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心上人第十二次来我家提亲,第十二次向我的嫡姐提亲。
陆靖寒来的时候高头大马意气风发,看着我阿姐时一双眼里全是柔情和缱绻。
以前他来提亲,总是被父亲三言两语搪塞出去,现下不一样了,他成了新科状元,殿试榜首,是实打实的天子门生。
陆靖寒受封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我家指天立誓,要十里红妆迎娶我的阿姐为正妻。
那些话本子里高门大户的女儿总是瞧不上这些寒门子弟,可我的阿姐不同,她是真的喜欢陆靖寒,我曾偷偷撞见过他们月下互诉衷肠,那时他们相识了半年,而我已经偷偷喜欢了陆靖寒五年。
两心相悦这种事,从来没有先来后到的道理。
父亲是不肯阿姐下嫁给陆靖寒的,尽管他已经高中状元,可阿姐是当朝云麾将军的嫡女,父亲手握二十万北境大军,连皇子登门也要给他三分薄面,自然看不上一个毫无根基的状元郎。用父亲的话说,阿姐日后应该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
父亲是希望阿姐成为未来母仪天下的皇后。
可阿姐铁了心要嫁给他的陆郎,父亲对陆靖寒下了逐客令后,
阿姐就跪进了宗祠,两天两夜不吃不喝,父亲气的不轻却又没
办法,只好让我去送一些吃食。
我给阿姐准备了她最爱吃的枣泥云片糕,可她一口也吃不下
去,只拉着我的手说若不能全了陆靖寒对她的一腔情谊,她宁
愿长跪祠堂以死明志。
我把原话转告给了父亲,父亲在书房独坐了一下午,最后应下
了陆靖寒的提亲。
父亲看重的姜氏荣华,终究比不上他最疼爱的女儿。
阿姐知道这个消息后喜极而泣,抱着我说:
「瑕儿,你不知道我有多开心。」
我轻拍着她的背让她先去休息,这两天下来她的身形都清瘦了
一圈。
从阿姐跪祠堂开始,我就知道这件事总是要成的。
阿姐的母亲是父亲的原配妻子,生下阿姐后气血两亏,不几日
就撒手人寰。
对于阿姐,父亲总是存了十二分慈父心肠,和女儿的命比起来,那个尊贵无比的皇后之位也变得不重要了。
至于我,我只是父亲酒后留情的产物,我的母亲是将军府里的乐娘,怀了我以后被纳成了妾室。
阿姐的名字是姜瑜,是整个将军府最耀眼的明珠。
而我叫姜瑕,是父亲还沉浸在先夫人逝世的悲痛中时草草取的名字。
美玉才无瑕,我终究不是那块美玉。
我与阿姐年纪相仿,父亲对我的母亲谈不上多喜欢,只是放在府里养着,自然也不怎么在意我,可阿姐对我好,所以连带着旁人也不敢看轻我。
先夫人去世后父亲没了念想,一心扑在朝堂上,这么多年来偌大的将军府就只有我和阿姐两个女儿,连个继承家业的人也没有。
所以阿姐当皇后,是父亲永保姜家昌盛唯一的办法。
如今应了陆靖寒的提亲,阿姐高兴了起来,父亲虽然不怎么情愿,却也还是开始着手准备阿姐的嫁妆。
流水一样的珍奇宝贝和田产地契送进阿姐的房里,这样的盛况直到两天后,当朝太子亲自登了门才停下来。太子和父亲在前厅议事时,我正在陪阿姐绣鸳鸯样式的帕子,
等到鸳鸯绣了一半,父亲突然派人来把我也叫去了书房。
等我进了父亲书房时,太子已经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匆匆赶
来的陆靖寒。
陆靖寒坐在一旁脸色铁青,一只手紧紧握着茶杯,手背上青筋
毕露,看见我去了也只是草草冲我点了点头,完全没了以前的
镇定姿态。
我冲着父亲服了一礼,问这是怎么了。
两个人都神色各异,没人回答我的话,就这么过了半晌,陆靖
寒才放下茶杯,起身掷地有声的告诉父亲,若是不能娶阿姐为
妻,他情愿终身不娶。
父亲也生了气,扬高了声调质问:
「难道瑕儿就不是我的女儿吗?」
「陆某向来只把瑕儿当妹妹看待!」
我心头一凉,再看着牙关紧咬的陆靖寒,突然就反应了过来。
父亲是要我替阿姐嫁给陆靖寒。
这场三个人的对峙最终不欢而散,陆靖寒拂袖离去,只剩下我
和父亲留在房中。
父亲坐在椅子上,身形罕见的佝偻了一些。「方才太子殿下登门,是为了求娶我姜家的嫡女。」
东宫太子求娶将军嫡女,若是放在话本子里,怎么看都是一桩
能流传百世的佳话。
父亲想要我代嫁给陆靖寒,只要陆靖寒点了头,阿姐那边自然
也就能死了心,然后风风光光的嫁进太子府。
可哪怕父亲的威逼利诱加上我和陆靖寒多年的情谊,也抵不过
他一颗真心都付给了阿姐。
父亲叹了口气,接着说,太子求取姜家女一事已经在宫里定了
下来,如今陆靖寒不肯,阿姐自然也不肯,那就只有我替阿姐
嫁进太子府了。
可我只是一个庶女。
父亲说若是我肯嫁给太子,他就抬我的母亲为正妻,从此可入
宗祠,可享富贵,而我也将成为云麾将军府正儿八经的嫡次
女。
我错愕的看向父亲,问他若是我不肯呢。
父亲的目光锐利得像火一样,似乎在质问我为什么不肯。
「你是姜家的女儿。」
若是太子不登门,父亲或许也会替我寻一门好亲事,让我留在
京城安稳一生。可太子偏偏就来了。
父亲让我回去考虑清楚,明面上是让我考虑,可我想了许久,
也实在想不出一条其他的路来。
我浑浑噩噩的出了书房,却在半道上遇见了陆靖寒。
他说他就是在等着我。
他说实在是没办法了,只能相求于我。
他说瑜儿身体孱弱,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他说,想求我嫁给太子。
我的父亲和陆靖寒,为了我的阿姐,想出了同样的办法。
还记得十一岁那年,我生了场大病,被父亲送去淮宁老家休
养,自此认识了十四岁的陆靖寒。
那时候我满脸都是红疹子,同龄人都视我为怪物,唯有陆靖寒
送了我一只鸽子逗我开心,那天陆靖寒笑得温柔,我一头扎了
进去,再也没能出来。
这么多年来陆靖寒从未求过我什么,如今第一次开口乞求,却
是这样的光景。
我与他相对无言,静默了半晌,我嗓子发涩,沉默着错开他,
匆匆回了房。阿姐还在房内的等我,看见我进去就扬起帕子让我去看她绣的
鸳鸯,她说这鸳鸯的尾巴她总是绣不好,让我帮她看看该怎么
改。
我捧着帕子看了两眼,一滴泪就狠狠砸了下去,在帕子上浸出
一块深色。
阿姐急匆匆的站起来扶住我的肩膀问我怎么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
「阿姐,嫁给陆靖寒你会高兴吗?」我靠在阿姐的肩膀上,一
如小时候。
「高兴,我当然高兴。」阿姐听见陆靖寒的名字,眉眼都弯了
起来。
「你高兴就好,你高兴,我也就替你高兴。」
我告诉父亲,我愿意嫁给太子。
我出嫁的日子比阿姐早了半个月,定下日子的那天,阿姐冲进
我的房里,问我是不是父亲逼着我嫁的。
我正在梳头,黝黑的长发一梳就梳到了尾。
「不是,是我自己愿意的,我喜欢太子。」我把梳子放在妆台
上,拉着阿姐在桌边坐下:「难不成阿姐还舍不得我嫁?」
阿姐刮了刮我的鼻子说我没个正形,我和阿姐聊了近一夜,从太子殿下的品性到嗜好,从进了太子府要应对的各路事宜和种种规矩,阿姐和我说了个遍。
她问我是什么时候喜欢上的太子,我想了许久,却发现这些年我见到过太子的次数掰着手指头就数得过来。
阿姐还在等着我回答,我憋了半天,只好说是一年前的马球会。
那场马球会我去了,那也是我离太子最近的一次。
我和阿姐嬉闹了一夜,天快亮时才躺在床上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和阿姐长谈后不久,我就坐上了花轿,被送去了太子府。
我当了多年妾室,陪了父亲十多年的母亲,在我出嫁的前一天被抬成了正妻,终于扬眉吐气了起来。
而我则嫁给了韩云廷,成了太子侧妃。
二.
按理说,姜家的嫡女做太子正妃是够格的,可我母亲只算续弦,我也是刚刚才有嫡女的名头,所以让我当侧妃,已经是最妥帖的安排。
送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后面跟着的是父亲替我准备的嫁妆,父亲不在意我,可也从未薄待过我。
我被喜婆扶着从侧门进了太子府,太子府的姬妾甚少,加上没有太子妃,所以我连敬茶礼也不用行,就直接被送进了婚房。
我曾想过有朝一日我的夫君会三书六礼娶我过门,上拜天地下敬父母,可世事弄人,我终究没能如愿。
我按照出嫁前学的规矩,端端正正的坐在了床边,盖着红盖头,我只能在垂眸时看见自己手中的团扇和绣着繁复图样的喜服。
听说因为我父亲和太子的缘故,外面来了不少宾客,大都是朝中有头有脸的人,我在婚房里枯坐,喜婆和丫鬟就在旁边守着,一个个都守着规矩,半点声响也没发出来。
一直到天色黑了许久,我才听见门被人推开,接着就是众人行礼再退出去的声音。
门不知被谁又合上了,有人一步一步的走到我身边,靴子踏在砖石上,让我的心也跟着扑通直跳。
那双用金丝绣着祥云纹样的靴子停在了我面前,靴子的主人抬起手,掀开了我的红盖头。
我的掌心浸出了薄汗,连忙双手举起团扇挡在了自己面前。
教我规矩的老嬷嬷说,这叫遮羞。
「你饿吗?」
太子没有忙着拨开团扇,反而轻声问了我一句饿不饿。我从未和太子说过话,以前总以为他的声音会满是上位者的傲
气。
可他的声音很温和,像一汪沉静的泉水。
我摇了摇头,他就抽走了我手中的团扇,又朝我伸出了另一只
手。
那只手的掌心放了几块糕点,用丝帕垫着,看样子是从正厅那
边带来的。
「我听人说新娘子一天都要守着规矩,吃不上什么东西,所以
给你带了些来。」
太子坐在了身旁,把点心又往我面前递了递。
我的肚子确实空空荡荡,也不知道悄悄响了几回,可看着面前
的点心,我还是只能强笑着说自己不饿。
父亲说,嫁进了太子府,就要比在家时千倍万倍的守着规矩。
「妾伺候太子殿下歇息吧。」
我站起身冲太子行礼,复又打算蹲下,去脱掉太子的长靴。
可我还没来得及蹲下去,就被他一把扶住,嘴里也跟着被他塞
了一块点心,花生和红枣的甜味让我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错愕的抬头看向太子,在满室的红烛光影中,我看见了他俊
秀脸上难掩的笑意。「我都带来了,你且吃两块又如何。」
在太子的注视下,我终于还是将那些点心都吃光了。
以前我的母亲说,不论是高门大户还是寻常人家,做了别人的
妾,那就只是个名头好听些的奴才。
所以我从答应嫁来太子府后,就做好了服侍太子的准备,可他
好像完全不需要我伺候,甚至还替我擦去了嘴角的点心屑。
太子说,他困倦了。
太子还说,明日他要上早朝,所以要早点歇息。
我学的所有伺候人的规矩,在他凑近我,用唇瓣封住我的嘴唇
时,竟全部都忘了。
在床帐垂下耳鬓厮磨时,我因为害怕,手也紧紧的握成了拳,
指甲陷入肉中,才能让我觉得自己还算清醒。
「你很怕我?」
太子附在我的耳边,突然停下了动作。
「妾……」
「你若是害怕,我不逼你。」
我僵直着身体盯着床帐的花纹,太子就这样扯了扯被子,睡在
了我旁边。我疑心自己是不是惹恼了他,所以偷偷扭头望了他一眼。
太子闭着眼睛,让人看不清喜怒。
我用手揪着被子,不知道该开心,还是该后怕。
「以后不必称妾了,本来,你应该是我的妻。」
新婚之夜,我没和太子圆房,太子不但没动怒,还说我是他的
妻。
因为这句话,我一整夜都在闭眼假寐,怎么也睡不着。
等到天亮时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儿,再醒过来时,太子已经不
见踪影,床榻上他的位置也凉了下来。
我急急忙忙的起床,问进来伺候我梳洗的侍女是什么时辰了。
侍女垂着头,告诉我已经巳时了。
用不了多久,太子就该下朝回府了,而我竟然刚刚起床。
我坐在妆台前,侍女不慌不忙的替我挽着发髻,看我有些坐立
难安,宽慰我说是太子吩咐让我多睡一会儿,等我醒了再让旁
人来请安。
「请安?」我看着铜镜里映出来的人影,生起了满腹的疑问。
我是侧妃,所以还不够资格随太子进宫奉礼,可让其他人来给
我一个侧妃请安,又是哪里的规矩。
且不论是谁定的规矩,但人确实是来了。
太子府后院的这些女眷大都是官宦世家的女儿,虽然送进来了也没有正儿八经的名份,但只要进了太子府,日后太子登基,总是少不了好处的。
如今看来,我这个侧妃竟然是太子府后院里名头最正经的女眷。
我坐在主位上看了看,统共来了五个人,听侍女说还有一个是昨日就生了病,所以没能来。
我和众人打了个照面,让房里的侍女把准备好了的见面礼都发了下去,然后在众人的恭维声中笑得脸都快僵了,才结束了这次请安。
我揉了揉僵硬的脖子,在脑子里把刚才那些人的名字和脸都对了一遍,才弄明白没来的那位是清蕤院的,尚书府的三小姐,比我早七个月进太子府。
等这一圈都应付下来,我还没能坐下好好喘口气,太子就回府了。
太子的小厮来通传,说是济北起了水患,所以太子一回来就进了书房和幕僚议事,午膳便由我一人用了。
三.
太子比我想象中的要更忙一些,侍女说我嫁进来之前,太子已
经快一个月没踏进过后院了,要么是在书房忙,要么就是受宣
进宫在宫里忙。
我在院子里闲来无事,只好一个人待在房里摹字。字摹了好几
张,我正写的入神,忽听见门口传来了一道男声,
「整天待在府里,可觉得闷?」
是太子。
我急匆匆放下笔走到桌前行礼,太子看起来心情似乎不错,就
是拿起桌上我摹的字看时,表情有些一言难尽。
我的字从小就难看,练了这么多年也只是勉强能入眼。
「妾的字实在难看,让殿下见笑了。」我有些赧然,差点揪碎
了手里的帕子。
「昨日就同你说过不必称妾,怎么,不听夫君的话吗。」太子
的目光黏在宣纸上,说话却稳稳当当:「你既嫁给我,日后我
们就是夫妇一体了。」
太子这话说得极自然,让我自己都恍惚了一下,想要告诉太子
夫妇一体指的是正妻,却又在他稳重的神色下把这句话卡在了
嗓子眼里,只能站在一旁一言不发,任由太子翻阅我的字。
太子看着纸上落笔写下的瑕字,突然问我有没有小字。
我摇了摇头,告诉他没有。我父亲是行伍出身,虽然如今位极人臣,但是关于女子小字的
这些小事,他向来是不在意的。
「那我给你取一个小字,怎么样?」
太子是我的夫君,要给我取小字,自然没什么不妥,我点头,
他便让我过去,握住了我的手,在纸上写下爰爰二字。
太子的字方方正正的,每一笔都带着筋骨力道。
他说,有兔爰爰,雉离于罗。
他还说,希望我嫁给他以后,能自在,能快乐。
太子的掌心有些温热,让我的手倏地一顿,纸上就染了一块浓
重的墨迹。
我轻轻侧过头,看着太子眉眼,心突然漏跳了一拍。
我瞧见过他和别人说话,那些时候他总是自称为孤,是东宫太
子,国之储君。
可他与我相处时从不称孤,恍惚间让我觉得他竟只是个普通
人,只是我的夫君。
我悄悄掐了掐自己,让自己将这些莫名其妙的想法都压了下
去。
自有了小字以后,太子就只叫我爰爰了,他操心着政务,府里
的其他大小事宜,在我入府的第三天就全部交给了我,我怕自
己做不好,他就让我拿出气势来,凡事都有他给我撑腰。
我被太子的态度弄的迷迷糊糊,一时间分不清他是看重我的父亲,还是真的对我抛出了一颗真心。
不过侍女说得倒也是实话,太子的确很少踏足后院,甚至有连着好几天都是在书房过的夜。
济北的水患越来越严重,听说去振灾巡患的大臣是太子门下,但人还未至济北,就被人上奏参了,说他的胞弟在京郊强占了田地,还闹出了人命。
奏折递到了龙案上,在天子脚下肆意妄为,闹出人命案子,还企图瞒天过海,皇上震怒,连带着太子殿下都被训斥了一顿,在勤政殿里跪了足足半个时辰。
朝堂之事我帮不上忙,只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管好后院,好在大家都不是难相处的人,比我进府更早的人也看破了太子不在意闺阁之事,平时的日子也各有各的办法打发。
但唯独有一人,我进府至今,连个面都没能见上。
尚书府的三小姐柳玉盈,柳尚书的独女,实打实的掌上明珠。
早些日子就说她是病了,这一病就是十来天,药我也没少差人送过去,就是总不见好。
我以为她是真病了,却没想到会在太子书房前和她撞见。太子在宫里跪了半个多时辰,我让小厨房炖了汤,想要给太子
送去,却在书房门口和柳玉盈撞了个正着。
若不是侍女提醒我,我都认不出来眼前这个面若桃李皎若明月
的人,就是一直称病的那位。
她也带了汤盅,看样子也是来见太子的,我到时她已经站定在
了门口,比我还要早到一些。
两两对望,她只是看了我一眼,草草服了服身,就收回了目
光。
我和她一人站左,一人站右,枯等了许久,书房中的太子幕僚
离开后,才有小厮出来,端走了我和她带来的汤盅。
太子这是不想见其他人?
汤盅被端走,柳玉盈的反应比我还快些,对着来人吩咐了一句
照顾好太子,就转身离开了。
最后是小厮行了礼,告诉我太子的书房从不让女眷入内,我才
明白了过来,也回了自己的院子。
我本以为太子今天又要一人独宿,却没想到当夜太子来了我房
里,依旧是熄了灯两个人躺在榻上安稳入睡。
我听着太子平稳的呼吸声,就快要睡着了的时候,半梦半醒间
忽然听见太子说了一句:
「今天的汤很好喝。」接着我的手便被太子握住了,还被他轻轻拍了拍。
隔日我正在看府里的账簿,阿姐和陆靖寒大婚的帖子就送到了
太子府。
贺礼我是早就备下了的,消息我也是早就知道了的,可看着大
红的喜帖上用金箔写下来的两个名字,我还是生出了一股恍如
隔世的错觉。
阿姐出嫁的前一晚,我先回了姜府替阿姐梳妆,姜家只有我和
她两个女儿,如今各自出嫁,最难受的,应该就是父亲了。
我用檀木梳子去梳阿姐柔软的乌发,从来都大大方方的阿姐,
脸上罕见的浮现出了娇羞。
她悄声问我太子对我好不好。
我说好,太子对我极好。
他虽然忙碌,却也时时记挂着我,经常带一些机巧的小玩意儿
回来给我,前两天得了空,还带我去了一趟近郊马场解闷。
她又再把声音压低了几分,问我嬷嬷教的那些闺房秘事可是真
的。
我一愣,阿姐只当我是害羞了。
其实嬷嬷说的那些,我一样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担心我害怕,
除了新婚之夜,其他日子来我房里时,最亲近的举动也只是揽
着我的肩膀入睡罢了。第二日阿姐出嫁,父亲掏空了半个将军府,备下了绵延数十里
的嫁妆,送他美玉般的瑜儿出嫁。
陆靖寒亲自来迎亲,一路吹吹打打好不热闹,我那些堂亲兄弟
们都在门口堵着,陆靖寒和他们纠缠了许久,才进来接走了阿
姐。
路过我身旁时,陆靖寒突然脚步一顿,对我说多谢我的成全。
我垂下眼帘,往旁边挪了一步,没再搭话。
我曾想过陆靖寒是否明白我的心意,可想到最后,却发现无论
明白与否,他的心都已经装满我的阿姐,再空不出一点给旁
人。
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无谓什么是成全。
阿姐上花轿时,我跟在父亲身旁,看着父亲悄悄红了眼眶。
而我的母亲也终于不再低三下四,开始有了几分底气,帮着招
呼往来宾客。
太子没有亲自来,但是也额外备下了厚礼,不仅是太子,三皇
子也让人送来了贺礼,架势和阵仗都不输太子府。
母亲说这是父亲在朝中受人看重。
我知道父亲向来是威震一方的。
可我还知道,三皇子向来是对太子之位虎视眈眈的。四.
各路贺礼,父亲都收下了,为了这桩婚事,大半个京城都热闹
了起来。
一直到我回了太子府,都还能依稀听见鼓乐的声音。
今天太子没有在书房忙活到半夜,反而来了我房里画画。
皇后擅丹青是早就出了名的,母子一脉,太子的丹青也绝妙,
他画雪中赤梅,冲寒斗雪,玉骨冰清。
我站在旁边替他磨墨,一笔朱砂落下,纸上的梅花就有了神
魂。
「听说三弟今日也送贺礼去将军府了。」
太子说着话,笔却没有停下。
「去了。」我磨墨的手一顿,把今天看到的三皇子贺礼名册上
的东西,一一都告诉了太子。
「我只是随口一问,这些琐事,你不必操心的。」
太子的嘴角含着儒雅的笑意,最后一笔落下,毛笔也被他搁置
在了笔架上,宣纸上的梅花凌雪开在宫墙角,说是栩栩如生也
不为过。
这幅画挂在了我房中,太子说等冬天到了,他就带我去宫里的
梅园,那儿的梅花开的最盛。
「爰爰,你进过宫吗?」
「进过,不过是几年前的事了。」
那年我刚被接回京城,上元节皇上设宴宴请众臣,父亲本来要带阿姐去,可阿姐受了风寒,就央着让父亲带我进了宫。
那是我第一次进宫,也是唯一一次进宫,看到什么都觉得新鲜,父亲发觉我一直向外看,就低声告诉我若是醉了,就让宫里的宫女带着我出去醒醒酒。
上元节满城烟花宫里也能看见,我一路踩着雪,不知不觉就走了老远,还和引路的宫女走散了。
最后是在一条狭小宫道上,我遇见了一个小太监,我替他解了围,他替我指了路,我才有惊无险的回到父亲身边。
太子许下了带我进宫赏梅的诺言,可我还没等到冬天,一道圣旨就将太子禁足在了府中,连太子手中正在督办的一应事宜,都挪了近一半交给三皇子。
依旧是济北赈灾的那档子事,派去赈灾的那位大人不但胞弟是个败家子,自己在赈灾途中还和沿路官员喝酒狎妓,差点就耽搁了大事。
这回皇上是真的动怒了,以识人不明任人唯亲的罪名下旨禁足太子半月,连宫里的皇后娘娘都因为被训斥教子无方而自请了脱簪抄经。
太子肉眼可见的颓靡了下去,府中幕僚进进出出书房多次都没个结果,最后还是太子砸了砚台,把人通通都赶了出去。
这一次,柳玉盈进了太子书房。
不知她和太子说了什么,第二天柳尚书就上奏举荐了陆靖寒,让他重新督办赈灾一事。
陆靖寒是我的姐夫,如今和太子也算是连襟,丢了一个成事不足的旧臣,扶上去一个沾亲带故的新贵,怎么看对太子也算是有益的。
和柳玉盈比起来,她的确胜我许多。
可唯独让我没想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扶植新人,在皇上面前露脸的好肥差,三皇子竟然没有和柳尚书争上一番,就这么跟着默认了陆靖寒。
太子还在禁足,陆靖寒就离开京城去了济北。
阿姐一个人待在陆府觉得无聊,就常常让我过去陪她。
两个人凑在一起,无非是绣绣香囊,说说最近京城里哪户人家又生了什么趣事。
阿姐的香囊绣的是鸳鸯戏水的图样,里面装的香料闻起来也独特,我问阿姐这是不是京中新流行的香料,阿姐却告诉我她也不知道。「这是之前靖寒给我的,我是见都没见过的,不过用来安神助
眠倒是很厉害,你喜欢的话我取一些给你。」
去看阿姐一趟,反倒从她那里拿了半盒香料回去。
我想要给太子做个新香囊,他最近总是睡不踏实,眼下都起了
乌青。
我做香囊时,太子就在一旁看书。
他说以前总是忙,如今禁足了,反倒是有时间陪陪我了。
说到禁足,太子就总是想起宫里的皇后娘娘,说话时也染上了
几分不忍和自嘲。
「从小父皇就不喜欢我,记事以来母后因为各种小事被父皇训
斥的次数,我自己都数不清了,父皇钟情锦贵妃,连母后的寝
宫都很少踏足,这些年我虽然贵为太子,却一直谨小慎微时时
留意,母后在宫里也如履薄冰,没想到如今分隔两方,确是我
连累了她。」
书卷被太子握在手中,在摇曳的烛火下显得有些泛黄。
锦贵妃是三皇子的生母,是皇上的宠妃,因为锦贵妃的缘故,
皇上对三皇子才是真的满腔慈父疼爱。
这些年三皇子虽不是嫡出,却深受皇恩,处处都不落人下,还
能和太子在朝堂之上分庭抗礼,自然少不了皇上的偏宠。
「殿下是皇后娘娘的骨血,娘娘不会怪殿下的,正是因为分隔两方,殿下才更要保重身体。」
我绣好了香囊,取出阿姐赠我的香料,想要放一些进去。
这香料香气虽然淡雅,却着实悠远,让人闻起来就觉得静心,就连一旁的太子,都闻到了这股香气。
「这是府里的新香料?」
「不是,这是阿姐今天给我的。阿姐从小就身子弱,经常睡不踏实,她说这香料静心安眠,就送了我半盒。」
我坐在桌边捯饬香囊,太子也放下了书卷走到我身旁,捻起一粒香放在鼻下闻了闻,淡淡道:
「这是外番的香料,叫白胶香,听说工序复杂,一年进贡来的也不过几盒之数,送进宫里后,通常都是赐给皇后和贵妃。」
白胶香仍旧放在我面前,可我的心跳却骤然如响鼓。
宫里的贵妃只有一个,陆靖寒是外臣不能进宫,太子府也没有白胶香,那他的白胶香是从哪儿来的。
香囊被我死死捏在手中,囊内的白胶香被捏碎,一时迸发出猛烈的香气,弥漫了我整个鼻腔。
怪不得,怪不得陆靖寒去赈灾三皇子未置一词。可若是陆靖寒真的暗中拜入三皇子门下,算计了我姜家,那我
的阿姐呢,我的父亲呢。
那执掌二十万大军,一直立在各派党争之间不偏不倚的云麾将
军府呢。
五.
太子坐在了我对面,轻轻取走了被我扣在手中的香囊。
手里一空,我也心也跟着悬空了起来。
香囊被太子放在手里把玩,白胶香的香气扑出来,让人撞了个
满怀。
「爰爰,若是有一天我和陆靖寒针锋相对,你会帮谁?」
「……殿下这是什么意思。」
我揪住了衣摆,呼吸也有些急促了起来。
「我只是想知道,我和陆靖寒在你心中,谁更重要。」
太子的目光依旧柔和,却让我觉得自己无所遁形。
他似乎很清楚我曾爱慕过陆靖寒,可我想不通他是怎么知道这
件事的,在他的询问下,我的脑子变成了一团乱麻,沉默了许
久,才回答道:「殿下是我的夫君,如果真的有那一天……我会帮殿下,但是
我阿姐是无辜的。」
「若是我与姜家走到了那一步呢?」
房外有晚风吹过,掠过竹林,发出一串沙沙的声响。
在太子与陆靖寒之间,我别无选择。
可在太子与姜家之间,我做不出选择。
所以我沉默了,连揪着衣服的手也变得不协调了起来。
「我猜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你一定谁都不会帮,要是难以两
全,无论哪一方败了,你都不会独自苟活。」
世家的女儿,从出生起,又有几个是能随心的。
太子说得确实对,每一个字都死死锤在了我的心坎上。
「所以不论是陆靖寒还是姜家,我都不会让你面对那样两难的
境况。」
太子的脊背微弯,伸出了一只手附在我的脸侧,用拇指轻轻摩
挲着我的眼尾处。
我与太子对视,在他的眼中只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我无端的觉得他说的是真话,是最真的真话。「殿下好像很了解我。」
甚至比我的阿姐还要了解我。
「是啊,了解。这世上能让我花这么多年去了解的人,除了我
那个三弟,就只有你了。」
我皱起了眉,有些不明所以。
「多年前你曾进宫赴宴,在宫道上碰见一个小太监,还替他吓
走了欺辱他的太监,你可还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事倒是记得,不过名字确实有些模糊了。
想了好一会儿,我才不太确定的说出了一个名字:
「小亭子?」
话一出口,我便是一愣。
那夜我故意装得骄纵跋扈的赶人,把那堆人吓走后,周围应该
也没有旁人在,那太子是怎么知晓的。
韩云廷,小亭子,韩云廷,小亭子。
我低声呢喃了几遍这两个名字,然后对着太子脱口而出:
「你就是小亭子?!」
「不像吗?」一句反问,更是默认。
太子说那年上元宫宴之前,宫里突然查出有人行厌胜之术,致
使锦贵妃大病了一场,最后查出是皇后娘娘宫中的宫女行了诅
咒之事。
哪怕皇后多番解释,可皇上还是大动肝火,将皇后圈禁在了自
己宫中,不仅不让人探视,连宫宴都不准参加,太子也因为这
件事失了圣宠,差点被废黜太子之位,另立三皇子为东宫之
主。
明明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母子却分离,所以太子悄声离席,打
扮成了膳房的太监,想要趁机去见皇后一面。
他拿着食盒走了小道,却在途中遇到了其他几个太监,被诬陷
偷了宫宴膳食,不但被抢了吃食,还差点就被扭送去了御前总
管处。
两相纠缠下,是我误打误撞的突然出现替他解了围,靠着自己
将军家小姐的身份吓跑了那些太监。
他说他是膳房的小太监。
我说我是姜家的二小姐。
他说多谢我。
我说若是软着脾气被人欺凌,就硬起拳头打回去。
这是我父亲教给我和阿姐的道理。
后来他派人打听过我,见过我好几次,都是远远的望着。
我在姜府后宅平淡度日,他在朝堂步步惊心,抽空见的那些面,知道我安好,就是他的情意。
我记得那时的我以为自己碰见了欺凌弱小之辈,一时愤懑才出声阻拦,却不想那个一直垂着头,将身影隐匿在暗处自称小亭子的人,居然是太子殿下。
「那天我食盒里的东西都被抢光了,是你给了我一些点心放在里面。」
那些点心其实是我偷偷藏起来,打算带回去给阿姐的,只是我看他实在可怜,要是完不成差事,只怕会被罚,就分了一大半给他。
「所以新婚那日,殿下用帕子包着点心送给我,其实已经是在暗示我了?」
「算是吧,但点心里包的花生和红枣,取的是早生贵子的好意头。」
「殿下怎么不直说。」
「我总觉得你心里还有陆靖寒,想要成婚后在你心里与他争个高低,自然就憋着不说当年的事了,而且那夜的事,实在是太过窘迫。」
我的心里的确有过陆靖寒,有过许多年。不过从撞见他和阿姐互许终生,从我嫁给太子开始,这份喜欢
就不会再有,也不该再有了。
太子的眉目舒朗,皎若天上晨星,让我忽觉耳根有些发烫。
我说,我怕自己会辜负他的真心。
他却反问我可信他是真心。
「我想过殿下对我好,也许是因为我是姜家的女儿,可我的心
里又总有另一个声音告诉我,说殿下不会骗我。」
我信他新婚之夜塞给我的点心是真心。
我也信他给我取的小字是真心。
这世上,父亲要我不负门楣,母亲要我娴淑懂事,阿姐觉得我
一直长不大,永远是跟在她身后的小妹。
只有韩云廷一人,他希望我自在,希望我快乐。
「我自幼长在宫中,受人恭维,也受过冷眼,沉浸权欲谋划多
年,我的每一分真心,多多少少都是权衡利弊下的产物,但爰
爰,我捧给你的,一定是我能拿得出的最真的那份。」
在普通人家长大尚且免不了争斗烦心,更何况是在高门大户,
是在皇家深宫。
我尚且有阿姐护着,可他却什么也没有,事事都要靠自己去
争,动辄就是皇权在上,利刃将垂。十分的真心,这世上又有几人能拿得出。
他说,我忧虑的事一定不会发生。
他还说,无论日后出现什么变故,让我都不要乱了阵脚。
我答应了。
我信他,也更信我的父亲会护好阿姐,不会轻易赌上整个姜
家。
有了他提前的叮嘱,等看到柳玉盈又数次进出太子书房时,我
似乎也没有多惊讶了。
柳尚书是朝堂上的中流砥柱,难免受人倚仗,如今太子多受掣
肘,依赖柳家倒也正常。
我时常在花园中碰见柳玉盈,她往来书房已经成了常事,和我
碰见,也只是颔首点头,然后各走各路。
很快太子的禁足期就过了,天气也渐渐入了深秋,时常让人觉
得身上发寒。
陆靖寒来回一趟赈灾有功,成了皇上面前的红人,连带着姜家
也面上有光。
我旁观了许多天,终于,在陆靖寒和三皇子性情相投彻夜长谈
的事传遍京城后,太子府里也传起了我失宠的流言。人人都知道我只是姜家为了应付太子,嫁过来了事的不受宠的
二小姐。
人人都觉得太子宠着我,是看在我父亲的面子上。
如今我阿姐的丈夫与三皇子越走越近,太子的境况愈发艰难,
我自然不该再得宠了。
就在流言传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太子在深夜无人时悄悄进了我
的房。
我看见他的眼眶有些泛红,像一只受伤的幼兽。
六.
说我失宠,其实也不全是假话。
太子的确许多天没有进过我的院子了,如今再见,却是夜深人
静,我都快要睡着了的时候。
我披上衣服,重新点亮了一盏灯,在忽明忽暗的烛火中,太子
重重的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已经没了刚才失态的模样。
「殿下,发生了什么事吗?」我紧了紧衣服,问道。
「最近的关于陆靖寒传闻你都听说了吗。」
我点了点头。
阿姐前两天还派人送来了许多绸缎,说是给我制新衣的。我在绸缎中发现了一封信,是阿姐写给我,问我最近境况如
何,言辞之间多是歉意与无措。
连我阿姐都听进了心里去,这京城怕是没有人再不知道了。
「父皇今日下旨,将陆靖寒调任去了吏部。」
「吏部?」
我因为惊诧,微微提高了些音量。
流言之中,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三皇子这是和陆靖寒联手,利
用柳尚书摆了太子一道,让太子抬举陆靖寒,替三皇子做了嫁
衣。
归根结底,这是太子被算计了,就算陆靖寒有功,如今圣眷正
浓,再怎样也不该直接调任去吏部担任要职。
「父皇这是要给韩云彻铺路了,我本以为父皇只是偏心一些,
不疼我罢了,没想到这么多年,我在他心里,竟只是替他历练
韩云彻的一块磨刀石。」
韩云彻是三皇子的名字。
既是磨刀石,刀磨得够快了,也就不再需要这块石头了。
这话由太子自嘲般的亲口说出来,便带上了一股诛心的疼意。
父子倾轧,兄弟反目,太子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爰爰,我要你帮我。」
陆靖寒崭露头角,三皇子风头日盛,宫里传出的消息总是说皇
上的身体愈发不好了,时时都在咳嗽,还免了两日早朝。
自从陆靖寒调进吏部后,太子愈发倚仗柳家,府里也渐渐开始
有人传不久后太子就要扶柳玉盈做侧妃的消息。
有些事一旦打开了话头,就总是会有人在各处议论。
所以哪怕我只是在花园闲坐,也能听见有丫鬟嘀嘀咕咕。
我管家这么久,还是头一次撞见明目张胆碎嘴子的人。
所以我挑了个晒不着日头的地方,让人压着那两个丫鬟,当着
我的面各掌嘴五十。
清脆的一巴掌下去,丫鬟的眼泪就飙了出来。
再一巴掌下去,柳玉盈就按着往常的习惯,路过了花园。
柳玉盈似笑非笑的让我得饶人处且饶人。
我冷眼一瞥,道:
「本侧妃处置人,何时轮得到你一个没名没分的多嘴了。」
我再不济,也是正儿八经用花轿抬进来的。
这是柳玉盈说不得的痛处,就这样当着众人的面,被我踩了个正着。
于是我和她也顾得不身份了,在花园中就争执推搡了起来。
她一个文官清流家的女儿,自然打不过我这种将军府长起来的,争执之下,我不小心用大了力气,竟直接把她推进了荷花池子里。
当天下午她就发起了热,而我也被太子一番训斥,甚至当着柳玉盈的面,直接把我推翻在地。
于是我和太子也闹崩了。
太子气急,冷笑着说好得很,说我本事这么大,在太子府闹得天翻地覆,还不如就回我的姜家去。
自然是要回的,我哭得情难自制,声嘶力竭地说太子娶我,无非是为了我父亲的权势,然后就哭着转身离开了柳玉盈的院子。
用不了多久,我失宠后心生妒忌闹得太子府家宅不宁,被太子嫌弃的消息,就会插上翅膀传遍京城,甚至还能传进宫里,变成旁人抨击太子的又一把柄。
太子要我走,我就当真借着母亲生病,我要回去侍疾的名义回了姜家。
母亲见到我以后气得不轻,说我太不谨慎,这是要给我的父亲招惹祸事。
反倒是父亲没多说什么,依旧是冷着个脸,和我打了个照面让我先住下就是。
姜家和太子唯一的联系,啪的一声,就断了。
这回太子,是真的只能依靠柳家了。
阿姐回来看过我,说她已经许多天没有再理过陆靖寒,她以为自己嫁得良人,却不想把姜家推到了三皇子那边,还连累了我。
我拉着阿姐的手,告诉她再等等。
阿姐问我等什么,
我说,等冬天到了,狐狸总会提前出来捕食的。
阿姐和陆靖寒闹腾了一顿,也回了将军府,打算小住一段时间,我知道阿姐心里不痛快,所以索性收拾了东西,搬去了她的院子陪着她。
听父亲回来说最近早朝时朝堂之上竟开始争论起了皇上病体未愈,年终祭礼该由哪位皇子代行。
于情于理,这都是太子该做的,可有人上书说太子近月来屡屡犯错,年终祭礼应由贤能者为之,话里话外,说得都是太子不行,应该让三皇子上。
本来两方各具一词,都说自己有理,争执不休了两三天,最后居然是柳尚书站了出来,掷地有声的举荐了三皇子韩云彻。
六部重臣,数年来和太子关系密切,自己的女儿还在太子府待着,竟然就这样明晃晃的站在了三皇子一方。
眼看我这个维系太子和姜家联系的侧妃和太子闹翻了,狐狸才敢探头出洞,露出自己的狼子野心。
有了柳尚书慷慨陈词,年终祭礼的人最终还是定了三皇子。
一时间朝堂民间,四处都在传皇上属意三皇子,打算另立太子。
这样的争执被搬进了奉天殿,直接在皇上面前争起了嫡庶之分,论起了长幼之序。
奉天殿内吵成一团,本来病刚刚见好一些的皇上被气得一头栽在了奉天殿的阶石上,当场就晕了过去。
七.
皇上被人从奉天殿挪回自己的寝宫后,就再也没醒过来,朝堂上下人心惶惶,父亲也连着好几日没有去上朝了。
晚间我和阿姐下棋,总是能听见琵琶声,那是我母亲弹的。
母亲是以前是弹琵琶的乐娘,最擅弹的曲子是关山月,戍客望边邑,思归多苦颜,以前父亲出征时,母亲就常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弹这首曲子。
我总觉得母亲是从心底里喜欢父亲的,只是她不肯说。自从我和阿姐出嫁,父亲和母亲相处的时间也多了起来,颇有
些相伴相依的意思,母亲弹曲时,父亲就在一旁听着。
今天的琵琶声声入耳,让我执棋的手一抖,落错了一个子,满
盘皆输。
「禾姨娘今天弹得曲子是十面埋伏,听起来怪渗人的,你可是
被吓到了?」
我母亲的名字里有一个禾字,所以阿姐叫唤她禾姨娘。
我勉强挤出一个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瑕儿,你是在担心太子吗?」
阿姐锁起了眉头,素净的脸上是化不开的忧愁。
我知道阿姐虽然和陆靖寒闹了一场,可她心里依旧惦记着陆靖
寒,说我担心太子,也是说她自己担心陆靖寒罢了。
如果皇上真的一病不起,太子和三皇子两虎相斗,无论哪一方
败了,我和她总有一个会牵涉其中。
「阿姐,你就别多想了,我看你最近都瘦了,我只是今天瞧见
了平阳王入京,街上一队骑兵纵马,有些被吓到了而已。」
平阳王的封地在掖城,掖城有三万守军,除非皇上召见,否则
平阳王一般都不会回京,这次皇上病重,他带着一队骑兵奔袭
回京,在长街招摇过市,也不知道是在给谁下马威。
宫里一连几日也没个动静,我待在姜府好些日子,才突然听说皇上这是遭小人陷害中了毒。
皇后娘娘以雷霆手腕整肃后宫,在锦贵妃宫里翻出了毒药,当场就绞死了二十多个宫人。
其动作之快,一如当初宫中兴压胜之术,皇后被罚那般。
宫里哭声震天,锦贵妃声嘶力竭的吼着是皇后娘娘栽赃陷害,还说要请皇上做主。
只可惜皇上昏迷不醒,宫门也紧闭,连三皇子都进不去。
危急关头,锦贵妃突然取出了一个木匣,还说里面是皇上留给她的诏书,谁敢动她,就是欺君罔上。
众目睽睽之下,皇后娘娘取出了诏书,上面还盖着皇上的玉玺,清清楚楚的写着太子监国。
自那天以后,锦贵妃就被皇后以疯魔的罪名囚禁在了寝殿,任她哭闹嚎叫,后来她大闹说皇后娘娘篡改诏书弑君杀夫,皇后便将整座寝宫的人都撤走了,再不许人探视。
一个疯子说的话,是没人敢信的。
皇上的诏书大白于天下,太子监国已成定局,父亲又让母亲给他弹了一曲十面埋伏,说明日,他就该进宫了。
在十面埋伏曲声中,阿姐和我说,陆靖寒病了,已经爬不起来床了,去诊治的大夫说是在治理济北水患时落下的病根。阿姐似乎是想要回去照顾他,却又纠结得不知该怎么办。
我随口诌了个理由先拖住了阿姐,等她回房睡了以后,我又在
院子里站了许久,忽听见两声鸟叫,接着就是一个蒙着面的黑
衣人从房顶跃下,轻巧地落到了我面前。
他半跪在地上,递给了我一封信。
我拆开信封,里面是一些房契银票,和一纸太子的手书。
太子说明日凶险,他始终放心不下,所以在城外备下了车马,
我可先行离开,若他事成,便接我回去,若他失败,我便隐姓
埋名,他留给我的东西也可保我一生平安。
他还是替我留了一条后路。
我不知这是试探还是成全,又或者兼而有之。
看着信纸上爰爰吾妻四个字,我终究还是没有离开。
我告诉还候在一旁的蒙面人,让他转告太子,即是夫妻,无论
成败,我都陪他。
我在院子里坐了一夜,阿姐房里的烛火也亮了一夜。
第二天父亲并未赶着去上早朝,临出门前我和阿姐发现父亲竟
然穿上了自己的盔甲,好一幅威风凛凛的模样。
「父亲。」阿姐叫了一声,语气里满是不解。我拉着阿姐的手,看见父亲转身,目光在我和阿姐之间转了一
圈,复又握住了自己的佩刀。
「你们姊妹二人好好待在家中,有为父在,一定护你二人夫郎
周全。」
父亲走的决绝,姜府的府门在父亲离开后就死死关上了,隔绝
了外面的一切。
「瑕儿,父亲说的是什么意思?」
阿姐捏了捏我的手掌,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
「阿姐。」我顿了顿,问道:「若是陆靖寒死了,你会独活
吗。」
阿姐像是被雷劈了一遭,盯着我看了良久,然后缓缓摇了摇
头:
「不会。」
「阿姐,其实我与太子大闹回府,只是我和他做给柳玉盈看的
一场戏,为的是逼出柳尚书这只老狐狸,让三皇子以为姜家与
太子再无瓜葛。」
「所以父亲进宫是为了相助太子?」
「对,父亲虽然明面上是中立的,但早就与太子有了往来。」那时候三皇子有了平阳王,太子曾暗中登门数次,几经周折,
才收服了父亲。
「那靖寒呢?」阿姐盯着我的眼睛,眼里是满满的焦急。
我垂下眼帘,平静道:
「他其实一直都是太子的人,他与三皇子交好的消息,也是太
子放出去的。」
陆靖寒与太子相识,比我想象的还要更早一些。
在他搬来京城,展露才名前,太子就因派人查我而间接认识了
陆靖寒。
两人志向相投,均有一腔抱负,为了太子大业,陆靖寒在京城
中小有名气后就假意接近了如日中天的三皇子。
用太子的话来说,三皇子在他这边插了好几个人,那他放一个
陆靖寒过去,倒也不亏。
陆靖寒与阿姐私定终身,加之科考中榜后上门提亲,其间因看
中父亲的权势,想要搅黄这门婚事的人不在少数,还多亏了三
皇子在其中周旋,才让陆靖寒和阿姐终成眷属。
三皇子以为陆靖寒娶了阿姐,他就拉拢了姜府,为了让他不生
疑心,太子也跟着赶紧上姜府提亲,说要求娶嫡女。
说是要嫡女,其实不过是又加了一层谋划,正好把我娶了过
去。
如此一来他光明正大的娶了我,三皇子那边不会起疑,陆靖寒与阿姐也终于成了婚,姜家依旧明面上中立着,一石四鸟,才是他真正的算计。
就连那位被早前去济北赈灾的大臣,也是三皇子安插在太子身边的人。
牵扯出他胞弟的京郊侵地案,闹出人命以后把这个暗桩子拔掉,太子借势颓唐于府中,再借柳尚书之力把陆靖寒推上去。
表面上太子处处失意,实际上所谓的为他人做嫁衣,嫁衣最终还是落在了太子的手中。
他本来想着一步一步瓦解三皇子的势力,兵不血刃的夺得皇位,所以在陆靖寒出尽风头时,两人相商放出了陆靖寒与三皇子交好的消息。
此番动作为的是将消息闹进宫中,让皇上知道这些年三皇子想要给他下得绊子不在少数,若皇上圣明,自然会开始调停朝中局势。
可太子没想到,皇上只将他视作自己爱子的磨刀石,不但没有调停,反而让陆靖寒去了吏部。
而深居宫中的皇后娘娘也发现了皇上亲笔写下的,自己驾崩后传位三皇子的诏书。
所谓的嫡出太子,正宫皇后,终究比不过皇上心中偏爱。
那夜太子溜进我的房中时,就已然摒弃了种种退让,此身所留,尽是杀招。
我隐瞒下了宫中的事,将自己知道的一部分告诉了阿姐,阿姐久久没能回神,坐在院中石凳上缓了半晌,问我可知今日父亲为何带刀进宫。
「今日太子是第一日监国,三皇子不会轻易将帝位拱手于他,平阳王回京,带了数千掖城驻军,为的就是今日助三皇子血洗奉天殿,今天父亲进宫,是为了帮太子平乱。」
「数千掖城军!」阿姐腾地站了起来,语气也愈发急促:「掖城军骁勇善战,父亲所带兵将不过数千人,怎能和掖城军相抗。」
阿姐两只手抓住了我的胳膊,声音带上了哭腔,让我的也心随之一紧。
八.
这本是一场请君入瓮的好戏,可偏偏平阳王回来了。
三皇子终究没有将一切都寄托在我父亲身上。
太子在奉天殿持玺监国,三皇子和平阳王持令牌带兵入宫,将太子和满朝文武都困在了大内。
我父亲进宫,便是要去拖延时间,跟着太子搏一场,杀三皇子一个措手不及。
可阿姐说得对,和掖城军比起来,太子和父亲的胜算确实不大。
我搬了把椅子,坐在了院子中央,今天的京城似乎格外安静,皇宫中的兵戈声传不出来,我远远望去,只能看见重重叠叠的楼宇飞檐。
一直到日头挪到正上方,我才听见一阵地动山摇般的马蹄声,马蹄声整齐划一由远及近,我站起身,让守门的小厮将门打开。
门外已经站了一队守卫,将整个姜府护在其中,其余的兵将正在往皇宫的方向赶,有人翻身下马,站在了我面前。
是陆靖寒。
「瑜儿怎么样,她还好吗?」
陆靖寒一身尘土,应该是假意称病后拿着兵符连夜赶路,片刻不歇去调兵回京的缘故。
「阿姐在后院陪着我母亲,姜府一切安好。」
我和陆靖寒匆匆打了个照面,他就又骑上了马,一路冲杀去了宫中。
府门再次合上,不过多久,外面也跟着骚乱了起来,有马蹄声,也有哭喊声,不过大多是几声闷响,就再没了动静。
我仍旧坐在院中,鬓角的汗浸湿了额发,风一吹,让我忽觉浑身都发凉。
一直到日头向西沉去,厚重的大门突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扣门声,门被打开,是手持重刀的父亲。
看着父亲跨步进来,盔甲上尽是斑驳的血迹,我突然卸掉了所有的力,想站起来,却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父亲。」
我抓住父亲扶我的胳膊,上上下下的打量,看了好几遍才确定父亲身上的血迹都是别人的。
我的父亲完好无损的回来了。
我的父亲还说,我和阿姐的夫郎也完好无损,如今正在宫中稳定局势。
「阿姐和母亲都在后院,父亲,你去看看她们吧。」
我指了指后院的方向,在父亲离去后,我才撑着身子跨出府门,看见了长街上的景象。
有死尸,有断刃,也有一滩滩的血迹,可最浓重的血腥气是从皇宫的方向飘来的,一股一股的向长街上涌,让人胃里翻腾,几欲作呕。
是夜陆靖寒也来了,他的脸上添了一道不大不小的伤疤,阿姐哭得伤心,对陆靖寒又锤又怨,我不好在旁边待着,就去了姜府大门。
门口挂上了灯笼,风一吹,灯笼就歪歪扭扭的摇晃了起来。
「爰爰。」
我听见有人在叫我的名字,一扭头,发现是太子竟然来了。
我看着太子,他应该是换上了崭新的衣袍,什么也没缺,什么
也没少,就这样完完整整的站在我面前。
「爰爰,我赢了。」
是赢了。
「爰爰,不用怕了。」
是不用怕了。
他朝我招了招手,我鼻子一酸,便扑了过去,把脸埋进了他的
胸口,两只手也死死揪住了他的衣袍。
我实在是害怕。
从他告诉我他的计划,从平阳王入京,从陆靖寒装病,从父亲
离府,我就开始害怕,每时每刻,我怕得都快要发疯了。
太子用一只手环住了我的腰,另一只手不停的轻拍着我的脊
背。
我感受到自己不争气涌出来的眼泪浸到了他的衣服上,等我挪开脸时,他胸前的衣服颜色果然深了两块。
太子替我拭去了眼泪,突然告诉我,说他也害怕。
「你怕什么?」我眨巴了一下眼,忍下了泪水。
「怕自己好不容易把你娶回来,反而害了你一生。」
太子招了招手,身后便有侍从送上了好几幅画卷,我打开了最上面的那副,才发现这是那天画的梅花雪景图,不过上面不知何时多画上了一道背影。
画上的人穿着大氅,梳着双环髻,看样子正急匆匆的向前奔去。
「这是我?」我拿着画卷,看向太子。
「对,这是我回太子府取的,画的是我们第一次相遇,我替你指了路,当时我看着你的背影,就想着日后若是能娶你为妻该多好。」
我翻了翻其他的画卷,都是太子画的,虽然不多,却也画的都是我。
这一夜我看着画卷,在房中和太子说了许多话。
他告诉我初遇那时人人都看轻他,全都上赶这去巴结锦贵妃和三皇子,就连他都觉得自己比不过韩云彻。他还告诉我那夜的点心他带给了皇后娘娘,最后都吃光了。
我明明没喝酒,却总觉得自己有些醉了,其他的实在记不太
清,只记得红帐低垂时,他唤我爰爰。
我用胳膊环住了他的腰身,轻轻叫了许多次他的名字。
宫变后的数日,因为外面还不太平,宫里也还在清扫,所以我
和阿姐仍旧住在姜府。
午门外砍了许多人,血腥气几天都散不去,柳氏一族也在其
中,整个柳家,就只剩下了一个还被软禁在太子府的柳玉盈。
整座城的城门都关上了,连只苍蝇也飞不出去,父亲说是那日
宫变,韩云彻被父亲断了一掌,后来混战中被人护着逃出了
宫。
如今韩云彻不知去向,所以就闭了城门,兵丁们正挨家挨户的
搜查,用不了几天就应该能抓住他了。
因为还有余孽逃窜的缘故,姜府上下也加强了守卫,我和阿姐
日日无聊,就央了母亲,让她教我和阿姐弹琵琶。
闺阁女子的要学的东西,我和阿姐也算是从小就学起,但唯独
乐舞两样,我们俩是什么也没学进去。
尤其是舞,阿姐是身体太弱,学不得,我就纯粹是怎么学也学
不会,后来父亲也看不下去了,索性叫了几个师傅来交我和阿
姐武艺,让我和她强身健体。
可阿姐的身子依旧弱,反倒是我,自从十一岁时病了一场后就再未生过病,跟着师傅还勉强学了些拳脚功夫。
我和阿姐学了两天琵琶,太子府的护卫忽然来了姜府,和我说柳玉盈饮了毒,死前想要见我一面。
听见饮毒二字,众人皆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哪儿来的毒药?」我锁着眉头质问面前的来传讯的人。
「是清蕤院用来毒鼠蚁的药,奴才们赶过去的时候她已经呕了几次血,大夫说是强弩之末了。」
我放下琵琶,脑子里浮现出柳玉盈那张清丽的脸,一时间呼吸都有些不稳。
「去看看吧。」母亲替我归置好了琵琶,继续道:「外面不太平,多带些护卫去,加之太子府也有护卫,她不敢耍什么花招。」
九.
传讯的人说大夫给柳玉盈下了两剂猛药,现在正吊着一口气等我回去。
等我赶到清蕤院的时候,柳玉盈正穿了一袭大红色的嫁衣,坐在房中等我。
那身嫁衣上绣着赤金的牡丹,红艳艳的,像一簇烈火,虽然她敷了脂粉,涂了口脂,却还是盖不住灰青的脸色。
「你想见我?」我让侍女停在门口,独自跨进了房门。
「我穿这身嫁衣好看吗?」柳玉盈扬起头,扯出了一个得体的笑容。
「好看。」
柳玉盈是我见过的美貌唯一可以与我阿姐并论的人,有些时候她甚至要比我的阿姐更胜一筹,所以哪怕是现在,她也还是动人的。
「这身嫁衣是我亲手绣的,以前我想着,我一定要穿着这身衣服嫁给韩云廷,可我还没有绣完,你就嫁进来了。」柳玉盈的目光落在我的脸上,像是两把利剑:「可我不在乎你,我知道,他娶你只是为了姜家的权势,他宠你也是做给别人看的,你只是个侧妃,一个玩意儿而已,可我不一样,总有一天他登基成了皇上,我才是那个能站在他身边陪他睥睨天下的女人。」
「可你姓柳,你是柳家的女儿。」
是早已投靠了三皇子的柳尚书的女儿。
柳玉盈听见柳家这两字,陡然绽放出了一抹更艳丽的笑容。
「那年我求着父亲,让他将我送进太子府,进太子府前,我的父兄告诉我,一定要尽心侍奉太子,我就真的以为柳氏和太子互为一体,只要我陪着他走上至尊之位,总有一天,他会看见我的。」
「你不知道柳家已经归顺了三皇子?」
我有些讶异,这么久以来,我一直以为柳玉盈也是柳尚书送来的探子。
柳玉盈听见我的询问,渐渐发出了一阵凄凉的笑声,一直到自己抑制不住的咳了起来,才停了下来。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最容易被人利用的是什么吗?是真心,是我的父兄利用了我对韩云廷的真心,是韩云廷利用了我对他的真心,从我祈求父亲将我送进太子府开始,我就成了柳氏一族的棋子。」
柳玉盈指着自己的胸口处,棋子两个字从她口中溢出时,已然泪流满面。
我静静听着柳玉盈的话,心里却沉闷得难受。
柳玉盈接着道:
「十六岁那年,我在诗会上第一次见到韩云廷,他做了一首词,从那以后,我就一心喜欢上了他,我知道我的父亲效忠他,我还知道他的处境艰难,所以我拼了命的想走到他身边,你没有嫁给他之前,他意气风发,可你嫁来了以后,一切都变了。」
柳玉盈突然提高了音量,撑着桌边站了起来,甚至挥袖将桌上的茶具都击翻在地,茶杯摔在我的脚边,碎片四溅。
「你嫁进来以后,他处处失利处处受制,我以为你就是一个灾星,一个姜家送来的灾星!」柳玉盈一只手扶着桌子,另一只手指向了我,她的声音破碎得比茶杯还要严重些:「可你们一起骗了我,你们都知道真相,只有我不知道。」
在柳玉盈的哭腔中,我看见她的嘴角涌出了一股暗红色的血,连带着她的脸色也愈发难看了起来。
人人都是棋子,可人人都曾执棋落子,只有她一个人,从未看清过。
「姜瑕,我到底输给了你什么,是家世,是才情,还是样貌,才让他竟从未真心待过我。」
「是家世,还有时间,我的父亲选择了太子是其一,还
有……」在柳玉盈追问的眼神中,我顿了一顿,接着道:「我与他相识的时候,他还不是现在的样子。」
柳玉盈止了声音,先是拭去了自己的泪珠,又擦去了唇角的血,血渍在她脸侧蹭开,像雪地里落了一瓣梅,顷刻就要被大雪掩埋。
我的心跳忽地一滞,
「以太子的性情,柳家的事其实不会株连于你。」
「他不株连我,我难道就能委身于仇人脚下,靠着他的一丝怜悯,苟延残喘的活下去吗,如果是你,你能做到吗?」
我做不到,骄傲如柳玉盈,更做不到。「我知道你一定很奇怪,既然我本就想要寻死,为什么一直等
到了今天才饮毒。」柳玉盈一步步的靠近我,脚步踉跄,声音
却轻缓又柔和:「因为你们算计了我,我既然要死了,当然也
要算计一回你们。
我对上柳玉盈的双眼,突然有些发慌,只能强装镇定的问道: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韩云彻失踪了这么久,你说为什么搜遍了整座城都找不到他
啊。」
「你把他藏在了太子府?!」
「你不用那么紧张,他现在不在,可你猜一猜,将军府的护卫
跟着你来了太子府,那韩云彻要是想要挟持人质出城,想要报
断掌之仇,该去找谁啊?」
柳玉盈轻言细语,如同淬了毒。
阿姐。
是阿姐。
我几乎瞠目欲裂,柳玉盈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我一把推开,我
转身向外奔去,侍女和护卫跟在我身后,呼啦啦的一片,脚步
声全都踏在我的心坎上。
我慌不择路的往姜府跑,踏下台阶时一脚踩空,直直的摔了下
去,头上珠钗散落,我厉声让护卫赶紧回府,然后自己爬起来斩断了马车上缚马的绳索,纵马往回疾奔。
我与巡防官兵几乎同时赶到,姜府被围住,里面的哭喊声越过
围墙传出来,让我直接跌下了马。
我被人护着往里走,院子里多了好多尸体,大都是面熟的家
仆,我扯住一个人,问他是不是韩云彻来了。
他点了点头,看起来似乎被吓坏了。
韩云彻突然出现,带着余孽杀进了后院,现在已经被困住了。
我带着人去了后院,尸体果然要更多些。
我看见断了一掌的韩云彻和他所剩不多的随从被围在后院,只
要一声令下,我身边的士兵就会冲上去将他剁成肉酱。
可他挟持了我的阿姐,他将我阿姐禁锢在了自己身前,沾满血
的刀正比在阿姐的脖子上,让阿姐连动都不敢动。
在他身后的阶石上,我还看见了一具尸身,那具尸身的胸口插
了一把刀,血还在涓涓的向外涌。
「母亲……」我张了张嘴,发出两个几乎不成调的字。
挡在我前面的人被我一把推开,我疯魔了一般的想要往前走,
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那是我的母亲,是还没有教会我琵琶的母亲。阿姐也在哭,还在一点一点咬着牙的让我不要过去。
我被人拉住了,然后我便更疯魔了,嘶吼着让他们放开我。
最后是父亲和陆靖寒先赶回来了,父亲扣住我的肩膀将我往回
拉,我扭头,看见的是父亲悲痛隐忍的脸。
我半跪在地上,指了指母亲的方向,张着嘴想要说点什么,却
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直到父亲叫我瑕儿时,我才终于哭了出来,
「母亲,母亲还在那儿,我要过去,父亲,你让我过去……」
是父亲将我拦在了身后,我看着阿姐的脖子被划出了血痕,陆
靖寒死死握着手里的刀,恨不得上去将韩云彻碎尸万段。
韩云彻说他要快马,要银票,要他的生母锦贵妃,还要父亲大
开城门,送他出去,否则他就杀了阿姐。
父亲久久没有说话,我看不见父亲的脸色,可我能看见他的手
在轻轻颤抖,那边有他最疼爱的女儿,还有不共戴天的仇敌。
我的脑仁有些疼,觉得四处都在天旋地转。
「我来吧。」我擦干了眼泪,也止住了哭声,艰难的从地上爬
起来,站到了父亲身边,对着韩云彻说:「我来换我的阿
姐。」
韩云彻的眼神阴鸷,似乎没有动摇。「我是太子侧妃,太子从一开始喜欢的就是我,和他一起做戏
的也是我,你绑了我阿姐,只能威胁我的父亲,可如果你绑了
我,就能威胁到太子。」
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着平稳,韩云彻的手晃了晃,我知道
他动摇了。
僵持了许久后,他让我走过去,我就按照他的话,一步一步的
往前跨。
「不要!」带着哭腔的喊声,是阿姐在制止我,在我跨出第一
步时,父亲也拉住了我的手。
父亲的掌心有厚厚的茧,踏实得让人心碎。
我的父亲终究不愿用一个女儿的命,去换另一个女儿。
在拉住我手的那一瞬间,父亲和我对视一眼,脸色微变。
「我已经失去了母亲,不能再失去阿姐了。」
在宽大衣袖的掩盖下,我一边木然的说话,一边用手指在父亲
的手腕上轻轻写下一个字,然后挣开了父亲的牵制。
十.
在靠近韩云彻的那一刻,我几乎能清他眼底的嗜血和疯狂,韩
云彻的手臂已经被包扎过了,少了左手的胳膊显得格外可怖。
阿姐呜咽着看着我越来越近,最后被我一把扯住,推向了陆靖寒。
在陆靖寒搂住阿姐的一瞬间,我也被韩云彻锁在了臂弯里,冰冷的刀刃贴在我的颈间,他微微用力,我便感觉到脖子一阵巨疼,接着就有温热的血珠顺着皮肤肌理洇进了衣服中。
父亲差人去备马,去宫中禀告太子,韩云彻挟持着我,带着下属被人包围着一步一步的挪动,从姜府到长街,从长街到城门。
太子令未至,城门就无人敢开,两拨人也就跟着这样僵持着。
韩云彻的呼吸在我耳畔无限放大,勒着我的那只手也越来越紧。
「你害怕吗。」我尽力向后靠去,却还是无法忽视颈间传来的痛楚。
「闭嘴。」那把刀贴近的更狠了,韩云彻呼吸沉重,身体像柱石一样杵在原地。
「从小锦衣玉食的三皇子,一朝兵败成了逆贼,东躲西藏这么久,如今还要流亡他乡朝不保夕,除却害怕,应该还有不甘心吧。」
「我让你闭嘴!」韩云彻咬着牙说出这几个字,连持刀的手都在轻轻颤动:「你再多说一个字,我现在就宰了你!」
「你不会杀我的。」我分不清衣裳浸湿的地方是汗还是血,在众人的注视下,我维持着表面的镇定继续轻声说道:「现在杀了我,你就再也走不了了,你还要靠挟持我才能出城,还要靠我换回锦贵妃,就算要杀我,也只会拖着我一起走,等到了没人的地方再要了我的命。」
血海深仇,无论韩云彻挟持的是我还是阿姐,只要他脱了困,就不可能让人质活着回去。
韩云彻没有接话,我看不见他的神色,只能感受到他持刀的手越来越不稳当,尤其是听见我说锦贵妃时。
在韩云彻呼吸的间隙,我藏在袖中的手越握越紧,就在千钧一发时,太子到了。
在巍峨的城门前,我隔着人群,看见了策马赶来的太子,随着太子的身影越来越近,韩云彻也彻底清醒了过来。
我停下了动作。
太子猩红着眼,跑到了最前面,甚至比我父亲还要靠前一些,他怒声让韩云彻放了我。
韩云彻似乎很享受这种让太子失态的感觉,那把满是血迹的刀几乎就要直接划进我的脖子里,让我终于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凉气。
「韩云彻,你敢伤她,天涯海角孤也一定会找到你将你碎尸万段!」太子狠狠一挥袖,整个人的表情都扭曲了起来。
「我母妃呢,想要她活着,就打开城门,备上快马,用我母妃来换。」
韩云彻喊出口,另一头就有人牵来了一驾马车,太子说锦贵妃就在车中,车帘掀开一角,依稀能看见里面确实坐了一个女人。
可韩云彻并不买账,一定要让人先打开门。
在太子的命令下,城门轰然大开,韩云彻拖着我向后挪动,短短一段路,竟让人觉得无限漫长。
韩云彻要的快马都牵来了,和那架坐着所谓锦贵妃的马车一齐停在对面。
「孤将东西都给你,你放了她。」太子抬起手,指向了我。
「让我母妃下车,放她自己走过来。」
又是一阵僵持,车上的女人被人扶下了马,虽然形容憔悴,却还是依稀能窥见当初的风华。
太子曾说锦贵妃是最受宠的,平日里连一点血皇上都不会许她见着,如今我头一次见到她,竟是如此场面。
这就是皇上宠了一辈子,爱了一辈子,连江山都要送到她儿子手中的锦贵妃。
「母妃!」韩云彻大喊了一声,锦贵妃也跟着泪眼婆娑。
两头都是人质,两头都不肯先放人。
锦贵妃哭喊着让韩云彻自行离开,可韩云彻一心只想带着她一
起走,有人扣住了锦贵妃的胳膊,由她哭闹。
在众人的注视下,锦贵妃突然对着韩云彻高呼了一声云彻吾
儿,就活生生撞死在了刀口之下。
血从伤口溅出,撒了一地,让我无端想起了倒在台阶上了无声
息的我的母亲。
我的手脚一阵发凉,耳边响起的是韩云彻撕心裂肺的喊声。
此一遭,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锦贵妃用自己一条命斩断了韩云彻所有的后顾之忧,那些快马
终究悉数送到了韩云彻这边。
有人匆匆掩盖了锦贵妃的尸身,可韩云彻却没有就此上马离
开。
他似乎是疯了。
「尊贵的太子殿下,我的好二哥,你很喜欢这个女人是吗?」
韩云彻又哭又笑,疯疯癫癫般的挑衅:「既然这样,那你拔出
刀,自毁右掌,我就先饶她一命,你若不敢,我现在杀了
她。」我刺痛的皮肉似乎已经麻木了,耳廓也在发麻。
太子从来都是睿智的,人质几乎必死无疑这件事我清楚,阿姐
清楚,父亲也清楚,所以他不会不明白。
可他只是愣了一下,就反手拔出了父亲的佩刀,左手持刀,右
手平举,闪着寒光的钢刀刀刃抵在了他的手腕上,连父亲都没
来得及阻止。
周遭的人都在叫他太子,都在让他三思。
他只问了一句:
「说到做到?」
韩云彻不可能做到的,我想要摇头,却无法做出动作。
随着太子的动作,韩云彻的胳膊晃了晃,那把刀似乎离我的脖
子远了些。
我看见钢刀之下,太子的手腕已经被绽开了一抹血痕,一如我
的脖颈。
我在看着,韩云彻也在看着。
他的嗓间发出生锈了一般的嗬嗬的诡谲笑声,连带着他的手臂
也在晃动。
我望向父亲,视线交错之时,我陡然握紧手中的金钗,狠狠插
进了韩云彻的大腿。
这是我在太子府摔倒时掉在地上的金钗,是我母亲曾经赠我的生辰贺礼。
如今金钗的大半截都没入了韩云彻腿中,他吃疼后退,我猛地推开他僵直了的胳膊,复又被他锁住了肩膀。
靠着自己并不精通的拳脚功夫,我与韩云彻纠缠在了一起。
「父亲!」
我长喝一声,电光火石间,有携带着万钧之力的箭矢破空而来。
那支箭矢擦过我的脸颊,直直射中了韩云彻的脑袋,而我的胸前也泛起一阵巨痛。
我的父亲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云麾将军,他曾告诉我和阿姐,软着脾气被人欺凌,就硬起拳头打回去。
韩云彻仰面朝上倒了下去,一声闷响,几多尘土,两只眼睛还睁得大大的。
随着更多的箭矢射向那些个已经群龙无首的余党,一直被迫按兵不动的士兵们也冲了过来。
我听见身后有许多道急促的脚步声,却没有力气转身。
我无力的垂下头看向自己胸前被韩云彻插的那把刀,血正在快速的向外涌,我只低头这一会儿,衣衫就已经被染透了。有人叫我瑕儿,有人唤我爰爰,可我说不出话,只能用和韩云
彻差不多的姿势倒下。
树林里有雀鸟惊飞,满头珠玉震碎。
是太子抱起了我,他颤抖得厉害,整个人都说不清一句完整的
话。
「韩云廷……我好疼。」
原来我的母亲死前,这么疼。
十一.
我是在一日午间醒过来的,有日光透进窗户,再透进鹅黄的床
帐,最后变成柔和的一片光洒在锦被上。
我的嗓子干涩得难受,刚想要说话,就有人靠近了床边,坐到
了我身旁。
「阿姐…?」我半阖着眼睛,努力适应着光亮。
「是我,我在呢。」
阿姐用两只手包住了我的右手,她的掌心有些凉,声音也放得
格外轻。
我想要起身,阿姐却不许我起来,只挥手召来了侍女,让她去
请太医和皇上。
「皇上?」我有些讶异,却不想牵动了伤口,疼得我瞬间白了脸。
「你别动,这儿是昭纯宫。」阿姐替我掖了掖被子,道:「前些天先皇驾崩,太子殿下已经登基了。」
「我只记得自己晕了过去,没想到晕了这么久。」
「你晕了快半个月了,太医说你伤得重,那天皇上抱着你回宫,差点就没能救过来你,这些天大家日日都盼着你能醒过来,如今你醒了,我的心才算是放下了。」
阿姐笑中带泪,一边说着,一边替我理好了头发。
父亲是外臣,不能时时进宫,阿姐这些天一直待在宫里贴身照顾我,人都清瘦了一圈。
阿姐说逆贼都清理得差不多了,城中也恢复了太平。
阿姐还说父亲将那日摸到我掌中金钗,和我在他手腕上写下一个「弓」字的事情也告诉她了。
父亲曾百步穿杨,一把重弓千军之中取敌将性命,我信父亲的箭术,父亲也信我不会放任韩云彻离开。
「那天先是禾姨娘救了我,又是你救了我,我……」阿姐有些哽咽:「若不是禾姨娘推开了我,那把刀就该插在我身上了。」
我的心忽地有些下坠,扯的我的心肝脾肺都疼。我努力去回忆母亲平时的模样,她总是单薄的,轻言细语的,
偶尔出现在父亲身边时,也是默不作声的瞧着,跟着,像是后
宅里柳枝投下的一道影子,一点风吹草动就会吓到她。
「母亲既然救了阿姐,肯定是希望阿姐好好活着。」我和阿姐
的手交叠在一起,掌间的热气也流转着。
「禾姨娘安葬在了族地,过些天等你身体再好些,我们就一起
去祭拜她。」
我轻轻点了点头,顺着侧脸滑下去的眼泪也跟着洇进了发丝
中。
阿姐喂我喝了几口温水,然后一点一点的和我讲着最近发生的
事,我有些头昏脑沉的,若不是外面突然传来请安和下跪的声
音,我差点就在阿姐的声音中又睡了过去。
太子登基,如今我该称他皇上了。
他的步子迈得极大,一起跟着来的还有太医。
阿姐挪了位置,换成了他坐在我的床边。
他也清减了许多,眉眼间沉沉的氤氲着凌厉和憔悴。
「爰爰,我来了。」
他俯下身,冲我露出一抹笑,只是这笑里藏了诸般心酸,实在
算不得好看。太医也上前替我把脉,好一通望闻问切,我躺在床上,都能看
见他有汗水从脑门向下滑。
「娘娘……娘娘她……」
「但说无妨,朕不会怪你。」
皇上握住了我放在身侧的手,他沉着脸询问太医,手却越握越
紧。
我瞥见他手腕上那道伤口,已经变成了一道淡粉色的印记。
「娘娘之前重伤,如今虽然转醒却左寸心亏,脉象虚薄,日后
怕是只能尽心将养,少有动作,才能勉强…勉强享常人之
寿。」
一语必,太医的头也直接抵在了地砖上,恨不得找个洞把自己
埋下去。
皇上的眉头又锁在了一起,眼见太医得身体抖的越来越厉害,
我只好拽了拽皇上的手,道:
「没事,太医说的,日后我记下来,好好养着就是了。」
他挥了挥手,周遭的人就全都退了出去,连阿姐也跟着离开
了。
整座内殿都空了,也静了。
皇上伸手过来摩挲了一下脸颊,突然问我,「还疼吗?」我笑着摇了摇头。
「你放心,有我在,天底下最好的药材最好的名医我都会找回
来,不会让你再出事。」
我笑了笑,让他弯腰凑过来。
等他弯下腰凑到我面前时,我微微抬首,在他唇角落下一个
吻。
「有你在,我没什么不放心的。」
太医开的药总是苦的出奇,以前晕着的时候不觉得,现在醒过
来了,一口一口的喝,常常苦得我半刻钟都回不过神。
皇上总是会搜罗各式各样的药膏送过来,说是能淡去我脖子上
的伤疤,许是怕我多心,又说淡不下去也没关系,正好和他凑
一对儿了。
阿姐终究是外命妇,如今我醒过来,她也不好在宫里久居,等
我能下床随意走动了,阿姐也就提出要离宫回府了。
我和阿姐一起出了宫,先去祭拜了母亲。
母亲的墓和先夫人的离的不算远,碑上刻着的除了母亲的姓
名,还有姜榭亡妻四个字。
姜榭是父亲的名字,阿姐说,这是父亲让刻的。我在母亲的墓前待了许久,恍恍惚惚的想起母亲以前弹关山月
的模样,却又总是记不真切,一直到太阳西沉,我和阿姐才被
父亲派来的人接回了姜家。
父亲仍旧是话不多,不苟言笑,像一只猛虎一样。
只是原来猛虎的鬓角,也生了白发。
我们三个人坐在一起吃了一顿不算团圆的团圆饭,父亲什么也
没多说,只是让我在宫中好好照顾自己。
父亲没有提及姜家的昌盛,送别我和阿姐,自己再进府时,也
没有回头。
阿姐回了陆府,我也回了宫。
阿姐不在,我的日子愈发无聊了,太后召见过我几次,让我好
生将养,也敲打我让我恪守宫规。
皇上倒是常来陪我,不过也坐不久,有时候一局棋还未下完,
就又回勤政殿了。
我学了许多插花点茶的新玩意儿,无聊得紧了,也会出去看看
宫里的小宫女对阵踢毽子,毽子翻飞,她们笑,惹得我也开
心。
不知在宫里过去了多久,前朝突然传来了父亲辞官的消息。
边境的二十万大军,终究是皇家的,不是姜家的。皇上许了父亲一个清闲侯位,说起来也是皇亲国戚了,我管不
得前朝的事,仍旧日日喝着那些苦药过日子。
皇上说我的封后大典已经开始在筹备,等年关过了举行完大
典,我就是他真正的妻了。
当日嫁进太子府时缺的东西,他要一一给我补回来。
很快,京城就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雪花铺天盖地的落下
来,红墙白雪,煞是好看。
我在午间赏雪,皇上突然来了,说宫里的梅花开了,趁现在雪
停,他问我想不想去赏梅。
他曾说过要带我去看梅,如今算是如愿了。
我裹上了厚厚的大氅,抱着手炉,和皇上一路缓行去了梅园。
几十个宫人浩浩荡荡,随处可见有人正在扫雪。
等到了入口,皇上让旁人都在外等着,只带着我进了梅园。
满园的红梅,朵朵枝头都盛着雪,香气兜头盖脸的扑过来,真
是好闻得紧。
「日后我差人在这里修一个亭子,我们过来赏梅就更方便
了。」皇上指了指不远处的空地,又替我紧了紧大氅。
他说,日后都是好时光了。我想要折两枝梅花带回去,他便让我待在原地等他,梅园的积
雪太厚,他替我去折。
我看着他在梅枝雪影间的背影,清俊萧肃,长身如玉。
眼前这个人是在前朝运筹帷幄生杀予夺的皇帝,也是带着我踏
雪行路,替我折一枝红梅的夫郎。
他曾说他的真心总是要先权衡利弊,也曾说他给我的,一定是
拿得出的最真处。
人生如此,不能再多求。
我侧过身,在突然飘扬起来的雪花中看过去,宫墙巍然,琼楼
玉宇,实在看不见宫外的景象。
有兔爰爰,雉离于罗。
我终究不能再自在了,不过还好,是我心甘。
文章来源于互联网:你看过最好看的小说是什么??
结婚前分⼿早知婚后,不如结婚前分⼿查看详情李思思和张明翰决定要结婚了。 这个决定对于李思思和张明翰的两家⽼⼈来说,其威⼒不亚于引爆了⼀个炸弹。 李思思和张明翰是在⼀个同事的⽣⽇会上认识的,两个⼈属于⼀⻅如故,接下来的事情就很顺其⾃然地发展下来,相识、交往、热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