的各种仪器也是真的。
所有这些,都告诉我,这一切,虽然如此离谱,如此匪夷所思,但它就是真的。
我欲哭无泪,甚至怀疑,自己不是一个人,不过是程序编出来的而已。
许久,我问出一句:「我,是真的人吗,我,是黄烟烟吗?」
老头看了看我,说:「不用怀疑,你就是黄烟烟,你就是一个大活人,我们这个游戏,是一个真人游戏。」
「你简直丧心病狂。」
「呵呵呵呵——」老头阴笑了好几声,艰难地俯下坐在轮椅上的身子,在我耳边说:「黄烟烟,这个世界才是丧心病狂,只不过,你想象不到而已。」
【十六】
「好了。」老头坐起身,将轮椅转了个方向。
西装男赶紧走过来,推着轮椅向门口走去。
「开始吧。」老头给白大褂下了命令。
「开始?开始什么?」我忙问。
老头反手拍了拍西装男,西装男将轮椅停下,将轮椅又转向我。
「黄烟烟,你觉得这就结束了?不,游戏还没结束呢,我们还有最后一个玩家。」
「什么意思?」
「你。」老头用手指了指我,「难道不是我们最后一个玩家吗?这次,你就是玩家 A。这一期,热度可高了,观众们都等着游戏开始呢。」
老头的话音刚刚落下,门外又进来两个白大褂,抓住了我。
一个人拿出针头,就要往我身上扎。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放开我!」我拼命挣扎。
「等等。」老头又发话了。
「啧啧啧啧——」老头吧唧着嘴,「黄烟烟,你是我最后的玩家了,我想着,还是告诉你全部真相吧。」
我流着眼泪,无力地垂着头。
「在这个游戏里,你出车祸、失明三个月,不过是游戏设置,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变成活死人的亲人,似乎也认为你失明了三个月?」
对啊,爸爸妈妈总是问我,我是不是看得见了,那表明他们知道我是看不见的。
可按照西装男所说,失明三个月不过是给我们植入的初始记忆,已变成活死人的爸爸妈妈、还有表姨一家,怎么也会有这样的记忆?
既然如他们说的,真正有意识的并不是活死人,而是病毒,那难道是病毒,有这样的记忆?
「你们?你们对病毒也能进行记忆植入?」
「哈哈哈哈——」老头兴奋地都快站起来了:「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我们对这个病毒,这么了解啊?还能做出阻绝剂,让病毒识别不了你们?」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绝望地吐出两个字:「是你……」
针里的液体慢慢注射进了我的体内,失去意识前的一瞬,透过玻璃,我看见一个巨大的屏幕上打出:
活死人真人游戏,第二十期。
玩家:一人。
别告诉他们,你看得见。
所有看得见的人,都死了。
若他们知道你看得见,你也会死的。
叮——游戏开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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