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谢家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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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家小院

长相忆:长公主重生后又在搞事业

(今生)

谢斐与盛云霖在医馆里待到了天明。晨光熹微时,谢斐让飞鹰去买了辆车马,带着盛云霖先出江宁城,自己则回了贾诚府上。

如果他不辞而别,那摆明了昨晚的人就是自己。是以,他还得回去和贾诚周旋一番。

贾诚脑子正为昨夜的事情急得团团转。追兵全军覆没,而他和霍相对混入偷听的人一无所知,霍相与梁王使臣皆震怒,如今贾诚只觉得头皮发麻。

而此时此刻,谢斐却来向他辞行了。

贾诚又点儿蒙。前些日子想请这尊大佛走都请不动,怎么这个时候突然要告辞了?

谢斐对贾诚道:「谢某已经知道风无痕的真实身份了。」

贾诚登时心里一紧:「哦?他是谁?谢大人又是如何得知的?」

「我们一直想在江宁城内搜查线索,自然什么也查不出来。此人是齐国人,我找了齐国在我朝的商会,逐个盘问了商会中人,这才得知,原来齐国一直有传言,风无痕在替齐国皇室做事。」谢斐道,「故而,谢某觉得,风无痕并非一般民间大盗,再这么查下去也是枉然。」

一听到齐国皇室,贾诚顿时觉得像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

——难道,昨天晚上的人是风无痕?!

那般身手……似乎说得通啊!

动机上也说得通。谢斐所言之事,贾诚先前亦有听闻,说是齐国大盗风无痕一直未被官府抓获,并非官府无能,而是有意放其一码。齐国诸位皇子分派系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搞不好真是梁王的对家。

贾诚有了线索,便准备即刻去跟霍玄承汇报。是他以恭维了谢斐两句,说了些「这些日子辛苦谢大人」「谢大人一路顺风」等没什么用的废话,便放任谢斐离去了。

盛云霖所乘坐的马车已行至郊外。

飞鹰在外面赶车,盛云霖一个人在轿厢里坐着,目光有些恍惚。她的左肩被包扎起来,胳膊吊着,不太能动,此时还隐隐作痛。昨天夜里她睡得不太踏实,几乎一直在梦魇,梦里都是鲜血淋漓的旧事,那些权谋和心计,利用与算计,以及过河拆桥的清算。

梦醒时,她又出了一身的冷汗。而这一次,不再有人将她拥入怀中。

她和谢斐之间确实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尴尬情绪,虽然谁也没有点破。

清晨的时候,他们分头行动,这种刻意疏离的感觉更加明显。

盛云霖重生的时候是初春,而此时已经入夏。为了防止被追踪,飞鹰没有走官道,而是驾着马车走了一条林间小路,此时道路两旁郁郁青青,满树苍翠,正是夏日光景。

盛云霖瞧了一阵儿,然后放下了窗帘。

外头的勃勃生机,似乎与她没什么关系。

她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再度转醒时,天色渐晚,谢斐已经出现在了她的身旁。

「你什么时候赶上我们的?」盛云霖问,「我居然一点儿动静都没听到。」

「有一会儿了。」谢斐为盛云霖拿来水囊,「喝点水?」

盛云霖「唔」了一声,喝了口水润了润喉咙,思维也逐渐清明起来。

「你怎么和贾诚说的?没引起他的怀疑吧?」

谢斐大致描述了一下自己和贾诚的对话。

盛云霖嗤笑道:「此人真是蠢笨至极,这么容易就上了套。不过也好,霍玄承和梁王不想多也难,搞不好梁王在配合霍玄承的计划之前,还得掂量掂量。」

谢斐忽然对着她的脸伸出了手。

车内无处可避,盛云霖整个儿人怔在了原处,任凭谢斐用指腹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左眼下方。

「又长出来了。」谢斐道,「那颗痣。」

「……不是吧?」盛云霖有些傻眼,「有镜子吗?让我看看!」

「晚上我们会入城,届时找一家客栈住下,你再看看。」

「真没想到,我这番鸠占鹊巢,容貌竟然也在一天天地变化。也不知道原主人当初长成什么样子,又经历过什么事情。」盛云霖叹了口气。

「可能是你去了地下,遇到了陈氏的列祖列宗,他们觉得陈朝没有你不行,又想办法把你送回来了。」谢斐揶揄道。

盛云霖颇有些吃惊地看向他:「你怎么也会开这种玩笑了?」

不过这不痛不痒的玩笑缓解了两人昨夜至今的尴尬,盛云霖扁了扁,道:「我明明姓盛,怎么偏偏老给陈家收拾烂摊子。」

「你自己也说了,你亦是陈家的血脉。」

「是啊。」盛云霖叹了口气,「怎么着也捞了个镇国长公主的封号,可不是得为国尽忠嘛。不过,此番回了京,咱俩恐怕……」

见她语调迟缓,谢斐问道:「恐怕什么?」

盛云霖惴惴地问:「嗯……谢大人,你还记得在船上,我搪塞陈煜的话吗?」

「……」谢斐沉默了。

「那个……你是怎么想的?」盛云霖从未用过如此小心谨慎的语调和别人说话,这还是破天荒头一次,「他肯定会问起的。就算他不问,咱俩一道回京,那也总有人会问……」

盛云霖的声音越来越轻。

她既确定,又不确定。她感觉得到谢斐对她是不一样的,而且昨夜之后,两人也算是一同出生入死过的交情了,总归比旁的人要亲厚许多了吧?

可一想到当年那些事,她又变得不确定了起来。

偏偏,一直是她一个人在嘀咕,谢斐只是沉默着,毫无回应,这让盛云霖略有些忐忑。

她突然发现,自己不该提这事儿的。

「好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盛云霖叹了口气,「我们到了客栈,再从长计议吧?」

谢斐却道:「不用从长计议。」

「……什么?」

「我刚刚只是在想,嫁娶之事,我没有什么经验,如今你名义上的父母亲长亦不在京中,我不知该如何准备,才算符合礼数。」

谢斐的语调平缓,很是认真。

他看向盛云霖的目光亦清澈见底。

盛云霖深吸了一口气。她感觉自己像是被眼前的人所蛊惑了一般,竟然移不开眼。

真是要了命了,谢斐认真起来的样子,怎么就那么好看呢?平时她也算是能扛得住,可一旦像现在这样对视着,她可真是非投降不可了。

盛云霖小心翼翼地确认:「那,我们现在算是有婚约关系了?」

「我一直以为,从你在皇上面前说出那番话起,就已经是这样了。」谢斐平静道。

盛云霖「啊」了一声,捂脸:「这种事情,你都不用经过家中长辈同意的吗?」

谢斐看向她的神情有些奇怪:「我以为,他们巴不得我带个人回去。」

「……是哦!」

毕竟谢大人晚婚得也算过分了。当年把他藏在深闺梦里的少女们,现如今恐怕都是三个孩子的娘亲了……

盛云霖想了想,又道:「谢大人,当年在掖幽庭与你争吵,实属是我的错。你当时是为我好,想救我出去,我却对你恶言相向,很是对不住。」

不曾想到盛云霖此时会提起这个,谢斐微愣,很快便道:「无妨。你有你的谋划,也不可能告诉我皇上还活着,自然不愿出宫。」

盛云霖摇摇头:「但我明明可以更好地跟你解释这个事情,而不是闹得那么难看。其实也是我太要强了,我当时并不想被你看到我那般落魄潦倒的样子……」

谢斐有些怔忪。

盛云霖苦笑道:「不过,我上辈子和这辈子最落魄的样子,你通通都见过啦。」

「并不落魄。」谢斐坚定地道,「你很坚强。在那样的地方也能生存下来,而且活得很好,甚至还能保护好一个小孩子,还一直没有放弃教导他,我想不到第二个人可以完成这么多如此艰难的事情,还每一件都完成得那么好。」

「你这番夸奖,我便收下了。」盛云霖的笑容依旧苦涩,她第一次与谢斐提起了当年的谋算,「其实我还不止做了这些。我通过宫中的宫女太监,摸清楚了陈焱身边的心腹大臣分别有哪些人,这些人各自是什么样的性格,有什么偏好,姻亲关系又是怎样的……若当初陆之渊没有误打误撞找上门,我也能从别处下手。」

「嗯,我猜到了。」

「谢斐,你会不会觉得我对陆之渊太狠心了?用完即弃。」

其实这些年来一直有这样的评价环绕在她身侧。大家都说长公主是个极狠心的人,但凡是能利用的都会利用到底,但凡是挡她路的都会人头落地。再辅以一个活生生、血淋淋的例子作证:当初的陆都督不就是如此吗?被长公主算计得全家都灭了门。

谢斐却道:「一来,陈焱与你之间有血海深仇,陆之渊本是陈焱的心腹,你若要上位,他必定会成为你需要策反或者铲除的对象,这是你们之间的立场决定的;二来,当时的情形,你们两个之间必定会死一人,你除了斩草除根以外,本就无任何余地了;三来,拥有不必要的仁慈,是无法坐稳高位的。」

「我以为你会哄哄我。」盛云霖托腮道,「没想到你说得这么有逻辑,我都信了。」

「……我不太擅长哄人。」

「没事,哄人我擅长。」大不了我哄你嘛。盛云霖在心里想。

「你?」谢斐摆明了不相信,「哄人?」

「当然!不然你以为当年在宫里,为什么人人都喜欢我?」

「你确定,人人都喜欢你?」谢斐投来一个怀疑的眼神。

「干吗?你还不信?」盛云霖一脸不服气,「皇上皇后太后,各宫的娘娘们,哪个不喜欢我?皇子们伴读们,哪个不是跟我打成一片?当年只有你不喜欢我。」

「……算了。」谢斐似乎不太想理她了。

盛云霖撇撇嘴:「随你。」

两个人又进入了互相不搭理的状态。

回京的路上,谢斐修书一封,寄往家中。而后马车又行了大半个月,终是抵达京城。

谢府的人早已等候多时了,以至于车马一到谢府门前,门房便极为兴奋地同传道:「长公子回来了——!还有盛家小姐也一并到了,来家里做客呢!」

盛云霖得在京中另买宅院,就算速度再快,也得在谢府叨扰几日。

被人迎着入了谢府,盛云霖颇有些好奇地朝内望去。和她见过的那些朝廷重臣们的府邸不同,谢府的景观雅致级了。

一进门便是长长的画廊,画廊两旁是一池碧水,竟是引的活水入园。红黄相间的锦鲤一瞧见人,便簇拥着围了上来。绕过画廊,则是一片园林景观,此时正是初夏,粉紫色的绣球花团团簇簇,顺着步道一路开去,整个院落清极雅极。

顺着紫阳花步道行了一刻钟,这才到了谢府正院。一家子人都在大厅中等着,热热闹闹地说着话,一见谢斐与盛云霖进来,更是喜上眉梢。

谢斐和诸位长辈们见了礼。坐上首的老太太自然不能怠慢客人,率先对盛云霖道:「这便是影湛在信中所言的盛姑娘吧?模样可真是俊得很哪!」

老太太夸人先夸脸,于是众人都朝着盛云霖的脸看去。刚进门时盛云霖便扫了一眼,发现这屋里的人,抛去几个小的不谈,剩下的得有一半她见过。果不其然,此时大家的注意力一到她相貌上,就有些发蒙。

老太太身旁坐着的中年男子更是夸张,噔地就站起来了。

谢斐淡然道:「叔父,这位是武安侯府三娘子。」

「给诸位长辈见礼。」盛云霖笑意盈盈,丝毫不慌,「小女子闺名唤作云霏。」

中年男子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夸张,只得接道:「是了,你们盛家这一辈女孩儿,都从『云』字。」

老太太道:「我谢家与武安侯府交好,三娘子既到了京城,尽管把这儿当自家看待。」

「家父让我替他向老祖宗问安。他备了些礼物,让我转交各位长辈,现下都在马车里。」其实礼物是盛云霖路上现买的,得亏她坑了风无痕五万两银子,这会儿花钱很是大手大脚。

「三娘子可真是太周到了。」一旁的夫人直接过来拉住了她的手,满脸满眼都是笑,「就像老太太说的,把这儿当自家即可,有什么短缺的,都跟我说。」

「多谢大夫人。」盛云霖道。

眼前这一群,盛云霖要么认识,要么能猜出来身份。

坐中间主位的老太太,也就是谢家的老祖宗,前丞相谢襄之妻。这可是一品诰命夫人,清流文官家眷中数一数二的人物。只不过盛云霖当政时,她年纪已经大了,盛云霖体恤她,免了她逢年过节进宫请安,所以她也不记得盛云霖的模样。

老太太身旁立着一位身型瘦削、脸颊略凹陷的中年男子,留着山羊胡子,神情严肃得很。不用说了,这是谢斐他二叔谢怀礼,虽然只是五品文官,却平日管着谢家宗族的事情,是现任族长,在谢家威望很高。谢斐父亲去世得早,盛云霖一直有听说谢斐二叔对他的教导甚是严格。

谢斐还有几个叔叔,不过都是庶出的,现如今都已分了家,只剩下老太太嫡出的两房人一同住在谢府。

再往旁看,两位中年妇人映入盛云霖眼帘。为首的气质雍容华贵,是刚才说她「周到」的、谢斐的亲娘宣大夫人;次一位的虽然穿着比较朴素,但一看就清贵得很,是谢怀礼的妻子秦二夫人。

还有一段宣夫人与秦夫人的「恩怨情仇」,谢斐在回京的路上和盛云霖略微提过。

故事是这样的:作为清流中的中流砥柱,谢家往往也只跟清流结下姻亲,像是秦夫人的父亲,乃翰林院大学士秦穆然,亦是清流中响当当的人物。谢家其他儿媳莫不如是。

唯独宣夫人是个例外。宣夫人乃勇威侯嫡长女,当属权贵之家。也不知道当初宣夫人怎么跟谢斐他爹看对了眼,总之据说元宵节庙会初遇,文弱书生被追小偷追了三条街的侯府嫡女扑了个满怀,直接导致一个非卿不娶、另一个非卿不嫁,两边都差点儿被家中打断了腿,最后还是成了。

当勇威侯嫡女好不容易嫁入谢家后,本以为从此等待她的是夫妻和睦、蜜里调油,却不想遭遇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危机。

——似乎所有的妯娌都不待见她。

宣夫人不会吟诗,不会作画,作风不仅不简朴,甚至称得上是铺张浪费。别说穿金戴银了,光是各式各样的宝石头面,宣夫人就有个几十上百套,天天换不带重样的。宣夫人觉得自己很有品位,而谢家其他女眷却只觉得她浑身都是铜臭味。

清流怎可与权贵为伍?这不能够嘛!

众女眷众星拱月般地围着大学士之女秦夫人,集体边缘化宣夫人。

不过宣夫人此生有两件丰功伟绩,奠定了她在谢家的绝对地位。

第一件事,是生出了谢斐这么个嫡长孙。

虽说生儿育女只是宣夫人诸多人生要事中的其中之一,真要算下来可能还排不进前三,但谢斐毕竟还是很不一般的。

谢斐三岁开蒙,学什么都快,可能因为过于聪慧,和别的孩子也不是很能玩到一块儿去,是以性子偏冷淡,不太爱说话。但这不打紧,整个谢家都知道,嫡长孙天资过人,当好好培养,日后说不定又是一位入阁拜相之才。

很显然,谢斐距离入阁拜相只有一步之遥——如果他没有辞官的话。

而宣夫人的第二件丰功伟绩,则是把谢斐培养成了一个文武全才。

谢家孩子只读书,不习武。宣夫人之所以会让谢斐去习武,是因为她自己亲爹就是个武官——勇威侯嘛,一听就知道是祖上行军打仗才挣下的爵位——所以宣夫人觉得自己儿子也要继承她娘家的衣钵才是。

谢家人觉得她的想法简直是异想天开、荒唐极了。在书香世家眼中,「武夫」二字基本上可以和「粗俗」挂钩,当时若非实在找不到名目,谢家族长都恨不得给宣夫人请家法了。

而谢斐父亲谢怀德却道:「剑乃君子之器,吾择名师教之,必不会辱没谢家门风。」

众人觉得这话似乎也有点儿道理,其实做事大可不必这么死板,祖宗家法里也没有明文规定孩子不能学武啊?但偏偏,还是有几个不长眼的族中人士继续跳出来反对。

就在那时,宣夫人直接推开了文绉绉的丈夫,指着对方的鼻子便骂道:「你家孩子学完《诗经》花了多久?半年?一年?我儿子一个月就倒背如流了!不学点儿别的,难道跟你家的一起在院子里玩泥巴吗?」

最终,谢斐学武一事,在宣夫人请了五六七八位身穿戎装、腰配长刀、面露凶光的娘家兄弟来谢府做客,并成功把几个反对者吓得不敢出来拜会以后,这才尘埃落定。

十多年后,谢家破天荒地出了一位文武双料状元。

此时谢怀德虽然已经不在人世,但宣夫人在谢家的地位已然不可同日而语,众人皆称大夫人英明,这才将长公子培养得如此之好。

宣夫人于是趁热打铁,直接提出了分家。

她一口气把这些年来围在秦夫人身边的讨厌妯娌们全都「请」出谢府了。终于,偌大的谢府只剩下她与秦夫人俩人相看两相厌了。

宣夫人只觉得自己功德圆满。

……如果不是谢斐一直未娶妻生子的话。

盛云霖听完这个故事后,连连拍手称奇。她是真没想到,文绉绉到近乎刻板的谢家,居然有宣大夫人这么一号人物,直接把水给搅浑了!

宣夫人作为太傅之母,当然也是诰命加身,先前与盛云霖见过数面。偏生盛云霖当初把她瞧中的「儿媳妇」抢进了宫,指给了陈煜当妃子,以至于盛云霖总觉得自己亏欠了点儿宣夫人什么,颇有些心虚。

不过想想,把自己都赔进去了,也算连本带利地还了。

谢斐的家书里,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来谢府「做客」也不过就是面子上的说法。总之现在宣夫人看她的眼神就跟看到那砧板上的肥肉似的,笑得那叫一个心满意足。

算了算了,任她看吧,都是利息啊!盛云霖在心里默念。

下人取来了马车上的礼物:给老太太的玉雕寿桃,给宣夫人的一套鸽血红宝石头面,给谢怀礼、秦夫人夫妇的一副名家真迹,绝对都是按喜好挑的。

旁边还有几个小的,有谢斐未出阁的堂妹,还有他堂弟的几个孩子。盛云霖也都按人头准备了礼物。

入夜以后,谢家专程摆了宴席为二人接风。因是家宴,一家子男女老少全在一处。谢斐的堂弟谢珏亦从京兆府下值回了家。谢斐在朝时,谢珏有所避讳,一直外放在地方,政绩一向出色;后来谢斐辞官,谢珏就被调回了京城,升任京兆尹。

谢珏比谢斐略小两岁,亦是姿容俊美,仪表堂堂。和谢斐的清冷气质不同,谢珏明显生动许多,一回家便把孩子们挨个儿抱了一遍,最后单手托着粉雕玉琢的小女儿进了厅内。待见到盛云霖时,亦笑着见礼。

众人入席,女眷们皆坐在一桌。秦夫人秉着翰林院大学士之女的修养,问盛云霖在家中时可读过什么书,把盛云霖问得有点儿蒙。

她委实不太记得自己小时候最开始读的书是哪几本了。四书五经?太基础了,那是小儿入门的。《贞观政要》?当年她可是自己先学透了再给陈煜讲课的,但这个场合说出来未免有点儿夸张。

最后她仔细想了想,觉得《资治通鉴》比较正常,就这么答了——这回换秦夫人发蒙了。倒是宣夫人听罢,笑得前和后仰的,直言盛家女儿和寻常人家当然有所不同,毕竟是出过摄政长公主的。

酒过三巡,盛云霖又犯了老毛病,开始夸宣夫人手上的晴水镯子水头好,一看便是老坑翡翠;又道夫人手上的戒面也翠色浓郁,想必和镯子出自一块原石吧?宣夫人笑得更加合不拢嘴了,连连说云南侯府的女儿真是懂行,又道自己就喜欢成套地买,并且恨不得当即带着盛云霖去看她的收藏。

秦夫人的白眼都要翻上天了。

一个侯府的婆婆碰上一个侯府的媳妇,绝配。以后这谢家怕是要永无宁日了。秦夫人在心里叹息。

罢了罢了,还是吾儿好啊!我儿媳妇也很好,正经清流文官家的嫡女!我孙子孙女们更是很好,反正比大房好!

秦夫人正这么想着呢,却不曾料到自己儿子凑了过来,趁着大家正在聊天,偷摸对盛云霖悄声道:「未来的小嫂嫂,不知道你家里可有小侄女儿?我长子六岁,看看能不能结个娃娃亲……」

盛云霖奇道:「令公子这么小,何必着急?」

谢珏正色:「当年我回京述职时,曾遥遥见过珠帘之后的长公主殿下,殿下婉仪端庄,令人一见难忘;如今又见了未来小嫂嫂你,更是如同画中人一般啊!」

谢珏根本没顾他哥瞥过来的不善目光,兀自继续道:「盛家女国色天香,我厚脸皮希望能结个娃娃亲,若日后能聘得盛家女为妇,亦是吾儿的福气。」

待秦夫人注意到时,恰好听到了后半句,气得差点儿一口气没顺上来。

盛云霖直接乐了。她笑盈盈地看向谢斐,谢斐则挑了挑眉,盛云霖就笑得更开心了。

她轻咳两声,对谢珏道:「好说好说。我有好几个侄女,二公子有机会带孩子上云南玩儿,可以亲自去瞧瞧。」

谢珏觉得可行,又乐颠颠地走了,徒留下秦夫人风中凌乱,只觉得谢家的百年门楣怕是要被败坏干净了。

宣夫人的想法却完全和她相反。宣夫人嫁入谢家多年,平日里总是被一群吟诗作画的妯娌酸得头疼,这还是头一次逮到一个能和自己聊首饰聊得这般投缘的,是以又拉着盛云霖说了很多宝石、玉石的产地,工艺等,没想到盛云霖真能接得住她的话,特别是对玉,懂得那叫一个多。

宣夫人顿觉谢家这个又酸又迂腐的地方,总算是多了一分希望。

她愈发热情道:「其实我只是爱收集一些成套的首饰头面,并不算特别懂玉石翡翠。但影湛对玉颇有研究,想来你和他应该会比较有话聊。」

「怎么会?」盛云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我从不知道他喜欢玉呀?」

她认识谢斐这么多年,居然不知道谢斐和自己有同样的爱好?没搞错吧。

宣夫人也很惊讶:「你头上这簪子,不是就他做的吗?」

盛云霖呆了好一阵,才道:「我……此前并不知此事……」

她摸了摸头上的簪子。

这枚簪子的玉料极好,触感生温,虽只雕刻着简单的祥云纹饰,却工艺精湛,雅致极了。

盛云霖还以为,这是谢斐在临安买的。

……竟是他亲手所做吗?

「罢了,影湛从小就是个闷葫芦,话少得很,只闷头做事情,不与你说也是正常的。」宣夫人表示很懂儿子的脾气,「影湛从前其实对玉石不甚感兴趣,好像也就是入仕之后的事情,突然有一天就开始买玉料了,还学了玉雕。我们府内还有一个很小的院落,里面都是他的习作,我带你去瞧瞧。」

此时这顿饭也吃得差不多了,谢斐、谢珏、谢怀礼三个在另一桌聊些朝堂之事,宣夫人便带着盛云霖先行离席,去了内院。

又穿过两条长廊、好几个月门,这才到了谢府深处的小院内。这一方院落似是很久无人居住过了,在月光下透着几分寂寥,但又显然日日被人打扫,处处干净整洁,一片落叶也没有。

宣夫人对盛云霖道:「这里原先是影湛存放重要东西的地方。小到幼时被先生夸奖过的文章,过生辰时收到的礼物,与朋友来往的信笺,大到接过的圣旨,皇上批过的奏本,都分门别类地存放在这儿。」

「到了怀华年间,他却突然间喜欢上了玉石,往家中买了不少玉料,还时常在这里练习雕刻。」说着,宣夫人打开了一个檀木柜子,里面一层一层的,放的全是玉饰。

——各种各样的祥云纹饰,有的灵动,有的简约,有的繁复,形态各异。

盛云霖怔怔地伸出手,摸了上去。

……

怀华,陈焱的年号。

突然间喜欢上了玉石。

祥云的形状。

……

宣夫人温声道:「大家都说影湛自幼聪慧,文武双全,但哪里有人真的十全十美呢?玉雕这事儿,他便不甚擅长。学了好些年,也不见学出个所以然来,雕来雕去的,也就会雕朵云彩罢了,倒是浪费了不少好材料。所以我说,你戴的这个,我一眼便瞧出来是他亲手做的。」

盛云霖的睫毛微微颤动。

「大夫人,我……我可以看看别的吗?」她的声音略有些发紧。

宣夫人爽朗道:「随便看。这屋子又不是什么秘密,他的侄子侄女们常来玩儿的。」

盛云霖打开了旁边的柜子。

确实如宣夫人所言,是一些上了年头的小玩意儿,似是幼时收藏在此处的。想来,这个柜子里都是谢斐小时候的东西。

再打开下个柜子、下下个柜子,谢斐少年时期收藏的物件已经不多了,文章和书信更多一些;到了青年入仕后,除了常规物件,又多了几封圣旨。

盛云霖走到最后一个柜子跟前。

宣夫人道:「这里头,便都是元德年间的东西了。」

元德是陈煜的年号。

这个柜子由一层层的抽屉组成,而几乎每抽出来一层,里面装的都是奏章。

元德以来,谢斐从四品官一路升任太傅,留下的物件都是奏章。

盛云霖随意拿出了一本,翻开看了看,讲的是寿阳一带旱情的事情。底部有龙飞凤舞的朱批,写字的人似乎心情不太好,洋洋洒洒一长串,力透纸背。

——是她自己的字。

再翻开下一本、下下一本……全部,都是谢斐上书、她亲笔批过的折子。

「此事交由谢大人全权处理。」

「便依谢大人所言。」

「谢大人乃国之栋梁,有此等良臣,乃皇上与本宫之幸。」

「本宫岂非不懂谢大人之良苦用心哉?」

……

她原先对谢斐写过那么多好听的话,却大多都是逢场作戏,摆出一副君仁臣忠的模样,只不过是为了让谢斐再忠心一些,再为陈朝鞠躬尽瘁一些,最好能和霍玄承形成抗衡之势,她和陈煜便能稳稳地坐在太和殿之上了。

——此等心思,聪慧如谢斐,又怎会不知呢?

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有她朱批的奏章都默默地收了起来。

没人看得出来这些奏章下所隐匿的东西。就算是谢家后辈翻来读时,也只觉得谢斐深得圣眷。

盛云霖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字迹。过去的一切历历在目,此时会想起来,竟觉得胸腔隐隐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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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于 2021-07-05 17:16 · 禁止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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