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景时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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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时赋

芳华怨:烟花易冷为谁折腰

他做了十七年不受宠的皇子,二十七年孤权天下的皇帝,却只做了我寥寥数月的夫君。

我是大将军的嫡女,贵为皇后,一朝有孕,举国同庆。

我却请缨前往西州杀敌。

我让他,余生在念想里,至死口中都是吐不出的寂寞——

「生生,我想你。」

皇后是宋大将军的嫡女,自幼习武。虽不精琴棋书画,把玩刀枪剑戟却是大景数一数二。

八岁随父出征,十二岁第一次取敌首级。

不过英姿飒爽如她终究也是要寻个男儿嫁了的,宋大将军甚是头疼她的婚事。

哪家儿郎才能降得住她这样的女子?

至少得是人中豪杰吧,逊色一点儿都怕她看不上。

知女莫若父。

她看上的岂止是豪杰,那是万人之上的他。

他们在秋猎上一见钟情。

从她箭下以毫厘之差逃掉的小鹿被他正中要害,她回过头就见到刚刚年少登基、意气风发的他。

她眼中映着他的俊朗身形,豪爽的女将第一次失了语。

那时,举朝正上奏国不可无中宫皇后。

他也看着她,突然觉得没有谁比她合适。

既然她失语,那他就先开这个口,

「身为女子却有如此身手,想必是宋将军的千金景生了。」

她诧异,转而脸红。

他笑意更深,阳光正好。

他们俩的故事似乎在那一眼便缘起了。

若有缘分,一切便水到渠成。

他给她后位,给她专宠,凤鸾宫每天都会被他送来的东西塞得满满当当。但是他知道她并不稀罕这些。

于是,他给她见到他不必行礼的权力。

他说:「你我非君臣,而是夫妻,见面何须行礼?」

他说:「生生,帝王须以天下苍生为先。但也许朕不是个好帝王。朕总想兼顾天下苍生与你一人。」

……

皇上自立后以来,一直对皇后宠爱有加,甚至是到了只恨不能为皇后徒手摘月的地步。

皇后说:「月亮有什么实用?臣妾不要月亮。」

皇上说:「只要是生生想要的,我都想尽法子给你。」

皇后说:「那臣妾想要赴往西州杀敌。」

皇帝沉默半晌,不可置信地望着皇后许久,才道:

「你在说什么胡话?」

时值西州屡屡犯境,守边关的大将负伤,恐群将无首,上奏朝廷赐将远赴西州。

皇后单膝跪下,抱拳敬上,俨然有身着战甲的风姿。

「臣妾自幼随父出征,对西州环境最是了解。此番若是皇上御驾亲征,朝中无人坐镇,定会大乱。臣妾是大景的皇后,亦是大景的臣民,还请皇上恩准。」

宋家常年在外征战,皇后字字都所言不虚。她的父亲人尚在北边,大哥前一阵子刚刚负伤……

皇上平日里杀伐果断,他定然知道皇后所提乃是眼下的最佳方案。

可他却犹豫了。

他犹豫是因为他不愿她去冒这个险。

百官也犹豫了。说到底,她还是皇后,是一国之母。历来只有君王死社稷,若让景朝的皇后出征,岂不是让邻国笑话?

他正苦于定夺时,她却双膝跪下,将头埋于两臂之间,掷地有声道:「请陛下准奏!」

仿佛已经下定了决心。

皇后出征那日,皇帝站在长乐城门下送她。

他在皇后额间重重落下一吻,低语道:「一定平安回来。」

皇后不舍地看他一眼,而后决绝挥鞭,扬长而去。

西州人极善骑射。

皇后纵有天大的本事,一刃也难挡万箭。更何况她是大将,是敌军众之所矢。

她有百般聚精会神的时间,却只有一次失误。正巧是那一次失误叫敌军看准了时机,一根长箭直直向着她的胸口而来。

她一惊,猛地拉马闪避,长箭避开了要害,却贯穿了她的腿腹。

疼,好疼。

她疼得几乎要晕厥。

眼前就要漆黑之际,她很小声地念了他的名字一声。

「秦让……」

仿佛远有感知,她竟跌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

血腥味扑鼻间嗅到一丝熟悉的檀香,那是他身上的味道。

她悠悠转醒时,人已在军帐。他安静地伏在她的身边,是睡着的样子,手却死死地握着她的手不放。

她略微一动,他便惊醒。

他找到她的目光,发现她清醒着,立刻等不及地将她紧紧地抱入怀中。她动弹不得,鼻尖萦绕着檀香,胸前是他快跃出胸膛的心跳。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让你来的。」

他抓着她的手锤打自己。

「生生,你怪我。」

她彼时虚弱,却仍道:

「我不怪你。」

他的声音却突然酸涩,

「我好怕,生生。我恨我自己。」

「那道伤口那么长。」

她怔怔地任由他抱着。那不是致命伤,离要害那样远。他一定知道。

他却自顾自地说:「我已尽全力赶来,却没有办法及时地救你。若是那根箭,若那根箭……」

他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整理一下再开口已是哽咽。

「若你出了什么事……我只怕会疯。」

那一日,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郑重地向她道:「你以后好好地留在宫中,你只是大景的皇后,是我的妻子,我们好好的,好不好?」

朝中,皇后的哥哥宋将军暂时主持大局。西州之战,皇帝亲自挂帅,将士们势如破竹,半月以来接连向朝中送去捷报,直直攻进西州首府。

西州王彼时正在饮酒作乐,丝毫不知景军已经攻陷了城门。

君王若在醉生梦死之间惊醒,遭殃的就是百姓。

西州王在和谈时答应皇帝的一切条件,其中一条是西州不得犯境,需与景朝和平相处十五年,且年年都需朝贡。此外,西州王还写道,愿将西州的三公主可娜与景朝的皇帝和亲,以巩固两邻关系。

皇上思忖一下,道:「好,公主嫁来便册昭仪的位分,封号便为靖,治也安也,意在我二国裕以安民。」

册封靖昭仪的圣旨和最后一封捷报一同回到了京师。

他的后宫长时间的只有她一人,久到她快要忘记他是个君王。

君王之爱,泽被苍生,后宫里要来新人更不为奇。这一天总会来的,不是西州的可娜也会是北州的尼娜或者东州的瓦娜。她很开明,但在回京的马车上,她一路沉默。也许是腿伤隐隐作痛,亦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她总觉得心口堵得慌。

他试着叫她,「生生。」

她看着窗外,想着心事。

他重复,「生生?」

她依然看着窗外,好像没有听到。

他刚想伸手过去握她的手,却听到她木然的声音,「可娜公主是个美人儿。」

他愣住,而后将她拉入怀中,抚着她的背叹了一口气,低低道:「这都是权宜之策,你不要怨我。」

她心里想着有什么必要怨来怨去呢?她是大景的皇后,是一国之母,从来无需计较这些小事。

可话到嘴边,鼻子就突然酸涩了。她忍一忍,喉间的哽咽还是骗不过人,「我不怨你。我只是想,若你没有来西州这一趟就好了。」

帝后回京的第三日,靖昭仪的册封礼在皇后的凤鸾宫行礼。

靖昭仪跪拜她时,她的背挺得笔直,表情无悲无喜。

礼成,她乏极了,正想回寝殿卸下凤冠,却听到身后靖昭仪在大殿上道:「臣妾知道大景的君王会是骁勇的豪杰,却不知道皇后娘娘您也是。有这样的王和您这样的皇后,是大景的福气。」

她背影一顿,不晓得听没听进去。

她还是他的专宠。后宫多了一个靖昭仪,但似乎只存在于他们二人单独相处时的话题里。

多半由她提出,说的无非是些有醋味儿的话。

她会说:「今天怎么有空来这儿?」

他便会一本正经道:「来看你一眼就走。」

她便如他所料地生了气,「去找谁?靖昭仪?找她也好,她漂亮,生的皇子定也漂亮,漂亮讨喜,如此甚好。」

他便把宫门一关,找上她的腰,挨上她的鼻息,「这样一想,我与你的孩子才是更漂亮。」

她呼吸全乱了,红着脸躲开,「别闹。」

他却顺势吻上去,「生生,给我一个太子吧。」

他登基的第一年,她有孕了,举国同庆。

她很高兴。

他在她身边,时而站起,时而坐下,不敢置信却又眉飞色舞地问御医,「是喜脉吗?朕要有孩子了?」

御医伏地,「千真万确!贺喜皇上,贺喜娘娘!」

她看着他的模样,觉得他还挺可爱的。

她的前半生是在沙场与战马度日,嫁给他之后,却想着若是真如他所愿那般,她只陪着他,或许也挺好。

她有孕的那十个月,是她人生中难能可贵的快活时光。

他得空就会来见她,见她和他的孩子。

他喜欢把头贴在她的腹前听,然后一脸激动地对她说:「动了,动了动了!皇儿踢了我一下,就在刚才,你感觉到了吗?」

他会站在殿上徘徊许久,纠结给皇儿取名的问题。好不容易有点头绪了,又开始纠结赐个什么封号才算气派。

她瞧着他的模样,不觉含笑。

他 17 岁登基,人虽然年轻,但却是出了名地杀伐果决,极有帝王的威严和气魄。他刚刚登基便御驾亲征摆平了西州,这样意气风发的少年势必会是让世人传唱的千古一帝。

这样的人,此刻在她的面前却只像个孩子,带着初为人父的不知所措和欣喜若狂。

他问她,「生生,你想要公主还是皇子?」

她思考一下,笑着答他,「皇子公主都好。」

他突然掌心合十作虔诚状,「那朕许愿,让有福气的生生为朕生下一对龙凤双生子。」

她从未想过那快活的时光竟然这样快。

快到等她反应过来时,那时光已携了蜜甜一去无踪,剩下的一路尽是苦楚……

她生产那一日,虽是头胎,但很顺利。

产婆道:「老奴从未见过像娘娘这般的主子。生产这样顺利,痛极了也不吵闹。」

她微微扯了扯嘴角。

她若是和那些弱柳扶风的女子一样,这些年也是白在沙场上征战四方了。

生下的是一位皇子。

她以为他会来看望她,等了很久,他都没有来。

她累得就要合眼,等来的人却是靖昭仪。

靖昭仪来的时候带了许多吃食。一应俱全,但在中原很少见,应该是从她的家乡西州带来的。

她道:「多谢靖昭仪美意。」

靖昭仪看着她,却道:「他不来看你,我来看你。」

她撇过头,愣愣地看着她。

他不来看你?这是什么意思?

像是一直屏住的一口气开了泄气的闸门,她的声音已有些没了底气,「你怎么知道?」

靖昭仪无奈地笑,「因为他与我父王一样,都是无情无义的人。你可知他此时此刻在做什么?他在忙他新得的令妃的册封礼。」

她脑袋发蒙,竟耳鸣了。

靖昭仪行了个礼,「带给娘娘的都是我们西州女子在月子中所需的,娘娘若信得过臣妾,便按臣妾嘱咐的食用。若信不过也别拿去丢掉,都是极为珍贵的东西,娘娘可以差人尽数送还到臣妾宫中。臣妾告退。」

令妃是太师送进宫的。

不止令妃,朝中的大臣们都送进宫了自家容颜姣好的姑娘,共有八位,册的位分不同,只是令妃的位分最高而已。

她尚未出月子,便得着华服、戴凤冠,受那八位妃子的跪拜礼。

她真的觉得很煎熬。

跟身子虚不虚弱无关。

令妃果然是最出众的。相貌也好,仪态也好。靖昭仪已经足够美艳动人,令妃的美却不在她之下,活脱脱的江南美人。

太师家的女儿,名门望族,还精通琴棋书画。

她突然觉得,他们,皇上和令妃,非常般配。

众妃礼成离宫,她闭目养神,思绪飘渺。

上一次见到他,似乎已经快过去两个月了。

那回他穿了什么衣服她都记得,是一件藏蓝色的宫袍,显得整个人修长而挺拔。

他说的每一句话她也记得。

他说他终于想好了给皇儿的名字,若是皇子,便叫秦琰;若是公主,便叫秦琬。

他走前还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他们明明那样好。

她想不通为何会发展成这样,甚至她诞下皇子的那一日他都没有出现。

他承诺过他一定会陪伴在她身侧,但他食言了。

女将心中都是有傲气的。在战场上带领将士们所向披靡,造就了她不肯轻易低头的性格。

他不说清原因就冷落她,那她也断不莫名低头。

她叫人寻来了木剑,又叫人搬来了木桩。

庭前有梨花纷纷落下。她一身红衣,剑风凌厉,身段柔软却有力。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是有些手软,手腕一松任剑跌落,自己怅然若失地站着。

相望不相亲。

世间哪有这样煎熬的事。

她可是皇后,要母仪天下,若为儿女情长所困,定会被人笑话的。

想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

她宋景生的爱,从来都如她最喜欢的赤红色,亦如她征战沙场的风姿,真诚而热烈。

若他不是皇帝就好了,她嫁给他便如平常夫妻,想亲近他便亲近他。他也不会有什么太师的女儿做令妃,若有,她便枪出如龙,吓得那女子不敢靠近他半步。

若他不是,就好了。

她这样想着,慢慢地转过身来。

迎着落花,她一步步向内殿走。

突然一阵疾跑声从远方传来。由远及近,她猛地回头,一个高大的身影几乎是撞进她的怀里。

扑鼻而来,是檀香。

她闻到那檀香时,眼睛马上不争气地湿润了,心跳得极快。

那个拥抱那样有力,仿佛要将她揉进骨血中。

她那时说不出话,他扑向她的那个画面就好像丈夫出征后远归,归家的那一刻,夫妻二人在自家庭院前深拥的场景。

他在她耳边道:「生生,我来晚了。」

她原有很多问题,可这一刻她觉得那些问题似乎都失去了意义。

于是她不说话,只是抱他抱得亦很紧,然后流泪。一根长枪刺穿腿腹她都只是闷哼一声,此时却流了泪。

她该如何诉说呢?

思君如明烛,煎心且衔泪。

他将她再揉进怀里更深一寸,道:「这些日子,我好想你。」

她没有想过,原来自己在情爱中可以这么不争气。

他只要将她拥住,再说些好听话,她便可以什么都不计较。

他们回到内殿,嬷嬷识相地抱来了大皇子,大皇子正在襁褓中睡得安稳。他探身看一眼大皇子的睡颜,极小心地将孩子接过。他从没抱过孩子,姿势那样生疏,可脸上全是动容。

他道:「这就是朕的第一个孩子……琰儿的眉眼,很像你。」

他抬起头看她,眼中尽是深情,「你辛苦了。」

她扬一下嘴角,俏皮道:「确实比臣妾想象中辛苦一些。」

讲到这里突然无端神伤,她眸子黯一黯,又努力亮起,无所谓道:「也不知琰儿的父皇哪里去了,琰儿想见他第一眼也见不着,叫他好等。」

她多聪明啊,却不肯放下傲骨。

她在说,我等了你很久。

他望着她,不说话,眼中情绪杂陈,有心疼,又有自责,竟闪烁起晶莹。

她笑着道:「明明是该开心的事情,做什么要哭?」

他沉默地把大皇子抱给嬷嬷,便去抓她温热的手,「是朕不好。这几月前朝动荡,状况频出,朕实在焦头烂额……」

她打断他,「我知道,你是明君,要先安国安民。」

他深深地望着她,半晌,道出一字:「好。」

他在凤鸾宫陪她用完晚膳,又伏在她膝上说了许久的闲话。天已如墨漆黑,他才启程回乾元宫处理政务。

她一路送他到门口,依依不舍。

他上轿前突然旋身,看着她,似有话要说的模样。

她问:「怎么了?」

他欲言又止。

晚风习习,她盛着笑意看他。他与她对望许久,才道:

「这些日子,你可有听到什么风言风语?」

她愣住。

风言风语?

他新得的那些佳人都已在她这里行过了册封礼,属实不算风言风语。这样看来,她如实道:「没有。」

他如释重负那样,郑重地拉过她的手,道:「那就好。不管之后你会听到什么,置若罔闻就好。」

那日他说的话没头没尾,但她并不放在心上。他有政务要处理,她便给自己找些乐子来做。练剑之余,她也写写家书,时而会去看望她的琰儿。

最多不超过两旬的时间,宋大将军就会将回信传来。

回信有长有短,字迹都很认真。左右无非是「景生近来可好?」「皇上待你如何?」「琰儿可好?」些嘘寒问暖的话。

这些信都温暖,她一份份地收藏好。

但也不全然写些嘘寒问暖。有一封家书里,宋大将军写了一行小字。

「臣知道皇上心里有娘娘,娘娘亦真心待皇上,帝后心意相通乃大景幸事。但帝王之位高悬,臣还须相告,娘娘不可将真心视作全部。」

她看着那行字,亦将它保存起来,只是那一夜有些沉默。

爹说得很对,她心里明白。

她是皇后。

皇后之位亦高悬。

真心若能勉强算作筹码,也是最轻的那一个。

梨花落尽,蝉鸣渐起。

一个月匆匆而过,眼瞅着就要仲夏。

靖昭仪有时会来她的凤鸾宫同她闲聊。靖昭仪送她西州补品的恩情她一直记在心上,她二人的关系无形之间便拉近了许多。

她练武,亦去照料大皇子,看着大皇子又长大一些,她觉得心里也充实。

只是她上一封送去的家书,已有快两月不见回信。

宋大将军常年镇守北漠,也许遇到了什么事情忙碌耽搁,不必太过担心。

这样想着,她继续练剑。虽已到了有暑气的天气,她却最不怕骄阳,木剑也换成了真刀真枪。

女官是在这时仓皇跑进院内的。

她手上的招式不停,全神贯注在木桩上,「怎么了,冒冒失失的?」

女官一路跑得太急,可停在她身前时甚至都来不及好好喘口气,上气不接下气地便道:「不好了娘娘,娘娘的大哥传来消息,说皇上革了宋大将军的职,现正要派人去北漠将宋大将军押进京城。」

她的铁剑咣当落地。

宋大将军被押解进京的那天,许久不来乾元宫看望皇上的皇后娘娘一路风风火火地赶来。

皇后说:「本宫要见皇上。」

侍卫道:「皇后娘娘,皇上眼下不在京中,娘娘请回吧。」

皇后的身影一下子顿在原地。

乌云遮住骄阳,乾元宫前阴沉一片。

皇后突然挽袍,双膝一跪。

侍卫万分惶恐,「皇后娘娘,您这是做什么?」

皇后直挺挺跪着,双眼微抬望向乾元宫牌匾,语声淡淡,「本宫就在这里跪着,等着皇上回来。」

……

皇后跪了近一个时辰。期间侍卫劝过皇后数次,皇后不做任何应答,也不起身。

一时辰后,皇上终于出现。只是并非从宫外归来,而是从乾元宫内走出来。

他们二人遥遥相望。皇后没有起身,只是死死地望着皇上,慢慢地有泪水盈满眼眶,可她眼睛没有眨一下,任凭泪水大颗大颗地掉落。

皇上一步步地向她走近,眼神亦从未离开过皇后。

最后一步,皇上在皇后面前站定。

皇上垂眼看着皇后,两人都沉默,时间如亘古一般绵长。

皇上张口时,声音低哑而疲惫,「先进殿吧。」

乾元殿中,皇后并没有坐在皇上身边。她站在大殿中央,只字未语。

皇上坐定,抬眼看向皇后。

皇上的气色极差,似是几天没有合眼那样,眼里有红血丝。他揉一揉太阳穴,深吸一口气,抬眼道:「朕知道你为何而来。」

皇后微微弯唇,语气平静,「皇上圣明。」

皇上沉声道:「朕现在已疲极。革职的事情还未下诏书,待宋仲梁进京后,朕会与他当面对峙。眼下,朕只想安稳地睡上一觉。」

「好。」皇后朗声应答,随即又是一跪,正处于大殿中央,「那臣妾便在这里跪着,直到皇上醒来。」

皇上一愣,「你——」

「疑罪未名的罪臣之女,实在无颜站在乾元大殿之上正对天子。」皇后语声淡淡。

皇上又是长久的沉默,沉默地起身,脚步沉沉地走到皇后的身边,深深叹了一口气,把手递给皇后,「你先起来,坐着等,你腿上有伤,经不起这样跪。」

宋大将军在北漠边境驻军,军营上下都对他十分敬重爱戴,忠心耿耿。北漠的环境并不好,常有呼啸的风沙伤人,可他的军士从未想过离开。

手握重兵的大将还极能稳定军心,这在百姓看来是一件好事,可在百官看来绝非一件全然的好事。

更何况是宋家。

是先帝在时便为大景征战四方,民心所向的宋家。

皇后有孕了,皇上很高兴。

可这也就意味着,大景的第一个嫡子,是宋家的。

朝中有忠臣便会有佞臣,历来如此。宋家势力至此,眼红的人绝不在少数。于是,皇上每每上朝时,总有臣子会提上两句。话里话外,总在暗指宋将军北漠处的军营和皇后肚子里的皇儿。

皇上原本不信。

宋家何等忠诚,世世代代为景效忠;他的皇后何等爱他,满心满眼只有他。

史上权臣或许多少不忠,但宋家不会。

可他不得不承认,他渐渐地没有了最初得知她有孕时的那份欢欣。

太师提议将女儿送进宫中时,皇上思忖着没有立马应答。此时有一位臣子道:「皇上对皇后的专宠,在百姓看来是福,可在有心人看来,或许女儿也只是其攫取权力的工具呢?」

一席言论甚是尖锐,气氛顿时降至冰点。

众官皆以为那位臣子会因语出僭越而领罚,可皇上却在此时沉默了。

皇上站在龙椅前,看不清眼底的情绪。

就在昨日,他才刚在凤鸾宫为他那即将出世的孩子起了名字。

他说,皇子便叫秦琰,公主便叫秦琬。

琰琬,美也。

她满眼幸福,他吻一下她的额头。

……

他的景生不会不忠。

可她无法为她的母族担保。

皇上沉默一下,而后淡淡一笑,「太师之言甚为周全。宫妃的名册就交去宫中,择个吉日让她们入宫吧。」

太师颔首。

皇上又顿一顿,道:「这件事由朕做主,不用禀明凤鸾宫了。」

之后的每一日,他都如履薄冰。

直到皇后有孕的第九个月,密探突然来报,说是宋大将军在北漠的一处军营突然多出来了几千人。

这几千人,并没有及时上报朝中。

凤鸾宫就在此时传来喜报,皇后生了,是皇子,母子都无碍。

风言风语骤起之时,他心中的私念其实已经快要吞没他。他希望她会生下一位公主,这样朝中中伤宋家的言论便会不攻自破。

可偏偏就是个皇子。

那一日,他对着窗坐到了天明,思绪良多,没有合眼。

第二日,他召来密探,「你去盯着宋仲梁,朕要你摸清楚那几千人马的来路。」

密探很快传来一封信。

信上有寥寥三行字,但清清楚楚地交代了北漠边境并无频发战事,按理来说不必扩军,可那几千兵马都是从各路而来的,都是久仰宋仲梁大名想要编归宋营的散兵。

他读完那封信,捏着信纸边缘的指腹用力的泛了白。

宋家,已经民心所向至此了吗?

不,不会。

若宋仲梁没有将扩军的消息广而告之,人数怎么会成百上千?

真的是仰慕吗?

说是投奔,会不会更贴切呢?

……

先帝在时,他从不是被属意的那个皇子。若非中宫嫡出的太子在寝宫暴毙,今日登上皇位的绝不会是他。

宋家是对景朝效忠吗?还是……对先帝?

可他明明是最刻苦的那个人,他比任何一个人都适合这个位置。他一生也没有做错什么,不应该遭受先帝莫名的冷脸,更不应该觉得愧对先帝,愧对宋家。

偌大无形的乌云聚集于头顶之上,他只觉得周身气血冰凉,跌坐在檀木椅上,他双眼无神地望天。

此后,朝中对宋将军的弹劾骤起。群臣奏议如此激起,他实在无法,只得道:「传朕的旨意,即刻将宋仲梁押送回京。」

其实宋大将军的车队抵京,他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说到底,他只是个少年。年少登基,地位高悬,他桩桩件件的政务都料理的最是周全。

他自即位以来,唯一没有底气的,便是这一回。

于是他对她道:「后宫不得干政,但朕为了你破例一回。待宋大将军入殿,你可以坐在旁边听。」

她淡淡一笑,表情没什么变化。

宋大将军入殿时没有身着战甲,穿的是一袭素色长袍。将军人消瘦了一些,胡须略显不修边幅,但双眸的光却不如年龄般迟暮,却是神采奕奕。

宋大将军入殿时正欲行礼,却猝然看到了一旁的皇后。

皇后急步上前,「女儿给爹爹请安。」

宋大将军却将她稳稳地扶住,温声道:「皇后娘娘,不可行此大礼。」

皇后愣愣驻步,目光一寸一寸地游走过宋大将军的全身,终是有泪水蓄满了眼眶。

宋大将军见状却笑,「哭哭啼啼可不像景生了。」上前一步,郑重道:「老臣见过皇上。」

皇上道:「宋将军请起。」

宋大将军望着眼前的少年。

第一次见到这个少年时,他还不是皇帝。他是诸多皇子中最不受宠的那个,却最早被封亲王。

他不受宠的原因宋大将军也晓得——他长得实在同他母妃太像。他母妃是先帝的毕生挚爱,却因生他难产而死。先帝见到他,总会心生戚戚,这才疏远了他。

先帝英明一生,唯独在情爱上太顽固。

可到最后关头,先帝还是释然了。自己执拗了半生,兜兜转转,还是将江山交付到了他的手上。

他迎娶宋景生的时候刚刚登基,脸上青涩未脱,但却雄心满满地要成就一番伟业。

真真是与那时的先帝一模一样。

但他是皇帝,他有种种顾虑。宋大将军是为一代帝王打拼过江山的人,怎么会不理解呢?

宋大将军深深地望着皇上。

只要摒去他的杂念,他有这才能将大景变成盛世。

宋大将军一生征战沙场,从来只为安国安民。

终于,他道:「皇上,臣有两事相求。」

皇上没有想到他骤然开这个口,有些微怔。宋大将军浅笑一下,续道:「老臣可以引咎辞官,即使没有虎符也愿回到北漠同将士们共生死。但老臣仍想求个恩典——」

「景明重伤未愈,请让他在京中修养;景生身为后妃,请让她在宫中安度余生。他们二人,万请皇上宽仁以待。」

皇上长久地沉默时,是皇后有些失控地道:

「爹爹,你犯什么错了?为何引咎?你到底有什么难处?」

宋大将军望向皇后,唇边笑意不减,只是愈望愈从瞳仁中看出不舍的情感。他仍是温和道:

「景生,为父老了,不再适合手握兵家大权。」

皇后一脸惊疑,仍是不可置信。

此时皇上沉声道:

「朕诺了,朕会好好待大哥和皇后。」

……

皇后有泪在眶,眼睛瞪得浑圆。

宋大将军回到北漠那一日,最后去了一趟她的凤鸾宫。她握着爹爹的手,怎么也不肯轻易地放爹爹就这样离开。

宋大将军看着她,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

「从前我辅佐先帝,眼看大景如旭日东升。先帝的诸多子嗣中,唯有秦让最是杰出。他是个好孩子,也会是个好帝王,不然我绝不会将你交付给他。」

「但我同你说过的。帝王有疑心是常事,纵是他心中有千百个不愿,有时也不得不做出一些妥协的事。」

「你放心。我把你交给他的那一日,他说过无论如何也会对你好。」

「景生,为父老了。这一生没有什么执念,只希望你和景明能好好的。」

她已经泪湿满衣衫,握着爹爹的手已渗了汗,指腹白了也不肯放开。

送别时,她道:

「爹爹,你在北漠一定珍重,我得机会便来看你。」

宋大将军交付虎符回到北漠后,皇后再也没有来乾元殿看望过皇上。

皇上每月十五都要去皇后宫中团圆,但无一不被拒之门外。

今日说是身子不适,明日说是早已歇下。

皇上知道皇后心中有气。可她不见他,他也无法,只能一日日地等她回心转意。任何从他手上送去的东西她都一并不收。送到凤鸾宫的大小珠饰,她全数送去了关雎宫,塞进靖昭仪的库房。

他派贴身的宫人向她带话,「生生,只要你想,随时可以来乾元殿找朕,不用等侍卫上报。」

没有答复。

宫人为难极了的回道:「皇上让带的话,奴婢一字不差地告诉了皇后娘娘。可娘娘只顾自己手上的事,全然置之不理的样子,奴婢……」

他长长叹一口气,「罢了。她至少听到了,那样也好。」

她在院落中练剑时,只有靖昭仪能出入。

靖昭仪的性子并不爱多管闲事,也从来不干涉她的决定。只是靖昭仪逗鸟时会偶然提到,「你要和他置气,伤的总归是你自己的心。我晓得你怨他,可这日子总不能一日日的都不顺心。原来潇洒自若的景生哪里去了?」

她抬手一枪宛若游龙,又是一个旋身。漂亮地收枪后,她拿起水袋仰头饮了下肚。

爽快。

只是灌完一口水,拿着水袋,背影却失神。

终于,她听到自己长叹一口。

「我爹是那样的忠臣,他却不信任。若是有一日谁说了我的不是,他也会厌弃我的吧?真心哪算什么筹码呢。于他而言,我究竟是什么?」

她抬眸看向烈阳,刺眼的不适。

「他同意和西州和亲时,同我说这是权宜之策。」

语气中终于有了一丝哽咽,「那会不会,当初他娶我,也只是权宜之策而已?」

她终于再决定去乾元殿,是半年以后知道了北漠扰境的消息。

她大哥传来的家书上写道,「我的臂伤已经愈合大半,如今又能再上战场了。北漠形势严峻,请景生替我向皇上请战。」

她顿时心中涌起一阵酸楚。

她大哥的伤势她太知道不过。那一日从战场送回京城几乎是没了半条命,甚至不知道后半生能不能再用右臂挥起枪。

大哥是在逞强,她明白,景明亦是宋家郎,何等忠义。

可她不能再让大哥冒这个险了。

于是她一字一句地认真回复道,「请哥哥安心养伤,我有办法。」

刻不容缓,她的凤轿落在乾元殿口。侍卫见了是她,昔日「皇后可直接进殿」的圣旨都在心里记得,于是都没有阻拦她。

她快步入殿。撞入眼帘的,是正为政事一筹莫展的他和……

令妃。

他眉头紧蹙的模样。令妃为他研墨,又柔柔地为他按着太阳穴,岁月静好的模样。

她心里似乎咯噔了一声,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地顿住。

令妃见她来到,恭谨福下身,「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他从案牍中抬头,见到是她,目光亮起一瞬。他倏地起身,道:「生生——」

他和她,已经很久没见。

她与他们二人隔的老远,没有应答令妃,也没有应答他。

但她屈膝跪下,行了大礼。

耳畔边似是仍有他说的那句「你我是夫妻,见面无需行礼。」

他猝不及防地愣在那里,思绪万千,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的声音泠泠,「北漠犯境形势严峻,臣妾此番前来想向皇上请战北漠。」

简单利落的一句话清清楚楚地说明了来意,客套而疏离,没有一个字的废话。

他几乎立刻道:「不行!」

她抬眼就与他对视。

他一双眼似要燃起,脸色倏地涨红,三步走上前,「我说过我要你安稳地待在宫中!你答应过我的!」

她镇定自若,「皇上,臣妾从未答应您。」

他怒吼:「朕不许你去!」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失控。

她直直地望着他,他却双膝一软,也倒在她的面前。他无力靠在她的肩上,又下意识地拥住她,声音骤然软下来,甚至带着一丝央求。

「生生,不要去。没有将领就再找,可我绝对不会让你再去冒险了。」

他身上独特的檀香萦绕鼻尖,勾起她太多回忆。

她想起她在西州时跌入的怀抱,想起日日夜夜眼里只有她一人的他。

她突然很不争气地贪恋起这个拥抱。可仿佛后脑勺被钝物重击一下,她的心里突然狠狠地就揪起。

她木然地抬手,将他轻轻推离,「皇上,朝中除了我,还有谁更合适呢?我爹爹虽然人在北漠,可他已经没有虎符了。」

语气竟添三分悲哀与无奈,「皇上,亲自收回他的虎符的人是您。」

最亲密无间的人,便最知道什么样的语气能刺痛对方的心。

他被她推开,双手怔怔地垂在地上。

许久许久,他再开口时语调已经满是苦涩,

「生生,那兵营中骤然多出的几千人,我怎能视若不见?我收了他的虎符是确有其事,可……」

可待这风波过去,我再将虎符交还给他,他还会是万人敬仰的宋大将军。

只是后半句他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大殿上不止他两人。

令妃还在他不远处的身后。

太师的女儿。

这些话,他怎敢叫令妃全然听去。

可他刚要让令妃退下,她便双手抱拳敬上,「若真有那几千将士入营,想必也是仰仗宋大将军之名。如此,若此番领兵的人同是宋家儿郎,便能更好派遣这新入营的将士们。我大哥的伤势,眼下绝不能轻易再战沙场,所以只能是我。」

她抬眼,郑重道:「请皇上放心,我势必带着将士们凯旋归来,北漠必定无法伤及我大景丝毫。还请皇上恩准!」

这一幕,和她出征西州那时几乎一模一样。

同样的言之凿凿,同样的势在必得。

可她的心境还一样吗?

她现在分明是在赌气。就她的脾性,若她不解开心结,此番若是殒身不逊亦在所不辞……

他心痛得无法细想。

她那时无声无息倒在他面前,他真的只觉得天崩地裂。

那样的痛,他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于是他双眼通红,一字一顿地道:「朕,不准你去。」

她双眸如同死水一般毫无波澜。深潭之中,蕴含死寂般的无奈。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

「臣妾方才所提的乃是上佳之策,还请皇上早些定夺。多犹豫一时,就有数以百计的将士们战死。」

「臣妾首先是大景的皇后、宋家的女儿,其次才是您的妻子。宋家儿女,生来就为保家卫国。」

「秦让,你要做一个明君。」

他怔忡,与她四目相对。

……

良久他才终于道:「好。」

又低叹一声,语气里有难辨的嘶哑,「但你一定要平安回来。平安无恙地把朕的生生带回来。」

她一愣。

而后她释然一笑,「请皇上放心。就算是为了那些将士们,臣妾会带着他们一并凯旋。」

……

皇后出征的那日,皇上站在长乐城门下送她。

皇上远远地望着她,道:「保重,平安回来。」

皇后道:「臣妾领命。」

提枪纵马,一骑绝尘。

直到皇后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皇上才重复一句,「一定保重。一定平安回来。」

声音悠长旷远,近乎无声。

皇后一路北上都快马加鞭。一直到快到军营处,才放慢了行军的速度。

她无奈地笑自己。

这算是……近乡情更怯。

她抵达宋营的第一件事是直奔她爹爹所在的营帐。可她甚至来不及进去请安,就必须要带领将士们上战场。

北漠军已经迫近,战争迫在眉睫。

她其实有些心神不宁。

她方才远远地看了爹爹一眼。一个大将军失了虎符是精神上的折磨,像她爹这样要强的人,她料到他会茶饭不思,可未曾想过他远比她想的要消瘦得多。

她只觉得心里蓦地刺痛。

她想,这一战打赢了,她无论如何也要带着爹爹回京。

她侧头问副将,「我们营中有多少将士?」

副将答:「前些日子将士伤亡不少,如今……统共五千人左右。」

她心下一惊,「五千人?」她故作镇定,可心却突突直跳,「投营的将士们呢?那几千人呢?」

副将眼神黯了大半,「将军,宋大将军绝不轻易扩军。投营的消息是假的。」

……

她站在呼啸的风场中,长久的震惊让她动弹不得。

长风在她耳边肆意呼啸,她只觉得头晕目眩,仿佛天地之间再没有第二个人。

长久的缄默。

她的思绪恍然拉回,再张口语声中已有难辨的嘶哑,

「你派信给朝廷。我要请求增援。至于原因,扩军的空穴来风因何而起,又由谁谬传,我要你把你所知道的一切,一个字一个字地如实向皇上交代清楚。」

那一战在两国之界。北漠军身着红色战甲,远远地望去,一片如枫林一般艳红。

她已连续作战了两整天。

只要这一战打完,景朝的援军应该就到了。

正午已过。

号角大作,军旗猎猎。她手执长枪,一声令下划破长空,「杀——」

刹那之间,两大军以排山倒海之势相扑。铁甲映着血光,刀剑撞击引出弥漫的烟尘,嘶吼声、嚎叫声几乎震动天地。

她置身于万千军中身若游龙,宋营的将士们也势如破竹。敌营的北漠之军显然乏力,风中的北漠军旗都褴褛不堪。北漠军横尸满地,枫红的战甲因着染了血变得更加刺目。

她猛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的刺鼻的血腥味却没有压住她眼中必胜的锋芒,「传本将的令,进——」

将士们吼声嘹亮,斗志高涨,跟着女将尽情拼杀。

谁说保家卫国只是男儿的担当?

即使她身为女儿身,但她征伐天下,卫国卫民,执枪英风不输男儿。

她宋景生一生,不负家国,不负百姓。

若可剖心为鉴,她也不负她的心上人。

她长枪呼啸,景字军旗在她的骏马身后烈烈招摇。她扬唇一笑,抬手抹去溅在脸上的血污,高声道:「直取敌——」

「营」字就到嘴边。

她察觉到后方有人,猛地拉马闪避,可却因太极限而扯裂了在西州时腿腹的旧伤。

钻心得疼,她失神一瞬——

一根利箭从后方直直贯穿她的腰腹。

血肉开绽的声音。

她低头,又是三根利箭。

……

远在天边的残阳如血,几只孤雁掠过。她努力地睁眼,却看不真切。

她的一切感觉都慢慢地放大,只觉得万事万物好像都在远离她。

天边的孤雁也好,还是耳边的呼啸风声。

不知道为何,她突然想到了她的爹爹,还有她的大哥。她又想起很多人。想到了她的琰儿,想到了靖昭仪……

想到了……秦让。

秦让……

她心间起伏一瞬。

耳边响起不知谁吟的一句,「自古忠臣帝主疑,全忠全义不全尸。」

她想,秦让,你一定要做一个明君。

她听到刀枪剑戟的撞击声,听到铁蹄声,听到四周的将士们发疯地呼喊她。

她听到副将嘶吼着……

「宋将军!——」

她想要说些什么。

一开口却是无声。

援军到了。

北漠军因疲大败,北漠之战景军大获全胜。军士们立了大功,凯旋归来,城内的百姓们欣喜若狂,喜迎将士们回京。

这一段时间,朝中已经换了模样。

原来皇上早就对太师一众勾结党羽一事起疑。皇上表面波澜不惊,却一直暗中派人搜集太师的种种罪证,最终归结占十几条之多。加之北漠之战,皇后一封来信述明了太师收买密探,污蔑栽赃宋大将军的罪名……

密探被处以绞刑,株连九族;太师一派被革职,打入天牢,待皇后凯旋归来一并发落。太师之女令妃被打入冷宫,终身不得出。

先帝几乎一生都被当道的权臣桎梏。

而皇上在二十岁那年,便有如此魄力与能力将「权臣当道」之事搬上台面杀鸡儆猴。

一代圣贤君王,将来必定将大景治理至全盛。

皇上望着殿下的一众将军道:「众将军拼杀沙场,辛苦了。北漠之战告捷,朕喜不自胜,除了固有的封赏,朕还要再派下黄金千两犒劳将士们。」

将军们伏地叩首,「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上坐在大殿中央,心情难得的畅快。

皇上望向副将,笑容满满,「皇后回到殿中休息了吗?朕要去看望她。」

……

将士们依旧伏地,没人应答。

大殿上一片寂静。

皇上猝然一愣。

将士们依旧伏地,无人敢抬头。

死寂之中,皇上笔直地站在那里,脸色一寸一寸地白下去。

他背过身去。夕阳光打进殿中,他宫袍上的金黄色的龙纹不知为何浮动不止。原是他隐在长袖下的一双手,即使紧紧地握紧了拳头,却止不住地在颤抖。

骠骑将军终于答道:「臣……只寻回了娘娘的红缨长枪,臣无能!」

皇上没有应答。

死寂,宛若深海。他突然缓缓地笑出来。

这笑声听着全然没有笑意。是冷,刺骨的冷,冷若九天玄冰。可又不全是冷,分明又悲又痛,仿佛要将人的五脏六腑生生撕裂。

他再开口时是奋力压制住自己直直焚心的情绪,声音却颤抖不止,

「朕要备马去北漠,立刻。」

骠骑将军道:「皇上!」

他猛地抬起头,眼里已被泪水模糊得看不清周遭的景致。他奋力咽下喉间的悔与恨,狠狠咬着牙道:

「朕要去找她。」

骠骑将军几欲落泪,「皇上!我们带不回皇后娘娘了!臣等寻遍了战场,寻到了皇后娘娘的尸身,已全然辨认不清容貌了,万箭穿心啊——」

骠骑将军以头抢地,「臣无能,请皇上降罪!」

一众将军齐齐地磕头,「请皇上降罪——」

……

仿佛时间过了很久很久,他只字未说。因为只要一张口,心就痛,痛得他几欲晕厥。

他不晓得那一日是怎么从偌大的悲痛中抽身出来的。

她葬在青山之下。

景军凯旋归来了,她却永远留在了青山下。

他以为,来日方长。他有大把大把的日子等她回心转意。

可他等不到了。

她最后一次见他时,心里也怨着他。

为什么?

明明,一切都安顿好了。前朝也好,后宫也罢,大景已走上欣欣向荣之路。他本来想着挽着她共看盛世繁华,看她守卫的家国,正是他治理的天下……

可他等不到了。

万箭穿心,她该有多疼?

想到这里,他跌坐在皇椅之上,双手掩遮住面颊。他极度地痛苦,面目扭曲得可怕,温热的泪水却还是失控地从指缝中滑落。

红缨长枪送到了她的凤鸾宫内。

他一步步走进宫院内,却每一步都踩不真切。

抬眼一看还能猝然看到她最喜欢的梨花盛放于枝头。他恍惚间觉得这好像都是一场梦,只要梦醒了,她就会从内殿跑出来扑入他的怀中,然后在他怀中撒娇道:「我不过是同你开了个玩笑。」

他的眼眶里始终都温着晶莹。

直到他看到那红缨枪的一刻,全身就骤然失去了支撑,不受控制地摔跪在那一杆长枪前。

他把长枪抱在怀中。指腹摩挲过这杆枪每一寸纹理,像是感觉她留存的余温。

这杆枪跟了她很多年,枪柄处有磨损的痕迹,可枪锋处还是锋利得闪着亮光。

她那一天的心境又是什么样的?

他记得,她在西州时叫了他的名字。

她说,秦让。

他的眼泪直直地落下来。一开嗓,声音是隐忍不了的凄厉,「生生。」

他的眉心紧紧地蹙在一起,无意识地又重复喃喃道:「生生。」

除了她的名字,他说不出任何话。

或者说,他有千言万语,可再也没有机会说。

皇后的丧仪极致奢华,是景朝历代皇后都没有的规格。

崩逝的不仅是皇后,更是大景的将军,是臣民的英雄。皇上辍朝整整七日,日日行三奠。举国上下服缟素哀悼皇后,街上再无人烟,长乐门前时不时有成批成批的百姓前来跪城门。

若有国丧,长乐门前一跪,可尽哀思。

似乎是上天有灵,暴雨也一连下了七日,冲刷着皇城的边边角角。

哭临那几日,他没有一日不跪在大殿中央,没有一日不脸色惨白,仿若将死之人。

哀莫大于心死。

……

他 17 岁登基,登基时他没有势力,其实尚且没有办法决定自己娶谁或者不娶谁。不过娶谁都一样,历代王朝,有家世的女人都只是巩固权力的工具。

从靖昭仪,再到令妃,再到后宫的这么多佳丽。

宋景生原本也是。

她是宋大将军的女儿,将门千金。

他原本不觉得自己会那样爱她。

直到她出征西州的那一日,他心里竟然觉得空落落的。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批奏折时无端地失神,半夜不知缘由地突然惊醒又再难入睡。

他觉得有时心跳得很快,惦念她、担忧她的心绪一不留神便会占据他的整片脑海。

直到他纵马向着西州去的那一日,他的心情仿佛是终于顺遂了自己的心意那般,只恨不能再快些到她身边,他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

这惦念若要追其缘由,大抵是因相思二字。

他身居帝位,势必要有所顾忌。于是他留宋景明在朝中主持大局,为的是探一探宋家人的真心。

他想要克制自己对她的情感。

身为帝王家,太动真情不是一件好事。身为帝王,绝不能太受谁牵挂,心硬血冷一点儿不是坏事。先帝就一生都为情所困,他知道这样的弊端。

可宋景生就好像骄阳。

无论发生什么,她都怀着一颗赤子之心真诚而热烈地爱着他,义无反顾。

他母妃早逝,父皇又从不关心他。他其实早已习惯了孤独,也不奢望谁能伴他左右。可他不得不承认,他太渴望这份安逸的爱了。

她,还有宋家,但凡做出一件不忠之事呢?

可他们都没有。

他的理智克制着他,可同时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越陷越深。

他爱她。他想要给她一个太平盛世。他们二人可以站在长乐城门之上,届时他就牵起她的手,等她欣赏完她守护着的万家灯火后再把她揽入怀中,告诉她:

「此后的年年,我都要带你亲自看看这大好河山。」

他和她,原是来日方长。

一切美好犹如镜花水月,在发了疯般的狂风骤雨摧残之后再也不复存在。他独自坐在乾元殿里,四下无人,只有窗外的风声敲打窗棂。

大殿之上,酒坛子歪斜着倒了一地。

这几日来,他根本无心朝政,整日整日地以酒度日。借着这股酒劲儿,他仿佛能看到她的音容笑貌,可再睁眼又是一片虚无。

有时他借着酒劲儿,悠悠地能入眠。可他的睡眠太浅,更是时时多梦。

他梦到自己孤身纵马去到了北漠。他在横尸遍野中一具一具地翻、一具一具地找,从日悬中天到日迫西山,最终只找到了她的一柄长枪。

他马上惊醒,一垂眸,泪湿了衣襟,心口仍在作痛。

大殿之上有来人的脚步,他奋力抬眼想要看清来人是谁,来人已率先说了话,

「皇上金安。」

他仔细辨别,原是一身素服的靖昭仪。

他和靖昭仪之间的情谊十分寡淡。但他知道,景生跟靖昭仪走得似乎格外近些。只要想到景生,他的心就柔软得近乎脆弱,「起来吧。」

靖昭仪上前三步,无言望着他,眼底有不尽的悲戚。

他抬眼,眸中生气全无,「昭仪来找朕是有什么事?」

靖昭仪望着他半晌,一言不发,却隐忍着深不见底的情绪。

终于,靖昭仪道:「皇后娘娘出征前,曾在臣妾这里留了一封信。」

靖昭仪将薛涛笺放在他面前时,他的酒顿时醒了大半。他反复抬头望向靖昭仪,又低头望向那一纸信笺,探手拿过那信笺时,指尖在微微地颤动。

心怦怦地跳,手却极慢。信不过三折,他打开却好似用了半生的力气。

信笺上,是她的簪花小楷。

字迹娟秀,工工整整,字里行间宛若流水,上的内容一字一语平淡而温和,又絮絮俏皮。

「琰儿,我不是一个好母后。有时候想要抱着你哄你入睡,却总手拙,总将你摇醒。但琰儿,有母后在,其他人都伤不了你分毫,这母后可敢保证呢。

你以后要一日日地长大,从会叫父皇、母后再到会识字、写字,你会一日日地更懂事。若以后你的哪一个生辰,母后征战去了不在你的身边,你就读母后给你的信,当是母后陪着你吧。你不许怨我哦。」

原是一封写给大皇子的信。他的指腹仍微微颤抖着,本已干涸眼眶此刻又蓄了泪。

她接着写道:

「琰儿。你的父皇很好,天底下的人中数他最好了。等你大了,不许惹他生气。

你的父皇是皇帝,他的爱要给天下苍生,但始终会给你独一份的爱,谁也抢不走。你以后会有弟弟妹妹,说不定他会把给你的分给弟弟妹妹们,但这不代表他不惦念你。

他身为皇帝,有时也身不由己。你不要怨他。

他是你最好的爹爹,更是天下人最圣明的君王。

琰儿,母后又要出征了。这一次是去北漠。等我凯旋回来,想带着你,还有你的父皇一起去江南看看。那里的烟雨如画,风水也养人。我一直很想去江南转转呢。」

落款是「景生」二字,日期是她出征前的几日。

他一句一句地读,又看到了她一边握着毫笔一边微笑的模样。

他突然克制不住地哽咽起来,指腹一遍遍地拂过她的字迹。

她写,他身不由己,你不要怨他。

其实是在写,秦让,我不怨你了。

她从来都是最想要凯旋归来的那个人。

耳边仿佛又听到她远远道:

「秦让,你要做个明君。」

他遥遥望向大殿的那一头,眼中满是晶莹,目光萧索仿若秋日飘摇的残叶。

漫漫春夏秋冬,岁月蹉跎。

他人已过中年,不再是那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大景盛况空前,天下河清海晏。邻国和睦,再无乱世凶年。朝中权臣消匿,百姓安居乐业。

……

大皇子那时已被立为太子,常常会伴驾在侧。

他们聊家国政事,太子的言论常常叫他大为赞赏。

他在人前英明果决,但人后总会有一些失神、力不从心的瞬间。这些瞬间,太子都看在眼里。

太子会轻声问他,「父皇,您是又想母后了吗?」

他目光悠远,淡淡地一笑,不作回答。

英武如他啊,眼神中也有来不及藏起的落寞。

他从未在人前亲口承认过他对她的思念。

只是他格外的器重断臂大将军宋景明。乾元殿之中,唯有宋将军能随意出入,也唯有他常常可以伴驾,参议国事与军事。

只是皇后崩逝后的二十年间,大景再没有立新后。先皇后的凤鸾宫有一批固定的、最是一丝不苟的宫人们定期打扫,里头的摆饰经年不换,仿佛仍有故人来一般。

只是他裁兵以力行太平政策,友善邻国改善邦交,以一己之力使四海之内战事骤减。北漠青山接壤处,他建了一座孤冢,一年的凛冬时节皆会提酒赴往以会故人。

只是他每年都会下江南私访。走过江南的山山水水,有时带回一些物件。先皇后的凤鸾宫有一个庭院,庭院内有一棵亭亭的梨花树,他便把物件摆在梨花树下。

只是乾元殿内阁处一直有一把红缨枪束之高阁。一纸薛涛笺压在枪下,规规整整。

一年又一年。

红了樱桃,又绿了芭蕉。

他崩逝那年,是先皇后崩逝的第二十七年。

皇亲国戚、朝臣宫妃在乾元殿殿口跪着,无一人不哀哭叹惋。

他那时病骨支离,形如枯槁。内殿中,他只传诏了太子、宋将军和靖昭仪在他的榻前。

他问:

「景明,朕算是一个明君吗?」

宋景明单膝跪地,强忍心中悲痛,郑重答道:「皇上,您开辟大景全盛盛世,实乃千古明君。」

他用力地扯起嘴角,苍白地一笑,又努力望向太子,

「琰儿,你也要做一个明君。一切有宋将军辅佐你。你要记住,切勿让权臣熏心,切勿对忠臣生疑。」

秦琰满眼泪光,头重重地磕在地上,「儿臣知道!儿臣谨遵父皇教诲!」

他点一点头,终于望向靖昭仪。

靖昭仪远远地立着,眼底生出悲凉。

他沉默许久,心胸慢慢地起伏,声音还是有些不稳。

「朕……」

一句话没讲完,他顿一顿,大口大口地吸气。

「朕想生生了。」

话毕,他一双浑浊的目突然浮起痛色,猝然泛起泪光。

二十七年的光阴,他的每一个失神的瞬间,都在心里念着这一句话。

生生,我想你。

可身为皇帝,这句话到嘴边,又想起他是一国之君,多少眼睛在盯着他。一国之君一定是高高在上的王,心硬血冷才是最好,不可以有丝毫软肋。

于是他只得收起疲惫,扯出笑容道:「朕不过是乏了。」

他做了十七年不受宠的皇子,做了二十七年的皇帝,却只做了她寥寥数月的夫君。可这思念横亘了二十七年的朝夕,从未间断。

他生了华发,但是她永远正年华。

……

皇帝崩逝的那一日,榻侧放着一杆红缨长枪,仿佛是先皇后的遗物。

先皇帝只有过一位皇后,先皇后崩逝后二十七余年间,先皇帝再未立后,也未曾大迎新秀入宫,后宫妃嫔与子嗣皆寥寥。

百姓皆知这种种源于帝后情深。这数十年间的宫墙往事,也在经年后传唱于人间。

【番外一几度隔山川】

靖昭仪还是那西州的三公主时曾有过一位心上人。

那时她一身素服,没人会觉得她是西州的公主。

那位来自中原的将士也不例外。

他只当她是位出来散心的普通姑娘。

他们俩隔的不远,就静静坐在山丘上,远远地望着湛蓝的天际,明月高悬,宁静悠远。

她突然开口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他显然一惊,但却马上平和道:「大家叫我阿川。」

她重复一遍,「阿川?」

莞尔一笑,「不像西州的人名,你是中原人吧?」

阿川亦淡淡一笑,声音温温和和。

「是。」

也许是那一日她兴致很高,竟打开了话匣子。她也不管阿川有没有在听,只自顾自地说,还绘声绘色地抱怨了起来。她抱怨条条框框的束缚,抱怨一成不变的生活,甚至抱怨她冷酷无情的阿爹……

她说,男人有了金钱和权利,就势必会抛弃糟糠之妻,移情别恋。

她说,如果以后她嫁了人,一定会独立地活,活得很精彩。不像她的阿娘,自和阿爹离心后便终日郁郁。

她说,总有一日她要离开西州,去其他地方看看。

但不管她说什么、说多久,阿川都会认真地看着她,听她讲。

她甚至都以为他会睡着。可她一回头看他,他就乖巧地坐在那里,眼神温和地看着她。

微风拂过,她不觉脸红,别扭地别过脸去。

他们漫聊了一个彻夜。天边泛起鱼肚白时,她才惊觉自己该回王宫了。慌慌忙忙地起身跑出几步,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回过头,

「阿川,我明天还可以在这里见到你吗?」

阿川望着她,思索一下,微笑着点点头,「可以。」

她也笑起来,挥别了阿川。

第二日、第三日,她都会来这处山丘找阿川,阿川也次次都会出现。

又是一日夜,又是一次闲聊。月明星稀,微风徐徐。

她突然突发奇想地问他,「阿川,你可有什么心愿吗?」

他想一想,认真且郑重地道:「我希望,王土境内再无战争。」

她看着阿川,思绪良多。

……

再无战争吗?

谁人不想天下太太平平的呢。

她从手腕上摘下自己的碧玉手环,递给他。

他有些惶恐,她却笑开颜,「别紧张。我们是朋友了吧?这就当朋友的见面礼。」

他愣怔一下,终是不好意思地收下。

……

他们见的最后一面,阿川是匆匆赶来的。

他告诉她,他们要向更西南处进军了,不再在这里驻扎军营。说着他掏出一个木盒,打开看,里面是一串小巧的碧玉项链。

小巧,精致,做工不凡。

他给她戴上,看着她的眼睛,道:「此去归期遥遥,阿川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望姑娘珍重。」

他挥别她,「这算是回礼。」

那便是他和她的最后一面。

之后,阿川果真再也没有来过。她一个人在山丘上吹着晚风,目光遥遥,若有所思的样子。

月亮在山头温温和和地照耀着,就好像阿川的一双眼。

一月有余的一天。

她在王宫中逗鸟,她的一众侍女侍从叽叽喳喳地传来了军中大捷的消息。军中大捷,景军自东面深入的军队中了埋伏,全军覆没。

她从前从不关心这些,可那一日听得无比清晰。

东面?

是阿川所在的军队?

她想到这里,心猝然漏跳一拍,大脑一片空白。

自那以后,她再也没有关心过西州王军的消息。

年复一年。

她不知道阿川是活着还是已经战死。若他活着,是否已回到了中原娶妻生子?若他已战死,尸骨又埋葬在哪一处山丘?

她已经很久不和父王说一句话,可她无数次动过向父王服软,只为动用权力找一找阿川的念头。

可她话到嘴边,却又不得不咽回去。

因为就当她要开口时,她才猛然发现,她甚至不知道阿川姓甚名谁。

其实,她送给阿川的碧玉手环是她的母后给她的。她暗自下决心,若是遇到了心仪的人,便拿手环相许。

……

后来,她作为和亲公主,嫁给了大景的皇帝。

她本来有千万个不愿意,直到她的父王说:「可娜,我西州与景联姻,起码可保二十年的江山安稳,再无战争。」

她耳边突然回响起一个清澈的声音,「我希望,王土境内再无战争。」

若不能嫁给你,嫁给谁都一样。

那若是这样,是不是也算为你做了些什么?

【番外二许是朱颜改】

他在江南微服私访时曾遇到一个女子。

那一年他拜访他西州的故人义仞爵。义仞爵在江南竹林深处有一座宅邸,怡然自得,自名「翠仞居」。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去过那里。在翠仞居门前站定叩门时,他总有些恍若隔世之感。

他等了一阵,门才被缓缓打开。开门的是一位女子,却并不像义仞爵的夫人。有一道长长的刀疤横过她的鼻梁,触目惊心。若不看这一道疤,她算是个清秀的美人。

也许是义仞爵居中的仆从。他并不以为然,「我是义仞爵的好友,今日无事便前来拜访。我来得不巧,义仞爵不在居中吗?」

那女子道:「义仞爵与夫人有事外出,片刻后便回来,请贵客入内稍作等候。」

她的声音并不是婉转动人,甚至有些沙哑,可他不知道为什么听得心下一动。

于是他略略愣住,眼神落在那女子的面庞上。

她的容貌并不出众,可她的眼神却叫他越发觉得熟悉。他这样认真地看着她,可她一点也不怕,一双眸有着小鹿的机警,三分戒备,却有七分坦然。

他看着她半晌,一语不发地跨入门槛。

他在茶亭落座。那女子上茶时,他看到了她一双白皙的手。那皮肤上没有任何瑕疵,不像干粗活的人会有的,甚至连女红的痕迹也没有。

那她便不是仆从。

可义仞爵与夫人如胶似漆,再加之她脸上那道疤,她不该是义仞爵的侍妾。

于是他不觉好奇,「你叫什么名字?」

她一愣,但回答得有条不紊,「我叫阿朱。」

他又问:「你是什么人?」

她浅浅一笑,「闲人。」

他便不再多问。

日过午昏时,义仞爵携夫人姗姗晚归。义仞爵看到是他,笑容便浮现在脸上,正要行礼,他上前扶住义仞爵。

义仞爵见他的装束便明白了他是在微服私访,不必多礼。虽然眼下并无他人,但还是遂了他道:「让兄,别来无恙。」

他眼中笑意淡淡,和义仞爵落座,品茶闲聊。

故人重逢,自然可以聊天侃地。他们无话不聊,投机处甚至会放声大笑。但不管兴致再高,聊到一处时总会悄然绕开,不去触碰。

那一处,字里行间,无不都关于先皇后。

……

七年了。

七年过去了,可提到与她有关的只言片语,他眼里都还有淡淡的伤神。

日近西山。

义仞爵再为自己倒一盏茶时,他终是开了口。

「方才你与夫人不在,为我开门的是一位女子,看着倒不像仆从。」

义仞爵听罢,放下茶杯,略作思索后展眉。

「你说的想必是阿朱。那是我夫人若干年前收留的女子,夫人疼她,便让她住在府上。」

他举起茶杯轻抿一口,眸色淡淡,「收留?」

义仞爵道:「说是收留,倒更像拾回。」

义仞爵目光悠远望向阿朱的背影,道:「阿朱命苦。若没有遇上我的夫人,也许早就死在了那个寒冬。」

……

寒冬。

她出征时,也是一个寒冬。

他不由得悲从中来,变得有些沉默。

义仞爵却陷入回忆中,「她的种种伤养了整两年才好利索,可身上的疤痕却除不掉。不知道阿朱经历了什么,竟有一身的疤痕。女子如此,莫说寻一个好人家,便只是见人都难。夫人寻遍西州才找到了神医,为她一寸一寸地换了皮。」

仿佛是于心不忍,义仞爵语声一顿,他心里亦跟着一沉。

换皮?

换皮便是西州王室女子才晓得的除疤术。将疤生处的死皮切去,以新皮缝合易之。但过程疼痛难耐,王室女子往往娇弱,若非极扎眼的疤痕便不轻易换皮。

阿朱一身的疤痕,一寸一寸地换……

他的眼神变得深深。

义仞爵续道:「可惜她鼻梁上的那道疤伤及了骨头,终是无法去除。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让阿朱遭那样的罪。」

义仞爵长叹道:「换皮那样痛,阿朱却竟未哀嚎一声,真奇女子。夫人心疼她,知道她似乎格外安于江南的小景,便认她作了义妹,让她留在翠仞居。」

义仞爵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阿朱是个失去记忆的可怜人,她甚至并不记得自己姓甚名谁。这个名字是夫人起的,因为她特别衬朱红色。」

一席话毕,义仞爵喟叹一声。

抬头看他,却见他的神色早已僵住,脸色也有些苍白。

义仞爵心下一惊,「让兄?」

他拿着茶杯的手滞在原地,每一次呼吸都变得绵长。

阿朱在一个寒冬流离失所。

阿朱失了所有记忆,也换了容貌。

但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她的一双眼睛。容貌能变,可她的眼神却变不了。他终于晓得他看她时那熟悉感从何而来——

她那一双眼如小鹿般机警,却又仿佛认为无可畏惧。

……

真的,很像生生。

当「阿朱像极了生生」的念头出现在他的脑海里时,他几乎是心下一惊,呼吸更是不由自主地急促起来,眼前周遭的景色也看不清晰。

他奋力地吞咽,双眼微红地看向义仞爵,欲言又止了许久,额间甚至渗出汗珠。

义仞爵有些慌乱,「让兄?」

他恍若梦醒,看向义仞爵时,眼里是太久没有的亮光。

他顿了半晌,终是踌躇道:「我想同阿朱说几句话,不知……可否?」

义仞爵一愣。

他是天子,阿朱左不过是一民间女子,他何须如此慎微?

茶亭只留下他。

其实在等待的这一段时间里,他的心中仿佛有一场海啸。这无数个日日夜夜,副将所述的她的死状就犹如一根抵在他喉头的利剑,窒息之感让他动弹不得。

万箭穿心、容貌俱毁,她如何能生还呢?

可会不会她那时没有死?会不会她其实生还了,正巧遇上了义仞爵的夫人,于是活了下来?

他想到这里,心就要跳出胸膛。

阿朱缓缓走来时,他眼中几乎要有泪。

「不知公子召我何事?」

阿朱问他。

他却无言半晌。

他极力想要在她的脸上看出一些往昔,哪怕是看到他动容那么一瞬也好。可阿朱望着他的眼神如同清泉,除了生疏便再无其他,谈何往昔。

他突然生出怆然。

或许阿朱那样的无畏和坦然,源自她从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也说不定。

生生也是这样。

生生为了他的国无数次在鬼门关前走过,她当然无畏。

眼前的阿朱,记忆全失,容貌俱损。

若她真的就是生生,他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将她带回宫去,用尽一生弥补她。可这样的事真的太荒谬了。七年前她的丧仪举国皆知,七年后他莫名带回一个民间女子,谁会信服?

他死死地望着她,一秒也不愿放过,只希望她能动容哪怕这么一瞬,唤他一句「秦让」。

可阿朱没有。

阿朱只是有些不知所措道:「公子,你哭了?」

他才惊觉他竟落了泪。他抬手拭泪,淡淡笑道:「无妨,许是见了风的缘故。」

阿朱仍望着他,眼底隐隐担忧。

他突然道:「你可知道先皇后宋景生吗?」

他终是问出了口。

阿朱听罢,眉目之间微讶,略有难色,又献五分敬意,「我知道,她是早殇的皇后,更是大景的英雄。」

……

他心中高悬的巨石仿佛落了地。失语之间,他骤然意识到,阿朱既对生生在世时的事迹有所耳闻,那她便不会是生生。

她只是流离者中,得以生还的,幸运的一个。

像她这样幸运的人也许还有很多。她们都活了下来。

只有生生的身躯,永远冰冷在那个寒冬。

也是在那一瞬间,他恍然意识到他之所以会有那一瞬的失神,认为也许阿朱会是生生——

只是因为他思念生生,思念成了顽疾,如同梦魇日日夜夜纠缠着他。

若今生再能见一面就好了。

他这样想着,眼泪终是再也无法忍住。他回过身,落下两行晶莹。

……

他告辞时,望向天边,夕阳西下。

他想,他对她的亏欠,要怎么受罚才够呢。

他又想,其实她早已惩罚了他。

她罚他思念成疾,罚他穷尽一生,都只能不停地寻找与她相似的人影。

凤鸾宫梨花正盛放。

他喃喃道:「生生,梨花落了。」

【番外三至春和景明】

宋景明少时已是在京城声名远扬的将军。他未曾婚娶,又年少有为,有不少名动四方又温婉动人的姑娘想要嫁给他。

但他自己却是没动过娶妻的心思。

他想着,他已将此躯奉之家国,那应该待安定下来再成家,否则娶了妻也是聚少离多,还要让人日日为他牵肠挂肚,他不喜欢这样。

先帝在位的最后一段时日,景与西州战事频繁,他几乎一直身处军营之中。先帝驾崩,新帝登基,好在这一战赢了,他也随着大军回京。

他知道继位的新帝是他家父宋仲梁辅佐的。既然是爹爹认定的人,想必会是圣贤君主。

新帝即位的登基大典,他在众臣之中远远地望着新帝。新帝很年轻,但却有着不符合这个年纪的帝王气场。

登基大典结束后,他没有在京中久留,修养片刻便又启程去往西州。

约莫是月余,他收到一封家书,上面写着妹妹的婚讯。他喜不自胜,奈何身在军中,实在无法抽身前往,一时之间感慨良多。

那一夜,他独自一人去往了一处山丘上。那里离军营有一段距离,遥望远方的月亮,他的心也静下来。

信上说,景生所嫁之人是新帝,新帝给了她皇后之尊。

他有些意外,但又觉得那样也好。

他想,他其实不在乎她是不是要当皇后,只在乎她能不能平安喜乐。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

「喂,你叫什么名字?」

他不动声色地环顾了四周,发现并没有第三个人,再有些诧异地顺着目光看过去,一个素服的西州女子正笑吟吟地看着他。

叫什么名字?

他思索一瞬。「宋景明」的名声在外,他并不想多引事端。于是他胡诌了一个名字,「阿川。」

明字,去了所有横划就是川。他有些心虚,但表面波澜不惊。

好在,那女子也信了。又或者,他觉得那女子其实并不在乎他到底叫什么,她只是有很多话想讲,碰巧遇到了他而已。

正巧,今夜他的妹妹出嫁,他本就心情愉悦,再听听她讲话也没什么不妥。

不过他发现这个女子有些与众不同。

她并不温婉沉静。她给他的感觉若要作比,便应该是——虽是一只漂亮的囚鸟,但却有矫健的双翅,足够支持她逃脱束缚后飞向远方。她的所言所感都酣畅淋漓,毫无扭捏造作,他很受用。

那一夜,他的心情难得的畅快。

所以当那女子问他,「我明天还可以在这里见到你吗?」时,他没有惯性地立刻拒绝,而是思考片刻,答应了她。

后来的几日,他没有一日爽约。

他不知道是不是西州女子都活泼一些,但他越发觉得那女子灵动。

他们二人的对话总是心有灵犀。他觉得这样的对话属实畅快,她大抵是人生难逢的知己。

但,月有阴晴圆缺。军营在此处驻扎一月有余,他们决定不日后便往更西南处进军。

别了这处山丘,在山丘遇见的人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

相见虽然恨晚,相识纵然片刻,但至少遇见了,也不算最糟糕。

他正淡淡失神,那女子突然问他,「阿川,你可有什么心愿吗?」

他不免心下一动。

心愿?

他心里暗暗无奈地笑。他的心愿其实有很多,但他似乎无暇细想。他希望大景繁荣康泰,希望父亲,希望妹妹顺遂一生。他希望……

「我希望,王土之内再无战争。」

他答得无比慎重,这就是他心中的所念所想。

虽然他半生都征战于沙场,可也正因如此,他才能知道这战争带来了什么。

那女子也不说话了。透过月光,他看到她似是若有所思的表情。她缓缓低头,摘下了手腕上的碧玉手环,递到他的面前。

碧玉手环在月光之下的成色极美,他看出那手环造价极高。

那女子笑得明媚,「就当是朋友的见面礼。」

他沉吟一下,终是收下。他想,他应当送她一个回礼。此去一别也许永远不会再相逢,与她相识的时光实在短暂却又实在快活,回礼便权当一个念想也好。

他的回礼是他一直带在身边的碧玉项链。

他亲手给她戴上时,发现她的脖颈十分漂亮。

他挥别她时,发现她一直站在原地。出征不回头是爹爹教他的道理,这一回头,难免心中有牵挂。他索性不再回头,不再看她。

他们的军队此行的目的地是越过山脉一处人迹罕至的辽阔平原。那一日,天降大雨。雨冲垮了山石,军队被正巧被困在山谷里。那一处,西州军队在山上布了防,他们没有天时更无地利,于是乱箭之中,全军分崩离析。

雨水倾盆,他看不清是急雨还是乱箭。沉闷的气压令他头晕目眩,不知是雨水太冰冷刺骨还是皮开肉绽色伤口太密集,他在麻木中发现自己已渐渐地使不上力,眼前的景象也越发模糊。

他倒下时,身下是一片不分泥泞或尸骸的软烂。

他从未身陷如此绝境,他想,也许他会命丧于此。

但承蒙天佑,他辗转醒来时,人在宋府。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久,但辨出似是春寒料峭。

他很走运,捡回了一条命。可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大不如前,亦感知到了右臂处的空荡。

感知到右臂空无一物的瞬间,他的心骤然缩紧,望着天花板的眼神变得木然而愣怔,泪水却迟迟没有淌下。

没什么好怨的。他只觉得,或许他征战于沙场的那段鲜红色的人生就好像一场酣梦,梦醒之后,留给他的便只剩下熬不尽的、绵长又蹉跎的岁月。

景生从宫中派了很多亲信的御医与仆从来照料他,日复一日,他的身子也渐渐好转。自他能下榻走动开始,便开始强迫自己适应失去右臂的生活。

景生送来的家书,他每封都回,只想让她安心。

他这个妹妹,他最是牵挂的人。他只要知道景生平平安安的就好了。

但他万分没有想到的是,即使是只有这个心愿,他也不能如愿。

……

景生的丧仪一连七日,秦让辍了朝,日日行三奠。

宋家终是被洗去了不忠的冤屈,代价却是景生的性命。

他是一个在沙场上拼杀十几载的人,自诩已是足够坚硬的心肠。可景生的牌位静静地立在那里,他却不敢抬眼望一眼,因为只一眼,心中的悲痛和悔恨便无法抑制地翻涌开来。

时光仿佛回到了不久前。

那封请战信,他是不得已才请景生代为转交,因为他知道朝中对于宋家的流言四起。虽然他心里也明白他的身体状况不容乐观,可北漠的战况实在让他心急如焚。

景生的回信很快就回来了,上头写着「请哥哥放心,我有办法」,他如何也不会想到信上所说的办法就是自己上阵。如果他事先预料,那他就是拖着这半残的身躯殒命沙场也断不会答允。

如果他没有写那封请战信,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了?

……

礼成,随身仆从怕他心有郁结,问他是否即刻备轿回府。

他说:「去凤鸾宫看看吧。」

他没有备轿,一路走过去。凤鸾宫近在咫尺时,他却觉得脚下有千斤重,如何也迈不开步子。

「阿川?」

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便是此刻在他身后响起,他不由得身形一顿。

这个昵称早已被他封存在了记忆里的某个角落。他缓缓地转过身去。

……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与他两两相望。

明明只是瞬间,时间却又那么绵长。他看着她,光阴刹那闪回——

纵然他如今成了一个断臂的废人,眼中只有萧索的老态,与经年前的清朗模样大不相同,可他知道,她已然认出了他。

他不知道她为何会出现在这宫中,却乍然看到了她身着的昭仪服制。

秦让的后宫中有一位西州的和亲公主,册了昭仪的位份。他一直有所耳闻,但他从未想过这个人会是她。

她静静站在那里,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凝视着他的一双眼,情绪纷杂。

她的目光怔怔然转落在他右臂处,那里空空荡荡,她显然脸色一僵,久久的无言。

再回望他时,眼眶的湿红已被她极力忍下,但哪怕几经隐忍,一味心疼却终究来不及藏住。

纵使那心疼转瞬即逝,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他看着她,猛然发现,她戴着他送给她的碧玉项链。那项链是她的随身之物,经年佩戴却不见损耗,可见她爱护之深。

他有千言万语,可他不能说。

她早已不是那个山丘上的素服女子,她着了宫服,是秦让的靖昭仪。

他也不是她记忆中那个惊艳了岁月的阿川,他是已断了臂的宋景明。

那些得以闲聊至天明的夜晚,也永远不再属于他们二人。

罢了,这些时光都转而过去了。

他望进她一双眼,温润颔首道:「昭仪娘娘,金安。」

千言万语,他不用说,她都明白了。

他叫她「昭仪娘娘」,她既然成了后宫里的靖昭仪,那些情愫,牵挂、惦念或是其他本都不该有的便封存罢,正如那寥寥数日他们心有灵犀的日子。

他只说一句,她便懂得。

他心中的悬石,他万千的动容,还有他不曾忘却过的这转瞬即逝的光阴。

她突然笑了,笑的得体。

她道:「原是宋将军,别来无恙。」

……

他回到宋府时已是深夜。一人坐在院落之中,背影萧索寂寥。

世间的得失无常都是寻常。他记得他以前是一个眼里灼灼燃着壮志的少年,怀着一腔豪情随着家父出征,那时的他不计英名、不计得失,只一把长枪,志在天下。

十几载过去,他侧眸看了一眼那空荡的衣袖处,只觉得恍若隔世。

其实他应该仍是那个不计得失的少年吧,寻常人遭此境遇或已寻了短见,他却能日日勤练左手挥枪的种种枪法。

他无奈地笑一笑,左手指腹摸索着酒杯,眸光深深。

他突然想到了她。

这思绪开了口便如山洪倾泻。

他想到了她望着他的眼神,想到了她脖颈上的碧玉项链,想到了她最后那个不得已却得体的笑。

那笑容中,他细细品来,觉得或许含着宽慰。

仿佛在说,「你还活着,你竟然还活着。」

「你活着就好。」

……

他不再想,只仰头让烈酒下了肚。

又是一载明月夜。

【番外四青山上琬琰】

秦琰很小的时候,心里曾有过一个猜测。

他从未见过他的母后,没有人告诉他,他的母后去了哪里。而后宫之中,待他最亲厚的娘娘是他的靖母妃。

他的父皇常常忙于朝政,甚少有时间伴他身侧,而除了他的太傅,常在他身边教导他的就是他的舅父,宋景明将军。

那时他才刚满五岁,已是十分的活泼好动,时常可以跟舅父一拍即合。

但反观他那深沉而不苟言笑的父皇,他觉得,他和父皇的性格真的一点也不像。

于是,五岁的小秦琰默默地怀疑——

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自己是舅父和靖母妃的亲生孩子?

……

小秦琰的这个猜测,随着一日日同舅父、靖母妃的相处而越来越坚定。

他想,自己若真不是他们二人的亲生孩子,他们何故待自己这么好呢?

舅父能单手把自己扛起来,让自己骑在他的双肩上,同他策马游猎。

靖母妃的偏爱就更明显了,靖母妃甚至对自己的父皇都不怎么亲切,见到他时却是满眼的笑颜。

但即使他这样想,他也从来没有表现出来过。

他想,虽然他这个猜想是个八九不离十的事实了,但他的父皇膝下只有他这一个孩子,他没有什么兄弟姐妹。若是回到了自己亲生父母的身边,父皇一定会难过的。

父皇本来就像怀着心事,他若是还这么不懂事,父皇一定会更加心事重重。

小秦琰这样想着,更加坚定了自己要对父皇好一点的心思。

于是,他更加刻苦地读书、习剑,父皇一有空他就会提着父皇爱吃的糕点去拜见他。

渐渐地他也就变得不那么顽皮,靖母妃和舅父常常赞他长大了。

于是小小年纪的小秦琰,就被一众文官评价道「十分老成」。

小秦琰心想,其实他只是会背的书多了点而已,实在是算不上老成。文武百官要这样赞美他,大概是因为除了他也没有别的皇子了。

如此,他便只好接受了这个评价。

这一日,他习课到了子时三刻。他习课到这么晚,靖母妃就陪他陪到了这么晚。

他见着靖母妃明明没什么精神却还强撑着坐在一旁的模样,突然感动得不可自抑,眼睛红红地放下笔,向靖母妃走去。

他本意是想拥抱一下靖母妃的。靖母妃却清醒了一些,「怎么了琰儿,是打算回去歇下了吗?」

他一愣,努力地将感动的泪水憋回去,牵起一个笑容,「儿臣多谢靖母妃相陪之恩,靖母妃待儿臣这样好,如同亲母妃一般。」

他是在很隐晦地诉说心意,但靖母妃却并不似他想象中的那样激动和欣慰,反而眼里多了一些平和,一些释然。

靖母妃笑着揉揉他的头,「若是你的母后还在,她只会待你比我更好千万倍。」

靖母妃带着他回宫的路上,小秦琰想,既然靖母妃这样说了,那他荒谬地猜测自然也就不成立了。

他一边暗嗔自己的猜想怎么如此不着调,一边又不禁思绪飞远。

他想,虽然舅父极力地不想让宫人在他面前提起自己母后去了哪,但他一日日地长大了,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个大家口中的他的母后大抵是崩逝了。

他甚至还来不及记住自己母后的模样,就再也见不到母后了。

小秦琰望向轿外高悬于天空之上的明月,不由得生出了伤感。

回到皇子所已是丑时。他疲极了,只略作梳洗便沉沉地睡去。

……

眼前突然一片澄明。

他一抬头,眼前是一棵梨树。梨花纷纷而落,梨树下站着一个女子。

他不由自主地想走得近一些,却又在立那女子三步之外停下脚步来。

那女子回过头,望向他。

他能看清那女子的样貌。她生得十分漂亮,柳眉星眸,笑起来眉眼弯弯的,身着一袭极衬她的红衣。她看着很年轻,左不过二十岁的年纪,但看着自己的眼神却比任何一个母妃都要温和柔婉。

他从未见过她。

但他却觉得她那样熟悉,仿佛他本该认识她。

他伸出手,想要触碰她。他伸手时,那女子也伸手,握住自己的手。

没有什么触感,轻飘得像风一样,但他却不知缘由地安心。

他问她:「你是谁?」

那女子不回答,只是屈膝蹲下,抚摸着他的脸,眼中似有晶莹。

他又问她,「你为什么不说话?」

那女子却依然没有什么反应。

他突然意识到,她可能听不见自己在说什么。

可为什么呢?这事甚是蹊跷。他心里觉得蹊跷,却丝毫不生气,只仔细端详着那个女子。他觉得这个女子很美,却不是摄人心魄的美。

是美中带着英气,是让人过目便不会忘记的长相。

……

小秦琰醒了过来。

小秦琰醒来后,呆愣在床榻上足足半盏茶的时间。

他突然意识到,方才的一切,原来只是一场梦。

那纷扬落花的梨树和那一袭红衣的女子,原来都来自梦中。

可为何,他觉得这个梦这么真切,真切到不像是一场梦呢?还有那个女子的容貌,他没有半分忘记,甚至眼睛一闭就能清楚地看到她的眉眼。

他没有同任何人说这个梦。

只是过了半月,他再见到宋景明时,他同宋景明道:「舅父,我想在学书之余,也学学画。」

宋景明愣一愣,但随即道:「殿下想学画什么呢?」

小秦琰道:「丹青。」

宋景明点点头,并没有询其根本,点头同意便为他寻来了宫中技艺最佳的丹青师作他的老师。

许是承了皇上的才气,他虽然开蒙晚,上手却快。习画三年丹青后,他已能基本临摹出人的八分样貌三分神态。

终于,他开始尝试着手去画曾经到他梦中的那个女子。

三年来,也许是他常常惦着那女子,她的容貌与神情他竟然没忘却半分。

他这一画也不敢仓促,每一笔都深思熟虑后才下笔,一来二去,这一画竟也横亘了四季,转眼又是一年冬。

这日除夕家宴后,小秦琰大着胆子叫住了将要出宫的宋景明,「舅父,皇子所有我所画的一习作,想给舅父看看。」

宋景明听罢自是欣然应邀。

皇子所内,他将卷轴拿下放在桌面上,缓缓平铺展开。他再抬头,却见宋景明的瞳孔仿佛不可置信地颤动了一下,紧接着便上前一步,一手撑着桌子探下身细看。

他有些讶异,讶异的是一向稳重的舅父此举显得有些失态。但他讶异之际,宋景明却又抬了头,语气中竟携了颤色。

「这…这是殿下画的吗?」

小秦琰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宋景明立马接道:「可是临摹之作?」

小秦琰摇摇头,「并不是,是我照一女子模样所画。」他顿一顿,道:「怎么了舅父?这女子可有不妥吗?见舅父的神情,仿佛此女子是舅父的故人——」

宋景明看着画,怔怔道:「……这是景生。」

小秦琰一愣。

宋景明抬眼望向他,道:「这是先皇后。你的……母后。」

小秦琰屏气,心跳骤起。

宋景明凝望着他的眼神像是压住了心下的百般情绪。

小秦琰亦是极力稳定了心神,才沉着道:

「三年前的一场梦中,我梦到了她。梦中有一棵梨树,她就站在树下。她走近我,我便看清了她的容貌……醒来后我只当是一场无关紧要的梦,便没同任何人说,只是那女子的样貌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中。我觉得此事神奇,便想着为她描一副丹青。」

他越说心跳越快,眼眶也跟着红了。

他又恍惚回到了那次梦中。他甚少多梦,唯有那个梦他记得格外清楚。他觉得那女子或许跟他冥冥之中有所联系,但他从未想过是这样的联系。

宋景明沉吟道:「梨树?」

……

宋景明带着小秦琰走到凤鸾宫时,小秦琰其实很踟蹰。

他从未去过凤鸾宫。他知道母后还在时就住在凤鸾宫,但母后崩逝后,父皇便再不许除了洒扫宫人外的其他人进去。

他踏入凤鸾宫前庭时,一棵梨树便映入眼帘。梦里簌簌地落着花,现在落着雪,树上积雪片片,远远一望,却也像一树梨花。

小秦琰没有说话,只是愣在原地,小小年纪竟也懂了百感交集。

宋景明似是长长地喟叹,「景生总是惦念着我们的。」

她不舍得我们,亦十分地惦念你,于是就跑去你的梦中与你相见。

第二日,宋景明带着小秦琰将画献给了秦让。

秦让展开画卷后先是怔然,而后是不可置信,瞪大着双眼,一寸一寸地看,仿佛生怕漏了任何一处细节。

宋景明道:「陛下,凤鸾宫的摆件经年不动,故人终是回来了。」

秦让没有回答。但他眉间倏地紧蹙,心上仿佛有极复杂而钻心的情绪猝然而过。他张开嘴,却终是无力说出任何一字,只是哭出声来。

小秦琰从没有见过父皇这副模样。

印象中的父皇,杀伐果决,心硬血冷。可现在眼前的父皇,只是看到了一幅画,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竟会双眸满是晶莹。

秦让抬起头,向小秦琰招招手,扬起笑,脸上却还挂着泪,「琰儿,你过来。」

小秦琰走上前去,秦让将他揽进怀,一同端详着这幅画卷。

画中的女子盈盈笑着。秦让抬起手,极温柔地摩挲着画中女子的面庞。

「这是你的母后。」

他说。

「我也常常梦见她,但梦中的她不对我说一句话,我以为她到我梦中,只不过是我思念她太甚所致。」秦让絮絮说着,眼中的情绪越来越惊诧与欣然。

若真能在梦中相见,哪怕天人相隔,只消一刻却也足够了。

后来,一向不信鬼神术法的皇上却大兴祈福祭祀之业。百官们不晓得为何皇上突然转了性子,但皇上种种自有自的考量,便没有过问。

此后十几载,王境之内风调雨顺。本该有山洪与旱灾的地方,加驻防范后却是虚惊一场。

百姓们说这一切是承蒙上苍庇佑。年年先皇后的祭祀典礼前后,也有坊间的传闻说,或许是先皇后的魂灵化作神明,庇护着她曾守护过的百姓。

……

秦琰二十岁那年,秦让带他去往了北漠青山处。

那里早已不是一块荒地。战事已过,经年已去,远远看去是一片郁郁葱葱、点缀丛花的绵延山脉。

秦让身骑骏马远远眺望着,对身侧的秦琰道:

「二十年前,这里还凋敝不堪。二十年春秋如弹指一瞬,你看,这里变得很美了吧?生生长眠于此,大抵也心里安稳了。」

秦琰郑重地听着。

秦让淡淡道:「你承祚后,我面上与她同葬于棺椁,但你要将我留在这片青山。」

秦琰没有立刻接话。

眼下只有他二人。倘若换做别人,或许便立刻磕着头道是陛下万岁,陛下千秋万代。再者,承祚之事事关江山社稷,哪怕他是必然的人选,也不得将狼子野心写在脸上。

可是,这十几载,他陪在他父皇身边,看着他的父皇为社稷呕心沥血,又始终因着心结郁郁。

他父皇的心境是怎样的?

或许他终此一生,所在意的也唯有自己的社稷,和早已离他而去的所爱罢。

这世俗所拘泥的事,他曾经在意过,但也早在这么多年寒暑过去后看淡了。

秦琰终是点点头,郑重道:「儿臣谨记于心。」

……

很多年后,秦琰到靖贵太妃宫中一叙。

不知不觉,也聊到了昔日秦琰方登基时。

那时,秦琰本意尊养母靖贵妃为太后。但臣子却道靖贵妃是和亲公主,血统自西州而非中原,不可尊为太后。

秦琰正欲反驳,却是宋景明道:「皇上,臣子所言甚是。」

靖贵妃,她何时在意过名位呢?

他懂她的心。如若是她在朝堂之上,只会给出一样的答案。

秦琰问道:「今日舅父可有进宫来与母妃叙旧吗?」

靖贵太妃一笑道:「废了一条胳膊都想上战场的人,怎么甘心困在宫里呢?巴不得时时刻刻去山水处忙里偷闲呢。」

秦琰亦淡淡笑起来。

她又何尝不懂他的心呢。

其实这人间种种,说到头,不过是一场执念。

执念不知缘起为何,但一旦拿起,便再难放下。

譬如那为国一腔衷肠的女将,譬如那为社稷呕心沥血的君王,又或是只愿心中只人平安的公主,再或是那独身隐忍半生的将军。

但难放下又如何呢?

心中有所爱所想,便会活得有血有肉。

如那绵延青山一般,生生不息。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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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6-06 16:58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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