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动石樱花
红颜逝:犹记情浓画眉时
祁朝皇帝死在我嫁给他的第一日,而后太子令翳即位。
夜里,有人将我鞋袜褪去,痴恋抚摸,那人不是令翳还能是谁?
我睁开眼,对上令翳玩味的瞳孔,惊愕叱骂,「畜生,我是你父皇的妃!」
他却将我脚心握的更紧。
「嵌月公主,即是来和亲的,老子与儿子有什么不一样?」
1
令翳从前是质子,他抵达我母国塔内国时正值六月,塔内的石樱花开的极为茂盛。
我爱惨了这花,日日央着母妃陪我出去观赏。
令翳便是这时闯进那花海中,随行的宫人朝我们行礼,悄悄拉了把令翳的衣袖,而我却见他面盛怒意,丝毫没有行礼的意思。
母妃向来随和,挥了挥手让宫人起来,那宫人适才开口。
「娘娘,这是那祁朝的二皇子,今日刚到,奴才正要领着去歇息呢。」
母妃轻轻点头,待人走远,我瞧了眼那高挑背影,侧耳问母妃。
「祁朝的二皇子,为何来这?」
母妃温和摸了摸我的发顶。
「若是他不来,就是我们去。」
那年,我不过八岁,根本不懂这句话的意思,直到令翳归国,逐渐掌握政权,而后不遗余力攻打塔内,曾经不足为俱的小国成了猛虎,一口一口吞并着我的母国,父皇别无办法,利用和亲换取生机。
祁朝派了使者指定人选,指定了塔内国最尊贵的小公主,嵌月公主。
指定了我。
嫁给祁朝那卧病在床的老皇帝。
那年我十四,看的透父皇的无奈,也明白,这都是令翳的报复。
他恨我。
2
令翳是质子,在塔内并不受厚待。
我那时总爱去看他,只觉他同我那些皇兄们长得好不一样。
白净面庞,修长身形,爱穿白色长袍,还有,他好像是个哑巴。
令翳从不说话,不管旁人如何捉弄他,亦或是打骂他,他都一言不发。
我那几位皇兄与我并非一母同胞,而塔内国对皇子的教养自小便充满暴力血腥,以至于这来自祁朝的皇子,一瞬成了他们共同的欺凌对象。
打骂奴才已不能满足皇兄们的凌虐快感,他们隔三差五便来令翳的居所挑衅。
而令翳,最开始还能同他们厮打至一块,后来。
后来,祁国传来消息,令翳生母悬梁自尽。
这消息是皇兄们得来的,故意说了来扎令翳的心,而令翳,砸了桌上的茶碗,拿着碎片扎伤了我五哥。
事情闹的很大,令翳被罚打了十大臀棍,父皇到底不敢将人打死,将将留了他半条命。
那时,塔内国步入寒冬,到处都是冰天雪地,我窝在母妃怀里眯眼打盹,惬意极了,复想起这事,便问母妃。
「阿娘,如果有人失去了他的娘亲,那会怎么样?」
母妃迟迟不见回答,直至我快进入梦乡时,听见她轻柔的声音。
「那这孩子,至此之后都是个可怜孩子。」
睡着前,我想,令翳啊,他真是个可怜孩子。
3
我又去看令翳了,却不敢进他的屋子,只佯装与宫女扔沙球,慢慢向他的屋子靠近。
宫女沙球扔的又稳又准,直直朝他窗里飞去,飞进窗里,然后消失不见。
那宫女想要将功补过替我捡出来,可我没让。
我只是进去拿个沙球,而已。
虽然屋门大开,可里头没燃烛火,亦没有光线,一点儿声音也没有。
我一阵恐惧,正打退堂鼓离开之际。
一只手攀住我的后脖颈,迅速往房内拖去,我甚至来不及惊呼,便被他扼住呼吸。
天旋地转间,我倒在他的床榻上,而令翳压在我身上,他的手遮住我的唇却未遮住我的眼。
我终于看清了令翳的脸。
那张清秀的,白净的,面带憎意又有些恐惧的脸。
「你是谁?」
令翳皱眉问我,我顿时反应过来他可能将我当成了皇兄,以为又是来羞辱他,于是不管不顾先将人擒住再说。
我示意他放开手。
「我是嵌月。」
令翳的警惕未放下半分,我也不知我哪里来的勇气,竟伸手想去摸他的脸。
自然被他迅速躲了开。
他就像一头受伤的小鹿,不敢再让人轻易靠近。
我于是朝他笑,轻声道,「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的。」
「我只是,想进来捡个沙球。」
「我的沙球,掉进来了。」
令翳从我身上起来,左右环顾一圈,果然在角落找到了那圆形玩意儿,他走过去,捡起来,又递给我。
我拿着球回头望他。
「你要同我们一起玩吗?很好玩的。」
那时的令翳,明明稚气未脱,眼中浓烈的悲伤却已迅速将他从孩童时期剥离开来,我望着令翳,他望着那枚球,只自嘲笑了一声,而后摇摇头。
他说,「你以后别来这儿了。」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想法。
4
令翳原来不是哑巴,他的声音,很好听。
语调清冷而低沉,是塔内国男子模仿不出来的声线。
我身边宫女都是些可心人,尤其是杏子,看出我对令翳颇多关注,于是五哥大伤初愈又去令翳那找茬的消息,被她立刻告知于我。
彼时母妃刚给我剥了枚橘子,我还来不及吃,只捏在手心便急急赶了去,母妃在后头问我,我遥遥答她。
「儿臣去帮帮那可怜人。」
我赶到时,五哥身边的宫人正举起手里长棍往令翳身上打,而令翳趴在地上,显然已受多次,我来不及多想,赶在棍子落下前扑到令翳身上,生生替他挨了这棍子。
兴许是我杀猪般的哀嚎惊到令翳,只见他不可置信地回头看我,眼中写满了震惊。
我也不知我这昏了头的行为算什么,只是哎哟的朝他笑。
又伸出手心那已被我捏烂出汁水的橘子肉。
「喏,我母妃给我剥的,分你一半。」
令翳,你吃吧,今年冬天的橘子,可甜了。
那向来仇视的眼神陡然软了下来,我们二人仿佛旁人不存在般对视着,我见令翳拿过我手上的橘子肉,塞进嘴里,汁水顺着他的唇角溢下来。
我问他,「甜吗?」
令翳点点头。
后来,在祁国皇宫里,令翳喂我吃橘子,他吃进嘴里,后与我唇齿相贴,我感受着那散发着橘香的汁水缓缓渡进我的唇,有不留神溢出来的,又被令翳吻了回去。
他也问我,「甜吗?」
那时,塔内国覆灭,而我,失去了一切庇护。
5
令翳在塔内的第二年,杏子嫁了人,是与宫里负责内务的太监结为对食,这本是不允的,可母妃看在她伺候我多年的份上,为他们求了一道旨意。
倒没有我想象的那样喜庆,猝不及防的,我的宫女杏子,便成了那太监的妻子。
我偷偷问杏子,嫁人是什么滋味。
杏子那时初婚不久,脸上时时刻刻都带着怕别人瞧不见的笑意。
「奴才不通诗文不懂乐理,但奴才知道,若是能嫁得彼此心悦的人,那定是世上最幸福的事了。」
我摇摇头,「那你也心悦他吗?」
杏子回眸一笑,「若是不心悦,便是死也不嫁。」
那年我九岁,却突然懂了何为女子气节,这时我并不知,这份普通女子的傲气,落在公主身上,便就是任性至极。
我是公主,是塔内国唯一的公主,若我的国家有所需,我是一定要奉献出自己的全部去牺牲的。
女子气节与公主使命,从来都是相悖的。
可我又问她,何为心悦?
杏子皱着眉苦想道,「旁人都嫌太监是没根的脏东西,奴也嫌,可奴不嫌他,奴只觉得他可怜。」
6
五哥对令翳的恼恨愈发严重,回回来我这都是骂令翳,他也说令翳是脏东西,从祁朝来的狼崽子。
我说不过五哥,我因维护不了令翳而自责,而这时,我觉得令翳可怜。
这里不是他的国家,可他要因他的国家在这里受辱。
我爱塔内因这是我的母国,我有父皇母妃,我尊贵的享受这里的一切。
可令翳并不爱这儿,我知道的,他恨这儿。
哪怕我如何吩咐内务府不许克扣令翳的东西,又哪怕我将自己的也匀一半给他,或者哪怕我是那么直白的告诉所有人,用公主的架势命令不许再欺负令翳。
都没有用。
塔内的石樱花代表含义有许多种。
子女对亲人的花语是:永不被病魔侵蚀,代表祝愿亲人健康平安的意思。
而女子对男子的花语是:情动。
塔内民间素有以石樱花定情的眷侣。
五哥素喜欢出宫游玩,总喜欢给我带些小玩意,某一次带了两块石樱花玉佩,是一对,都送给我玩。
后来我让杏子匀些东西给令翳时,特意嘱咐杏子将这其中一块玉佩也送去,杏子当然知晓这寓意,笑着打趣我。
「公主这是对那质子情动了?」
我捂着被子羞红了脸,瓮声瓮气地骂她,「你这死丫头,本公主是望他健康平安。」
「哦,公主是望他健康平安啊。」杏子还在笑,我心里跳的飞快,打死也不再张嘴了。
我以为令翳收了我的礼物会开心,我也以为他在我的庇护下,过得还算不错,我天真的希望他能对塔内有一个好印象。
甚至我自己都这么认为了,我对他好,只是不希望有人讨厌塔内。
我问他,「你更喜欢祁朝还是塔内啊?」
就像小时候父皇母妃总是逗我更喜欢他们谁多一些一样,只是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可令翳的脸色却瞬间阴沉下来,我在他的眼眸中,清清楚楚地看见我的倒影。
却无论如何,看不清他。
他说,「我讨厌祁朝,很讨厌。」
我笑起来,为听见自己满意的答案。
可然后,他却极其残忍的,打断我的笑。
「令翳这么说,您满意了吗?小公主?」
我虽年幼,可明白这句话背后的涵义,我有些不敢说话,可仍旧坚持从他嘴里寻找一个最终答案。
「那塔内呢?」
令翳轻笑出声,同去年我邀请他玩沙球时的笑意截然不同,那次是他对自己自嘲,而这次,他像在嘲讽我。
他说,「哪位犯人,会爱上囚狱?」
7
我许久没再见过令翳,可送去的东西倒没减少,除了这些,我不知道该怎样对他好了。
第二年的除夕宴,我隔着人海远远看见令翳。
他依旧穿着来时带的祁朝服饰,银灰长袍,披着黑色狐毛大氅,衣裳虽旧,可日复一日脱离稚气的面庞,倒与这充满气度的衣裳相得益彰,将我那些穿金戴银的皇兄们都给比了下去。
可他于大殿中央朝我父皇行礼时,我分明看见那块与我一对的石樱花玉佩,正挂在他的腰间,随着身形晃动。
而看见的人自然不止我,还有它的原主人,我五哥。
这玉佩终究惹了事。
我五哥像是揪住令翳小辫子般,直接站起大声质问。
「敢问二殿下,本殿赠与嵌月的玉佩,怎会在你这?」
众人看着令翳,令翳却不做声,只遥遥望了我一眼。
这一眼,却叫我真不知该如何办了。
「这玉佩本是一对,本殿悉数赠与嵌月,东海玉而制,极其珍贵,世上绝无第二对。」
「嵌月年幼,怎可能轻易将本殿赠予之物许人?若不是赠与,莫非二殿下却将祁朝那些阿猫阿狗的手段带到塔内来了?」
这话的意思我懂,从前祁朝与塔内交战,手段下作,爱偷塔内军营,行军作风令塔内人不齿,是以,塔内人形容祁朝,总是说他们阿猫阿狗下作人。
「嵌月?」父皇眼锋一转,粗犷的声音喊我,我见他眼尾眯起,知道父皇此刻定然不想让我踢了他们的台子。
他也不想,他最宝贝的公主,真的将这带有特殊花语的玉佩,轻易许了人,还许了一卑贱的质子。
「塔内国从不冤枉人,嵌月,这玉佩,是你赠予祁朝二殿下的吗?」
8
我知再也躲不过去,缓缓站起来,我看着令翳,令翳也看着我,沉寂的面孔似乎我如何回答他都接受般。
我想说,是的,是我赠予他的。
可望着父皇那威严的面孔,想起令翳形容塔内的说辞,我的唇畔始终吐露不出那个是字。
取而代之的,是颈项之上,极其僵硬的,缓缓摇头。
我看见了。
我原以为不可能出现的,令翳脸上突然皲裂的一丝裂缝。
他再次一笑,不再看我,我知道,我彻底伤害到令翳了,是弥补不了的那种伤害。
令翳当着众人面解开那玉佩,轻轻往地上一摔,那玉佩瞬间碎成两半。
我本以为这么久不见令翳,对他也不会再觉新鲜,可此刻,那玉佩碎在地上,我的心也像那一般,碎开的地方汩汩往里灌风,委屈酸楚蔓延的到处都是。
眼里氤氲的泪令我再也看不清令翳,可我听见他的声音,他在为自己辩解。
「早知那东海玉坚不可摧,这不过是本殿偶然得来的小玩意,竟能与嵌月公主攀扯上关系,殿下还是仔细看看究竟是不是,别叫公主因本殿失了名声。」
我五哥此时极其不可置信,他上前捡起那玉佩,除了形制色泽相似,却不是他赠我的那块。
倒是将这大殿的人都骗了过去。
是以,令翳是故意的?这一出,不过是想看看我的反应?
可果不其然,我叫他失望了。
筵席结束,我被宫人簇拥着离开,可我总感觉,有一道目光,始终追随着我的背影。
似冥冥中的感应,我回头,隔着人海对上令翳的视线,那道沉寂的,割裂的视线。
许多年后,我终于明白令翳此时的眼神,是困顿沼泽里的小兽期许着被人拯救,那人出现了,可是又离开了,是希望后的失望,是温暖过后的凛冬,亦是光明后的黑暗。
我总觉得我是救他于水火的侠女,可仅仅只是承认一块玉佩,都叫我犯了难,或许,在这塔内王宫内,最可恶的人不是日日欺压令翳的宫人、皇兄,而是,我。
9
「公主在因那质子忧心?」
杏子是知道一切始末的人,彼时正为我宽衣洗漱,瞧出我的烦乱心绪,一语道破。
我看着她,眼里缓缓蓄出眼泪,「我不该去招惹他的。」
我不知为何我要用「招惹」二字,只因我与令翳的过往,全是我的一厢情愿,是我不负责任地将他拖进我们二人之中。
杏子温柔拂去我的眼泪,道,「公主,哪有什么应不应该,老天爷让两个人相识,那必是有他的道理。」
「公主,不要试图去抵抗,若你还想见一个人,那就顺应自己的心。」
我哭的更惨烈了,鼻涕眼泪全糊在脸上。
抽抽噎噎的。
「令翳,我……还想见他,我还想见令翳啊……」
令翳来了,守殿门的宫人不敢怠慢,慌忙请了进来。
我虽已歇下,却也匆忙起来梳妆。
令翳背对着站在大厅中央,依旧是那黑色狐毛大氅。
我微微蹙眉,高声道,「眼瞎了的狗奴才,竟让殿下就这般站着?」旁边候着的奴才慌忙跪下。
令翳转过身,却是摆手,「公主莫要责罚。」
我眼尖,见他腰间又悬了一条玉佩,正是我予他的那块,心里一抹暖意正涌上,却见令翳低头将玉佩解下。
解玉佩的时间足够漫长,也足够叫我看清那两只手,生的指骨分明如寒玉般白皙细长,直到令翳走到我身前,我仍盯着他的一双手出神。
那修长指尖拿着石樱花玉佩,递还给我。
最初,我将这玉佩放进那些一并送去的杂物里,后来,我问他喜不喜欢塔内国,直到那时我始终不觉得令翳真正收下了这玉佩,我只觉得或许它还在那堆杂物中,从未被人发现过。
可直到除夕宴,直到现在,它真正被人拿了出来,它被人还了回来,我才知道,令翳是看见了的,他是收下了这块玉佩的,是我的敢做不敢当,让他不想收了,让他想还给我了。
我那不争气的眼泪再次涌出,赌气又凶狠的接过去,又一把丢在地上,那玉佩东海玉而制,只囫囵着翻滚了几圈,便完好无损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我见令翳轻叹口气,眸中又恢复成我第一次见他时,那疏远隔阂的样子。
令翳转身离开。
我惊慌的想拽住他的袖子,可他的手早已藏进大氅里,狐毛料子表面又滑又凉,什么也抓不住,令翳甚至没发现我曾试图在他身后留住他,他没瞧见,满地的奴才低着头也没瞧见,只有我自己知道。
我伸出手,见手掌里还残留下几缕刚揪下来的狐毛,终于泣不成声。
狐毛飞散,石樱花玉佩收进最深的匣里,我也再不去见令翳。
10
五哥罕见缺席了我的十岁生辰宴,母妃告诉我,五哥偷摸上了外交使者的马车,跟着去了大燕国,我知五哥向来行事乖张,也爱四处游山玩水,却不知他胆子竟这般大,使者出行是为国事,目的是促进两国邦交,他跟去倒也无妨,只是将父皇气了个够呛。
同年六月,五哥归国,回来便是父皇亲赐的十道鞭刑,我还没来及去阻止,五哥已拖着受完刑的身子来找我。
他被打的很惨,背后是一条条斑驳血痕,眼中充血,话也是咬牙切齿说的。
「大燕那帮狗贼,他们竟然敢!」
「敢什么?」
「敢觊觎……」话说到嘴边,五哥却停了下来,我见他目光突然柔和,「没事,嵌月,五哥哪怕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我的皇兄们,其实对我都很好,或许因我格外受父皇优待,所以他们都得对我好,哪怕是在演,而有些人,演着演着变成了真,就如我五哥。
他不讨人厌的时候其实挺可爱的。
我终究知道了五哥未说出口的话。
大燕意与我国联亲,企图塔内最尊贵的公主前去和亲。
若说是十年前,大燕定然不敢,可是如今他们国力今非昔比,塔内边境屡遭大燕偷袭挑衅,后塔内主动出兵战之,几万将士皆累累白骨埋于边外。
从古至今,联姻是解决无谓战争最好的办法。
我自是不愿的。
那年我不过十岁。
我的父皇母妃自然也是不愿的,可什么,能比和平安定更重要呢?大燕不比祁朝,他们在时间的推移里逐渐人才济济,昌茂繁盛,而我们在边境那次大败,更是深深将弱肉强食这一讯息昭示。
塔内后又祁朝虎视眈眈,前又有大燕为虎作伥,塔内虽足够强大,可面对的终究不是一脚能踩死的蝼蚁,而是两只时刻能叼下块皮肉的豹子。
若是仅用联姻这种无伤大雅的方法能叫这剑拔弩张的气氛缓解,为何要拼出个你死我活呢?父皇虽是我的父皇,可他还是天下人的君主。
他是政治家,是皇帝,是带领所有人幸福活下去的领袖。
11
令翳至塔内的第三年六月,塔内与大燕签订和平协议,命塔内嵌月公主及笄礼后,和亲大燕帝王。
事情终于尘埃落定,而令翳三年质子生涯也随着这封和平协议宣告结束。
他该归国了,质子三年,令翳已从三年之前稚嫩模样长成那翩翩少年朗,是看一眼便能叫人含羞带怯芳心暗许的模样。
真好啊,他要回去了。
祁朝那些贵女们,会有多少人对他倾慕呢?会如我这般吗?
我终于拿出那盛着石樱花玉佩的匣子,却终究没有勇气打开它。
令翳啊,那日我否认对你的情意是我抱歉,可现在,我不欠你什么了,你走吧,走的远远的,回家吧,令翳。
12
我与父皇做了一番交易。
生长于皇家,许多事情我也能做到蕙质兰心,就像我早就知道父皇是不会让令翳平安归国的,他怎么可能让祁朝这小狼崽子平安回去呢?
我这一生最任性的时刻便是现在了,大燕的婚约我本以死相逼,可为了让令翳平安回去,我点了头,以自己后半生的婚姻做了赌注。
其实我并未想那么多,我知道,若是我不做这个交易,我也是要嫁的。
那何不,以此弥补了我对令翳的亏欠呢?
父皇最初只是震惊,承乾殿里静悄悄的,他应该是在回忆吧,想起某一年的除夕宴上他问我的那个问题,那时我迫于他的威仪,匆匆摇头,他估计永远也想不到,如今他的嵌月小公主却会因为令翳,而点头和亲。
我跪在地上,心中坚定,语气铿锵,「父皇,让令翳走,让他回去。」
「此后,嵌月定会安心待嫁,永保塔内与大燕和平。」
「令翳,他是我见过最可怜的孩子,他并不欠塔内什么,可他却在王宫里受了三年屈辱,父皇,连我,都曾弃过他,父皇,您就当全了嵌月的愧疚之心,父皇……」
「父皇,嵌月,求您了……」
我一遍一遍地磕头,磕的头晕眼花,涕泪横流,可是父皇无声无息,我知道,我不能停。
「够了。」
父皇苍老却又严苛的声音终于传来。
「走吧,让他走吧。」
额头鲜血涌入眼眶,混着泪,我朦胧看着父皇那已显老态的身影,突然觉得,不管我如何做,我都是罪人。
要么,是令翳的罪人。
要么,是家国的罪人。
13
杏子一脸痛惜为我敷上伤药,我将与父皇说的话原原本本告诉了她,杏子只是叹息。
「公主,您可记得,您自己也是孩子?」
我怔愣,突然想起我对父皇说的,令翳是我见过最可怜的孩子。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或许是第一次见面,那石樱花下,令翳虽满脸倔强不肯行礼,而我却瞧见了他倔强底子之下,隐匿于眼底的惊惶恐惧。
大概是五六岁时的事了,那时我背着宫人出行,却迷路进了一树林,寻不着出路,四处静悄悄的,我急的大哭,那时的我也是这般,惊慌失措,满心恐惧。
我在害怕,我想他也是。
那年的我并未出现侠者相护,而是凭着一腔孤勇走出树林,可是如今,我却想成为令翳的侠者,救他于水火。
或许在很久之后,我会因为如今的决定忏悔,痛恨,可是现在,我无法闭上我的眼,我也无法将那双恐惧的眼眸从心里忘却,所以,令翳,回家吧。
石樱花开的最茂盛那一日,令翳走了。
他的走没有激起这深宫任何一丝波澜,包括我,那一日我同往常般起床,洗漱,上教习课,用膳,而后,沐浴,休息。
偌大宫殿没有声响,唯有床畔之上,那一次一次耸动的肩膀在昭告这黑夜,床上的人儿是有多伤心,又有多难过。
14
大燕在两年之后亲手撕毁和平协议,发兵边境。
众人这才知晓那和平协议不过是一道障眼法,这两年,大燕帝王肃清国内二心乱党,终于腾出手来一展从前雄心,和平?大燕更想要吞并别国实现统一。
大燕的皇帝,是个疯子。
而祁朝,三子夺嫡,各路势力互不相让,令翳,已成胜算最大的那一位,我这时才知,我放走的人,他野心昭昭。
一方面,我为之欣喜,欣喜令翳终于不再谁人都能欺之辱之。
另一面,我又为之担忧,我怕日后若他登帝位,会与塔内成为敌人。
就在日复一日喜忧参半中,祁朝皇帝改立令翳为太子即刻登基,同日,祁朝容王造反,被令翳伏诛,这些事,本不是我一深宫女子应知晓的,但杏子嫁的那太监或多或少透露给杏子,便也都传到了我这。
无论塔内如今遭受了外敌多大的威胁与压迫,前朝的战火终究吹不到后宫来,我仍优哉游哉做着我的嵌月公主,直到。
直到塔内的后方,也就是祁朝,终于因令翳即位,起死回生。
及笄礼那年,塔内面临腹背受敌的局面,我的皇兄们皆入了战场,拼死厮杀,塔内,终有了倾颓之势。
父皇从未对外说过是我将令翳放归国,是以,前朝那些御史弹劾他的折子,他都替我默默受了,我不知该说什么,我也不知我该不该后悔,我自欺欺人地想,如果不是令翳,如果是别人成为祁朝的新王,或许他们也会这般做。
可我又知道,不会的,至少不会像令翳那么出色又这么快的攻打过来。
我放出去的狼崽子,终于回头咬了我一口。
15
大燕眼见我们腹背受敌更为痴狂,他们甚至增加兵力,意图与祁朝联手瓜分我塔内,塔内的百姓惶惶不可终日,而我则在赌,我赌令翳究竟会不会与大燕联手。
时间日复一日过去,和亲书到了。
这一次,不是大燕,而是祁朝。
这一次,再没人问我愿不愿,父皇火速拟定协议,而令翳也同那协议内所说,出兵绕道攻打大燕,解了塔内燃眉之急。
祁朝与大燕地理位置特殊,如今大燕大部分兵力在我国边境,而祁朝出兵恰好能是大燕兵力最为薄弱的地方,若是往前持续进攻,又或是与塔内联手……
大燕不敢赌。
他们夺了塔内两座城池后便退兵回朝,同时也将祁朝记恨上了。
16
我举着那和亲圣旨,一字一句细细看清。
「……嵌月公主,蕙质兰心,温正恭良,礼教夙娴,慈心向善,赐封号「平安」赴祁和亲,尊太上皇妃,保塔内与祁朝十年再无征战……」
太上皇妃。
我呢喃着这几个字,如今的祁朝,听闻太上皇病入膏肓,乃是将死之人,我知这是令翳故意为之,却毫无办法。
嫁谁不是嫁呢?
如果能以我之身躯,保住塔内,我自然是愿的。
三年之前,我为了弥补那份愧疚之情,答应和亲大燕,那时我再也不亏欠令翳。
三年之后,为了塔内不再腹背受敌,答应和亲祁朝,至此,完成我身为公主的使命。
半月后,和亲队伍从塔内出发,浩浩荡荡往祁朝方向而去,我知,塔内,我再也回不去了,石樱花,再也不会有了。
17
抵达祁朝皇宫时,我和亲公主的身份似乎并不能让他们以礼待之,记不清周身更换了多少宫女嬷嬷,记不清引着我转了多少弯道门廊,我只记得我着粉衣踏过一角门时,前方花园内一小女孩倚靠在美妇怀中,指着我,问宫人。
「她是谁?」
身旁宫人一一行礼,「长公主,这位是塔内来和亲的嵌月公主,马上便是太上皇妃了,还未有封号。」
那美妇人挥手让我们离开。
身后,小女孩的声音脆生生的,似没听懂宫人的话,只捕捉到前面几个字,缠着那美妇人问,「塔内的公主?为何来这?」
「傻孩子,若是她不来,便就是我们的公主去。」
我的脚底仿佛生了根般僵在那儿。
多年之前,我也如那小女孩般不谙世事,什么事情都要问的清楚透彻,而我的母妃,也曾同我说过这般话。
如今,一切终究应验。
令翳,我来了。
你曾在塔内走过的路,如今,我在祁朝,也走一走。
18
祁朝王宫似忘记了还有我这么一人,没有侍寝的诏令,也没有礼仪太监来告诉我要做什么。
我身边宫人只有杏子和她嫁的那太监,我这才知道,这太监名温呈,长的确实温润如玉,也难怪杏子能看上。
杏子不舍得我,她来了,温呈能不来吗?说到底,是我害了他们,可他们愿意来,我却并未阻拦,因为我害怕,身边若有两张熟面孔,心里也舒坦些。
我见不到太上皇,也就是我嫁的那夫君,整日困在我的朝春殿,看着外头那一方天际,我本以为我的人生就将覆灭在这宫殿之中。
可令翳来了,在一个深夜,他也未点灯,只坐在床畔看我。
我本是一夜无梦之人,可因陌生气息闯入,我终于转醒,却见床边黑影高大,正惊恐出声之时,令翳捂住我的口鼻,只余我那双睁的大大的眼眸。
我记得,那年第一次去他屋子找他时,他将我禁锢在床榻上,也是这般,我瞧着他。
一隔多年,我们都长大了。
长大了,所以彼此都有些难以言语。
「嵌月公主倒是睡的好,只是不知朕那父皇睡的如何。」
令翳终于开口。
口吻却是轻蔑又戏谑。
我不免有些心痛,觉得看不清他,伸手想点灯,却被令翳捉住手腕。
「那时朕从来不燃灯。」
「因为燃了灯,你那些皇兄们便能轻易找见朕。」
我心痛的更厉害了。
「我替皇兄们,对不起。」
令翳却没放开我,反而擒住我的肩,迫使我仰头看着他,他离我是那样近,可我又觉得,是那么远。
「有许多次,朕都想杀了他们,可朕知道不能动手,朕得活着,回来。」
逐渐适应黑暗之后,我再次看见令翳的脸,那张脸瘦削了许多,透过他的眼,我仿佛看见了那夺嫡之争背后的刀光剑雨,残忍弑杀,
这也意味着,令翳,他再也不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令翳了。
令翳张狂笑起来,嘴角邪罔眼神疯狂,「真得多谢你父皇啊,还真将朕全须全尾送了回来。」
「嵌月公主,嫁给老头子的滋味,好受吗?」令翳迫切想从我脸上看出一丝委屈恐惧憎恶的表情,可是没有。
我对他从始至终只有可怜与祈愿。
却不知哪里惹到了他,他挥了床头烛台,朝我怒吼。
「别再用那种眼神看朕!」
「你凭什么可怜朕?如今……该是朕可怜你了!」
令翳封住我的唇,蛇尖如小蛇般钻进我的嘴里,我大骇,却推不动他。
我从不知,两个人之间,还能靠近至这般距离,牢牢粘滞在一起,而被入侵的感觉太过陌生,足以叫我恐惧。
我疯狂地推令翳,却推不动,他像一座大山般压在我胸膛之上。
重的我喘不上气来。
这是一种极为陌生的感觉,席卷,蔓延至天明。
19
我后知后觉知晓了令翳对我做了什么,我想我是该哭一哭的,当做女孩变为女人的蜕变礼。
而杏子在第二日帮我沐浴时发现我身上痕迹,惊愕了许久,直到我说出那人的名字时,才终于放下心来。
她拉着我的手,问我,「公主,你开心吗?」
有一抹红霞爬至脸颊,我诚然回她,「总比是别人好。」
第二日,祁朝宫人传召,命我今夜去侍奉太上皇,我不知令翳究竟何意,有宫人替我沐浴,而后将我带进太上皇的寝殿。
里头并无宫人,咳嗽声传来,我循着声音找去,这才看见床榻上的太上皇,他显然病的很重,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
我踌躇着不敢过去,身后门却又开了。
是令翳走了进来。
他贴近我的身子,嗅着颈项间的气味,「好香。」
而一米之隔,我名义上的丈夫,且是他的父皇,正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慌乱无措的情绪席卷,我推开了他,颤着声音说,「令翳,你别这样。」
令翳却没有丝毫不快,仿佛这只是一场捉弄我的游戏。
「公主莫不是想为父皇守身如玉?」
「昨夜的事,公主都忘了?」
我又羞又急地挥袖扇他,却仍没阻止他的话,令翳擒住我的手,将我拥坐在他身上,面对着他的父皇,笑着。
「父皇,起来看看,儿臣为您新纳的妃嫔。」
我感受到他的恨。
这一刻,他将我当成了刺他父皇的刀,我心痛的厉害,却什么也做不了,任由他剥了桌上的橘子,喂进我嘴里,溢出来的汁水又被他吻去。
令翳,别这样。
他问我,甜吗?
20
大燕始终没有放弃一统天下的夙愿,战火终于延绵至祁朝,我也许久未见过令翳,没见到他,却见到了五哥,五哥一向来无影去无踪,这一次,竟飞进了祁朝后宫,寻到了我。
我见了他极为欣喜,长久以来的思念终于得了宣泄,抱着他喜极而泣。
可五哥来不是为别的,他是来带我走的。
他说,父皇已经决定,要和大燕联手攻打祁朝,我留在这很危险。
戏剧般的转折令我心慌,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如果开战,令翳是不是会死?
五哥定好的日子,是在初九,那日是我的十七岁生辰日。
他会带人接应,只将我接出去,我却想起杏子和温呈,拜托五哥也将他们带走。
夜里,令翳来到我的寝殿,可此时我却因心中有事颇为郁结,令翳似乎看出什么却也未说,他不同往日那般对我横冲直撞,反而温柔起来。
我惊异他的转变,有些不解,却只当他是换个玩法。
昏沉间,我听他在我耳边,道的不再是那些尖锐言语,而是。
「让你当皇后,好不好?」
似石子掷进清水湖,涟漪阵阵,难以平复,我几乎是立刻涌出泪来。
我怎会不知呢?
令翳即位多年,后宫却无任何嫔妃,他将我好好地保护在这吃人的后宫中。
若说欺凌,也只有他才能欺凌得了我。
「让你当皇后,你一辈子陪着我。」
他俯在我身上,四目相对,火光迸裂。
「再敢摇头,给你头砍了。」
21
我找不见五哥,我想对他说,我不想走。
我想陪着令翳。
生辰宴那日,五哥来了,杏子与温呈已被接走,五哥蒙着黑面巾,不由分说拉着我离开,我甩开他的手,只是流泪,五哥不可置信,问我。
「你爱上他了?」
指的自然是令翳,我无声默认,许久,五哥点点头,我以为他尊重我的选择,可当头一击,我晕倒在他怀中。
昏睡前,我听见他的声音,「嵌月,对不起,五哥必须带你走。」
22
马车颠簸,我转醒后已是出城马车上,温呈杏子坐在一边,杏子担忧的将我扶起来,温呈却是一言不发,似沉思模样。
我还未说话,一支弓箭射中门框,力道极大。
马车静止,我察觉不妙,撩开布帘朝外看去。
令翳站在城楼上,睥睨眼神射向我。
五哥已抽出刀飞身出去,我见令翳已对着五哥做出搭弓射箭的姿势,心中一急,连忙冲上去挡住五哥身形。
我望着令翳,他果然放下拿着弓箭的手,只是那眼里,再不见温情,他的眼神,像能将我冻伤的模样,「朕一直在赌,赌你不会走,可朕还是输了。」
语气里满是落寞,可我已管不了这些。
所以,这是一场局?但令翳是从何而知呢?
一柄从背后抵来的刀搁置在我五哥的颈项上,我回头,不敢相信,是温呈。
杏子也不敢相信如此变故。
我不敢想,我不敢想温呈究竟是从何时开始效忠令翳,是在祁朝时,还是在塔内?
令翳对五哥将我带走的计划了如指掌,只因我从没瞒过杏子和温呈,也就是说,是我害了五哥,而令翳是真的对五哥起了杀心。
我脸白一片,正想跪下求情。
杏子却冲上来,以身躯撞开温呈的刀,而一切都是那么凑巧,那把刀,是那么凑巧地捅进杏子胸膛。
「嘭」的一声,似有什么在心中炸开,血肉横飞,痛地说不出一句话来,我的眼泪似瀑布般急流之下,我看不清杏子的脸。
杏子,死在了自己最爱的人刀下,为了保护我们。
她怎么那么傻。
而温呈,似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疯了般抱住杏子痛苦哀嚎,我愤怒地冲过去哭着捶打他。
「是杏子啊!她是杏子啊!」
如果,如果我不让五哥将他们带走,或许此时此刻,杏子还会在朝春殿里生龙活虎,又如果,最初我没有因为一时害怕,就将杏子带来了祁朝,再如果,最初杏子成婚后,我便央母妃将她放出宫,是不是如今,她就不会死?
我抬头,泪眼婆娑看着高高在上的令翳,他铁青着脸,命人将我和五哥擒住。
23
若说这一生中,有什么最为屈辱的时刻,便就是现在了。
我跪在地上祈求,祈求令翳能饶我五哥一命,我知以如今两国关系,莫说杀死一名皇子了,我一遍一遍朝令翳磕头,突然想起,与大燕和亲那年,我也是这样,一遍一遍朝父皇磕头求他。
可令翳不为所动,许久,他告诉我。
五哥死了。
被擒住后,祁朝的将军亲自将人押走,路上,五哥奋起反抗,后被将军失手杀死。
我不信。
我不信五哥不知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个道理,可我却实实在在看见了五哥尸首。
五哥真的死了。
所谓他奋起反抗被杀不过是将军上报的说辞,塔内与祁朝结怨已深,且最近与大燕联手攻祁,祁朝的臣子怎可能将人放回去呢,阳奉阴违的事,他们做惯了。
而令翳,尚且没有手眼通天到时刻盯着的能力,稍不注意,五哥便死在了祁人手里。
多么荒诞的理由。
此时,我恨极了当初将令翳放归国的决定。
24
令翳将我囚禁于朝春殿,日日夜夜,无声无息出现在我的床榻上,而我,予取予求。
五哥当初想带我走时,我不愿,可是如今,我是真的想回去了。
这宫里,太冷了。
25
温呈成了令翳身旁的总管太监,杏子以前总同我说,小温子没什么野心,只想同她好好过日子。
我瞧着那张令我厌恶至极的脸,想,杏子你看错了,他哪里没野心,他的野心,昭然若揭。
有一日令翳从我身上离开,我拉住他的袖子,问他。
「令翳,你能把温呈杀了么?」
可是问完我就后悔了,令翳哪里还会为我做事?
果不其然,他回头,讽刺地看着我。
「嵌月公主,你当自己是谁?」
我知道,令翳喜欢我的时候,从来不喊我嵌月公主,而他讨厌我的时候,便会连名带上称号。
26
十八岁这年,祁朝边境传来捷报,大胜的将军还未归来,令翳便火急火燎办了场庆功宴。
刚巧赶在我生辰那日。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我度过了我的十八岁生辰。
临至尾声,御膳房端来一碗面,欲让令翳吃,寓意大吉的意思,而令翳眼神环绕一圈,最终定格在我身上。
「朕不喜吃面食,端走。」
那碗面,兜兜转转到了我的席位上。
一碗面,一个蛋,分明是长寿面的做式。
27
六月初,御花园里四处都是花草香,唯有几颗枯木,突兀的立在那儿。
我问身旁宫人,「几颗枯木,为何还留?」
我与令翳的关系在宫里早已不是秘密,那宫人也是瞧着这点,极为谄媚道,
「公主有所不知,这是陛下亲自命人从娘娘您的故国引进来的树木,据说六月开花,唤「石樱花」极为美丽,只是奴才一直精心养护,却不想还是枯了,陛下也来看过,却也不叫人砍了,奴才不敢乱动,于是便留在这儿了。」
我自然认得石樱花,却不认得这开花的树,明明与这里旁的树无异,却根本适应不了祁朝的土地气候,永远也开不了花的。
我轻轻抚上那枯干,幻想从前还在塔内时的六月,满院开花的模样。
塔内的石樱花在祁朝开不了花。
塔内的嵌月公主在祁朝失去了笑容。
28
十月末,温呈来找我,这是自杏子死后我与他的第一次见面。
我恨不得上去扒了他的皮,若不是他泄密,杏子怎会死,而五哥又怎会死。
可温呈接下来的话,却叫我心悸不已。
他说,「嵌月公主,塔内,变天了。」
29
我不知我是以何种心情消化温呈的话,他告诉我,我被囚禁的这几年,塔内政权紊乱,我的皇兄们皆起了夺嫡心思,而他们,不仅试图控制本国势力,有人的手,已伸向了别国。
祁朝与大燕也牵涉其中。
此时的塔内,剑拔弩张,而大燕与祁朝,更是对塔内虎视眈眈,一隔多年,塔内再次陷入内忧外患的局面。
而我五哥的死,注定了祁朝与塔内不可能联手对抗大燕。
父皇老了,他再也管不住自己养大的皇子们了。
温呈又说,父皇前不久已病逝,而我母妃,因父皇的死悲痛万分,不久跟着去了。
而这些,从没人对我说过,我知道,是令翳不允人告诉我。
此时的塔内,已是我六皇兄主事,而私下与之密切相联的,是令翳。
六皇兄在宫里从来都是透明人,我不怎么熟络,如今他主事,必是因为搭上了令翳这条大船,可是,父皇身体一向硬朗,哪里会突然病逝?
30
温呈留给我的信件还叫我放在桌子上,我不敢启开,这是温呈从令翳那截获的信件,上头,确确实实是六皇兄的字迹。
我终究打开来。
六皇兄尊令翳为师,而信里头原原本本的昭示了他是如何篡权夺位,又是如何毒害亲父,我流着泪读完整封信,直到信的末尾,六皇兄写,「吾父临终前,曾唤嵌月,若师长愿,可将其一并除去,师长所授,不可斩草不除根。」
我几乎可以想见六皇兄是以何种表情写出这封密信的,是傲慢?又或是得愿以偿?从前人人不待的皇子水涨船高站在万人之巅?
只是,那是父皇啊!
而父皇临终前,竟然唤了我的名字,我几乎可以看见父皇的脸,听见父皇的声音。
「嵌月啊,朕的娇娇儿啊……」
急火攻心,一口鲜血自我嘴里喷出,我瘫在木椅上,几乎喘不上气来。
又忆起六皇兄信里说的,师长所授,师长所授?
是以,幕后之人,是令翳啊。
六皇兄即位之路,背后是令翳在操刀,我父皇母妃的血,他沾染的也不少啊。
31
我想,我是一定要回到塔内的。
可偌大祁朝,我能求的,竟只有温呈。
杏子死后,温呈似变了一人,我实在不知他对杏子究竟有几分情谊,可破天荒的,我却仍想破釜沉舟一回,我让温呈安排我离开。
他确实做到了。
马车驶离宫门前,温呈对我说,「公主,不管您信不信,奴对杏子,是有情的。」
「从前,奴总以为,奴只想爬的最高,爬的叫人不敢轻视那样高,是陛下给我了这个机会,是以,陛下便是我的天,可杏子……」
「总之,我对不起杏子,杏子死了,奴才知真情可贵,奴没有一日不溺在苦痛悔恨中,而奴帮您,不只是因这些,还因杏子生前对奴说的最后一句话……」
「她说,她不怪奴,她只求奴,保护好您。」温呈终于哽咽,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温呈的泪,可我更觉痛心,是为了杏子而心痛。
我拔了头上金钗狠狠刺进温呈的手臂,看着他痛的弯腰,我泪流满面,伏低身子告诉他。
「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这些话,你留着去地底下同杏子说。」
32
一路风餐露宿,我终于抵达祁朝最后一座城,出了城,再行驶上百里,便是塔内国界。
我本以为我终于可以回家了,可终究。
城门口,令翳与我遥遥而立。
多年之前,塔内除夕宫宴上,我高高在上的坐着,便是这般与之遥遥相望。
我固执而坚定的不肯停下脚步,任那弓箭射在我前方,左边,或是头顶。
出城,出城,出了城,便是塔内,我要回家,我的父皇母妃在等我。
「为什么!为什么你总要走!」
令翳终于忍无可忍,他朝我怒吼出声,似多年积怨在此刻宣泄。
我也宣泄,朝他吼。
「你知道!」
「杏子如何死的?我五哥如何死的?我父皇母妃又是如何死的!」
那块东海玉而制的石樱花玉佩在此时被我拿出,我没流泪,眼神却空洞难以聚焦,我甚至看不清令翳的脸。
我说,「放我回去。」
玉佩应声而落,却不再因东海玉材质坚不可摧,它陡然四分五裂,看吧,在祁朝,什么都活不了,树会枯萎,玉佩也会破碎。
令翳有些不可置信,他狠狠拥住我,似要将我揉碎进骨子里。
可我自知晓父母亲死讯时早已断了情爱,此刻根本感觉不到温暖,只眼望着那紧紧关闭的城门,望着我家乡的方向。
我伸出手,偷偷取下一只金钗,藏匿于手心。
「令翳,你放过我,我也放过你,你让我回塔内好不好,我的父皇母妃在等我。」
「谁?谁在等你,」
「父皇母妃……还有五哥,还有杏子。」
「可他们已经死了。」
我终于流下眼泪。
「是啊,令翳,他们在黄泉路上等我呢。」
令翳终于明白了我要做什么,眼神阴狠眼角却泛出红晕,少年帝王,英俊秀美,却因我染上了情爱。
我抚过他的眼,带下一丝泪痕,我终于在这张脸上再次看见了第一次相见时,他惊慌的模样。
「就算是死,我也不会放你走。」
令翳偏执且沙哑朝我低吼。
我朝他笑,像是嘲笑他的自不量力。
33
「好,那我们回去吧,令翳。」
他似不敢置信我突然想通,急忙将我放开,望着我满脸惊喜。
可是下一秒,金钗狠狠划破我的咽喉,鲜血似泉涌,倒下的瞬间,我看见令翳恐惧至极又悲痛至极的模样。
令翳,不管你信不信,我都没有在报复你。
事到如今,我只恨那年石樱花开,你闯进我的眼里,我爱上了你,我又放了你。
我接受不了身边人一个一个离去,我也无法心安理得幸福生活在你的身边,可若是离了你我一人苟活,我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勇气。
八岁那年我第一次见到你。
十年时间,我见证了你艰难行走,爬至最高,我虽不知你离开那几年又受了多少苦,可我却能感同身受,是因为我爱你,所以我痛恨那些害你的人,同样的,我也恨我自己。
我也知我不该怪你,帝王之术,谁能不染鲜血呢,我只是,我只是无法做到释然。
我怕九泉之下,他们会怪我。
令翳,哪怕在此种境地,我却依然爱着你。
我看着那城门方向,艰难的朝令翳开口,令翳哭了,哭的似孩子般,眼泪掉在我脸上,荡漾成花。
「开……开城……门……令翳……」
「开城门!快开城门!」令翳疯了般朝城门守将嘶吼,重复着我的诉求。
大门缓缓开启,我似乎闻见自塔内国飘来的风,我又似乎看见塔内国的雪。
祁朝从不下雪,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雪了,令翳。
令翳,你知道吗,有一年冬天,我与你一同走在塔内王宫的雪地里,我们都未撑伞,于是一起白了头。
可是如今,对不起啊,令翳,我不能再陪你白头了。
令翳,再见。
令翳,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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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一点,男朋友突然发了个知乎帖子的链接给我:「这是你 写的吗?」 沉默片刻,我回了一个字:「是」。 他好像终于松了口气:「那我们分手吧。」 我想回他「好」,至少让自己离开得有尊严一些。 可手指在屏幕上剧烈颤抖,眼泪擦了又流,怎么都打不出一个 字。 那个帖子的…