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让我养丧尸!」
我突然明白了,难怪园长亲自出面招聘一个动物园的饲养员。
他开出的待遇很诱人,而且这是本市乃至全国最著名的动物
园。
然而我很难下这个决定,因为报纸上登过这个丧尸的来历。
抓它的时候就伤了一个民警,我看过当时现场的照片。那个民
警胳膊上被咬下来一大块肉,没过一个月就死了。也有传言说
民警没死,变成了丧尸,警方怕出乱子,强制把民警火化了。
据说民警家属还去警察局里闹过。
更不用提网上那些爆料,据说丧尸被关进动物园展览了不到一
年,前后就咬死三个饲养员。
园长是个慈祥的老头,似乎一眼就看穿我的顾虑,笑着给我看
了几个网页,都是关于本园丧尸的报道。
园长着重给我看其中讲解丧尸饲养环境的那篇,同时给我讲解
整个园区的隔离喂养方式,向我保证饲养员的绝对安全。
不过,我最感兴趣的是前几个饲养员的新闻。
有两人去横店当了特型演员,因为他们通过长期与丧尸的接触,能够完成以假乱真的表演;还有一个当了作家,写了一本《和丧尸同居的日子》畅销书,下个月还要来本市签售。
「饲养员被咬伤那只是社会上的传闻,都是假的。」园长笑眯眯地看着我,说:「不过,要是没点儿这种传闻,咱们园哪来这么多游客来看呢?」
我扫了眼签售会的海报,又扫了眼园长,心照不宣地笑起来。
一
几天后,我终归没有忍住诱惑,签下那份劳动合同。
毕竟我一个外地打工仔,初中学历,又没有本地户口,能找到一个稳定的工作不容易。哪个工作没有点危险呢?反正富贵险中求嘛。
唯一让我不舒服的一点,是办理入职时人事部门那些同事的眼神。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对劲,但总觉得他们在背后盯着我。等我转头看过去时,他们又赶紧把眼神挪开了。
我笑着给新同事们打招呼,他们有的索性装没看见,有的朝我点点头,但脸上硬咧出来的假笑看得我发毛。
「或许是觉得我跟丧尸扯上关系,不太吉利吧。」我安慰自己。我不是个迷信的人,也不太看得上那些瞎讲究,他们不愿意理我,我也不理他们就算了。
好在丧尸馆的管理员郑哥是个敞快人,笑呵呵地领我去丧尸园区,边走边絮叨。
「可算是招来人了,前段儿时间没人喂这黑狗,嘿,它还闹脾气了,躲屋里不出来。狗馆被迫关了几天,损失了少说几百万的票钱。那天有几个意大利洋妞儿,专门儿来咱这看丧尸的。没看着,在这儿撒泼打滚,最后警察来了才给带走。没办法,上上个礼拜只能是又开馆了。没人愿意喂,我也不敢喂,你看我这啤酒肚,还不一定有丧尸跑得快呢,闹得园长自己每天进去扔肉。现在你来了,园长也就省心了。」
我听他把丧尸叫作黑狗,心里好笑。中国人总喜欢避讳自己觉得不好的词,「丧尸」里带个尸字,难免让人联想到尸体,索性就不叫这个称呼。刚才在人事处的时候,他们都叫「那玩意儿」。
我见了丧尸时,觉得「黑狗」这个称呼贴切多了。
丧尸肯定自己不洗澡,也肯定没人帮他洗。一脸黑泥,衣服又脏又破,裸露的胳膊腿黑一块黄一块的,不知道沾了些什么。
它倚着石头,呆滞地看着前方,像条乘凉的狗。远处玻璃墙后,游客熙熙攘攘,有的说笑、有的拍照、有的敲打玻璃让丧尸动一动。
「敲什么呀,那玩意儿能听见吗?」郑哥忍不住吐槽:「后边儿屏幕里有黑狗追人的视频,那是园长提着生肉勾引,孙院长帮忙录的。它只要不是瞧见肉,就跟死了一样。」我正要问孙院长是哪位时,郑哥已经拉着我介绍丧尸园的各种规矩了。其实规矩总结起来就一条:
「千万记得锁门,千万别让丧尸跑了。」
丧尸园区面积不小,但没什么人,显得空旷、荒凉。园区南边一座高大建筑就是展馆,展馆的前门不在园区里面,是供游客出入的。展馆中一道玻璃墙隔开了游客和丧尸的活动区,丧尸活动区后面有个门洞,门洞里面的一小片地方是丧尸的休息区。
据郑哥说,如果丧尸没吃饱,就会躲在休息区不肯见人。或许是为了完全隔离园区和展馆,展馆没有后门,只有通向丧尸休息区的一条通道,饲养员办公室嵌在展馆后墙里,透过一道密封的厚玻璃能看到展馆内部。展馆后面偌大的园区,除了大门之外,就只剩一个孤零零的储物仓。
丧尸休息区到饲养员办公室之间有两道铁栅栏门,平时都是锁上的。
喂食的时候打开第一道门,把生肉放进去,然后退出来,锁上第一道门,遥控打开第二道门就完事了。
第一道门用的是大铁锁,因为丧尸曾经撞坏过第二道门上的电子系统,电子锁自己就开了。保险起见,最外面这道门还是用原始的锁更安全。
「晚上临走前喂一次就成,早上把剩肉取出来。每隔两小时过来检查一下两道门,坏了就赶紧上报,可不是闹着玩儿的。」郑哥越说越严肃,我赶紧连连点头。
他又解释一番,动物园的员工都不肯靠近丧尸园区,万一丧尸逃出丧尸馆,一时半会儿没人会发现。要是给他出了动物园,伤了外面的人,后果没人担得起。
二
这个工作比我想象的轻松得多,丧尸不拉屎不撒尿,休息室的地面比它身上都干净,从来不用打扫。
刚开始我还担心门锁可能会坏,一天检查十几次。渐渐地也就松懈下来,除了早晚检查一眼,其他时间就坐在办公室上网。
我在QQ上加了一个老乡群,之前穷,每次老乡会都不好意思去。第一个月工资到手后,我突然觉得自己算个有钱人了。置办了一套像样的衣服,报名去了老乡会,想着也该拓展一下人脉,一个人在外地打拼,总得多交朋友。
老乡会上意外遇见小学同学小颖,她从师范大学毕业后在本市当小学老师。我不敢说在动物园养丧尸,怕吓着她,只说自己在动物园当保安。
她突然问:「听说你们那个动物园上个月失踪了一个人,是真的吗?」
我还没接话,旁边一个男人插嘴进来说:「是真的,当时还上了微博热搜,后来动物园花钱公关,把相关微博都删了。不过我截了图。」
男人叫张建功,他得意地翻出手机里保存的图片。小颖和我头挨头,一起把他手机里的截图看了一遍。
微博发布者自称曾遇到一位名叫张涛的丧尸饲养员,在某一天晚上亲眼看到丧尸走出丧尸园区。受到惊吓的张涛逃出动物园,遇上过路的博主,请求他帮忙报警。
张涛本想自己报警,但逃跑的路上把手机遗失了,只得求助路人。博主看张涛当时吓得站都站不稳,就好心帮他打了110,还和他一起去公安局做了笔录。
离开公安局的时候,博主本想叫上张涛一起走,顺便问问丧尸的细节,但警察说张涛涉嫌制造社会恐慌被拘留了。
小颖说:「这也没人失踪啊。」
张建功说:「这个博主还发过后续,他后来去动物园打听过,张涛确实是丧尸饲养员,养了将近一年呢。博主后来还去公安局找过张涛,但警察说只拘了他一天就放了,毕竟也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但那天晚上之后,动物园就再也没人听说过张涛的下落,而且他也从原来的住处搬走了。」
我忽然想起郑哥说起丧尸馆闭馆的事情,隐隐觉得不对劲,就加了男人的微信,让他把图发给我。小颖问那个博主叫什么。
张建功说:「你现在去他微博也没用了,都删光了。我是个记者,之前想就此做个报道,找过博主,但是他懒得再追查这种事情。后来我自己做了点工作,发现这个张涛挂名在丧尸研究院里面工作。我去丧研院好几次,从来就没见过这个人。我找他们负责人问张涛的家庭地址,他们也不肯告诉我。」
小颖问:「为什么?」
张建功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这张涛是饲养员,每天见丧尸,就算看到它逃出来,何必怕成那个样子?丧尸我又不是没见过,在动物园里看过那东西走路,慢得跟乌龟一样。你说普通人看见丧尸跑出来害怕也就算了,饲养员是最熟悉它习性的人,跑开报警就完事了。可他吓成那个样子,说明什么?丧尸绝对不只是逃出展馆这么简单,肯定是…」
他把小臂放在嘴边,做了个咬的动作。小颖倒吸一口凉气。
旁边又过来两个男人,哈哈大笑着打断我们的谈话,大着嗓门说:「老张,又兜售你的新闻呢?饲养员被丧尸咬了,在警察局变异了,警察为了维稳毁尸灭迹了,动物园封锁消息了,饲养员家属被收买了。我说你们记者就不能编点新鲜的吗?」
张建功被当场戳穿,讪笑着陪他们喝酒去。小颖转向我问:「你觉得他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是假我明天上班去问问就知道了,不过丧尸馆那地方确实有点邪门。」我突然发现小颖的脸吓得惨白,赶紧说:「我觉得不是真的,否则我在动物园早就听说了。」第二天我问郑哥的时候,他满脸不耐烦。
「那博主就是个没事儿找事儿的,你知道他为嘛删微博?是他胡说八道,惹得警察都出了通告澄清这事儿,后来丫怕担责任,把微博都删了。你上派出所网站搜呗,警察的通告都能查到。」
我确实找到了警方的通告,上面说张涛那天晚上回家路上发现手机落在办公室后,返回丧尸馆发现有一个铁门损坏了。为了安全起见,他就没找手机,而是去求助路人报警。那个博主由于散布不实消息,被警方警告并勒令删除微博。
我本来就不是很相信张建功,他不是我们老乡,却来老乡会蹭饭,之前就觉得他是冲着找小颖聊天才来的。不过看了看通告时间,大约就是郑哥说的闭馆那段时间。
我心里诧异,又去问郑哥,张涛为什么辞职,辞职后去了哪儿。
郑哥一问三不知,只说:「喂丧尸的人都干的时间不长,毕竟那玩意儿不像其他动物,再怎么养也没感情。大部分人都是一年左右就走了,要么转到咱们园儿别的馆,要么辞职。谁知道他辞职去哪儿呢。现在的年轻人,三天两头辞职,他爹妈都不一定知道他现在干吗去了。」
我没再纠结这个问题,因为当天下午有个外省的科技厅厅长来丧尸馆视察,我得抓紧准备。这是我第一次经历领导视察,生这么大的领导,肯定不能给他看癞皮狗一样的丧尸。
园长花大价钱做了一套表演系统,操作这系统才是我最重要的工作。展馆顶上有个机械臂,人工操作的。机械臂端头有个大铁钩子,钩子可以顺着机械臂上的滑槽移动到控制台。我准备了一块二十多斤的新鲜猪肉,鲜血淋漓的。
只等领导一来,就把钩子挂上肉,送回机械臂那端,控制着机械臂让丧尸追肉玩。
为了不出岔子,我中午早早地吃完饭,就在控制台等着。没多久园长急匆匆地走进来,让我演示了一遍操作,确保机器没有故障。
园长临走时让我去找郑哥,叫他去园长办公室。我找了一圈没找到,只好自己去园长办公室说明情况。
「怎么这个关头人不在?」园长无奈地笑笑,从桌上拿起一个文件袋给我,说:「我得赶紧去市科技局了,你马上去财务部盖章,让老郑晚饭前交到我手里。」
路上,我忍不住看了看里面的文件,是一式五份的合同,写着「重大科技专项:T病毒的检测与防控研究」,合作方包括外省科技厅,市政府,市科技局,丧尸研究所和我们动物园。
我看了看项目经费的数额,吓得一激灵,再工作500年我都挣不来这么多。我赶紧把合同塞回文件袋,生怕有点污损。
我下午又找了两次郑哥,还是没找到,不过第二次路上遇见他老婆。郑嫂说他上午突发阑尾炎,去医院了。我正想问她该找谁给园长送合同时,手机突然响起来。
丧尸馆的讲解员梁姐在电话里咆哮:「蔡厅长马上进馆啦!你跑哪儿去了?」
我慌忙跑回自己园区的控制台,气喘吁吁地,只见一大帮领导和随行人员已经围在高高的玻璃墙边,听梁姐讲那丧尸的故事。
我赶紧把肉挂上,手忙脚乱地操作起控制台。
真后悔没有提前演练几次,挂上肉的机械臂很难控制,操作杆好像重了十几倍。
眼看丧尸离肉越来越近,我一发狠,重重地推了一把。只见机械臂猛地一抖,肉块突然跌落,一个空钩子甩飞出去。
虽然这个项目表演过无数次,但考虑到展区清洁问题,从来不会真的把肉扔给丧尸。
远远地,我已经看见几个人隔着玻璃墙向控制台看来,有园长,也有梁姐。我炸出一身冷汗,待在原地不知所措,心知我的工作要玄了。
二十多斤的猪肉把丧尸砸了个跟头,引来领导们一声惊呼。丧尸显然也被这意外惊喜冲昏了腐烂多年的头脑,它坐在地上,抱着肉怔了一会儿。
梁姐的声音从扩声器里传出来:「丧尸进食的方式可能会引起不适,请各位领导谨慎观看。」
果然,丧尸很快就开始啃食那块猪肉。
它如猛兽般咬住一块肉,然后猛甩脑袋,硬生生地撕下肉来。
它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方式咀嚼,嘴唇大张着,猪血自牙缝间溅射出来,肉渣掉在地上。
它埋头吃了几口,蹭得满脸是血,配上一口焦黄的牙齿,即恶心又瘆人。
对面用手机录像的人已有不少别过头去。我虽每天看它那张沾满臭泥的黑脸,但见它如此狰狞,也不免心悸。
园长不知说了什么,领导们哈哈大笑着离开了展馆。我这才缓过神来,忙把空钩子和机械臂回归原位。
蔡厅长来得很巧,参观过丧尸之后正是饭点。等我忙活完,反应过来合同还没给园长时,园长早陪着一行人乘车走了。
幸好我截住正要下班的郑嫂,她知道领导们去了国际大酒店,让我赶紧打车过去,等园长离席上厕所的时候抽空把文件袋交给他。
四
国际大酒店虽然大,但我很快就找到他们吃饭的宴会厅,因为厅前挂着「欢迎蔡厅长莅临指导」的大红条福。
还没走到厅门处,就见财务部沈主任走出来,双颊通红。她见了我,径直过来扶住我肩膀,口鼻里喷出一股酒气。
我看她站在原地都摇摇晃晃,就问:「你咋了?」
「一口气敬了三桌酒,喝得有点猛。」
她定了定神,反问我来干什么。得知我来送合同,她笑了,说园长早叫她又打印了五份盖好章送过来了。
她给了我一个手机号,说:「以后这种事情你找不到郑师傅就给我打电话,今天要是等你送合同,来不及的。再说了,门口的保安也不可能让你进去的呀。」
我对她自然是百倍感激,于是扶着她向外走去。
这时厅门「吱呀」一声,一个穿着斯文的中年男人醉醺醺地出来,和沈主任打了个招呼,又拿迷离的眼睛扫了扫我,问她:「你老公啊?」
「我们单位新来的,小戴,喂那个东西的,今天还给你们表演过节目的呀。」
「小戴啊,你好你好。」他似乎突然清醒了,竟主动上来和我握手。
我受宠若惊,一边握手一边半鞠了一躬。
沈主任在一旁介绍的时候,我已经认出这个中年人,他是丧尸研究院的孙院长。听了张建功讲的故事之后,我回家搜过丧尸
研究院的员工名单,自然也看到过孙院长的照片。
「养黑狗不容易啊,也是有点危险的,你可得小心。」
我又是点头,又是道谢。犹豫一瞬之后,我问:「孙院长,您知不知道张涛张师傅?」
沈主任问:「那不是前两个月走了的那个饲养员吗?我知道他,去我们院工作了。」
「原来是攀上孙院长的高枝了呀,我就说他怎么急匆匆地辞职呢,一天都等不得。你都不知道,我们人事处的赵姐被这个家伙气坏了,本来起码得工作交接一个月,让我们有反应的时间。结果这家伙说当天就要离开,最后我们园长好心才把这家伙放走的。要按赵姐的意思,起码多扣他一个月。」
「哈哈,年轻人办事嘛,就是急。我们院还是很需要这种一线接触黑狗的人才,将来小戴想换工作了,我们也欢迎!」
「啊呦,你抢我们一个人还不够,新来的也不放过呀。」
他们两个说笑着,沈主任让我自己先回,因为孙院长的司机正好把车开来,可以顺便送她回家。
我赶忙把我的话一口气说出来:「孙院长,您能不能帮我联系一下张涛师傅,我刚来动物园,好多事不懂,想跟他取取经。」
「他这段时间上班忙,恐怕不容易抽时间见你。」孙院长一边扶着沈主任上车,一边说:「不过你可以下班后找他,他家就水榭嘉园是个高档的大住宅区,我提起张涛的名字时,保安只说记不住这么多住户的名字。
我只好撒谎说是丧研院的孙院长派我来找他,保安这才帮我去系统里查。当他指着电脑屏幕上的照片问我是不是这个人的时候,我才想起我根本不知道张涛长什么样,只好硬着头皮说是。保安告诉我门牌号,让我自己去找。
走在路上,感觉身边一个男人连着看了我几眼,我看回去,赫然就是张涛。我自报家门,说明来意,被他邀请去家里。
同行的一路,我总是觉得他的气质和这小区格格不入。
小区里其他人大多面色红润,一副没经历过风霜的样子,就连保安眉宇间也带着几分自傲。张涛微微弯着腰,脸色极差,就连看我的眼神里也隐约有一丝阴鸷。
他把我领进客厅,让我坐在沙发上,自己去了厕所。二十分钟后,他从厕所出来,脸色好看了许多。
他颇有些不好意思,向我解释这几天闹肚子。我惊讶他一个人租了一套一百多平的房子。
「这是刚买的。」他看到我脸上震惊的表情时,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从咱们丧尸馆出来的饲养员,都挣大钱了。我这不算啥,你知道那个写书的吗,就写他和丧尸同居的那个,叫宫飞,他房子比我的大多了。」
「都挣大钱了?」我极力掩饰着语气中的贪婪,问:「怎么挣的?」
「等你挣的时候就知道了。」他沏上两杯茶,把一杯推给我,端着另一杯放在鼻子下面,缓缓地吸着茶香,悠悠地说:「喂丧尸这活儿,开始看着危险,都不愿意干,可他们哪知道,后面的好处多了去了。」
他说到「危险」时,我突然想起找他的目的,就问:「你知道微博那个事吗,就是那个人说你被跑出来的丧尸吓得手机都……」
他的脸色突然阴沉下来,初见面时的那种阴鸷又在眼神里闪烁着。我有点被他吓着了,就没再说下去。
他把茶杯放回桌面,说:「那人是编的,我没那么胆小。」
我得到了答案,于是岔开话题,和他聊了聊之前那些饲养员的去向。
自从丧尸进馆以来的八年里,前后总共换了六七个饲养员,他也只知道作家和那两个演员,而且也是从网上知道的。张涛和我一样,也是外地打工仔,为了多挣钱才当了饲养员。
当我问他在丧研院做什么工作时,他沉吟半晌,才说:「就是些科研项目。」
我又问他怎么进的丧研院,他只劝我先专心养丧尸,积累些经验,将来自有赚钱的路。不等我再问,他推脱第二天还要早起回家路上,我想,挣钱的秘诀哪是那么容易说出口的。不过我很开心,我可以找小颖告诉她真相了,没有丧尸咬饲养员这种事。
按照张涛的说法,我这个工作前途一片光明,我本应该为此高兴。但我却总是忍不住记起他那个阴鸷的眼神,很长一段时间里,总是隐隐有点不安。
五
我以为园长会因为那天表演的意外批评我,不过园长再没提过这个事情,而且接下来一段时间心情特别好。
或许是因为拿到了外省科技厅的巨额基金,或许是因为丧尸生嚼猪肉的视频不知被谁传到网上,又掀起一波持续两个多月的游客高峰。外国人持续涌入,专程来看丧尸,甚至拉动了本市旅游业。
年底,动物园拿到全省模范标兵单位和全市特殊贡献单位两个称号,所有员工狠狠地发了一笔奖金。
我最初打着澄清网络谣言的旗号,约小颖出来吃了个饭,后来又找别的借口约她几次。
她很聪明,很快就从与我的对话里猜出我不是保安,好在她得知我是丧尸饲养员后也没有表现出反感。我买了个白玉的镯子送她,借着帮她戴上的机会,牵了她的手,她没拒绝。
张建功这个龟孙,也想约小颖,被拒绝几次后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俩的关系,想通过我写一篇丧尸饲养内幕的专访报道。我果断把他的微信拉黑了。
这孙子专访写不成,索性编了一篇报道《震惊!丧尸竟然是这样被饲养的?》。里面写着什么「作为动物园的摇钱树,丧尸完全没有得到任何尊重」,「饲养员为了取乐,竟然将排泄物混入丧尸的食物中引诱其食用」,「丧研院作为丧尸研究的权威机构,至今仍未能确定丧尸的性别」。
接下来的时间里,每天都有几十个记者堵在丧尸馆大门外,要求采访我。
开始我接受了几个采访,澄清这种不实传闻。
结果反被问:「您怎么证明在过去的半年多饲养时间里,从来没有给丧尸吃过排泄物呢?」还有几个记者要求亲自采访丧尸本人的,怎么劝都不听。
甚至还有询问我是否对丧尸实施过性侵犯的。
直到有一次被记者问到:「您之前从来没有喂养丧尸的经验,就被草率地任命为饲养员,您认为西方国家的动物园会这样随意地雇佣员工吗?」
我没忍住怒气,反问他:「全世界就这么一个丧尸,我他妈拿你当丧尸积累经验啊?」
结果当天各大门户网站就出现了《谁能想到?丧尸饲养员竟然分不清丧尸和记者!》这篇新闻。
论坛上也出现一个关注度最高的话题:「怎么看待丧尸饲养员被爆贪污腐败」。有个大V写了一篇万字回答,声称他认识动物园高层,并详细描述了我是如何克扣丧尸口粮中饱私囊还包养二奶的。文末,他问候了我十八代祖宗。我不敢亮出身份,只敢回复说太过极端,或许不是真的。马上就收到上千条反驳,除了讽刺我「小学生」和「没阅历」的,还有不少人教育我要学会独立思考。
我被人肉出来,信息挂在各大论坛里。我不得不换了手机号,重新租了房子才逃过一劫。
那段时间,园长也忙着对付各种审查,反贪局的,纪委的都有。
国外有人质疑「丧尸表演」是一场敛财的骗局,并把「中国丧尸」和「美国登月」并称两大世纪骗局。
不得已,我在机械臂前的钩子上挂了摄像机,每天8小时直播丧尸的日常生活。然而又有质疑,说那个直播视频是伪造的。于是郑哥只好在控制台旁边架了一个摄像机,直播我操作机械臂。
最后是省政府、省科技厅和丧研院一起出面才把这场风波压下去。
直播了一周,有家长投诉这个直播会吓到小孩子,于是直播也被叫停。
就在我以为一切回归风平浪静的时候,让我永世难忘的事情发生了。
六
那天早上,讲解员梁姐打电话给我,说有一波人团购了一百多张票,说他们是「丧文化」爱好者,专程来看丧尸的。对方额外加了5万的赞助费,只想看一次丧尸追肉表演。
虽然我和梁姐近在咫尺,但她找我的时候从来都是打电话,永远不会到后面园区来。整个动物园,除了园长、郑哥和我,再没有第四个人肯来这里。
我早已经熟悉了控制台,临时表演一次没什么问题。之前只有领导参观的时候才会开启表演,但这次园长特批给年轻人们看一次。
倒不是为了那五万块钱,说实话,那个钱相比领导参观一次带来的投资根本不值一提,只是园长觉得「丧尸」文化作为我国特有的东西,应该在年轻人当中发扬光大。
下午四点,一百多个十几二十岁的小伙子大姑娘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站在玻璃墙前,场景非常壮观。
梁姐拿出接待领导的热情,兴致勃勃地讲解丧尸的生活习性和T病毒的生长原理。我按部就班地挂猪肉,送铁钩,操作机械突然,那帮人拉出一张巨大的横幅,上面写着「捍卫自由解放丧尸」,取出他们藏在背包里的榔头、铁棍、砖头一类的东西,玩命地砸玻璃墙。
梁姐情知不对,上去想拉住离她最近的那个小伙子。这个举动却激怒了对方,几个年轻人围住她,尖叫着:
「凭什么限制它的自由?丧尸不是人吗?」
「这样戏弄丧尸真恶心!」
「保护丧尸就是保护人类的明天!」
我开始只是想笑,那玻璃墙是防弹的,机关枪都打不穿,他们砸到明天早上也没用。
突然转念一想:如果这帮人来后边怎么办?后面那两道铁门可是一砸就开了。想到这里,我赶紧冲出去找郑哥,让他锁住园区大门。
郑哥一边锁门一边说:「你麻溜地上前边儿看看去,别让丫们伤着小梁。」
我一溜烟跑去展馆,见梁姐倒在地上,用手撑着想站起来,试了几下都不行。围着她的几个年轻人挥舞着各种工具,仍旧叫嚷不停。
我吼了一声:「干什么!」赶紧挤进人群看梁姐,她右脚踝肿得老高,左脚的高跟鞋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我想扶她起来时,她指着自己的腰哭喊:「痛!痛!」
那帮人见梁姐受伤,就不理会我们,又回去砸玻璃。
只有一个小姑娘举着手机给我俩录像,嘴里说着:「看到了吗,这两个虐待丧尸的恶人被我们打倒了。老板们刷一波礼物,我给大家看看她断了的脚。」
「我报警了!」我冲她大喊。这不是威胁,我让梁姐躺在地上别乱动,以免腰部二次受伤,然后马上打了110和120。
肯定有其他游客早就报警过,警察没过几分钟就赶到。
第一批两个警察根本控制不住局势,只能和我一起先保护梁姐。第二批又到了七八个民警时,那帮人还不肯停手,甚至和警察起了冲突。
不过等两个块头最大的男生被警棍电瘫在地上之后,一百多人就理智多了。
虽然仍旧一边喊着「警察打人了」一边录像,但没人再动手。大批武警赶到时,有几个人突然开始飙外语,声称自己是外国人,要求离开现场。剩下的人虽说着中文,但都自称是少数民族,有特殊的宗教信仰,他们教义里面不允许虐待丧尸。
我不知道后事如何,120一到,我就跟着去了医院。梁姐并无大碍,两处都是扭伤,处理之后就被家人接回了家。
我从医院出来后天色已经黑了,想起背包还在办公室,回家正好路过动物园。如果郑哥还在的话,还能帮我开大门让我取走包,而且今天丧尸还没喂呢。
走到丧尸园区时,郑哥的办公室已经熄灯。我取了包正打算离开时,却发现园区大门没关。
我猜是郑哥给我留的门,毕竟他不敢喂丧尸,大概是希望我回来喂。
园区和展馆都熄灯了,但我办公室的灯还亮着。
当我走到办公室门口,刚打开门时,隐隐约约觉得旁边有个黑影。
我转头看去,借着办公室窗户透出来的一点光亮,我看见两道铁门都开着。
丧尸站在第一道门外,离我不到十米,一双泛白的眼珠死死地盯着我。
六
「啊!!!!!!」
我把手里的钥匙砸向丧尸脑袋,转身向外跑,尖叫声没停过。
出了丧尸园区,我赶忙把大门关上,但挂在门把手上的铁锁是锁上的。我没钥匙,现在也来不及打电话让郑哥来锁门。
我顾不上那么多,转头就跑,边跑边喊:「救命!丧尸出来啦!」
我的喊叫声在整个动物园回荡着,但没人回应。
动物园晚上只有大门口门房里轮流值班的两个老保安,俩人都有点耳聋。跑了几步,我突然想到:就算我去大门口找保安也没用,他们一大把岁数,帮不上忙还拖后腿。我转头看看身后,见丧尸没有追来,稍微稳了稳心神。
我看过孙院长写的丧尸研究报告,丧尸除了会咬人之外,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地方,力量也就是普通成年男人的水平,它不可能自己撞开铁门,也不会开锁。
除了我之外,没人会接近那两道铁门,就连郑哥也不敢。肯定是我忘了锁门,万一丧尸跑出去伤了人,我得承担主要责任。
「不行,好不容易处了个对象,这个时候不能丢了工作。」我强作冷静地想,环顾四周,丧尸馆附近的猴山扩建,晚上工具不收,我跑去拿了根钢筋棍,抓了块砖,一咬牙向丧尸园区走去。
夜晚静悄悄的,听不见一丝响动。
不知丧尸是趁我拿武器的时候跑了,还是仍旧慢悠悠地在园区走路。
我躲在大门外面探头看了看园区,没有半个影子。
心想:不会是它自己又溜达回去了吧。园区太黑,我多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园区没有丧尸走动,这才
蹑手蹑脚地走进大门。
丧尸就藏在大门背后!
我刚迈过大门,刺耳的嗥叫就在耳边响起。我一转头正看见那
张狰狞恐怖的脸,身上像过电一样,手脚都软了,砖头「吧
嗒」掉在地上。
要不是勉强扶着钢筋,恐怕我当场就会瘫在地上。
丧尸瞪着我,龇了龇牙,转身慢悠悠走出大门。
我脑子一片空白,目送着他消失在大门后面。
不知过了多久,麻软的手脚才渐渐恢复。
「难以置信,它竟然没有吃我。」我这才发觉自己裤裆里面湿
了一大片,恍恍惚惚地回办公室换了条裤子。
丧尸也是有感情的吧?我想,它肯定知道是我每天给它肉吃,
否则刚才肯定咬我了。
想到「肉」,我打了个冷战,今天还没喂它呢,它会出去吃
人。
我拨了110,但马上就挂断。如果警察知道是我放走丧尸,我
就完了。
丧尸也许还在动物园,只要它还没咬人,就还有救。
我先给门房打电话,骗他们说警方通知有逃犯,关住大门谁都不许出入,自己也别出门房半步。
然后又给郑哥打电话,连打了三四个,都是占线。我想打给园长,却没他电话。
我慌了神,拨通小颖的手机,哭着说:「颖儿,丧尸跑了,我完了。」
「啊?怎么回事?你在哪儿?你没事吧?」
她的声音也有点发颤。
我知道她最怕听到丧尸咬人的事,忙解释我没被咬,然后大概说了一遍事情经过。
小颖让我躲在办公室别出来,保护好自己,她去找警察救我。
我央求她别报警,话说到一半,郑哥的电话突然打进来。我连忙挂断和小颖的通话,向郑哥汇报了丧尸走丢的事情。
「别着急,别慌。」他安慰我:「丧尸不会翻墙,跑不了。你自己先在办公室躲好,千万别出门儿,这事儿我处理,马上我就来单位。」
他让我再三保证留在办公室等他,然后挂了电话。郑哥沉稳的态度让我放心了许多。
我想给小颖打个电话,但手机电量用光自动关机了。我充上电,使劲按开机键,但电量还不足够开机。稍微冷静了一点,我想到最好把办公室门反锁起来,以免丧尸
去而复返。
然而一模裤兜,才想起钥匙被我砸丧尸丢掉了。
我提着手电,出去找我的钥匙。我在铁门附近来回找了几遍,
冷不丁手电照进铁门里面,我才发现钥匙竟然穿过两层铁门,
掉进了丧尸的休息室。
明知道丧尸已经不在里面,但我现在是个惊弓之鸟,着实不敢
进它的休息室拿钥匙。
犹豫片刻,我还是进去了,毕竟一会儿求别人帮我捡钥匙太丢
脸。
我用手电照着,一步一步挨近去,过了第二道铁门之后,发现
丧尸休息区比我想象的要大许多,两侧空洞洞、黑漆漆的。
我正要用手电照里面时,突然听见背后有「噔噔噔」的脚步
声。
我吓得汗毛倒竖,猛然回头用手电照向门外,却看见一个女人
的身影。
「小戴,你在那里面做什么?」
「沈主任?」
这可是个意外,财务部的沈主任是除了园长和郑哥以外,第三
个走进丧尸园区的同事。
「今天核算工资,我一直没走。刚才郑师傅打电话说这边出事了,我就过来看看。」
我赶紧捡起钥匙,把她带进办公室,反锁了门。我告诉她是丧尸跑了,外面不安全。
没想到这个看似娇小柔弱的南方女人根本没把丧尸放在眼里,她直言来园区是怕我一下子想不开,做傻事,并告诉我郑哥已经通知保安队搜查动物园了。而且郑哥和市公安局的鲍局长是堂兄弟,很快就能找鲍局长安排警察来帮忙。
「郑师傅告诉保安队和警察是走丢了一只黑猩猩。如果找到了丧尸,那皆大欢喜,再告诉他们真相也没关系。如果找不到,他们也只觉得是只猩猩丢了,不至于出大乱子。」
我开始佩服郑哥这个大腹便便的邋遢中年人,之前还挺不服气他当我上司的。
沈主任问我还把丧尸逃走的事情告诉过谁,我如实回答只有小颖一个。
她很强势地拿起我手机检查了一遍,发现通话记录确实只有这些,才又要求我再给小颖打个电话,只说是之前看错了,逃跑的是猩猩,不是丧尸。
骗过小颖之后,我脑子乱成一锅粥,一句话都不想说。沈主任就默默地坐在一边看手机。我们在这种难熬的沉默里度过两个小时,郑哥才出现在园区。
「不在动物园,我们拉网式搜查,没找着。可是警察检查了一遍围墙和大门,也没有别的痕迹。」
「会不会躲在哪儿了?」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不可能,丧研院的人也来了,给我们支了个招儿,所有人端着生猪血勾引。那玩意儿没脑子,不会躲猫猫,闻见血味儿准出来。」郑哥跟我解释。
「你别着急。」沈主任看我脸色不对,忙说:「警察都来了那么多,不会有事的呀。你回家休息,这边交给郑师傅。」
郑哥也劝我先回家,毕竟警察已经接手,我留在这儿也没用。我只好同意沈主任送我回家。
出来时警察和保安已经撤走了,只在大门口看到孙院长正在和一个警察、一个年轻人说些什么,我一眼就认出那个戴着帽子的年轻人是张涛,心想:微博热搜编在你身上的故事,应验到我身上了。
一想到我把全市的人都置于危险,心里就难受。最好的结果是丧尸出门就被卡车撞碎,但这概率才有多少。万一丧尸咬了人…万一不止一个…万一是我认识的…
我心里一抽,赶紧告诉沈主任,送我去小颖她们学校的教职工宿舍。下车前她叮嘱我,千万别说漏嘴。
半夜三点,小颖接到我的电话,穿着睡衣就急匆匆跑下宿舍楼,见面一把抱住我,嘴里念叨:「吓死我了,我以为你被丧我苦笑着,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口气,说她大惊小怪。得知我刚从单位回来,她便留我住在她宿舍。我本来也是这么打算的,不管今晚丧尸会咬谁,绝不能咬小颖。
宿舍只有张半大不大的床,我们只好挤着睡。
第一次这样抱住一个姑娘,一瞬间就把所有烦心事扔到九霄云外。我去亲她的脸,她却用双唇迎了上来。我身上一阵阵燥热,却依旧能感受到她的体温。无声地,我们吻了很久。无声地,我轻轻脱掉她的睡衣。她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抱得她越来越紧。
突然,我的手机响了。
「喂,沈姐?」
「小戴呀,我刚刚给园长都说过了,你早上直接去他办公室,我们商量后面的事情。」
七
这是我第一次见园长发脾气,以前每次见他总是笑眯眯的。
园长一连摔了六七本书,懊丧地吩咐郑哥去闭馆,对外宣称是丧研院需要封闭科研,两周内停止接待游客。
沈主任小心翼翼地说:「园长,黑狗走丢归走丢,责任也不完全是咱们的呀,说不定它有什么特异功能呢嘛。世界上就这一
个黑狗,谁都不了解它,我们也是摸着石头过河…」
「原子弹要是丢了,守仓库的士兵有责任没?别说士兵,就是军区司令也得受处分!」
「可我们不是故意的呀,处分能严重到哪里去?」
园长说:「走失的处分是小的。你想过没,它要是没了呢?万一被火车压扁了,万一掉进火堆了烧了,万一被野狗撕碎了,怎么办?」
我满心诧异,忍不住疑问:「那不是好事吗,它就没法伤人了。」
「好什么好!」园长猛地一拍桌子,把他水杯里的茶水都震出半杯来,说:「我宁愿它咬死人,它一咬人就会被发现,被抓住。大不了赔一条人命的钱,不就是几十万吗,几百万我也赔得起。
可要是它没了呢,咱们手上四十多个合作项目呢,怎么结项?丧研院就指着这个玩意儿研究呢。研究院就解散了,几百个员工就失业了,你懂不懂?
市中心那个「丧文化」产业街怎么办?国外那些游戏公司、电影公司的代言怎么办?狗馆的展览怎么办?你知道这是多少钱吗?」
「园长,」沈主任拍了拍我肩膀,示意我别再开口,对园长说:「先别往最坏的地方想,全市的警察都出动了呀,也说不
定过几天就能抓回来呢。上次有个逃犯,也只抓了一个月,我不信黑狗还会比人难抓。只要它回来,其他事情就都不是问题。当务之急是别让展馆关太久,时间久了,热度和知名度影响很大。」
「我知道,」园长不耐烦地说:「可要真过一个月才能抓回来,这一个月怎么办?」
「哎呀,我的好园长呀。那黑狗每天要么躺着要么坐着,真的假的谁能看得出来?我们之前有两个饲养员,后来当了特型演员的呀…」
「不行!不能让外人知道这件事!扮狗也行,让老郑去,他管狗馆的,他熟。」
「郑师傅那么胖,不可以的呀,黑狗都是很瘦的呀。」
「我来。」我斩钉截铁地说:「是我放走丧尸的,按理就应该我来。」
八
接下来的五天,我一直在办公室我看以前录的丧尸录像,学它举手投足每一个动作,郑哥在旁边给我做表演指导。
第六天,园长找我,告诉我展馆经过改造,从丧尸休息区修了条密道,另一头连着郑哥的办公室。
他要求我每天早上六点到郑哥办公室化妆,8点前到丧尸展览区就位。晚上等展馆和园区熄灯之后,再由密道离开。连化妆带
展览,一天我至少工作十二个小时,园长把我的工资翻了三倍以示补偿。
我的人事关系转到了财务部,我的东西也都搬出了办公室,给下一个饲养员腾地方。
那天下午和晚上,我仔仔细细端详了影像资料里面丧尸的面部细节,写了一篇五千多字的总结,生怕第二天化妆出什么纰漏。
负责给我化妆的是郑嫂,她是全园讲解员的化妆师。她也一大早就到郑哥办公室来,我拿出五千字的总结,准备给她讲讲细节。
她一把抓过那几张纸,扔在一旁,笑着说:「你还能比我懂化妆?」
事实证明是我想多了。化妆的方式就是在身上套上一个连体紧身衣,再把头发剃光,套上头套。
紧身衣和头套都是胶皮做的,会紧紧地贴在身上。头套只会把眼睛、鼻孔和嘴露出来,郑嫂只需要把面部和脖颈处稍加勾勒,再给我带上白色的美瞳,化妆也就完成了。
穿紧身衣前,郑嫂扔给我一片成人纸尿裤,让我先去厕所穿上。
看我迷惑不解,她又笑了:「你一整天穿着这个衣服被人围观,还指望中途脱下来上厕所?」「现在先拉干净。万一白天憋不住拉在里面了,那就自己晚上洗干净,反正你明天还得穿它。」郑嫂一边收拾化妆笔一遍跟我说。
演丧尸远比我想象的痛苦太多,胶皮衣贴身很难受,穿了两天毛囊就开始发炎,我只好在里面隔了一层秋衣秋裤。
还有,纸尿裤吸不了那么多尿,到下午的时候,秋裤就湿了。为了少尿裤子,我只好早上不喝水。
开始的几天,我总在中午的时候去郑哥办公室脱掉紧身衣,然后包住脑袋去厕所大便。有一次被保安拦住问我为什么蒙面,幸亏郑哥帮我解围。
为了不出岔子,我只好早上四点就起来吃饭,六点排泄干净,这样才能一白天不用拉屎。
从中午开始,饥饿和口渴就开始折磨我的神经,我只能吞咽口水。
断食断水一久,我根本没有力气活动,只能倚着石头坐着,坐久了腰酸,就躺着。
游客有时看不到躺下的我,就不耐烦地敲玻璃,我只好再坚持坐起来。幸好这种要死不死的状态非常符合丧尸的气质,一直没有穿帮。
等到晚上闭园没了人我才能走。那时我已经饿得走不动路,像一只真正的僵尸,呆滞地走回休息区,穿过密道,卸妆,回家。
吃完饭已经八九点,马上就得睡觉,一是因为又累又困,二是因为第二天凌晨四点就得起床。
丧尸没有假期,只有周二下午例行闭馆的时候,我才能得到一点休息时间。
因为害怕穿帮,我的手机白天都放在郑哥办公室,每天晚上都能看到小颖给我的一堆留言。
期初我说工作变忙了,她还能理解。但我一连三周都没和她见面之后,她的脾气越来越大。
其实我很想和她出去玩,但我一周只有半天休息,无论我怎么下决心,都瘫在床上起不来。我盼着警察快点把丧尸找到,我也就解脱了。
三周里,每天早上我都会问郑哥同一句话:丧尸找到没?
他也总回一句:还没有,再等等。
有一天,他多说了一句:今天新饲养员要来了,你晚上等他走了,把他留给你的猪肉拖到我办公室,我明天早上处理。
我看见郑哥领着一个愣头愣脑的年轻人在控制台前比比划划,心知这就是新的饲养员。年轻人心不在焉地听郑哥说话,眼睛一直上下打量我。我也看向他,眼神一接触,年轻人吓了一跳,赶忙把头扭开
了。
我知道他是被我的白色美瞳吓着了,心里觉得好笑。
临下班,年轻人扛了一扇猪肉,放在两道铁门之间。
我看着他紧张兮兮地开门、放肉,还时不时地瞟我一眼,心里
越发好笑。
他刚把肉放下,我故意突然站起身来,他吓得「哎呀」一声,
屁滚尿流地跑出铁门,哆哆嗦嗦地上了锁。
笑过之后,我有点恍惚,差点哭出来。
他给我放的一扇猪少说四十多斤。我一整天没吃饭,屁股挂着
屎兜子,还得把它拖到郑哥的办公室。
搬完猪肉脱了紧身衣,发现秋衣秋裤全被汗水湿透了。
第二天早上,我托郑哥转告饲养员,就说丧尸胃口没那么大,
少放几斤肉够吃了。
结果当天下午那小子又给我扔了扇五十斤的猪肉,我甚至怀疑
他是故意整我。我又找郑哥抱怨时,他反倒怪起我来。
「你别把所有肉都拿走啊,人家看你把肉吃得干干净净,以为
你胃口大呢,所以多给你放了点。」于是我接下来几天都没带走猪肉,并让郑哥转告饲养员,丧尸
撑着了,这段时间减肥。
九
一个月下来,我瘦了十多斤,丧尸还没找到。
我本以为逐渐会适应这种生活状态,可我一天比一天烦躁、阴
郁,甚至和小颖打电话的时候都振奋不起来。
小颖早就察觉出异常,反复问我出了什么事,遇到什么问题,
我却什么都不能说。
有一天,我忍不住了,对她说:「你这段时间就别给我打电话
了,有事微信留言吧,我有空就回你。等我什么时候不忙了,
我再联系你。」
一向善解人意的小颖突然发火,大喊:「你要和我分手吗?
好!这就分!」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理解,我也懒得去想,我实在太困
了,躺下就睡得像头死猪。
早上四点起床时,发现手机有二十三个未接来电,微信还有不
知多少条留言:
「真的要分手吗?」
「为什么不接电话?」「好!你说分就分!」
「有种永远别接!」
「好!你有种!」
「我早就有预感了。」
「别以为我不知道。」
「接电话!」
「给我说清楚!」
「她是谁?」
「是那个沈姐吗?」
「她那天晚上为什么给你打电话?」
「那可是我的第一次!」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流血。」
「但真的是第一次。」
「我真是瞎了眼。」
「你算什么男人。」我突然发现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居然如此脆弱,只好给她留言:「别瞎想,我没说分手,就是这段时间太累了,过了这段时间我跟你解释。」
那天上午,我发现饲养员一直在摆弄控制台,让那个机械臂东奔西走的。
中午我抽了个游客最少的时间,偷偷从密道跑去郑哥办公室,问他是不是有领导要来视察了。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我拜托他去叮嘱一下饲养员,把肉挂到钩子上演练演练,千万别把肉甩掉了。
下午我就后悔做出这个建议了。因为饲养员从午饭后就把肉挂上,一直练习操作控制台。
当着那么多游客的面,我只好步履蹒跚地追那块肉,追了两个小时都不能停。
我偷眼看饲养员,他似乎把控制台当成了游戏机,玩得不亦乐乎。
幸好梁姐拿着扩音器说了一句:「请工作人员稍做休息,等安省长参观的时候再表演。」我才终于得救。
省长看表演的时候,我已经又累又渴又饿,处于虚脱的边缘。谁知即使演练了这么长时间,那小子关键时刻还是掉了链子。
当我尽可能慢地追逐猪肉时,突然发现猪肉停在原位不动。我以为是那小子想秀操作戏弄我,谁知越走越近,猪肉还是纹丝不动。
我偷眼看控制台,那小子正疯狂敲打控制杆,很明显是控制杆卡死了。
我心里一边默默地咒那小子不得好死,一边祈祷他赶紧搞定那个破机器。然而我的鼻子很快就碰到猪肉,再也不能接着装蠢。
梁姐的声音传来:「丧尸进食的方式可能会引起不适,请各位领导谨慎观看。」
我偷偷吐了口唾沫,心里骂了饲养员一句:等晚上老子把你的屎尿都吓出来。
然后双手捧着那块已经发馊的猪肉,强迫自己啃起来。
我没有专门学过丧尸吃东西,但并不难模仿。好在肉块悬在空中,我把脸埋进去,随便撕咬下来几块肉,假装在吃就可以。
不过刺鼻的腥味钻进鼻孔,时刻刺激我的大脑。带着腐臭味的猪肉和猪血在嘴里流动,很快就引起呕逆反应。
我生怕在领导面前吐出来,强忍着把胃里的酸水咽了回去,不小心也带下去一口生猪血。
脸上的黏腻、肠胃的不适和一个月来的乏累拧在一起,糅合成心酸和委屈。鼻涕和眼泪不受控制地流淌,混在猪肉猪血中,我仍旧不敢停下,疯了一样撕咬。
隐约听到园长说:「各位领导,咱们过会儿就吃饭了,别让这东西倒了胃口。」然后领导们哈哈大笑着,渐渐离开。
机械臂终于又动起来,提着那块沾满眼泪鼻涕的猪肉回到高空。
我看着那快肮脏的肉,知道我的脸并不比它干净,也知道它晚上还会被放在两道铁门之间,做我的食物。
我侧躺在地上,背对着玻璃墙,偷偷地吐了一地。吐完之后我坐在那片呕吐物上,不敢被人看见。
所有人都下班之后,我几乎是爬回郑哥办公室的。我真的虚脱了,一下午都被迫穿着胶皮衣运动,汗水顺着身体留下,灌满两条小腿。
脱下胶皮衣后,汗水流出来,淌了一地。
我去厕所洗了把脸,可嘴里那股血腥味始终去不掉。饥肠辘辘的我顾不了那么多,回郑哥的办公室吃了一盒饼干,稍微恢复了一点气力,才回到展览区,摸黑把我的呕吐物打扫干净。
毕竟我每天在这个地方活动,不能让这里充满酸臭味。我把郑哥办公室地板上流淌的汗水也清理干净时,天已经大黑了。从展馆出来,遇上梁姐。她刚陪领导们喝了酒,回单位拿家门
钥匙。
我试探性地问她是否发现今天的丧尸有什么异样。
她醉醺醺地回答:「那玩意儿本来就不是正常的东西,什么异
样都不算异样。再说了,谁仔细看啊,就是有异样也发现不
了。」
她醉的厉害,出门时险些摔倒,我扶着她走到接她的车上,路
上还听她抱怨:「这才是个开头,下礼拜还有三波儿领导呢,
不得忙死。」
听到这话,我又有点想吐。
回家的路上,我才想起没把丧尸的「口粮」拿到郑哥办公室,
但是累得厉害,懒得回去了。想起白天时对那小子恨得要死,
但晚上半死不活的时候,只想着吃饱肚子,别的都顾不上。
手机里又有十几个未接电话,都是小颖的,还有新的一波微信
留言:
「你和我在一起累了是吗?」
「你以为我不累吗?」
「张建功说饲养员不是你,你一直骗我?」
「到底爱过我没有?」我真的很累,不只是身体累,心里更累。临睡前,我下定决心,要找园长谈一谈,我不能再这么骗人了。
十
次日早上,我不肯化妆,不管郑嫂怎么劝,我也不听。郑哥到了,我告诉他我要见园长,我不当丧尸了。
「别呀,哥们儿,咱今儿的票都卖了。这么着,你先下去,我替你找园长约时间。要么今儿晚上,要么明儿晚上,准让你见着他。兄弟,可别吓唬哥,您今天要是不下去,咱们馆儿就又上热搜了,到时候什么记者乌泱乌泱地来,我可真扛不住啊。」
我知道郑哥毕竟不是主事的,不想为难他,何况丧尸丢了那天他也帮过我。所以我还是化了妆,继续去我的展览区躺着。
前一天喝的生猪血不干净,肚子疼了一天,还腹泻。
尽管我尽量忍,但还是拉在了胶皮衣里面。既然已经这么脏了,索性也就破罐破摔,一天下来拉了个痛快。
晚上到了郑哥办公室,发现园长也在。我刚想脱胶皮衣,他们俩就皱着眉,捂着鼻子,连连摆手。我只好先去厕所清理了白天的排泄物,又去公共浴室洗干净,这才又来见园长。
我开门见山问他丧尸到底能不能找到,园长告诉我丧尸已经被弄去外地了。市警察局的人认识一些活跃在黑市的不法分子,
通过他们打听到了丧尸的下落。丧尸没有造成人员伤亡,而是很快就被不明身份的人捕获,经过几次转手,现在只知道已经出了本市,下落不明。
「那要是一直找不到,我就一直当丧尸吗?」我气冲冲地问。
园长笑着拍拍我的胳膊,说:「总能找着的,只要知道了下落,咱们大不了花钱买回来,甭管对方开价多少咱们都买得起。你耐心点,我估计用不了多长时间了。」
「用不了多长时间是多长时间?」
我平时说话并不是这么咄咄逼人,但这一个月来的煎熬让我的火气越来越大。
园长和蔼地笑笑,说:「小戴呀,你放心,单位不可能让你一直干这个。咱们园前两天和安省长签了个省级科研项目,你在丧尸馆也工作这么长时间了,经验足。孙院长那天和我提了一句,就把你按核心成员上报了。这项目年后就要落地,到时候你就作为科研骨干工作了,这怎么样?」
我满腹狐疑,如果找不回丧尸,这些科研项目又有什么用呢?但看园长这么肯定,心想他高瞻远瞩,总是比我看得远,也不好再质疑什么。何况,我早就希望和以前那些饲养员一样,出去挣大钱,现在有去丧研院的机会,肯定不能放过。
再到闭馆日的时候,尽管我的眼皮一直建议我上床睡觉,但我还是坚持着约小颖出来,得给她个交代。
她一直绷着脸,直到我突然拿出钻戒单膝跪地的时候,她的一腔怒火似乎也只散了一小半。不知是因为之前吵架的缘故,还是因为钻石不够大的缘故。
我见没有达到预期效果,只好央求:「颖儿,你先拿着,等下我详细给你说。」
她白了我一眼,说:「你让我自己戴?」
我大喜过望,给她戴上钻戒,然后把编好的一套瞎话说给她听。
我说我上个月从丧尸馆调到财务部,是为了暂时脱离一线工作,为明年的科研项目做准备。而且由于科研项目的前期工作比较多,往后这半年也很忙,可能和她见不了几次面。但我保证,等正式去了丧研院,就着手准备结婚。
她听我说完,问:「你初中毕业,去搞科研?」
「那不一样,我一线饲养丧尸这么长时间,比大学生经验还足。」
我能看得出她不太相信我,可能女人天生就是男朋友的测谎机,骗过她们真的很难。但她没有再质疑下去,虽然那个钻戒不算多高档,但那也是我攒了一年的钱才买下的,我相信她能体会到我的真心。
我们后面一直聊得比较开心,直到吃完饭的时候接到沈主任的电话。
我开口叫了一声「沈姐」的,小颖的脸色就已经不太好看。
沈主任问我在哪儿,非要立刻就来找我,而且不肯说什么事。我心里十万个不愿让她出现,但着实说不过她,只好告诉她饭店的位置。
我们两个走出饭店时,正看到沈主任倚着一辆奥迪A6笑盈盈地盯着我。
小颖冷冷地问:「您就是沈姐?」
「是的呀,你就是小戴的未婚妻呀,果然很漂亮诶。」
这句恭维没让小颖绷着的脸好看半分。沈主任没察觉气氛的微妙,转头笑眯眯地递给我车钥匙,说这是单位给我配的专车。
我愣了,小颖更是迷惑,问我:「单位给你配车干什么?」
「小戴这么辛苦,配车是应该的呀。这个事情你得感谢我噢,是我给园长提议的。」
小颖冷哼一声,冷笑着说:「您为什么这么好心?」
我见画风不对劲,连忙打断,没让沈主任再说什么。园长为什么送我车,很容易想明白,那是因为我成了动物园的摇钱树,只是这话不能对小颖说。而沈主任和谁说话都喜欢套近乎,赶上今天这个气氛,恐怕越说越麻烦。
我直言自己不会开车,让沈主任把车开回单位好了,我家住得近,用不着车。
沈主任转而要把车钥匙给小颖,偏巧她也不会开。
「唉,那只好我给你开到你家了,尽快考个驾照吧。」她又对小颖说:「小妹妹,你可是赚到了,车还是小事的嘞,明年小戴可就是丧研院的大科学家喽。你可得抓住他,别被别人拐走了哟。」
小颖一把拽下钻戒,扔进沈主任怀里,甩下一句:「我不要了,拐你的去吧。」然后扬长而去。
十一
小颖再也没有接过我的电话,微信也把我拉黑了,然而我却没精力去挽回。
那次腹泻断断续续折磨了我一个月,由于身体越来越虚弱,入冬后又反复感冒。我不仅要在每周闭馆的时候补觉,还得时不时抽时间去医院。由于消瘦得太快,同一个大夫隔了一个月再见我时,问我是否有吸毒史。
年后的科研项目是支撑我坚持下去的信念。
我经常在展馆看见一个戴眼镜的秃顶年轻人,那是孙院长带的博士生,几乎每天都来观测丧尸的生活状态,作为博士论文的实验数据。
看他每天记录得那么认真,我颇有点不好意思,毕竟是我害得他假数据。
过年期间我回了趟老家,在我妈的照顾下健康了不少,体重也有所回升。我一度想把我妈介绍去丧尸馆当我的饲养员,但我估计她不忍心看我每天扮丧尸挣钱。
年后回去,丧尸还是没有消息,项目也迟迟不落地。我问郑哥时,他只说还有些前期工作没有落实,过段时间就好。
我渐渐开始怀疑园长根本就是在骗我,他只是想拖我继续给他挣钱,我甚至怀疑他根本就没认真找丧尸的下落。想想以前那些饲养员的风光,再看看我现在的下场,猜疑和妒忌逐渐在心里堆积,只想找个机会发泄出来。
那是一个下午,我突然看到小颖出现在展馆,喜悦之情陡然升起,紧接着就看到站在她身旁的张建功。
我好像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下,气得手脚发抖。我瞪圆两只带了白色美瞳的眼,死死盯住张建功,希望这个景象能让他做几天噩梦。
然而张建功根本没看我,他两只贼眼一直在小颖身上瞄来瞄去。他们转身离开时,他竟然搂住了小颖的腰!我气不打一处来,抓起一块碎石,狠狠地砸向张建功。
石头砸在玻璃墙上,发出一声巨响,引来一片惊呼。所有人先是看向石头砸中的地方,然后就把目光集中在我身上。
我不理会他们录像、拍照,不理会他们的窃窃私语,只是死死盯住张建功。小颖被我的表情吓得不轻,缩在张建功怀里,张建功把她搂得更紧了。
我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地,低着头,不敢让别人看到眼泪。
十二
第二天,我真的变成了行尸走肉,任由郑嫂摆弄着化妆。刚把头套和脸妆做好,还没穿胶皮衣的时候,沈主任突然闯进来,说:「不要搞了,快去园长办公室,他找你,马上!」
我用衣服包住头,跟着沈主任去见园长。刚一见面,园长就把电脑显示器放在我面前,让我看头条新闻。
新闻标题是《震惊!丧尸的智力超出人类的想象!》,内容就是昨天下午,丧尸馆的丧尸突然向一对年轻情侣发动攻击,攻击原因不明确。
不过被攻击的男子声称他本人是热点新闻「震惊!丧尸竟然是这样被饲养的?」原作者,而且是丧尸权益保护小组的组长,该男子认为丧尸能够认出他的身份,并认为扔石头是丧尸文化中的一种友好交流方式。
我看完不禁冷笑,张建功还真能编。
园长皱眉说:「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市长一大早就给我打电话了,你知道万一…万一有人觉得不对劲,万一检查我们园,你知道什么后果吗?」
「我管你们什么后果?」我一把摔掉包在头上的衣服,指着自己狰狞的丧尸脸,大吼:「你知道我每天穿着这个是什么后果
吗?知道吗?你知道我必须在衣服里撒尿拉屎吗?你知道我还得躺在自己吐出来的东西上吗?你知道吗?知道吗?知道吗?」
沈主任上来拉我的胳膊,被我一把甩开,我继续咆哮:「你怕被人发现,我呢?我每天、每小时、每分钟都怕被人发现!我白天当丧尸,晚上还得偷偷摸摸地下班,丧尸都不如。我老婆联系不上我,跟个杂种跑了。你知道吗?你他妈知道吗?老子不干了!你让市长找我来,我把实话都告诉他,让他枪毙我,不连累你们,好了吧?」
园长被我噎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沈主任打圆场,说:「园长,小戴这段时间确实挺辛苦的,又没有周末。」
园长赔上一脸笑容,说:「这些我都清楚,小戴不容易,咱么都看在眼里。可这个工作特殊,也不好找人跟他倒班。」
「那…」沈主任看看我,问园长:「我们园丢了的那个黑狗…」
「哦,那个已经有下落了。」园长说。我闻言精神一振,突然有点后悔刚才自己不顾后果的吼叫。
园长告诉我,已经追踪到丧尸现在的位置。是被倒卖到了泰国的一家小寺庙,现在正作为转世活佛接受香火呢,小寺庙靠着它挣了不少香火钱。园长已经托人找合适的泰语翻译和对方接洽了,价格谈判问题不大,但要偷运回国比较麻烦,因为走私入境比走私出境难。
不过,园长保证,快则两个月,慢则一个月,肯定能把丧尸弄回来。
我长吁一口,困扰我大半年的难题终于妥善解决,而且我的苦日子也眼看就要到头了。心情一好,我不好意思起来,连忙向园长和沈主任道歉。
园长倒不以为意,笑着说:「你工作辛苦,有点牢骚很正常嘛。可是以后,有牢骚可以对我发,可不能再拿游客撒气。咱们毕竟是个服务机构,游客就是上帝嘛。」
我连连点头称是。沈主任又说:「小戴,我们园长可对你很好的呀,上次的专车就是园长亲自批的呐。而且,丧研院那个项目,你是技术核心,园长专门帮你申请了一套政策房…」
「哦,对对对,你不说我都忘了。」园长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大串钥匙,找了两分多钟,取下一把给我,并让沈主任下班后带我去看房。这是市政府的人才引进计划之一,省级基金项目的技术核心可以申请,房子所有权归单位,居住权归个人。
我再三道谢之后,才跟着沈主任往外走。沈主任刚探出去半个头,猛地就缩回来,关上门向园长说:「董市长来了,小戴包着脑袋,不方便出去。」
园长赶忙站起来,把一旁的书柜推开,露出一个密室。园长压低声音对我说:「快进去!」等我进来之后,他又推了沈主任一把,说:「你也进去!」等她也进来,他把书柜推回原位,将密室的门严丝合缝地挡住。
密室不大,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床头柜,我们两个只好坐在床上。沈主任拉开床头柜下面一层抽屉,取出两瓶矿泉水,给了我一瓶。我伸手拉上层抽屉,想看看有什么。
沈主任连忙挡住,低声说:「不要乱动。」顿了顿,她又对我说:「小戴呀,你也是个大人了,做事情要成熟一点呀。有什么要求,找园长、找我提都可以的,不要消极嘛。」我臊红了脸,无言以对。
外面很快传来寒暄声,从相互之间的称呼可以判断,除了董市长之外,来人还有丧研院的孙院长。
园长先向董市长做了一番检讨,说是检讨,更多是责怪好事的游客小题大做。
「宫园长,我就问你一句话,你这丧尸是真的不是。」
「那当然是,呵呵呵呵,我们都养了九年了,董市长您也亲自看过几回,那是真是假您还看不出来嘛。」
「哈哈哈,董市长,这个丧尸我们也一直这个研究它,假是肯定假不了滴,是滴,这个假不了滴。」
「我信你是真的,孙院长也信你是真的,可我们信没用呀。宫园长,你做咱们市的丧尸文化先进单位做了八年啦,你知道这里面的利害。既然是真的,那就得让人看着也是真的。你真的东西,丢石头去了,像什么话?你怎么解释?」
「是滴是滴,董市长,它是这个样子,根据我们的长期这个观察,丧尸这个东西、这个物种呢,它是偶尔会出现这种反常举动滴。过去几年,也出现过类似的行为,只不过都是私下里,这次公开场合,那是比较少见滴。不过呢,根据我们这个研究,丧尸这个、它还是可能有一些智慧存在…」
「呐,你看,你研究它有智慧,那丧权分子有话说啦,智慧生物呀。」
「那也不能叫智慧滴,董市长你看哦,这个丧尸呢,它是一种低级的,就是一种应激反应,它也可以不叫智慧…」
「不叫智慧,那就不是智慧。孙院长,你是咱们的专家,你的用词得是最准确的呀。」
「对对对,是滴是滴。它确实不是智慧,哈哈哈哈,就是个应激反应。所以说,我们这个研究啊,就是说它有这个应激反应。」
「那你有论文支撑吗,技术报告支撑有吗?」
「这个它、就是说、它是一种新的发现,论文我们是已经在发表流程滴,但它这个是有一个时间段。」
「那可就得抓紧啦,咱们学术工作,一定得跟得上,最好能领先。这些高科技、技术上的东西,游客不懂,你不能让宫园长去给他们解释这个问题。咱们世界级的学术权威说话,那才能服众。你就是拿到国际上也有分量,是不是?学术成果要尽快发表,联系一下,要尽快。」「对对对,尽快尽快,是滴,尽快。」
「董市长,这个是昨天摘的龙井,您尝尝。」
「哎呀,咱们宫园长的沏茶的水平,那我绝对是佩服。哈哈哈
哈」
又有开门的声音,有个人闯了进来。
「哎我说老宫啊,哎,董市长已经来啦。」
「鲍局长啊,来得正好,宫园长刚沏好的茶。你是什么事?」
「外面又来了帮丧权分子,又闹腾呢。非要老郑释放那个什
么,叫人形智慧生物,嘿嘿,你看取的这名字。我的人都到
了,看看老宫的意思,是现在处理还是待会儿再说。」
「呵呵呵呵,要是没有过激行为,就让他们闹一会儿吧,言论
自由嘛。」
「你看看,宫园长就是脾气好,我是最佩服你这个。闹就闹
吧,添点儿人气么。我就奇了怪了,为了条黑狗,至于吗?」
「鲍局长,丧尸就是丧尸,不要起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字。」
「对对对,是滴是滴,董市长说得在理。」
我听着他们喝了半小时的茶,自己却一口水也没敢喝,怕白天
尿多。我溜进展馆时,游客已经躁动了许久,有的嚷着释放丧
尸,有的嚷着让丧尸快点出来给他照相。
一片嘈杂声中,我的心情格外好,因为我的苦日子终于看到头了。
晚上看了我的房子,一百多平米精装修的新房,让我觉得这一年吃的苦都值回来了。
十三
三个月后的一天,郑哥告诉我,明天去人事部门转关系,改去丧研院上班,因为逃走的丧尸终于被运回来了。
那天晚上我睡得无比的香,办离职的时候又去人事部门,这次我终于理解了他们那种复杂的眼神,那是羡慕、嫉妒、恨的结合。他们知道每一个丧尸饲养员都会挣大钱,所以他们从我入职的时候就已经对我产生了嫉妒。
我无视他们,径自走了。在丧研院报道时,张涛接待我入职,我俩共用一个办公室。
之前因为我的新房离动物园远,我又不会开车,因此还一直租房住。现在不需要像那时一样早出晚归,我便筹划着搬进新家。
新家装修漂亮,我也打算买点高档的家具用,只是我攒的钱还不太够。去动物园工作之前,我送外卖的时候认识一些朋友,但他们普遍也是穷人,借不来多少。我父母在农村种地,也没什么收入。
犹豫再三,我向张涛开了口。
他很慷慨,说:「我借你可以,不过你为啥不找孙院长帮忙呢,你现在这种情况,有啥要求他肯定尽量满足。」
我刚来研究院,寸功未立,不好就提出这种要求,还是从他手里借了一笔。在丧研院的收入比我装扮丧尸的时候还高,没多久就还清了张涛的债。
我请他吃了个午饭,以表感谢。
饭后,我们经过动物园,我突然想去丧尸馆看看。
我在这里工作了两年,还从来没以游客的身份来过这里。张涛也不反对,于是我们就溜达进了园。只是我俩都没想到丧尸馆的票这么难买,需要提前两天预定。
好在郑哥路过售票处认出了我们,他直接把我们带进馆,热情地说:「你们还买啥票呢,都是自己人。」
馆内,我又看见那个秃头博士,一如既往认真地记录数据。我的愧疚感稍微少了一点,起码他现在记录的数据是真实的。
丧尸没什么看头,反正不是躺着就是坐着,我只是想体验一下从展区往后面园区看是什么感觉。饲养员在控制台前摆弄来摆弄去,似乎还没明白控制台怎么使用。
我转头问郑哥:「饲养员是新来的?」
「是啊,这个职位差不多一年换一次人,你那会儿不也一年就走了吗?」
「我也不是主动辞职啊。」我自嘲地说了一句,和郑哥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当着张涛的面,我们不敢多谈论这个,郑哥接了个电话就走了。
我转过头时,发现张涛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我有时候特别不喜欢他的眼神,看不懂。
过了几天,我突然在网上看到一篇文章《这个社会怎么了》,里面记载了最近一年来全国各地出现的丧尸行踪,甚至有一些民间组织都号称掌握了至少一个丧尸。
作者认为这种现象是道德沦丧,人心不古的表现,算是天灾降世。这文章被转载很多,有的地方已经出现了「防丧尸八法」、「如何与丧尸和平共处」一类教程。
我越看越心惊,难道丧尸遗失这一年来,已经将病毒传染出去了?
我把文章拿给张涛看,他不屑一顾,说:「早就看过了,假的,要么是骗钱的,要么是骗赞的。」
「你怎么知道?」
他像看傻子一样看了我半天,撇撇嘴,说:「这不是废话么,真的只有一个,在咱们市呢。」
「万一它咬过别人呢,病毒会扩散啊。生化危机你玩过吗,要真成那样咋办呀?」
他显然对我的话不感兴趣,说了句:「一直在狗窝关着呢,咬谁去?要咬也是咬饲养员,你被咬过?」
我放弃说服他,而是赶紧开车去了动物园,想找郑哥和园长说明这个情况。当我赶到时,才发现今天是周二,下午闭馆,员工都下班走了。
正打算发动汽车离开时,却见一个瘦瘦的身影从展馆里走了出来,鬼鬼祟祟的。
我好奇心起来,就没发动车,只是静悄悄地看着。等那人稍微离得近了一点,我终于看清他的长相,尽管他瘦了很多,但我还是认了出来。
他是刚辞职的饲养员,也就是那个饲养了我一年的愣小伙儿。
我知道为什么他在所有人下班后从展馆出来,我知道为什么他的头发剃得干干净净,我知道他为什么鬼鬼祟祟。
我都知道,因为我经历过,他在扮演丧尸,他现在是动物园的摇钱树。
那个丢失的丧尸从来就没找到过!
十四
我怒不可遏,当场打电话给郑哥,质问他为什么骗我,丧尸已经在外面传播病毒,动物园却在这儿心安理得地靠骗人挣钱。
一向老实的郑哥开始跟我装傻,硬说丧尸已经找回来了,没有骗钱这回事。
我越听越气,不自觉地就用脏话侮辱了郑哥的母亲。
郑哥倒也不生气,他让我在动物园稍等,他过来打开园区,让我检查丧尸的真伪。
等了一会儿,郑哥还没到,沈主任从我车旁路过,一眼认出了我的车。
她问我在做什么,我把假丧尸的事情全都说了。
她「格格」地笑起来,说:「我知道的呀,黑狗还在泰国的庙里呢。我们出多少钱人家都不卖的,他们真的把黑狗当成活佛的嘞。我跟你讲,这些信教的人一根筋的很。」
「可是全国各地都有了丧尸…」
「哎呦,我的小帅哥诶,你信这个的呀。」她自己开车门上了车,拿手机搜出一堆新闻给我看,说:「何止全国,全世界都有呐。你看这个,警察捣毁假丧尸展览团伙,这些人为了钱,什么都敢造假。」
「可我们现在也是造假…」
「我们是暂时性的,我们本来有真的,不是丢掉了嘛。以前我们有真货的时候,全国的领导都亲眼看过,谁敢说我们是假的?当初为了抓住它,警察都被咬死掉嘞,当时他出殡的时候,国葬规格呀,盖着国旗的。」
她忽然收起手机,我不小心瞄见她领口里面,双颊一红。她双峰挺拔,穿的又是低领外衣,这么近距离的情况下,很容易就一览无余。她伸手刮了刮我的脸,说:「你真的是想来看黑狗的呀,还是想来看沈姐的?」
我虽然不甚解风情,但这句话的挑逗意味过于浓厚,就是假装听不懂都做不到。
我支支吾吾不知说什么,她又笑言:「你和小颖分手的原因我可是知道的呀,说吧,你到底有没有想过什么?」
老实说,沈主任是个难得的美女,只是已经结婚了,我之前还真没敢多想什么。但现在香水味如迷香一样,熏得我晕头转向,面对一个风情万种的美人,我根本不懂得拒绝。
奥迪车的后排空间很大,沈主任经验丰富,着实带我看了一番眼界。
或许中途郑哥来过,但我没心思检查丧尸了。
十五
我认定自己是个正直的男人,虽然接受了美色诱惑,却没有完全相信她那套说辞。
我找到丧尸论坛,里面汇总了所有有关丧尸的信息。沈姐有一点没骗我,世界各国都有人宣称控制了丧尸。但网上的信息真假难辨,敢像我们这样放出影视资料的几乎没有。
直到有一天,论坛突然出现一个帖子,题主只说了一句话:「泰国丧尸爆发了,等着看新闻吧。」
果然,仅仅过了两个小时,各大媒体和网站就出现一条关于丧尸的爆炸性新闻:泰国三个邻近的村子发生了大规模T病毒感染,军方不得不出动军队,屠杀了所有丧尸。
新闻视频里面是一片火海,成群结队的丧尸浑身浴火,嗥叫着冲出来,但中途就都倒下,在地上挣扎嘶吼,伴随着围观人群的哭喊声、坦克的轰鸣声、子弹的呼啸声。
我瞪大眼睛,手抖得几乎抓不住鼠标,心里不停地问自己:这不都是我害死的人吗?
张涛进了办公室,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电脑屏幕,说了句:「这么多愁善感吗?」
「我早就跟你说过!丧尸病毒扩散了!」
「哦。」他满不在乎,说:「扩散就扩散呗,这帮黑狗连泰国军队都干不过,就别想在人民解放军的地盘上撒野了。」他没法理解我的心情,索性也不和他聊这个。
沈姐时不时来我家做客,我问她泰国丧尸爆发是不是因为我们走丢的那个丧尸。其实我心里已经知道答案,只是想让她宽慰「别多想了呀,这事情要怪也得怪把黑狗偷去泰国的人,也怪那个寺庙不还给我们。早点交给我们处理,早就没事了,何至于惹出这么大的乱子。」她说着说着也伤感起来,又叹口气:「哎,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黑狗幸存下来,最好我们能买一个回来。」
这个事情给我们添了不少麻烦。
新闻出来的第二天,孙院长就带着几个学生和技术人员去了泰国。因为丧研院是全球最权威的丧尸和T病毒研究机构,泰国政府想请他去检查一下疫情。
走之前,孙院长和宫园长彻夜开了个会,我猜是想让孙院长想办法和泰方沟通,买个活体丧尸回来。
十六
孙院长走后的某天,张涛突然接了个电话,即急匆匆地跑了。我追着问了一句要不要帮忙,他也没听到。
整个研究院的气氛似乎变得凝重起来,张涛两天没有出现在办公室。
第三天早上,我看见两个技术人员穿着隔离服往楼下跑,我抓住一个问:「咋了?出啥事了?」
「丧尸馆的讲解员梁姐被丧尸咬了,刚带回来,在地下室隔离着呢,我们赶去看看。」
我心里一沉,总算波及我认识的人了。我跟在他们后面就往电梯间跑,电梯一开门,张涛出来了,看着惊慌失措的我们,问:「你们干啥呢?」
技术人员说明了目的,他们带了工具,准备检查感染目标,采集血样做化验。
张涛摆摆手说:「这个情况特殊,警方现在不让我们靠近,等孙院长回来处理。」
我又跟着张涛回了办公室,问他到底是什么情况,他让我别管了,不关我们的事。他总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心态让我非常反感,我提醒他,我们是丧研院的员工,全世界丧尸研究的最高权威机构,T病毒防控全指望我们呢。
他哂笑着说:「那你下去检查感染目标去啊,梁姐是鲍局长的女人,你看门口那两个警察让不让你进去。」
「啊?她是鲍局长的老婆?我咋不一直都知道。」
「我说她是鲍局长的女人,没说她是鲍局长的老婆,你知道个屁,你最好别知道。鲍局长结婚的时候梁姐还没出生呢,能当个屁老婆。」
我对梁姐和鲍局长的关系并没多大兴趣,但我必须弄清楚她是怎么被咬的,按理说动物园那个丧尸是假的,不会咬人。
我换了一身隔离服,去食堂自告奋勇给梁姐送饭。食堂的师傅知道我和梁姐以前是同事,也就准许了。我预想我会隔着铁栅栏和梁姐说话,没想到梁姐关在一个带有
独立卫生间的单间里。门口的两个警察见我是送饭的,开门让
我进去。
梁姐衣着装扮都很整洁,不像是感染病毒后发狂的样子,只是
眼睛红肿,显然哭过。
我读过论文,T病毒侵入大脑需要很多天,身体强壮的人甚至在
感染后能支撑一个月以上。
我递饭给她,她认出了我,淡淡地说了声:「是你啊。」
「你感觉怎么样?」
「挺好。」
我没想到她这么乐观坚强,倒是让我放心一点。只要她别情绪
崩溃,我就可以顺利提问。
「你是怎么被咬的?」
「哼。」她冷笑一声,说:「你自己也是个老饲养员,黑狗怎
么咬人你还不知道?」
我还真的不知道,但我也不关心这个。我想知道的是咬她的丧
尸在哪儿,于是又问:「我是说,你在哪儿被咬的?」
「云南,旅游的时候,不小心,喝多了。」
「当时周围没别人吗?丧尸被抓住没?」
她很不耐烦,挑了挑眉毛,说:「你就告诉孙院长,我是不小心被咬了。可是我处理得果断,当场就把肉割了,病毒没有扩散一点儿。你们放心,我还是和你们一样的人。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就这么些话。」
十七
她一心只想着让我相信她没有变异,却不回答我关心的问题。鉴于她和鲍局长的关系,我也不好多问。
从单间出来,我忧心忡忡:如果病毒是从泰国泄露,现在已经影响到云南,那基本就意味着整个中南半岛都难以幸免。我甚至开始担心孙院长在泰国的安危。
回到办公室,张涛正捧着一本《和丧尸同居的日子》笑,见我进来,他边笑边说:「你看过这本书没,你看这儿写的。他在前面边扫地边走,丧尸在后面追不上他,哈哈哈哈…」
我笑不出来,对张涛说:「如果我告诉你,我把丧尸给放走了,你信吗?」
「信,你说啥我都信。你这人傻了吧唧的,不会骗人。」
「我没和你说笑!」我有点生气,不再和他说话,自顾自地上网查资料。丧尸论坛上有人在追踪泰国丧尸T病毒的来源,不少人甚至追溯到三年前。
有个楼主把我在张建功手机里看到的那张微博截图贴了出来,并声称这就是病毒最初泄露的来源。
我心念一动,冲过去一把抢走张涛手里的书,劈头就问:「你也假扮过丧尸,就是我当饲养员的那会儿,是不是?」
「你终于想明白了啊,我的天哪。」张涛做出一个谢天谢地的表情,说:「我还以为你这辈子都想不通这个事儿呢。你去我家找我那天下午,刚逼着我啃了一坨生猪肉,害得我闹肚子,我见你的时候都想揍你。你拿钥匙砸我脑袋那天,我脑袋破了,包了纱布。我当时戴了个帽子挡上了,你走的时候还看了我一眼,我以为你那时候就知道了。」
「你…你们…」我涨红了脸,青筋暴起,却不知说什么。
「这么激动干啥?我也是为了挣点钱,我一个外地的,初二就辍学了,我能咋样?」
「谁管你挣不挣钱!」我把书砸到他脸上,气得大吼起来:「是你放跑了丧尸,是你散播了病毒,是你害死泰国几百个人,是你害了梁姐。我一直以为是我干的,我以为是我害死那么多人。我以为是我开始骗游客、骗政府的钱、骗那个博士。我两年了,天天做噩梦,梦见警察抓我,梦见被丧尸咬死的鬼找我索命。那年我差点没撑过来,可这都是你干的,我给你背黑锅。」
我吼着吼着又哭起来,两年来我担惊受怕,一旦发现自己解脱了罪名,心里五味杂陈。
「哎,别别别,你不想背黑锅,也别往我头上扣。我也没放走过黑狗,我连真的黑狗都没见过,我饲养的是…」他把书抓起
来,手指「啪啪啪」地敲打封面上那个作者名字,说:「我养的是这个货。」
我懵了,拿着书,盯着「宫飞」,喃喃地说:「是他放走了丧尸?」
「别问我,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他拿回书,接着看起来,边看边说:「我知道的我都告你了,再往前的事我也不知道。你爱怎么想怎么想,都和我无关。」
「人命关天的事,你咋就这么不负责?」
「我负不了这个责,我就是想挣大钱,没想要当侦查员。」他发现自己说了个三押,又补上一句:「skr!」
我又回去细细地看那篇贴了微博截图的帖子。
这个楼主还声称她的前男友就是丧尸饲养员,并爆料该前男友饲养过程中也发生过一次丧尸出逃事件,后来被警方压下来了。
她当时关心前男友的安危,半夜一个人骑自行车赶到动物园,被拦在大门外不许进去。门口的一个警察号称里面在拉网式搜索一个走失的黑猩猩,但她分明看到动物园里空荡荡、黑漆漆的,没有一个人走动。
她联系不上前男友,又不敢走远,只好大半夜在动物园大门口等了一个多小时,才接到前男友电话。她认为前男友被警方控制了,被迫改了口径。
从那以后,前男友就和她渐行渐远,勾搭上了动物园的高管。
十八
我想弄清楚到底是哪个饲养员弄丢了丧尸,但就是查不到历届饲养员的名单。我给沈姐打电话,她答应帮我找找。
孙院长从泰国回来后,确认梁姐没有感染,叫我开车送梁姐回动物园,交给园长。
路上,路边的一家酒店正在办喜宴,一排婚车停在路边,导致有点堵。我扫了眼酒店大门,却发现拱门上写的名字是唐颖和张建功。
我猛踩一脚刹车,梁姐吓了一跳,问我出了什么事。我靠边停车,叫她等我一会,自己下车就往酒店走。
酒店门口支起来一张硕大的结婚照,她穿上婚纱太漂亮了,漂亮得我一下子没认出来。她身边那男人穿上西装,在我眼里仍是那么猥琐。我的脑子想转身就走,可是腿不听话,一步两步三步,进了酒店。
新郎新娘在门口迎接宾客。张建功先看见的我,热情地握住我的手,哈哈大笑,说:「大科学家也肯赏光呀,颖儿叫你来的吗?」
「不是不是,我路过,路过…」
「那就是缘分,哈哈。」他揽住我的肩膀,邀我向里面走,嘴里说着:「颖儿,你看谁来了。」
听着曾经是自己使用的称呼从他嘴里吐出来,心里像是被丧尸咬了一口,疼,疼着疼着就麻木了。
小颖见了我,盈盈一笑。
我希望她沉下脸,希望她生气,希望她骂我、甚至打我、哭着往我脸上吐口水,但我就是不希望她冲我笑。
可是她就是冲我笑,边笑边说:「欢迎欢迎,楼上请。」
我的脑子想转身走,但我的腿死犟着上了楼。我借了个红包,把身上仅剩的几张纸币包进去,也没写名字就给了收账的人。我把腿劝回来,趁着门口的新郎新娘不注意,偷偷地溜出来。
我没着急开车,给沈姐发微信:「晚上有空吗,见一面」。
然后把梁姐送到了园长办公室,园长笑呵呵地与梁姐寒暄几句,问她这几天吃的好不好,身体状况怎么样。转头叫我稍等,领着梁姐出去了。
我无聊地玩手机,收到了沈姐的回复:「好呀,来接我去你家喽?」
我不想在微信里说太多,怕万一她老公看到。我拨通了她的电话,却听到书柜后面传来熟悉的电话铃声。
铃声刚响一声就没了,与此同时,我的手机里传来提示:「您拨的用户正忙,请稍后再拨。」
我推开园长的书柜,露出后面的密室。沈姐头发散乱地坐在床上,双脸潮红,略带羞涩地看着我。
我铁青着脸,盯着她,许久不说话。
最后她轻声说:「关上呐,园长等一下回来了呀。」
十九
我没等园长,径直走了,开车直接去了公安局,交代了所有真相:丧尸早已丢失、病毒扩散、扮演丧尸欺骗游客、骗取科研经费。
我不知道我的责任有多重,但我知道园长、郑哥和沈主任肯定脱不了干系。
接待的民警说,这部分警务已经移交丧尸管理部门,这个部门刚成立,目前主任还不在局里办公。这么大的事情,民警不好做决定,让我等一会儿,他汇报上级。
他出去没一会,又进来两个警察,说事关重大,我现在是污点证人,需要先转移。
他们给我戴上手铐,用黑罩子蒙住我的头,把我带上车,开了一会儿,又带下车,带进一间屋子让我坐下。我的手铐没打开,但头罩摘掉了。
我认识这里,早上我刚把梁姐从这里接走,这是丧研院地下室的隔离室。
「不是转移吗?怎么来这儿?」我问警察。他们不回答,只是出门,反锁了门锁。
不祥的预感袭来,我跑到门边,大喊:「我有事要说,我认识鲍局长,叫鲍局长来见我。」
门开了,走进来的却是张涛。他也不问我发生了什么,却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认识鲍小龙吗?」
这名字我很熟悉,于是说:「那是我后面的那个饲养员。」
「嗯,就是他,他现在是市警察局丧尸管理部门的主任,以后关于丧尸的警务都由他负责。」
「就他?愣头愣脑的鲍小龙?」
「哎,戴兄弟呀,咱们馆儿出来的所有饲养员里,就你混得最差,也属你最穷,你哪儿来的自信说别人愣头愣脑呢?」
「你们这是诈骗!危害社会!挣的是丧良心的钱!我已经自首了,等警察来的…」
「门口不就有两个警察吗,没把我怎么样啊。你还要找谁?鲍局长?你不是有梁姐电话吗,给她打电话呀,她能找得着鲍局长。」
我明白他的意思,其实刚才就明白了,只是脑子里多少还有点幻想,我问:「你们知道黑狗去哪儿了,对吧?」
「你也想到了吧,你就是不愿意承认。黑色的狗么,应该不少,但黑狗这玩意儿,从来就没有过。」
「泰国的事儿呢?」
「泰国的军方,编出啥故事来我都不意外。那事儿有可能是毒贩捣鬼,有可能是反对派捣鬼,有可能是军方捣鬼,但就不可能是丧尸捣鬼。」
「梁姐呢?」
「梁姐去大理旅游,喝多了,遇上个小白脸,激情四射了一下。然后梁姐就说漏嘴了,女人嘛,嘴就是不严。鲍局长关她两天,是让她长个记性。」
我沉默了。
张涛接着说:「你和我很像,这么多饲养员里,只有咱俩是外来打工仔。我演丧尸演了一个月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整个是怎么回事。可是我不能说,我得装蠢。装丧尸那种蠢容易,可是装我这种蠢难。你说你,我点过你多少次,可你是真蠢。你但凡能装蠢,时不时问他们要点好处,要多滋润有多滋润。」
「我懂了,张哥。我现在只要钱,我啥也不说,行不?」
「兄弟,你这话还是在犯蠢。要是没今天这一出,你要钱,那是求人赏饭。今天这么一闹,你再要钱,那是敲诈勒索。」
「那…那我咋办?」我渴求他能帮帮我。「我告诉你个秘密,丧尸这东西,以前是没有。可现在,咱们
院已经把T病毒研制出来了,只要找个人给他种上,世界上第
一头丧尸就会出现。你不是一直想给园长弄个丧尸回来吗,恭
喜你,你要成功了。从今天起,咱们就再也不算是骗人了。」
他说完,打开了门走了出去。我看到门外站着一群穿着全套防
护服的人,其中两个人,抬着一支两米多长的粗大注射器,半
米长的针头寒光闪闪,直冲我扎过来。
我尖叫一声醒来,大口喘着气,感觉口气里有残留的血味。
枕边的手机响了,提示我两小时后要去参加博士保送的面试。
我有些恍惚,但确定了前面的一切只是个漫长的梦。
在我洗了把脸之后,脑子清醒了一些,梦里的事情也忘了一大
半。对着镜子梳头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自己做的梦太过幼稚。
光天化日的,哪来的丧尸呢?
□戴笠人
文章来源于互联网:知乎盐选 _ 我在动物园养丧尸
揉碎星光 初恋,旧爱,新欢 在一场十分重要的投资会上,发生了三件事: 一、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差点摔了个狗吃屎。 二、甲方爸爸拦腰接住了我。 三、我抬眼一看,发现甲方爸爸是被我绿了的前男友。 ……怎么办,我现在装失忆还来得及吗? 1 事情是这样的。 今天早上 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