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皇帝要我嫁给小太监,我眼都没眨就嫁了。
然而大婚当晚,我被人绑到皇帝寝殿的时候,连头上的盖头都没来得及揭。
01
「不知陛下召我来所为何事,要是没什么要紧的,我可要先回去了,洞房花烛,我夫君还在等着我。」
不远处的龙榻上,齐域漫不经心地撑着胳膊,张嘴接过一旁美人递过来的葡萄,嗤笑了一声。
「洞房花烛?和一个阉人?
「你倒是给朕讲讲,这夜,你们打算怎么过?」
齐域说完,不加掩饰地轻笑起来,一旁的美人也是个有眼力见的,见皇帝都笑了,也掩着嘴咯咯地凑热闹。
我翻了个白眼,伸手扯掉遮在面上的红色绸缎,面不改色地迎上前方调笑的目光。
「交杯、剪烛、揭盖头、允终生。
「他若是还不想睡,我们就去看月亮,喝光那坛我娘替我藏了十几年的桃花酿。他若是乏了,我们就并肩躺在床上,牵他的手,抚他的脸,吻他的唇……」
我看着齐域那逐渐黑下来的脸色,扬起嘴角微微一笑。
「这些闺房之事,皇上您若是想听,宫里有专门的嬷嬷会教,需要我帮您传她们面圣吗?」
西域进贡的琉璃盏在我脚边砸了个粉碎,我面不改色地收收脚。齐域这人总这样,说不过就动手,真是玩不起。
美人被他赶了出去。灯火通明的寝殿只剩下我们两人,齐域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抵到案台上,晶莹剔透的葡萄滚了一地。
「贺淮安,你猜,今夜你若是没回去,那阉人自此以后会怎么看你?是会觉得你淫荡、下贱,还是觉得自己无能而狂怒?」
齐域手上的力气很大,我有点喘不过气来,却还是强稳着气息。
「他会心疼!」
是的,他会心疼,长赢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会心疼我的人。
「齐域,」我本能地掰着齐域掐在我脖子上的手指,因为呼吸不畅脸有些涨红。「既然已经赐婚,那便算我求你,让我和他做一对平常夫妻。」
「平常夫妻?」
齐域把脸垂在我的脖颈,笑声听着有些瘆人。
「贺淮安,昭昭阿姐的尸身至今都还没有找到,你这样恶毒的人,竟然还妄想活得心安理得,幸福美满?朕偏不让你如愿。」
我闭上眼,齐域不会轻易放过我,昭昭阿姐惨死,所以我就活该痛苦地过一辈子,以此来赔她这条命。
齐域手上的力气松了松。
「你不是想和他做平常夫妻吗?那朕便让所有人都看看,你是怎么和他做夫妻的。」
02
那一夜,齐域格外凶狠。
那不是他第一次做那样的事,他喜欢羞辱我、喜欢让我难堪,他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之间的龌龊事,却又从不愿给我什么名分。入宫三年,下人们甚至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我,只能不清不楚地唤一声「贺姑娘」。
没有人把我当回事,后宫妃嫔善妒,齐域给了她们恨我的理由,又不给我在这宫里自我保护的资本,我没有身份,无人撑腰,谁都敢过来欺负几下,以解不受宠爱的心头之恨。
在宫里的每一天都过得暗无天日,齐域打发过来的宫女也都三三两两地跑到了其他妃嫔那里,毕竟我这比那冷宫还招人嫌弃。
长赢是齐域派过来的人里,唯一愿意留下来的。
他比我年长三岁,也是个苦命人,小时候家中闹洪灾,逃亡的途中跟家里人走散了。一个五六岁的孩童,又生逢天灾乱世,为了一口裹腹的稀粥,他进宫当了太监。
「长赢,你干嘛在这跟我过苦日子?」
「这四角宫墙的大院,哪里不是苦日子?」
「长赢,你会不会也嫌弃我?」
「贺姑娘又何时嫌弃过我?」
「长赢,不开心的时候你会做什么?」
「躲起来,哭一场。」
「你也会哭吗?」
「自然……不过贺姑娘若是想哭,不必躲起来,我帮你看着门,不许有人进来。」
「长赢,这个月他们又没给我们炭。」
「贺姑娘不要怕,我的外衣给你。」
「那你呢?」
「我是男子,男子体热。」
「既然如此,那你……抱抱我吧!」
「贺姑娘……」
「可以叫我淮安吗?」
「淮安!」
……
我从不觉得齐域要我嫁给长赢是对我的羞辱,毕竟我是真的心悦于他。
03
齐域放我回去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宫里的人都开始各司其职地忙碌起来。我拖着疲惫的身子,穿着大红色的喜袍,在一声声闲言碎语里拖着步子往回走。
我的寝宫住在整个皇宫最不起眼的一角,据说以前有个宫女想要博帝王宠爱未成,心灰意冷之下将自己吊死在了房梁上。
这本不是什么大事,毕竟这皇宫里每天都在死人。但因为此处位置偏远,那宫女死去好久才被发现,尸身已经不成样子,吓疯了当时过来打扫的一个小姑娘,此后这个偏房便不再有人住。
齐域是故意让我住过来的,他知晓这里地处偏远年久失修,亦知晓那个惊悚传闻,他只是不想让我好过。
然而此时,那个让人闻之色变的偏房,却是挂满了橘色灯笼,在将亮未亮的晨间,暖色的灯光让那间小房子都徒然温馨起来。
我知道,那些灯笼几乎是花掉了长赢将近半年的月银。
「他们欺负人,哪就需要这么多钱了?你去退给他们,我不要什么灯笼和喜服,我们一起把那坛桃花酿喝了就好,那是我娘留给我的。」
「娶你一次,总要隆重一些,可惜我没办法给你十里红妆,三书六聘。淮安,谢谢你还愿意嫁我。」
长赢总是愿意把他最好的给我,可我却在新婚之夜负了他。
「冷不冷?我们进屋,今日有炭火,屋里暖得很。」
一件披风披在我的肩头,长赢握着我的手,鼻头红红的。
「你一直在这等着?」我问他。
长赢摇摇头:「昨个高兴,喝得有些醉,在屋里头睡着了,刚刚才醒,想起你回来会冷,就生了炭火,出来等你。」
他骗人,他身上这样冷,连一直抱在怀里暖着的披风都是冷的。
我吸吸鼻子,没拆穿他。
「咱们进去吧,别浪费了屋里的炭火。」
04
我和齐域的那点破事,整个皇宫都知道,长赢自然也不例外。之前有好几次,齐域来找我的时候,长赢都在场。齐域不会因为有人在就收敛几分,而长赢也只是回过身退出去,默默关紧房门。
我和长赢两人在这偏僻无人的偏房住着,虽然日子过得清苦一些,但他无需当值,我也无事可做,如若没人来找我们麻烦,两个人倒也都乐得自在。
只是以前这样的日子少,那些失宠的妃嫔总爱过来刷一下存在感,我和长赢隔三差五就要一起挨罚,哦,大多数都是他陪着我挨罚,本来跟他就没什么关系。
如今我们已经成婚,当初为了羞辱我,齐域把这事搞得人尽皆知,我已为人妻,不再是她们的威胁,这下那些妃嫔便再也没有理由来这捣乱,我抱着热茶嘿嘿傻笑,日子总算是有了些盼头。
长赢往炉子里添炭,也不问我笑什么,就跟我一起笑,我见他这个样子,笑得更欢了。
「砰!」
「给我搜!」
院子的门突然被推开,佩着长剑的护卫一拥而入,不分青红皂白地开始在院子里胡乱地翻着,东西哗啦啦撒落了一地。
我冲出门去:「你们干嘛?谁许你们乱翻的?」
领头的人瞟了我一眼,不甚在意。
「奉皇上之命,来贺姑娘这找点东西。」
「我这没有他的东西。」
「皇上说有,那便是有!」
我还想和那领头人争辩什么,却被长赢拉过去护在了身后。
「没关系的淮安,让他们搜吧,我们不能抗旨忤逆。」
我看着那些护卫把我和长赢辛苦装扮好的小院翻得一塌糊涂,灯笼都掉在地上戳破了,竹竿上还未来得及收的衣服也被踩上了脚印。
屋檐下那棵腊梅,是长赢最喜欢的,花刚零星开了几朵,现如今被人翻倒在地,根都露了出来。
我不忍再看,长赢伸手遮住了我的眼睛。
「没关系的长赢,我们再种一棵腊梅。」
长赢摇摇头:「我只是担心那盆炭,我的月银都花完了,怕你会冷!」
我把长赢的手从我的眼睛上拿下来,张开胳膊抱住了他。
「不怕,男子体热,我抱着你就不冷了。」
05
那群人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搜到,我不知道他们想找什么,不知道我这里还有什么东西值得齐域这样大张旗鼓,他大概只是看不惯我过得好,毕竟我这条命,得用来还昭昭阿姐的恩情。
此时正值寒冬,我们没有炭火,没有御寒衣物,甚至没有太多吃食,我病了,病得好像还挺重。
长赢为了给我求药,连着几天去太医院门口磕头,头都磕破了,也没换得几服药来。
我躺在长赢怀里,感觉身上没什么力气,又冷得发狠,整个人都在轻轻地抖着,却还是想要安慰长赢几句。
「别担心,就是普通风寒,发发汗就好了。院里那棵海棠树下面有我藏的桃花酿,你去把它挖出来,我们一起喝点,身上暖和了,病也就消了。」
那坛桃花酿是我娘留给我的,说是等我嫁人的时候,用作和夫君的交杯酒,只可惜,出嫁那天,我们没能有机会交杯。
「淮安,我挖出来了,你等一下,我给你倒些出来,喝了就不冷了。」
我裹着被子,看着手忙脚乱的长赢,勉强点点头。这场病来势汹汹,曾经一心求死不成的我,如今竟然有些怕,我若是真的死了,长赢该怎么办?
我没来得及想那么多,甚至连递到嘴边的桃花酿都还没有喝到,齐域就来了,带了很多人,太监、宫女、妃嫔,一行人浩浩荡荡,仿佛是来赶集市的。
长赢放下桃花酿,起身扶起床榻上的我,我们俩并肩跪在地上,恭迎着齐域的大驾。
「呀!这里好冷!」齐域身后的美人刚进门,就忍不住抱怨道。
我垂下眼没说话,实在懒得搭理他们,只想把那碗桃花酿灌进肚子里,好好暖暖身子。
那美人见我态度冷漠,面子上有些过不去,嗔怒道:
「大胆,陛下圣驾,你们竟敢这样怠慢?」
「李美人恕罪,」长赢开口,「并非是我们有意怠慢,实在是……」
「囊中羞涩。」没等长赢说完,我就插嘴道。
「要不李美人赏赐我夫妻二人一些炭钱,这样下次美人再来,我们定会好生招待。」
长赢毕竟是男人,又守规矩,有些话他说不出口,那便由我来。
「好一副惹人厌烦的寒酸样子。」
李美人撇开头,发上的珠钗宝饰互相碰撞,叮叮当当地响。
06
这若是平时,我定要跟这人舌战八百个回合,但今天实在是没什么精神。齐域没说话,我和长赢只能在地上跪着,屋子里没有炭火,身上膝下都冷得很。
我病着,跪不住,长赢便把一只手拦在我的腰上,虚虚地撑着我的身子。
只是这个动作,不知道怎么又惹到了齐域。
「两位还真是恩爱不疑,看来这婚,朕也没有赐错。」
齐域毫不客气地坐在床榻上,盯着跪在地上的我们,没有任何想要免礼的意思。
我忍住自己翻白眼的冲动:「皇上何时错过?」
「淮安,不得放肆。」长赢轻声制止我,我撇撇嘴,不再说话。
「朕自然也是错过的。」齐域说着,拎起桌上那坛还没来得封好的桃花酿,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比如那日命人来搜院子的时候,朕就该嘱咐他们,挖了那棵海棠树。」
我抬起头,什么意思,那群人那日大动干戈,要找的竟是这坛酒?
「齐域,你不讲道理,这酒是我的,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的?」齐域晃着手腕,坛里的酒随着晃动的幅度不停地往外洒,看得我直揪心。
「贺淮安,连你都是我的,何况是一坛酒?」
齐域的话让我脸色骤变,我下意识地看向一旁的长赢,他面上并无太大波澜,可扶在我身后的手却徒然一僵。
我站起身,冷着脸下逐客令。
「陛下,今个天冷,这里没有炭火,冻坏了您的千金之躯我们担待不起,陛下还是请回吧。」
齐域抬起下巴对上我的目光,勾唇笑了起来。
「怎么,这就要赶朕走了,朕说得不对吗?贺淮安,你这夫君可知晓你在朕床上的时候,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哦!朕差点忘了,他是个阉人,大概是没机会……」
「啪!」
我不知道那一巴掌是怎么打到齐域脸上的,我只知道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被侍卫按在地上,我大口喘着粗气,浑身都在颤抖。
「陛下恕罪,淮安她不是有意为之,她……她病着,头脑不清醒,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长赢跪在地上,不停地向龙颜震怒的齐域磕头。
我猩红着眼,直直地瞪着一步步朝我走来的齐域。
「长赢,你不要求他。」
齐域扯着我的前襟把我抵在墙上,他力气很大,我挣脱不开,头磕在上面发出「咚」的一声响。
「你好大的胆子,嗯?敢打我?」
齐域死命地揪着我的衣领,一字一顿。
我笑了笑,那笑估计很难看,甚至是瘆人也说不定。
「何止啊,我还想杀了你呢!」
齐域垂眼低低地笑着:「好啊,好得很,贺淮安,你最好是有那个本事,否则朕只要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过得如意。
「这桃花酿是你们的交杯酒是吗?你不是爱喝吗,那朕今天就成全你,让你喝个痛快!」
齐域说完,一只手掐着我的脖子,一只手拎着那坛桃花酿往我的嘴里灌。我躲不开,辛辣的酒水大口大口地灌进喉咙里,让我一时呼吸不得。
连续几天的重病,再加上今天的这通折腾,我大概是真的撑不住了,只觉得头脑发昏,脚下虚虚地点着地,像是踩着一团棉花,怎么都站不稳。
耳朵边的声音乱糟糟的,好像是长赢扑上来为我求情,说什么我正病着实在受不住,他愿意替我受罚,真是的,这跟他有什么关系,怎么那么傻呢?
齐域好像还在大声骂着什么,他好吵,我闭上眼,想把他的声音屏蔽掉,然后就真的什么也听不见了。
07
「喂,你哭什么?」
「谁要你管!」
坐在桃树枝上的小男孩用袖口掩着脸,一副生怕被人看去了的样子。
桃树下的小姑娘撇撇嘴,一边摆弄着手里的弹弓,一边毫无情商地哼哼。
「不就是你爹爹不要你了嘛!」
「你爹爹才不要你!」男孩从桃树上跳下来,气势汹汹地叉着腰。
「你怎么知道?我都不记得我爹爹长什么样子了,但是有什么关系,我有我阿娘啊!这个弹弓就我是阿娘给我做的,可以击中站在最高处的鸟。」
「切,粗鄙不堪!」
「切,你别求我借你玩!」
邻居家住进了一对姐弟,我不喜欢那个小男孩,成天哭哭啼啼的,明明心里苦大仇深,还装得一副大人样子。
但是阿娘跟我说,不许我欺负他们,还要我叫他们阿兄阿姐。
好吧,我从小就听阿娘的话。
况且,虽然那个叫做齐域的阿兄很讨人厌,但昭昭阿姐人很好,她做的桂花糕我一次能吃三块。
「切,粗鄙不堪。」
齐域端着身子板着脸,看着我吃得满脸都是糕点渣的样子,嫌弃地皱皱眉。
讨厌的齐域,说得好像他是个贵公子似的。
……
阿娘病重,弥留之际把我的手放在昭昭阿姐的手心。
「昭昭,你是个好孩子,淮安她没有别的亲人了,我只能将她托付与你。不愿给你添太多麻烦,但求你给她一碗白粥就好,让她可以活下去。」
「姨母放心,以后我定会视淮安如亲妹妹,绝不会亏待于她。」
阿娘走了,我不舍得她走,可我知道我留不住她。
阿娘说以后昭昭就是我的亲阿姐,齐域就是我的亲阿兄,自此以后,他们便是我在这个世上,最最珍视之人。
我记下了,我向来听阿娘的话。
……
隔壁的翁婆对我们说,近来村子东头总有一些长相凶狠的男人出没,听说他们会把年轻的女子抢去卖掉,卖不掉的就挖去心肝,要我们小心些不要到处乱跑。
阿姐要去集市上卖桂花糕赚钱,临走时嘱咐我们乖乖待在家里,可是齐域已经病了好几天了,今日更是高热不退,躺在榻上一直迷迷糊糊地喊着娘亲。
他实在是个喜欢逞能的人,只有在病着的时候才会这般像个孩子,我看着……实在着急。
我知道村子后面的山上有一种草药,小时候我生病,阿娘都会采来研成粉末,掺进白粥里,我吃过再睡一觉病就会好。
齐域又在睡梦中哭着喊阿娘了,眼睛紧紧地闭着却还是有眼泪流在枕头上,我看着他叹了口气,伸手打开了紧闭的门闩。
……
之后的发生的事情我总是记不清晰,只知道在我最害怕的时候,是昭昭阿姐来了。
「淮安,待会阿姐去引开他们,你往家里的方向跑,跑快一点,不许停,不许回头,记住没有?」
我哭着摇头:「可是阿姐……」
「你不记得你阿娘临走前说的话了吗?她说要你把我当做亲阿姐,要你事事听我话,你现在不听了吗?」
「呜呜呜,我听,阿姐我听话,可是阿姐,我担心你。」
「淮安乖,你先回家等阿姐,阿姐回去,给你蒸桂花糕吃。」
昭昭阿姐没有回去。
……
「贺淮安,你为什么不听阿姐的话,为什么要到处乱跑?
「阿姐是去救你的,为什么只有你自己回来?
「你为什么要扔下她?为什么要让她当饵来换你的命,你竟是这样薄情寡义贪生怕死的吗?
「阿姐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可你却害了她。
「贺淮安,你欠阿姐一条命,我要你还回来。」
「……好。」
「你凭什么一死了之,我要你带着悔恨和愧疚,跟我一样痛苦地活着。」
「好。」
……
后来我才知道,齐域是皇子,生母身份卑微,他和昭昭阿姐二人自幼就受尽欺凌。生母走后,后宫妃嫔将姐弟二人排挤出宫,送到了这偏僻贫瘠的乡野。
原来,他竟真是个贵公子。
再后来,宫里的太傅来将齐域接了回去。我不知道在那场夺嫡的战争里,只是被当做一颗争权棋子的齐域,到底吃了多少苦才坐上那把龙椅,亦不知之后为了铲除朝中的爪牙势力,他的手上又沾上了多少鲜血,我只知道,这一路走来,似乎是再也没见他笑过。
08
我大概是昏睡了很久,梦到了很多以前的事情,醒来后便听说陛下找寻了多年的南安郡主,前些天回来了。
找寻多年?南安郡主?
……昭昭阿姐!!
我从床榻上下来,脚步还是虚的,整个人都站不稳,但还是跌跌撞撞地往外跑,从床榻到门口的距离,就生生摔了好几跤,好在最后长赢推门进来,把我搀扶了起来。
「淮安,你总算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长赢,南安郡主呢?快带我去见……」
「淮安!」
我话都还没来得及说完,便听见门外有人唤我的名字,我抬起头,从长赢的肩头望过去,看见来人是谁时,整个人都愣在原地。
「阿姐?」
一行泪不受控制地从脸上流下来,接着是两行、三行……我颤抖着肩膀,紧紧抱住面前的人。
「不要哭了淮安,你还病着呢。」
我伸手抹了抹脸:「我无碍的,只是风寒,阿姐不要担心。」
「可我回来这些天来看过你两次,你都是昏睡着,怎会病得这样重呢。」
齐昭昭回身看向站在身后的齐域:「阿域,太医是怎么说的?」
我这才注意到,原来齐域也在。
「太医……也只是说风寒,阿姐,门边冷,我们进去坐。」
「那你可得叮嘱太医,让他们仔细着些,虽说只是风寒,但要是落下病根也难除得很。」
昭昭阿姐说着,扯下自己肩上的厚实披风遮在了我的身上,齐域只是一声声地应着,并没有多说什么。
我们坐在一起聊了很久,我这才得知昭昭阿姐这些年吃了很多苦。
她当初让人掳走,被匪徒蒙着眼睛赶了近半个月的路,虽后来侥幸从中逃了出来,却是受了很重的伤,又因全程被蒙着眼,分不清方向。那村庄地处偏远无人知晓,阿姐打听不着,只能沿街乞讨凭着印象走,却不想竟是越走越远。
之后途中失足掉下山崖,命悬一线之际被一路过的书生救下,可也因此碰伤了头,丧失了一些记忆,这么多年来,一直是和那书生生活在一起。
那书生对昭昭阿姐很好,两人成了亲,昭昭阿姐也在他的悉心照顾下慢慢找回了记忆。可是此时齐域已是皇帝,宫墙之内护卫森严,昭昭阿姐的消息传不进来,又恰逢那书生要来参加来年的春闱,两人便商议一同前往,前些天才刚刚到京。
我在一旁听得发愣,知晓阿姐受了那么多苦,心里是说不清的滋味。
昭昭阿姐大抵是看穿了我的心思,安慰道:「祸兮福所倚,淮安,若是没有这次经历,我也遇不上明郎,有些事情,便是上天自有安排的,我们逃不掉。」
一旁的齐域开口道:「也不知道那厮是不是真的对阿姐好。」
「阿域,不得无礼,我这条命都是他救下的,明郎对我很好,我也是真的心悦于他。」
齐域撇撇嘴,心里似是还对那人有千万个不满,但也不再多言。
昭昭阿姐继续说着:
「倒是你们两个,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也都长大了,有没有遇到一个心悦之人?」
我放下手里阿姐带过来的桂花糕,看向不远处的长赢,又把目光收回来。
「阿姐,我成亲了。」
「成亲了?我们淮安成亲了!」
昭昭阿姐从座上下来牵住我的手,眼里是说不清的欣喜。
「是哪家小公子,当下可是在宫里?快带来让阿姐看看。」
我笑着点点头:「在的。」
似是突然忘记了一身的病痛,我步伐轻快地朝长赢跑过去,牵着他的手带他到阿姐面前。
「阿姐,这位便是我的夫君,名叫长赢。」
长赢识礼数地跪下身:「奴长赢,见过南安郡主。」
长赢的身上,穿的是宫里公公们的统一着装,阿姐肉眼可见地有一瞬间的怔愣,但也很快反应过来,伸手将长赢扶了起来。
「快请起,不必这样多礼,你既已娶了淮安为妻,便和她一样唤我一声阿姐就好。」
「阿姐?不过是个阉人,他也配?」
齐域从座上起身,冷脸看着我和长赢。
原本欢乐祥和的气氛被齐域一句话带到冰点,我紧紧攥着长赢的手,盯着齐域不发一言。
长赢是我的夫君,我们成亲之时,没有父母之命,亦无媒妁之言,无人祝福我们白首不离举案齐眉,甚至连拜堂时的高堂之位都是空的。
我娘临终前将我托付于昭昭阿姐,她便是我在这个世上最最亲近之人,我只是想将这份喜悦分享与她,只是想听有人真心祝福我们,可齐域,便生是要把这份温情也毁掉才开心。
我不懂,明明昭昭阿姐都回来了,他为何还是这般看我不顺眼,非要当众凌辱我和长赢。
「阿域,是谁许你这样说话,照你看来,我也得向你三叩九拜,尊一声陛下才行?那你也别再喊我阿姐,只叫一声郡主好了。」
「我……没有这个意思。」
昭昭阿姐虽是这样说着,但齐域到底是九五之尊,刚又被拂了面子,我们便也不好再留,这里是齐域的寝宫,我昏迷的时候一直都住在这里,此时人已经醒过来,便不再有留下来的道理。
「阿姐,时候不早了,我们明日再来看你。」
「好,我差人送你们回去。」
「不用了阿姐,有长赢在,我不怕黑。」
09
「淮安和长赢,是怎么回事?」齐昭昭坐在狐裘软榻里,脸色有些不好看。
齐域一杯酒下肚,把空了的酒盏不甚在意地扔在桌上,琉璃的酒盏骨碌碌地滚了几圈,停在了桌子中央,不动了。
「朕赐的婚。」
「你没看到刚刚贺淮安那样子吗?你在这心疼她,她可是心里美得很呢!她贺淮安……从来都是个没心肝的。」
良久,齐昭昭轻轻地叹了口气。
「阿域,你和淮安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我没有得眼疾!」齐昭昭的声音带着几分怒气。
「淮安身上的衣服破旧得不成样子,这样冷的天还穿着初秋的薄衣。还有那长赢,他那身衣服都洗得发白了。怎么,宫里的饷银少到连身衣裳都买不起了?怎么我看你那些招摇的妃嫔们,一个个都恨不得把整个国库的银两都穿戴在身上呢?
「到底是什么样的风寒才能让人昏睡整整两日,淮安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阿域,你真当以为阿姐是傻的吗?」
齐域没有接话,屋子里静悄悄的,那盏本已停住的琉璃盏重新在桌上滚动起来。
「你在怨她是不是?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待她不好对不对?」
「那是她欠下的。」
琉璃盏伴随着齐域的怒吼碎在地上。
「阿姐,我以为你……你是我唯一的亲人,可是贺淮安,她为了活命,竟然眼睁睁地看着你被人掳走,你分明是为了救她,可她却从未想着你是否会有事。
「如果不是她,这些年你不会过得那么苦,不会被掳走,不会受伤,不会不记得我,更不会嫁给那个寒酸书生。
「我会为你择一个最好的郎婿,你会嫁得比这世间的任何女子都风光无限,而不是像如今这样,白白地受了那么多苦。
「……阿姐,是我无能,为什么总是你在受苦……」
齐域似乎是悲痛到了极致,一个帝王,一个踩着无数人的尸骨和鲜血才走到如今的帝王,此时面对自己的至亲,却哭得像个孩子,一如那年病在榻上时,贺淮安看到的那样。
只是那时,齐域嘴里喊的是「阿娘」,而如今,他只是无力地一遍遍问着:「为什么总是你在受苦。」
齐昭昭缓步走过去,像小时候一样把自己这个分别多年的弟弟揽进怀里。
可这世上,谁又不是在受苦呢?
每天都活在算计里,面对着一众蝇营狗苟被迫狠厉无情的齐域不苦吗?
贺淮安……她就不苦吗?
齐域只是想着,是贺淮安害了昭昭,那她便要过齐昭昭当年的日子,在这四面环绕的深宫,无人撑腰,任人欺凌,以此来偿命!
「可是阿域,你还有人可恨,但是淮安呢?她只能恨自己,恨别人,总比恨自己来得轻松。
「你以为一向不喜受束缚的她,当年为何还愿意跟你入宫?备受煎熬这么多年,她明明可以一死了之,为什么还是没有那么做?她若是真的一心求死,你当真以为自己拦得住?」
齐昭昭顿了顿,轻声开口:
「她是在守着你啊,阿域!」
是在守着他吗?齐域没想过。他甚至说不清自己对于贺淮安,到底是怎样一种情绪。
明明恨极了她,却在当年一杯毒酒即将下肚的时候扬手打翻。明明是想凌辱她,却在她一身喜袍出嫁的时候红了眼。
「阿姐,我成亲了!
「这是我夫君,名叫长赢!」
……
「你要跟我一样痛苦地活着。」
「好!」
……
「齐域,我恨不得杀了你!」
她不再想跟他一起活着了,不想再守着他,贺淮安现在想杀了他,然后和那个长赢去做一对平常夫妻。
……齐域不愿意!
屋子里烛火摇晃,映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轻轻颤抖,齐域似乎终于明白过来些什么。
是的,他不愿意,不愿意贺淮安嫁与别人。
「阿域,既然事情已经如此,那你便赏赐他们一处院子,几块良田,放他们夫妻二人出宫去吧。」
「不行!」
「什么?」
齐域站起身,脸上的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干涸,留下的,依旧是那副身为帝王的狠厉面容。
「她已有身孕,是我的孩子!」
10
我的环佩落在了齐域寝宫,怕明日宫人打扫,发现不是齐域的东西便直接扔掉。那是我阿娘留给我的,于是长赢便说陪我回去寻来。
我们刚到寝宫门口,便听到了这样一句。
「放他们夫妻二人出宫吧。」
「不行。」
「什么?」
「她已有身孕,是我的孩子。」
手中刚被寻得的环佩掉在地上,发出啪嗒的一声响。
已有身孕?什么意思?明明只是简单的四个字,我却怎么都思虑不过来。
门被打开,昭昭阿姐和齐域一道从屋内走出来,我看着他们二人,不住地向后退,脚下步子趔趄,脑中一片空白。
「淮安……」昭昭阿姐唤了我一声,到底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长赢,我们回去吧,你带我回去。」
长赢俯身捡起那块被我掉在地上的环佩,紧紧地牵住了我的手。
「好!」
我无视掉不远处齐域渐黑的脸色,任凭长赢拉着我往外走。
夜已渐深,皇宫里静得很,只是偶尔过来几个巡夜的小差,长赢握着我的手,为了能让我跟上,刻意放慢了步子。
「长赢,你那里还有多少月银?」
这皇宫里,上到妃嫔太傅,下到宫女太监,每个人都有月银可拿,除了我。
长赢停下脚步。
「不算太多,但你若是有什么想买的,我可以凑凑。」
我垂下头,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无比的羞耻,好在天色已晚,长赢大概也看不清我的脸色。
不知过了多久,我开口。
「我想……买一些堕胎的药来。」
长赢很久没说话,周围安静异常。末了,他也只是扯扯衣袖,想要覆住我那只被他牵着的手。
「淮安,」长赢说。「如果你想,那便生下来,不管是男子还是姑娘,我都不会让他为奴为婢,从现在开始,我每月多省下一些月银,以后咱们给他请夫子,让他识字读书。等他长大一些,你便和他一起出宫去,过自由潇洒的日子。」
我抬头看向他。
「那你呢长赢?你不走吗?」
长赢回看着我,语气中带着不好察觉的失落。
「我要年过五十才会被遣散,那太晚了,我不愿你等那么久。」
我上前一步环住他的腰,把脸紧贴在他的颈侧。
「我不怕等的,我要跟你在一块。」
我说完仰头看着他,昏暗的窄路上没有一盏灯,四下都是黑黢黢的,我却觉得他身上有光。
「长赢你知道吗,昭昭阿姐今日说,有些缘分是命中注定的,逃不掉,我觉得你就是我的逃不掉。」
长赢笑了,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11
第二日齐域差人过来的时候,我和长赢正在煮茶。我不爱喝那东西,觉得苦涩,可长赢爱喝,我便跟他学着煮。
「贺姑娘,陛下召你过去。」
领事公公捏着嗓子。眼睛恨不得抬到房梁上去。
我最讨厌这声调,长赢就不这样,他说话总是轻言轻语,像是生怕惊到我一般。
我看那公公不顺眼,也就没好气,头都没抬只说了句:「不去!」
「你这是要抗旨不遵?」
「说我抗旨?你手上可有圣旨?」
「你……你大胆,皇上口谕。」
我站起身,想跟他再戗上几句,长赢却在一旁拉住了我。
「淮安,没事的,我陪你一起过去。」
我们到的时候,齐域正在书房批奏折,见我们来了,也只是微微抬了抬眼,不甚在意地说道:
「朕只召了贺淮安。」
长赢听此躬下身请罪道:「陛下恕罪,是我不放心淮安,自作主张跟过来。」
「不放心?真是笑话。」齐域放下奏折。
「朕若真想要做点什么,就凭你个奴才能拦得住?」
我实在看不过去,把长赢从地上扶起来。
「陛下有什么事就直说好了,何必这样拐弯抹角的羞辱人玩?」
齐域站起身,直直地走到我的面前,继而把目光移到长赢身上。
「直说?那好,长赢,休妻或者和离,你选一个。」
我挡在长赢面前,
「齐域你疯了?你到底想干嘛?」
齐域没理我,继续对长赢说:
「朕会赐你良田、庄子还有官爵,和离之后,你便可出宫,自此以后风光无限,前途大好。」
我回头看向长赢,虽然一时不知晓齐域的目的,但他提出的条件太过诱人,我突然没了底气,心里莫名地害怕起来。
「长赢?」
我试探地喊了他一声,长赢看向我,目光深深,里面是我看不明的情绪。
「谢陛下隆恩。」
我的心几乎是在一瞬间便凉了下来。
齐域笑了笑,一副早就预料到的样子,然而,长赢却没有起身,而是俯首在地,一字一句说得铿锵:
「但是……恕奴才,难以从命。」
齐域震怒地看向他:
「你说什么?」
「和淮安成亲之日,我便答应过她,此生绝不相欺,绝不辜负。男子一诺,须得以命守之才是。所以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齐域大概是没想到长赢会拒绝,那样诱人的条件,他竟真的会拒绝,为了我!
齐域气急了,把挡在长赢身前的我一把扯过去,抬腿踹在长赢身上。齐域自小练习骑射,这一脚莫说是从未习过武的长赢,即便是真的来个武将,也未必能面不改色地承受住。
可齐域却依旧不满意,一脚踩在长赢的胸口上。
「长赢!」
我想上前去,想看他伤得重不重,想把长赢从地上扶起来,可齐域死死地拽着我的胳膊,让我整个人都动弹不得。
「好一个以命守之,那朕便看看你到底有几分诚意。休妻和离都不选的话,那便让贺淮安守寡好了,反正最后结果都是一样的,朕也没想要对你多仁慈。」
齐域把踩在长赢胸口上的脚挪开,不动声色地整整衣襟,拽着我的胳膊向后退了几步。
「来人,把他拖下去,关进大牢,听候发落。」
「齐域,你混蛋,你放开我,你们别碰长赢!」
我死命地挣扎,想要挣开齐域的束缚,可却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群侍卫将他从我面前带走。
我回过头:「齐域,你到底想做什么?阿姐都回来了,你为什么还是不愿意放过我?」
「放过你?放你去做什么?去和那阉人厮守终生相扶到老吗?」
「跟你没关系,」我对齐域吼道,「齐域,从前你说我欠阿姐的,我认,你想让我如何还都好,可如今阿姐回来了,这么多年她在外受的苦我也一分不落地受着,我贺淮安不再欠你什么,你还想要我怎样?」
齐域面色阴沉,一步步地凑近我,把我逼至墙角退无可退,而后突然伸出手,轻轻覆在了我的小腹上。
「我要你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我怔愣了片刻,似乎是要被他气笑,随后便真的笑了出来。
「生下来又怎么样?齐域,我成亲了,我的夫君是长赢,即便这孩子将来出生,也是要唤长赢一声爹爹而不是你。
「你不是看不起他吗?你不是想尽办法折辱他吗?你不是总爱在他面前摆什么九五之尊的颜面吗?那这孩子日后,怕是也得跪在地上,喊你一声陛下万岁才行!」
齐域瞪着我,一双美目似是要瞪出血来。
「所以啊,我才要你们和离,他不愿,我便要你守寡。他长赢不过一条贱命,怎么和我争?
「我会封你为妃,或者为后也可以,我要让这孩子,一辈子都不知晓长赢是谁。」
齐域放开钳着我的手,低低地笑了起来。
「贺淮安,我就是不愿放过你,我就是要你生生世世都在我身边,你能奈我何?」
12
齐域把我关在了他的寝殿,派人严加看守不许我出去,我不知道长赢怎么样了,只能反复地打听着,最近宫里有没有处死过一个公公。
我想找昭昭阿姐帮忙,想让人传话出去带给她,可后来才知晓,南安郡主早已被皇上送出宫,陪驸马准备来年春闱去了。
无人可以帮我,但我必须救长赢。
我在宫女进来送饭时,乘其不备打晕了她,和她互换了衣服,借着侍卫换岗的空隙偷偷逃了出去。
齐域说他想要我生下这个孩子,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一时兴起还是真的在意,但我也没有时间做过多考虑,只能赌一把。
我登上了皇宫里最高的城楼,站在城楼的墙上,慢慢等待着齐域的到来。
我没有等很久,齐域很快就赶到了。
「贺淮安,你做什么?赶快下来!」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齐域以及他带来的一众大卫高手,城楼上的风很大,我整个人都在轻轻发着抖,却还是强稳着声调:
「齐域,你知道吗?如果不是长赢,那日知晓这件事时,我便会去太医院寻一剂药来,我是一刻也不想留下这孩子的。可是长赢对我说,他会努力攒月银,会让这孩子读书识字,会送他出宫,让他自由自在地活着,于是我便不忍了。我想,长赢定是也希望将来能有人承欢膝下的,所以我才愿意为了他留下这个孩子……可是,你却这样逼我。」
我垂下头,片刻后又对上齐域的视线。
「你说得对,我不能耐你何,但我可以决定自己的生死,以及腹中这个孩子是否能活下去。
「齐域,放我们出宫,或者我从这里跳下去,一尸两命。」
不知为什么,齐域听到我这要求,却是反倒松了口气一般,面色平静地看着我。
「贺淮安,你是在威胁朕吗?」
我回应:「是又如何?」
「呵,」齐域笑了笑,「你倒真是长了本事。」
齐域招招手,
「来人,把长赢带过来。」
齐域来时就已命人把长赢从牢里带了过来,此时他正被人架着,浑身是血,气息微弱,但我还是看见他强撑着眼皮,喘着气对我说话。
我听见了,他在说:「淮安,别做傻事。」
泪水在一瞬间便模糊了我的视线。
「贺淮安,」齐域沉声喊,「你可知谋害皇子,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哦,朕差点忘了,你的九族上下,也不过长赢一人而已,既然如此,朕有一万个法子能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想跳便跳吧,朕不拦着。」
长赢身旁放着几桶冰水,齐域一个眼神过去,护卫直接心领神会,刺骨的冰水一桶接一桶地浇在长赢身上。
天寒地冻,他又受着伤,长赢蜷着身子躺在地上,我看得心脏都在抽痛。
「住手,不要再浇了,住手……」
我从城墙上下来,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扑在长赢身上把他抱在怀里。
他脸色惨白,身上冷得很,我像是在抱着一块没有人气的冰块。
「长赢,你醒醒,你不要有事。」
我把他的手放在我的手心里,不停地哈着气,却还是怎么都热不起来,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淌,我无助地抱着怀里的长赢哭喊,声音都变得嘶哑起来。
「你不是说男子体热,长赢,你说过你不骗我的,可你怎么这么冷啊。对不住,都是我对不住你,我不该贪图你的好,把你牵扯进来,你醒过来,跟我说句话好不好?长赢!」
我无助地看向四周,每一个人都半低着头,面色恭顺之余,却也是毋庸置疑的置之不理。
「求求你们,求求你们救救他,帮我们叫太医过来吧,求你们了,谁都好,帮帮我,求你们了。」
我知道没有齐域的准许没有人敢上前来,哪怕是给我们递过来一件遮风的外衣也不能够,但我还是一直在请求着,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在求谁,我只是希望能有一个人帮帮我,帮帮长赢。
我突然想到很多年前,阿娘走的那天,身子也是这样一点点冷下去的,之后便再也没醒过来。那时候我也是觉得这样冷,刺骨的冷,我记得,是年幼的齐域将自己的披风解下来,披在我的肩上。
他小大人一样地对我说:「贺淮安你不要哭了,以后我做你阿兄,绝不让人欺负你。」
可如今,害我到此番田地的,竟是当初那个口口声声说绝不让人欺负我的人。
「……长赢,你醒醒,我怕,我真的好怕,你别不理我好不好?」
我怕极了,我怕是我害了长赢,我怕我会又一次失去挚爱之人。
不知过了多久,怀里的人终于动了动,那双冰凉的手费力地抬起一只,用指尖在我脸上点了点,又失去力气般很快滑下去。
长赢的嘴动了动,我俯下身,把耳朵靠近,才能勉强听个分明。
「淮安,不要怕……我在呢。」
我伏在长赢的肩头,在长赢跟我说完这句话之后,终于冷静下来。
齐域从没有给过我任何选择的余地,他是帝王,是九五之尊,他能让全天下对他俯首称臣,手上的鲜血和人命早已数不分明,又岂会怕多上我这一条,抑或是我腹中这一条。
我笑了,笑得眼泪淌了一脸。
「我倒是忘了,这后宫有三千佳丽,谁又不能为你诞下皇子绵延子嗣呢?你只是不想让我好过罢了,你从来便只有这一个念头。」
我摸了把脸,将长赢的身子放平在地上,站起身走到齐域面前,行了一个最为正式规矩的跪拜之礼,额头磕在硬邦邦的地面上,发出咚的一声响。
「和离书我来写,我也会听你的话,好好地生下这个孩子。」
「所以……恳请陛下,放过长赢。民女愿留在这宫里,一生吃斋念佛,感念陛下隆恩,为陛下祈福祝祷。」
13
长赢出宫那天,是我的册封大典,我没想到齐域竟会让我去送。
我一身华服,满头的珠光宝饰扯的我脖子都是痛的。而长赢却是一身素衣,依旧是干净俊朗的模样,只是大病未愈,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更加憔悴了些。
我明白齐域为什么准许我来相送了,他特意挑今天的日子让长赢出宫,为的就是让长赢亲眼见到我如今这副模样,自此以后再不敢有任何惦记念想。
「长赢,你在想什么?」我看长赢一直愣着,开口问道。
长赢摇摇头:
「就是觉得,娘娘本就是该富贵齐天的,这身衣服,您穿着当真是好看。」
我强忍着眼泪吸了吸鼻子。
「长赢,全是我对不住你,此生怕是没机会了,我来世还于你罢。」
「淮安,恕我僭越,还是想这样唤你。」长赢说。
「你没有对不住谁,从来都没有,以前没有对不住陛下,如今更没有对不住我。淮安,你不要怪自己,更不必为此自责,你只管好好活着。」
只管好好活着吗?从未对不住谁吗?我这一世,从前觉得拖累了阿娘,后来又害了阿姐,齐域说我欠她们的,我理应长长久久地痛苦下去。
而长赢,他如今告诉我,我从未对不住谁,我可以好好地活着。
竟是这样吗?我想要山川湖海,大漠孤狼,想要自由自在无拘无束,想要和一个真正心悦之人过三餐四季的平凡日子,我所认为的「好好活着」,似是再没机会实现。
「回去吧淮安,外面冷,仔细别冻着了,我也要走了,日后不知还是否有机会相见,但不管怎样,我都希望你安康,那日以命相抵的傻事,可是再不要做了。」
我点点头,眼泪含在眼眶里,忍得一双眼都是酸涩的。
长赢走了。没有封地犒赏,没有官爵傍身,甚至连月银都没来得及结算,拖着病身,立在宫门之外,却又突然停住脚步。
「淮安,」长赢回过身,冲我笑笑。「纵然知晓再无可能,但我还是想要等等你,就像你从前也愿等我到五十岁一样,我也等你到五十岁,可好?」
五十岁吗?
好!
14
皇帝新得了一位宠妃,不过月余便连晋三级,据说若不是群臣上奏相阻,就连那皇后之位也是她的了。
「咱们陛下对这位娘娘宠得很,如今还怀有身孕,若是再诞下一位皇子,那自此以后地位便更是无可撼动了。」
「可我怎么听说,这位娘娘从前成过亲嫁过人,还是陛下亲自赐婚的,赐给了一个太监。」
「嘘,不要胡言,当心掉脑袋。」
从跟随齐域回宫到如今,这已是我被困在深宫里的第六个年头了。
肚子里的孩子月份越来越大,我每天只觉得乏累,总是在睡着,即便偶尔醒过来,也是看着院墙发呆。
隆冬腊月,院子里萧瑟凄凉,齐域命人搬来了许多的红梅,日日有人照看修剪,竟是一点枯枝残花也看不见。
我每日看着这些红梅,像是活在梦里。
花怎的会永不凋零呢?我定是还没睡醒。
齐域经常会过来看我,有时候甚至会命人把奏折都送过来,整日整日地待在这里。
我恭恭敬敬地行礼,恭恭敬敬地奉茶,恭恭敬敬地喊他陛下,却从不主动与他说些什么。
齐域说我活得没有人气儿,还在我喊他陛下的时候生气地摔碎杯盏,问我到底会不会好好说话。我跪在地上,一遍遍重复着陛下恕罪。
我怕齐域生气,我怕他哪天心血来潮会扬扬手命人杀掉我。
我不能死,我得活到五十岁,活到五十岁做什么来着?怎么不记得了?最近的头脑越来越不灵光,整日都是晕乎乎的,我只是知道,我须得活到五十岁才行。
那日齐域在我这批奏折,我撑着下巴看着他,突然有点恍惚。
「齐域。」我开口。
齐域抬头看向我,眼里竟是有说不出的惊喜。
「你……刚喊我什么?」
我没回答他的话,自顾自地继续说。
「你竟比我年长的吗?」
「什么?」
「阿娘叫我喊你阿兄,可你看上去明明跟我差不多大嘛。」
「齐域,」我托着下巴眨巴着眼睛看着他,「要不这样,以后在阿娘面前,我喊你阿兄,阿娘不在的时候,我就还是叫你齐域好不好?」
桌上的奏折被摔在了地上。
「贺淮安,你这又在玩什么伎俩?」
我听不懂齐域在说什么,也不懂他为什么生气,但头脑里有一个声音,他似乎不是这样回答我的。
「以后在阿娘面前,我喊你阿兄,阿娘不在的时候,我就还是叫你齐域好不好?」
「随便你怎么叫。」
怎么回事呢?怎么会有两个齐域?
15
「陛下,娘娘这是得了癔症,有时会分不清现实和回忆,她怕是将陛下认成了记忆中的人了。」
齐域来回踱着步子,
「朕不想听这些,朕只想知道要怎么治好她。」
御医们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额头紧贴着地面。
「陛下恕罪,娘娘这是心病,心病……确实无药可医,还需找到症结所在,解铃还须系铃人啊!」
「废物,一群废物,朕养着你们做什么?滚,都给朕滚!」
齐域他们说话声很大,即便紧闭着房门我也还是听见了。
系铃人?系铃人是谁呢?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病了,总是会发癔症,分不清人,我自己没什么感觉,只觉得成日都在做着梦。
梦见阿娘、梦见齐域。梦见昭昭阿姐,也梦见长赢。
再过几日就是除夕了,齐域命人在这寝宫里挂满了灯笼,我看着院子里亮起的灯笼,披着狐裘大氅,坐在软椅里发着愣。
「在想什么?」齐域凑过来问我。
「在想这灯笼怎的就这样贵,竟是要花掉你近半年的饷银。」
齐域没说话,我把下巴往狐裘大氅里缩了缩,眉目含笑。
「但你还是会买给我,你真好。」
「这样便是对你好了?」齐域说。
我点点头:「那是自然,长赢是这个世界上,对我最最好之人。」
身旁的人很久都没有动静,我又觉得有些乏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恍惚间,似是听见身旁之人声音喑哑。
「贺淮安,我也送你一院子的灯笼,你可否……不要喜欢他。」
除夕那日南安郡主和驸马一起进宫了,大家围坐在一起,吃了一顿盛大的家宴。
我那天很开心,许久没这样热闹过了,但不知为什么,昭昭阿姐看向我的眼神却很是奇怪。
「阿姐?你为何这样看我?」
昭昭阿姐摇摇头:「没什么,就是看我们淮安越来越俊俏了。」
我得意地笑笑,「等过了年,我就及笈了,阿姐便再也不能说我是个小孩子。不过阿姐,你可曾见到我阿娘,怎的一晚上都不见她人?」
昭昭阿姐眼眶有些发红,轻轻抚摸着我日渐隆起的小腹。
「淮安,是阿姐没有照顾好你,阿姐对不住你。」
16
「阿域,听阿姐的话,放淮安出宫吧。」
宽敞的大殿里,只剩齐域和齐昭昭二人,刚刚的热闹似乎只是一场幻想,齐域坐在最中央的位子上,桌上的酒,早已见底不知几壶。
「不行。」
「为什么?那你就要眼睁睁地看着她被困在这宫里,日渐一日地病着,成天活在回忆里度日吗?齐域,你怎么偏偏就对她这样狠?」
齐域不言,只是一壶接着一壶地往嘴里灌着酒。
「阿域,姨娘临终前将淮安托付于我,我答应过要好好照顾她,可如今淮安这副模样,你叫我如何向九泉之下的姨娘交代?」
外面下了雪,白茫茫的一片,齐域的头发散了,发丝打在脸上有些凌乱,领口因洒上了酒水微敞着,露出胸口处从前学习骑射留下的疤痕。
他拎着价值连城的琉璃玉盏,一路走得跌跌撞撞。
「你要去哪?」齐昭昭问。
「下雪了,她怕冷,我得去陪她。」齐域说。
齐昭昭看着齐域摇晃不稳的身影,一滴泪徒然流了下来。
「阿域,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齐域回头,眼里带着茫然。
「那该是如何?」
齐昭昭愣住,一时不知该怎样回答。
该如何呢?该怎样喜欢一个人?
小时候,他们的生母不受宠爱,为了在这皇宫里活下来,他们从小就学着看人脸色,学着缄默不言。
齐昭昭跟着母亲学女红,学厨艺,学着如何照顾好那个小自己七岁的弟弟。
「长姐如母,昭昭,若是有一日阿娘不在了,你得把阿域拉扯成人。」
齐昭昭记住了,也照做了。
这宫里的每一天都不好过,齐昭昭告诉齐域,你得自己变得强大才行。不可心软,不可妇人之仁,你想要什么,就得自己去争,没人护着你,你便自己护着自己。
齐昭昭是阿姐,亦是严母,她找夫子教齐域读书识字,礼乐书数,要他拜武将为师,小小年纪便学习骑射功夫。
她教他拉拢人心,审时度势,教他人心难测不要轻易信人,更不可全盘交出底细。她教他权谋算计,教他足以支撑他活下去的一切,可却忘了教他怎样喜爱一人。
「阿姐,你说,要怎样喜欢一人?
「贺淮安说那长赢给她买了一院的灯笼,便是真心对她好了。可是只要她喜欢,我能为她把整个皇宫都挂满。如此……便是真心喜欢了吗?
「你教我想要的一切不会有人主动给予,需得自己争取才行,我争取了,我用尽一切办法想要将她留在身边,可如今,你们却都要我放过她?
「阿姐,我很晚很晚才发觉我对贺淮安的喜爱,可是我还没来得及欣喜,如今又要亲手推开她吗?
「我不愿意!」
齐域推门出去了,白茫茫的雪地上留下一串的脚印,他醉着,身影摇摇晃晃,手中拎着的琉璃玉盏里,不时洒出一口酒来,洇湿了他的鞋袜。
竟是那样孤寂,仿佛这世间只他一人而已。
17
齐域病了,昨日大雪,他染了风寒,一直高热不退。
我坐在床榻一侧,伸出手在他额头上探了探,好烫!
大概是我的手太凉了吧,惊醒了本睡的昏沉的齐域。他牵住我的手,哑着声音问:「做什么?」
「你病了。」
「无碍。」
「怎会无碍?这样烫。」
齐域看着我,半晌才凄凉地笑笑。
「你今日又把我认成谁了?那个长赢?」
我在他额头上轻轻拍了拍:「什么长赢,你都烧得说胡话了。」
「我知道村子后面的山上有一种草药,把它研碎放进白粥里,喝了病就会消。可是阿姐说近来村里有坏人……没关系,我快去快回,你在家里等我,我很快便回来。」
齐域愣住,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消息。
「你在说什么贺淮安。」
我站起身整整衣裳:「我说我很快便会回来。」
「你要去做什么?给我采草药?」
我点点头:「总不能看你这么病下去,过会真的烧傻了可怎么办?」
我刚要走,手腕便被齐域死死攥住,转身的瞬间,我看见……他在哭。
「你不要走贺淮安,你哪里都不要去,不要去!」
那日,齐域一直紧紧攥着我的手腕,怎么都不肯放开,似是在挽回什么。
在挽回什么呢?中间意识清醒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有些怅然。
若是当年齐域也像如今这样拉住我,那一切是不是都会变得不一样?
我认真地想了很久,还是觉得不会。
即便当年我没有走,昭昭阿姐也没有去救我,我们大概也依旧会走上这样一条路。
御医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是我们之间这丝线缠缠绕绕久了,到最后也很难找到头绪在哪,至于当初那铃铛到底是谁系的,便是早已不再重要。
想要让弟弟变强大的人依旧不会放弃这条路,不懂得如何去爱的人依旧不懂得,期盼自由和被爱的人依旧期盼,我也会再次无法控制地爱上长赢,一起都是命中注定。
……
「松手吧齐域,我不走!」
18
十月怀胎的艰辛过程终于挨了过去,第二年初秋刚到之时,我迎来了那个至今想来都不太真实,如梦如幻一般的孩子。
「陛下,皇子无恙,只是娘娘她身体虚弱……怕是会……」
齐域他总是爱发脾气,我在里屋听着御医的话,想着他这次定是又要骂人了,可我等了很久,外面却依旧静悄悄的。
宫人们都退了出去,齐域端着一碗汤药走进来。
大概是什么回光返照之类的?我也不知道,只觉得昏昏沉沉了将近一年的头脑,此时竟然格外清明。
「齐域,我要死了对不对?」
「别乱说,我喂你吃药。」
「吃了药会好吗?」
「会好。」
「我不信你,你总骗我。」
「这次不骗你!」
齐域把那汤药喂到我嘴边,我低头闻了闻,苦得发狠。
「可以不喝吗?我还挺怕苦的。」
「不可以!」
我皱皱眉:「齐域,你对我一点都不好。」
「我知道。」
齐域抱着我,强忍着什么情绪,依旧温声软语。
「淮安,你不是说要活到五十岁?你把药喝了,不需要等到五十岁了,等你养好身子,我便命人送你出宫。」
我身上没什么力气,勉强地勾勾唇角。
「当真?」
「当真。」
齐域说:「长赢在京城开了个酒家,生意做得很大,那地方离皇宫不算远,一出城门就能看到,据说他酿的招牌桃花酿,要早早地去排队才能买到。
「淮安,他一直在等你,你得好起来,你得去见他不是?」
我点点头:「是了,我得去见他。」
我端起那碗苦涩的药汤,捏着鼻子灌了下去。
之后的很多天,我都一直喝着那苦药汤,齐域命人给我送来了很多的蜜饯,昭昭阿姐还亲手给我做了桂花糕,我整个人都养胖了些。
终于,在寒冬到来之前,我的病彻底养好了。
出宫那天,齐域没来,昭昭阿姐抱着我,一遍遍地抚摸着我的脊背。
「淮安,我给你那包里装着地契和田产,够你日后的生活了,切记可千万不要苦了自己,想去哪就去哪,如果不想……便不要再回来了。」
我对阿姐点点头,临走之际,我突然不受控制地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看向那高耸的城墙。
那里守卫森严,身着铁甲的护卫直挺挺地站着,矛上的利刃在初冬的风里闪着寒光。
他们尽职尽责地守着,不许任何人有机会进去,也不许任何人从里面出来。
这城墙自古以来困住了多少人,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其中定有一个人,名叫齐域。
齐域,自此以后,天高路远,我们便再也不见了罢!
19
京城繁华的街道上开着一个酒家,店面很小,一点都不起眼的样子,可是店里却挤了很多人。
「店家,这桃花酿怎得就又没了?」
「实在不好意思客官,这酒卖得好,今个刚一开张就被抢光了,要不您先尝尝我们家的屠苏酒?那个味道也好得很!」
客人摆摆手:
「行吧行吧,你家生意忒好,每次都抢不到,你下次可记得给我留上一壶啊,想这口想了好些时日了。」
店里拥挤非常,客人喧喧嚷嚷,天子脚下日子安康,百姓祥乐,这店便也跟着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百姓说,这一代人命好,遇到个好皇帝,如此才得以过上这安生日子。
城墙之外,无人不赞颂当朝天子,无人不祈祷他洪福齐天。
可这些,我都不在意!
「店家,桃花酿可还有?」
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长赢回过头来,便对上了我那双含笑的眉眼。
「今日的卖完了。」
「那可怎么办?我想这口想了许久!」
「后院的树下,我给我妻藏了一坛,姑娘可愿随我去取?」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
「自然愿意!」
长赢,辛苦你等我许久!
——正文完结——
番外:
「哎你这小孩,怎么还偷我们酒喝呢?」
「大家都说你家桃花酿好喝,我看来也不过如此罢了!」小孩傲娇地昂着头,一脸的不屑一顾。
我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觉得他这副欠揍的样子还挺像一个故人。
「切,喝过酒吗你?在这装什么大人。你家住哪?你阿娘呢?」
小孩听了委屈地撇撇嘴。
「我没有阿娘。」
我怔了怔,和一旁的长赢对视一眼,而后蹲下身:
「不要难过,姨娘这里有点心,好吃得很,送你吃好不好?」
小孩欢脱地接过点心,脸上的愁绪荡然无存。
「我爹爹说我阿娘是这世上最好最好之人,等我以后长大了便可以去找她。」
我逗他:「多大才算大?」
小孩一脸认真。
「现在便算,只是爹爹暂时不许我走太远,只能在皇城边上。」
我笑:「你爹倒是不骗小孩!」
「那是,我爹可是……」
「可是什么?」
「我才不告诉你。」
我在他的头上拍了拍。
「不说就不说吧,你往一边站站,可别挡住我的客人了。」
那小孩告诉我他叫贺不周,真是巧了,竟跟我同姓。
「姨娘,我明日还可以来吗?」
「怎么?你不找你阿娘了?」
「当然要找,但我如今这个年纪,爹爹还不许我走太远,这附近我都找过了,没有我阿娘。」
我一面擦着酒盏一面问他。
「你怎知没有你阿娘?」
「我爹爹说我阿娘是这天底下最最好的人,我觉得她们都称不上这「最最好」三个字。」
「那你觉得怎么样的人才算最最好?」我问。
贺不周歪着头思索了许久,最后也给不出什么答案来。
长赢从后院出来,给他递过来一杯水,说:
「这世上的事大抵都是如此,没有一个确切的标准,只要你认为是最最好,那便是最最好。」
我搭腔:「记住了吗小屁孩?」
贺不周蹬蹬腿:「我才不是小屁孩!」
小屁孩之后每日都来,蹭我们的点心还不给我们钱。
我捏了捏他的鼻头,告诉他再这样子蹭吃蹭喝以后就不要来了,可第二日在靠近门口的那个桌子上,长赢依旧会摆出一盘点心来。
「姨娘你真小气!」贺不周说。
我翻白眼:「哼!!」
很多很多年后,贺不周已经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五官端正,身姿挺拔。
「你怎的还在我这待着?」
「我在等人。」
「等谁?」
贺不周脸上红了些:
「就……一个总是替她阿兄来你这买酒的姑娘。」
我嗤笑:「喜欢就跟人家说啊,你不说谁知道哦!」
「可以直接说吗?可我爹说……」
我敲了一下他的头:「这事你可别听你爹说了。」
我没有问贺不周为什么后来长大了也没去找他阿娘,我这人对自己有自信,认为我便是那「最最好」,只是,我没告诉他。
哼,小屁孩!
《番外》
长赢出宫那日,我一直在城楼上看着,满目皆是萧瑟,贺淮安却穿着最好看的衣裳,那是我特意命人赶制出来的,明艳的红色丝绸,配着缤纷繁复的勾线样式,比她嫁与长赢那日要好看千倍万倍。
我以为我赢了,留下贺淮安在身边的是我,给她更好生活的是我,能同她长相厮守齐眉不离的也是我,可是为什么,我竟还是觉得那样难过。
好像,我才是失去贺淮安的那个人。
我给她这后宫任何妃嫔都不曾享有过的恩宠,我将她的地位一升再升,我想让她做皇后,做我真正的妻,可群臣皆要拦我,他们一声声地喊着「陛下三思啊」,我却有些茫然。
「三思」?思什么呢?
为了活下去,为了坐稳这个位置,为了让万千黎民安康祥乐,为了做个仁君,我每日都过得如履薄冰,我永远都在「三思」,永远都在权衡着利弊,可如今我却不知,要娶一人为妻的话,我到底该思虑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愿想,我只要贺淮安留在我身边,一辈子都留在我身边。
我似乎是做到了,现如今我每日都能看到她,可她却再不会像从前一样喊我一声「齐域」,她只是低垂着眉眼,恭恭敬敬的喊着「陛下」。
她怕我,很怕很怕,可我,又何曾想过要伤害她呢?
最近贺淮安总是说一些奇怪的话,时常将我认成是从前的齐域,还将我认成长赢,太医说她那是得了癔症,是心病,无药可医。
我看着她整日陷在回忆里,竟还有些自暴自弃的想,这样也好。
至少从前的她,还没那么恨我,一辈子都能活在回忆里的话,醒不过来也没关系。
我大概是疯了,得了癔症的何止是贺淮安,想一辈子活在回忆里醒不过来的,何止是贺淮安!
那日家宴,下了好大的雪,贺淮安看上去很高兴,她很久没有那样笑过了,可阿姐却哭着对我说,要我放过贺淮安,问我为什么独独对她这样狠,我说不上来,我只是想着,外面的雪下的可真大啊,贺淮安她定是会冷的,我得去陪着她。
「阿域,喜欢一个人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吗?那该是怎么样的?
「阿姐,你说,要怎样喜欢一人?」
「贺淮安说那长赢给她买了一院的灯笼,便是真心对她好了。可是只要她喜欢,我能为她把整个皇宫都挂满。如此……便是真心喜欢了吗?」
什么才是真心喜欢一人呢?我那天一个人在雪夜里走了很久,大雪落在脸上,落在肩头,整颗心都凉的彻骨,但我还是不停的走着。
贺淮安,你在哪呢?我好像……找不到路了!
贺淮安又在撒癔症了,她把我认成了从前的齐域,她说要帮我去采草药,她说村子里有那些恶人她也很害怕,她说没关系,她很快便会回来。
她没有回来,她和阿姐一样,没有回来。
原来,我从那一刻起,就已经失去她了。
我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见我又回到了那个曾经无比嫌恶的小乡村。
春日里,院子里的海棠树开了花,总有麻雀落在上面歇脚,邻居家那个脏兮兮的丫头总是会来,隔着一个院墙,用手里的弹弓瞄准海棠树上的鸟。
「我射弹弓准的很。」那丫头说。
我不信,「可你从未打到过麻雀。」
「那是因为不想伤害它们啊!」
「彭!」
又是一声石子撞击树干的声响,海棠花跟着落了一地,一片花影重叠里,那丫头的脸我有些看不分明了。
贺淮安,你是不是在骗我呢?你弹弓射的到底准不准,我到现在也不知道。
我再也没机会知道了,纵使拿弹弓的人从未想过伤害那些麻雀,但石子飞过来的时候,它们还是会害怕地逃走。
它们不会再回来了!
我还是决定放贺淮安走了,在那个孩子出生之后。
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长赢可以支撑她活下去的话,那我便把希望还给她吧!
贺淮安走了,我没有去送她,只是一个人守着睡在摇椅里的小家伙,在窗边坐了一整日。
就叫你「贺不周」吧。
很多很多年后……
「爹爹,西市北巷里有一个酒家,大家都说他家桃花酿香醇,我却觉得一般,还是那个姨娘做的酥酪好吃些。」
「爹爹,姨娘小气得很,但是长赢阿公总会给我准备酥酪。」
「爹爹,我还挺喜欢那个姨娘的!」
「爹爹,我知道最最好是何意了。」
「爹爹,我想我找到我阿娘了,但这是个秘密!」
「爹爹,阿娘过得很好,她看起来每天都很开心。」
「爹爹……你不要哭!」
大地八方有八座大山支撑着天体,其中支撑西北方向的山叫不周山。西北两个方向不应该互相连接,那里有个缺口。
不周,就是不交之意!
她什么都知道!
——番外完——
【作者说:本想着再写一个全员 be 的结局,一边翻着评论一边纠结到凌晨两点……还是算了!两个纵然满身伤痕,但还是愿意拿出一颗真心去爱人的小孩,怎么可以不幸福呢?我身上脏兮兮的,手里只握着一颗糖,我把这颗糖保护的很好,然后遇到了同样脏兮兮的你。「要吃糖吗?我把我的都给你,很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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