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郁冉不爱我了。
他把我丢到烂泥里,手里拿着一沓钞票,说谁打得狠,这沓钞票就归谁。
一开始没人敢动手。
他们知道江郁冉找了我很久。
他们以为我是他窗前的月光,是他心口的朱砂。
他们以为,他会将我妥善安放在他心尖,不许人碰。
有人试探性地给了我一巴掌。
江郁冉眯眼笑,丢出一沓钞票。
于是那些人都疯了。
好疼。
江郁冉其实知道的,我最怕疼。
上学那会儿,我手指破了点皮,都要疼得眼泪汪汪。
我爸笑我:「这点伤得赶紧去医院,再晚点,就该愈合了。」
于是我眼巴巴盯着江郁冉。
他那时候最心疼我,煞有其事地给我贴创可贴。
我再一闹,他就心甘情愿,帮我把作业写了。
江郁冉的女伴笑得花枝乱颤,「你看这女的,好像一条狗啊。」
江郁冉这时才正眼看我。
目光认真。
他长着一双很漂亮的桃花眼。
垂眼时,最是温柔多情。
可这双眼睛,如今像刀子,里面盛满了鄙夷和厌恶。
一刀一刀将我凌迟。
「是啊,像条狗。」
江郁冉以前,从来不会对我说这种话。
他会像只小狗一样,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
湿漉漉的眼睛,明亮又澄澈。
看向我时,盛满了爱意。
他变了。
他不是我的小狗了。
我忽然呕出血来。
江郁冉退开一步,嘴里发出一句不耐烦的「啧」。
在他眼里,我是个脏东西。
碰到我,是会倒大霉的。
再这么打下去,我会死吧。
在缅北,让一个人消失,是件多么容易的事情。
可我还不想死。
我一点一点朝江郁冉的方向挪动。
不知道是谁,往我脑袋砸了一拳。
应该不是拳头,是砖头。
拳头哪有那么硬呢?
温热黏稠的血划过额头,遮住了我的视线。
我有点看不清他了。
江郁冉在哪呢?
我爬不动了。
我只能朝着他在的方向,艰难而又缓慢地说:「我错了。」
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可他还不打算放过我。
「盛茉啊,狗都比你有骨气。
「现在求饶,晚了。」
他又撒了一把钞票。
那些人更疯了。
他们把我拉到角落,划破我的衣服,叫嚣着。
我没力气反抗了。
这样也好,这样就不用挨打了。
反正,这些年,我都是这么过来的。
一块石头砸破了我身上人的脑袋。
血溅到我嘴里。
江郁冉隐在黑暗里,声音阴冷:「我说过,怎么样都可以,别弄脏她。」
其实谁都知道的。
我早就脏了。
2
江郁冉是爸爸为我养的小狗。
他陪我玩,陪我闹,陪我长大。
他从来不会忤逆我。
爸爸说他忠诚护主。
他说他只为我而活。
可我的小狗,什么时候变了呢?
3
我做了一个好长的梦。
梦里太美好,我不想醒来。
但总是事与愿违。
有人拿水泼我。
一桶水对着我的脸直接淋下来。
窒息感如约而至。
我猛然惊醒,大口喘气。
像从前无数个夜晚。
「她的伤刚包好,这样容易感染……」
江郁冉一斜眼,女医生就不敢再说话了。
疼痛感后知后觉地涌上来。
我紧咬着唇,额头浸满汗珠。
「疼吗?疼就对了。」
江郁冉冷着脸,对我的痛苦视而不见。
「带她下去,干活。」
4
等人走后,女医生又为我处理了一次伤口。
「他明明给你住这么好的地方,为什么又要这么折磨你呢?」
我也不知道。
明明我已经知道错了,明明我已经尽力朝他赶来了。
他为什么还不满意?
是因为我脏了吗?
可我也不想这样的啊。
我想到一句话,爱得越深,恨得越狠。
我对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可笑。
他怎么还会爱我?
他不会爱我了。
我亲手弄丢了我的小狗。
5
江郁冉什么都做。
贩毒,赌场,诈骗……
但凡能挣到钱的,他都会掺一脚,还都做得不错。
比我爸当年厉害多了。
他的手下光头把我带到了赌场,让我发牌。
我不会。
我知道哪些话最好听,知道怎么哭最让人怜。
但发牌,我真不会。
「没用的娘们。」
光头打我一巴掌,打得我头晕目眩。
还没缓过劲,我就被他拉去给人端茶倒水。
我有一张好脸,这些年被人打了那么多激素,原本豆芽似的干扁身材,也逐渐曼妙起来。
有好多人打我主意。
他们做得也不是很过分。
这里捏一捏,那里掐一掐。
跟挠痒痒似的。
但碰到伤口的时候,还是很疼。
有个客人朝我吐口水,「妈的,什么剑货,你不会躲吗?一点意思都没有。」
我以前会躲的,还会反抗。
可换来了什么呢?
我的左耳被人打聋了,牙齿也落了几颗。
从那以后我就明白,接受就好,忍着就好。
我还想见到我的小狗,我不能死在别人床上。
那太丢人了。
6
赌场来了贵宾,正到处找人接待。
我都听到他们的对话了。
他们想要漂亮的、听话的。
贵宾室里,什么都有可能发生。
赌场不会找他们麻烦,顶多赔钱了事。
毕竟缅北最不值钱的东西,就是人命。
有人撺掇光头,说让我去。
光头有些犹豫。
「你怕什么?这女的就是个哑巴,又不会向二爷告状。
「上次她被打得半死,你看二爷眼睛眨了一下吗?」
赌场经理说着,塞给光头几张钞票。
原来我的小狗,看到我受伤,连眼睛都不会眨啊。
以前我从树上摔下来,他都会不眠不休地守我一天一夜。
我说疼,他就唱歌逗我开心。
小狗五音不全,唱歌最是难听。
他心高气傲,从不在人前暴露缺点。
可我不一样。
我爸说,就算我要天上的月亮,江郁冉那小子也会替我摘下来。
我转头就把这话告诉了他。
他说:「月亮那么大,我摘不下来。
「但我可以去当宇航员,把月亮上的土带回来,用月亮土给你做个小月亮。」
他说他不为国家,只为我。
我笑他小家子气。
其实我们都知道不可能。
我爸臭名昭著,而他是我爸培养的接班人。
将来,也是要在阴暗的地方活着的。
我们这种人,怎么可能为国家。
但这些年啊,我总想起他说大话时的样子。
星光璀璨,意气风发。
他眼里的光芒,不再触及我。
却依旧照耀我。
7
我还是到了贵宾室。
这里刚发生过什么,充斥着淡淡的血腥味。
我盯着脚尖,发呆。
这几年,服用雌性激素的弊端也逐渐显现出来。
我总觉得力不从心,集中不了注意力,总是想吐。
简直糟糕透顶。
「这怎么杵着一根木头?」
有个胖子注意到了我。
「过来,给爷开牌。」
我走上前,照做。
大概是很好的牌,胖子把我搂进怀里,往我脸上亲了一口。
包厢里大家都在笑。
昨天的伤口隐隐作痛,我笑得不太好看。
胖子也没追究,拿出一沓票子,往我胸前塞了几张,又指着沙发方向:
「你加把劲,让他心甘情愿脱裤子,这钱就是你的。」
沙发上坐着个很漂亮的少年。
他正垂头拆卸手枪。
那些骇人的零件在他手里,就如同孩子的玩具般轻巧服帖。
他拆了又装,装了又拆,如此反复,耐心十足。
我垂着眼,「我不干这个的。」
再这样,小狗该不开心了。
少年抬眼看我。
光风霁月,洒脱张扬。
和江郁冉那时候,如出一辙。
胖子推我一把,「老子就没听说缅北有什么贞洁烈女的!」
我一个趔趄,跪倒在少年面前。
膝盖传来钻心的疼。
「姐姐倒也不必一上来,就行这么大的礼。」
他朝我伸出手。
姿态懒散,眸光却认真。
我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竟然也真的牵住了他的手。
少年笑得恣意,露出一颗俏皮的虎牙。
江郁冉也有这么一颗虎牙,长在左边。
咬人时很疼。
在很早以前,小狗就恶狠狠地说过:「你敢不要我,我就往你身上咬一口,要你之后的每一天,只要看到这个伤口,就会想到我。」
我把他丢掉的那天,他言出必行,还真红着眼咬了我一口。
很疼。
眼泪混着口水,像要刺到人的心里去。
可我到底也没推开他。
牙印一直留在我的肩头,已经很淡了。
8
少年手上使力,将我带了起来。
然后,将我丢给了一旁的刀疤脸。
「给你了,好好玩。」
他脸上挂着恶作剧般的笑容。
刀疤脸长得骇人,一半火烧过,一半被刀砍过。
长长的伤疤,从眼睛一直延伸到嘴角。
这些年我看的男人多,一眼就知道,这是个狠角色。
他也不客气,一只手箍住我,手劲很大,掐得人生疼。
我逃不了。
他解了裤腰带。
包厢里这么多人,没人朝我伸出手。
我牙齿打颤:「先生,我不干这个的……」
胖子笑得最欢,「刚刚爷疼你,让你伺候少爷你不愿意,偏要去招惹这个阎王。」
解释的话还没出口,刀疤脸便将我摁到墙上。
天旋地转。
我看到自己的影子落在墙上,黯淡又单薄。
这具看上去再怎么亮丽的皮囊,内里的灵魂,都腐烂得不像话。
难怪小狗不爱我了。
这样也好。
「来打个赌,看这女的能坚持几分钟!」
「我赌比上个久。」
刚刚的血腥味,原来就是我们这种人留下的啊。
我身上一凉。
裙子被撕了个粉碎。
「刀疤你今天享福了!」
周围好吵闹,我又想吐了。
门是在这时候被推开的。
9
「几位好兴致。」
江郁冉走了进来,众星拱月般。
我想向他求救。
可触及他冰冷的目光时,恳求的话语,就堵在了喉咙里,不上也不下。
少年笑着拍了拍沙发,示意江郁冉坐下。
「二叔来得巧,刚好有场好戏。」
刀疤对发生的一切都视若无睹,只继续他的动作。
江郁冉坐上沙发,双腿交叠,似乎不打算出手。
我突然不想挣扎了。
他反而会觉得我可笑吧。
一个脏东西,还装什么烈女。
我刚闭上眼,身上却一重。
江郁冉给我披了件外套。
少年挑眉,「二叔连一个女人都舍不得?」
江郁冉紧抿着唇,侧脸线条冷硬,「她不行。」
少年一脸兴味,从上至下,细细打量我。
用一种审视货物的目光。
「我还以为这女的是二叔你的仇人呢,怎么现在看着,你还挺在意她的?
「二叔,虐待自己的小情人可不是什么好习惯啊。」
江郁冉没回话,只让人把我带下去。
胖子要上前阻拦,被少年挡住。
少年露出虎牙,对我说道:「姐姐,我叫吴庭,我们还会见面的。」
10
我坐在车上,等江郁冉出来。
巷子里传来惨叫声,不绝于耳。
他们出手极重,拳拳到肉,刀刀见血。
光头和赌场经理鼻青脸肿,连连求饶。
我裹紧外套,昨天的伤口又在隐隐作痛。
我爸从前总说,江郁冉心太软,日后怕镇不住手下人。
可过了这么多年,当初那个宽容慈悲的少年,早就消失不见了。
光头竭力挣脱束缚,飞奔过来敲我车窗:「嫂子,你帮我跟老大求求情,我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我真的知错了……」
他话还没说完,便被突然出现的江郁冉踹出好远。
车门开了。
江郁冉迈腿进来。
他眼角沾染着星星点点的血迹,几分冶艳,几分骇人。
他一只手拿着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机械手。
我忍不住鼻酸。
都是我的错。
我们的人生,在最美好的十八岁,急转直下。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下午。
我接到一通电话,我爸出了车祸,当场身亡。
天突然在那一刻塌了。
我的世界在那时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内里的不堪与腌臜。
原先和善的叔伯兄弟争抢地盘和生意,三天两头就要闹出人命。
江郁冉那时很忙,忙着处理层出不穷的麻烦和争斗。
他的确出色,得到了很多人的认可。
可总有人有异心。
王礼把我绑了。
他是帮派里的二把手,阴狠毒辣。
「你爸那个老不死的,只想着开赌场、收保护费,那能赚几个钱?
「现在人人都贩毒,我们不搞,根本就没活路!
「大侄女,你别怪我心狠,要怪就怪,江郁冉那小子也和你爸一样顽固不化!」
他害死了我爸还不够,还要搞垮江郁冉。
谁都知道,我是江郁冉的死穴。
我的小狗啊,为了我,被人剁掉了五根手指。
我光风霁月的少年啊,跪在雪地里,痛得颤抖,几乎昏死。
他一只手滴着血,另一只手却还哆哆嗦嗦地擦我的泪。
「别哭了茉茉,这样也好,我们可以去过我们想要的生活。」
可惜到最后,他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我们都没过上当初想要的生活。
11
「看够了吗?」
江郁冉斜眼看我,本该熠熠生辉的眼里,此时盛着快要溢出的恨意。
我动了动唇,如鲠在喉。
「每当我看到这只手的时候,就会想起你。
「我一直在劝说自己,原谅你吧,你太怕疼,你只是选择了一个不那么疼的活法。」
我该怎么跟他说,其实我过得并不好。
至少,没他想象中的那么好。
我每时每刻都在后悔,都在想,为什么我没死在那个雪夜里?
车辆开动,周遭景物迅速倒退。
如同我走马观花般的七年。
我不知道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太多时候,我都觉得自己熬不下去。
可到如今,回头看一眼,那些阴暗艰难的时刻,好像也只是一个个抽象的符号,记录着我糟糕的过往。
活着,其实也没那么糟。
至少,让我回到了他身旁。
江郁冉点了一根烟。
烟雾缭绕,我太明白,我应该说些什么,换得他的怜悯和原谅。
可有些话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愿意说,他不会信。
我的小狗啊,被我丢下以后,就谁也不信了。
「盛茉,你为什么还活着?你就该死的。」
我扯开唇角:「是啊。我就该死的。」
这句话不知道怎么惹怒了他。
冰冷的机械手掐上我的脖颈。
他一脸怒意,秀丽的眉毛高高皱着,如同一座我怎么也越不过的山丘。
「盛茉,你凭什么那么作践自己?」
这是重逢以后,我第一次直视他。
我艰难地吐出字句:「我从来就没有,选择的权力。」
他恨我。
如果我活得很好,他会恨我丢下他,恨我贪慕虚荣、贪生怕死。
可我过得不好。
过得不好,这会让他觉得屈辱——
他竟然曾迷恋过我这样差劲的人。
他竟然曾把我当作人间理想,妄图与我共度余生。
机械手松动了分毫,「你有。从来就没有人逼你。」
我没有辩解,只是问他:「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缅北吗?」
江郁冉没有答话。
他指尖猩红的火光,随着他的颤抖,落在地上,灭了。
其实他知道的。
我的声音很轻:「我杀了王礼。」
那是我一次杀人,温热的、腥甜的。
我一闭眼,那股味道就萦绕在鼻尖。
因为杀了人,所以我只能逃到这处三不管地带。
江郁冉嗤笑一声:「路是你自己选的,怨不了别人。」
我动了动唇,解释的话语显得苍白又无力。
七年的恨,早成了一种习惯。
要说放下,谈何容易呢。
12
江郁冉松开了我,别过脸看向窗外。
我们明明这样近。
但我们之间,的确隔着一道无形的鸿沟。
我迈不过去,他不愿意过来。
我拼尽全力来到他身边,不是为了这个结果。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发涩:「那你要怎么才肯原谅我?」
他一顿,静默很久,久到车子停了。
他才终于丢给我一把刀子。
「毁掉那个纹身,我看着,觉得很恶心。」
他好整以暇地看着我。
那是一只小狗,小狗嘴里,衔着一朵含苞待放的茉莉。
它们镌刻在我的胸口,那个离心脏最近的位置。
我一垂头,就能看见。
我拿着小刀,握住刀柄的手紧了又紧,却迟迟不肯动作。
江郁冉握住我的手,没有一丝犹豫。
刀尖在肌肤上蜿蜒。
血肉绽开,小狗和茉莉分离了。
我忽然落下泪来。
泪滴在纹身上,盛开了一朵朵血花。
其实这些年,我不怎么哭了。
就算哭,也只是为了示弱,为了服软,为了惹人心疼。
好让自己过得舒服些。
可这次,泪水决堤,来势汹汹。
他质问我——
「你凭什么哭?凭什么觉得痛?
「这都是我经历过的。你走后的这些年,我都是这么过的!」
江郁冉是我爸一手培养出来的,就算一无所有,也能在缅北这种吃人的地方混出名堂。
他现在,已经不会挨打了。
我没说话,一刀接着一刀。
血肉模糊。
这道纹身,是有一年我过生日,求着江郁冉偷偷带我去纹的。
他那时真的很宠我。
明知道犯错后被罚的是他,也由着我的性子来。
在他身上同样的位置,曾经也有这么一道纹身。
在七年前就没了。
他当着我的面,亲手剐掉了那一块肉。
该多疼啊。
那时候我连回头看他一眼都不敢。
怕一回头,心就软了。
我的小狗,肯定痛了很久、记了很久。
他从没想过要我的命,他只是想让我尝一尝他当时的滋味。
如他所愿。
刀尖一寸寸深入,疼得我咬牙。
「住手!」
江郁冉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满脸狠戾。
「把李医生喊来!」
他打横抱起我,往车外冲去,路上还不停问我:「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其实我也想问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都快不认识我自己了。
13
江郁冉不怪我了。
我成了他的女人,要什么有什么。
他们都说我手段了得,这么一会儿,就把江郁冉哄得服服帖帖。
那些打过我的人、使唤过我的人,现在在我面前,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但其实我知道的,江郁冉还恨我。
七年前,江郁冉的兄弟们拼了命才把我们救出来。
死的死,伤的伤。
最后,竟然只剩下了我和江郁冉。
可他被人剁掉手指,右手再也拿不起枪。
墙倒众人推,青城有太多人在找我们,要把我们献给王礼。
我们被逼得一无所有,只能四处躲藏。
青城那时候下了好长时间的雪,天寒地冻。
江郁冉反复发烧。
我们躲在一个烂尾楼里,连治病的钱都没有。
我在外面找食物时,被赵以诚抓了。
他是个十足十的疯子。
怪我,从来没注意他藏在镜片后的狂热目光。
他说他爱我,很早以前就爱我。
他说要把我绑在他的身边。
尖锐的针管发出凛冽的寒光。
他说:「茉茉,很舒服的,你会爱上这个玩意儿的。」
短暂的眩晕过后,脑中炸开一道白光。
眼前色彩斑斓,恍惚间,我分不清这是天堂还是地狱。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清醒过来。
好疼。
赵以诚轻吻着我,「江郁冉怎么忍住不碰你的?」
一个念头后知后觉地涌上来:我脏了。
他的下一句话,将我推向更深更黑的深渊——
「茉茉,这样的你,他还会爱吗?」
江郁冉不是一出生就成了孤儿的。
他本来有漂亮温柔的妈妈、事业有成的爸爸。
还有疼他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
和世界上所有幸福的小孩一样,他被很多人爱着。
但一场大火毁了一切。
放火的人是个老毒虫,他吸食毒品以后,出现幻觉,放了一把火。
那把火,让江郁冉成了孤儿。
其实他们无冤无仇。
这一切的源头,是毒品。
我啊,成了他最讨厌的那种人。
这样的我,怎么奢求他还爱我?
所以当他找上门来时,我丢给他一沓钞票,告诉他,我不爱他了。
我盛茉,从来不会喜欢一个残废。
他一脸错愕,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恳求语气:「茉茉,别开这种玩笑……」
我冷笑,「我没说笑,要怪,就怪你太窝囊,太没用。」
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我上了车,望向后视镜。
他步履蹒跚地走着,像个迟暮的老者。
滴答滴答。
他每走一步,地上就开出几朵冷艳的梅花。
雪没过他的脚踝。
他突然摔了一跤,怀里摔出一个烤红薯。
我最喜欢的烤红薯。
等他走后,我才让人又开车绕回来,捡起那个烤红薯。
我拍掉上面的雪。
红薯的卖相不好,有一半都烤糊了。
一看就知道,是他自己烤的。
这傻小子,连买红薯的钱都没有,还来找我干什么?
入口很凉。
其实我没什么胃口,吃完又吐得厉害。
赵以诚拿着针筒,将我搂入怀里,安抚道:「很快就舒服了,茉茉,听话。」
听话,听话。
他总这样说。
给我打针时,要我听话。
把我推给别人时,要我听话。
送我上手术台时,也要我听话。
好在,他死了,再没人会对我说这句话。
14
半夜醒来时,窗外正淅淅沥沥下着小雨。
一时之间,我分不清脸上的湿意是雨还是泪。
江郁冉躺在我身边,呼吸沉稳。
他如今的脾气越发怪异。
总有点阴晴不定,总要人哄。
过了这么些年,我们俩的位置倒像颠倒了。
从前是他哄我,现在是我迁就他。
我心疼他。
他下巴有道细长的疤。
差一点,就要划破颈动脉。
情到浓时,我曾大着胆子吻过那道疤。
他说我装模作样。
我也就低垂着眉眼,不说话。
他最恨我这副样子,就要掐着下颌来吻我。
又凶又狠,活像一匹要吃肉的饿狼。
「谁都可以可怜我,你没资格,盛茉,就你没资格。」
我低声辩解:「是心疼。」
他忽然就不动了,良久地沉默。
天快亮了,他率先开口,告诉我,这道疤,是他刚到缅北的时候,得罪了人,被划了一刀。
差点没命。
他说:「他已经死了,我亲手开的枪。他全家七口人,我一个都没放过。」
斩草除根,他学得很好。
他的机械手把玩着打火机,笑容讥讽,说:
「莫欺少年穷,你说啊,怎么总是有人,不明白这个道理?」
莫欺少年穷,莫欺少年穷。
瞧啊,我当初说的那些话,他都还记着呢。
15
嗓子痒得厉害。
我没忍住,捂嘴咳了几声。
这些年折腾得太厉害,我的身体已经很差了。
明明正值壮年,却总被些小病小痛缠得彻夜难眠。
江郁冉醒了过来。
他睡眠很浅,左手边总放着枪。
要他死的人太多了,有时候就连枕边人,也不例外。
他点了一根烟,递进我的嘴里。
痒意退了点。
我哑着嗓子:「吵到你了吧?你去小意那边睡吧。」
他皱着眉,一脸燥意,叼走我嘴边的烟猛吸一口。
然后掐住我的腰,全都送进了我嘴里。
我呛得厉害,死命咳嗽。
「盛茉,别做这副大度的样子给我看。」
他的女人有很多,明艳的、清纯的、可爱的……
各式各样的都有。
其实想想也知道,到他那个位置,多的是人给他送女人。
大多是逢场作戏。
但总有例外。
小意就是那个例外。
她是个漂亮的小姑娘,堪堪才满十八岁,最美好的年纪。
听手下人说,小意是被骗来缅北的。
山里的小姑娘,年纪小,没见识,不懂什么人心险恶,只哭闹着要回家。
就这么碰巧,她第一次出逃,遇到了江郁冉。
江郁冉没耐心,当即便掏出枪。
枪管抵上她的额头,他却迟迟没有扣下扳机。
「老大当时直发愣,跟鬼上身了似的,兄弟们喊了几声才应。
「我们当时就猜啊,这不得是一见钟情吧?」
手下人说得绘声绘色。
我弯了弯唇角,笑容却苦涩。
后来啊,小意没回家,进了江郁冉的寨子。
我有幸见过一次江郁冉对她的纵容。
那时我和江郁冉刚和好,他让人腾出个院子让我养伤。
正巧就在小意对门。
那天下午,我一开门,就看见江郁冉坐在对面院子里,怀里抱着一个穿白裙的姑娘。
小姑娘噘着嘴,大概是在闹脾气。
他垂着头,不知道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
接着,便开始哼歌。
他唱得不太着调。
而小姑娘窝在他怀里,和我当年一样,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伸手去捂他的嘴。
他们闹作一团。
大概很难有人想到,缅北最大贩毒集团的二把手、暴戾乖张的江郁冉,会放下身段,这样逗弄一个姑娘。
他曾说过的,只会唱歌给我一个人听。
可如今,这份温柔,他已经不肯施舍给我了。
小意看见了我,脆生生地叫我:「盛姐姐。」
心脏传来一阵钝痛。
像有谁拿着一把早就锈蚀的刀,在我心脏上来回切割。
切不开,却磨得疼。
我承认我嫉妒。
我嫉妒她年华正好,嫉妒她在最好的时候遇到现在的江郁冉,嫉妒他们感情顺遂、蜜里调油。
我笑着应好,和江郁冉打了声招呼,转过身时,就流下泪来。
关上门,我佝偻着腰,忽然觉得疲倦。
我好像老了。
在没有和他重逢的那些日子里,都像是度日如年。
数着数着,这么些年也就过去了。
后来小意总来找我,说话间,还有那股子天真劲儿。
江郁冉大概将她保护得很好。
在缅北这样的地方,凭一己之力,为她建造了一个乐园。
她没见过鲜血,没见过肮脏的东西。
她活在他给她的美梦里。
他让她与缅北这种地方格格不入。
我很嫉妒,但我强求不了。
16
江郁冉其实是个很没安全感的人。
看上去心狠手辣、独当一面,其实骨子里还是幼稚。
他不止一次没关院子门,让我看他和小意亲热。
当着他的面,我没什么反应。
这些年我都戴着面具生活,演一个面无表情而已,并没有多难。
后来有天夜里,江郁冉闯进我的院子,一脚踹破大门,厉声质问我:「你不在意吗?为什么?」
我在意的。
没有人比我更在意。
他本来是我一个人的小狗。
「阿冉,我没资格。」
我自己都成了这个样子,我没资格要求他。
他喝醉了,这才透露出几分平时没有的脆弱。
「那谁还有资格?」
他掐着我的腰吻了上来。
胡搅蛮缠,横冲直撞。
这样听着,小意仿佛只是个工具。
到底是真喜欢她,还是想利用她来引我吃醋。
或许江郁冉自己都不清楚。
但我清楚。
他喜欢她的。
她身上有我的影子。
她最像十七八岁时的我。
他追逐着那个影子,又放不下这个完全变了模样的我。
真矛盾。
阳光落在脸上的时候,江郁冉醒了过来。
阴了好久的缅北,终于迎来一个艳阳天。
我就这样静静地盯着他,盯了一夜。
等他醒来,我才换了坐姿。
半边身子已经麻了。
他嘴里骂着,身体却很诚实地帮我揉肩捶背。
我动了动酸涩的眼珠子,轻声说:「阿冉,我们不要这样好不好?我们已经错过很多了。」
别气我。
那不值得。
他动作一滞,骂声停了。
「好。」他说。
他似乎被我这句话哄得很高兴,推了正事,带我去逛街。
他给我买了很多翡翠,说这颜色最衬我。
在拐弯的地方,我们遇到了一个老婆婆。
她抱着一大块原石,一个劲儿地向我们推销。
我不懂翡翠,也不会赌石,看一眼也就过了。
江郁冉却很有兴致。
他问我要不要赌一把,输的人答应对方一件事。
我们以前就爱玩这种游戏。
我笑着答应了。
他走上前,将手电筒对准原石的切口,看了又看。
我笑他:「你这么怕输?」
「怕。以前不怕,一无所有,输了再来。现在却怕了。」
真正怕的是什么呢?
他没说。
这时,我看到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从老婆婆的袖管里伸出来。
我几乎是遵循本能反应。
撞开江郁冉,自己挡了这一枪。
被毒品侵蚀了好些年,这具身体其实已经很笨重了。
我也不知道我哪来的速度和力气。
老婆婆很快被制服,嘴里大喊着:「你们这群杀人不眨眼的畜生!把儿子还给我!」
她身上迸出的血花,染红了原石。
她瞪得浑圆的眼睛正盯着我,一动不动。
像王礼死的时候。
又像赵以诚死的模样。
他们的脸在此时重合。
一阵颤意突然从尾椎骨升起来,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我又疼又怕。
尖叫声不绝于耳。
江郁冉将我打横抱起来,一路往车上跑去。
这个将近一米九的男人,此时抖得不成样子,红着眼,吐出的字句颤抖。
「睁开眼看我,茉茉,看着我。
「求你,看看我。」
我想告诉他,其实我没什么大事。
只是颠得想吐。
我还想去擦他的眼泪,却又使不上力气。
怪没用的。
17
最终我们还是没有切开那块石头。
那段时间,江郁冉总是沉默。
他问我:「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窗外霓虹灯光闪烁,他的脸精致完美,一半藏于黑暗,一半献给光明。
老婆婆的儿子啊,也是个毒虫。
家里人把他关起来,强制戒毒。
毒瘾犯的时候,什么亲情,什么人性,什么法律。
他统统都看不见。
他挥着刀,杀了全家。
独独漏了回娘家的老婆婆。
现在好了,一个都不剩了。
江郁冉活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我又何尝不是呢。
可他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路是我们自己选的,怨不了别人。
我从背后抱住他。
我告诉他:「我会永远陪着你。」
别骗我,他说。
我没说话,江郁冉突然发了狠似的吻我。
我身上带着伤,他想临阵脱逃。
我没让。
他第一次碰我的时候,也是这么小心翼翼。
那晚我陪他出门谈了单生意,大生意。
他喝了很多酒,整个人燥得慌。
他说我身上冷,像块冰,便凑上来要暖我。
酒味熏人,连带着我都有些醉了。
窗外有风吹进来,吹得我发冷。
他看清了我有些地方的伤。
我扯动唇角,忽然觉得无地自容。
「阿冉,已经不疼了。」
他拧着眉,说不清的痛苦跃然于他的眼底。
他让我别说了。
我突然生出一种错觉。
他的脸如同清晨薄薄的雾霭。
我一触碰,就会烟消云散、尸骨无存。
我只轻声唤他:「阿冉,阿冉……」
这么多年啊,我都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地活着。
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有了温度。
他的眼泪滚烫,烫得我也落下泪来。
江郁冉吻去我脸上的泪珠,期期艾艾地说道:「茉茉别哭了,我出去,别哭了。」
那副模样,活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很久没见过他这样。
怪新奇的。
18
我在医院休养了大半个月,等回到寨子的时候,小意的院子空了。
不只是她,江郁冉的其他女人都不见了踪影。
他说比起恨我,他更怕抓不住我。
更怕,留不住这些好时光。
「茉茉,我们结婚吧。」
这是一句迟到了很多很多年的请求。
我哭着说好。
江郁冉是真的打算弥补我。
也不管我需不需要,玉石珠宝堆了满屋。
我想要的,就没有得不到的。
若是对于他来说难办了点,撒个娇也就行了。
江郁冉不喜欢我那么懂事。
我就在他的允许范围之内作一作。
这么些年,我察言观色的本事长进不少,晓得看人脸色。
作得过头了,我就收一收。
所以我们很少吵架。
相爱都来不及,哪有这么多时间浪费呢。
他在寨子里开了间咖啡厅,让我当老板娘。
咖啡厅里永远铺满鲜花。
他怕咖啡厅太冷清,还让手下轮流过来点单。
听说还做了排班表。
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人,竟然也会有这种柔情。
像过家家似的。
手下人叫苦不迭,向我吐槽:「嫂子,咱们都是大老粗,喝酒还差不多,哪能喝咖啡这么精贵的东西,我昨晚喝了一杯,又睁着眼躺了半宿!」
我轻轻柔柔地笑,细细地磨着咖啡豆。
咖啡的香气飘得远,寨子里的孩子们循着香味到了我的店门前。
他们局促地站在外边,几双眼睛却不安分地往里头张望。
我磨了点咖啡,让他们分着喝。
这么一来二回地,孩子们也都和我熟识起来。
有时候江郁冉回来得早,会来咖啡厅坐坐。
他看到一群孩子围着我,笑着环住我的腰。
「茉茉,我们生几个这样的孩子吧。」
我一顿,咖啡粉洒了一地。
「……我生不出来。」
我早就失去了当母亲的资格。
一个玩物而已,要那些东西做什么?
赵以诚从来就没善待过我。
气氛突然静默。
我垂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怕看到失望。
这一刻,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密不透风的塑料包裹起来。
连呼吸,都成了奢望。
他放在身侧的拳头,紧了又紧。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捧着我的脸,要我抬头看他。
「缅北很多孤儿,多养几个不碍事。」
又是期冀又是心疼。
我知道他很想要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孩子。
我爸很早以前就说过,江郁冉这小子啊,以后可比他会当爸爸。
我爸真是个大老粗,这话都敢说。
我羞得红了脸,抬起头时,却见江郁冉正盯着我的肚子发呆。
怔怔的模样,连耳根都熟透了。
那些日子,真的很遥远很遥远了。
忽然地,我落下泪来。
「好,多养几个,热闹。」
19
和他在一起,日子过得很快。
婚礼那天,江郁冉穿着西服,看着成熟稳重,举止却像个毛头小子。
激动得哆哆嗦嗦,连胸花都戴不上。
手下人大着胆子笑他:「老大,一回生二回熟。」
他眼一瞪:「去去去,老子这辈子就这么一回!」
手下人朝我挤眉弄眼:「得嘞,嫂子,咱们可都听到了啊!老大说的,就这么一回!你俩可得白头到老啊!」
白头到老,谈何容易。
可我还是笑着应好。
婚礼很热闹,江郁冉请了很多人来。
他老大刘彪也在。
我们俩都没亲人,索性让他做了高堂。
向来狠戾野蛮的毒枭,笑得乐呵呵的,一上来就要给我个大红包。
我在赌场里见过一面的吴庭不请自来。
他爸和江郁冉是老对头,面和心不和。
吴庭还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样子。
「二叔,要说还是您老人家有善心,这样的破烂,也能被你捡回家。」
江郁冉给了他一个大嘴巴子,「今天是个好日子,吴庭,我饶你一次。」
吴庭用舌尖顶了顶脸颊,依旧不怕死:「我带了一份大礼来,二叔,你会感谢我的。」
江郁冉只让人好好看着他,别搞砸了婚礼。
在交换婚戒的时候,台上的大屏幕突然开始自动播放照片。
我暴露了。
戒指在台上滚了一圈,掉进缝隙里。
江郁冉不可置信:「盛茉,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这种语气,我只在七年前分别的那个雪夜听过一次。
可惜。
是真的。
我是警察的线人。
这辈子我没选对过什么路,就这条路,走对了。
只是可惜了和我接头的卧底警察,在婚礼前,他就被吴庭抓住,玩死了。
最后一张照片是他的死状。
嘴里一颗牙齿都没了,脑袋上好几个洞。
红的、白的流了一地。
他是活生生疼死的。
我不忍心细看。
吴庭嬉皮笑脸:「二叔,你对这女的有感情,不用下这种狠手,死了也就行了。
「二叔的为人我还是信的,你总不会是卧底对吧。」
江郁冉的手下顿时掏出枪:「我老大就是着了这个娘们的道!」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么多枪管对准我。
江郁冉似乎就在这一瞬间苍老下去。
他没有再看我一眼。
「这是我的家事,我自己解决。」
事情闹得这么大,不杀了我,难以服众。
20
毒贩用来对付警察和线人的酷刑太多了。
光是一个水牢、一个电击,我就撑不住。
「其他的我真不知道,和我接头的警察已经死了。
「阿冉,我怕疼,给我一个痛快吧。」
江郁冉没说话,只是抽烟。
当他脚边堆满一圈烟头后,他终于抬头,问我:「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
我没回答,反而问他:「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还活着吗?」
他不说话,我就自顾自地说。
「阿冉,前面那五年,我是为你活着的。」
七年前,赵以诚说得没错,我的确害怕江郁冉厌恶我。
可我从来没怀疑过他对我的爱。
就算脏了、坏了,我还是想回去。
如果小狗因为这样而不爱我了,那换我爱他就可以。
但赵以诚还说:「现在到处都是找他的人,他活不了。但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向你保证,我会把他送到国外,让他舒舒服服地过下半生。」
我信了。
那时候的我,已经深陷泥潭。
潮湿腥黏的泥土,糊住了我的口鼻。
我无法呼救。
我无法自救。
这时,只有赵以诚向我伸出了手。
我想,是时候让我为小狗做点什么了。
他说过的,他想开一家布满鲜花的咖啡店。
他说过的,他喜欢雨天。
雨水、鲜花、咖啡的气息混杂在一起,那是他最向往的味道。
我以为,他会过上那种生活。
所以我宁愿他恨我。
我宁愿背负沉重又恶毒的诅咒。
告别那天,我依偎在赵以诚身旁,就算他剐掉血肉,也不曾回头。
可赵以诚骗了我。
他让江郁冉背负命案,再把他送到缅北。
他要折磨他至死。
在这个吃人的地方,江郁冉不曾过上我希望他拥有的生活。
我们都变成了当初自己最厌恶的样子。
真傻。
真倒霉。
「我知道他骗了我的时候,你已经到了缅北。
「我从没想过你能在这种地方活下来。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想着要报仇。
「我那么怕疼,却在那种炼狱中,生活了整整五年。
「你被剁掉的那五根手指,你那样的痛,我用了五年来还。
「那五年,我过得很不好。」
人不人,鬼不鬼。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只是一个披着人皮的野鬼。
挣不破现在,看不到未来。
江郁冉攥紧了拳头。
他说他知道,他知道我过得不好,他想弥补我的。
他说,对不起,他没发现我的用心,恨了我那么久那么久。
他还说,是他没用,是他窝囊。
21
「所幸,赵以诚死了,我杀的。」
我只杀过他。
我骗江郁冉的,我根本没动王礼。
王礼作恶多端,早就被警方盯上了。
我「杀」他,只是为了名正言顺地逃到缅北。
赵以诚死后,我准备自杀的。
是林玲救了我。
她是个雷厉风行的律师。
她说那不是我的错。
太多次,有太多次,我都想死的。
林玲将我拉了回来。
她是我这辈子遇到的,为数不多的好人。
她说我像她妹妹。
所以她充当了我的救命稻草。
在我做噩梦的时候,她把我抱在怀里,温声给我讲故事。
在我犯毒瘾的时候,她见不得我千方百计咬舌头,就任凭我咬她、抓她、打她。
我痛,她也痛。
真蠢。
我从来没见过我妈。
那是我第一次,在一个人身上,嗅到了母爱的味道。
让人上瘾。
后来我从戒毒所出来,满心欢喜地去找她。
她爸告诉我,她死了。
那个正值壮年却满头白发的男人,忽然颤抖着,双手捂住眼睛,无声恸哭起来。
泪水顺着他的指缝滴落,没入尘土里,不见了踪影。
那时我才知道啊,林玲她爸是缉毒警。
她妹妹死于毒贩的报复,被打了针,犯毒瘾后,直接从楼顶跳了下去。
而这一次,报复来得更猛烈。
整个林家,只剩下了他一个人。
让他独活,让他孑然一身,让痛苦和愧疚,折磨他吞噬他。
人间酷刑,不过如此。
后来,禁毒局的人找到了我。
我才知道,江郁冉没死,相反地,他在缅北混得风生水起。
我有了使命。
其实我没什么远大志向,也没什么理想。
但人这一辈子,总得为什么而活吧。
前头的五年,我为江郁冉而活,赎罪、复仇。
后来的日子啊,我为林玲而活。
「所以阿冉,我早就不欠你什么了。」
空气沉寂了好久好久。
他说:「嗯。」
「可你还欠我的。」
我为他挡过枪。
「你要还我。」
这次他没说话了。
我抬头看向夜空。
夜色浓重,瞥不见一点星光。
有时候啊,我觉得我足够幸运。
每次游走在死亡边缘时,总有人拉我一把。
有时候我又觉得,我太倒霉了。
为什么这么难,还要活着呢?
算了,算了。
我欠他们的。
22
江郁冉把我带到刘彪面前,跪得笔直。
「彪哥,她救过我,她为我挡过枪。
「这些年她吃了很多苦,她以为我死了,她想为我报仇。
「仇报了,她手上沾了血,警察让她做线人,她没办法,不做就得死在牢里。
「彪哥,你告诉过我的,人得知恩图报。」
他剁掉小拇指,为我求了一条命。
「为林玲而活的盛茉已经死了,现在你这条命归我。
「我要你活着,好好活着。」
他打算把我送出缅北。
我不愿意。
「阿冉,你比我更清楚那些人的手段,出了这里,我也活不了。」
没有他的庇佑,多的是人要除掉我这个祸害。
「更何况,我一个人,也活不下去。」
他说好,他保护我。
他让我活下去。
但他得做给那些人看。
他把我关在寨子里,不许我跟外人接触。
他会打我骂我,不准人喊我嫂子。
他对我又爱又恨,总喜欢折磨我。
他的女人又多了起来,各式各样的都有。
她们总爱在我面前蹦跶。
其实我也不太在意。
江郁冉让我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这一等,又是三年。
因为我,刘彪和他生了嫌隙,不像从前那么重用他。
修复这份信任,用了三年。
等一个好时机,也用了三年。
23
江郁冉这几年,眼角的细纹越发多了起来。
他总爱在我面前哭。
不落泪,只红眼睛。
变来变去,还是那条黏人的小狗。
他说对不起,没给我一个像样的婚礼。
我吻了吻他的唇角,说没什么大不了,以后再补就是。
他还总爱问我疼不疼。
我摇摇头:「现在的日子已经很好过了。」
他总爱抱着我睡。
我们相拥而眠,靠得很近,抱得很紧,像是在汲取对方身体里的生命力。
有天我午睡醒来,见他正和人吩咐着什么。
离得挺远,我耳朵坏了一只,听不清。
江郁冉知道我这个毛病,远远看我一眼,继续说。
等他走近,我才问他说了什么。
他开玩笑似的问我,想不想当大哥的女人?
江郁冉这人有野心的,我知道。
他从来不愿意屈居人下。
我说,你活着就行。
他让我别担心,不是什么大事。
刘彪年纪大了,越发暴戾,失了人心。
他说,只需要解决一个刘彪,很简单。
又过了几天,寨子里起了一场大火。
我「死」在那场火里。
醒来时,车行颠簸,我躺在一辆堆满香烟的货车里。
我知道江郁冉骗了我。
让刘彪死这件事情,没那么简单。
因为耳朵的原因,我自学了唇语。
我看到他吩咐手下人,把我带到中缅边境,去那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国度。
我还看到他说:「我得还她一个安稳的人生,她得活在阳光下。」
傻小子。
就算你当了老大,我们也不能活在阳光下啊。
他留了一封信。
他给我安排了新的身份。
他为我购置了很多值钱玩意儿。
房产、黄金、珠宝……
这些东西,够我快快乐乐过十辈子。
他为我打算了很多,唯独忘记说他爱我。
他要我好好待着,接受他的安排。
他说他会回来找我,他要我等,如果可以,一直等,等到白发苍苍,他再来见我。
他要我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这一次,为了自己活下去。
「你要长命百岁。如果觉得寂寞,就养几个孩子。」
这是他对我说过的,最恶毒的诅咒。
他骗了我,他骗了我。
他根本没打算活着回来。
我得去找他。
我知道,我得去找他。
24
刘彪女儿结婚,邀请了很多人来。
都是些恶人。
婚礼在游轮上举办,游轮在湄公河行驶。
江郁冉打算在这天行动。
他担心我的安危,就先让人把我送出缅甸。
我知道他给我下了药,但我还是喝了那杯茶。
我留在缅北,他反而束手束脚。
所以我大大方方远离。
但现在,我得回到他身边。
我在湄公河边上,租了一辆带发动机的船。
我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当夕阳快要落下的时候,湄公河红了。
鲜血染红了河水。
船夫说什么也不肯向前。
我把翡翠镯子摘下来给他,让他跳水,自己驾着船继续找。
右眼突突突地跳。
我看见了那艘豪华游轮。
枪击声不断,流弹擦过我的脸颊。
船上有警察,很多很多。
难怪,难怪江郁冉要送走我。
他骗了我。
他要对付的,从来就不是一个刘彪。
他与游轮上的所有人为敌。
想来也是,一个贩毒的,哪来的本事,给我安排个干干净净的新身份。
这就是他说的,要我生活在阳光之下。
傻的人一直是我。
可他是什么时候反水,成了警方的线人?
我不知道。
他做得太隐秘,连我都瞒住了。
25
心跳得厉害。
江郁冉化成灰我都认得,他不会是躺在甲板上的尸体。
我运气很好,在一个房间里找到了他。
吴庭的尸体抵住了门板。
等我推开门时,只看到了一个仰面落水的影子。
我确信,那是他。
我毫不犹豫,跳入河水里。
上天对我不薄,我们找到了一艘小船。
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把他拖上船。
他这才像如梦初醒似的,说:「茉茉,你来啦?」
我点点头,脱了衣服,给他止血。
血止不住。
真的止不住。
他的身体越来越冷。
他看到我手臂上的伤口,轻声问:「疼不疼?」
我让他别说话了。
他不肯听我的。
他眼里亮晶晶的,落满了星光。
「茉茉,我做了一次好人。」
我说是,你是好人。
他刚扬起的嘴角,突然又耷拉下来。
他捂住我的眼睛,叫我别看了,不好看。
我就乖乖闭上眼。
他叹了口气,问我为什么要来。
他说警察都答应他了,等他死后,他们会告诉我,他只是失踪了。
「可惜,这次骗不了你了。」
他还说,那块石头后来他切开了,是他赌赢了。
「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好,我说好。
他应该是笑了。
「活着吧,养个孩子陪你,孩子跟我姓。」
我说好,在很早以前,我就想好了孩子的名字。
我问他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他没回答我。
我就自顾自地说:「要不各养一个吧。」
他的手垂了下去。
任我怎么叫他,他也不肯醒了。
应该是睡着了。
他还想骗我呢。
湄公河又安静下来。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歌声,远远的,我听不真切。
大概是有谁在唱少年喜欢的那首歌。
我靠上他的胸膛,里面静悄悄的,没有半点声响。
我耳朵不好。
小舟顺流而下。
太阳出来了,第一缕晨光照上他苍白的脸庞。
金光闪闪,和少年时没什么区别。
我突然想到婚礼那天。
他也是这么金光闪闪地,朝我走来。
世间最美好的事物,都被他抱在怀里,一股脑地捧给了我。
真好。
我摇摇他,告诉他,天亮了。
他没应声。
我喊,我坐麻了,快起来给我揉揉。
他没动。
他整个人像冰似的,我抱了一夜,也没暖和起来。
我这才不得不承认——
他没能等到天明。
他醒不过来了。
他死了。
有一滴雨,忽然就落了下来。
云也在哭。
到最后,他也没补给我一个像样的婚礼。
我们也没能,白头到老。
我抬头看天,突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就这样吧,就这样吧。
这一生太长了。
就这样吧,到此为止吧。
对不起阿冉,这次换我骗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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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景是我的暗卫。 可在遇刺时,他却下意识地舍身护我皇妹。 后来夺位失败,我被裴景的⼀箭逼至落崖而亡。 重来⼀回,父皇让我挑选暗卫。 我任由裴景被打得鲜血淋漓,转头点了另外⼀个。 后来他夜闯公主殿,嗓音发颤地跪着求罚: 「殿下……为何不选我?」 1 沈萱登基前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