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梦
芳华怨:烟花易冷为谁折腰
1
母后生得很美。
据说她倾国倾城,昔年随父皇出征,在战场上为父皇击鼓助威,对垒敌军原本高举的弓箭齐齐跌落。
据说当年还是太子的父皇对她一见倾心,日复一日上门示爱,日复一日被外祖父打走,坚持了一年才终于抱得美人归。
据说她才情绝代,弹琴可引来百鸟,绣花能招来蝴蝶。
据说,据说,然而我只能听到据说。
因为从我记事起,我便再也没有见过父皇。当年母后为他击鼓助威也未能挽回败局,登基不到一年的父皇死在了平叛的战场上。
幸好,母亲的倾城貌为她留下一线生机,她从前朝的皇后变成了如今陛下的妃子。
但不幸的是,新陛下容不下我,还未记事我便被扔到冷宫自生自灭,若不是几个感念母后昔日恩情的旧宫女对我的照料,我早就死了不知道多少次了。
至于母后,我再也未曾见过她,只是听闻她很得宠。我一时也不知道该庆幸还是不幸,总归,这世上我还有个亲人。
一转眼我十四岁了,老宫女说我比母后还好看,像我这样好看的姑娘,理应被人如珠如玉似的宠爱,不应该在这偏僻的冷宫磋磨岁月。
而现在,我这样好看的姑娘却压在一个男人身上,远看是一副风月画,近看才能瞅见我手中的碎瓷片和身下男人脖子上的伤痕。
这十几年我别的没学会,只学会了保命,为了保命,就要审时度势,就要忍。
因此当这个衣着不凡的小哥一身酒气还非往我身上靠的时候,我是打算忍的,当他差点把我快压死的时候,我忍,当他含糊不清说话时的酒气快熏死我的时候,我再忍,当他非要用他那爪子摸我的时候,我……忍不了了。
本姑娘才十四岁你就下手还有没有良心,就算我遗传了我母后先天优良条件生得貌若天仙让你一见倾心无法自拔,这也不是你耍流氓的理由。
我闭上眼睛,朝着他的头狠狠撞了过去,直直将他撞倒在地。我捂着头打算跑路,却没料到这登徒子竟不知何时拽住我的裙摆,一拉一扯将我也扯倒了。
他被撞得不轻,两眼迷离也没忘继续耍流氓,情急之下我随手拿起一块瓷片抵在他颈间,幸好还是个惜命的,总算没继续动手。
不远处传来老宫女唤我的声音,我狠狠心在登徒子手背上划了一道,他估计是真的喝太多,连疼痛都很迟缓,看看手背上渗出的血迹再看看我,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他。
这下消停了我才看清楚他的长相,十七八岁稚气未脱的少年郎,生了一副顶顶好的皮囊,只可惜底下藏了只色狼,小小年纪就对更小小年纪的姑娘不干人事。
我起身往回跑,跑了两步又折回来,登徒子坐在地上发呆,我思索了一下,趁他发呆时绕到他身后拽着他的衣领将他扯倒,然后捡起刚才行凶的瓷片扭头就跑,直到看见熟悉的老宫女才松了口气。
「公主怎又乱跑,今日宫里办中秋宴,小心冲撞了贵人。」
我抹干净额上的汗珠,「安嬷嬷,我没事。」
2
当母后还是我母后的时候安嬷嬷就照顾我,因此直到现在她还会叫我公主,即便她心知肚明我已经不是公主。就如同我心知肚明我今晚的事不会善了一样。
因此当第二日有人找过来的时候我没有半分慌张,甚至庆幸安嬷嬷不在,不然她又要着急,毕竟亡国公主做成我这般不省心,也算有史以来头一位。
对昨天那位登徒子的身份我做过猜测,本以为是哪位世家公子,直到内侍将我领到东宫,见到东宫主人额头上那一个大包时我才知道我昨天将当朝太子揍了。
一瞬间慌张之后是觉得有趣,这太子倒是深得他爹真传,他爹看上我母后,他就看上我,即便我才十四岁也不放过,衣冠禽兽的血液传承相当完整。
当今陛下姓谢,太子单名一个钰字,是真正如珠如玉养大的儿郎。
幼时不懂事的时候我曾偷偷跑出去想见母后一面,偶然碰见了新陛下,是个一身戾气的人,不像皇帝,倒像个征战沙场多年的武将。实则他没做皇帝时的确是个武将。
谢钰却与新陛下不同,看向我时笑眯眯的,「昨天就是你这个小丫头啊?」
「我不是,我没有,你认错人了。」
谢钰笑起来的时候像只狐狸,眉眼弯弯,看上去人畜无害,我就看着人畜无害的他伸出手朝我额头的大包伸过去,他故意使劲戳我,「没有啊,但你这个伤看着眼熟。」
我没回答,也不想理他。估计谢钰也觉得我不会老老实实承认,便又若有所思开始和我攀扯旧事,「我认识你,你是秦娘娘的孩子,前朝的宁欢公主。」
他说的秦娘娘就是我母后,前朝秦皇后,如今秦贵妃。宁欢是父皇给我取的名字,只可惜事与愿违。
没正经一会谢钰又开始睁眼说瞎话:「小时候我们见过一面,你见到我之后十分欢喜,拉着我死活不肯撒手。」
我在心底默默翻了个白眼,对此等睁眼说瞎话的事不予置评。
「你和秦娘娘生得好像,连脾气也一样,无论父皇怎么讨好她都不理不睬。」
他一个人絮絮叨叨,我默默站在原地,不知道他为何忽然说起这些。
忽然他一捶手说道:「我带你去见秦娘娘如何?秦娘娘一定会高兴,秦娘娘高兴父皇也会高兴,那我今日就不用抄书了。」
我闻言迷茫的看着他,心想这人是不是有病。母后如果现在见我不在冷宫却在谢钰身边,估计吓都要吓死了。
然而谢钰觉得自己的逻辑十分合理,拉着我就要走,我抠住门板死活不去,「不要,我不去。」
「原来你不愿意见秦娘娘啊,难为我还一番好心想帮你们母女一把。」谢钰看上去有些伤心。
我头摇得像个拨浪鼓,希望他赶紧把他的好心收回去,我可承担不起。
但谢钰只是伤心了一会,把我的手指一根根拨开,抓住我两只手说:「没关系,我愿意就好。」
我惊得目瞪口呆,见过不讲理的但没见过如此不讲理的。然而无论我怎么挣扎,还是被谢钰带到了母后现今所住的来仪宫。
谢钰的母后就是皇后,年前因病去世了,后位空虚,母后成为后宫最尊贵最得宠的女人。不过这是外人看来,内里隐情只有她自己知道。
谢钰带着我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母后寝宫,还未进去便听见里面的争吵声,一个瓷瓶直接从里面扔出来碎在我们面前。
谢钰说:「哎呀,真不凑巧,父皇和秦娘娘又在吵架。你猜我把你推进去他们是不是就不吵了。」
肯定不吵了,估计他父皇会更乐意先弄死我。
说话间有人从里面出来,身着明黄龙袍,高大威猛,眉眼与谢钰有七八分相似,只是眼角的皱纹可看出他明显上了年纪。
这就是谢钰的父皇,害死我父亲的仇人。
新陛下斥责谢钰:「不好好在东宫读书,乱跑什么,还带了乱七八糟的人……」
他似乎才注意到我,愣了一下,随后暴怒,「谁允许你出来的。」
我一直瞪着他,我除了瞪着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昔年为了讨好母后,他也想对我好些,只是我很不识相,每次见到他都又打又咬,到最后他就将我扔在冷宫自生自灭。
安嬷嬷说我生的像母后,只有一双眼睛像极了父皇,因此当我满眼仇恨看向这个新陛下的时候,毫无意外激怒了他。
「谢林修,放她走。」
寝宫门半开着,母后的声音从里面传来,「放她走。」
我被谢钰带走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窗户边有个白色的身影一闪而过,我突然折返往回跑,想看清楚那道影子,却被谢钰制住。
「嘘,嘘,不要叫,如果你不想死,不想秦娘娘受苦的话就和我走。」
3
谢钰将我带回东宫,一连数日我都在东宫住着,没有他发话我不能离开这里一步。
他好似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日日来逗我玩,我日日不理他,准确来说我谁都不理,一言不发,照料我的宫女都怀疑我是个哑巴。
谢钰很忙,他才十八岁,但已开始上朝听政,同时每日还有课业要处理。同时他也很有耐心,尤其体现在我身上,每日陪着我耗,我却不知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终于有一日我先忍不住开口说:「我要回去。」
谢钰很是惊喜,「呀,你终于开口说话了,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得记下来。」
「我要回去。」我又重复一遍。
「听见了,不同意。」谢钰又低下头写他的策论。
「为什么,我留在这里你不怕你父皇生气吗?」
谢钰头都没抬,「我不怕,你留在这,我更不怕。而且父皇已经下旨,让你在东宫给我做伴读。」
「你到底想做什么?」
谢钰这才抬头,若有所思看了我一会,笑眯眯地说:「因为你和秦娘娘生好像,我喜欢秦娘娘,但她是父皇的,幸好还有个你,你就是我的。」
我打了个寒颤,「恶心。」
说完我想跑,但被谢钰抓住,他单手制住我,另一只手拿着毛笔在我头上画了个黑点,「恶心吗?但那又怎么办?你不还是要乖乖待在这,不然秦娘娘可要伤心了。」
疯子,都是疯子。我攥紧了拳头,狠狠给了谢钰一拳,但我力气小,他一点都不疼,只是揉着胸口笑,越笑越大声,笑得十分瘆人。
我扭头就跑,不敢回头看一眼,不想和这个疯子有一点点牵扯。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我确实斗不过谢钰那个疯子,只能被迫留在东宫,老老实实做他的伴读。
不知我和谢钰是有什么仇什么怨,他挖空心思要折腾我。他在东宫时,我要寸步不离跟在他身边,他读书我要研墨,他吃饭我要陪同,他听太傅讲学我也要在旁边随时奉茶并且抄他给我准备的四书五经。
虽然因为常年冷宫生活导致我和豆芽菜一样弱,但我也有颗反抗的心,谢钰消遣我,我就报复回去。故意打翻墨水弄脏他的文稿,往他餐盘里夹花椒大料,他让我抄书我就故意不抄。
但谢钰依旧是那副模样,慈眉善目和蔼可亲,然后不知从哪抽出一根戒尺在我手上狠狠抽了一下,再故意问:「疼吗?」
我不想说话,不想理他,他就过来扯我的脸,「我只是为你好,小公主别生气,笑一笑。」
他是故意的,他绝对是故意的,他时刻提醒我已经不是公主这个事实,让我明白我只能寄人篱下。
而当他不在东宫时,我也不会好过,他特意请来尚宫局的女官教我琴棋书画,但凡我稍有懈怠让他知道了就是一顿手板。
母后能歌善舞,但那只是母后,我连活着都万分艰难哪有闲心去学这些,因此几日下来也没什么效果,只是日日都得吃一顿竹鞭炒肉。
正当我坐在门槛上心疼自己的手时,谢钰身旁的内侍小银捧着一个匣子和一把伞对我说:「姑娘,外面下雨了,请您换好衣服去太极殿为太子殿下送伞。」
我没动,只是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诚心实意问:「你可有脑疾?」
但凡没病的人都说不出这样的话,从东宫到皇上召朝臣议事的太极殿这段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太极殿不是没有下人,宫里也不会穷到只有东宫一把伞,下那么大雨专门出去送伞这种事傻子才会去做。
小银有些为难,只能说:「这是殿下的吩咐。」
「哦。」
这就对了,毕竟谢钰有病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我换上小银带来的那件蓝色织锦长裙,披了件披风,心不甘情不愿地拿伞出门,慢悠悠往太极殿走,最好磨到雨过天晴,就不用去送什么伞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我到达太极殿时雨势越来越大,廊下小太监看见我之后遥遥迎了过来,「陛下还在和大臣商量政事,秦娘娘您……」
当小太监走近看清我的长相后,话卡在喉咙里,脸色古怪。旁边过来一个年长的内侍打了他一巴掌,然后躬身向我行礼,「姑娘,殿下等会才会出来,他说让您在这先等一下。」
「在这?」
他也不怕等会我被风吹走。
「是的,这是太子殿下的吩咐。」
因为是他的吩咐,内侍照做,我也一样。
于是我只能举着把伞老老实实等着,怕被雨打湿将伞面压得很低,虽然没什么用。
不知过了多久,太极殿大门才打开,大臣鱼贯而出,我微微抬起伞面,见他们朝我看了一眼,我又赶紧低下头。等到内侍叫了声殿下我才走过去,想赶紧给这个疯子送完伞后就跑。
我站在雨幕里,将伞递给他,他也不接,就是看着我,似笑非笑。我气得要死,知道自己现在活像个落汤鸡,但你这始作俑者笑什么。
等到太极殿又有人走出来,内侍喊了声陛下的时候他才接过我的伞,顺手抓住我的手腕将我拉到廊下,暧昧不明地说:「何必亲自跑一趟,淋成这模样,回头若是生病我可不管你。」
原谅我这愚钝的小脑瓜不知道他究竟要演哪出大戏,准确来说看见谢林修的时候我就只知道赶紧往谢钰身后躲,生怕自己脑子一热又做出什么糊涂事。
谢钰对谢林修说:「父皇见谅,她还不懂规矩,只是担心儿臣,不是故意惹您生气的。」
谁担心你了?挺大个人不要脸。
但难得今日谢林修没对我发火,只是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嗯」了一声,就看着谢钰拉我走。
还没走出几步,我听见谢林修说:「宁欢,朕封你做公主,让你搬去和贵妃同住如何?」
脚下一顿,我愣在原地,心快要跳出来了。
只是还未等我做出回应,谢钰突然扣住我的手替我向谢林修说:「宁欢想来不会愿意,谢父皇一片好意。」
洗完澡我一出来便看见白日里穿的那件蓝色衣裙已经整理干净,在我床前挂着,衣裳倒是华美,只是有些陈旧,我严重怀疑这是不是谢钰从哪个墓里挖出来的。
谢钰不敲门进来,拿着巾帕为我擦头发,「小公主今天真乖,想要什么奖励?」
我就是不说话,左右无论我怎么冷淡他都能自己把话聊下去。
谢钰似乎没有等我回复,自顾自说:「但奖励我也给你了,我亲自帮你回绝了父皇,怎么样,感谢我吗?」
「其实父皇今日说的话有几分真心,只是我不想你离开我。如果你回到秦娘娘身边,我可能就见不到你了。」
「所以小公主不用担心,安心待在我身边就好。」
「你以前,比现在正常多了。」我开口说。
之前谢钰非说我见过他,虽然我不想承认,但残存的零星记忆还是让我知道确有其事。
大概是我刚被扔进冷宫那会,巨大的生活落差让我几乎日日哭闹,安嬷嬷怎么哄都不行,我甚至想要逃出去寻找母后,只是常常被侍卫抓住扔回去。
谢钰就是在我又一次逃出去之后碰见的,当时他也是个孩子,从侍卫手里把我解救出来,送回冷宫。
后来有段时间他日日都来冷宫陪我玩。
冷宫偏僻荒凉,这里的人不是老就是疯,谢钰是我那段时间唯一的玩伴,虽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他是谁。直到有一天他突然消失再也不来了,我还遗憾好久,没想到长大后重逢好端端的人成疯子了。
「难为你还能想起来,你之前否认的时候我真的好伤心。」
「你今天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好玩啊。」
「……」我错了,怎么能指望疯子老老实实回答我。
「好了,看在你这么乖的份上告诉你也无妨。」他将那件蓝色衣服扯下来,「这是秦娘娘的衣服,几年前她穿着这身衣服在雨里跪了一个时辰,恳求父皇放过前朝余孽。我专门收买她的宫女找出这一件改过之后给你,费了我不少力气。」
「后来呢?」
「后来啊。」他促狭一笑,「后来父皇商议完朝政,将秦娘娘带进太极殿,屏退左右,他们在里面待了一天一夜,然后秦娘娘被人抬回来仪宫,然后,前朝余孽就能留条命继续苟延残喘了。」
听到这件衣服属于母后时我本想接过来,但听他说完我立马把手缩回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恨不得能再回去洗个澡。
但谢钰不让,他压住我的肩膀将我摁在椅子上,郑重其事地说:「小公主明年就该及笄了,到时我娶你做太子妃如何?」
我只当他是说笑,「如果你不怕死可以试试。」
谢钰很自信,「没事,你杀不了我。」
「那你父皇呢?」
谢钰圈住我,「父皇不会杀我的,但他会嫉妒,就像今天一样。他嫉妒就会不高兴,他不高兴,我就高兴了。」
4
一直以来我都不明白谢钰和谢林修这对父子之间的相处方式。
谢钰母族常年镇守边关,手握兵权,当初谢林修娶原皇后也只是为了拉拢朝臣。虽说昔年谢林修打天下时谢钰母族没少出力,但时移世易,也没妨碍现如今君臣离心。
因此谢钰的位置就很微妙,维持着皇族与朝臣之间的平衡,所以他才那么肆无忌惮三番两次忤逆他爹。
这次也是,谢林修那天说的话没了下落,我依旧得安心在东宫接受谢钰的摧残,一晃大半年都过去了。
东宫有一株很高的合欢树,每日晨起等谢钰去上朝时我便爬到树上采露水。那树比宫墙都高,每次我上去,底下总有一帮人围着,生怕我出事让他们掉脑袋。小银还为此偷偷向谢钰告状,谢钰没说什么,我却因此在心底记了小银一笔,画了只大王八偷偷贴在他背上。
东宫一事一物都瞒不过谢钰,我做这些小动作他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特意问我:「解气了吗?」
我点头,还好。
「趁你高兴,再和你说件喜事,秦娘娘有孕了。」
我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喜事,无论站在我的立场还是站在谢钰的立场。
谢钰接着说:「父皇一直想要个他和秦娘娘的孩子,之前怀上的不小心都没了,这次好不容易再有,父皇快高兴疯了。若是个男孩,估计长大后还会和我抢位子,你说我是不是应该为了保全自己悄悄弄掉秦娘娘腹中的孩儿。」
我静静看着谢钰,想看他还能作什么妖。
「若是以往,这孩子估计会死在秦娘娘自己手中,但这次不一样。」谢钰随手拿过一个折子递给我,「永安王侮辱先祖被人参了一本,父皇想杀鸡儆猴将前朝王室残余处理干净,收拢了一大批证据。结果还没等发落,前几日永安王妃进宫去找秦娘娘,然后,来仪宫就传出贵妃有孕的消息。」
折子已经批过,谢林修将所有前朝王室成员都迁回了原籍兰陵,虽没了富贵,但起码能苟活下来。
谢钰不老实的爪子又揉我脑袋,「这么大喜事,怎么不笑一笑?」
我合上折子,递还给他,「你高兴吗?」
「高兴。」
虽不知他为何高兴,但高兴就好。
「既然你高兴,那能不能答应我件事?」
谢钰觉得稀奇,「难得,小公主还会开口求我帮忙,就凭这,你说什么我都得答应。」
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一直照料我的安嬷嬷,年纪大了身子也不好,我想求你让她出宫去安度晚年。」
谢钰有些遗憾,「就这样啊,我原以为你会说什么了不得的事。其实若你懂点手段,再长大点,凭你这张脸,自然能哄得一大帮男人任你调遣,只可惜小公主太单纯,不懂这些狐媚术。」
我皱眉,不耐烦问:「你到底答不答应?」
「生气都好看。这倒不算什么难事,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宫女出宫属后宫之事,后宫的事一向由秦娘娘处理,我也不好插手。不如这样,我带你去找秦娘娘,你求她,她定然会答应的。」
谢钰说这话时一直盯着我看,看得我后背发毛。
片刻后,我叹气说:「这么麻烦,那你当我没说就是了。」
「明明说了,怎么能当没说呢?」谢钰拍拍我脑袋,「既然你不想去,那我去走一趟也无妨。只是,你真的不想见秦娘娘吗?」
「不想。」我毫不犹豫回答道。
这是实话,我真的不想去来仪宫见她。
可我早就已经明白,有些事不是我想不做就可以不做的。
立夏将至,母后的生辰也要到了,谢林修要为母后大办生辰宴,谢钰拉着我去凑热闹。任凭我如何反抗还是像小鸡仔一样被他抓到了举办宴会的启明殿。
启明殿外搭了戏台子,台上咿咿呀呀正唱着《长生殿》。谢钰指着坐在最前面的人和我说:「父皇和秦娘娘就坐在那,你不是想见秦娘娘么,我带你过去。」
我自然看得见前面的人,知道只要我进去就能见到十年未曾见过的母后,但当谢钰拉起我时我却反握住他的衣袖说:「我不想……」
估计是太不想,不自觉我竟哭了出来,那架势,好像今天谢钰把我带进去能要我命一样。
谢钰估计也没有想到这一出,擦干净我眼角的泪水,「不想就不想,那日见你死活要往来仪宫闯,我还以为你多想见秦娘娘呢,罢了,那你就老老实实在这等我一会,我出来给你捎两块点心吃。」
我松开手,站在启明殿前看着谢钰走进去。他走到谢林修身边向他行礼,母后一动不动,对谢钰和谢林修都视若无物。直到谢钰不知说了什么,我看见母后肩膀动了动,好似要回头看什么,我扭头慌不择路就跑,只想着千万不要让母后看见我。
我不想看见她,也不想让她看见我。
我不知道自己要跑到哪,只希望离开启明殿,我一直往前跑,直到跑到一方池塘边,看不见启明殿的灯火才停下来。
「谁在那?」
旁边有人走过来,灯笼摇摇晃晃投下一片光,使我看清楚来人的模样,是个清贵的少年,不知是哪家的公子哥,无缘无故走到这种地方。
我喘匀了气,反问他:「你是谁?外男擅闯后宫可是死罪。」
少年生得好看,脑子却不大聪明,听我这么一说后退了一步,「我,我不是故意的,我随家人来参加宴会,本想随处走走,不曾想迷了路。」
敢情是个路痴,也活该他倒霉,都快走到冷宫了,这地方往日还有人看守,今日全都调去了启明殿,可怜这少年找不到人也找不到路。
我指着来时的路告诉他:「沿着这条路,往东走便能回到启明殿。」
他郑重其事地向我行了个礼,「多谢姑娘。」然后掏出一张手帕递给我,「虽不知姑娘遇到什么伤心事,但莫要太过伤心,这盏灯笼留给你,夜黑路滑,姑娘小心。」
我怔了一下,没有接他的东西,也没有说话,转身往东宫走。若让谢钰看见我收了别人的东西,他估计又要发疯,毕竟平日里即便是他送的东西我也不多瞧一眼。
说曹操曹操到,还没走几步就看见了谢钰也提着一盏灯笼在前面等着,「有本事跑那么快,有本事你倒是自己走回去,在这兜什么圈子?」
「迷路了。」我说得脸不红心不跳。
谢钰轻笑一声,走上前来,将灯笼从提手上取下来,一手拿着灯笼,一手拿着长杆,将长杆递给我,「抓住,我带你回去,天冷夜黑,小公主可要跟紧我。」
我握住长杆,一步步跟在他身后,走过灯火通明的启明殿,走回置身黑暗中的东宫。
5
我在东宫的日子很无聊,每日晨起爬树采露水,然后学习琴棋书画。待谢钰下朝回来我用露水给他煎茶,然后和他待在书房,他看折子我抄书,一直到晚上,这一天便又过去了。
若不是谢钰拿来两个匣子给我,我差点都忘了我都及笄了。
按照旧俗,女子及笄时要有长辈为其梳头,加笄。但我的长辈几乎已经死绝了,于是谢钰这个恬不知耻的非要充当我的长辈给我梳头。
「今日之后小公主就可以谈婚论嫁了,可有心仪的公子,若有,我去让父皇给你赐婚。」
我翻了个白眼,且不说如果我说有这人会怎样,况且我处在深宫,平生见到的健全男子也就谢钰和谢林修父子俩,我还能心仪谁。
谢钰从匣子里拿出一支点翠簪在我眼前晃了晃,「这是秦娘娘送给你的,你若不要我便扔了。」
说着他作势要扔,我下意识拦住,谢钰很满意我的反应,用簪子帮我挽发,「这就对了,亲生的母女有什么说不开的。」
不多时谢钰拍了拍我的肩,「好了,小公主成人了,生得更好看了,今日是你生辰,有什么想要的,说出来我都答应你。」
我仰头问他:「真的?」
「骗你作甚?」
「我想听戏,上次启明殿唱的那一出,遥遥听了两句,还挺不错的。」
谢钰戳我脑门,「谁让你上次跑那么快,后悔了吗?」
我点头,「嗯,后悔了,但我不想在宫里听,我想出宫,去听听外面的戏。」
谢钰笑着说:「想出宫就直说,拐弯抹角做什么。」
无论如何,起码谢钰还算守信,带我出了宫,只是他不知从哪拿出一个幕篱扣在我头上,「这么漂亮一张脸可不能让外人瞧去了。」
我撇嘴表示不满,然而被谢钰无视。
为了让我自在些谢钰没有带随从,轻车熟路带我去了家戏院。我们去得晚,戏已经开场,台上咿咿呀呀好不热闹,我一进去就被吸引了注意,任由谢钰拉着我走。
准确来说,这是我第一次听戏,谢钰没多大兴趣,我倒是看得津津有味,听到杨贵妃唱那一句:「三尺白绫若赐我,可愿葬我于君侧。」甚至还落了两滴泪。
谢钰取笑我:「没看出你还是个性情中人,有什么好看的,倾城美人许了薄情君王,盛世时是一段佳话,一旦出现危机便只能做牺牲品,明明是帝王无能偏又连累美人,竟还成了佳话,我瞧是笑话还差不多。」
我抽抽噎噎反驳他:「你个无情无义的,说了你也不懂。」
谢钰投降,「好,我不懂,你继续看,我不打扰你。」
没有谢钰煞风景这出戏看得才舒心。难得出宫一趟,我自不愿意就这么回去,出了戏院就自顾自往集市走,东转西窜。谢钰亦步亦趋跟在我后面,瞧见我喜欢什么就花钱买下来,别的不说,他这种花钱爽快的模样还挺顺眼的。
可惜天公不作美,几声闷雷之后忽然落了大雨,谢钰拉着我去一家医馆檐下避雨,「可惜了,这雨来得真不及时。」
我看着对面点心铺也说:「可惜了,本来还想尝尝他们家点心,老远就闻到香味了。」
他家点心是在外面做的,做熟时香味飘了好远,可惜下雨就收了回去。
谢钰腾出一只手掐我脸,「平日宫里那么多精致玩意你不吃,非出来吃,你可真难养活。」
我怔怔地看着那点心铺,谢钰问我:「真的很想吃,有多想?」
我沉思一会,答道:「和想看戏一样想。」
「成。」谢钰将东西一股脑塞给我,「难得你过次生辰,想吃个点心而已,我自然要满足。」
说完他又冒雨跑到点心铺前敲人家门,里面出来个伙计,原本摆摆手示意不卖了,但谢钰指着我不知和人家说了什么,小伙计终归还是让他进去了。
等谢钰拿着热腾腾的点心过来时,我手上多了两包药,他问我这是什么。
「怕你生病,给你配了副姜茶。」
「小公主这么为我考虑,总算没白费我一番心思,快吃吧。原本你吃不上,我和那家伙计说我家小娘子想吃得不行,央求了半天,他才又给我做了一份。」
对于他这种没正形的模样我已经看淡了,小心翼翼捏起一块放进嘴里,软糯香甜,真的很好吃。
谢钰身体强健,淋次雨不算什么,但我第二日还是给他煎了份姜茶送过去,还带着一个小坛子。
「这是我采的露水,帮我送给母……秦娘娘。」
谢钰笑眯眯的,「嘴硬心软,我帮你可以,你要怎么答谢我?」
「你想我怎么答谢?」
「那我得好好想想,不如,你嫁给我?」
类似的话他说过很多次,难得这次我没有反驳,「可以,若你不怕你父皇杀了你,不怕夜间被我一刀砍了,大可以试一试。」
「小公主戾气不要太重,况且,你又杀不了我。」
6
近来我和谢钰关系缓和了不少,当然这是他单方面认为,可能是因为最近他问我话时我愿意搭理他几句,他要手把手教我学写字时我也没反抗。毕竟我还要让他帮我去给母后送露水。
每隔三五日我便央求谢钰去一次,他时而会故意不愿意去,我只需露出几分伤心难过他便只好作罢,每当这时我便无比感谢自己这张脸。
谢钰问我:「秦娘娘说起你好几次,你真不想去见见她?」
我思虑一下,还是摇头,「再过段时日吧。」
我在等待,等一个合适的时机。
而很快,这个时机便到了。
过了许久我依旧记得那日天阴沉沉的,几个侍卫闯进东宫不由分说便将我带走。小银怎么说都没拦住,我倒是很平静,任由他们将我带到来仪宫。
来仪宫前聚集了很多人,内侍宫女太医,人人脸上都带着慌张之色,宫女药童鱼贯而出,一盆盆血水被倒了出来。
不多时谢林修便出来,他的龙袍上还沾着血,脸色肃穆,那眼神似乎要将我生吞活剥了。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侍卫一剑鞘将我打倒,他走到我面前问我:「是你做的?」
我不做声,他狠狠给了我一巴掌,「说话,是不是你干的?」
任由他气急败坏,我就是不回答,只是看着他,以及他身后闹得人仰马翻的来仪宫。
「打,打到她说话为止,打死了拖出去。」
谢林修想杀我不是一天两天了,但我还不能死,至少不能现在死在这里。
后背已经疼到没知觉了,迷迷糊糊间我看见谢钰跪在谢林修面前正在说什么,又一棍子下来,我哀嚎一声,终于开了口:「是我做的。」
「是我,在露水里放了莪术,害死了你心心念念的孩子。」
莪术可以致胎儿死亡,这是我在冷宫就知道的。送到来仪宫吃食都会检查,但没人会怀疑我要害自己的亲生母亲,所以到后面就不再检查。三五日一小坛掺了莪术的露水,不用一个月就能够弄死一个未出生的孩子。
谢钰跪在阴影里,我看不清他的表情,谢林修气到全身颤抖,「那是你的亲生母亲,你为何这么做?」
为什么?为什么?
我吐出一口血沫,看了谢钰一眼,还未回答谢林修问题,就听见来仪宫的宫女惊叫道:「娘娘!」
谢林修身形一晃,指着我说:「杖毙,尸首抛至乱葬岗,朕要她为朕的孩儿偿命!」
然而最终我还是没有偿命,等我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东宫,趴在床上不能动弹,觉得全身疼得厉害。
「别乱动。」谢钰摁住我的肩膀将我摁回床上,「等会伤口裂开又要换药。」
「是你?」
谢钰坐在我床上,「虽然很想承认,然后借此让小公主欠我个人情,但很可惜不是,是秦娘娘说如果你有个三长两短她也不会独活,父皇才让我将你带回来。你昏迷了三天三夜,秦娘娘这三天也不肯吃药,幸好你醒了,不然你们母女就可以在阴曹地府相遇了。」
「你那天伤得很重,这么漂亮的姑娘被打得都快没人形了,说说,你为什么这么做,又是从哪弄来的莪术?」
「出宫时买的,不为什么。」
谢钰轻笑一声,将我拉起来,「难道不是为了我?不然父皇问你时你为什么要看我呢?」
我低着头不说话,谢钰自顾自说:「哦,你是想拖我下水,让我们父子离心,看不出小公主还有这样的心机。不过也好,现在父皇将你视做我的人,下次我向父皇求亲他就不会多想了。」
我原本以为之前他说娶我是随便说说,没想到他竟然真向谢林修开过口。我惊讶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娶我?」
谢钰说:「我母后生前无心管教我,全心全意都想得到父皇的恩宠,她也曾是远近闻名的才女,琴棋书画无所不通,更温柔善良,是个称职的皇后。然而无论她怎么做,父皇眼里都只有秦娘娘,即便母后病重他也没来多看一眼。」
「我之前不懂事,怨恨过秦娘娘,但当我见到她时,却怎么也恨不起来,她真的好美,而且善良,即便我对她发火她的眼里也只有怜悯。」
「后来她说她挂念自己在冷宫的女儿,我就去看你,你们母女一样,明明自己都身陷囹圄,依旧怜悯我的处境。」
「母后死后我和父皇关系越来越差,那次重遇你后我想到一个让父皇不痛快的好办法,就是你。你顶着和秦娘娘一样的脸,要是像母后对父皇那样对我好,我轻而易举就可以得到父皇十几年都得不到的,那多好玩。」
他还不满二十,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用拙劣的手段想要报复他的父亲,却阴差阳错将我也卷了进来。
「现在呢?」我问他:「你母后可不会杀人,现在还觉得好玩吗?」
「现在更好玩了,原来小公主和我是一样的人,你知道吗?秦娘娘怀的是男胎,真要谢谢小公主帮我铲除了一个对手。」
7
这次之后我大病了一场,听说母后也是,谢钰说宫中的珍贵药材都送到来仪宫和东宫了。
因为生病,我日日都只能待在东宫足不出户,谢钰每日忙完会来看我,说一说宫里发生的事给我解闷。
听说母后身体渐渐好起来了,谢林修很高兴。
听说谢林修想补偿母后,给她送了好多东西。
听说谢林修想立母后做皇后……
最后这消息倒是让我吃了一惊,不敢相信谢林修真不怕天下人议论。不过那些大臣应该会拦着,即便他是皇帝,也只能想想而已。
可没过几日,我身体刚好时谢钰便拿着一卷圣旨进来和我说:「父皇下旨,立秦娘娘为皇后。前几日安阳侯为其子求亲,要娶你做世子妃。」
谢钰带来的正是谢林修要封我做公主,将我赐婚给安阳侯世子的圣旨,只是还没按下玉玺,所以还不算数。
「安阳侯昔年受过前朝皇帝和秦娘娘恩典,没想到这人谨小慎微这么久,竟然为你冒了一次头,小公主想不想答应这桩婚事呢?」
我没有回答他,紧紧捏着那道圣旨,翻身下床,「我要去见母后。」
谢钰拦住我,「想都别想,除非你还想被父皇打死。」
「母后出事了对不对?她根本就没有病愈,她一定出事了。」
如果不是她病重时日无多,谢林修也不会有破釜沉舟的勇气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立她做皇后,也不会突然给我赐婚。
我挣扎着想要去来仪宫,但谢钰一只手就制住我,「不许去。」
「放开我。」
我拳打脚踢却也没让他松手,正在争执时忽然外面传来钟声,不多不少,正是二十七下。
钟鸣二十七下,是国丧。
太后早已殡天,谢林修还康健,那死的便是……
全身力气好像一瞬间都被抽空了,我知道自己再努力也赶不过去。我紧紧拽着谢钰的衣袖,气血上涌,一口血吐在了他身上。
谢林修让我为母后守灵,我求之不得。只是觉得好笑,我们母女十余年因为他未曾见面,如今阴阳相隔倒让我这个女儿来尽孝心。
母后灵柩要停灵三日才能入殓,三日里来往祭拜的人不算少,他们为母后哭丧之余还会偷偷看我几眼,估计心想我是个无情无义的,连自己亲生母亲去世都没掉眼泪。
这算什么,想当初父皇战死,国破家亡,我的亲朋死了一堆,而我也不过是因为自己被送到冷宫才哭。
偷看的人那么多,只有一个人靠过来安慰我说:「故人已去,你莫要太伤心。」
我抬头看了一眼,是那日母后生辰宴我碰见那个迷路的公子,也是安阳侯世子,谢林修原本给我指的未来夫君。
叫什么来着?忘了。
我收回目光,自顾自继续烧纸,等他识相走开。但这世子是个没眼力见的,继续站在我身边,踌躇半天,红着一张脸说:「你放心,我将来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我这才正视他,「什么意思?」
世子尴尬地挠头,「没什么,只是看一些话本里都是这么说的。」
我怀疑这人是个傻子,怀疑谢林修报复我。
「我不会嫁给你。」
「可爹爹说这是秦娘娘遗愿,我们要让故人安息。」
我不说话,继续给母后烧纸,世子在我一旁絮絮叨叨说:「你要是不愿意,那就等我们成婚后再和离也行,总而言之爹爹说要将你从皇宫里带出来。」
我不明白安阳侯明知自己儿子是个傻子为啥还要什么事都和他说,真不怕这人胡言乱语被谢林修宰了。
我仰头看他,浅笑道:「那你呢?你娶我不委屈吗?」
他摇头,「不委屈,娶谁都一样,何况你生的……那么好看。」
我点头,觉得自己这张脸真是占便宜。
见我不想理他,他也不自讨没趣,像上次一样又拿出一张手帕放在我蒲垫上,「……烟大,熏红了眼睛要擦一擦。」
我吸了吸鼻子,别过脸不理他,等他走后继续往盆里面烧纸,一张一张,越堆越多,烟也越来越浓,我咳嗽两声,擦干净脸上的泪珠。这烟真的好熏人。
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臂,「别烧了,等会还要让人以为秦娘娘死而复生,放火烧殿呢。」
我抿唇,带着他的手继续往火盆伸,他连忙往回缩,「小公主好狠心,难为我还给秦娘娘带了祭品。」
所谓祭品就是一个坛子,我日日装露水的那个。
东宫的合欢树很高大,站在上面可以看见来仪宫的屋顶。
我和母后十余年没有见面,我不想见她,也不能见她,她亦然。我还可以站在合欢树上看着屋顶聊以慰藉,她却只能将所有思念压在心底继续和谢林修虚与委蛇,或许只有看见那坛我送来的露水时才知道她的女儿安好无恙,正在深宫的另一边默默注视着她。
或许我们一生就可以如此度过,知道彼此安宁便已足够。可总有些事她受不了,我也受不了。
母后为父皇守护前朝皇族已经尽职尽责,她不会喜欢上杀死自己丈夫的仇人,更不会为他生儿育女。不然她不会在生辰还为父皇穿白衣,不然安阳侯世子那夜给我的手帕上就不会留有她的字迹。只是我没有想过她会死,我亲手送去的莪术害死了我的亲生母亲。
我将那坛子摔个粉碎,谢钰避开碎瓷片,拍了拍我的头,「舒服了吗?不舒服我继续找东西给你砸?」
「你为什么那天不让我去见母后最后一面?」
谢钰擦掉我眼角的泪水,「见不见又能怎样?不都是要死的。」
「那你迟早也是要死的,现在还活着做什么?」
我知道自己就像个疯子一样狂吠,将所有怒气撒在谢钰身上,以此来减轻我心底的痛苦。
谢钰不恼,他扼住我的手腕,依旧在笑,「胆子大了,敢这么和我说话,别忘了,现在可没人护得住你。」
「那你就杀了我啊。」我甩开他的手,「你以为我愿意这样活着,正好我死了干净。」
若是走快些,说不定还能在黄泉路上追上母后。
「我才不会让你死。」谢钰说:「宫中太无聊了,幸好还有个你与我作伴,放心,我活一日,你就会活一日,别忘了,你之前欠我人情,答应过做我的太子妃。」
我后退几步,依在母后棺材上,眯眼看着谢钰,「谢钰,你莫不是玩游戏把自己玩进去了吧?」
谢钰没有直接回答,「这倒不是,只是现在才发现我的玩具和我一样,觉得更有趣了而已。」
「母后遗愿,让我嫁给安阳侯世子,谢林修不会违背她。」
谢钰好像才想起来,「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秦娘娘临死都给你安排了个好出路。但那安阳侯世子幼年生了场大病,心智不全,这你也愿意吗?」
「我愿意。」
「不,你不愿意,我知道。」谢钰走上前来逼近我,「小公主和我是一样的人,疯子就应该和疯子在一起,你说呢?」
我甩了他一巴掌,谢钰生生受下,「我好像真的有点喜欢小公主了,这可怎么办?」
8
刚为母后守完灵我就大病一场,没过多久,宫里开始传我和谢钰的风言风语,皆说我为保命自荐枕席,不知廉耻。
流言传得凶自然传到了我耳朵里,我也知道这是谁干的好事。我并没有去找谢钰,知道去了也没用,于是还没病愈我就去找了谢林修。他对我避而不见,我就在太极殿外从白天守到入夜。三更过后他将我叫进去,第二日清晨我才出来,随后得到他让我去普耀寺为母后礼佛超度的安排。
这是我第一次感谢谢林修,谢他终于让我离开了这座皇宫。
普耀寺在城外,是个清冷偏僻的地方,偌大一个寺院,除了我也只剩三个尼姑,平日诵经祈福不问世事,也不管这里住进了什么人。清苦自然清苦些,但离了某些人某些事我反倒心里舒坦许多。
一连三月,我算是在普耀寺渡过了一段难得的安生日子,因此当我见到谢钰时难免脸色难看些。
谢钰是大半夜突然出现在我床前的,我一睁眼便瞧见这个人,吓得半天没说话,他还有心思和我逗笑:「害怕了?以往怎么不见你胆子这么小。」
他将带来的纸包放在我床边,「给你带的糕点,上次出宫时你非要吃的那家,只可惜你睡得太死,放凉了。」
我往床脚缩,「你来做什么?」
他点亮烛火,然后坐在我床上,「我不能来么?哦,对,你若做了我父皇的妃子,我确实要避嫌。」
我别过脸不说话,他强硬着将我下巴掰过来,「你这张脸真好用,干嘛要离开宫里,单凭这张脸,再使点手段,也够你后半生无忧无虑了。」
他掐得我生疼,我真害怕这模样的谢钰,他的眼底红得瘆人。
「和你有什么关系,你走开。」我死命拍打他,才让他松了手。
得空我便想窜到一边趁机跑了,但此举更惹恼了他,他翻身直接将我压在床上,一只手将我手腕紧紧抓住。
我使劲踢他,他吃痛也不松手,直到看见我小臂处的一点红痣才算作罢。他压在我身上,摩挲着我的守宫砂,「原来还在,我还以为你……」
「你以为什么?」我气恼极了,反问他:「以为谁都像你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吗?」
他依旧压在我身上,摩挲着我的手腕,「你不是吗?」
我反手甩了他一巴掌,他悻悻起身,整理整理衣衫,乍一看好像我们真做了什么似的。
我扯下帷幔,自己摸索穿好衣服才下床,谢钰自顾自坐在一旁喝茶。我问他:「太子马上就要及冠,另娶佳人,一趟趟往我这跑可不大好。」
他扯过我的手腕晃了晃,「小公主是在生气嘛?你不想我娶别人,那我娶你好不好。」
「佛门净地,太子殿下庄重些。」我拂开他的手,「只是想着你都要和别人说亲了,若要再让人听见那些有的没的,未来太子妃怕是要生气,回头将火撒到我身上我可没地方哭去。」
他明晃晃的眼睛看着我,揽着我的腰让我坐在他面前,「小公主好像有些不一样了,怎么,这佛门净地待久了,人也想开了?」
谢钰喜欢对我动手动脚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我知道自己在他眼里不过是个逗乐的玩意,终归他愿意,我也吃不了什么亏,左右这样的日子也过不了多久了。
「觉得没什么意思而已,也不是很想招惹太子殿下,偏偏我自己也没有能力离您远点,只希望你自己识时务,别再日日纠缠我。」
「你说的有道理。」谢钰故作沉思,「但怎么办,小公主太惹人喜欢,我放不下你。」
我也笑,「那我就毁了这张脸,你就不喜欢了。」
「你怎么不干脆点死了呢?」
「因为还没活够啊,我死了做什么。」
我确实没有活够,前十几年都在皇宫里,在自己仇人眼皮底下讨生活,好不容易出来了,怎么甘心就这么去死。
那天晚上谢钰到底什么都没做,我猜他就是误会我和谢林修做了什么,当然我是不会告诉他我在太极殿跪了一晚上求出宫才导致第二天离开时腿脚发软,有些事就让他误会着也挺好。
在普耀寺并没有人拘束我,谢林修大概也不担心我趁机跑了。当然我知道凭我自己也跑不了多远,因此自己断了自己的心思,只是闲暇无事进城逛逛,喝喝茶听听戏,日子过得也算闲适。
京城多贵人,虽然我见得少,但总会碰见几个熟悉的,例如安阳侯家那位有点傻乎乎的世子,他叫什么来着,我又没记住。
他遇见我也不好意思直接上来交谈,只是坐在我对面的茶桌上不时往我这看,我也权当没这个人,一壶茶喝完带上幕篱准备去近月楼听书。
见我要走那世子也跟了上来,我走快些他也走快些,我走得慢他也慢悠悠在后面晃,偏偏当我回头时他又故作无事,左瞧瞧右看看,终于在一处拐角我忍不住躲起来将他抓了个现行
「你一路跟我作甚?」
他红着脸嗫喏道:「我……我没有……我只是看你一个人,怕你有危险,想保护你。」
我有一丢丢无语,心想他这样跟着我才让我觉得可怕。又想起之前谢钰说他心智不全,便随他去了,只当没看见这人,任由他跟着我。
只是今日我运气差些,辛辛苦苦跑一趟却发现今日不说书,只能沮丧地准备离开。
世子快走几步跟上我,「你看上去有些伤心,这么喜欢听书吗?」
「也没有很喜欢,只是觉得自己跑了一趟却一无所获,心里有点失落。」
「那这么办啊。」他看上去比我还慌,左右看了看,突然对我说:「你等我一会啊。」
说完他跑进去,然后和人家掌柜不知说了什么,掌柜恭恭敬敬将我二人请到二楼最大的包厢内,然后搬了一张桌子,端了一扇屏风和瓜果点心进来。我不明所以,老老实实坐下喝茶吃点心。
不多时屏风后站了一人,一敲惊堂木开始说书:「话说在前朝,有一大将名为……」
我先是愣了会,然后不由笑了出来。看得出来这世子从来没说过书,估计不知道从哪弄来话本,正藏在屏风后面装模作样念给我听呢。
他这么用心,我自然也不好拂他面子,听得津津有味,不得不说,这话本写得相当不错,世子口齿伶俐,念得清楚。
就那么一册话本,直到日薄西山他才念完,我十分捧场鼓了掌,但他却只是躲在屏风后问我:「这样你可开心些?」
「开心,世子出来吧,你请我听书,我请你喝杯茶。」
「不行不行。」他煞有其事说:「男女授受不亲,虽说我爹爹已经替我向陛下求娶你,但到底没成婚,你不能和我这个外男共处一室,不然会坏你清誉。」
他倒是思虑周全。
我看了看时辰,「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等下次有缘见面我再请你喝茶。」
出了近月楼我回头看,见他正站在窗前,瞧见我还特意和我摆摆手,我也向他挥挥手算作拜别。
和谢钰那样的疯子待久了,都快忘记这世上也是有正常人的。
9
在普耀寺待了有一年,谢林修似乎都快将我忘了,我自然是求之不得,如果谢钰也能一并将我忘了那更好,只是往往事与愿违。
谢钰隔三差五便来一趟,我也不知他堂堂一个东宫太子怎么能这么闲,一天到晚和我玩。他来倒也不做什么,只是和我坐一会,偶尔也会带些小玩意给我,我照单全收,顺着他总比逆着他好,只盼着他赶紧娶妻然后从此远离我。
「秦娘娘生祭要到了,父皇虽然近来身体越来越不好,非要去秦娘娘墓前祭拜,他还说百年之后要和秦娘娘同穴而葬。」
「哦。」我无动于衷,只是觉得荒唐,但仔细想想荒唐事多了去了,也不缺这一桩。
「我也得随行,因此这段时间就不能来看小公主,你可要听话些,不要趁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出什么幺蛾子。」
我笑得十分敷衍,「放心,你们前脚离京我后脚就称病闭门不出,安安稳稳在普耀寺待着,如何?」
「真乖。」
三日后谢林修携太子与众臣前往皇陵祭祖,十日后深夜,我正在把玩一把从集市上买来的匕首,谢钰猝不及防推门进来,眼角带着笑意问我:「秦娘娘尸首被人毁了你知道吗?」
「是吗?刚知道。」
谢钰绘声绘色向我讲述事情经过:「父皇当初为了和秦娘娘合葬将她暂时葬在了皇陵对面的山上,孤坟一座,乍看上去没什么稀奇,但这次父皇去祭拜时才发现秦娘娘的墓穴被人刨开,棺材连着尸首烧了个干净,看那样子,倒像是新烧的。」
我将匕首收回去,对他说的事一点都不上心。
谢钰接着说:「父皇怒火攻心一病不起,估计是中风了,回来路上都是被人抬回来的。」
我抬头看他,自己父亲出了这样的事,他倒像个毫无相关看热闹的。
谢钰凑近问我:「你真不知。」
我往后仰,摇头,「不知。」
他突然抓住我手腕,掀开衣袖露出手腕上的纱布,也未点破,只是说:「我早说过,我们是一样的人,小公主果然没让我失望。」
「让你如此得意,也是我没想到的。」我抽回手,「既如此,你还在这同我消遣什么,谢林修已经是个废人,准备准备登基吧。」
之前无论谢林修和谢钰父子之前有什么嫌隙,但到底谢钰还是太子,谢林修如果真中风了怕是命不久矣,谢钰顺理成章会做皇上。
谢钰想了下,也笑了,「小公主帮了我这么大忙,我要如何答谢你?」
「答谢,好说,将安阳侯世子和我成婚的那道圣旨交给中书省,我就算你谢过了。」
「除了这个,什么都行。」
「巧了,除了这个,我什么都不想要。」
「你喜欢那个傻子?」
「我只是不喜欢你而已。」
「小公主别说气话。」无论我怎么说他都不生气,「我不是父皇,你也不是秦娘娘,有些事不能一概而论。」
「这话是告诉我的还是告诉你自己的?」
「都一样。你近来表现很好,我很满意,待我登基之后,封你做皇后。」他拿走我手中的匕首,「这种粗糙的玩意怎么配得上我的小公主,等过几日我再给你一把更好的。」
我夺回来,「好东西你自己收着就是,不用在我这白费心思。」
「小公主往日可没这么多话,今日怎么忽然改了性子。」
「因为你太蠢,非要在我面前说些有的没的,我不说清楚点,你就不会知道我有多讨厌你。」
「那怎么办啊,你越讨厌我,我越喜欢你。」
10
果然不久后谢林修便去了,只可惜他心心念念要和我母后同葬一处这愿望也被我和谢钰生生毁了,估计到阴曹地府都要狠狠诅咒我们。
这消息还是安阳侯世子带给我的,这倒稀奇,我以往都是下山与他会面,他倒是第一次来普耀寺。更稀奇的就是过了一年我都没记住他叫什么名字,问多了也不好意思再问,就这么糊里糊涂算了。
一进来他便说:「是太子……陛下让我来的。」
哦,这便对了,谢钰又怎么会容忍我见其他人。
世子踌躇半天忽然向我道歉:「爹爹让我和你说声抱歉。」
「这话从何说起?」
「我们的亲事爹爹提起过许多次,之前因为国丧被压下,现如今,现如今是陛下不允,爹爹说对不起秦娘娘的托付。」
我垂下眼睛,「无事,陈年旧事,难为安阳侯还记挂这么些年,没成也好,若真成了,我怕是要一辈子都活在愧疚中。」
「爹爹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还是救命之恩,自然更要报答。」他忽然走过来抓住我的手,「但他也让你不要担心,陛下虽性情古怪,但到底不是暴戾之人,应当不会对你做什么。」
「那你呢?你待我这么好,也是为了报恩吗?」
他歪着头,有点费解,「爹爹说你是我未婚妻,对自己未婚妻好些不是理所应当吗?」
原来仅仅是这样。
见我笑了,世子有些不知所措,「怎么,我哪里说错了吗?」
「没有,世子是难得心思单纯之人,能与你相交也算我人生一大幸事,日后若你娶世子妃,我定送你一份大礼。」
他低下头,有些沮丧,「如果……」
我不想听,打断他:「如果皆是无意义的假设,不必说了,你我心知肚明就可。」
因为这一句话,他走时还有些闷闷不乐,我虽然有些抱歉,但也没办法,谁让我活这么大也没见过几个正常人,实在不知道怎么和正常人交流。
真难为这世子,被我伤心至此还挂念我的安危,费尽心思给我送来这出城令牌。我原本没想走的,只是如今不走,倒好似有些对不起安阳侯父子这番情意。
普耀寺后山有条暗道,可能是若干年前战乱时僧人为了逃生开辟的,上次我去母后灵前便是从这走的,地方偏僻,寻常人很难发现。山脚还有匹马,想也知道是谁留下的,也幸好之前谢钰逼着我学这学那,不然我只能牵着马跑了。
下山再往前走十几里便可离开京城的地界,一路上我都提心吊胆,说不害怕是假的,这是我第一次离开京城,若成了,纠缠我十几年的梦魇可以就此终结。
然而我这人运气一向不好,出生不久还未享受荣华富贵便国破家亡,与母后有重聚机会然未见一面就阴阳相隔,离开的路就在眼前,可实在不想见的人早已领兵在此等候。
隔着这么远,我似乎还能看见谢钰的笑,「夜深露重,小公主预备到哪里去?」
我死死揪着缰绳,长舒一口气,这下是彻底死心了,「自然是,没有你的地方。」
他驱马过来,拦腰将我抱到他的马上,手起刀落,安阳侯世子给我准备的马匹长鸣一声便倒了下去。我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他将我抱在怀里,「我原本想你若是有能耐再寻一条新路或许我就放你离去了,可你偏偏没有,小公主,一条路不能走两次,这道理你得记住。」
我没说话,记住不记住,与我已经没什么相干了。
谢钰把我带回宫中,关在母后之前住的来仪宫中,我想我或许会如母后一般,长长久久都被留在宫中。
谢钰刚登基还很忙,大臣上奏让他选秀立后,他拿着奏折故意问我:「小公主,你猜我娶了你,这些大臣会不会说什么?」
我没说话,从回宫之后我都没和他说过话,左右无论我说不说,他都不会改变他的想法。
还好,谢钰没有太疯,丧心病狂到非要让我当皇后。他给我捏造了个身份,堂而皇之瞒过天下人让我做他的贵妃。
听到这圣旨时我都想笑,这父子俩还真是一个德行。
封妃大典上谢钰特意安排了两个强壮的宫女跟在我两侧,然而出乎意料,我十分乖巧。
我的表现显然让谢钰很满意,入夜后他特意夸奖我说:「小公主今日倒是难得的听话,我还以为你要大闹一场呢。」
我冷着张脸不理他。他抬起我下巴,蹭着我唇上胭脂,「小公主今日真好看,第一次见面我便觉得你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姑娘,今日比我初见你时还好看。」
他将酒杯递给我,「听说夫妻洞房花烛之夜要饮合卺酒,虽说你我不是夫妻,但这仪式也少不得。」
我假意接过,忽然松开手,酒杯跌到地上,四分五裂。
谢钰也不恼,「这么不愿意啊,我还以为你想开了。」
我狠狠推了他一把,起身想跑,但这衣裙实在碍事,脚下一绊便摔在了地上,让谢钰看了笑话,「小公主这是做什么,闺房情趣吗?」
他眼神火热,灼的人刺眼,我闭住眼睛。
他细声细语哄我:「没事,不怕。」
我咬着下唇,闭上眼睛,手下一划,毫不犹豫割断了他的脖颈。
是刚才跌落在地上碎裂的酒盏,虽不大但已经足够锋利,况且我这下是下了死手。
血喷洒似地往外涌,谢钰捂住脖子躺在榻上,眼睛似乎也被鲜血染红,他好像没有一丝丝意外,甚至到这地步还在笑,「你如愿了吗?」
我喘着气,那瓷片还在我手中,半身都是血,我想自己现在一定相当可怕。
他又问我:「你如愿了吗?如愿了,就该醒了。」
什么意思,一瞬间无数画面和记忆涌入脑海,我捂着额头,看着谢钰的血慢慢流干,一点一点接近死亡,然后消失。周围的一切开始崩塌。
如愿了,就该醒了。
结局
我睁开眼睛,残破的帷幔缠绕在床上,角落里的蜘蛛网随风摆动,风将窗户吹得吱呀作响。
已经入冬,但殿里没有点火,也是,点了火怎么还能叫冷宫呢。
我努力想张嘴叫人,发出的声音却嘶哑难听,脖子上疼得厉害。
哦,我往自己脖子上划了一道,本来想死,但没死成,真尴尬。
母后生得很美。
但她却只有一副好皮相。
昔年她凭这副皮相做了父皇的皇后,父皇战败自刎后她做了新帝的贵妃,做得十分心安理得。反正深宫大门一关,外面人说什么她也听不见,只需要安心享受她的荣华富贵即可。
至于我,我是她不愿提及的累赘,从小就被扔进冷宫,不闻不问。
这些事都是照顾我的安嬷嬷告诉我的,她日日夜夜都在我耳边说母后有多坏,似乎古往今来再也没有比她更坏的女人。而她这些怨气皆是因为昔年她曾做过母后身边的人,但母后怕惹恼新帝,将前朝的宫人一并都送进了冷宫。
但即便安嬷嬷怎么咒骂,终究不会伤到母后分毫,因此她便将怒气撒到我身上。具体怎么撒的,不说也罢,总而言之,我一直觉得自己能长这么大全靠天佑。
冷宫的日子很难熬,我偶然间遇到了太子谢钰,他很喜欢我。十五岁时他把我带出冷宫,我做了他的人,我觉得他对我很好,起码从我记事以来他是对我最好的。
他会带我出宫,去普耀寺求佛,去戏院看戏,去买最好吃的点心给我吃。他说他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我,现在我终于长大,他会更喜欢我。
因此即便我知道他是我的仇人,我却也无法恨他。我所希冀的,只是这简单的温暖而已。
然而我这人向来命途多舛,越希望得到什么越容易失去什么。
谢林修不久前给谢钰许配了太子妃,是个家世显赫的名门贵女,只是脾性有些不好,她嫁到东宫后我便知道她的脾性是相当不好。
她容不下我,因此总是无故刁难。
她是太子妃,我无名无分,我只能默默忍着,因为我知道即便我和谢钰说了他也不会多费心,他已经厌倦我。这时候我就特别羡慕母后,羡慕她能一辈子缠住谢林修。
我什么都能忍,反正人生不过几十年,忍忍就过去了。
后来谢林修病重,谢钰马上就要做皇上,到时太子妃就是皇后,我的母后成了太妃,依旧至高无上。而我,识相地默默搬回冷宫,安嬷嬷已经去了,这里只剩下我,也好,没人在我耳边念念叨叨倒是清净不少。
但谢钰不让我清净,他生气我不听话就搬了回来,让人将我东西全都扔出去烧了,我扯着一床被子和内侍较劲,对谢钰说:「别啊,我就剩这一床被子了。」
谢钰脸都黑了,他骂我是不是有病,非要住在这种地方。可是除了这种地方,我还能去哪呢?
谢钰让我住进来仪宫,这里又大又亮,只是我终日惶惶不安,有种不祥的预感。果然,不久之后我的预感应验了。
太子妃还是容不下我,她假意邀我出宫为腹中孩儿祈福,虽然我百般推脱却被她的宫女嬷嬷拽上了马车。然后,出了宫,出了京城,上山上到一半,太子妃一脚把我从马车上踹下去了。
我摔了个鼻青脸肿,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知道躺在哪里的山坳里,暮色四合,幸好这地方没狼,不然我估计都不会醒了。
我庆幸自己身上衣服首饰还算值钱,光靠当掉这些换些钱应该就够我过一段日子了。
我边畅想着自己日后的生活,边一瘸一拐往远离京城的方向走。可事与愿违,还没走多久就被宫里的人抓了回去。
原来太子妃在护国寺祈福时遇到了刺客,我为了保命出卖了她,自己跑了,导致太子妃流产。
她身边的宫女说得振振有词,别说谢钰,我都快信了。
谢钰问我是不是真的,我当然否认,但谢钰不信,我感到无语,不信你多嘴问什么。
谢钰要给太子妃一个交代,我就是他要给的交代。他说得很好,他说不会杀了我,只会让我受点皮肉之苦,那我是不是还应该谢谢他?
随后谢钰让人将我送到冷宫暂时囚禁起来,稍后发落。这倒不错,我在冷宫更舒服。
宫人将我押出去时我看见母后走进来,但她目不斜视,只想着去看太子妃,毕竟在她看来我这个便宜女儿远没有刚刚受惊的太子妃重要。
我在冷宫过了几天,外面看押我的人时不时会小声交谈,托他们的福,我知道太子妃醒了,决意要我为她的孩儿偿命,然后,谢钰答应了。
我不是没有为自己分辩过,但谢钰不听,没有任何人相信我,即便这个谎言看上去有多么荒唐。
我可以死,但我不能死得这么不清不楚,所以在立冬那天,我用血写下了遗书,然后用那碎瓷片割开了自己的脖子。
可惜没死,我陷入了一场梦境,但终究是梦境。
梦醒了,我没死成,反而在脖子上留下一道难看的伤疤。
谢钰在我醒来第二天后来看我,很伤心的模样,看上去十分像真的,他问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废话,不想活了呗。但我嗓子疼,所以不想理他。
谢钰告诉我他已经搞清楚一切,知道我是冤枉的,他一定会补偿我的。
其实如果当初他没有将我带回来,又没有费心思将我救活,我会十分感谢他,非要做这些多余的事然后再补偿我,这就十分无聊了。
我日日昏昏沉沉,有时候会分不清是在现实还是梦境,不知道眼前这个谢钰是真实的还是已经死亡的。我知道我疯了,我清醒时会想我居然能疯,真是离谱。
谢钰说我看他时总是充满仇恨,他很伤心,我十分想告诉他真正该伤心的我没工夫安慰你。反正他后宫多的是莺莺燕燕,也不用我安慰。
他要让我搬回来仪宫,我摇头,「不想,如果被你的太子妃看见了多尴尬。」
「不会的,我已经告诫过她,她不会再对你如何了。」
我垂下眼睛,「我之前做了个梦,梦里面我杀了你。」
我和他说过很多次我的梦,但每次他都不当回事,只是敷衍我:「没事,只是梦而已,梦都是假的,你看看我,我活生生站在你面前。」
「有时候我多希望是真的。」
他着急地抓住我的肩膀,「不会是真的,我以后会好好待你,你不要胡闹了行吗?相信我,我不会再伤害你!」
我看向院中那株高大的合欢树,忽然感觉十分无趣,谢钰敷衍我那么多回,换过来我敷衍他一次也没什么:「好啊,明天,我等你来接我。」
谢钰看着我,我知道自己笑得有多假,也知道他有很多想说的,过去,现在,未来,只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只是长长叹了口气,「我明天来接你,你要等我。」
我笑笑不说话。
傻子才会等他这个骗子。
入夜之后我取下残破的帷幔,挂在了树上。
找死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上次是因为瓷片太钝,白白受了一次苦,这次我特意将绳子缠得十分结实。
这下好了,我踩在石凳上,闭上眼睛,一脚将石凳踢开。
现实有什么好的,如果有下辈子,我宁可自己是个永远活在梦中的疯子,再也不要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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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2-06-23 1602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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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来源于互联网:30. 南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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