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步步为营

知乎盐选1个月前发布 spoon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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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步为营

长相忆:长公主重生后又在搞事业

太阳缓缓升至正空,到了下朝的时间了。

太和殿外,群臣有序离去,路上还三三两两地低声说着话。吏部员外郎许广思踱步到翰林院修撰翟闻涛的身旁,耳语道:「闻涛兄,舍弟听闻,礼部的那位谢大人又要升官了呀?据说诏书已经拟好,就等着宣读了呢!」

所有诏书的起草一应经过翰林院,翟闻涛这儿自然是有第一手消息的。更何况,翟闻涛是礼部尚书的嫡子。

翟闻涛瞥了他一眼,道:「你从哪儿听到的?」

「就……听说嘛!道听途说。」许广思摸了摸鼻子,略有些尴尬。

他和翟闻涛是同年。所谓同年,就是同一年科举及第、入朝为官的官员。因家中颇有权势,他们两个都算升得快的,不过三年,便由七品升了从六品,平日里关系也不错。

当然,谢斐也和他们是同年。

许广思啧声道:「谢影湛这是要升正五品郎中了吧?二十一岁的郎中啊,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这有什么稀奇的。」翟闻涛道,「他刚帮皇上解决了北漠岁贡的问题,他不升官谁升官?」

许广思不解:「他当初跟你一同在翰林院的时候,可是时常出入宫闱的天子近臣啊?真想不到,新帝居然还敢重用他。」

「不要妄自揣摩圣意。」翟闻涛皱着眉,声音也低沉了下来。

许广思见他有些不高兴了,立刻闭了嘴。

他俩认识许久,关系其实不错。翟闻涛本是个欢脱性子,更是热衷于讨论八卦,可自从新帝临朝以来,他的性格忽然变了许多,再也不像从前那般恣意张扬了。

许广思也能理解他的转变。翟闻涛的亲姑姑是先帝的贤妃,位列四妃之一,地位和宠爱都不缺,当然,也死在了那场宫变之中。新帝暂无亲信之人可用,六部尚书暂时一个都没动,是以翟闻涛的父亲还坐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但至于还能坐多久,谁也说不准。

而此时礼部最炙手可热的,便是谢斐。

许广思摇摇头,道:「哎,毕竟谢影湛是双料状元出身,这多少年也出不了一个啊。何况,北漠原本要的岁贡有现在的一倍之多,也不知道谢影湛是怎么和那些北漠人谈的,居然能用种子代替金银和布匹,硬生生把原来北漠要的数量压了一半——诶,闻涛兄,他还在翰林院那会儿,你们熟吗?」

「他跟谁都不熟。」翟闻涛道,「他这人,没什么朋友,也没什么爱好,甚至都没什么表情。我当年和他搭话,他都完全不搭理我。后来他主动要求调去礼部的时候我还很惊讶,感觉不像是他的风格。」

「那你有一点倒是说错了。」许广思道。

「哪里说错了?」

「他也并非全无爱好。」

「哈?」

「据我所知,谢大人这一年来特别喜欢买玉料,休沐时还会去街市的工坊里学习如何雕刻玉簪。我是去替我娘子取饰品时撞见他的,工坊师傅跟我说,他一直在雕一朵祥云形状的簪子,废了不少好料。」

「……」

「你不觉得这个爱好很特别吗?我只听说过爱收藏玉的达官贵人,至多是赌性大的,爱玩儿赌石罢了,一般人还真没见过自己上手的……」

翟闻涛扯了扯嘴角:「谢影湛也不是一般人。」

「嗨,也是。」许广思摸了摸脑袋。

两个人闲聊着走远了。

怀华五年。

陈焱登基已然五载,朝野上下早已洗牌。这些年来,琅琊霍氏崭露头角,霍玄承深受重用,任光禄大夫,一时间风光无两。

陈焱登基的前两年,因朝局不稳,还算事事亲为,后来却逐渐将事情丢给了信任的臣子,如今更是连朝也不怎么上了,只在深宫内传召亲信之人。

三年前,朝中大臣以「江山社稷不可后继无人」为由,请皇帝选秀,广纳后宫。陈焱同意了。

没想到选进来的这一批宫妃中,竟然真有一位得到了帝王的宠爱,直接被封为贵妃。

贵妃出自高门秦氏,其父为英国公。而英国公的胞姐、秦贵妃的姑姑,竟是先太后——陈焱的嫡母。

据传,先太后和陈焱的生母关系并不好,是以秦家完全没有做好女儿入宫的准备。但不知怎的,选秀当日,陈焱只瞧了那秦家女一眼,便立刻选定了她。

「陛下可能就是一见钟情了吧。」霍玄承对同僚道,「毕竟秦家女容貌姣好啊。」

「霍大人可是见过那位贵妃娘娘?这得生得多美啊!」有人好奇地问道。

「唔,我觉得比起当年的华阳长公主,也不遑多让哪。」霍玄承捋了捋胡子。

华阳长公主去世已有十年,在场的人大多并没有见过她的风姿,但只要提起这个名字,谁都能联想到京城第一美人的名号。

能比肩第一美人,想来那位贵妃娘娘,自然是极美的。

「不对啊?」霍玄承突然皱起了眉。

他头脑稍微一转便反应了过来:「这位贵妃娘娘,好像是华阳长公主的表妹?没错,她俩虽说差了二十多岁,但确实是表姐妹。」

「原是一家子美人,难怪皇上也被迷住了。」旁边的人连连点头。

秦贵妃入宫以来,受尽恩宠。陈焱对其他宫妃已经不能用冷落来形容了,几乎就是没有拿正眼瞧过。

可惜自古红颜多薄命,秦贵妃也步了她表姐的后尘,年纪轻轻便去了。此时距离她入宫不过两载,更是连一个子嗣也未曾留下。

从秦贵妃去世算起,陈焱便再也没有上过朝。

原先秦贵妃在时,他便耽于后宫,许多事情都不再过问了。随着陈焱的放权,霍玄承的势力如同春天的野草般肆意疯涨,在朝中有独大之势,除了掌管京城禁卫军的都督陆之渊外,竟无人能与他抗衡。

而秦贵妃死后的一年里,陈焱仿佛疯魔了一般,派陆之渊在全天下寻找和秦贵妃长得相似的女子,对朝政更是几乎不闻不问了。

如今皇帝眼看着不太行了,又没有继承人,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朝局,又出现了新的变数。

表面的风平浪静之下,暗流正不断涌动。

掖幽庭又进了一批新人。

「放开我!放开我!」一个长相颇为娇艳的女子正愤愤不平地喊着,她的双手正被两个人反剪压在身后。

「你再不老实,在这儿是会挨鞭子的!」其中一个压着她的人道。

「呸!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陆都督的人!若不是那个疯婆娘趁都督不在家,陷害于我,我能来这种地方?!」女子恶狠狠地说道,「你们赶紧把我放了!否则陆都督来了,你们都没好果子吃!」

「我当然知道你是谁,你们这批人的名册早就交到姑姑手上了,你的大名自然也在上面。你叫花容是吧?原先是陆府的通房丫鬟,在家中手脚不干净,被发配来掖幽庭干苦力活儿——讲真,你们这些高门大户被发配过来的,每年都有好几个,没见哪个出去过。我劝你还是乖乖的,省得姑姑生气了,这可就不是吃不吃得了好果子的事儿了。」

说话的名叫春杏,和她身旁的春桃一起,在这掖幽庭里负责教导新来的罪仆规矩。

其实规矩也没什么好教的,无外乎两个字:听话。

来到这儿的仆役,干得都是最下等的活儿。原先掖幽庭里只收宫中犯了大错却不致死的罪奴,但皇上登基时,把伺候过先帝和各位宫妃的下等太监宫女全发配过来了,于是也就乱套了。

「也不知道什么情况,这两年,高门大户的罪仆居然也往咱们这儿送,皇上还一点儿意见都没有,真是奇了怪了。」春杏道。

她麻利地给花容的嘴里塞了块叠好的布,于是花容只能愤恨地发出「呜呜」的声音,一个字也喊不出来了。

「皇上哪有空管这种事儿啊?皇上忙着思念秦贵妃呢。」春桃回道,「来就来呗,先前来的那几个也和她差不多,但有姑姑在,她们最后还不都服服帖帖的。」

「是啊,有姑姑在,这掖幽庭就不会乱套。」春杏的脸上多了几分向往,「咱们什么时候能在姑姑跟前得了脸,当个小管事,也就不用天天干苦力活儿了。」

「别做白日梦了,」春桃立刻浇了春杏一盆冷水,「咱们十天半个月都见不到姑姑一面,想得脸,那得猴年马月啊?先管好眼下这个吧。」

花容还在呜呜地叫着,一脸愤恨。

依照掖幽庭总管姑姑定下的规矩,新入掖幽庭者,不分男女,皆由春杏、春桃二人调教一个月,待心思沉静了,再由各个组的管事太监们过来挑人,定下去向。

春杏春桃不过是例行公事。花容是这一批最不听话的,却也不是第一个不听话的,她们依照先例去对待便是,无非是该打打该罚罚。花容受了几日的折磨后,总算也知道这地方并非都督府,不是自己叫嚷两声就能了事的,开始忍气吞声了起来。

——谁知道,陆之渊真的来掖幽庭要人了。

真的是破天荒头一回,主人家亲自来掖幽庭要人的。原先被发配来的,便是喊破了喉咙也没用。还有过胆子大的,贿赂管事太监给宫外面递话,也不见外头有回应。这花容还真是有能耐,居然真的让陆都督找来了?

掖幽庭里的大小管事,谁敢直视这位掌管京城禁卫军的正二品大员啊?何况他人高马大,长得跟阎王似的,脸上还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邪气,更是让人不敢逼视。

众人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静默地承受陆都督的滔天怒火。

花容一瞧见陆之渊,便钻进了他怀里,捏着嗓子带着哭腔撒娇,一直喊着要回家。

「这女人怎么和当年那个秋水一样?」兰草跪在不远处,用极低的声音嘟囔道。

兰草想起了四年前的秋水。自王进被调走后,秋水没了靠山,地位一落千丈,后来不知怎么的,被姑姑用几句话给逼疯了,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死也不肯出来。姑姑直接吩咐给房门上锁,再也不让人去瞧她。待到后来有人去看的时候,尸体都凉了,门上全是指甲抠出的血。

「发生什么事了?」就在这时,一位年轻女子的声音由远及近地响起。

兰草一抬头,赶忙喊道:「姑姑来了!」

所有人的视线向兰草这儿汇聚,包括哭哭啼啼的花容,和抱着她的陆之渊。

陆之渊蹙着眉,看向那个被众人称之为「姑姑」的女人。他刚走进这里时,便听见有人喊着「快去告诉姑姑」,凭着他对皇宫的了解,能被尊称一声「姑姑」,通常都在这宫里侍奉了十年以上了,却未曾想到,眼前的女子却是这般年轻。

女子一身青衣,长发被简单地绾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细长的眉梢。再往下,是一对极淡漠的眼睛,却如琉璃一般透亮。

她左眼的下方,有一颗小小的泪痣,竟平添了几分摄人心魄的韵味。

陆之渊不由自主地放开了花容。

「大人……」花容还有些蒙。

陆之渊却头也不回地朝那女子走去:「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似乎根本没打算回答他的问题,反而直视他道:「我还没来得及问这位大人,姓甚名谁,闯入宫中所为何事?」

兰草拉了拉她的衣服:「云枝姑姑,这位是陆都督陆大人。」

「你叫云枝?」陆都督低下头,微微斜侧,极近地打量着盛云霖的面庞,「这般美人,怎么能是『姑姑』呢?」

「陆大人请自重。」盛云霖不动声色地避让了开来。

花容的面上多了几分慌张的情绪,他深知陆之渊这个男人的阴晴不定,特别是……面对猎物的时候。

「你可知,花容是我府上的人。」陆之渊的语调有些危险,「我的人,你也敢这样对待?」

「陆大人。」盛云霖直视他的双眼,「掖幽庭里每年一进来就说自己有靠山的,没十个也有八个,我总不能一个个去核实、一个个供着吧?这掖幽庭里上百号人,我若开了先例,后面又该如何御下呢?就好比您的禁卫军里新进了一位达官贵人家的小少爷,您也不可能专程为了人家无视军纪军规吧?」

「你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陆之渊勾唇笑了笑,脸上的邪气更盛,可下一秒,他的笑容便迅速抽离出去,「可我不喜欢别人这么对我说话。」

盛云霖不再看他,而是对身旁的兰草道:「兰草,你取一份放行文书来,让陆大人签了。」

「是。」

「放行文书?」陆之渊挑眉。

「您不是来要人的吗?」盛云霖神色不变,「既是您家送来的,本非宫中罪仆,那您要回去也无妨,签一份文书留个底就行,不然我们这些下人也难做。」

「哦,那我现在不要了。」

盛云霖眉头一皱。

花容惊道:「大人,您……」

陆之渊嗤笑着揽住了花容,却瞧向了盛云霖:「我要每天都来看看她。」

「您自便。」盛云霖甩了甩袖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烟雾氤氲,茶香漫溢。盛云霖与徐尚宫面对面跪坐着,面前的桌上摆着茶壶与棋盘。

此处是尚宫的居所,距离徐姑姑升任尚宫已经过去两年了。当年盛云霖只是知恩图报,主动为徐姑姑做了一些事情,将掖幽庭的制度逐步建立了起来,使各组职责分明。未曾想到,徐姑姑升尚宫时,竟特意点了她做下一任掖幽庭的掌事姑姑。

「我听说,陆都督最近经常去你那儿?」徐尚宫落下一枚棋子。

盛云霖低头看着棋盘:「是有这么一回事。」

「此人非良配,你可要想好。」徐尚宫正色道,「不过有机会出宫,也是不错的。」

「他不会这么做。」盛云霖摇摇头。

陆之渊眼下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替陈焱寻找一个长得像秦贵妃的人,而且越像越好,以缓解陈焱的相思之苦。

陆之渊是陈焱的亲信大臣,若他要一个掖幽庭的女子入府,那势必会惊动陈焱。假使陈焱好奇,提出要见自己,陆之渊可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更何况,陆之渊直接把她送给皇上,不是更划得来一些吗?

但她敢赌,陆之渊舍不得。

他便只能举棋不定,日日过来,却又下不了决心。

其实盛云霖和秦贵妃长得并不算特别像,只是眉眼略有些相似罢了。世人皆说秦贵妃运气好,哪怕红颜薄命,也得到了帝王极致的宠爱。但只有盛云霖知道,秦贵妃也不过是个替身罢了。

一个替身死了,这才会急着去找下一个替身。

盛云霖不需要和替身长得像,她更像陈焱真正日思夜想的那个人——华阳长公主。若不是这些年她仔细调查了宫廷的秘辛,也不会发现,陈焱和她母亲竟有那样一段过往。

「罢了,你一向是有主意的,我也不喜欢多问。」徐尚宫道,「你好自为之便是。」

盛云霖确实是有主意的。

她起先并不搭理陆之渊。陆之渊假借看花容的名义来掖幽庭,她完全当没看到,只自顾自地做自己的事情。陆之渊为此很生气,她却还是冷淡得很,跟陆之渊说自己是宫里的人,陆大人没资格罚,若陆大人真的想罚自己,还请去跟自己的上司告状——顺便给他指了去徐尚宫那儿的路。

陆之渊当然也没去告状。他若去了盛云霖处理事务的小屋,盛云霖会晾着他,但派兰草沏壶茶给他喝。陆之渊嫌她这儿的茶太差劲,下次来时,便带了今春的新茶,让盛云霖把屋子里的茶都换掉。

盛云霖却让兰草把茶都收好,道:「大人来的时候,拿出来泡便是了。」

「你怎么就确定我还会过来?」陆之渊问她。

盛云霖看也不看他,道:「陆大人日理万机,平日里又被无数双眼睛盯着,来我这儿,也就是找个清净地方,偷得浮生半日闲罢了。」

她这番话,换个人说,便会像极了是在恭维陆之渊。可她分明语调如白开水一般,不疾不徐的,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陆之渊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喜欢听。哪怕他从不缺恭维。

但盛云霖也很少说这种「好听」的话。大多数时候,都是陆之渊喝茶,盛云霖做自己的事情。

有一次,陆之渊探头去看盛云霖提笔写的都是什么,却发现她写得一手极美的小楷。并非寻常闺阁女子所练的簪花小楷那般绵软娟秀,盛云霖的字迹工整秀丽,宽绰秀美,只瞧一眼,便知是下过苦功夫的。

他一下子抽出了盛云霖正在写的本册,翻了几页,是一些事务安排的记录,却条理分明到六部主簿都能自愧不如的地步。

陆之渊的语调喜怒不明:「你进掖幽庭之前,是做什么的?」

盛云霖道:「在先太后宫中做事的。」

再大的谎言,经过五年的逐渐打磨,也该天衣无缝了。陆之渊又接着问了好几个问题,盛云霖一一作答,一丝异样都没有。

陆之渊这才狐疑地将那本册又还了回去。

他觉得盛云霖身上的一切都是谜团。和秦贵妃面容有三分相似,却又比秦贵妃更美;在掖幽庭里当总管姑姑,却又显得屈才;更重要的是,她似乎一点儿也不怕自己,无论自己用什么语调跟她说话,她都是同样的举止神态去应对。

——她到底是谁?

月余之后。

盛云霖正在屋内看书,陆之渊却目光阴恻地走了进来。

见他神情不对,盛云霖难得地表现得有几分「在意」,主动接下了他脱下的披风,问道:「怎么了?」

「霍玄承那个老东西!」陆之渊低声咒骂了一句。

盛云霖「唔」了一声。

「怎么?」陆之渊瞥向了盛云霖,「你有什么想法吗?」

盛云霖摇摇头:「没什么,只是有些替大人不值罢了。」

「呵,替我不值?」陆之渊觉得有些好笑,「你说说看,如何替我不值?」

「大人掌管军权,为皇上立下汗马功劳,光禄大夫却敢冲撞您。」

陆之渊冷哼道:「他觉得自己是一品大员,而我是二品,便敢对我指手画脚!」

「这便是我替大人不值的原因了。」盛云霖悠悠地道,「论功劳,您在他之上,可他的品级却比您高,这是为何呢?不过是皇上的平衡之术罢了。」

「……」陆之渊的脸色更差了。

「哦,对了,还有一件事情,可能大人想要知道。」盛云霖道。

「何事?」

「我听尚宫娘娘说,宫里新进了一位道人,自称能用丹药替皇上调理心病,还可帮皇上在梦中与已故的旧人相会。大约皇上觉得请道人入宫这件事传出去不好听,便没有声张。但这丹药,自古以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不是吗?」

「……」陆之渊听罢,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抬手掐住了盛云霖的脖子。

「咳、咳咳……大人……」盛云霖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陆之渊用力并不小,他把盛云霖抵在墙面上,目光阴鸷:「谁让你跟我说这些的?」

「没有……咳咳……没有人……」

盛云霖的面色开始发青。她的呼吸极为困难,只感觉自己下一秒便要死在这个地方了。

她闭上了眼。

陆之渊倏然间又放开了她。

她双腿一软,跪坐在了地上。

良久,陆之渊问道:「为什么不挣扎?」

盛云霖摸了摸生疼的脖子,抬起头:「挣扎有用吗?」

她依旧和从前一样,丝毫不惧和陆之渊的对视。她的瞳孔深不见底,如潭水一般,静幽幽的。

「你最好不要骗我。」陆之渊的语调十分危险。

陈焱请了道人的事情,当然是瞒不住的。

进来他愈发爱昏睡起来,进宫请安的大臣无论何时问起,得到的回答都是「皇上正在小憩,大人请稍后再来吧」。日子久了,便有人怀疑了起来,而只要有一枚宫中的眼线,便很容易得知陈焱身边都发生了什么。

陆之渊自然也不例外。

但盛云霖给他的消息是最早的,比所有人都要早。

也不知道那位道人是如何做到的,陈焱似乎真的能在梦中与故人相见,以至于主动地不愿醒来,日日服用安神的药物,宫中也一直点着助眠的香薰。

陆之渊买通了给皇上请平安脉的太医,太医说:皇上的身体愈发不好了,隐隐有油尽灯枯的态势。

太医还说,皇上在睡梦中,喊的似乎并不是秦贵妃,而是一个叫作「绾绾」的名字。

陆之渊把这个名字默念了好几遍,却不记得有过这么一号人物。

陆之渊又去了掖幽庭。

只不过这一次,他刚到盛云霖屋外,便听见盛云霖正在和兰草说话。

「姑姑,恕奴婢直言,陆都督喜怒不定,上次您都差点儿没命了……您为何还要替他打探消息?更何况,他也不见得相信。」

「他信不信我,并不重要。反正我提醒了他,他总归是会去查的。」

「他待您并不好。」兰草的语气中似乎有几分责怪,「也没有要把您从这掖幽庭里带出去的意思。」

「……他以前帮过我的。」

「什么?」

「陆大人以前曾随陆夫人进宫给太后请安。当时我刚到寿康宫,总是受人欺负,那日正好被他撞上。他替我喝退了那些欺负我的宫女。」盛云霖缓缓叙述道,「当然,他肯定都不记得了。一个小小的宫女,本就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他那个性格,居然会主动帮您?」兰草似乎很是诧异。

「他从前不是这样的。」盛云霖道,「可他父母去得早,他十几岁的时候就挑起了整个陆家的担子,如果再和以前一般仁慈,陆家只会任人欺凌罢了。当年,若非他第一个站出来支持皇上,连带着交出陆家执掌的兵权,皇上也未必能那么快掌握朝局。可偏偏,皇上不这么觉得。」

「还有这层缘故……」

「最是无情帝王心。」盛云霖叹了口气,「我能为大人做的,也就只有这些了。说起来,可能真的是命中注定吧,我在掖幽庭看到他的第一眼就认出他了,不过他这辈子可能都不会记起我……」

陆之渊驻足了好一阵儿。

最终,他没有推开门,而是离开了。

……

待兰草确定人走远后,轻声问盛云霖:「他真的会相信咱们刚才说的那番话吗?」

「不知道。」盛云霖摇摇头,「过些日子就知道了。看他的反应便是。」

兰草迟疑了片刻,还是问道:「云枝,他过去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

盛云霖却道:「有些事情,不要多问。」

兰草蹙起眉。

当年的徐姑姑、现在的徐尚宫,也是这般叮嘱她的——对云枝的事情不要多问,她说什么去做便是。

可这次盛云霖让她做的事情实在太危险了。她居然和自己联起手来去骗陆之渊,那可是执掌禁卫军的正二品都督啊!若被发现了,十个脑袋都不够掉的!

似乎是看出了兰草的不安,盛云霖对她道:「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前,尚宫娘娘指了我继任掖幽庭掌事姑姑时,我问你的话?」

不等兰草回答,盛云霖接着说道:「我当时问你:『我曾受你恩惠,才不至于死在这里,而如今升上去的是我、不是你,你可怨我?』你回答说:『即便当上管事姑姑又如何呢?还不是一辈子被困死在这个鬼地方。若你对我有一丝歉疚,或者感谢,那待你有机会出掖幽庭之时,便把我也戴上吧。』我答应了你。」

「时候差不多了。」盛云霖幽幽地道,「我是一个信守承诺的人,我会带你出去。」

兰草不知道为什么盛云霖可以这么自信。

可这些年来,盛云霖却一直出乎她的意料。

最终,兰草咬咬牙道:「行,我便陪你赌这一把!你可千万不要输啊!」

听见这番话,盛云霖微愣。她恍然间觉得有些熟悉,似乎很多年前有人对她说过:你不会输。

她已经记不清楚是谁在什么状况下说出那番话了,可这四个字,她却始终牢牢记得。

「我不会输。」她对兰草道,「绝不会。」

夜深了。宫门早已落了锁,巡夜的太监们提着灯笼,在宽阔的道路上一遍遍穿梭。

盛云霖正在走一条她这些年走了无数遍的路:从上书房到掖幽庭的路。她不过是例行深夜来此拿些书,也能熟稔地避开巡逻的人,多年来从未出过差错。可这一次,偏偏,一双大手突然从她身后捂住了她的嘴,把她拉到了旁边的巷道里。

他们刚隐没进去,转角处便来了一队巡逻的人,如同神出鬼没一般。

待到人走之后,盛云霖的身后传来陆之渊低沉的声音:「大半夜的,你乱跑什么?也不知道小心一些!」

他的话语中带着些许责备。

盛云霖道:「大人不也半夜在此吗?」

「我是有皇上口谕,今晚留宿宫内的。」陆之渊没好气道,「皇上最近身体不大好,疑心病也变重了,晚上巡逻的人加了一倍,以往不去的地方现在也会去了。」

「……多谢大人相救。」

其实没有陆之渊这一出,盛云霖自认也不会被发现。但此时她更想知道,陆之渊是什么时候开始跟着她的。

——他发现自己进上书房了?还带了书出来?

盛云霖试探着问道:「大人不问我半夜为何在此处吗?」

却没想到,陆之渊「呵」了一声,朝她笑笑,目光中带了些许玩味:「不外乎是为我打探消息,不是吗?」

「……」看来是自己想多了。盛云霖想。

不过她真没想到,陆之渊居然这般好忽悠。

「如今我这儿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需要你去办,不过可能会丧命,你愿不愿意?」陆之渊问。

「好。」盛云霖想也不想便回答道。

陆之渊蹙眉:「你都不问问是什么事,就这么答应了?」

「我与大人相识也有半年了,这是半年来,大人是第一次主动让我替您办事。」盛云霖平静道,「那就意味着大人开始信任我了。」

陆之渊眯起了眼睛。

良久,他道:「好。此时若成,你会成为全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之一。」

「……」盛云霖叹了口气,「陆大人,我连死也不怕,自然是不在乎这些的。说吧,需要我做些什么?」

陆之渊附身,在她耳旁低声道:「我要把你,献给皇上。」

中秋佳节时,陈焱照例于宫中设宴款待群臣。大殿之内,歌舞升平,衣着流云广袖的曼妙宫人为挨桌添上佳酿,王公大臣们推杯换盏,一副热闹欢腾之态。

谢斐的座次并不低。他外放了三年,政绩考核年年是最上等,再回朝时,已然升任四品官员,进入上三品指日可待。同辈人都在猜他下一次升迁会是什么时候,而勋贵之家莫不感叹谢家这一代当真出了个人才,仅凭谢斐一人,这书香世家的鼎盛又至少能延绵三代不止。

可能唯一不足的是,谢斐性子太冷,不爱与人交际。便是这等宫宴的场合,也是独自一人自饮自酌,谁的酒也不敬。

只能说,谢家向来清贵,有冷淡的资本。更何况,皇上都不管他,旁的人也就见怪不怪了。

宫宴之上,舞姬正在台上献艺。仙袂飘飘,玉液泻金,一如天人之姿,台下无不叫好,就连称病多日的皇上也起了兴致,一边饮酒,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

就在这时,两个舞姬分别从两头拉开了一张空白的长卷,忽有一个带着青色面纱的女子从后方旋转而来。她的衣着与其他人皆不同,便更加显眼了三分,而那双灵动的眼眸,更是在满室的灯火下显得顾盼生辉。

谢斐手中的酒杯一停。

台上的女子手执一笔,旋转至长卷前,泼墨而就八个大字:乾坤日月,四海升平。

此时乐器声将将好定住。一舞毕,台下掌声雷动,台上的灯笼也在下一秒全部熄灭了。

谢斐的酒杯一下子脱了手,掉落在地。只因周遭人声鼎沸,无人注意到他这边小小的意外。

皇上也愣住了。

他招来身边的大太监,问道:「最后那个写字的女子,是谁?」

大太监回道:「奴婢这就替皇上去问问。」

「找到后,带她过来见朕!」

谢斐没跟任何人打招呼,便提前离了席。

他直奔舞姬们休息的偏殿而去,门口的嬷嬷吓得赶忙拦住了他:「这位大人,此处不可擅闯!」

「让开!」谢斐却用力甩开了嬷嬷拉住他的手。

他本是习武之人,真用了力气,嬷嬷自然招架不住,生生被甩到了一旁去。谢斐这才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失去理智,可他依旧面不改色地闯了进去。

偏殿之内,满是适才献舞的舞姬。众人突然瞧见一个身着官服、面色甚至有些苍白的男子闯入,吓得一时间不敢动弹。

谢斐快速地扫视了一圈,却没有瞧见他想要的人。

「刚才青衣女子呢?」

「这、这儿没有什么青衣女子呀?」嬷嬷答道。

谢斐又看了一圈,确认没有刚才台上的人,便立刻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不,他不会看错。

——就算那被面纱遮住的半边脸看错了,那一手字,他也不会认错。那是他当年一张张细细地圈改、指点出来的一手好字,他又怎会认错呢!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是谢斐第一次心跳加速到如此地步。周围的人声和风声似乎都自动被屏蔽了,他的世界万籁俱寂,只剩下胸腔里的鼓点在密集地砸下。

她还活着……她一定还活着,就在这深宫之中!

宴席上,大太监回道:「皇上,舞乐坊那边说,原定写字的舞姬病了,因而临时找了位练过字的宫女来替她的,也没记录在册,此时怕是不好找哪……」

「宫女?那你把所有的宫女都排查一遍就是了!」陈焱不悦道。

「是。」大太监低着头回道。

而另一边,盛云霖早已回到了掖幽庭内。

兰草正替她卸着妆面,低声道:「皇上已经开始派人找你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出去?」

「不着急。」盛云霖道,「该欲擒故纵的时候,便不要出现得太早。」

「也是。太容易得到的,便不会好好珍惜。」兰草感叹道,「不过我真没想到,你居然意在皇上。我原本以为,你会让陆大人带你出宫的。」

盛云霖不语。

她没准备纠正兰草,因为她要做的事情,谁都不能知道。

她需要盟友,却也注定没有真正的盟友。除了陈煜,所有在她身边的人,都只是棋子大小的区别。

盛云霖完全没有预料到,谢斐会找到掖幽庭来。

其实那天宫宴她看见谢斐了。也不知怎么的,她出来后的第一眼便瞧见了他。当年状元宴初见,盛云霖十四岁,谢斐十七岁。她记得当时的谢斐背挺得笔直的,气质清冷,眉眼间却仍是少年人的影子。如今六年多过去了,席上的谢斐成熟了很多,就连那冰一般的气质,也似乎化为了凉玉一般。

如今旧人就在掖幽庭外。为他通报的人是兰草,她其实并不认识谢斐,只对盛云霖描述了一番:那人看着年纪轻轻,却穿着四品官的鸳鸯补服,还有那张脸,实在是好看得有点儿过分了,就是看上去冷冰冰的,不太好接近。

盛云霖几乎一瞬间就反应过来是谁了。她本想让兰草回绝,说自己不在,但转念一想,谢斐既然都能找到掖幽庭来,那必然是确认她在这儿了,她根本躲不掉的。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这些年来最害怕的事情,应该就是被人发现身份;而如今谢斐找到了她,她却并没有丝毫担忧或者害怕的情绪。

她最终还是让谢斐进了掖幽庭。

正是丑时,一天中太阳最盛的时候。谢斐推开门的那一刹那,金色阳光顺着他的长发流泻了下来,为他这张一如往昔冰冷的面孔镀上了一丝暖意,像是一瞬间跨越了六年多的时光,十七岁的状元郎变成了如今的谢大人。

「长忆。」谢斐喊出了她的封号。

盛云霖笑笑:「很久没有人这样叫我了,我都快忘了。」

「你……一直都在这儿吗?」

盛云霖第一次从谢斐的声音中听出了迟疑。

她「嗯」了一声,却有些不敢去看谢斐的眼睛。

她不知道自己能从谢斐的眼神里读出什么。会是同情吗?曾经被那般被溺爱又那般任性骄纵的公主殿下,此时沦为宫中最下等的奴仆。

盛云霖忽然又有一些没由来的庆幸。还好谢斐此时见到的自己,还保有了最后一丝体面,而不是她刚进掖幽庭的样子。

他们互相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之间,盛云霖听谢斐道:「皇上召道士入宫的事情,是你一手策划的。」

那不是一个疑问句,而是一个陈述句。

盛云霖抬眸:「不,我没那本事,我只是推波助澜了一下。」

「是你给徐尚宫出的主意。我查过了,掖幽庭原先是由她掌管的。」

「……」盛云霖扯了扯嘴角,「不愧是谢大人,查得可真明白。」

「宫宴上的那支舞,也是你的谋划。你故意让皇上找不到你,是等着合适的时机出现吧?」

「是又如何?」盛云霖皱眉。

她唇角的笑容隐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耐烦的情绪。

「我原以为谢大人是来叙旧的,却没想到,竟然是兴师问罪。」她没好气道,「怎么,谢大人要捉拿我归案吗?」

「跟我走。」

「……什么?」

「我带你出宫。」谢斐的嗓音低哑。

盛云霖挑眉:「你能带我去哪儿?」

「掖幽庭的人本来就不受关注,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你既然有本事躲进来,自然也有本事走。你装病被抬出去就行,剩下的我来安排。」

盛云霖被他这一长串话砸蒙了,愣了半天才道:「合着你都想好了?但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谢大人,你自然应该知道,我既然有本事安排这一切,当然是不会白白出去的。」

「你已经安排得够多了。如今皇上已活不了几年了,你现在抽身而退,为时不晚。」

「抽身而退?然后呢?谢大人又打算把我安排在哪儿?」盛云霖没好气道,「让我离开京城,找个地方隐居起来吗?从此不问世事,忘了我那些血海深仇,也忘了本属于我的一切?!」

「你如果不想过那种日子,也可以在谢府……」

「在谢府?」盛云霖打断了他,「你莫不是在开玩笑吧。」

她像是听见了一件极为荒谬的事情,连带着眼神也变得嘲讽了起来:「谢大人这是想让我给你做小吗?」

谢斐终于怒道:「那你就愿意委身陆之渊?!」

「……」盛云霖再次愣住了。

也是。谢斐既然连她做的那些事情都能查到,自然也能查到她这半年来和陆之渊的联系。这不奇怪。

她觉得身上有些发冷。她突然发现,比起在掖幽庭里的过往,她似乎更不希望谢斐知道这件事情……

可谢斐已经知道了。

她抬了抬眼皮,脸上没什么表情:「谢大人这般聪明,自然知道,陆之渊手上的兵权是我算计中的一环。我想利用他,总得付出点代价,不是吗?」

「盛云霖!」谢斐喝道。

「谢影湛!」盛云霖亦怒极。

两人之间陡然产生了剑拔弩张的氛围。盛云霖紧握着拳,指甲生生掐进肉里,指节苍白,面色亦苍白。她赌上了自己最后的自尊,坚持着,一步都不肯后退。

如果她后退了,那她这些年来所有的谋划,所有吃过的苦,就全都白费了。

最终,是谢斐先偏过了脸。

「罢了。你爱如何,便如何吧。」他的嗓音沙哑。

盛云霖面无表情道:「谢大人没什么别的事情便请回吧,掖幽庭这种地方,待久了容易污了大人的眼。」

她已经在下逐客令了。

谢斐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眸光里有极为复杂的情绪。盛云霖却避开了他的目光。

过了好一会儿,谢斐才转身离开了。

盛云霖瞧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消失不见,而后忽然间双腿一软,她下意识扶住了门栏,却还是缓缓、缓缓地瘫坐了下去。

「……再过几个月,就满六年了啊。」她低声喃喃自语,「我在这个鬼地方,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盛云霖低下头。

她的眼泪一滴滴砸在地面上,视线逐渐模糊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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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1-07-05 17:15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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