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

知乎盐选5个月前更新 spoo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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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女扮男装,驰骋沙场,结果皇帝为我赐婚公主。

要死,玩脱了。

坏消息:我犯了欺君之罪。

好消息:欺君的不止我一个。

红绸高悬,我站在门外十分犹豫。

门内是我刚刚过门的妻子,当朝公主,花容月貌,除了是个病美人之外几乎没有缺点。可问题来了,我是女的,而且我不能叫人知道我是女的。

所以对我而言,最好的方法是杀了她。

但很明显,这不合适。

思来想去,我决定扮演渣男。

这个做法也不聪明,但至少能解我燃眉之急。

就这么定了!

我深吸一口气,推门关门快步走向床边女子。

然而我刚准备开演,一句「我心里有人了」还没出口,便见眼前寒光一闪,我旋身后仰躲过一击,下一刀立马又近了我面门。

诶?不对啊?说好的柔弱病美人呢?

我心底是懵的,但毕竟历经战场厮杀,反应还在。

我眼见她自己掀了盖头,那张脸面若桃李,手上动作却狠厉,我不敢轻敌,就这么与她过了小半盏茶的招儿。

她招招是死手,我也越打越上头。

本来按照这个走向,今晚我俩至少得有一个人交代在这儿。但我抓住机会用喜秤挑了她的匕首,公主失手,脚滑扑向我,我一个错愕,与她一同摔上床榻。

摔倒后我反应快她一步,反剪住她双手,骑在她的身上:「大喜之日,谋杀亲夫?」

她挣了几下,我按得更紧。

屋内燃的香薰得我头脑发热,我顺手挑了美人的下巴:「为什么想杀我?」

或许是眼见局势定了,公主忽然撤下力气,回首时眸光盈盈,我见犹怜。

她说:「我心里有人了。」

我闻言大喜。

这不正好吗?这不正好吗!

我脑子转得飞快,立马开始改剧本。

嘿嘿,不用当渣男了。

虽然绿帽痴情男这个人设和我不太搭,可这又怎么样呢?她可是公主诶,又长得这么漂亮,她不许我近身,而我对她一片痴情无奈容忍,这不是很合理吗?

我斟酌着开口:「这,其实……也不是不能商量。」

或许是我一时松懈,给了她可乘之机,她挣脱之下后翻,反制住我。

一时间天旋地转。

桌上烛火迸出双花,我从前听说过,若见灯芯爆双花,便是好事将近。

但如今公主猛扑过来,我直直撞上她的胸膛……嘶,好硬。

这一下磕得我鼻梁发酸,眼泪都出来了。

我的双手被公主掐着别在身后,她不知拿什么东西捆住了我,接着面带笑意,只在我额上一点,我就仰倒了下去,怎么看怎么危险。

当然也是有那么一点点好事的,现在,我的腰腹上坐着个大美人。

生死关头,我却小脸一红。

……她可真好看啊。

不料美人从身后摸出一把刀片,抵在我的喉间。

「没得商量。」她说。

烛光昏黄从侧边打来,映得她脸上半明半暗。

嘶,美人有点儿沉。

我不舒服地扭了扭,琢磨着怎么才能让她对我放心,好半天才开口:「实不相瞒,在下……其实是个断袖。」

美人脸色一僵,不动声色地往后挪了几寸,持刀的手却愈发用力了。

「公主您看,您有心上人,而我不喜欢女子,咱俩这桩婚事,很明显两个当事人是没有意愿的,那么……」

我正说着,不防她左手撑在我胸口凑近我:「你的意思是,我们互相配合?」

这个位置有点儿微妙。

不管是她的脸离我的脸的距离还是她手按住的地方。

「正是如此。」

她实在靠我太近,我几乎能感觉到她灼热的呼吸。

尴尬之余我动了动。

公主的表情有些隐忍:「别动。」

我听见她声音发哑,不知怎的,我的脸上居然有些发烫。

她安静下来,过了半晌,我有些不适,又动了动。

「我叫你别动!」美人不知怎的,脸色潮红。

可我已经没那么多心思去关心她了,我现在情况也不是很好。

好热啊。

怎么会这么热?

一阵异香扑鼻。

这时,我想起来一件事儿——洞房花烛,大都会燃香助兴。

我们这是……中招了?

在我胸上的那只手无意识地虚握了握。

我咬牙:「那个,公主,您……」

我正犹豫着组织言辞,便见公主眉眼凝重,她有些疑惑似的,轻轻抓了一下。

我顿时慌了,死命挣扎,扭动中刀片划开我衣裳,正露出我因打斗而有些松散的素白色裹胸。

公主满眼惊骇,整个人都愣住了:「你是女子?」

我脑子发懵,微微垂眸,侧头,掩住眼中杀意。

这下没有退路了。

她知道了,她必须死。

「公,公主……求您不要告诉别人……」

这会儿,腕上绑绳我已经挣得松动,我假装害怕求取信任,眼角余光寻见被我丢到不远处的匕首。我虚了虚眼,等待时机。

可腰腹上有什么东西戳着了我。

原本伺机而动的我陡然察觉到了什么。

我一愣,抬头,正对上美人那张涨红的脸。

大概是被情香搅乱了脑子,我忽然什么都想不到了。

我呆怔地低了低头,往后蛄蛹一下,又低了低头。

确认完后,我极慢地抬起头来。

我比刚才的她更惊讶:「你是男的?」

他神色隐忍,微微抿唇,欲言又止,却最终只是莫名其妙地自我介绍了一句。

「叫我风淮。」

说完,他眼睛一红就压向我……

香薰炉上,烟雾袅袅。

一言以蔽之,干了。

次日一早我们便要进宫觐见。

床榻之上,我俩面面相觑,气氛十分尴尬。

我能看得出他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又不知道怎么开口,很巧,我也是。

还好,这时有人打断了我们的对视。

他的暗卫本领高强,只是眼神不大好,飞进来二话不说就跪下了:「主子,我来收尸。」

我看一眼暗卫又看一眼他:「这个尸,是指我吗?」

半撑着身子坐起来,我拢了拢残破的里衣,声音嘶哑,脖颈间全是红痕。那暗卫先是一惊,抬头看见我,接着一愣,愣完望向我身边的人,再次一惊。

小暗卫:「嘶!」

风淮清了一下嗓子,声音低沉:「你先退下吧。」

那孩子嘴唇翕动几下,好像受了什么打击。

末了却低头应道:「是。」

「咻」一下又飞了出去。

「你本想杀我?」我转了转眼睛,将前因后果联系起来,「是不是冒险了一点?」

「这不是我第一次要杀你,其实自赐婚的旨意下来,我就……」

风淮出人意外地实诚。

他一顿:「可你的运气,实在不错。」

我想到自漠北回京这一路躲过的那几次灾祸,忽然松了口气。

原来想杀我的是他,还好还好,不是皇上,真是万幸。

我心里悬着的一块石头落下地来。

下床时腰腿酸疼,但我装作一派轻松:「那现在呢,你不想杀我了?」

风淮眸色幽深:「杀你本就是下策。」

卷帘随风动,风淮向我走来,停在我面前时,我才发现他比我高出一截儿来。这样的身量、这样的身手,却能叫所有人都以为他病弱……

我与他对视一眼,他微微勾了唇角。

不是所有话都需要说得明白,我看懂了他的意思,便先他一步伸手。

我冲他笑。

「合作愉快。」

他握上我的手,那只手苍劲有力,手指却白皙纤细,只一眼就让我回想起昨夜一些让我不好意思的画面。

「恭喜。」风淮凑近我,声音极轻,「你的命保住了。」

到了皇宫,我先是同风淮一起去后宫斟了茶,与皇后嫔妃们说了没几句话,就有宫人传召,说圣上寻我觐见。

我佯装惶恐地过去了,佯装惶恐地对着皇上好一顿捧,最后,佯装惶恐地将被皇上忌惮的兵权双手奉上。看到我这般窝囊,皇上很满意,当场赏了我金银无数。

九公主是已故妃子之女,自幼不得宠,而我一战三年,刚刚平定漠北就被皇上传唤回京,为我赐了这么一门婚,且派遣了与我不对付的王将军替下我的位置。

根据已知信息,谁都能看出来,皇上多疑,他顾忌我。

他在演,他也未必不知道我在演,等我陪他演高兴,他将我放出来,已是晌午时分了。

我本想去马车上等风淮,但我昨夜……太过劳累,今天又站得太久,现下腿都发软。

我蹲在树边捶腿揉腰,在心里骂,动不动拿命威胁人,这两父子真是没一个好东西。刚骂没两句,我又遇上宫人交头接耳。

她们声音小,可我听见了。她们说早上瞧见我眼眶发青,不过一夜便脚步轻浮、脸色难看,约莫是肾虚。

我:「……」

好气啊。

而且我还没办法反驳。

更气了!

「诶——」

「这儿怎么会有马蜂?」

我从树后探出头,看见那两个宫人挥手在赶马蜂。好家伙,遇着这玩意儿,只能站着不动等它飞走,像这样到处乱打,这不是找死吗?

我捡起一枚石子以指弹去,击毙马蜂,接着掸了掸衣摆走了出来。

那两个宫人看见我比看见马蜂抖得都厉害。

「本侯正巧路过,要去接九公主回府。」我笑眯眯地吓小宫人,「劳烦指个路。」

余光瞄见她们瑟瑟发抖的模样,我心情舒畅了一些。

吓死你!

叫你说我肾虚!

我不方便入后宫,但在宫道上等人出来还是可以的。

也不知是巧还是不巧,我刚知会了个公公进去通传,就看见风淮和几个女伴从另一边走来。我本想去打招呼,但看清他身边是谁,我胆子一麻,立刻躲进拐角。

好家伙,那位姑奶奶怎么在这儿啊?

小姑奶奶的声音由远及近,前边的我没听清,只在砸碎了什么东西之后,我听见她带着哭腔的嚷嚷:「为什么是你嫁给南星哥哥!」

比起撒泼的月瑶,风淮可谓是不冷不热:「皇上指的。」

月瑶闻言更气了:「你到底是用了什么方法?你是不是去求了皇帝舅舅,不然,不然……你凭什么?」

我叹了口气。

小姑娘真是说不通,在她看来,自己喜欢的人自然是千好万好,谁都配不上。但许多事情都是不由「喜欢」做主的,真正的我也不是她眼里的模样。

风淮的声音有些古怪:「这个你问我没用,得去问你的皇帝舅舅。」

「你!」

风淮那句话一出来我就知道要完,月瑶这丫头吃软不吃硬,最受不得激,一碰到刺激就动手,我连忙出来,一抬手,正巧接住她的拳头。

「县主,许久不见。」

月瑶抬眼看见我,嘴巴忽然就扁下来了。

她的鼻头和眼睛都红红的,我一愣,还真哭了?

月瑶「哇」地一声就要来抱我,我连忙往后闪,这一闪就让她扑在了风淮身上。

一瞬间,空气都静止了。

风淮的脸色比月瑶还难看,但他只是垂着眼没有动作,反而是月瑶一边灵敏地往后一跳,一边顺手推了他一把。

我接住被推得一个踉跄的风淮,月瑶拍灰的手快出残影,满脸写着「我脏了」。

她任性惯了,此时又不痛快,嘴上比平时更不饶人:「南星哥哥你扶她干什么,她又不是站不稳,你离他远一点!她这人晦气得很,生来就不吉利,甚至克死了……」

「县主慎言!」我厉声打断她,接着望向风淮。

只见他垂下眼眸,神色不明,然而脸上泛起了不正常的薄红,看上去柔弱可欺。

月瑶却什么都没意识到,她很委屈:「你怎么可以吼我啊!」

这丫头是长公主和凌相爷的独女,虽只封了个县主,在宫中地位却高得很。周边的女眷们都站在月瑶身后,没一个敢插话,如此对比,风淮就更显得势单力薄。

月瑶很不好对付,软硬不吃,但我有一个绝招儿——她很怕我生气。

于是我冷下脸,佯装发怒,冷冷敷衍几句就带着风淮离开。直到我们坐上马车,我才稍微松了口气。

风淮看了我一会儿:「原来方才是装的。」

我懵了一下:「什么?」

「还以为你真为她说我那句生气了。」

这句话不太好接,于是我从车座边上翻出包甜蜜饯儿递过去:「看这阵势,今个儿一上午不好捱吧?」

「算不上。」他接过,却不吃,只是放在一边。

风淮声音轻轻:「习惯了。」

虽然「怜香惜玉」这个词儿用在这儿不太对,但此时,我还真对他生出一股子怜惜来。

「你这过的都是什么日子?」

有风吹开马车的布帘,阳光落在风淮的脸上。

不得不说,这张脸真是好看,当得上「花容月貌」四个字。

他眼也不抬:「你在看什么?」

我笑笑,伸个懒腰:「今个儿天气不错。走啊,我带你去打马球!」

难以置信,这个世界上居然会有人不喜欢打马球。

一杆落下,我回头。

很奇怪,之前余光扫过去时,我明明看见风淮在看我,但进球转身,我欢呼着望他,却看见他撑着脸在看远方风景,好像半点儿注意都没分给过我。

我打着打着没了兴趣,本来是想带他来放松放松的,结果居然把人撂在那儿自己玩了起来,实在不合适。于是一局结束,我将马球杆递给个眼熟的公子哥儿。

「不玩了,回家了。」

说完,我就走向风淮。

看台人多,我越过人群走向风淮,不料撞着个女子。

「诶……」

她惊呼一声向后倒去,我下意识一扶,她便顺势倒在了我怀里。

「多谢小侯爷。」

我瞧了她一眼,觉着有些眼熟:「是你?」

那姑娘微愣,眼睫轻颤:「小侯爷知道我?」

我诚实地摇了摇头:「不知道。」

我只记得她常跟在月瑶身边,同我有过几次照面,具体是谁还真不清楚。

她一下子失落下来似的,拿扇子半遮住脸,退离我两步,低头:「是青禾逾越了。」

我见不得小姑娘这般表情,于是歪头看她:「青禾?名字很好听。你的眼睛很漂亮,如果以前我们说过话,我应该会记住。」

正说着,不远处传来声响,我转过头,正巧看见风淮掩唇轻咳。他没在看我,依然望着远天,整个人看上去清清灵灵。

真好看啊。

我一边欣赏美色,一边转身对青禾点点头:「失陪了。」

接着径直走向风淮:「是不是闷了?咱们回去吧。」

近日城中有花灯会,街上人多,马车难行。

恰巧这儿离公主府不远,我问过风淮,便同他一起慢悠悠往回走。

晚霞明似锦,长堤千万树,河里点点灯火。

我被微凉的夜风这么一吹,整个人舒服地叹出口气:「好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说着,我转过头,忽然感觉到哪里不对:「你怎么忽然比我矮了?」我一惊,连忙压低声音,「难不成你练过缩骨功?」

风淮低着头瞥过来,声音既轻又柔:「本宫身量本就如此。」

毕竟是在外边,我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生硬地笑笑。

长街之上人来人往,热闹得很,每隔几步,都有小贩在叫卖花灯,其中便属桥头那大爷的摊子最精致。

我在荒凉的漠北呆了待太久,一时间被这繁华迷了眼,我扭头想和风淮感慨,没承想他正盯着个兔子灯看。

但他很快便移开了目光。

我不动声色地拉他停在桥头的摊子前边:「还挺有意思。」

「哪儿有意思了?」

这人嘴挺硬啊,不是方才偷看花灯的时候了?

我笑笑:「既能酬神,又能娱人,买一个呗?」

风淮静默片刻:「你信神?」

「信的。」我低头看花灯,「若你身在绝处,信它,便能多个指望。」

我说着,拿起一盏:「老板,就这个了!给我点上。」我付了钱,不由分说,欢喜地将兔子灯塞给风淮,「这盏好,可爱,配你。」

他抱着盏灯,神情里几分无措,几分没由来的苍凉。我看得一阵揪心,怎么这个反应?

我是不是送错东西了?

这时,一队人举着条长龙花灯,伴着鼓声乐声而来。人潮将我们冲散,等我再看见风淮,他已经被推搡到了几步之外的石桥之上。

大家的注意力都在龙灯上,许多人往这边挤,而他小心翼翼护着怀里的灯往后退,这一退就退到了石桥边,我拨开人群跑向他。

「小心!」

眼睁睁看他摔进湖里,我往下望,很奇怪,他慌得不正常,拼命挣扎,眼神都涣散了,嘴里重复喃喃着什么。犹豫了一下,我跳了下去。

当我下水,游到他身边,我终于听见他说什么。

很奇怪,他一直重复着五个字:谁来救救我。

「我不是在这儿吗!」

我一把抓住风淮,他懵然间下意识回握住我的手。

湖水冰凉,我将他拉向我,半抱半拖地扯着他游向岸边。而风淮在一愣过后,倏然用一种很难形容的眼神直望向我。

怎么说呢,若我对自己高看一些,就那一眼,我就能相信他爱上我了。

我一惊,很快回过神来。好在湖水不深,虽然我被凉水激得小腿抽筋,但好歹上了岸。

湖水呛得我嗓子疼、胃也凉,我伏在岸边干呕几下。

「你没事儿吧?」

我抬头,只见风淮神色怔怔看着一个地方。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瞧见那盏在水里沉沉浮浮、早熄灭了的兔子灯。

「……你喜欢啊?」

从先前的恍惚状态中脱离出来,风淮湿漉漉瞪我一眼。

他的转变没由来,我很摸不着头脑,可我又不方便问。

于是我望一眼已然沉没的兔子灯:「你若喜欢,我再给你买一盏就是了。」

风淮咬牙,移开目光,一字一顿:「不喜欢。」

我有些尴尬。

很快想起他落水时的模样,我又问:「你怕水吗?」

他语气冷硬:「不怕?」

这情绪是不是不太对啊?

我察觉到异常,小心翼翼开口:「你生气了?」

他语气愈发地沉:「没生气。」

我沉默下来。

嘴里说不喜欢,眼睛却黏在灯上,嘴里说不生气,情绪却不对劲。我不晓得该信还是不该信,该顺着他说还是不顺着。

这会儿,我忽然发现,丈夫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我们满身狼狈地回到公主府。

「快擦擦吧,别着凉了。」我给他递去一块布巾。

风淮接过:「你怎么不擦?」

「我?我今个儿打了一下午马球挺热的,正好现在凉快凉快!」

我笑了两声,没告诉他是因为我只找到一块布巾。

这公主府里的下人就两三个,还都在忙活,为我们烧水备浴。我懒得去问,也很理解他,因为我府里的人也极少,毕竟我们这身份,身边人多了实在危险。

在等下人准备热水的时候,我听见风淮嘟囔。

「逞什么英雄。」他擦着头发,「扶姑娘扶得准,扶我就来不及。」

可惜我正拧衣角,没听清他的话:「你说什么?」

风淮顿了顿:「没什么。」

我倒是想起来一件事儿。

我左右望了望,确定没人才问:「你本可以避开人群推搡,不落水的吧?」

「我避不开。」

我皱了皱眉。

「你不打马球,是不是也是这么个原因?」我继续猜,压低声音凑近他,「你怕它们坏了你『弱柳扶风』的表象?」

他站定脚步,直直望着我。

「我生来便体弱,不能打马球。」

我「哦」一声,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他能披着病美人的壳子一装十几年,无人怀疑。

真入戏啊。

从某种角度来说,我应该向他学习。

是我猜错了吗?

风淮这身子好像是真弱,不过摔进水里,当夜就染了风寒,卧榻不起。而且,风淮昏迷时一直皱着眉头,嘴里不住喃喃着:救命,水,谁来救救我。

他真怕水啊?

我看一眼床榻上风淮惨白的脸,伸手去探了一下他的额头,嘶,烫手。

「再这么烧下去,脑子该烧傻了吧?」我有些担心。

说起来,我家里有张方子,专治高热不退,那还是我小时候生病,爹爹特意为我求来的。

正巧,我也有些想家了。

翌日,我回到侯府。

刚一进门,就看见我爹迎上来。

他满脸担忧:「星儿,你和九公主,洞房之夜,你们……」

我们家讲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看见我爹这为我操心又不知从何问起、憋出一脸褶子的模样,我也不忍心再为难他纠结措辞。

于是我斟酌着开口:「爹,你放心,九公主喜欢女的。」

我爹:「嘶……」

我身后的两个姐姐:「嘶……」

我回头,一愣:「大姐、二姐,你们怎么也在啊?」

两个姐姐对视一眼,又望向我,异口同声道:「担心你。」

「没什么好担心的。」我摆摆手,「今日我回来,是想问问,当初我生病,爹爹为我请来的方子在哪儿。九公主昨日落水,如今病得不轻。」

我爹和两个姐姐闻言,又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我被他们「嘶」得脑仁发疼,几乎以为我们平远侯府转行改养蛇了。

原想回家吃顿饭,但现在看来,我觉得还是同爹爹姐姐们报完平安、拿了方子就赶紧走吧。再晚几步,真要被问出些什么,那麻烦可就大了。

于是我风风火火回来,没一会儿,揣着方子和府里大夫照着方子抓的药,风风火火又要走。爹爹送我到门口,满脸的欲言又止。

我佯装未觉,道了别就要溜,不承想爹爹抓住我的手。

我爹有些犹豫:「星儿,你说九公主,她,唉……那你,你也喜欢……女子?」

我憋得慌,又不能照实说,半晌才梗着脖子点头。

我胡乱糊弄道:「反正,我同他歪打正着,爹您往后别担心了。」

爹爹叹出口气,怔了好一会儿。

「也好,也好……总之,你能平平安安就好。」

我一愣,便看见爹爹眼眶泛红来拍我的头:「想当年,也是我糊涂,为了有人承袭侯府……我的星儿啊。」

这一拍,我的眼泪也出来了。

「爹,我知道您心绪不稳。」我抱着被呼得嗡嗡作响的头从我爹的铁掌下躲开,「可拍人脑袋也不是这么个力道啊!」

在回公主府的路上,我遇见一个眼熟的人,他用很冷的眼神看我,一眼之后,人群涌动,他消失了。

我当即遣人去查,才发现我组建的一支精锐部队被秘密调回京城,接着被遣散。我的旧部们,或发落乡里,或革去功名,没一个被好生对待的。

这是皇帝暗地里做的事,却因动作大,也不算难查,我在密阁等了一个下午便拿到具体消息。当我知道这一桩,心里的愤怒和不甘被火烧着涌上头顶,却最终化成了一阵无力。

等我喝完两壶,再回到公主府,天已经黑了。

进门时,正看见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小暗卫从风淮房里出来。他看我的表情依然奇怪且复杂,只是犹豫过后,微微对我点头算是行礼。

我推门进去,正看见风淮伏在桌案上写些什么。

「你好了?」

风淮不紧不慢将写好的东西塞进信封:「落水惊着了,老毛病,睡一觉就好。」

说完,他看见我手里提的药,一愣:「你出去,是给我抓药?」

我心里没由来地有些烦躁:「顺路而已。」

他皱眉:「还喝酒了?」

我心里有火,面上却笑了:「怎么,喝不得?」

我知道我不该对他发火,可我心里的怒气无处发泄。

我少时征战,平定南北,那会儿别无所求,只想救一救日益没落的侯府,让奚落过爹爹的人看看,平远侯到了我这一代,也还能再长些能耐。但后来,战火纷飞,我在烽火中变了心性,疆域辽阔,我历经生死,也因而生出来一些信念。

没有人会比战士更渴望太平。

我做得不错,可在封赏之外,皇帝忌惮我、朝臣揣测我,他们商量着要夺我兵权。我一直安慰自己,给就给了,如今天下安定,而我新伤旧伤不断,爹爹姐姐日日为我操心,或许归来当个闲人已经是最好的结局。

但今天,我突然好恨啊。

「原来当驸马爷,不只要将兵权奉上、抛却手足,还连酒都不能喝。」我笑着将手里的药包放在桌上,给自己倒了杯茶,「怎么不早告诉我?要早说的话,我不就不喝了吗?」

风淮面色冷然:「你在说什……」

「我说我错了呀,我不该喝酒,可你也有问题,你怎么不早说,怎么都没有人告诉我……」我笑着笑着,哽了一下,将不该说的话强咽下去,「戒个酒而已,我戒就是了。」

那酒很烈,后劲儿大,我啜了两口茶,眼前的风淮便多了几个影子。

我不想看他,于是嘻嘻笑,抓着茶杯就往外走。

「笑富贵千钧如发。」我举杯向明月,眼角忽然有些湿润,「硬语盘空谁来听?」

我觉得委屈,可我无人能说。

我只能望着月亮,回顾从前日子。

或许是喝多了,我踉跄几步,往后一栽。

这一下摔得不疼,好像有人接住了我,好像有人在问我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

「不能说。」我只是笑,口齿含糊,「说了,要连累爹爹和姐姐的。」

次日,我头疼欲裂,人却好好躺在床上。

秘阁给我传话,我昨日遇见的老梁在码头干苦力,从前的心腹阿武护送商船时被海盗打残了腿在家休养,还有约莫三四个弟兄,他们被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发配为官奴,前天就离京了。

我面无表情下了床,穿好衣服就往外走。

我的手里握着几个离得近的弟兄的住址,看了几眼,我深呼吸将眼眶的酸涩憋回去,带上金银,驾马离府。

烈日炎炎,我跑了一整天,他们不是不见我,就是乱棍要赶我。我们曾经生死与共,可如今他们一句话都不肯听我说,

我的兄弟们不信我了。

或许吧,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小人。

用战功换荣华,娶公主、交兵权,只顾自己快活,不管别人生死。

我坐在不远处的茶楼里发了很久的呆,看了一轮日落,我驾马挨个往他们家窗户里扔了一包银钱。扔完就走,不敢回头。

我和风淮自醉酒那夜后,便很少说话。

我心有挂碍,总忍不住去看看近些的弟兄,也忍不住暗下里走关系,想为我那几个发配偏远的弟兄稍作疏通。近日天气反复,我淋了几场雨,又因劳累,总是吃不下饭,偶尔强咽下去也很快会吐出来,没多久便病倒在床。

迷迷糊糊地,我隐约记得有大夫来过。

再醒来是晚上,我看见坐在我塌边的风淮。

他垂着眼睛:「秘阁给你送了新信,没有密封,我不小心看见了。」

我一愣,有些恍惚:「看见……便看见吧。」

「皇帝昏聩,薄待英雄,忌惮贤能,你这些日子……」

风淮话不多,但每句都往我心里戳,我不想听,只能试着转移话题。

于是我说:「你为什么要扮成女子?」这话题转得生硬,我又往回找补,「我为承袭爵位,自幼被当男儿养大,即便爹爹娘亲、整个侯府都在助我,我也时常觉得掩饰艰难。深宫之中,想必你藏得更不容易。」

风淮微顿。

「没什么容不容易,没得选罢了。」烛火轻摇,他面色沉静,「宫墙深深,人心吊诡,后宫为了争宠手段纷繁,当年母妃身边几无可信之人,自保已是乏力。」

他一停,笑里有几分嘲讽:「我若是皇子,哪儿活得下来。」

这我倒是没想过。

可皇家的险处,我也是知道几分的。

我有些懊恼,原本只是想随便转移一下话题,但这一转,好像转到他的伤心处了。

「对了,应该没那么巧,我睁开眼前你刚过来吧?」我尝试着再一次转移话题,「你在这儿守了我多久?我的身子出了什么问题吗?」

「你……」他欲言又止。

「怎么?」我看他表情不对,便开始猜,「我要死了?绝症?」

风淮先是一惊,接着不可置信地看我一眼,再是被气笑了似的,站起来要说些什么。但就在站起来那一瞬间,他好像忽然想到什么,又沉默下来。

我就这么看着他面上的表情瞬息万变,然后听见他莫名低下的声音。

他说:「没关系,治得好。」

说完,风淮便离开了。

而我摸不着头脑,晕乎半天,又睡过去。

这段日子,我精神更不好了,从前重伤都没这么混沌过,也不晓得是不是京城克我。我叹一口气,却还是照常出府。

近来稍有些好消息,虽然我那几个兄弟依然恨我,我也还是只能在暗里帮他们。

但或许是风向变了,那几个被流放的终于被宣布误判,朝廷还了他们清白,阿武寻到良医治好了腿,老梁也终于不用再在码头卖苦力,他们进了家镖局。

只是后来某天,我暗暗跟踪,看见那家镖局的话事人是曾经见过的小暗卫。说不上来什么心情,总归是意外的,可是仔细想想,这一切好像也不是无迹可寻。

等再回到府里,看见风淮,我心里一软。

他不似面上清闲,手下总有事要处理,我隐约察觉到他有所筹谋,要做的或许不是小事,可我只作不知。

「风淮。」

微风轻轻,院内梨花开得正好,我站在树下叫他。

「你今天有事儿吗?」

屋内窗边,风淮向我望来,我扬起个笑,被枝叶剪碎的阳光落进我眼里,我眯了眯眼,抬手为自己遮阳,又笑得更开心:「说话呀!」

他愣了一会儿才跟着我笑开:「没有。」

「那正好!」我歪歪头,「今个儿天气不错,我们去打马球啊!」

他微微皱眉:「我在外边不能……」

「放心,绝无外人。」我一拍胸脯,「爷包场了!」

原来风淮不是不喜欢打马球。

他是真的不会打。

在第三次看见他因为不协调差点儿掉了手里的球杆时,我沉默着收回了放水的手。算了算了,我再怎么放,他也进不了球。

我在心里暗叹,刚叹完就看见风淮满脸薄汗,面带绯色,咬着牙有些不服气的模样。

真美啊。

我精神一振:「没关系,再来!」

美人怎么会进不了球呢?他打得不好,一定是我的问题。是我放水放得不够多,是我不耐烦,是我杆子拿得不稳,是我的错,一切都怪我。

终于,在下一球里,我佯装失误,轻轻在他球杆上推了一下,风淮进了第一个球。

我大张着嘴:「好球,难得的好球!我驰骋球场这么多年,第一次见到这样好的球!」

阳光下边,风淮的眼睛看上去亮晶晶的。

他未必不知道我是故意逗他开心,可他还是开心了:「是吗?」

「是啊!」我肯定道,「这是你第一次打马球吧?你知道吗,第一次打马球就能打出这样好的一球,那就说明你是个有福之人,接下来一整年都会顺顺当当,万事遂意。」

风淮低头轻笑:「那就借你吉言。」

其实近日来我总是精神不足,但今个儿,球场上,他对我这么一笑,我整个人都有劲儿了,甚至觉得可以再陪他打五百场。然而我刚刚提起干劲,风淮就下马走向我。

「我累了,不打了。」

我一顿,很快又点点头:「好啊,正巧我也饿了,我们去吃些东西再回府吧。」

风淮的目光很短暂地在我的腹部停留了一下。

他像是在思考什么,末了侧过头去,声音也低了些:「好。」

这几日,我带风淮去茶楼听小曲儿,去赌坊摇骰子,去热闹的街市看人斗蛐蛐,还教了他摸牌九的秘诀。

走在晚市里,我与他谈天说地,好似一对寻常夫妻。

「明日无事,你要不要同我去钓鱼?」我想了想,「钓完给我爹送两条,正巧把我放在府里的黑将军取来……也不晓得黑将军还在不在,我姐姐好像不会照顾它。」

今个儿风淮似有心事,对我说的话总是兴趣缺缺。

但没关系,他不回应我,我就多说些嘛。

说着说着,我看见一个眼熟的摊子。

我转了转眼珠,指着不远处的糕点铺:「诶!那家清凉糕好吃,风淮,我走不动了,你去帮我买几块好不好?」

风淮神情恍惚,却还是走去了糕点铺,我在他身后偷笑,扭头就去了花灯摊。只是不巧,摊子上的最后一盏兔子灯已经被一个姑娘拿起来了。

我在她身侧佯装挑选其他花灯,心里却有点儿急,生怕她不放下。

好在最后她换了一盏荷花灯。

我松了口气,飞快拿起兔子灯付钱。

大抵是因为这个小意外,耽误了会儿工夫,等我买完花灯,便看见风淮在街口捧着一个油纸包焦急地四处张望,像在寻我。看见他着急的模样,我起了点儿恶作剧的小心思,悄悄溜到他身后,在他肩上快速地拍了一下。

风淮一惊,连忙转身,而我趁机把兔子灯往他怀里一塞。

「呐!」

他一怔,低头,抬眼看向我,面上几分动容。

「你……是去买这个?」

他的声音很轻,有点儿颤。

长街纷繁,但在这一刻,四周陡然安静下来,好像天地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不然呢?我这么大一个人,还能丢了不成?」

风淮轻笑,低声道:「是呀,真害怕你丢了。」

明明是句玩笑话,我却耳朵发热,说话都不流畅了。

「兔,兔子灯拿好了!这次你可得好好走路,别再摔湖里了。」

风淮点头:「嗯。」

我望进风淮的眼睛里,错觉看见了一片星星。

可恶,现在什么情况?怎么感觉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强装镇定:「好啦,我又有些头晕了,回府里喝药啦。」我玩笑道,「虽然我的夫人不肯告诉我,我是什么病,但是……」

「你没有得病。」

身后,风淮握住我的手腕。

他的声音很沉,每一个字都说得艰难:「你是,有喜了。」

我回头。

他说完便紧盯着我,不出意外地看见我脸上的一点惊愣。

我的确意外,可我倒不是惊讶于自己有了身孕,身体是我自己的,这么久了,我难道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吗?

只是,我没想过他会告诉我。

毕竟,风淮之所以一直瞒我,是因为他不想要这个孩子。

明明这几天很开心的,但在他那句话之后,好像一切又回到了最开始的状态。我们相对无言,想开口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然,这不是他的责任,是我思虑不周,我不该在他问我对这个孩子的看法时将问题抛回去,又在他沉默时不带脑子地打哈哈。

「我知道你不想要,他来得确实不是时候,也投错了地方。」而我笑着转过身,「你说啊,侯爷怎么能生孩子呢?」

我没有骗他,他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也不想,太麻烦了。

但我忘了一件事,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听真话的。

譬如这次,即便我们所想相同,风淮也不想听。

转眼距离我们成婚便过了四个月,我在公主府里摸着慢慢显怀的肚子,念着那碗等不来的去子汤,叹了口气。

风淮这个人很奇怪,他处事果决,十分理智,他一开始就得出了「这孩子不能留」的结论。在与我挑明之前,他也准备让我流掉它,可他好像每一次都会在出手之前反悔。

他或许不知道,军营条件艰苦,当初人手不够,我跟着军医习了些药理。而前段时间,他偶尔会送来汤药,有几次送来的药里都添了可使人堕胎的藏红花。

我佯装未觉,可风淮总会在我要喝前状似无意碰翻。

他真矛盾啊。

但我又何尝不是呢?

我端了盘糕点去书房,这些日子,风淮更忙了,也愈发不避着我,他胆子可真大,当真不怕我检举他密谋……

「你来了?」

听见风淮的声音,我恍然惊醒:「来给你送些吃的。」

「山楂糕?」风淮看一眼糕点,又低头看一眼我的肚子,「这个你吃了吗?」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严肃:「你有孕在身,不能吃山楂。」

我看他这样紧张,竟生出错觉,以为这个孩子真能安安稳稳生下来。

「风淮,你真想留下这个孩子吗?我们真能留下这个孩子吗?」

夕阳残光照了进来,在风淮俊朗的脸上洒下薄红一片。

他说:「我想的。」

说完,风淮又补一句:「我们留下他好不好?我们可以留下他。」

我低了低头。

他说可以,但我不信。

他的心太大,要做的事情太大,我不是不信他,是不信这个世道,容得下他一人同时完成这么多大事。

我回京有小半年了。

这半年来,我安分老实,在与风淮成婚之后,更是彻底成了一个富贵闲人,皇上对此很是满意,偶尔还会赏我些东西。

可今日忽传匈奴来犯,皇帝派去替我的王将军被打得节节败退,不得已割城四座,换来一时安宁。

我听到这旨意,提了壶酒,跃上屋顶。

没多久身后就传来了脚步声,我不等他开口便先说道:「你放心,这酒我就是闻闻,不会喝的,且不说这身孕,就说我答应过你戒酒,便不会食言。」

我现在脑子一会儿乱一会儿空,疼得很,什么都理不出个头儿,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

「新婚之夜,你想杀我,若是成了,你的后手是什么?你当时说,杀我是下策,但下策不是绝路,你杀了我以后打算怎么解释?」

又或许不需要解释。

只要他能……提前行动。

我顿了顿,抬手在太阳穴处轻按:「公主府多暗卫,你平时总繁忙,近来你是有意暴露在我面前,让我知道的吧?你在朝堂布下众多耳目暗线,关系网遍布京城,加上这些时日,府内来人众多……你是不是打算收网了?」

「是。」风淮平静道,「皇帝无能,我欲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

「你不是早就猜到了吗?」

我笑笑:「真羡慕你啊,事成之后,你是不是就要恢复男儿身份了?该不会是因为这样,你才觉得,这个孩子可以留下吧?」

风淮闻言,有些迟疑,语气轻缓得近乎小心:「南星,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扭头,认认真真看他,看不够似的。

「当一个男子以女儿身份绸缪行事,待事成之后,恢复男儿身,坊间或许会有流言,但在明面上,人们仍会赞他颂他,说尽他的苦楚和不易。但当一个女子假扮男装行事后被揭发,你可知会有多少风言风语?」

满朝文武,天下百姓,他们能接受一个身陷困境、不得不假扮女装的九皇子,却未必接受得了一个女扮男装只为承袭爵位的小侯爷。

「当年爹爹一时糊涂,怕平远侯府真断在我这一代,将我报作男儿瞒上,这不只是欺君之罪,亦是不忠不义之举。」我声音低哑,「所以啊,即便你恢复了九皇子的身份,我也只能永远当这个小侯爷。而等你继位,与我的这一桩婚事,便是你最大的污点。」

说完,我长出一口气,这番话我放在肚子里放了很久,现下终于舒畅一些。我抬头望向风淮,风淮模样怔怔,似乎从没往这方面想过。

是啊,他怎么能想到这些呢?

大概是因为他对孩子的态度,这些时日,我满怀希望,为我们的未来做过许多推演,可没一个推演结果是好的,我几乎要绝望了。

便如此时我望向他:「风淮,我们……」

「你不是我的污点。」风淮打断我,目光定定。

他说:「会有别的办法。」

我一愣:「什么?」

风淮在我身侧坐下:「南星,会有别的办法,我们把这个孩子留下了,然后好好在一起吧。」

「你说……」

「我喜欢你。」

夜风轻微,他转向我,我在他的眼里看见呆若木鸡的自己。

「我第一次……喜欢一个人,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人好,不会表达,甚至也许都没能让你感觉到。是我不好。」他说,「可我会慢慢学的,往后,我们好好在一起,好吗?」

月下,风淮面色严肃,比起诉说心意,更像是在述职。

我一边触动,一边好笑,怎么会有人用这样的表情说这些话?

「你喜欢我,我们就要在一起吗?万一我不喜欢你呢?」

风淮抿了抿唇,肉眼可见地无措:「我不是这个意……」

「好了,我知道,逗你的。」我心里又软又暖,却仍有放不下的担忧,「我考虑考虑。」

「好。」

兴许是常年积攒下来的习惯,我总喜欢未雨绸缪,哪怕平稳顺遂也偶有忧心。但现在,看着身边的人,我忽然觉得,有什么好担忧的?

只要他在我身边,哪怕明日开门便要奔赴刀山火海,我也不是不能去闯一闯。

我偷偷笑笑,扭头就看见院内书房门前挂着的兔子灯。

灯色暖黄,风淮好像每晚都会将它点亮。

我对着兔子灯一努嘴:「你还真喜欢它啊。」

风淮神色淡淡,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宫内多能人巧匠,皇子公主幼时总有许多玩具,可我长了这么多年,除了兄弟姐妹们嫌弃不要的之外,我唯一得到的玩具,就是四岁时母妃为我扎的兔子灯。」

我一愣,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他将我身侧的酒壶捞了过去。

「在那之后不久,母妃便离世了,或许是被人害的,又或许……是这深宫难捱,她终于受不住了。我不知道,但所有人都说是我克死的她。」

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说起过往,我心底一酸:「抱歉。」

「和你无关,倒是我……还要谢谢你。」

我不说话,只是看他。

他安安静静地喝酒,许久才再开口:「母妃留下的灯没过几天就被人弄坏了,他们将坏了的灯扔进水里,我呆怔很久,等人都走了才跳下去捡,可我不谙水性,险些溺死在湖里……好巧不巧,那日还是宫中的花灯夜宴。当夜,我想着白日差点儿死去,想着自己自此以后便真可算再无亲人,抱着被水浸破的兔子灯哭了一夜。」

风淮说着,又饮一口。

我听得皱眉,难怪他怕水,难怪那一次他失足跌落湖里,会那样惊恐不安,难怪上岸之后,他会用那般眼神去看水中沉浮的兔子灯。

「小花园里,处处有人玩乐,他们的提灯精美漂亮,唯我孤身一人,蜷在假山后边。」他勾唇,笑意却未达眼底,「长夜漫漫,始终无人来给我一盏灯。」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戳了一下,不知从哪儿来了一股冲动,我跃下屋檐,几个起落间将风淮挂在门口的兔子灯摘了下来,接着足尖一点,回到他的身边。

「过往如逝水。」我手指提灯,半蹲在他面前,「现在我们风淮有灯了,要多少有多少,要什么样的给什么样的,若是觉得不够,我便把全城卖花灯的铺子都买下来送你,好不好?」

这一刻,我忽然理解了一些史书上的昏君。

天翻地覆又如何?我的心上人都蹙眉了。

「你这是答应我了?」

他像是在眼睛里养了一片湖,清澈得要命。

我心里暗叫糟糕,这谁抵得住啊?嘴上却逞强:「都说了让我再考虑几天的!」

风淮垂眸,接过提灯,再抬眼时笑颜明亮,亮过满城灯火,灼得我眼睛都疼。

「好。」

清风吹起他鬓边发丝,拂过他眉眼弯弯。

月下灯前,他对我轻轻笑:「我有灯了。」

风淮计划这一天已经很久了,他心思谨慎、筹谋周密,等皇帝反应过来,朝堂里、江湖上,风淮安插进去的势力已经拔不掉了。借漠北大乱、民心不稳,风淮以女子身份自请奔赴前线,从受人轻视到屡立奇功,三月过去,他的心思终于慢慢浮出水面。

公主府里,我因产期将近,身子显怀,已是久不见人。而今圣上口谕宣我入宫,却在门口被风淮的人拦下,我知道,这对父子是要彻底撕破脸了。

近日天凉,我怀了这个孩子之后怕冷得厉害,公主府里处处是炭火盆子,风淮在临走之前便将一切安排得妥妥当当,生怕我不适。

这一夜,我睡得正好,忽然被一阵浓烟呛醒。

火光四起。

还不等我反应过来,就有一个黑影举着被浸湿的棉被扑向我,我捂着口鼻,借火光看清来人是风淮的小暗卫。

「府中有人纵火,侯爷跟我走!」

他说完便将我搀起,然而我们避开了火灾没避过偷袭,刚逃到门口便遇了埋伏。风淮留下的暗卫皆非等闲,但也抵不过来人众多,我心下一沉,身后是熊熊火光,眼前是兵刃相接,不多时,我便闻见了身边护着我的小暗卫身上的血腥气。

大抵是今夜有些刺激,我腹部忽然发疼。

「侯爷当心!」

我咬牙踢翻一个黑衣人,夺过他手中长剑,旋身躲过一击,眼也不眨划过来人脖颈。

我们杀出了一个包围圈,我看见不远处有一驾马车,他推我一把,又拉过来另外两个暗卫护住我:「侯爷上车!」

小暗卫话音刚落,我就被护卫们架上马车。

我疼得脑子都麻了,还是忍不住感叹:风淮的人,动作可真快啊。

我捂着肚子挺了许久,一直等到了别院才终于松一口气喊出声来。

院内早有大夫等候,而我拽住大夫手腕,咬牙切齿憋出八个字:「稳婆在吗?我要生了。」

说完这句话,我便再忍不住,眼前一黑就晕过去。

再往后,便像是一场梦。

一场刀尖上翻滚的噩梦。

稳婆不住叫我「用力」,迷蒙间好像夹杂着几声「主子您不能进来」,我努力睁眼,恍惚中像是看见了风淮。他把手递给我,告诉我疼了就咬他。

我毫不客气咬了上去。

疼死老子了!

也不晓得过去多久,我听见孩子的哭声,可我脑子一片模糊,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在做什么,只看见眼前被我咬得鲜血淋漓的细白手腕。

我一阵心疼,小心地在牙印处舔了舔,又吹了一下,对上风淮怔忪的神情,我努力笑笑:「对不起哦,呼呼就不痛了。」

说完,我便失去意识,陷入一片黑暗。

我好像睡得太久,以至于错过了一些很重要的东西。

等再醒来,我人在深宫,而先前宫中那位,已不在他的位置上了。

但很奇怪,风淮逼宫篡位,再来找我时,依然穿着女装。

当我问起,风淮只是神色轻柔地摸摸我的头:「我都说了,有办法的。」

恢复男子身份,既方便拉拢人心,又能叫自己名正言顺。可他没有,他选了更难的一条路——以女子之身称帝。

如今,朝堂里、民众间,议论纷纷,而风淮只能以雷霆手段镇压下去。

正因如此,近日藩王异动,原本就要花十分力才能做好的事情,他透支自己,用上了二十分,才勉强稳住局面。

在听见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抓住了,紧得厉害。

我一边觉得不可置信,一边又忍不住红了眼睛:「你,你想什么呢……」

风淮像是一个认真完成功课、要拿去给先生检查的孩子,面上几分骄傲,几分紧张,余下全是真挚。

「我说过的,你不会是我的污点,如今我们依然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你不会连累你爹爹和姐姐被人唾弃,我想做的事情都完成了,孩子也好好的。」他说着,抿了抿唇,「南星,我很喜欢你,我们现在可以在一起了吗?」

我动容地握住他的手:「我……」

然而这时,外边有人通传,说城阳县主求见。

我一愣,月瑶?

月瑶来这儿做什么?

我与风淮对视一眼,在彼此的脸上看见了莫名的意味。

最后还是风淮拍拍我的手,绕过两重屏风,传了月瑶进来。

因有遮挡,月瑶看不见我,我也看不清她,只能看见一个瘦弱的身影缓步进来。我顿了顿,偷偷下床,悄声走到了屏风后边,在缝隙中偷偷望去。

眼前的小丫头脸色憔悴,少了从前的意气与娇俏,竟是一夜间长大了似的,显得沉稳起来。如今对上风淮,她甚至有了几分不卑不亢的风骨。

她与风淮对视许久,才哑声开口:「若你登基,成为女帝,可会有三千面首?」她说着,哽了一下,「可会善待南星哥哥?」

我闻言有些晃神……她来这儿,就是为了这个?

风淮神色坚定:「我此生只会有牧南星一人。」

外边落了小雨,背着雨幕天青,月瑶微微抬头,像枚清透的玉片,又脆又薄,似乎下一刻就会碎去。

她缓缓开口,语气里若有若无,带些怀念:「南星哥哥生来便是遨游天际的鹰,你……你不要将他囚于深宫,他会不自在。」

「好。」

得到承诺后,月瑶浅浅笑了,单薄的身影不自觉轻晃两下。

「我今个儿来,是代母亲和父亲向您表个态。」

她失魂落魄地看了风淮很久,忽然跪下,行一大礼。

「臣,城阳县主凌月瑶,恭贺新皇,君临天下。」

那个从前连一块糖都不肯让、遇见不顺心的事情只会大吵大闹的小姑娘,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这样突然的变化,叫我看得心里一酸。

待月瑶走后,风淮绕过屏风,也不说话,只是握住我的手。

他垂下头,面无表情:「小侯爷的风流债可真不少。」

我:「?」

我原本复杂难过的心情被风淮这醋兮兮的一句话瞬间打断。

「不是,这也能赖……唔!」

我话音未落,便被他揽住了腰,该说不说,他今日像是被月瑶刺激到了,好好的亲吻,硬生生带了些狠辣的味道,叫我有些吃不消。

可以了吧?

窒息了……

还没亲完?

我趴在风淮的怀里,晕晕乎乎想着,他是不是在借题发挥啊?

我捶了他肩膀一下,风淮反应极快,一把握住我的手,好不容易让我缓了口气,却也就在这换气的时间,他抱起我回到榻上。

屋外风轻雨薄,我瞥到还未关上的门,满脸惊恐推开他。

「这青天白日的,你,你不要乱来啊!」

风淮像是被我气笑了,他稍稍退远,在我脚踝处捏了一把,声音低低。

「只是看你没穿鞋,担心你着凉,想什么呢?」

方才一通胡闹,此时的风淮发丝凌乱,眼角飞红,他坐在榻上歪头看我,唇边那一抹似有若无的笑真是好看死了。

美人在侧,真的很难坐怀不乱。

我泄愤一般掐住他的脸,幽幽道:「想一些你故意叫我误会的事。」

风淮眉眼弯弯拿下我的手:「好,是我不对,但你的身子尚未恢复,还需休养,待夫君养好了……我一定好好伺候。」

「而现在,夫君是不是可以回答我了?」风淮将我的手放在他的心口处,眸中流转着星河,「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他,他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我咬牙,飞扑向他。

「愿意,愿意,愿意!」我把脸埋在他的肩颈,「你明明知道的,我早就喜欢上你了!」

或许,早在我们初见那夜,灯芯爆出双花,而我抬头,看见他一张被情香逼得微红的脸时,第一反应不是可以趁机取他性命,而是在想他真好看,一切便已是注定了。

虽然当初我们都没意识到,但其实上天早有预示——若见灯芯绽双花,便是好事将近。

古人诚不欺我。

(完)备案号:YXX1v6M5zaEig2pRw9AFPjP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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