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家中最不受宠的嫡女。
我的妹妹哭闹着要嫁我的未婚夫,未婚夫则一脸心疼,冷声要我成全他们。
我崩溃大哭,转身昏倒在侍女怀中,肩头往后一靠碰开了大门。
外面正目瞪口呆站着京城里最爱八卦的几家贵女。
我今日一大早便朝她们递了帖,只说是院里荷花开了请她们来观赏。
而此刻院中的一切丑闻就大大方方地摆在她们面前。
很快,妹妹抢亲姐姐未婚夫这件事就传遍了上京。
初夏的日头正暖,可我却只觉得浑身冰凉。
原因是我的嫡妹,正趴在父母怀中啼哭,闹着要嫁我的未婚夫。
那一声声,把父母亲的心都快哭碎了。
而一旁跪着的,正是我的未婚夫萧流。
他背挺得笔直,望向嫡妹时眼中全是似水柔情:「某平生从未见过婉晴这般天真动人的女子,此生只愿认她为良配,还请雯玉小姐成全。」
他这话一出,嫡妹哭得更凶了,抽抽噎噎来去就那几句话,她对不起我,但她和萧郎真心相爱,求我成全他们。
倒活像是我做了这棒打鸳鸯的坏人。
母亲见状,眼中的心疼快要溢了出来,于是赶紧转过头来向着我搭台阶,她的眸中暗含着些许警告:
「雯玉,你既是长姐,便要学会宽让妹妹,萧郎既然真心恋慕晴儿,你就当你们之间的婚约从不作数罢。」
一时间场内的所有目光都落在了我身上,我袖子下的手直接握成了拳,好一会才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朝她们开口道:「随你们。」
父亲登即变了神色,厉声斥责道:「刘雯玉,这是你同父母说话的态度?」
嫡妹见状,蓦然露出惨笑:「爹,娘,姐姐一定是怪我,婉晴不能不顾姐姐的心意,此生只能与萧郎无缘了。」
一旁的萧流见状,登时着急换了脸色,看向我的眼神中多了几分怨怼:「某与雯玉小姐之间从无情谊,便是强行凑成对了也只会成为怨侣,小姐何不成全!」
我看他们这副模样,便觉得分外可笑。
若不是昨夜眠浅,来中庭散步,听见刘婉晴和我那几个弟弟在堂中商量要叫来萧流亲自于我施压。
我还真以为她是会觉得愧疚的。
我没有理她,与他们擦肩径直朝前门走去,才堪堪打开院门一道缝隙,就被我那偏心的父亲呵定。
再回头时,我已满面泪痕换了哭腔:「既然妹妹已经越过我这嫡姐,与那萧公子互定了终身,该发生的都已经发生了,爹娘让孩儿让,孩儿也已让了,还要孩儿如何呐!」
我哭声正大,颇有号陶至晕厥的态势。
娘亲见状觉得不好,想要过来假意安抚我住口。
却不想我肩头往后一靠碰开了大门。
外面正目瞪口呆站着京城里最是权重的几家贵女。
尤其是为首之人,是出了名的八卦。
我今日一大早便朝她们递了帖,只说是院里荷花开了请她们来观赏。
而此刻我院中的一切丑闻就大大方方地摆在她们面前。
这些贵女们眼中隐动着兴奋的气息。
嫡妹刚才哭得要死不活地,此刻才是真正要晕过去。
而我更先她一步,在朝着院外一众贵女露出凄绝的笑容之后,转身昏倒在侍女蓉儿怀中。
过去我在意太师府的名声。
刘婉晴再如何作妖,我都想尽方法替她遮拦。
只是我替她善后的速度跟不上她作妖的速度。
一直到这一回,她以为还在父母怀中撒撒娇朝我施施压,我又会像从前一样,咽下所有苦果,再对外将所有恶名背负在自己身上,来保全府中其他人的名节。
却没想过,这次我想通了。
这个太师府烂成这样,靠我一个人是救不回来了。
要烂大家一起烂,在烂透之前我先把自己摘出去。
很快,刘婉晴抢亲姐姐未婚夫这件事就传遍了上京,尤其是我那日话说得暧昧,只讲他和萧流该发生的都发生了,又不曾讲清楚具体是哪一方面。
如今刘婉晴出门去赴宴,旁人看她的眼神尽是暧昧,上京的那些贵女们也不愿意同她坐一块,怕坏了自己的闺誉。
刘婉晴在外面受了气,回来就去找母亲哭。
母亲生气,自然要拿我问罪。
她院子里的人来叫我,我一开始不去。
一直到她用长幼尊卑来逼我,我才画了个凄凄惨惨的妆容磨蹭着到了。
进门先喊母亲,一句话没说完,就闷头昏了过去。
这反倒将母亲吓了一跳,问扶着我的蓉儿发生了何事。
我只感觉到蓉儿狠心掐了把大腿,便开始了声泪俱下地陈情:
「小姐从上次之事后,便大受打击伤了身子,这几日都浑浑噩噩,说胡话时比清醒多。梦里总是念着夫人,醒来见不到夫人,又失失落落卧倒,而今听了夫人传唤,小姐连路都走不动,却不曾喊轿撵,步行而来参见夫人。」
这话说得尤其令人动容,当蓉儿说完我是因为方才走路消耗过大,才进来就昏倒时,母亲也没了话说。
关心几句后,让蓉儿送我回去了。
这一桩不知道从哪里走漏了风声,之后刘婉晴再出席宴会,总是少不了被旁人酸讽一顿。
直道是她我已被她害得卧榻不起,尚瞒得不露风声,刘婉晴倒是整日在外抛头露面,受了委屈还来怨我。
这话传到了父亲耳中,刘婉晴难得被禁足在家了。
她怨气颇大,就要来找我算账,人方到我跟前,眼睛就已经红了,上来便要下跪去。
我先由着她跪,半晌之后猜扶着蓉儿的手颤颤巍巍坐起来,先是失了神魂误将床头的药炉子朝她砸了过去。
刘婉晴躲避不及,被溅了一身灰。
她还没来得及哭出声,就见我指着她腰间玉佩双手颤抖:「这…这是…你和萧郎…」
话没说完我两眼一翻昏了过去啊。
蓉儿来扶我时就势扎破我枕下用牛皮袋盛着的鸡血。
登时她惊叫着大喊出来,朝外跑去。
路上正遇见前日里来府中的那些个贵女。
蓉儿一身血污满面凄楚地将小小姐带着萧公子的信物来见我,将我刺激到呕血这件事情说了出去。
那些贵女们听饱了八卦,带着满意的神色离去。
当晚父亲回家,便要发卖了蓉儿。
我拖着病躯到了他跟前,行个礼就咳了三回血。
只说是父亲若是要发卖蓉儿,不如将我一并处理了。
父亲盛怒之中,看向我的眼神中反倒多了几分探究。
「雯玉。」他开口:「从前你是最在意府上声誉的人。」
是了,少时随父亲到上京,父亲刚在朝中站稳脚跟,母亲日日警醒我,要谨言慎行,父亲这个位置的人,最注重名誉,名誉是能夺人性命的。
我虽听得懵懂,但心头也不愿意父亲出事。
是以才入京城的我,行事越发小心细谨,比本来就生活在上京的那些贵女们还挑不出错来。
就这样,太师府的声誉像是悬在我头上的一把刀,让我日复一日地细谨,也让我被缠住了手足,日复一日地无趣。
到此刻,我抬头看向父亲,丝毫不掩眸中疲惫:「女儿细谨一生,害怕自己拖累父亲,从不敢言行妄为,到如今灯枯油尽,也不过是想要有几位故人伴在眼前。」
父亲沉默了一会,终究开口:「胡说什么,你还年轻得很。」
我惨然一笑,不予置评。
他最终拂袖离去,不曾处置蓉儿。
后半夜,我和蓉儿捂着嘴拿着话本边看边笑趴在榻上。
问就是在熬夜。
不熬夜怎么能够以病容憔悴示人。
只是我的病不能再似先前那样严重了。
我需要慢慢好起来,如今引起了父亲的注意,若是一直病重着,他保不齐会叫宫里的太医来。
届时不是自己的人了,便不好装了。
我打算最近要慢慢好上一些,但不能够全然病愈。
若不然太师府这一堆糟心的老老少少,便又成了我的责任。
倒是刘婉晴近来被放宽了禁足。
只是仍旧被告知不要去宴会上抛头露面。
我托着腮,听蓉儿跟我汇报,心头只道是我这父母对他们的好女儿还是太放心。
刘婉晴不能出去作妖,就一定会去霍霍他们的好儿子,我的好弟弟们。
这几个都是不学无术的,刘婉晴同他们凑一块,闹出过不少荒唐事。
从前有我管束着他们,虽也勉强能够粉饰太平,却惹得他们心中不满。
而今我不管了,倒看他们如何能折腾出花样来。
果不其然,才过去四日,前院就传来了动静。
家中二弟刘锦州的侍女哭哭啼啼来敲响了我的院门:「大小姐,求您快去救救二少爷吧,少爷他快被老爷打死了!」
我和蓉儿莲儿酥儿在推牌九,任她在外面叫了大半日,才派蓉儿去回了她:「我们小姐身子不好,好容易歇下来,你竟还敢在这里叫嚷!」
「可是少爷她…」那侍女话还没说完,就被蓉儿嘭的关了门,只是隔着门冷冷回她一句:「我们小姐说了,真死了再说。」
刘锦州的侍女雪儿平日里惯是个会来事的,但见刘锦州亲近刘婉晴,刘锦州大小事情只与刘婉晴那边通气,倒是等刘锦州惹出祸事了,府中需要人去顶着父亲怒火触霉头的时候,便想起我来。
我坐在房中,听着屋外动静,唇边是止不住地冷笑。
若是这会挨不住她的哭声去了,过会儿哭得可就是我了。
这样的事已经有过太多回,以至于我光坐在这便知道我若去了会发生什么。
无外乎父亲怒火正盛,又舍不得对宝贝儿子真的下狠手。
满屋的女眷偏偏无一人敢出声去护,只待着我一来,便得被母亲和嫡妹救星似往父亲跟前推。
父亲的怒气便顺理成章地找到发泄口。
轻一点便是扇巴掌,打得我颊边肿上小半月,不能外出见人。
重点就是上戒鞭,打到我皮开肉绽,只因我教弟无方。
等父亲的怒火宣泄尽了,再到处罚刘锦州时,便是不痛不痒跪两日祠堂了事。
一开始刘锦州还会为我的伤愧疚,然而等刘婉晴去祠堂偷偷给他递了几回吃食,和他咬着耳朵说些我在背后骂刘锦州不成器拖累我的话。
他便又加倍的记恨上我。
「长姐替母亲管着家中,不得不替你挡这一遭,心头怨你为她惹来麻烦也是应该的。」
刘婉晴轻巧说着,三言两语就将我对刘锦州的关护化作怨怼。
随后又是红了眼眶,向着高她许多的兄长一脸忧切:「二哥,你当时可吓坏我了,那会我心里已经下定主意,若是父亲要打你,我拼死也得替你挡着,却没想到让长姐抢了先,我真是没用,你心头会不会因为这个怪我…」
「不会。」当时的刘锦州答得斩钉截铁:「我又不是傻子,自然能看出来你才是真心对我好的人,怎么会舍得怪你。」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随后就是兄妹其乐融融的场面了。
当时的我站在帘幕之后,想了想,将手里提着的点心篮子给了蓉儿,自己转身离开了。
到如今回想起这段往事来,我却心头格外生出了几分期待。
当初刘婉晴要替刘锦州挨打的誓言说得那般响亮,只是苦于每次都被我这个恶人抢了先。
如今我这个恶人不到场了,不知刘婉晴是否真的会如她的誓言所说,便是拼了死也要护下刘锦州。
答案是没有。
到第二日我睡到日上三竿,一睁眼便对上蓉儿那张迫不及待要与我分享八卦的脸。
她说刘锦州差点让老爷子打瘸了,这会正半死不活躺在自个院子里。
刘婉晴也没好到哪里去,这次的祸事是她惹出来的,她闲得发慌,竟让刘锦州带她去逛花楼。
偏生行事又惹眼,让人认了出来。
太师一对子女出入风月场所,白日宣淫,这让人抓成把柄,狠狠参了父亲一笔。
父亲平生最注重清誉,不免怒极,只是他尚有一丝理智在,动家法前先审问了两人一番。
刘婉晴是第一次正面父亲的怒火,整个人被吓懵了,一个劲将过错往刘锦州身上推。
刘锦州被打了个半死。
「据我在前院的小姐妹分享,二少爷当时看向小小姐的眼神,可谓是让人毕生难忘。」蓉儿兴奋极了,双颊红扑扑的,眼中尽是快意的光。
对此我只是笑笑,不置可否。
浑老爷子打了我这些年,终究有一次将威风耍到他的宝贝儿女身上了。
不知道过了事后,他又该怎生感觉到心疼。
不过这也与我无干,我摆烂了,他们要乱且尽情去乱吧,把天都翻了也扰不了我半点清闲。
刘锦州的事情才过去没几天,府中便又生了事端。
我那本该寻常在太学读书的三弟刘邝知在某一日被官兵押解了回来。
原因是他在学校同人起了口角,盛怒之下动了拳脚,若只是寻常过过手便罢。
偏生他平日里在学校里结营有道,一见他动手其他人也跟着上了。
数十个学生殴打一人,将人打成重伤,至今昏迷不醒。
被打那人好歹也是官家子弟,父亲在吏部任职。
两三下托了关系,便要押刘邝知去下狱。
刘家对外称是清流,刘邝知若要入朝为官,便也得走父亲那般的清流路线。
若是下了狱,前途便毁去大半了。
父亲此刻还在上朝,主事的母亲听完官兵陈述哭得几乎是肝肠寸断,全然失了一名贵妇的仪态,死死扒住刘邝知的臂弯不让官兵将他带走。
官兵们假意为难了一会,才状似纠结地开口:「若要将人暂保下也行,只是这赎金怕是…」
母亲见状,生怕他们反悔。赶紧叫了账房去拿账取钱。
账房很快便回来了,只是本该由两人合抬来的一箱银锭变成了捧在手中的小小一盒。
母亲怒极,登时呵斥了他办事不力。
却在接过账簿之后,怆然白了脸色。
原来我在半个月前病倒后,就高调将管账的权利送还与母亲。
蓉儿莲儿捧着账簿绕路走了大半个太师府,自然让刘婉晴得知了这事。
从那之后,她便天天去母亲那里赖着。
一会要她拨钱给她买衣服,一会又要去和那些公主郡主竞拍首饰。
母亲多年不碰这些,不知府中积蓄有多单薄,只是由着对刘婉晴的疼爱,予取予求。
直到现在,刘邝知快要被押去下狱了。
府中连他的赎金都现凑不出来。
那一笔笔银子,化作了刘婉晴一身彩秀辉煌的装饰。
在刘邝知被押走之后,刘婉晴就这样簪着从珠玉阁里五百两白银竞拍来的步摇,蹦蹦跳跳地出现在了门口。
却不知她的兄长正要因为五百两,彻底毁去前途。
甚至刘婉晴还很是得意地在母亲面前晃了一圈,情态娇憨地抱着母亲手臂撒娇问好不好看。
母亲眼眶通红地盯着那么璀璨的步摇,在问了刘婉晴价钱后,便要拽着刘婉晴去退银子回来。
刘婉晴自然死活不肯,哭喊着从前我管账时克扣她的穿戴便罢了,怎么如今母亲管了家也变得这般无情。
母亲当时心头上了火气,指着刘婉晴的手都在颤抖:「从前你污蔑你嫡姐克扣你,到如今我方才明白,这哪是克扣,分明是你自己挥霍无度,却要怨怪你嫡姐!你现在就同我去将首饰退了!」
母亲态度坚决,若放在平时,刘婉晴也就认了。
可偏偏她在日前已经夸下海口,要在十日后的宫宴中艳压她的死对头宋如织,将之狠狠踩在脚下。
她才刚享受了从死对头手中夺走珍宝的快意,如今叫她去退,几乎是将她的脸放在脚底下踩。
刘婉晴不肯去,母亲也执意不让她就这么过去。
争执间,只听刘婉晴那爆出一道嚎啕哭声,她闷头朝一边的池塘冲去,只说今天若是让她退了这步摇她就去死。
刘婉晴最终被母亲身边的嬷嬷拦下了,可母亲也失去了同她争执的气力。
整个人颓丧在原地,想着被她疼似心肝的一双儿女,心头面上皆是一片茫然。
蓉儿生怕口头转述的闹剧不够形象,还特意拉着莲儿陪她演了几回。
却始终不见能逗笑我,便也熄了眸中的炽热,小心看着我开口:「小姐不喜欢听这话些,奴婢以后就不讲了。」
「无妨,总要知道前院的消息,才能预防不测。」我靠着桌边随手执起一枚纨扇支了支头:「他们总归是我的亲人,不去笑他们,是为了保留我最后一点功德。」
「忍住不笑佛祖原谅我。」
刘邝知最终还是没被下狱,父亲在朝中的知交替他打点了关系,刘邝知过了两个时辰便被送了回来。
可父亲却因此欠了好大一个人情,加之打了别人亲儿子却连五百两银子都不愿意拿出来打点,那吏部官员觉得父亲欺人太甚,已然彻底记恨上了父亲。
如今的父亲,想要再像从前那般站得中立,怕是难了。
等到刘婉晴知晓了事情的严重性,明白自己捅了好大一个篓子,登时吓得面色苍白。
她忙派了丫鬟出府,终究是赶在刘邝知和父亲回府前将步摇退了回去。
那晚上她出现在父亲和刘邝知面前是,已是一身素衣,平日娇俏万分的一张脸上此刻半点粉黛不施,仅有一对含着泪水的眼眶红得分外鲜明。
刘婉晴一见到父亲便跪下身去,额头贴在冰冷的地砖上,语调分外可怜:「婉晴自知犯下大错,差点害了哥哥前路,以后便常着素衣,再不妆饰,以便能时刻铭记今日之过,向哥哥与爹爹赔罪!」
这一出下来,父亲面上的火是消了大半。
总归刘婉晴不是个鬼迷心窍到了底的。
只是刘邝知的脸色依旧不好,他到现在还沉浸在差点被下狱的怒火中,面对刘婉晴的道歉也只是闷声一拂袖,不做任何回应。
刘婉晴算是躲过一劫了,只是她院子里接下来半年的月例都不再有了。
这对她来说其实也不是大难事,她没有银子,萧流有呀。
只要她再编些在府中被苛待的谎言,再捏着帕子朝萧流低声一哭。
萧流便是把自己家搬空,也要让他的婉晴妹妹能继续用着锦衣玉床,吃着山珍海味,做天底下最纯真无忧的女孩儿。
至于刘婉晴还不曾过门便成日这样坦然似流水般花着萧流的银子,他府中那位老夫人又是何感想,我便不得而知了。
不过这些已是后话,当天夜里,母亲院子里的王妈妈敲响了我的院门,说是母亲头疾犯了,夜中睡不着,想见见我。
于是我便大声让蓉儿快去请王妈妈进来,这样短短的一句话喊完,便已咳喘五次呕血两回。
王妈妈开了门,便见着我身披单衣支着身子强靠在门边咳血的画面。
手里握着的一方素帕已然染红大半,血珠子顺着手帕一角往下滴。
王妈妈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来,最终悻悻然走了。
我没去见母亲,母亲反倒记挂起我来。
第二日让人包了好些补药,带着丫鬟仆从一路浩浩荡荡赶了过来。
她想见我,可我却在昏迷中,不想见她。
见惯了刘婉晴院中的是奇花珍宝,母亲环顾了一圈我那除却一圈大荷塘外朴实得再不行的院落,有些生气地开口:「怎地雯玉的住院布置得如此简陋?莫不是你们这些个刁奴趁着我儿病中欺辱我儿?」
莲蓉酥,桂花糕,驴肉火烧和麻婆豆腐这几个丫鬟们登时齐齐跪了一地,直喊着冤枉,院中布置是由着我本人的意志在安排。
母亲知晓这些个人中蓉儿同我最亲近,便要她上前陈词。
蓉儿抹足一把泪,深吸几口气,才掐着凄凄惨惨的调子开了口:「这些年小姐管着家里的账,知道府中积蓄单薄,常有月例对不上的时候,为了老爷夫人能吃好喝好,又为了不委屈少爷们和小小姐,小姐她几乎是扣光了自己的份例,全摊补给了府里各个院中。」
蓉儿说着,哽咽一声,声调越发悲凉:「去年冬天,为了让小小姐能烤上最取暖的银丝炭,小姐给自己的房中连炭火都没拨,只给我们这些下人们留了炭,她自己这就样足足冻了一整个朔冬,初春时身体就开始发病了,如今被小小姐和萧公子的事一刺激,更是整个人都撑不住了啊!」
蓉儿在外头吹牛,我在里头听着,逐渐蹙了眉。
她这牛吹得太过了,我自己都要可怜我自己了。
毕竟我身体其实耐寒得很,上京冬日又算不上太冷,冬天不燃炭是可以的。
然而母亲却是如遭重创,直直朝后退了三步,眼泪便簌簌落了下来:「怎么会,我儿…」
旁边的王妈妈见状,知晓母亲当下的情绪已不适合再待在这里。挥挥手屏退了莲蓉酥,桂花糕,驴肉火烧和麻婆豆腐这几个组合,便扶着母亲回去了。
她们前脚刚离开,后脚院门就被那几个一齐合上。
我拱着被子从床上坐了起来,挨个同她们击掌。
许是因为心头愧疚太重,自那之后,母亲倒没怎么再来找过我了,她让王妈叫了几回大夫来瞧,大夫回复说我将养着便好。
渐渐的,她也就不再怎么放在心上了。
倒是随着时节渐入酷夏,府上又多了许多事情要她操劳。
譬如每个月的冰桶,还有家里人每年要新添置的两套夏装。
这些都是大的开销。
刘婉晴这回倒是懂了事,主动去将她房间里那这釵啊环啊拿去当了,银子便拿回来补贴家用。
这一举动帮她重新挽回了母亲的心。
只是刘婉晴再出门时,免不了受其他贵女几句讥嘲,尤其是她的死对头成日里盯着刘婉晴,刘婉晴一点落魄都恨不得宣扬得满城皆知。
等她回家了还得穿得素净似新寡般去父母兄长面前做小伏低,讨巧卖乖。
父母都还好,刘邝知平日里待刘婉晴还算照顾,自上回那件事,对着刘婉晴便再没了好脸色。
刘婉晴心里头憋着火,又没地方撒。
正逢着刘锦州伤养好了,可以出院走动了。
她心里头便又生出了许多算计来。
刘婉晴如今的死对头宋如织,曾经也是她的闺中密友。
那女孩儿过去对待刘婉晴可谓是掏心掏肺的好,只因她心中恋慕着刘婉晴的好哥哥刘锦州。
刘婉晴曾在中间,答应了替两人搭上这桩姻缘。
可又怕宋如织偿了心愿之后,便不再整日围着她殷切了。
要知道能让户部尚书的女儿整日看着自己的眼色讨好,让她一个无权的太师之女出门在外可算是风头无两了。
偏偏宋如织那时候痴恋刘锦州正深,面对刘婉晴日复一日过分的要求,咬咬牙便忍下了。
一直到刘婉晴将宋如织在席上托她转交给刘锦州的信封拆了,躲在假山后面一边大声读一边同侍女取笑。
让心中忐忑离了宴会的宋如织听了个正着。
方才知晓自个儿被刘婉晴耍了。
她一介高门贵女,让人这般作弄,心自然头对刘婉晴恨之入骨。
从那之后,宋如织便处处与刘婉晴做对,便是不顾名声了也得拢合上京中的其他贵女一块儿排挤刘婉晴。
刘婉晴身旁虽有几个忠实追随者,但架不住宋如织要发狠收拾她。
回家哭的时候,回回都在院子里叫骂:「她也从不瞧瞧自个是个什么玩意,哪里配得上我二哥哥,自己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回头还怪到我头上。」
那时的刘锦州护着她,见刘婉晴被宋如织这边欺负,面对着宋如织就越发眉不是眉眼不是眼。
宋如织和刘婉晴的仇也就结得越来越深。
「我若是那宋小姐,自己出钱出力整日里团团转回头还讨不着好,早就把那捉弄我的贱人套麻袋里装石头沉塘了。」酥儿在我身边斟茶的时候,忍不住小声嘀咕了两句。
我轻飘飘暼了她一眼,含笑警示道:「慎言。」
她之所以这般愤懑不平,无怪乎今日去领冰桶的路上,正碰上刘婉晴缠着刘锦州说她那恶毒的计划。
她围着刘锦州一个劲的耍痴卖乖,要刘锦州假意同宋如织示好,然后再在公开场合狠狠地拒绝宋如织,下了她的脸面。
然而这一次的刘锦州却不再像从前一样无条件顺着刘婉晴。
面对抱着自己手臂撒娇的刘婉晴,也只是冷漠暼了一眼,随后将自己臂弯抽了出来。
「二少爷看起来是不再怎么乐意搭理她了,倒是少爷他瞧见了奴婢,远远便同奴婢说话。」酥儿一边说着一边回忆。
「奇了怪了,平日里二少爷看见咱们院子里的人向来眉不是眉眼不是眼的,同你又有什么话好讲的?」桂儿抱着个大扫帚在旁边扫地,听到这儿忍不住插上一句话。
酥儿白了她一眼:「想什么呢?二少爷是来找奴婢问大小姐的事。」
「我?」听到这里我不免有些讶异地停了打扇的动作:「他问我什么?」
于是酥儿就后退一步,整个人站得板正,恭恭谨谨学起了刘锦州的模样,有些生涩地开口问道:「听闻长姐病了,这些天来可好些了?」
当时在一旁的刘婉晴就不乐意了,红着眼眶凑上来:「二哥,我方才同你说了那么多你都不理我,这会又只顾问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没什么?」当时的刘锦州朝着刘婉晴轻飘飘地䁾过一眼,便正视着前方再不看她:「不过是发觉了说得好听与做得实在的差别罢了。」
刘锦州近来是真正收了心了。
从前他倚仗着家中门楣,成日里跟着刘婉晴鬼混,斗鸡走狗,不学无术。
这几日却跟父亲提出了想去军中历练一番,挣些功名回来,为太师府为父亲争些气。
若是从前他能有这份心,父亲定然巴不得马上打点好一切将他送出去。
可惜如今太师府风评转差,父亲在朝中的政敌又将他盯得紧,他亲弟刘邝知又在外头得罪了人,事情便难办起来。
父亲生怕自己一个疏漏,便让刘锦州在外面叫人害了,因着这些个由头,刘锦州虽有心向上,却依旧被父亲在家中多留了半年。
毕竟一般的官家子弟去了军中也只有从底层开始做起,若他人有心要针对,在军中虽不至于丢了命,伤去手足后半生废掉这样的事却也不少见。
刘锦州很是失落,整日闭在自己院门中,颇有和我竞争府中第一摆烂人的架势。
而近来天气越发炎热,往年苦夏从不似如今这般,闷得人在屋子里都待不住。
我和侍女们成日躲在院中池塘边的树荫下,各瘫各的,没命地打着扇,就差张开嘴来吐气散热了。
「听说黄州那边发了旱灾,往年载莲藕的塘子如今全都干了,地裂了三寸不止呢。」酥儿挂在凉亭扶栏上,闷闷说着今日在府中的见闻。
「上京这边也热得不行了,听说京中用来镇冰桶的窖井水也干了大半,外头的冰桶价格翻了几番,咱们府中怕是到时候不能再每个院中都用上了。」蓉儿抬腕抹了一把汗,神色看起来有些担忧。
「不是说婉晴典了批首饰贴补府上,账房里那些洞子应该都补上了,怎地听起来还是这般捉襟见肘?」我闻言手里头的动作顿住,纨扇半打在面上,一片讶异地开口。
蓉儿满面无语地看着我表演,不想多跟我说话。
倒是酥儿没明白,瘪起嘴来巴巴跟我解释道:「小小姐那些个首饰买得全是巧艺,真拿去典当没几样是回得了本的,前些日子她拿回来的银子还不足她买时花掉的小一半多,夫人管账手生没筹谋,那点钱早让花个差不多了。」
她说着,鼓起脸再嘀咕两声:「也是夫人不知道小小姐那也首饰买成什么价钱,若是晓得了,眼珠子不得都瞪掉。」
话音刚落,她头上就蓦地让扇柄敲了一下,一回头见莲儿正瞪着她:「胆儿肥了你,人还在府中就敢编排主母了。」
酥儿嘴撇得的老长,滑稽的模样将众人皆逗笑了。
我忍不住伸出手捏了捏她的脸,朝她嘴里塞了颗莲子糖:「先忍一忍,今年的泥快好了,我如今不用管账,咱们便算是有钱了,府中的事务就留给别人去发愁。」
日子就这样将就着过,每天的日头也越发的毒。
上京城里的物价翻了几番,母亲成日里统账急得焦头烂额。
几个院里的冰桶也陆续断了,只有父亲书房中的还续着。
听说母亲好几次似乎感觉挨不住,想要去父亲那里开口要银子,最终还是咬牙忍下了。
她总还记得父亲未发迹前,她在家中因不会管账被我那严苛的祖母戳着额头骂草包赔钱货的日子,那时的父亲在祖母身前尽孝,也跟着痛骂自己娶了个败家妇。
那时候的母亲噙着泪,被祖母用扫帚杆子抽倒整个人摔在地面上,余光正瞥见了懵懂立在一旁的我,眼中全是屈辱。
到如今祖母早西去了,可母亲却始终记得这段耻辱,在对着父亲时,依旧三番开不了这个口。
只是这酷热天气不会因为同情这个被几本单薄账本为难的女人便消停。
刘婉晴在典了几回首饰后,再被母亲问起,也一个劲地哭穷。
最后母亲逼得无奈,终究是再度敲响了我院子的门。
这回我相迎得快,绿柔刚去开了院门,我便已捧着一盒古朴的首饰上前去,满目殷切地将之递给母亲。
母亲没有即刻抬手去接,而是由着目光扫过一圈我这破旧的院落,神情已然带了几分心虚。
随即她的眼神落在我手中已然被磨破了一角的首饰盒上,沉默了好一会,才抬起有些僵硬的手臂亲手接过。
一旁的王妈妈见状也要去接,却被她呵去了一边。
母亲临走时看向我,眼神中裹着许多情绪,最终在妇人带皱的眼角处滚做一滴泪。
她长长地叹息一声,似乎想要舒尽胸中郁气,人却变得更为伤怀。
她是认出来了,盒子里的首饰全是二十年前的款式。
那是母亲从前用旧了的东西。
当初我随父母从偏僻的青州到了上京,别家女儿满头钗环,衣裙彩绣,一群人凑在一块,明艳成一团,好似天上的仙子。
而我素衣布裙,自然同她们格格不入。
虽因着我谨小慎微,不曾受到针对,可那时候我总归也是稚嫩爱美的,回家时委屈红了眼眶。
母亲见状,便将她的那些首饰一股脑给了我还安慰我说她的这些玛瑙玉珠可都是真品,纵然我戴到出嫁也是够的。
后来随着父亲仕途渐顺,府中的开支也宽裕了不少。
可是父亲毕竟在朝中无倚仗,能走到太师这个位置上,全然是靠着他一身清贫向圣人投诚。
若要保持清流之正,便不好敛财露财,我和母亲依旧穿着简朴。
那时候我便明白,我们在外头表现得越贫瘦端正,便越会有人夸父亲风骨清流,父亲的处境也就越发安全。
到了后来,这便养成了我的习惯。
纵然母亲妹妹如今都有了许多担得起上京贵妇贵女身份的首饰,我却依旧不爱打扮,在他们眼中,妹妹俏丽讨喜,带得出去,而我却无趣万分。
却不知是那段总是提心吊胆的岁月使我记忆太深,让我始终忘却不了刻进骨子中的那份警惕。
到如今梳妆台上搁着的那一批,还全是母亲从前给我的那些。
母亲给我的那些首饰符合二十多年前青州百姓买卖物品时的心思,款式简单,但料真价足。
一盒全典了,倒是比之前刘婉晴卖去的那些拿回的银两多。
到了次日清晨,莲儿一开门,就见我院门口摆着两大个冰桶。
送冰的家仆抬手擦擦汗,朝莲儿笑到:「夫人说,日后就老爷和大小姐这边的供应都不断掉。」
我笑笑,还没得来及叫他将东西退回去。
就听见前堂那边一片热闹,蓉儿打听下来,竟是刘婉晴正拉着已有数月未回家的刘怀光哭委屈。
刘怀光是家中长子,晚我一年出生,按年岁来说,他本该是同我亲近的。
但他与我在家中的境遇却是完全不同。
父母亲在他身上倾注了全部的希望,要他继承家业读书入仕光大门楣。
在我还攥着母亲给的旧首饰受着旁人冷眼时。
怀光已经身着锦衣乌靴,用着上京最金贵的笔砚,托身在朝中名流门下听学办事。
而在更早之前,我们一家子还在青州时。
日子清贫起来,我也要挽上裤腿袖角,同堂姐妹们下荷塘去摘藕丝磨印泥,那是个精细活,回了家也需日夜守着劳作。
然而回报也丰厚,一年制出的两盒托行商卖去给上京的贵人们。
拿回来的报酬足够管家中几口人大半年的米面。
只是有时候我在沾湿半边衣裳抱着莲藕回家中时,正能撞见在院前读书的怀光。
他带着些鄙夷的目光从我我还挂着泥星点子的脚踝上略过,我便忍不住觉得局促得很,脚后跟微微碾着地朝后挪一下。
他虽然是我弟弟,年纪也与我差不了多少,却只在幼儿时与我亲近。
自打他读书记事后便不再怎么同我说话,总是一副觉得我丢人的模样。
那时候家中无如今这般权势,我也没那么多个弟妹,母亲待我还是温柔的。
她会在纳凉的夏夜中将我抱在怀里,抚过我的后背安慰我:「怀光是男儿,同你,同我们都是不同的。怀光要读书,日后还要去做官来撑起整个家。他这个人高洁得很,见不得生活里有半点邋遢。但母亲知道玉儿是为了家中才这样做的,怀光的新买的宣纸还是玉儿拔藕丝换来的呢。」
我被母亲温柔的体谅安抚了,心头也就想着等怀光知道我给他买得书纸笔砚后,他自然就和母亲一样体谅我了。
只是却从没想过根本不会有人将这样的事告诉刘怀光。
因为他是家中长子,是将来要光大宗族的人。
他只需要用现成的纸笔写策论,并不需要知道这些东西从何而来。
也是因此,我和刘怀光虽然年岁相同,可见识过的世界却全然不同。
我常在想,刘怀光从前常策论讲说让穷人将家中的储物变卖,便又可获得一笔不小的钱财。
那时他已十三,跟着先生读了五年书了,他眼中的世界究竟是怎样的和善美满,才能让他说出这般稚气天真的话来。
我想不出答案,只知道他用着卖藕丝印泥换来的崭新的毫笔时,依旧嫌弃会去下泥塘摘藕丝的我,我便不再从正门回家,刻意避开那铿锵的读书声和其中藏不住的志气。
等到后来有了婉晴,她从小被娇养,身上更有着上京贵女独有的那一股子绮丽骄横气派,刘怀光更喜欢她。
但凡外出了回来,必会带东西给刘婉晴。
上京女子中时兴的东西,刘婉晴能够一样不落的从刘怀光那里得来。
这回刘怀光给刘婉晴带回一对九连环。
这是京中近半个月来时兴起来的玩物,而今日头正盛,那些王孙贵子们打不了马球,便成日里凑在一堆解连环。
很快就在贵族圈中将这风气带开。
刘怀光买来这一对给刘婉晴,本是图妹妹俏丽一笑,随后也能像其他贵女一样,心思灵巧,能解数环,成一段风流美谈。
他也可以凭此再在同窗面前得意一阵。
却不曾想到刘婉晴连看都不曾看去一眼。
只是委委屈屈钻进他的怀抱中哭。
刘怀光向来一身锦衣穿戴平整,被刘婉晴的泪水将襟口处洇湿好几处。
他下意识地皱眉,叫了刘婉晴的侍女霜儿上前去将事情讲个明白。
霜儿将她主子嘴上那套功夫学了个十成十,只讲了府中前些日子出账紧张,刘婉晴典了自己的首饰补贴府里,夫人却断了她的冰桶,将冰桶往我院子中送这事。
却是半点不提府中出账为何紧张,我又为何在母亲眼中需要这份冰桶。
「不过是些小事,何必需要委屈成这样?来来,看看大哥给你带得礼物。」刘怀光以为刘婉晴因为母亲断了她的冰桶而闹脾气,叫母亲再把她的冰桶续上就行。
他的心思仍旧在给刘婉晴展示他的礼物上面。
刘婉晴见刘怀光无意给自己出头,也就撇撇嘴咽下了这股气,强行敷衍着同刘怀光玩了会。
只是她的心思翻腾,实在没有就座解连环的心性,推说等之后解开了就派人给刘怀光院里送去,便带着霜儿离开了。
刘怀光见她推脱略感不满,但也由着她去了。
据说刘婉晴是笑着同刘怀光道别的,只是一转过身,那背影上多少是带着点气。
我在院子门口白听了这样一场大热闹,同那送冰桶的人会心一笑:「瞧着这样下来总归是不好的,烦请你帮我回了母亲,就说我这身子也用不到,妹妹年轻力盛,正是好动的年纪,这两个冰桶还是派去给西院那边就是了。」
母亲想用两个冰桶来平了她心中的愧疚,我却不愿意买账。
送桶来的家仆毕竟是出自母亲的院子里,刚才顺着一耳朵听了母亲最是心疼的刘婉晴因为这事跟刘怀光告状时,面上就已经有了难色。
这会听见我回绝,连本该有的推让都忘了,连连行完礼后转头就提上桶回去了。
我和蓉儿她们也转过身子准备掩上门回院子里,却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长姐。」
是刘锦州在唤我,再回身时他已到了跟前,向来不用正眼瞧我的人,此刻俯首摆臂端端正正地跟我行着礼。
我冷眼觑了他好一会,见他手臂酸麻得直抖,也没扶他起来的意思。
刘锦州也就这样一直跟我犟着,过了好一会,我才松开捏在手心里的帕子掩住唇咳嗽几声,沉声道:「我身子不好,就不冲撞二郎了。」
说着我便回了院中,蓉儿莲儿赶紧合力关上了门,且还细心落了锁。
我还记得,当时刘婉晴商量着要叫萧流上门退婚另聘她的计划时,里面附和声音最响亮的便是刘锦州了。
摆烂这些天里,见不着他本人还好,我还能心平气听个热闹。
而今见着他人了,我便只觉得心恨手痒,恨不能狠狠朝他脸上掴上几掌。
这些年来母亲不愿管家事,将我在府中留了一年又一年,一直到如今,我已十七岁,是个彻彻底底的大姑娘了。
和萧流这桩婚事本该在今年就结成了,萧家殷实显贵,也算是全回来我这个被耗到大的姑娘一点体面。
可偏偏我的弟弟妹妹亲手搅黄了它,用最令我难堪的方式。
他们并非无知稚子,不会不明白在我这个年纪的女儿家若是被退了婚等待着我的将会是什么。
可他们就是由着心中那股憎恶这样做了,全然不顾这些年我对他们的关护情义。
我心底厌恨刘锦州。
正如刘锦州当初不愿意见到我一般,我也不愿意见他。
刘锦州也察觉到了这一点,隔着院子的高墙高声喊我,声音里透出些局促慌乱来:「长姐!我近来有听您从前的吩咐勤修读书,而今书中读不懂的地方,可否再劳长姐如从前一般为我解惑?」
我听得火气直起,往房里走的脚步顿下,几步挪到墙角处翻出一枚青石砖握在手中掂了掂,对着高高的院墙便开始估摸着刘锦州站着的位置。
一旁的绿柔和火芍赶紧一左一右抱住手臂制止我,最后我在她们祈求的脸色下松开砖头,抬手捂着嘴狠声假咳几下,蓉儿立刻便贴着院前尖叫起来:「小姐!你怎么又咳血了小姐!您快去榻上躺着休息呀小姐!!大夫都说了您这病得清净将养着,受不得半分相扰啊小姐!!」
院外的声音很快就停下,且长久没了动静。
我躺去凉椅中,仍旧一肚子郁气。
一直到晨起外出采买的桂儿回来,还带回了一个好消息。
「回了回了!」小丫头眼睛亮晶晶的。
「什么回了?」一旁的酥儿凑上去问。
「肖家二郎回来了,还给小姐捎来了肖大公子的口信!」
说完两个小丫头便同时激动起来,一个个羞得脸儿红红。
原因无他,肖家二公子肖纵是这上京城中顶顶风流的人物,单靠那一身皮囊便已成了城中许多少女春闺梦里人。
更何况他谈吐优雅,眉眼温柔,又文武双全。
今日同桂儿会过一面,桂儿的偏心从嘴上就已经出来的。
肖二郎,肖大公子。
我想想,便忍不住失笑,只觉得这肖成业也够惨的。有个这样拔尖的弟弟,无怪他年年抱怨自己平白被挡了许多桃花,婚事都不好许。
他自己都时常抱怨那些个与他相交的姑娘个个心怀不轨,全是奔着嫁他弟弟来的。
这话多少是带着打趣在其间,肖成业自身亦是人中俊杰,前些年已经继承了肖氏的产业,这些年来带着肖家的商队往返于上京和西北,很是做成几笔大单子。
肖家虽是商户,如今可算得上是上京城中数一数二的阔绰。
肖成业志在四方,每年带着商队往来于京中和西北,一年在家中待不到两个月。
回回媒人给他说了姑娘连面都来不及见上一见,他人就已经又牵着骆驼运着货物走在西北的黄沙中。
再回来时,人姑娘早就已成了他人妇。
肖成业自己倒是不关心,回回都自嘲打趣道:「这是天意要肖某去多赚些钱来,不娶妻子还少去许多开销的地方。」
小丫头们在私下里嘀咕他铁公鸡。
可是我回回托肖成业送往印泥去西域售卖,赚回来的银两却是一笔不少送回到我手上。
他托人跟我讲,那些西域国度里王公贵族们很是惊艳于我制泥的精细。
有些小点的国家,更是将每年几盒的藕丝印泥当做王室专用。
毕竟是一年需要用上两百来天才能磨出两盒来的印泥,其质地自然上品。
而我院子里的人多,小丫头们跟着我年年守着院子里的大荷塘摘丝磨泥。
这也是从前父亲往家里贴得俸禄不多,我却能勉强养起一家子的吃穿用度,还能从自己嘴里省出些替弟弟们打点仕途的原因。
肖成业在西域用十几盒印泥能换许多金器玛瑙回来,回到上京之后,便立刻在肖家的铺子里挂好,用最得利的价钱售出后方才托人送来我这里。
办事之妥帖守信,足见其人品。
如今他又托肖二给我捎了话,说商队还有半个月才能回京,他知晓我病了,想必需要打点的地方也多,便提前让肖二带了我那份的收益回京。
肖二明日在家中点好账就来给我送现银,这回便当是肖家出钱先将那些珍器们买了下来。
末了,他又托肖二问我,听闻我病得很重,届时他回来能否允许他登门探病?
我笑笑,往年我托肖成业售货往往要过好几人的手,他知晓我怕府中弟妹知道了我有生财的法子后更加挥霍无度,总是帮我掩藏得很好。
我和他之间,连面都不曾见过几回,我自问同他交情深不到这个地步。
如今肖大这样一问,很难让人不去想他是起了别的心思。
肖纵是个贴心的人。
知道肖家明面同我没联系,贸然登门不合时宜,便先让小差给我递了帖,定在肖家的酒楼相见。
毕竟是给我送钱来的,我怎么也该殷勤些。
可惜我如今不能出门,府里数十双眼睛盯我得紧,只待我稍能走动,便将这一大家子的烂摊子事塞回我手里。
我托桂儿去回了话,就说听闻西域那边有许多实用的药材,想求一个价钱得宜的拿来温养身子。
肖纵当日下午便带着礼物登门,我去迎他,路过池塘时正撞见刘邝知在和母亲争吵。
他说:「当初将大哥送去苏丞相门下,起手就是五千两白银,母亲对他就是舍得,如今对我就是舍不得了?」
他容色阴郁,见母亲不言,越发不满,上前欺近一步,恶狠狠地开口:「听说连二哥那样荒唐不经事的,母亲都替他打点好了去处,只待半年后便离家,母亲说没钱,那这钱又是哪来的?」
这我倒替她觉得冤枉起来,刘锦州的事先前我就听说了,全是父亲一手打点,母亲是真没那个本事。而眼下,母亲只能望着刘邝知说不出话,只是流着泪,神情越发委顿起来。
父亲如今总不着家,回家也是匆匆待上一会便离开。母亲如今想同他开口都难,况且哪怕她是一介妇人如今也感受到了,当下许多双眼睛正盯着太师府。
她又如何敢放纵刘邝知再乱来。
正逢刘邝知恰好瞄见了在旁的我,朝我阴恻恻看来一眼,便要离去,母亲又连忙去追。
我见他们是走正门,故意落后他们些脚程,远远的,又见到刘婉晴从门外回来。
她看起来心情不错,同怀里捧了许多礼物的霜儿有说有笑。
刘邝知一眼便扫见了霜儿怀里那些东西,登时又朝母亲发起火来:「你说家中无银钱,那她那些东西又是哪来的?」
母亲说不上来,随即想到了什么,朝着刘婉晴痛声呵斥过去:「冤家,你又拿萧家东西了?你还未出阁,这样日后到了婆家如何能被人看得起?况且如今你父亲在朝中被人盯得紧,你又如何能…」
刘婉晴这些天来已经忍了许久,此刻见我杵在后头看热闹,登时挂不住脸面,火也起来了,直接打断了母亲的话:「萧郎心爱我,才不舍得我吃穿用度没一点好的,日后整个萧家都是萧郎的,我用萧郎的东西他们有什么可说的?!倒是母亲,自己偏心嫡姐,还根本见不得我过得好。」
「我儿…我是怕你日后为人所轻贱!」母亲的泪水蓄在眼眶。
「轻贱?萧郎送我的可都是这上京城里最好的,什么是轻贱?我看像嫡姐那样定亲数年就收到一根破笛子那才叫轻贱!」刘婉晴说着,朝我䁾来一眼,我依旧撇过头装病。这时候我不出头,却愈发盛了刘婉晴的气焰。
当初萧流同我初订婚时,也曾说过倾慕我的风骨,亲手打磨了一根竹笛送来以表心意。
后来又说我这样的人,总是让他觉得遥远,一直到刘婉晴朝他靠近,女孩儿的鲜活明艳感染了他,才让他认清自己的心。
刘婉晴总是记着萧流亲手给我做笛子的事,她认为那是萧家在轻贱我,这是我失败的证据。
她似乎已经不在乎外头对她对太师府的风言风语了,只想极力在世人面前证明,她是比我更珍贵的存在。
母亲给她气得不行,上前抬手就要去掴刘婉晴。
刘婉晴也是不装了,将脸朝前一伸,就这样鼓着眼睛瞪着母亲看她到底敢不敢将这巴掌落下去。
到底是萧流对她的痴迷给了她底气。
母亲的手掌悬在半空,一时间周围也无人拦阻,到最后,她还是没能打下去。
只是捂着心口痛呼孽障。
我看着她,只觉得几分可笑可悲。
这些年来母亲在我面前总是带着几分若有若无的高傲神气的,我知道她被吹捧多了,心里拿着贵妇的架子,看我时总觉得我还带着青州水土中的俗气,就像从前在家中被祖母为难的她自己,是拿不出手的。
可如今,这名骄傲的贵妇在面对她倾心培养的儿女们时,却只能落泪,除了落泪她好像也没有了更好的法子。
眼下刘婉晴和她犟着,而她那亲亲儿子刘邝知,早就在和她刘婉晴吵上是面色阴沉拂袖离去了,口中还直骂着女人多事。
她心里定然是不明白的,从前在她面前温良体贴的这些人,怎么在过了短短数月后,就个个变了样。
再往后或许她就能明白,那些人也许本来就是这个样。
我身体不好,早就在边上坐着看她们吵了。天气热得很,蓉儿在边上给我打扇。
母亲求助的眼神飘过来时,我也就一个劲的手帕掩唇咳个不停,人都咳成这样了自然是发生了什么都不能瞧见的。
一直等到门房来报肖家二公子求见,我才扶着蓉儿起了身,虚弱万分地越过她们母女两去迎我的客人。
肖纵早在门前侯着了了,他身后跟着两个肖家的家仆,每人各自挑了两个绸缎裹面的箱子,他自己则是一身锦衣,手中拿一把乌骨檀扇,长身玉立。
虽是商贾出身,他身上却有着一股说不出的贵气风流。
这人确实如传言般温柔,被拦在外面也不恼,唇角勾着春风笑意朝人拱了拱手,只道是便麻烦兄台跑一趟通报一声了。
随后他见我来,招呼的礼仪得当,举手投足亦是优雅。
刘婉晴本是想要跟出来看热闹,这会目光落在肖纵身上,神情上的惊艳遮都遮不住。
「这便是肖二郎…」我听见她在我身旁喃喃自语着:「可惜了,是个商籍的出身…」
我心头听得一阵无语,旁边的蓉儿莲儿看起来也无语了。
于是赶紧替我招呼了肖二郎入府。
就在那四个绸缎裹着的礼箱抬过刘婉晴跟前时,她忽然将之拦下,状似不经意地问道:「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不知道家姐何时同肖家有了交情?」
肖纵面上依旧是那和风熏月般的笑意:「府上大小姐年年冬日都在肖家铺子里进碳,照顾肖家生意,这些药材则是西域那边常见的,虽价值不高,但求聊表心意。」
肖纵说这话的时候,刘婉晴已经让霜儿动手掀了一边盖子,手在上面反复拨弄了会,见确实是些常见的廉价药材,面上的笑容便多了几分轻蔑。
倒不是对肖纵,而是对我。
她仿佛又找着了一处战胜我的地方,再开口时声音调子都甜上了几分:「肖家哥哥或许不知道,如今府上是我娘亲当家,哥哥这两抬礼物送去了东边院子怕是效益也不大。倒是我见肖哥哥亲切得很,过会就在母亲身前说说,今年冬天也定然不会断了和肖家的合作。」
这话一出来,我周边的几个人纷纷变了神色,一旁的蓉儿更是捏紧了拳头。
我倒觉得无妨,刘婉晴这是瞧上肖二郎了,一口一个肖哥哥,迫不及待就要在他跟前挑拨,只是她还记不记得,她眼下还靠另外一个萧哥哥养着。
她如今这般大胆妄为,不过是还没在萧家老夫人手里吃过苦头。
肖纵唇边的笑意不变,只那双黑玉般的眸子冷了几分,口中的话也敷衍了些:「哦?是吗。那肖某改日必定派人前来拜会府上老夫人。」
等肖纵一路同我去了会客的前厅,刘婉晴都还继续跟着。
我提点了她几句要她先离开。
她这会倒是同我撒起娇来:「姐姐如今身子不好,婉晴也想多听听你和肖哥哥如何谈话,日后学着点也好去帮衬母亲。」
于是我笑容和煦,问她:「那你还记得我身子是因何不好的吗?」
她面上娇憨的笑容开裂,暼了暼一旁气定神闲的肖纵,最后不情不愿地走了。
「烦请代我向府上老夫人和大公子问好。」我笑着开口,吩咐下人布上茶。
他初登门便看上这样一场闹剧,却并不多话,利落地让手下人将东西抬给我过目,便匆匆离去了,听说到了府门前时,他又和刘婉晴不经意偶遇了,刘婉晴缠着肖二,话里话外都在刺探肖二对我的态度,被肖二糊弄了过去。
由此她心头又记恨上了我一笔。
等回到院子里,将皮面上一层药材扒开,见到了四个箱子中齐齐摆满的银锭。
蓉儿都看傻了:「小姐,这回怎么能卖上这么多银钱?」
「是肖大让利给我们了,肖大是商人,向来算得清楚,等之后他回来了,必对太师府有所求。」
我带着丫鬟们撬开了菜窖的地砖,将这一回卖印泥得来的银子封好。拍拍沾满泥灰的手,心里却很是满足:「管他呢,有了这些银子,日后我们离开太师府,也能生活得不错了。」
蓉儿脸上也带上些笑来,看上去对将来的日子很是憧憬。
我知道肖成业是有所求,却没想到,等他半个月后回来,却直接找好了媒人上门来提亲。
刘婉晴最先听到这个消息,在确认了求亲的人是肖大而非肖二后,乐得直抚掌。
说我这样的大龄未嫁女配个贱户商籍最是合适。
却又在见到肖家派来的轿夫身上都穿绸后变了脸色,或许是又想起了那神仙似的肖二公子,刘婉晴面色有些不服起来,狠狠剜了我一眼,酸里酸气开口道:「真羡慕姐姐,足不出户都能招来商户上家里提亲。」
我还未说话,匆匆赶来的刘锦州倒是先开口呵斥了她:「刘婉晴,说别人之前别忘了你自己的婚事是怎么得来的!」
说罢,他不再管刘婉晴一时精彩的脸色,转身恭敬朝我行了礼:「长姐安好。」
我捏着帕子侧过头在一旁假装被刘婉晴的话伤了心,没有搭理他。
刘婉晴被刘锦州这样一说,自是生气,她刚要再开口,母亲也到了。
她便上去就摇着母亲的手臂,直说着不好啦,城中的商户都能来上门向嫡姐提亲了。
母亲看都没看肖家派来的媒人,直接一口回绝了,说我身子不好,还要在家中多留两年。
我见着媒人面上露出讶异的神色。
我如今十七,再过两年我十九,到那时候便是真的就嫁不出去了。
我知母亲心中想法,她还在盼着我好起来,替她收拾这堆烂摊子。
可我却不愿意再由着她了。
肖家是上京城的有名的富户。
肖成业这个人虽然了解得不够深入,却也已是目前能接触到的人中算是知根知底的了。
我若想要离开太师府,嫁人是最快的法子。
我想赌一把,在媒人离开之前,我起身叫住了她,向着她一字一句开口:「请代我回复肖大公子,就说这门婚事,刘雯玉答应了。」
「雯玉,你疯了?」母亲发出一声惊呼:「商户之子如何能配得了太师之女?何况你竟然越过母亲擅自许婚,你这样如何能是知检点懂礼仪的?」
「母亲。」我看向她,神色哀戚:「我今年本该嫁入萧府,成为萧家妇。可我还未过门便已被相弃,纵使我是太师之女,名声却已毁尽,况且孩儿日日待在府中,望着这相似的景色,便日日都回想起那悲藏摧心之日,恨不得即刻羞愤而死!」
我望着她,手掌捶着心口,声悲形怒,字字泣血,凄厉喊她一声:「母亲!」
母亲似乎被我的话震住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有些心虚地将目光转开。
一旁的刘婉晴见状就要开口说话,却被刘锦州狠狠瞪住。
过了会,母亲才对那媒人缓缓开口道:「如今事出仓促,我还需与家中人商量,你们且先回去,改日再来吧。」
讲完这些,母亲看起来也累了,由王妈扶着就要回去,在经过我身边时,她顿住脚步,问了我一句:「雯玉,你是否在心中怨怪母亲?」
我低下头,咬住下唇不说话,良久之后,母亲长叹一声,腔调里染上些悲切:「你太懂事了,也吃太多苦了。」
我早说了,在母亲心里,两个冰桶就可以平了她对我的愧疚的。
我要说什么,做什么,样样比不过她最心疼的刘婉晴粘着她撒两声娇。
我若要向她求什么,一定是要我将过去那些不堪一次又一次撕扯给她看,才能换得她一点儿心酸动容。
哪怕她现在垂着泪心头觉得耽误了我,过两天见我无事,便又会将我放去一边。
谁家的女儿当成了这样?
当天夜里,我便托人去问了肖成业为什么这般突然。
他的回复亦很简洁:我怕你等不得了。
他这话我当时想不明白,但很快便明白了。
那一日父亲下朝回家,身边跟着久违的刘怀光。
他面色红润,神采飞扬,看起来很是得意。
一打听才知道,原是刘怀光近来得了苏丞相的青眼,要提携他到自己身边做事。
还说苏丞相其实早就看中了他,当初刘邝知的事苏丞相也出了一份力来摆平这件事,为的就是卖他刘怀光这份人情。
苏丞相而今在上京城中的权势如日中天,刘怀光能被苏丞相看上,自然是争气的。
刘婉晴听着刘怀光的话,面上也全是喜色,一口一个大哥围在他身边,比平时任何时候都来得殷勤。
只是这一切连我身边的这群丫鬟都觉出不对劲来。
「大少爷在学校时,写得策论传回来看,十篇有九篇都是废话,他的学识究竟如何,府上众人心中是有底的,这都能被丞相大人看上,那丞相大人莫不也是个草包?」
酥儿现在机灵了不少,在自家院子里讲人坏话也学会了压低嗓门:「况且太师府如今名声这么差,那丞相难道是脑子让驴给踢了?」
其他几个丫鬟纷纷翻她白眼,觉得她将事情想得太简单。
只有在我身边最久的蓉儿莲儿一脸的忧色。
苏丞相看中的,自然不会是我那天真蠢笨的弟弟。
他真正要笼络的,是我那自认清流,坚决在朝中中立,被圣人信任着的父亲。
刘怀光自是张扬,可父亲呢,父亲默许了刘怀光这般的高调,这是否表明了他的态度?
「小姐。」我听见蓉儿在我耳边压低了声线:「苏丞相有个亲侄,是个混不吝的,两年来娶了三个妻子,个个不过半年多就暴亡在家中,他如今有再娶的意思,我担心 …」
她剩下的话没说出来,可我却能明白。
我了解我的父亲,看似清正,心头却比谁都渴望权势。
只是他从前警惕,头脑也算清醒,知道自己在这暗流汹涌的朝堂争斗中,只能算是个没有倚仗的小喽啰,靠上了哪一边都可能在下一轮的争斗中被牺牲掉,所以他选择了一身清贫向圣人表忠心。
可那是从前。
我早早就让绿柔去库房那边探了口风,家中明面上仍是只有父亲每个月那边稀薄月俸的进账。
可府中的用度却在如今物价翻涨的当下突兀拔回到从前,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便心中明白,父亲已然半推半就上路了。
或许是从刘邝知的事情开始,又可能在更早之前,从他放任自己的小女儿去蛊惑抓牢萧流的心时。
恐怕就已经有了计较了。
我被父亲放弃了。
我总算是懂了肖成业说的怕我等不得了是什么意思。
我让院子里的丫鬟去跟从前我官家时吩咐过的人打听这阵子府中的风吹草动,一点儿细节也不能错过。
得回来的消息,桩桩件件,毫无头绪,
蓉儿说前两天府上有人带了两车马的礼物求见,走得却是侧门。
父亲从不允许家中人收礼,可这一回有人给他开了门,那人走时面上是带着笑的。
而刘婉晴在某个傍晚,带着侍女从侧门悄悄溜了出去,也是到了月上中天才回来。
至于父亲,负责书房那边的侍女亲耳听到了父亲说近来家中会有喜事。
听到这,我大致是真的对父亲绝望了。
分明是酷热夏日,我却只觉得浑身冰凉。
我本是想着拖到太后寿辰,届时就随着宫中娘娘长住西陵为国祈福。等他们渐渐将我忘了便算了,只要不在这个家里待着,怎么都行。
却没想到父亲心中当真没有半点父女之情,到头来还要物尽其用。
想到这里,我也忍不住红了眼眶。
若我当真在此前退婚一事中就被打倒,再遭逢这等刺激,怕是真会就凶多吉少。
也幸而自幼时起总在独自成长的经历将我的心性打磨得比任何人都坚强。
我咬紧牙关,抬袖揩了揩眼泪,朝莲儿吩咐道:「去给肖大递消息,我要见他,越快越好。」
父亲想要用我来攀稳苏丞相,反正我既生了病又不得萧流的心,嫁了他那个混蛋侄子死了也罢,只要我死后留住我正妻之位,两家的亲缘关系便在。
而刘婉晴嫁去萧家,萧流是个疼她如命的,日后自然也会因着刘婉晴的缘故成为太师府的助力。
他甚至没有瞒我的意思,在第二日便叫我前去书房,三两句就吩咐下来:「我给你寻了门好亲事,对方是相府中人,出身显贵,你这些时日好好回房中待嫁。」
「苏家公子如今已是四娶,父亲直接将嫡女嫁过去,是否会影响太师府声誉。」我恐他看出我面上的冷意致使日后生变,特意压低了眉眼,一副专心为太师府考量的模样问他。
「声誉?」我听见头顶父亲嗤笑一声,以一种我从未见他在人前展露过的姿态,毫不遮掩地开口:「只有权势不够重时,才需要声誉来填补,而如今的太师府,已然不再需要这些东西了。」
是了,他终究在取得了圣人的信任后,又接住了丞相府的橄榄枝,如今的父亲,不会再是谁的马前卒,而是和苏丞相一样,在人后当了操盘手。
这确实是他该春风得意的时候了。
我站起身来,一身华裳的刘婉晴不知何时也进了屋,在她后面跟着我三个弟弟。
刘婉晴满头的钗环,几步小跑到父亲,灵动轻快的像只金贵的雀鸟。
她晃着父亲的手臂撒娇,情态娇憨,却在转头向我时,毫不掩饰眸中恶意。
「长姐能够嫁进苏府,这真是天大的好姻缘,我与萧郎都会祝福姐姐。」
「婉晴这话是对的,苏府是高门,长姐能嫁去,自是无上的荣光,要惜福才是。」刘怀光也在一边附和,到如今他依旧是认为苏丞相是因为看中了他才给了太师府这门亲事,我是受他福泽荫蔽之人,他看向我的眼神中全是高傲。
再说我的父亲,听了这些话,他也只是带着笑,轻轻抚了抚刘婉晴发顶,说她亦是待嫁之女,要学着好好收收性子,日后莫到了萧府上,还是这般的没有规矩。
我看着他们父慈子孝其乐融融的画面,平生头一回,心中荡起了滔天的恨意。
我的好父亲,他也曾经看着我长大,在我稚幼时将我抱在怀里。
而如今他是如何看我,一枚废棋,还是一个随时可以舍去的工具?
我低下头,藏在袖中的手一点点用力收拢,直到手背青筋迸起,仍不能平息心中半点怒气。
「长姐。」刘锦州不知何时到了我的身边,压低了声音:「长姐身子不好,我先送长姐回去。」
父亲随意摆了摆手,要我们下去。
等一出门外,他便朝我沉声道:「我打听过了,那苏家是个吃人的地方,长姐若是不愿意嫁过去,我便去求父亲!」
「要求你方才就已经求了。」
刘锦州这话说得响亮,却又在我漠然的眼神中慢慢失了底气,想来他也察觉了,这座太师府,从来跟他想象中就不一样。
就在我以为他已然退却,转过身就要离去时,刘锦州再度叫住我了。
我看见他拳掌紧握,像是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狠狠坚定了目光,他说:「你要离开这里,我帮你!」
我倒是没想过刘锦州还有这等良心,沉默了一会,仍是将现实告诉他:「刘锦州,你没有那样的本事,更何况…」
我越过他看向身后刘邝知从窗中递来的阴郁目光:「你以为的亲人,只需要一点利益拨弄,便能是你彻头彻尾的敌人。」
「你能一时意气做下决定,可你有与众人为敌的勇气么?」
我心知刘锦州是个靠不住的,也不对他多有期望,在说完话后,略过刘锦州陡然惨白的面色,径自离去了。
下午是莲儿替桂儿出门去采买,几经周转后带回了肖大的手信。
他在信中言到事有转机,现在还不是见面的时候,要我务必能在几日后的宫宴中出席。
我虽不知缘由,也未曾听到宫中要办宴会。但从收到消息的那一刻起,我和小丫鬟们便开始着手准备,用卖泥得来的一部分将这府中上下的关系再度疏通了一遍。
又过了几天,宫中果然传来了消息。
莲儿去打听,原是因着数月这酷热不退,黄州一带旱情加剧,而今四处又物价翻涨,只有上京还能堪堪维持住供应,其余地方的百姓生生让饿死晒死了许多。肖成业有自己的门路,比上京人要早一步得了这讯息,所以要我早做准备。
圣人已下了罪己诏,在大殿上读黄州知州递上的折子时洒了泪。
而宫中娘娘也近几日要办一场宫宴,将要发生的事请大家心知肚明。
连圣人都要亲自去上清台祈雨了,我们这些官家贵女,受百姓供养,自然也该跟随宫中娘娘前往西陵寺为国祈福。
这本是我们当为之事,可却有许多人不愿意,纷纷想着法子回避这一场宴会。
只因此去至少得在西陵寺留待两年。
两年,对这些待字闺中的女孩儿们来说,不是个短的时间。
白白蹉跎了芳华,再回来,纵然身上有美名,也不好再议亲了。
况且圣人与娘娘仁慈宽厚,顶多小惩于他们,不会再多加责怪。
打定这些主意后,一夜之间,半个上京城的贵女都纷纷染了恶疾。
连这些日子总往外头跑的刘婉晴也是急匆匆跌伤了腿,在家中关起院门养起伤来。
父亲对我也是这般的主意,他叫人吩咐了我这几日要在家中待好,不要在外头露面。
我倚在床畔定定地听,心头却想着这若是几年前,父亲怕是巴不得将我送过去为太师府搏个好名誉。
毕竟在他眼中,我不过是样工具,连人都算不得,又哪里会在意我是否被耗大了年纪。
也是多亏了他的这份不在意,父亲虽然派人盯守住了我的院子,却还是让我在宫宴这日找到机会跑了出来。
我本想径直去母亲房中,却没想到刘邝知竟守在门前。
他一眼看认出了同莲儿换了衣裳的我,将我狠狠拽去一边,眼神阴鸷警告道:「刘雯玉,这是你的命,你最好老实认命,别想着搞出什么花样来。」
我将他箍在我腕上的手甩开,也不废话,与他开门见山:「刘邝知,你知道在父亲的这三个儿子里,最不受重视的就是你,所以你收了许家送来的钱财,想借此给自己打点个好前途,让父亲能重新认识到你的价值。」
「所以呢?」刘邝知神色阴郁,目光一瞬不瞬地落在我身上:「你要去父亲面前告发我?还是想以此威胁我?」
我揉着有些发红的手腕,蹙眉看向他:「我是要提醒你,若我真的嫁去了苏家,和苏家亲上加亲的人只会有父亲和怀光。到那时候,你才是真正没有半点机会了。」
刘邝知乍然沉默,也皱着眉细细思索着,显然是听进去了。
于是我又开口:「从前你刚开蒙时,除了在夫子跟前读书,就是被教养在我身边,我是你最早的老师,我在管院子时教你如何平衡四周,聚拢人心,你却在学到后把这门心思用到了在学校里拉帮结党上,但凡比你优秀或是不愿同你来往的人,你便带着你的爪牙百般欺辱排挤他。」
说到这里,我面上露出讥嘲的笑意:「这些年来你做得那混账事,全是要我帮你去赔罪道歉。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你根本容不下别人过得比你好比你优秀,你不会愿意看到刘怀光靠着苏家在太师府真正站牢了位置。」
话到此处,刘邝知猛地抬头,被人看透心思后,一道凶狠戾色逐渐在他面上显现出来。
我却不惧他,迎着他的目光,沉声开口:「现在,我可以进去了么。」
对峙不过片刻,刘邝知便已做出了决断。
他侧过身让我进门,还在那之前替我将母亲房中的下人一并叫走。
待我踏进房中时,母亲正坐在花梨镜前,出着神不知想些什么。
乍然见到我从身后出现,她下意识手腕一抖,先前手里拿着的东西便这样一路滚落至我脚边。
我俯下身将之拾起,却发现从前母亲送我的银钗,未曾想到当初典钗时她还留了一支在手。
我上前几步,将它轻轻放还至母亲手中,随即直直跪了下去。
「玉儿…你这是在为难母亲…」母亲的声音有些发颤,我抬头,正瞧见她神色痛苦地阖上眼睛。
「是,可女儿这一生,也都是在为难中度过,从前我自以为这些为难能让母亲知晓我的信任委屈,从而能将目光分些给我,到如今,女儿不敢再奢求那些。」
我说着,俯下身去,掌心贴着地面,朝母亲沉沉叩拜下去:「女儿心中只有一个愿望,我想活着,母亲!」
在叫这一声母亲的时候,我格外咬重一声,母亲亦是周身一震,似乎大梦初醒,面上又带着混沌与茫然。
最终,她用一种尤为不忍的语气同我做出决断:「这些年终究是我亏欠了你,今日你便同鹤佩一起陪我进车。等这件事过后,你便当…没我这个母亲。」
我拜伏在地上,良久不能起身。
倒是母亲叫来了王妈,要重新为我妆点,她说:「总归是府上的嫡小姐,入了宫中是要脸面的。」
王妈会意,上前来拆了我头上略显凌乱的发鬓,重新装点起来。
「鹤佩跟我的时日早,我从来只信任她的手艺。」母亲在旁边看着镜中的我被王妈一点一点打理出来,有些感怀:「这些年从不曾好好看过去,如今仔细一看,才发现我的玉儿同我年轻时,竟然长相相似极了。」
王妈连在一旁附和:「都说当初夫人踩着鬼门关将大小姐生出来,所以大小姐懂事,是来报恩的,自然是与夫人亲近又相似。」
这话好似说到了母亲的伤心处,她撇过身子,拿手帕擦擦泪。
过了好一会,才上前来牵起我:「走吧,该出发了。」
先前父亲叫人来唤母亲,母亲说她头正发疼,要父亲先进宫去。
如今父亲不在府中,她要带我出门倒是方便。
在宫门口下车时,正逢着各路贵族高官们的车架相继到来,下车的时候却见不到几个年轻少女。
我听见身边的母亲在微微叹上一口气后,便自顾自地先往宴会上去了。
不知道她是为我的将来叹息,还是在忧心之后她面对父亲时的处境。
就在我跟随着引路的宫人也要离开时,却被身后一道清泠的声音叫住。
一个说不上熟识的人站在了我跟前。
「刘雯玉,你还真敢来?算你们太师府的人还有些骨气在。」宋如织在打量过我两眼之后这样开了口。
她因着记恨刘婉晴,连带着也十分讨厌总是被刘婉晴拖下水被迫替她善后的我,在她眼中我与刘婉晴是一丘之貉,往日席会上见了年从来未曾向我透过好脸色。
便是到了此刻,她同我说话时也是微微扬着下巴,语气中带了几分刺。
「西陵的日子苦,礼佛更易将人清减,宋小姐就不怕平白虚耗了好时光。」我见惯了刘婉晴故意讨巧的笑脸,宋如织这副尖刻的模样反倒显得有几分可爱。
「怕?我有什么好怕的。」宋如织听了这话,下巴扬得更高,我注意到这姑娘从来脊背挺得笔直,几分骄傲全写在脸上。
她说:「京中的这些权贵,家中用的,身上穿的,哪样不是源自百姓的供养?没有百姓劳作,还讲什么所谓的好时光?这本就是贵族们当为之事?我和那些缩头乌龟可不一样。」
她说完便翘着首气势汹汹地离去了。
我被她先抢了道,只能在她身后颇为无奈地摇摇头。
等我匆匆赶到门口时,却与从另一头正迎面走来的男眷们相遇。
而那几人之中,正有我的父亲。
在他目光落到我身上的那一刻,整个人面色沉了下来。
只见他朝身边微微递了眼色,父亲身边的小厮便立刻要准备上来擒住我将我强行送走。
我挣扎着朝后退了几步,望向父亲的眼神中是毫不掩饰的恨意。
这一点前所未见的反抗,更是激怒了我的父亲。
他快步朝我走近,高举起手掌,面上透露出些狠毒来。
而那几个小厮更是在我身后将我团团围住,眼见着我是躲不开了,然而就在这时,变相陡生。
「这不是刘家姐姐吗?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今日倒是来了?快来同我坐在一块,姐妹们都有好些话要同你说。」
宋如织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声调拔得尖尖的,惹得座中小半人朝这边看了来。
她本人更是视那几名下人为无物,直接将人挤了开来,直接环住了我的手臂。
她身后跟着她几个姐妹,将我团团簇拥住,我跟着她们入了席中。
在一群女孩们的香气中,我回头往后看了一眼,父亲仍在原地看着我入席落座,冷厉的面容在渐起的灯火下,逐渐变得阴冷。
「喂,你发什么呆?该不会到了眼下才觉得后悔了,想当缩头乌龟了吧?」宋如织在一旁用手肘支了支我,见我仍是神色郁郁,便撂下狠话:「刘雯玉,可别叫我看不起你!」
说罢便又转过身同她身边的姐妹继续去小声商量着什么了。
母亲就坐在对面的席面上,同其他官家夫人交谈,从我入会场之后,不曾看过我一眼。
席会上的交谈声很快安静了下来,是圣人与宫中娘娘到了。
我出席宫宴的次数其实并不多,在我心中里,圣人与宫中娘娘始终是那被烛火在身上镀了金光,平和又仁慈的高大形象。
如今,我与宋如织一道垂着首,静静聆听着圣人训诫。
天生异灾,我们每一个人更应该规正自身,怜爱百姓,祈求上天能收回酷热,降下甘霖。
圣人说这话时威仪赫赫,许多女眷吓得变了神色。
娘娘便在这时候适时接话,以亲和慈爱的情态抚慰众人心中余悸。
当她询问到可有女眷愿随她同往西陵祈福时,宋如织第一个起身上前去,在诚心跪拜过圣人与娘娘后,目光坚定地开了口:「户部尚书嫡女宋如织愿跟随娘娘前往,且愿在祭典之后留待西陵,直至祈福圆满。」
圣人见状,于高座上抚掌大笑,朗声称善,直道是宋家有好女。
宋如织的姐妹们见状,也纷纷离座请愿。
期间有几名命妇亦想请命跟随,被娘娘几句笑言挡了回去。
官员在职者,其发妻与承业之子不得离京,这是圣人定下的规矩。
场面一时间又冷了下来。
「可还有人愿随本宫同行?」娘娘在上座中和煦发问到。
我便在此刻,捏紧手中锦帕,从座中站起身来。
「太师府刘雯玉请与娘娘同行。」
我跪在堂中,朝上座恭恭敬敬行了大礼。
娘娘微笑着颔首称允,随后父亲着急的话声音便从一旁传来:「小女已然许亲,不日即将完婚,还请娘娘收回成命。」
若是在往日里,娘娘宽仁,必会免了将要成亲的女孩儿随行任务,可如今…
「放肆!」圣人身边的掌事厉呵一声,父亲见状,赶紧伏身跪倒在我身边。
逐渐凝固的气氛里,圣人忽然朗声舒笑,随即询问起父亲:「寡人记得,刘家的亲事已然换给了二小姐,长女又是从何突然结亲?」
一时间,我只觉得身边的父亲周身气息皆变了。圣人寥寥数句话,便已展露出对太师府的关注。而接下来,父亲的话更要谨慎来答,答不对,是犯了欺君之罪。
可若是答对了,便是将他与楚家有了勾当这件事摆在了台面上,简直是在邀请圣人去查。
无论是哪一种,都能将父亲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势美梦销个粉碎。
无声中,是谁的冷汗贴着额角一路朝下,颗颗砸在了青石的地砖上。
我听见父亲咽下一口唾沫,随后才深吸一口气颤声开着口道:「小女顽劣不驯,微臣恐其日后冲撞娘娘,一时口不择言,还请圣人、娘娘恕罪。」
回应他的是帝王无声的威仪。
我见状,完全不去管四周,自顾自将头埋得更低,尽量让父亲说错话这件事显得与我无关些。
就在许多人以为我父亲会在今日因此获罪时,圣人却忽然又笑了,开口道:「刘家这大女儿,寡人瞧着却是个乖顺的。」
话到这份上,父亲哪敢再说什么,连连称是,随后便拉着我退下去了。
等宴会结束回到家中后,父亲将我从马车中拽出来拖到了祠堂,要我当着列祖列宗跪下。
他面色铁青,告诉我过两日他便会让我母亲进宫里向娘娘陈情,说我病重无法随行,要娘娘免了我去西陵的任务。
这两日,我便要跪在祠堂中反省自己。
可我只是淡淡看暼向他一眼,平静道:「父亲,我没病。」
我站得笔直,哪怕面对着列祖列宗的排位,依旧问心无愧。
「你想忤逆你父亲的心意?」他语调压低了些,听起来似在威胁。
我并不领情,略略移开了目光同他开口:「父亲可还记得?从前在青州时的日子?」
「那时父亲是乡里秀才,身家清贫,而母亲本是富家千金,出嫁前从不知人间疾苦。嫁与父亲后母家生变,沦落到为父亲买书都还需要典衣卖钗,家中女眷常受饥寒,那时候与现在相比,可谓天差地别。」
我说着,环顾了一圈四周的灯火,和高高供奉在上的刘氏先祖的牌位,昂声同他质问道:「房屋阔绰,家仆成群,现在这样还不够么?父亲要知道水满则溢,人若所求太多,便会永不知足,而今圣人已经在敲打父亲,您却还不愿收手,你…」
「够了!无知女子,懂什么道理!」父亲一声厉呵阻断了我接下来的话,他气得不轻,扬起宽大的手掌便要朝我打过来,却被我闪身避开。
我冷冷地看着他,自顾自地走到堂前将锁着的大门打开,回身看向他:「应选之人在祈福前自戕乃是大忌,父亲若不怕女儿拉上刘家玉石俱焚,便尽情逼迫女儿。」
说罢我摔门离去,只听见父亲在身后气极反笑,一口一声地啐骂着:「好,好得很!从今天起我便没你这个女儿,当刘家从来不曾生养过你这么个东西!」
「求之不得。」我沉声应到,朝前走着的脚步片刻不停。
我和父亲在祠堂起了这么大的争执,自然是惊动了不少人。
在回去的路上,刘婉晴鬼头鬼脑地从道旁现身,一张脸上全是幸灾乐祸。
「长姐这是犯了什么大错惹得父亲这般生气?」她说着,转了转眼睛,恍然大悟般开口:「长姐该不会是在宫中当着圣人娘娘的面出了丑吧?想不到长姐不仅是年纪大了,脑子也跟着不清…」
啪的一声脆响后,刘婉晴捂住逐渐烧红肿起的半边脸颊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半晌之后,她回过神来便要还手,却被我扣住了手腕。
「我已代太师府应下娘娘的祈福之邀,但凡我有个三长两短出不了门,届时顶上去的人就是你了。」
我说着,轻轻凑近她的耳边开口:「你说,两年的光阴,萧流专情等得了你,他府中那位强势的老太太等不等得了?」
我说着,狠狠一松手甩开了她,勾起唇角毫不掩饰面上的讥嘲:「两年,等你再回来时,就只能去萧家做妾了。我劝你最好别将我逼急了,刘婉晴。」
刘婉晴被我摔了个踉跄,再回身时眼中已经蓄满了泪,她面色惨淡,嗫喏着朝后退了两步,想要还口却又不敢说话,显然是受到了不小的冲击。
只因她从未听说这样的事情,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我。
站在我的目光中整个人都在发抖,最终转身逃进了夜色中。
我看着她仓皇的背影,心头觉得讽刺,忍不住嗤笑出声。
方才说让她顶上的事不过是我顺口编的,刘婉晴出席宫中的场合比我多得多了,但凡她能将她的心思从穿衣打扮,四处招摇,在家争宠和抢男人上面匀开一点,都能知道我刚才说得都是些假话。
送走了刘婉晴后,我再度回过身,望向从暗处走出来的刘锦州,略略活动了手腕:「怎么,你也要来招我?」
刘锦州对此却避而不答,只是照旧端正向我行了礼,随即开口道:「长姐如今做成了自己想要的事,恭喜。」
他看起来不像是要找事,可我对着他依旧没有几分耐心。
况且我如今也不用同谁装了,见他说完之后便始终站在那里沉默不语,也没耐心等他开口,我越过他就要离开。
不远处已经能看到蓉儿提着灯笼来接我了。
就在我与刘锦州擦肩而过时,他忽然低沉出声。
「我确实是个没勇气的懦夫,配不上长姐从前的教诲。」
我的脚下的步子没停,刘锦州的声音也很轻,像是在同我说话,又像是说给自己在听,他说:「长姐如今言传身教这一课,足够我用此生去品味了,我也会去努力,让自己也能生出长姐这样的勇气。」
他话音落下的时候,我已走出了很远,来接我的蓉儿将我浑身上下都检查了一遍,见我无事,才攀着我步履悠悠地朝我的院子中走去。
方才刘锦州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
我想做的事情达成了,刘家这群人日后要怎么想怎么过怎么活,都与我没有半点干系了。
随娘娘出发去西陵的时间是在三日后,这三日,我的院门较往日任何时候都要来得冷落凄清。
父亲以为这是在告诫我,在他眼中失了父母关护的子女是没什么好前程。
却不知这让我反而更自在,我和莲儿她们把这些年来存下的银子纷纷转移好,又出门去见了肖成业一遭。
他倒真是个重情重义的,知道府上不会有人为我置办行李,便直接告诉我他为我包了一个车队,要我出门那日直接将他们带上就行。
我听后连连拒绝,我是去祈福的,而非去享福的。
肖成业见状,面上是大受感动的神情,他说:「雯玉姑娘,肖某就知道你是最会过日子的,从当初第一次见面时我便有所察觉,你会是这个世间与我最般配的姑娘。」
「咳。」肖纵在旁边掩着扇子轻咳一声。
肖成业反应过来,立刻改了口:「但是会过日子不意味着就要过苦日子,我肖某赚钱正是为了供妻子花销的,无论妻子还是未婚妻,肖某都断不会让你委屈到自己。」
事到如今,我才终于明白了肖成业对我那似有若无的情谊究竟是从何而来。
居然是在我们初见时便开始。
当初上京城中有名流举办寿辰,我与肖成业同在被邀者行列,也同在被排挤的外围。
他是个眉目俊朗的,单看整个人的架势便颇有些神武不凡。
只是那时候的他还不曾接手肖家,只是个简简单单的富二代,权贵们看不上他,不愿同他混在一起。
他见我衣着朴素坐在边缘处,便以为我和他都是平民阶级,主动来打听我的姓名。
当他知道我是来自太师府中时,尤且狠狠吃了一惊。
随后他又好奇我用茶泡豆腐,将面前的肉摆了一整碟,将那些最为精致昂贵的糕点反而弃在一旁。
我便跟他解释,上京权贵中有餐不尽食的规矩,若是将你盘中的东西吃完,会遭到他人耻笑。
所以我吃东西时,会力求先吃饱。
这一堆菜品里,唯有这糕点最不饱腹,所以我将它们剩在一旁,先吃肉再就些水喝,一顿下来便能饱个六七分了,成功撑到下一顿。
而那些剩下的完整糕点,其实也是最好携带与保存的,宴会结束之后,往往会被那些下人们收走,带回去与家中小孩或老人吃,也不会浪费。
肖成业听得有些发愣,我见状,便继续同他讲。
上京城中的精米饭其实是吃不饱人的,若是要做力气活,还需里头混些糙米来。
市场上每日最廉价的虾子皮,买来几斤炒香了再加醋腌制,平日空里拿出来吃最解馋。
还有用最低成本的藕丝去制质地上乘的印泥。
这些我跟他讲了。
我同他讲这些话的时候,肖成业一刻也不分神地听着,随后眼神越来越炽热。
他当即就表示对我口中的藕丝印泥很感兴趣,想要将我手中这一批带去西域出售。
之后没过几个月,肖成业跟随家主第一次去西域时,主动找人联系上了我。
他确实是个天生的商人,推销起他的东西时简直舌灿莲花。将那些印泥以我想都不敢想的高价售卖了出去。
我以为凭肖成业的精明,自然要从中扒层皮的,可他却分毫不占,将得来的钱财全数给了我。
我从前想不明白他这样的举动,最初以为他只是想凭此让利一两回与我长期合作,后来次数多了,又以为他是见我比其他贵族过得清贫,心中同情我。
现在想一想,原来他是在操劳自己的终身大事。
肖成业见我长久地不说话,似乎有些局促。
他在肖纵戏谑的目光下,抬起手中背盏一饮而尽,刚生出的勇气在对上我的笑容后,又变得干巴起来。
「雯玉小姐,肖某的意思是…」
「我知道。」我温声接下来了话:「想不到竟是因此与大公子结缘,这些日子肖大公子仗义相助,雯玉看在眼中,自然明白大公子为人。」
肖成业听了这话,面上显然松下一口气。我忍不住心中失笑,这平日里口若悬河的商人,这会嘴倒是笨起来。
只是我心中仍有挂碍,思前想后,同他开口道:「雯玉越过父母向大公子许下这门亲事,本就未过明路,眼下去西陵一走又是两年,不知肖大公子是否…」剩下的话我没讲完,等肖大表态。
「这不妨事!」肖大猛然激动起来,竟直直拍案站了起来,把我和几个丫鬟吓了一跳。
「咳咳!」一旁的肖二握着杯盏再咳两声。
肖大这才反应过来,又赶忙坐下,开口解释道:「肖某本就时常在外走商,多这一年两年无妨,就当是多让我攒些…攒些…」说到这里,他竟眼神游移开,飘飘忽忽盯着桌面上的茶盏,硬朗的眉目间浮出一抹羞涩来,嘿嘿笑出两声:「多攒些老婆本。」
「噗,咳…咳咳…」肖二这回是真让茶水给呛到了,许是从来没见过自家长兄这般傻气的一面。他看起来有些发臊,檀扇掩住半面,四下看了一圈,才拱手朝我赔不是:「兄长这会是乐得有些痴了,冒犯了刘小姐,还望小姐见谅。」
害怕肖大在路上乐过头,这回是肖二叫车马送我回去。
远远到了太师府门前时,又见着了新的热闹。
刘婉晴近几日委实有些倒霉了,才刚让我收拾了没多久,又逢萧家老太太出手。
只见她让人雇了四个跛子轿夫,抬着一架缀了花的破旧青布轿子,又叫了两个歪瓜裂枣的喜婆,到了太师府门前便开始嚷着要太师家二小姐快些出来上轿过门。
动静之大,将休沐在家的父亲都惊了出来,面色铁青地盯着叫门的喜婆,问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当然是天大的喜事了老爷,我家主母说了,刘家二姑娘这些日子既然已经将她备下的聘礼全花光了,那便是可以直接过门了。」那喜婆讲得是眉飞色舞,周遭一群看热闹的人也发出哄笑。
还不待父亲开口,旁边那个又赶紧凑上来接道:「是了,老爷,尤其是我们主母见您家日子紧巴,二姑娘的吃穿都还需要去我家郎君那里哭才能得来,便免了您家女儿的陪嫁,这简直是双喜临门呐!」
她这话一落下,父亲的脸面彻底没处放了。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里不知是谁带头起了哄,眼下也是齐齐叫嚷着快让二姑娘出门来上花轿。
父亲气极,只能回身在一群丫鬟婆子堆里搜寻着刘婉晴的身影。
见有这等好戏看,我不急着先下车了,掀开了帘子跟着父亲的视线一并去瞧。
刘婉晴躲在门里面,她从未见过如此阵仗,整个人已经吓白了面色。
在父亲严厉的眼神下,她被带到了人前。
「我问你,你是否真的花了萧家大郎的银钱?」父亲压低声音斥问,脸沉得能滴出水来。
「我…我…」刘婉晴嗫喏着刚要开口。
一旁的喜婆突然哎哟一声,凑了过来,指着刘婉晴下身的裙子大声道:「这不是我们家郎君前阵子去城南衣庄裁得鲛纱料子么?这么快就给姑娘做成衣裳了,郎君真是疼姑娘,百年好合,百年好合呀!」
刘婉晴猛地一颤随即拼命摇头想要解释,话刚到嘴边又被另一个截断:「姑娘头上簪得钗,可是我们萧氏传家的宝物,既然东西都已佩上了,姑娘就快些上轿,祝愿姑娘与郎君恩恩爱爱,琴瑟和鸣。」
两人说着,便要齐齐上手,将刘婉晴拖进轿中。
「够了!」父亲一声厉呵暂停住这样一出闹剧。
他阴沉着脸朝两个婆子瞪过去,两个婆子本能地松了手。
刘婉晴爆出一道哭声跑回刘府的丫鬟婆子堆里,抽噎着躲在了她的侍女身后。
「萧老夫人既然不想要这门亲事,那就此退了便是,可你们真正是欺人太甚,当我太师府无人,冒犯到我府门前来!」
两个婆子闻言,相互对视一眼,面上纷纷露出不屑来:「那还请刘太师往后教好女儿,莫要整日就会伸手同男人要银钱。毕竟是你们家姑娘天天可是同我们家郎君哭诉,说你府中极其苛待她,我们主母要抬她回去,可是起了一片好心来救她于水火中呢。」
这两个婆子语气中夹枪带棒,是丝毫不怕父亲以退婚做要挟。
我在一旁看着这出闹剧,忍不住笑出了声。
萧氏世承爵位,萧老爷又是身居沙场护国有功的武平侯,门楣高出太师府不知几许。
可当初同太师府结亲却也是老夫人乐见的,一是萧流若要门当户对只能向上求娶公主,从而毁去前程。二是老夫人害怕圣人猜忌,才选中了太师府这样一个所谓的清流门户家的女儿配给萧流。
可结亲的当下欢喜,之后却不再是。
我十二岁帮母亲管家,十四岁与萧流议亲,一直到十七岁还被母亲留在家中。
被拖大了年纪的不只是我,还有萧流。
萧老夫人心中早已对我不满,奈何我言行谨慎,让她挑不出错来,只能将仇记在整个太师府头上。
之后太师府又出了嫡妹夺姐姐亲事这样的丑闻,同这样的人家带上关系,萧夫人自觉是掉了萧家颜面的,奈何萧流对刘婉晴喜欢得很,宁愿忤逆自己的母亲也要同刘婉晴定亲。
一来二去,萧夫人已经恶极了刘婉晴,巴不得父亲这边主动提退亲。
而刘婉晴在先听到退亲两个字时,整个人还是懵懂着的。
一直到在旁边扶着她的霜儿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后,刘婉晴神色惶恐起来,随即哭着冲了出来,在父亲面前跪下叩首。
「父亲,女儿与萧郎是真心相爱!女儿不愿与萧家退亲!」
父亲先前的举动本意是以退为进,就算是萧家不挽留,至少保住些太师府的颜面。
可刘婉晴这一招,却真真称得上是将父亲的颜面一块拽了下来往地上踩。
我在边上看着正精彩,蓉儿适时递来一捧瓜子,我俩坐一块嗑了起来。
「你…你…」父亲气得指着刘婉晴的手一直在抖,好半天后才顺过起来:「你这不知羞耻的孽障!」
说着,他对周遭的婆子们一并吼出声:「还愣着做什么,把她带去祠堂关起来!」
随后他又打发走了萧家的婆子。
周遭看热闹的人群见状也逐渐散去了。
我听着一群人都走远了仍旧津津乐道:「想不到这太师府家的二女儿竟是这般不自爱。」
「是了,从前还都说她名声好,最得太师夫妇宠爱,你说说她又是何必这般轻贱自己,图什么呢?」
图什么?她自然是害怕失了与萧家的这门亲事就要被父亲送去苏丞相侄子的房中。
那样才是真正从云端掉至了地狱。
比起这一些,脸面还算得了什么?
刘婉晴算是想明白也豁出去了,只可惜她始终缺了点脑子,如今场合不对,她让好面子的父亲下不来台,自己又能得什么好果子吃呢?
刘婉晴被罚得不轻,就在我以为总算能清净些的时候,却又与她遇上了,倒是我低估了刘婉晴要恶心我的决心。
她在祠堂里对着祖宗牌位跪了一整夜,腿脚都称不上利索了,还要在第二日我出门前拖着满是伤痕的身躯,到我的院子门前来堵我。
「昨天有仆人看见了,你是从肖二的车上下来的。」
我断然没想到,从刘婉晴嘴里说出来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
随即又听她接着说到:「先是自己做主许婚给肖大,又跑去勾搭肖家二郎,刘雯玉,你真是这世上最不知廉耻的女子。」
她恶狠狠说着,似乎要把心中无尽的怨气发泄出来。
我见她张口闭口皆是些没营养的话,便要直接越过她离开。
经过她身边时,刘婉晴忽然用尽了全力朝我扑了过来:「刘雯玉!你等着!等你一离开,这个家里就不会再有你的位置了,你再也没机会来碍我的眼,我一定会让你后悔,以后你要跪在我脚下来求我!」
我被她吵得有些受不了,正要将她推开,蓉儿先过我一步一巴掌掴在了她脸上。
刘婉晴愣了一会,像是不可置信,随即声调陡然拔高:「哪里来的贱婢,竟敢这般欺我?!」
「不好意思,大小姐已经烧了奴婢的卖身契,奴婢而今是自由身,想打谁就打谁。」
蓉儿挺直了背,从荷包里掏出两枚碎银扔到刘婉晴脚下,不待刘婉晴反应便两手揣回朗声道:「听闻二小姐在府中日子过得不好,还需靠未婚夫接济生活,这点银子是我的一点心意,就当是对二小姐受我一掌的补偿。」
刘婉晴从没被这样对待过,声嘶力竭朝府中护院叫喊到:「把这个贱婢抓起来!我要将这个贱婢打死!快点将她打死!」
「婉晴,你没有那样的权力妄自取人性命的。」我上前两步,轻捧起她被蓉儿捆过的面颊,指腹摩挲过她脸上肿起的指印,柔声道:「况且,若是因此误了我赴娘娘之约,整个太师府都要为你所累,你说,你会受到圣人与娘娘怎么样的处罚呢?」
处罚未必真的过重,可我的语调属实瘆人,我感觉到刘婉晴在我的掌下发着颤,掌心下移落到她的肩膀上,轻轻拍了拍:「别惹我生气,好吗?」
最终我还带着蓉儿顺利出了府门,蓉儿执意要去送我,说看着我出发才能心安。
我怕刘婉晴事后报复她,嘱咐她在我离开后便去投奔肖家。
而其余的小丫鬟们也已安顿好了,如今太师府中我的院里早已人去楼空。
我捏了捏眼前攥着我袖角哽咽不止的蓉儿,细声安慰了两句,便转身离去了。
待我登车时,我蓦然心念一动,直觉得有道分外熟悉的视线,正隔着些距离落到我身上。
我回过头,正好看见了长街外朝着我一个劲挥手的肖成业。
他笑得爽朗,张口说着一些无声的话,似是要嘱咐我对这里的一切无需挂心。
我心中的郁气彻底舒展开,朝他报之以一笑,随即撩开帘子安心入座了。
宋如织早在车厢里坐好了,此刻正撑着腮出神望向窗外。
她听见我进来,也只是不在意地回头瞧了瞧,随后又一动不动地看向了车窗外,只留给我一个写满别扭的身影。
一路上她都是这般状态,沉默着走神,她不搭理我,我也不主动同她讲话。
我一路上在心中盘算着等到了西陵寺之后的事。
娘娘只在西陵寺里待两个月,若我能在这两个月表现得足够殷勤,让娘娘多多记下我,等日后离寺时我便能去求娘娘为我与肖成业指婚,若是成功了,那之后的一切事便是十拿九稳了。
到那时候,小丫鬟们若是还想跟着我,便还待在我身边做我的陪嫁,若是有了心仪之人,我便将她们认作义妹,亲手为她们主持操劳婚事。
想到这里,一阵汹涌的情愫后知后觉在我心中沸腾而起。
我已能瞧见一个全然不同往日的人生,哪怕只尝到点甜头,也足以让我拼尽全力去奔赴了。
我终究能摆脱那些糟乱又压抑着的过往,为自己活上一回。
不仅是这样,我还想着肖大既然在意我,若是他日后是真心待我好,那么往后余生,我都要同这个真正爱我的人好好生活在一起。
这是我的一个优点,我惜福得很,对于能够得到的善意从不乱折腾。
这样想着,不知不觉,我也成了与宋如织相同的姿势,唇边挂着笑,坐在了车厢的另一端托腮望向窗外。
一直等到了西陵,我与宋如织住进了同一间房面面相觑时,我与她都还不曾说过一句话。
宋如织像是在和谁闹着别扭,举手投足间都带着气。
我虽是一头雾水,但心想终归得罪她的人应当不是我,便在整理好床榻后就枕着蓉儿一针一线为我绣出的软枕阖上眼休息了。
到了后半夜,我又被宋如织摇晃醒,就着入户的月色,我能看见她眼底的憔悴,这姑娘怕是前半夜根本不曾沾过枕头。
此刻她看着我,欲言又止,纠结了好大一会,才别扭着开口:「你今日离家,刘锦州就都不来看一眼?」
「我与他关系不好,他来不来我都不在意。」我说着,抬手掩住口打了个呵欠就又要躺下了。
「等等。」宋如织见状连忙将我捞回来:「我还没问完呢!你跟我讲讲,刘锦州他近来在做些什么?」
「我不知道,也不关心。」我有些脾气上来了,整个人裹住被子朝后一翻,便又滚回到床榻上。
宋如织不死心,还在身后攘着我,被我挥着手臂拂开。
「真不知你长得人模人样,是怎么瞧上他的。」我将头闷进被子里嘀咕一句。
宋如织倒是沉默了好一会,仿佛真的在思考这个问题。
就在我又要再度睡过去时,便听见她干巴巴的声音响起:「就…从前只是有些在意,后来身边人都跟我说他好,我又得不到,便成了执念了。」
她听起来有些心烦意乱:「反正感情的事不就是这样乱七八糟,况且少年人最爱瞎折腾,我也是折腾我自己,偏偏去想一个不喜欢自己的人。」
她整个人泄了气,直接在我的榻边坐下,过了一会,又伸手隔着背子来戳戳我:「刘雯玉,你就这么睡了?不说点什么?」
我被她折腾地有些生气了,拱着背子坐起来一口气同她将话讲完:「首先,别人都跟你说他好可能是因为你先开口夸过他好,至于他本人是个什么玩意你自己长了眼睛心中应该有评价,少年人是爱折腾但不代表就应该将自己往废了折腾。其次,上到你父亲母亲下至你身边姐妹兄弟,哪一个不是真心实意爱护你,觉得你是他们天大的宝贝,又何必去为了一个对你横眉竖目毫无风度的男人弄得自己忧郁烦闷,这是在轻贱那些爱你的人。」
「最后,你要是再扰我休困,我明天我就将你钉在门板上要你整日出不了门!」说完这句,我闷头倒下。
宋如织是这么被我唬住了,愣了好半天,最后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她的床榻上。
等到了第二日时,她看向我的眼神中,分明多了几缕敬畏。
我来不及管她,匆匆梳洗过后,便去往中庭做早课,之后便是去佛前焚香诵经祈福。
我自以为去得足够早,定能给娘娘留下一个好印象。
等到了时,才发现娘娘竟已在佛前跪坐了一整夜,她一身素衣,手中挂着一串菩提子,周身香烟缭绕,娘娘阖着眼,面色慈悲又虔诚,正如一尊圣洁的菩萨。
她发现了我,朝我慈爱一笑,随即伸出手来:「你叫雯玉,对不对,好孩子,到这边来。」
我小步快走到了娘娘身边,先向娘娘端正行了礼,才在她身旁坐下。
随后我便同着娘娘一起诵读经文,这一次,我绷直的背变低了一些。
我在娘娘与佛祖面前,为自己心中的那点算计自觉羞愧。
就这样,我跟在娘娘身边,度过了初到西陵寺的前一个半月。
中间发生了一道小插曲,有从黄州逃命来的灾民,浑身是伤地闯进了西陵寺。
当时的我与一众贵女们正在佛前诵经,众人乍见了陌生男子,皆被吓了一跳,还是娘娘叫来了护卫将人看住,又去唤来了御医。
那人闯进来时,几近气绝。
御医将他唤醒,也不过是气若游丝吐出了几句,便再度昏睡过去。
也是那时,我才知晓,黄州的灾情,已经到了要百姓易子而食的地步。
可是圣人明明三开国库,拨齐了赈灾的银两下去。
当夜,住着那灾民的西北角屋子便莫名走了水,火势一路窜到我们背后那一排屋子,宋如织被惊醒后直接穿着亵衣,将我就着榻上的被子一裹一道扛了出去。
待到我醒来后只能将她裹进同一条被子里,我俩在院中坐了半夜。
万幸的是烧毁掉的是我们隔壁那间空的屋子,我和宋如织的行李都还在。
但有人纵火到了西陵寺,这件事情非同小可,娘娘要立刻摆驾回宫。
临别时,她将我叫到了跟前,如母亲般温柔轻抚过我的发顶,轻声开口:「好孩子,这些日子来,你的表现本宫记在心中,你有所求,告诉本宫好吗?」
我一时间眼眶变得湿热,一开始我是存了献殷勤的心思,可之后却是因为真心钦佩娘娘,愿意同她一起为百姓出力。
到现在娘娘同我说,她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原来,即便不去刻意表现和争取,付出的努力也是可以被看到的。
我忍住有些酸涩的呼吸,在娘娘面前再度跪倒,请求娘娘为我与肖成业赐婚。
「本宫答应你。」娘娘留下这样一句话,便摆驾还朝了,那灾民也被一并带走后。
娘娘离开后,我依旧不敢惫懒,每日潜心礼佛,只愿佛祖能感知到我心中诚意,结束这连月来的旱情,让那些颠沛流离的百姓们有家可归。
蓉儿同我来信,说肖成业在京中组织了义捐,带着肖家的商队亲自去了趟黄州救济。小丫头们都纷纷捐了款,连那个混不吝的刘锦州都将自己半年的月例全捐了出来,总算有点担当的模样了。
肖成业在黄州时见到了很多事情,回来的路上便出了意外,虽然侥幸捡回一条命,但受伤颇重,怕是今年都不能够再外出了。
随后肖成业的信也到了,跟我说蓉儿讲的话都是在逗我玩,要我莫当真。
我将那两封信捏在手中看了又看,心头有些发酸,最后翻出我在包裹中的盒子,珍而重之地将它们收藏好。
从那之后,肖成业便时不时给我来信。
肖成业有钱,能买到大多数人不能知道的信息。上京中发生的事,几乎是由他一样不漏地转述给我。
从他的信中,我得知了刘家如今和苏家成了干亲,刘怀光做了苏丞相的侄子的结义兄弟。
父亲终究还是搭上了苏家这一艘大船,这也是必然之事,从他当初被圣人敲打过后仍旧一心想要将我送入丞相府中时我便明白,他早已和苏家有了更深的利益捆绑。
刘家一时间在上京城中炙手可热,刘婉晴和萧流的亲事也再度稳定下来。
人人都羡艳太师府,既得圣心,又有苏丞相荫蔽。
刘锦州却在这个时候,选择在一个夜中,收拾了行李从刘府侧门悄然离去。
他给母亲留了告别信,在信中说他要去往边塞从军,前半生中他做尽混蛋事,又是个懦夫品性,连长姐这样的女子都不如,简直枉为男儿。而今他要离开父亲为他安排好的前程,亲自去找寻此生想要追寻的东西。
母亲捧着信哭了很久,她在家中日夜挂心刘锦州,生怕他在边疆遭逢不测,一时间人都苍老了许多。
而刘怀光正是得意时,他在苏丞相身边办事,被周围人吹捧得不知天高地厚。
相比之下,刘邝知却是彻底被忽视了,肖成业的人留意到他与父亲的政敌们过从甚密,想必是想要用一种新奇的法子引起父亲的注意。
等入秋后,气候终于转凉,上京城中迎来了久违的大雨。
而自黄州微服私访归来的圣人也带着满腔的愤怒回到了宫中,一口气处理了许多人,可那些人不过是些喽啰与替死鬼。
到这里,我便忍不住好奇了,回信问肖成业,你又如何得知那些人不是真正的主谋。
肖成业这一次的回信很简洁,也很沉重,他说:「因为我到过那里。」
肖成业是商人,懂得审时度势,趋利避害。自他回到上京之后,便一直是沉默着的,这也让他保全住了性命,后续没有受到更多伤害。
我忧心肖成业,不再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倒是听说萧老夫人被我和刘婉晴两个人耗她儿子耗得晦气了,一直催促着刘婉晴过门。
可是长女未嫁,刘婉晴又如何能够与萧流成婚?
或许是得了娘娘的许诺,肖成业在信中大胆起来了许多,这是他第一次直白同我说着情话:「敢问刘大姑娘何日能入我肖家大门。」
我还没来得及回信,就让一边探头探脑地宋如织夺过了笔,没好气地几笔回到:「等鸡啄完了米山,狗舔完了面,烛火烧断了铁链再说。」
宋如织得意洋洋地替我将信回了,这一次肖成业的回信更快,他是知道我的笔迹的,这次的回信里的话是直接对着宋如织说的:「某族中饲犬三百只,鸡五万只,冶铁庐不知凡几。只要刘大姑娘点头,十座米山面山也不过瞬息之事。」
这可把宋如织脸都气绿了,直接缠上我手臂一个劲地生闷气:「有钱又如何,他又不能立刻像我这样抱着你。」
我被这丫头层出不穷的怪操作搞得哭笑不得。
等到了冬日,寺中清寒起来,京中的炭火还没送过来。
纵使大家都将冬衣穿在了身上,总还是都觉得有些难熬的。
也是在这时,清冷偏僻的寺外忽然响起了卖炭的吆喝声,我们一股脑地跑出去看,远远的,却见着肖家商队的标志。
这是刚才西域走商回来的一队,带着上好的金丝炭,听了家主指示不知为何偏生绕了好大一个弯路从西陵这边过。
「现在我们是明白了,家主是要我们给未来主母送炭来了,这我们又哪里敢收银钱?」
价格昂贵的金丝炭被一筐又一筐地被卸在了西陵寺,肖成业也算是在宋如织面前豪橫了一把。
用人手软,宋如织再不好说肖成业坏话,只能在旁边咕哝着:「就,勉勉强强能配得上你了吧。」
从此往后,肖家的商队从京城出发,总要先绕行西陵,将带出的好东西在西陵寺卸下一部分。
于是我在寺中亦能吃上应季的果蔬,称手的笔砚。至于那些昂贵的衣裙首饰,我依旧是回绝了的,我不能忘却娘娘对我的教诲,在庙中祈福,一身灰袍足矣。
等到留待期满,我和宋如织在回程的路上依然同坐一车,在车中她湿了眼眶。
「刘雯玉,日后你嫁了人,也要常记得给我捎帖子,我倒要亲自上门看看,他肖家修得是有多么豪横气派?」
「你要是实在找不着人玩可以继续去欺负刘婉晴。」我诚恳地向她建议,被她在小臂上捶了一拳。
倒是临别前,我有些担心她的前程,问她是否还对着刘锦州不死心。
想不到这回,宋如织却是将头昂得高高的,听到刘锦州的名字就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模样:「欺负过我姐妹们的玩意,还想让我将他看上眼?做梦。」
我了解她的品性,这回是真正放心了。
肖成业带着人来接我,在他身后,莲蓉酥,桂花糕,驴肉火烧和麻婆站成了齐齐一排,我脚步刚一抬就被她们团团围住。
豆腐嫁人了,肖成业替她置办了丰厚的嫁妆,但并不一次性给清,而是要她每隔两个月,去肖氏的钱庄上去兑。
要这样一直满三年,确定了夫家殷实纯朴,待她是真心好的才行。
我与她们闲话一会,便要去宫中见娘娘了。
到宫外时,又好巧不巧碰上了和萧流一起的刘婉晴。
萧流避嫌,见着我只是远远颔首致意,刘婉晴却不知是抽了哪根筋,酸里酸气地冲着我开口:「西陵寺的风霜果真煞人,姐姐看起来又苍老了许多。」
「是了,祈福诵经自求一个苦修与诚心,若不然,也难感天动地。」我说得淡然,旁人听了这话,看我的眼神中也多了几分敬意。
刘婉晴面色难看了几分,还没来得及讲话,宋如织的声音就到了。
「这话说得对,从没听过哪个人去西陵礼佛还能珠圆玉润回来的,刘妹妹天赋异禀,若非当初宫宴寺前夜突发恶疾出不了门,想来倒是可以一试。」
漂亮!我忍不住在心头赞上宋如织一句。
萧流如今对待刘婉晴的态度也暧昧起来,听说他夹在刘婉晴和萧老夫人中间左右为难整整两年,对刘婉晴已无了早先的情谊。
若是在从前,他定时着急忙慌第一个冲出来替他的好妹妹出头的。
可现在他也只是沉默了一会,才冲我们开口道:「二位小姐为国奉献,自是高格。婉晴年幼不知礼数,冲撞了二位小姐,还请二位小姐见谅。」
我不做声,宋如织也不正眼瞧他,她走过来挽起我的手臂,嗤笑道:「就这还年幼呢?和这种眼盲心瞎的玩意废什么话。」
说完她便拉着我进宫了,一路上,她的脊背挺得笔直,一如当初一般,是一只骄傲的孔雀。
两年未见,娘娘依旧慈爱温柔,站在圣人身边,依旧像一尊圣洁的菩萨。
我与宋如织和一众贵女复命之后,被娘娘留着说了些话,便各自回家了。
因着娘娘的指婚,我还是从刘府中出阁。
纵然父亲千百个不愿意,却依然给我备下算得上丰厚的嫁妆。
肖成业请人算了最近吉日,迫不及待就要将我迎回家。
刘婉晴也同样是等得急了,恨不得我回家第二日便又走。
只是真到了那一日,她见着了一身锦衣,骑着高头大马陪肖成业来迎亲的肖纵,蓦然红了眼眶。
太师府嫁女的阵仗大,肖成业更是重金下聘,长长的一队人,抬着聘礼,绕城走了数条街,队伍依旧不见个头,等到后面,他更是直接叫车马驮着,跟在人后面游街。
肖成业平日里抠得很,今日这一豪横,才让上京城中的人对肖家的财富有了新的认知。
父亲也难得脸上带了点笑,似乎觉得总算挽回了一些颜面。
只是很快,在我与肖成业准备拜堂的时候,小厮来报,说那些聘礼全部入了肖成业在京外给我置办的三座宅子中,一根毫毛都没能进刘家。
我没忍住,在红盖头下笑出了声。
佛祖原谅我。
而父亲气得直接当场拂袖离去。
这更好了,我本就不愿意跪他。
父亲走后,肖成业背着我,跨过家门,走进喜堂中。
我与肖成业拜过天地,拜过母亲与公婆,在行对拜之礼时,我看在他掩在袖下的手紧张得都在抖。
忍不住伸出手掌,轻轻覆在他手背上。
肖成业回握住我,隔着丹红的盖头,我们同时牵起唇角。
之后我被送入洞房中,捏着喜帕坐着估摸要等上些时候时,门却突然开了,随即听见屋外的小厮一直在喊,大郎叫人撒钱了,诸位快去前堂领。
闹洞房的人一下子走了个干净。
而肖成业,就这样直直向我走过来。
盖头被揭落那刻,我抬起头来,烛火点映着眸光,我与他相视而笑。
肖成业俊朗的面容上飘着一抹浮红,想来即使撒了钱也还是被灌了不少酒。
「饿不饿?」
我点点头。
于是他就这样在我身旁坐下,手伸进袖中摸了半晌,拿出一袋油纸包了的牛肉片,递到我跟前。
新婚之夜,我俩就着龙凤烛的光火在这吃烧牛肉。
吃到一半时,肖成业才想起刚才将喜婆赶走了,还没人指引我们喝合卺酒。
肖成业又连忙去把人叫回来。
那喜婆进来时一脸的尴尬,强撑着欢喜,将酒为我二人斟酒。
臂弯交错那一刹那。
肖成业在我眼前温声低语,他说:「娘子,我这一生都要对你好。」
我与肖成业成亲半年后,丞相府倒台了。
当初黄州被贪去的赈灾款,一直是圣人心中的痛。
尤其是他亲眼见到有百姓被饿到绝处,挖地上的干泥吃将自己活活撑死后。
回来之后,圣人夙夜难寐,多出不少白发。
而今灾银的去向总算弄了个明白,那一笔笔为百姓求生路的钱款,变作了苏丞相及其宗族子弟们身上的金丝绣线,杯中的琼浆玉液,和府中随处可见的歌舞伎眼下的泪。
圣人震怒,苏丞相被抄家,斩首于东市。
与丞相府过从甚密的太师府也受到了牵连。
父亲被革职流放,而好巧不巧,他流放之地正是他当初来的地方:青州。
当年他踌躇满志登上赴京师的车马,而今再回故乡依旧满身落拓。十几年春秋,不过是浮生一场幻梦。
而更令他诛心的是,那些记录着他罪行的诉状是由他的亲儿子刘邝知递上去的。
刘邝知功过相抵,留在了上京,可惜他心比天高,不惜靠出卖自己的父亲换来上头青眼,却也在刘家失势后一生没能翻出什么水花。
刘婉晴不愿意跟父亲回去受苦,在太师府倒台前夕收拾了包裹连夜奔去了萧家府上。
奔者为妾,从前争着要当众人心中宝贝的刘婉晴如今做了萧家府上无名无姓的妾氏,萧流这一次,也没有再为了她顶撞萧家老太太,而是直接默认了这样的安排。
之后又听说刘婉晴不甘就此沉寂,尝试在萧流那复宠无果后,又想要趁着出门上香的机会去勾搭肖二。
可惜她苦心制造偶遇,却连人都还没来得及见上就被萧府的婆子们捉了回去。
听说是狠狠挨了几顿板子,之后就再无她的音讯了。
刘锦州依旧没回来,他从去了军中之后就和家里彻底断了联系。
被父亲倾注了满身心血的刘怀光,不愿意接受自己的锦绣前程一夕消散的事实,在家中一个劲地撒脾气摔打东西,之后回过神来便一蹶不振。
从头到尾,只有母亲对回青州这个安排似乎还觉得满意。
临别时我去送她,悄悄往她手中塞了百两的银票。要她好好收着,终究要学会着自己去打点一切了。
父亲回到青州时,撞上了当初从黄州逃难来的灾民。那些人恨他至深,恨不得生啖他的血肉。
父亲被围打了一番,关键时刻,他引以为傲的儿子丢下了他,自己躲去一旁。
等回家中之后,他便病重了。
即便如此,也日日有人上门叫骂,闯入房中指着父亲鼻子啐在他脸上。
父亲这一生最好颜面,从不曾想他晚年会是如此境遇,没撑着半年人便去了。
或许他到死都还不知道,当初圣人之所以揪出了他,便是因着圣人在巡游城郊时,听见了被侵占了良田的农夫在那叫骂着刘豚苏狗。
圣人亲自授下的父母官成了百姓口中猪狗不如的东西,圣人警戒,随后丞相府和太师府便被查了。
父亲从前跟我说,名誉是能夺人性命的,可之后他又说,只要权势够重,名声又算得了什么呢?
终究是父亲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
尤为讽刺的一点是,他离去之后,母亲的日子反而好过起来。
家里就一个不成器的刘怀光要她操劳,上面也没个成日辱骂自己的婆婆要供养。
当她将钱财大多数都用在自己身上时,才发现钱原来是够用的,管家也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样难。
又过了两年,我和肖成业生下长子寻儿,母亲知道了,托人从青州捎来了一些特产表示问候,肖纵初当叔叔,对这小孩喜欢得紧,天南海北的去淘新奇玩意给他做玩具。
后五年,孩子被肖成业塞给了婆母,带着我满天下的游玩。
途经青州时,母亲曾远远来看过我们一面。她见着我身上鲜亮的衣裙,手指死死捏着腰前的围布,迟迟不敢上前。
肖成业要拿钱给她,被她推拒掉了。
倒是一旁的刘怀光看直了眼,恨不能直接上手来抢,他如今和从前相比,依然是个废物,只是从混得好的废物变成了落魄废物。
刘怀光看起来是穷疯了,可在他望见我和肖成业身后两队车马的护卫,终究什么动作都不曾有。
等回到了京中,肖成业的故友来找他喝酒,席间那人朝他打趣到,说他是个怕老婆的,这样成何体统,硬要塞两房貌美的妾氏给他。
我凉凉地朝暼去一眼,肖成业整个人都僵住了。待到我将手中杯子往桌上一撂,他立马从座中蹦了起来,直呼着我不是,我没有,我身上多出三文钱都是交了娘子的,哪有钱去找貌美的妾氏。
他那朋友见他是彻底没救了,喝上几杯后就飞快跑了。
当天晚上肖成业没能进我房门,第二天一大早,就见到宋如织整个人坐在我榻边,她趴在我肩头上,环住我的手臂得意洋洋暼着肖成业冲我开口道「你跟姐妹们走,把他踹了。」
肖成业哪里听得这话,三两下扒开宋如织换他自己坐我边上趴着我肩头:「娘子不走,娘子就留在这。为夫还要待娘子好上一辈子。」
我想了想,浅浅勾起唇角朝他开口:「那就看夫君的表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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